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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曹彬-高阳 著

_13 高阳 (当代)
  张孔目了解吴乡约的心情,掌中唯此一粒明珠,相依为命多少年,嫁了个异乡人,又是军官;王命不由身,张惠龙天南地北地不知调遣到哪里?这一嫁出去,父女俩就不知哪天才得见面,自然是能多聚一日便多聚一日。再想想为他们小夫妻准备洞房,油漆粉刷也非顷刻可办,住却住不到几日,功夫金钱都成白费。要表示“兄弟”的情分,尽有别样办法,犯不着花冤枉钱。
  这样里外一想,张孔目便即答道:“我遵命就是!”
  听张孔目允了,吴乡约相当高兴,但又歉意地陪笑。“还有日子上头,务请台允,”他说:“我想办得从容些。”
  这也无非是不舍分离,想多捱几日。“老姻丈的心事,我晓得!不过,”张孔目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只怕惠龙自己也是身不由主。”
  吴乡约是明白人,说破了自然谅解,点点头说:“既如此,只好凑公家的便!”说着,想起爱女将远离膝下,便有凄惶之色。
  “老姻丈不必难过!”张孔目安慰他说:“数万大军,水陆转驳,总得个把月的功夫;曹都监体恤惠龙,一定会让他在最后一拨走,还有得相聚的日子。”
  “是的!”吴乡约说:“曹都监最体恤部下。”
  于是从第二天起,吴乡约就开始筹备喜事;平日都是他帮人家的忙,现在他家有事,亦不愁无人帮忙。反倒是张惠龙闲着无事,只等着做现成新郎官。
28
  闹房的贺客,直到三更方散。伴娘将洞房略略收拾干净,展开衾枕,笑嘻嘻道得一声:“姑爷、姑娘,早早安置。”接着便轻轻合上双扉,悄悄走了。
  张惠龙陡觉呼吸急促,胸隔之间,仿佛胀满得透不过气来;转眼去望垂头坐在床沿上的青儿,不道育儿也正在望他,四目相接,她微微一惊,但随即将眼睁得好大,四处搜索,同时侧耳静听。张惠龙不解为何,正要开口,便让她摇手止住;同时向后一指。他仔细察看了一下,方始明白后窗外面,还有些淘气的女孩子在偷窥,便笑着去开窗子看——不等他打开,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那群女孩子都笑着走了。
  于是青儿透了口气,纤腰伸舒,像是从什么束缚中解脱了出来,显得很轻松自在。作为一个新娘子的羞涩,自然还留在颊上眼中,但别的新娘子常有的疑虑怯惧,在她却没有,有的只是无限的情,无数的话。
  反倒是张惠龙有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不知道是该抚她的肩,还是捏她的手臂?
  “你坐嘛。”青儿轻轻地说,同时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这温柔的慰抚,对张惠龙是一大鼓励,他挨着她坐下,立刻便闻到一阵异样的香味:甜甜地、暖暖地,令人惊心动魄。
  他忽然想出一句话来问。“我叫你什么?”
  看到他那仅兮兮的神情,又听到这样的一问,她忍不住好笑:“莫非你还不晓得我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不过那个名字是大家喊的,不希奇。”他说:“要一个名字,只有我能叫;专门归我所有!”
  这也是傻话!但傻得有意思,青儿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非常敏锐,第一次认清了他的全貌;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子,配搭成粗犷的英俊。此刻她才发现,世上的美男子原有两种:一种是剑眉星目,皮肤白净,人人都知道的漂亮美男子;再有一种便是看似朴拙,细看才知每一处都跟女人截然不同,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美男子。
  “我叫你小青青!”他问:“可不可以?”
  “随便你!只要不叫我丑八怪就好了。”
  “丑八怪?”他仿佛很困惑地:“你不会是在笑我?”接着他又摇摇头:“不会的!小青青的心最好,从不会笑话人。是不是?”
  这话让青儿觉得很安慰,至少他知道好歹;但是想起第一天相见的光景,犹不免感到委屈,因而故意带些冷笑的意味道:“就怕‘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意留人吃饭,反而看人家的脸嘴。”
  一说到此,恰好提醒了张惠龙。“嗨!”他扳着她的肩,让她把脸转了过来,很认真地问:“小青青!我想了多少时候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待我那么好”
  这话给青儿的感觉是:九分安慰,一分失望。“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含着笑问:“你想了多少时候?”
  “常常在想,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张惠龙摇摇头:“无论如何想不通。”
  “现在呢?”
  “也还是不懂。我想想我自己这个人,值不得你对我那么好。”
  “你这个人!”青儿有些不满:“别人看重你,你自己反倒看轻了自己。”
  “那也只是在你面前。对别人,我也不觉得我比别人差到什么地方去!”
  青儿很高兴地笑了,故意嘲弄着说:“看你像锯了嘴的葫芦似地,原来也很会灌米汤。”
  “我是真心,你说它是米汤!”张惠龙笑道:“我也要这样说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骂我狗!看我真的咬你。”
  “你咬嘛!”他把一只手伸到她唇边。
  她也真的咬了,轻轻地;然后捧着他的手贴在她脸上,呼吸陡然急促了。张惠龙吸了口气,宽阔的胸脯慢慢膨胀,将她搂得紧紧地。
  “惠龙!”她喘着气说:“我怕。”
  “怕!”他觉得困惑,想看一看她的脸,好明白她为何说这样的话?但舍不得松开手,只接着问了句:“为什么?”
  “我怕你不在我身边。”
  这才真的是傻话,张惠龙觉得怎么回答也不合适,只好用同样的话作答:“我也怕,怕见不着你!”他越发把她搂紧了:“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不要错过!你晓得我此刻心里怎么在想?我在想:最好两个人化作一个人!”
29
  曹彬陪着王全斌和刘光乂,一路观察江防,费了半个月的功夫,才到达江陵。
  张惠龙已经盼望了好些日子了,等坐舰一到,立即上船拜见——不多日子的睽隔,倒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来到曹彬身边,就不肯走了;絮絮不断地问候起居,同时也不等曹彬发问,便把他成亲的经过,讲个不休。
  含笑倾听的曹彬,自然也觉得高兴。回想当初,张惠龙帐下厮养,浑浑噩噩;如今却是既成家又立业,气宇轩昂,看来像是会成大器。平蜀之行,其余的功罪且都莫论,只眼前的张惠龙,恰是再也真实不过的造就。转念到此,更觉欣慰,因而对青儿和她父亲,特具一份亲切之感;答应在一两天内,必定抽出功夫,实践他在成都许下张惠龙到吴家“会亲”的许诺。
  谁知就在第二天上午,事情起了变化。
  有一道敕令,自秦凤路由快马递到成都,下达参知政事知成都府事的吕余庆,责成吕余庆督促王全斌及所属高级将领,驰驿回京。为何如此急如星火,以及催促王全斌等人回京,是干什么?敕令中都未说明。
  此时在成都的高级将领,只有一个都转运使沈义伦,他也在被召之列;因此,吕余庆办了一角公文,附上敕令的抄本,就托他立时赶到江陵,通知王全斌。
  沈义伦清谨绝尘,又好佛,酷信因果之说,一个人住在佛寺里,除公事以外,不接宾客,所以奉命即行,兼程赶到江陵;一上岸就直接到行馆去见王全斌,说明经过。
  恰好崔彦进、王仁赡、刘光乂和曹彬都在座,传阅了吕余庆的公文;大家都觉得太突兀,是祸是福,颇难揣测,相顾惊疑不止。
  “大家都走了,这里交给谁负责?”王全斌说:“敕令上虽未明白指示,我想,我仍旧要有处置。各位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同时在想,谁是留在江陵料理转输事宜的最适当的人选?
  “光义!”王全斌说:“我想请你留守。”
  王全斌此时已有预感,这趟催促进京,将有麻烦;在座的人,除了刘光乂、曹彬、沈义伦,都脱不得关系。沈义伦在敕令中已指名宣召,而曹彬则另有委任之处,所以把留守的任务,交给刘光乂。
  崔彦进和王仁赡,也有大致相同的想法,所以也都想规避,暂且留在江陵观望风色;王仁赡又比崔彦进来得机敏,所以抢在前面说话。
  “还是我留守吧!”他自问自答地补充:“为什么呢?因为照我看。朝廷恐怕又有大征伐,不是伐北汉,就是下江南。光义勋业彪炳,官家一定要借重,应该回京候旨。”
  “不!”王全斌找了个理由拒绝王仁赡:“光义对这里熟悉,我决定偏劳光义。”
  刘光乂为人忠厚,信以为真,听这一说,便即答道:“要说对江陵地方熟悉,调拨转输,能够得心应手,莫如国华!”
  “是的。不过,我另有一个紧要任务,委托国华。”王全斌以统帅的身份,正式作了裁决:“事情就这么安排。请各位回去,立刻开始准备吧!”
  王全斌单独留下一个曹彬,闭门密谈,要求曹彬打前站,先回京师探听消息。
  “国华!自己做事,自己知道。”他说:“我在成都就想告退,为来为去为的是:想保全一个面子。照现在这样子看,回京是凶多吉少;我想请你先回去看一看,当然,也要靠你疏通。”
  曹彬知道遭遇了极大的难题。所谓疏通无非解释;天威不测,何能冒昧陈奏?就算皇帝召见,垂询经过,也只能看情形进言,皇帝听不听,是件毫无把握的事。而且自己既不能一手掩尽黑白,皇帝又英察果断,决不可能赦免不问。那时候,必有人以为他入京在先,进了谗言;遭受这样的误解,如何还能与袍泽互信共处?
  “你看怎么样?”王全斌在催促了。
  “我的看法是——”他把刚才所想到的,很坦率地说了出来。
  “那就这样,你先陪崔、王二人进京。”王全斌说:“你就怕他们两个人对你误解,现在同行进京,耳目相及,还有什么误会?”
  “这倒可以。我遵命就是了!”
  于是,略略料理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北上。吴家“会亲”之约,当然作罢;不过曹彬还是很体恤张惠龙,将他拨到刘光乂身边办事,这样就可以留待最后一批离开江陵。
  因为君命紧急,在路上丝毫不敢耽搁。崔彦进和王仁赡的行装虽重,但身份高了,凡事方便,可以多拨骡马分载;牲口的负担一轻,自然也无竭蹶迟滞之虞,因而较正常驿程早了两日到京。一进京师南城陈州门,早有枢密院特派的干当官在守候的不只陈州门一处;每处守候的人也不只一两个,而是一拨五人,为的是枢密使李崇矩已奉到皇帝的面谕,不能不预作准备。
  “启上崔副帅,行馆早已备下,请过去吧!”
  崔彦进诧异。“我自有家宅,”他说:“何劳代为预备行馆。”
  “是!”那领头的干当官姓韩,极其能干沉着:“请到行馆,另有话奉陈。”
  “好吧!”王仁赡已知不妙,劝崔彦进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住行馆,把行李发回家去。”
  “启上各位官长。”韩干当官将视线扫过了崔彦进、王仁赡和曹彬:“枢密院奉官家面谕,蜀中班师将帅的行装辎重,须先查验奏报,再行发还。”
  抬出“官家”,谁敢作声?崔彦进和王仁赡神色大变;曹彬见这种情形,怕崔、王二人的脸色,已引起他人的怀疑,因而轻视,随即泰然说道:“自然遵诏办理,你点收吧!”
  “是!”韩干当官说:“一起都运到行馆,再作道理。我们也不敢擅动,须等上头派人来看。”
  一到行馆,行李都加了枢密院的封条;接待贵客,却甚殷勤,但崔彦进和王仁赡都有被软禁了的感觉,自是悒郁不乐;曹彬自是泰然,但不能自己,此时须为崔、王二人帮忙。一面劝慰,一面写了信给李崇矩,说远征班师的将帅,功罪未明,先受看管,各人心中是否感到委屈,姑且不论;所予民间的观感,不可不加顾虑。最后建议,即速奏明皇帝,速加处置。
  这封信很有效验——实际上李崇矩也正在为此事跟宰相赵普商议,想请皇帝召见,要当面奏请,从宽处置,先放崔、王、曹三人回家;不过接到曹彬的信,就更容易说话了。
  “曹国华本来是‘陪绑’,没有他的事;昨日官家还面谕:曹彬可以不必看管。只是视同一体,功罪如何,在此刻来说,都还不分明,当然未便例外。现在就拿他作个题目吧!”
  果然,皇帝先指示,单独释放曹彬;经赵普说明这一番道理,李崇矩又格外解释曹彬的用意,在保全禁军的威严体面,而崔彦进和王仁赡也决不致畏罪自杀。于是,皇帝为了不忍让曹彬蒙辱,准了赵、李二人的奏请。
  “王全斌呢?如何不回?”皇帝又问。
  “他跟沈义伦作一路,随后就到。”
  “崔彦进跟王仁赡的行李,想来你们已经照我的话,封存了?”
  “是!”赵普答道:“连曹彬的行李,一起封存,候旨发落。”
  “原就说了的,须先查验。”
  查验以后呢?赵普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出来?
  “唉!”皇帝忽发感慨:“五代以来,将校以至小卒,都拿打仗当作发财的机会,所以百姓把官军当作盗匪一例看待;这件事我想起来脸就会红。为了想革除这个坏习气,我不管财用如何困难,饷俸补给,一再增加,自觉待大家不可谓不厚;而还有人不能体谅我的苦心,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听皇帝的口风,是打算用重典来整饬纪律。百战功高的大将,如果受辱于狱吏,是件有伤朝廷体制的事;所以赵普乘此时机,重申前请。不过这话须有个迂回的说法。
  “王全斌等人,不能仰体圣意,其情着实可恶!臣备位辅粥,总领百僚,督率无力,请陛下加以处分。”
  “跟你不相干。”皇帝又说:“不过修明纪纲,倒是你的责任。”
  “是!臣不敢推卸职责,”赵普到这时才提出请求:“平蜀将领功过,请陛下责付中书询问明白,另行秦请处分。”
  “可以!”皇帝点点头:“由你们‘二府’会审明白,再作道理。”
  “是!”
  “只是有一层,须得斟酌。”皇帝问道:“你看王仁赡,是不是该先有处置?”
  赵普和李崇矩一时不明皇帝的话意何所指;细想一想,方始领会——二府是指东府和西府,东府是中书省,由宰相和参知政事掌文事;西府是枢密院,由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掌武事。奉旨二府会审平蜀将领,则王仁赡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应该是坐在堂上,还是站在堂下?
  看他们两人迟疑未答,皇帝以为他们不便作何表示,因而直截了当地作了裁决:“王仁赡不能再当副使了,先拟旨发布!”
  “启上陛下——”
  “你不必为王仁赡申辩。”皇帝打断李崇矩的话说:“你只说,有什么适当的人可以接充王仁赡的遗缺?”
  任用一员枢密副使是件大事,仓猝之间,无从举荐,而且文武二府虽是对称,地位并不一样,枢密副使的人选,需要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上秦,因而李崇矩这样答道:“容臣与宰相商议停当,再行秦闻。”
  从殿上退了下来,赵普跟李崇矩还没有功夫细谈,第一件事是传旨释放崔彦进、王仁赡和曹彬;第二件事是拟旨免除王仁赡的枢密副使的职务;第三件事是查验崔彦进等人的行李——皇帝对此虽无明确的指示,但急于想知道查验的结果,是可以意料到的;如果下一次召见时,问到此事,没有交代,那就不合适了。
  第三件事尚未发落,日已将午。料理中书省庶务的一个虞候,名叫钱庆的来请示,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可以!”赵普又向李崇矩说:“你也在这里吃吧!把薛子平也找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子平是薛居正的号,他跟吕余庆一样,是参知政事,本职是兵部侍郎,常在部中办事——此人性情宽厚,淡泊自甘,知道赵普喜欢揽权,所以除却奉召“会食”,平时是不大到中书省来的。
  宰相的供应,精美丰腴,平常饭菜,亦如盛宴;薛居正的酒量跟他的气量一样大,此时只顾不断举杯,一面健啖豪饮,一面听赵普谈这天召见的经过。
  “子平,有件事想奉烦。”
  “是!”薛居正答:“请则公吩咐!”
  “崔、王、曹三人的行李,奉旨查验;叫别人去我不放心。再说以他们三人的身份,亦不便叫别人去!”说到这里,赵普拱拱手:“拜托、拜托!”
  这明明是让薛居正去“做恶人”。他赋性随和,不喜苛察,所以对此委任,大非所愿;但身为参政,亦有执行朝廷法度的责任,兼以是宰相的话,不便驳回,于是只能慨然应诺。
  “也不必急!尽管宽饮。”赵普敬了他一杯酒,作为道谢的表示。
  “则公,”李崇矩问到:“王仁赡的遗缺,则公夹袋中有人否?”
  “现成有个人。不过——”赵普意味深长地说:“荐此人,于王仁赡的面子上不好看;而且,此时举荐,倒象有成见似地;两位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李、薛都能意会,他指的是曹彬。以枢密承旨升任枢密副使,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接王仁赡的缺,荣枯相比,益觉显然,未免令人难堪。而况蜀中将领的功罪,犹待宰相平章;混沌未明之时,曹彬先被荐升官,明明是认为他有功无过,所以说是“像有成见”。
  “则公深谋远虑,真不可及!”李崇矩衷心敬服地赞叹着。
  “等王全赋一到,传问的便是我们三个人。我想,”赵普徐徐说道:“我们须有一个定见。”
  这话就让薛居正和李崇矩都难索解了,有功有罪,全看事实而定;何可先有定见。
  看他们有困惑的神色,赵普便又说道:“国家培植将材不易;而况北汉、南唐都未臣服,用兵之时还多。所以,能保全的还得要保全。”
  “则公此论甚是。”薛居正表示赞成。
  李崇矩却有不同的看法:“官家一再面谕,要整饬纪纲。”他是善意劝告:“不知则公看出圣意没有?”
  “自然,我也知道!”赵普闲闲地说:“官家仁厚,一心以黎庶为念;说到头来,我倒觉得不如皇弟英察,擅于将将。”
  原来如此!李崇矩心中有数,皇弟光义有布恩之意,赵普不过承皇弟的意旨而已。
30
  “又是这玩意!”赵普将手中的一张诉状,往桌上一摔,愤愤地说。
  事与愿违,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开脱王全斌等人的罪名;偏偏告状的人特别多,有蜀中的百姓,也有平蜀部队中的官兵,起先不敢告,一等大军班师,更听说皇帝要对失职将领治罪,于是“五毒齐发”了!
  纸里包不住火,赵普不敢隐瞒这些诉状;而且也瞒不住,诉状不一定投入两府,从门下省、从皇城使、甚至从富门上,都可转达御前。皇帝自然生气;偏偏王仁赡不知趣,上了一道极不得体的奏疏。
  “王仁赡在家干些什么?”皇帝问赵普。
  “在家闭门待罪。”
  “哼!”皇帝冷笑:“他何尝自觉有罪?你看见他这道奏疏没有?”
  赵普对王仁赡颇为不满,因为自王全斌以次,他一个个数着指陈,哪个收受贿赂,哪个强娶民女,用意要表明他的过失,并非不可原谅。由于是一起共事的人的指责,罪证格外显得有力,愈使赵普难以着力。但话虽如此,为了执行皇弟的意旨,他仍旧不能不替王仁赡说好话。
  “王仁赡的原疏,臣己阅看。措词愤激枝蔓,甚为失体,亦不无言过其实之处。臣亲访班师将士,也很有人说他应变有方的。”
  “变乱是他激出来的,应变有方,怎么还能说是他的可称之处?你传谕找他来,”皇帝愤慨地说:“我非问他个心服口服不可!”
  在王仁赡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有一句话,他无词以解,皇帝问他:“你娶李廷珪的家伎,可有其事?又开车德库擅取金宝。这些难道工全斌也有过?”
  这是无法强辩的事,王仁赡只有伏地请罪了!
  “你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皇帝念着他奏疏说:“‘清廉畏慎,不负陛下者,曹彬一人耳!’”
  “是,只有曹彬一人。”
  “这又是你昧着良心说话了!难道刘光乂也跟你们一样?”
  “陛下明见,刘光乂若非曹彬处处谏劝,必不能如此安静!”
  “那末,你何不学学曹彬呢?”皇帝正好反诘:“倘或你能像曹彬那样,处处谏劝,王全斌、崔彦进等人,不也就成了刘光乂了吗?”
  “臣知错了!”王仁赡终于认了罪:“伏乞陛下恩出格外,责臣以戴罪图功!”
  “我不能答应你一个人!这是通案,你有话到两府去申诉。”
  两府传问,第一个当然是王全斌,他倒很痛快;凡有所问,无不据实回答,一共十七条罪状,条条有着。事情到此,赵普自然无能为力;而主帅认罪,亲自具了供状,其他的人想赖也不行,因此两府会审,只花了三天功夫,便已定案。
  缮具了覆奏,赵普特为去谒见皇弟光义。“奏疏在此,一上御前,就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赵普皱眉说道:“欲回天意,全仗鼎力。”
  “我们一起去见官家。”皇弟光义说:“只是须有个说法。”。
  看这样子,光义胸有成竹,赵普便不肯多说,只静静听着。
  “依我看,莫如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赵普想了想,抚掌笑道:“好个正话反说!殿下的这四个字就够了!”
  于是一起进宫谒见皇帝,呈上奏疏,皇帝反倒不像平常那样有怒色。
  “你都看过供状了?”皇帝问光义。
  “是!臣已细读。王全斌居然直认不讳;真可说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不然!”皇帝摇摇头:“能够直认不讳,正见得他还有悔悟之意。”
  赵普暗中匿笑,这就是正话反说的效用;皇帝果然上了当,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了。
  “你们看,”皇帝又问:“应该如何发落?”
  “自然是罪在不赦!”光义仍是很愤慨的神情:“违法乱纪,应处以大辟之罪。”
  “死刑?”皇帝踌躇了:“这太……太重了吧!赵普,你说。”
  赵普自然也是正话反说:“陛下叠次面谕,以振饬纪纲为重,自非大辟不足以警惕军心。”
  “臣实为陛下不平!”光义紧接着说:“记得出师那年,王全斌自秦凤路进兵,时值严寒,王全斌披荆斩棘,冲寒冒雪,星夜进兵,自发汴至受降,凡六十六日。臣记得一日侍陛下于讲武殿,陛下说是:‘虽服重裘,还觉得不暖;西征将士,冲犯霜雪,其苦可知。’当时解狐裘貂帽,遣专使赐予王全斌。虽说王全斌出了大力,究竟是恩深重;他自恃西蜀已平,为陛下去了一大隐患,在成都放纵部下,不知感恩图报,守陛下的法度,实在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不诛何待?”
  “光义!光义!”皇帝大不以为然:“你责人不可如此之苛!”
  于是赵普桴鼓相应地又加了几句:“平蜀全赖陛下的洪福,王全斌等人虽有微功足录,不过效驰驱之劳;指授方略,全出睿裁。何得贪天之功!”
  他们俩越是如此说,皇帝越念着平蜀诸将的战功,但亦不能就此赦免,沉吟了好一会,终于作了裁决。
  “赵普,”他说:“让文武百宫廷议吧!”
  于是当天就下了一道诏令:
  “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披坚执锐,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纳款,寻驰诏以申恩,用示哀矜。务敦绥抚。孟昶宗族、官吏、将卒、士兵,悉今安存,无或惊扰;而乃违戾约束,促悔宪章,专杀降兵,擅开公帑,豪夺妇女,广纳货时,敛万民之怨嗟,致群盗之充斥!以致再劳调发,方获平宁。泊命旋归,尚欲舍忍;而衔冤之诉,日拥国门,称其隐没金银犀玉,钱帛十六万七百余贯,遂今中书门下,召与讼者质证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御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议其罪!”
  这道诏令一颁,顷成朝野间的一大话题;关于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对朝廷重视法纪的至意,则是无不感奋。赵普见此光景,暗暗高兴;当然会有人来向宰相关说,为得罪的将帅求情。赵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说朝旨指定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主持廷议,他不便干涉,等议定奏上,他再相机设法。
  廷议的争辩极其热烈,一派着重纲纪,一派强调战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后是与议的卢多逊说了一番话,才能定议。
  “诏命只命文武百官议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论功。今日只当奉诏行事,他非所问。”他说:“王全斌等人的战功,自在圣明洞鉴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渎请。”
  卢多逊的本职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领“知制诰”的职务,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说的后半段话,当然是有所见的,这一下为王全斌等人辩护的一派,已可放心。而卢多逊的前半段话,只当议罪,不当论功,又是驳不倒的看法,于是争论平息,只就定罪上来斟酌。
  “除非无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补阙的身份,参与廷议的开封府推官大声说道:“此不必议,律有明文!”
  推官的职掌,就是处理民刑讼事,宋琪熟于律例,一言而决。当时由御史台主稿奏覆,以为“王全斌等罪当大辟,请准律处分。”
  当廷议有了结果,随即便有守候着的内监,驰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达,皇帝便召集皇弟光义与宰相赵普、参政薛居正、枢密使李崇矩在讲武殷商量处置办法——办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话”已经“反说”,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陈奏。
  “卢多逊今天很出色,”皇帝这样说道:“廷议乱糟糟没有区处,多亏他几句话才有了结果。”
  话是看着赵普说的;赵普与卢多逊不睦,听得皇帝对他的嘉许之词,心里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应二声:“是!”
  “我这两天总在想这件事,”皇帝又对皇弟说:“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说王全斌他们战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应,特为反过来说,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汉武帝,你们不必学东方朔。”说着,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义和赵普,赶紧跪下,意示请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里,也跟着俯伏在地。
  “起来,起来!”皇帝又说:“想来你们总商量好了,是何处置,说来我听!”
  “是!”光义答应着向赵普使了个眼色。
  于是赵普不慌不忙地说道:“奏上陛下,臣等仰体圣怀,先意承志,拟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断。”
  “好,念给我听听!”
  “遵旨!”赵普望着写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
  “有征无战,虽举于王师;禁暴戢兵,当崇于武德。蠢兹庸蜀,自败奸谋,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风而归命,遽个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泽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军节度王全斌,武信军节度崔彦进,薰兹锐旅,奉我成谋,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辑柔之深意;此谓不日清谧,即时凯旋,懋赏策勋,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贪残无厌,杀戮非罪,稽于偃革,职尔玩兵;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全斌可责授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彦进可责授昭化军节度留后,特建某州为崇义军,某州为昭化军以处。仁赡责授右卫大将军。”
  “节度观察留后”是五代藩镇指派亲信,留守后方的一种职称;入宋虽沿用其名,而职司已经不同,无非挑一处地方,让此人食俸闲位而已。皇帝觉得这个处置很好,只是王仁赡颇为可恶,降职为右卫大将军,似乎还便宜了他。但转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彦进有一州之地供养,王仁赡的惩罚也算重了,就这样饶了他吧!
  于是皇帝点点头问道:“那末,预备把哪两州给王全斌他们?”
  “此须取旨。”赵普答道:“臣等拟议,湖广随州拟特建为崇义军;陇西金州拟特建为昭化军。”
  “可以!”皇帝紧接着问道:“有罪的该罚,有功的自然该赏,刘光乂跟曹彬怎么说?”
  “恩赏之权,出于陛下,臣等不敢妄议。”
  “刘光乂给他调个大镇。”皇帝问道:“近畿有什么好缺没有?”
  “陈州的镇安军节度使,还是悬缺。”
  “就让刘光乂到镇安军去。”皇帝又说:“曹彬也该给他一个节度使。”
  “是!”赵普答道:“臣等选择善地,当另行奏闻。”
  “这倒不关紧要,只是给他一个节度使的衔,我还留他在身边。”皇帝看着李崇矩:“让曹彬给你当副手怎么样?”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愿,不敢请耳!”他这样答说。
  而赵普却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两府,希望在皇帝身边,好多一重呼应,所以紧接着李崇矩的话说:“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备朝夕顾问,曹彬必能克尽阙职。”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
31
  诏令颁布,曹彬家贺客盈门,但他一概恳切辞谢,不肯接受贺意;悄悄出了后门,到王全斌那里去致慰问。
  谈到日中,宫内所派的“快行家”,追到王家;二月天气,满头大汗,寻着曹彬,喘气说道:“总算觅着了!快请进宫吧!官家立等召见。”
  “嘱!”曹彬看一看身上说:“我得回家换衣服。”
  “来不及了!”那“快行家”极有机变,指着王全斌说:“借王节度的官服穿一穿!”
  这话不错,当时就借了王全试的冠带袍服,换好了策马入宫。
  皇帝在便殿接见,等曹彬行了礼,他命人赐座;然后又吩咐左右:“取酒来!我跟曹彬小饮数杯。”
  “陛下赐饮,臣不敢辞。”曹彬起身说道:“有一事当恭具奏疏上闻;既蒙召见,容臣面奏。平蜀诸将,除臣与刘光乂,尽皆得罪。刘光乂公忠体国,调任镇安军,拱卫京畿,实为陛下知人善任;只是臣实不敢当此上赏,否则愧对将士。”
  “哪里的话!”皇帝说道:“平蜀诸将的功罪,我无不明白;你有功不矜,调和诸将,连王仁赡都不能不说你好,应该受赏。再说,他们班师回来,行装中无不是金珠累累;你只带回来一端蜀锦,两三部蜀版的书,这样辛苦一趟纤尘不染,如果不肯上赏,教我又何以激励将士?”
  “只是——”
  “你不必再辞!辞亦无用。我还觉得酬庸太薄,好在来日方长,你还有立功的时候。”
  说到这话,曹彬只有谢恩了。
  “蜀中的文官,你看什么人可以重用?”
  “臣止监军旅;采察官吏,不是臣的职守。”
  “你总有所闻。除了吕余庆,还有什么清廉的官?”
  “若论清廉,莫如沈义伦。”
  “我也知道沈义伦不错!”皇帝自语似地说:“我用他当枢密副使。”
  这不是曹彬的职守,他不便作任何表示,沉默着。
  “曹彬!”皇帝从内侍手里取过一只金盏,递了给他。
  “臣谢恩!”曹彬跪着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曹彬!”
  “臣在。”
  “你须为我细细筹划,北汉、南唐,该先从何处着手?”
  “是。”曹彬接着说道:“臣告退!”
  回到私宅,贺客未散;曹彬依然不肯受贺,从后门溜了进去,一直到他平日读书的小阁,展开两幅地图,一幅是河南北汉,一幅是江南南唐,默默地沉思着,忘却富贵荣辱,专心一志地在研究皇帝所交付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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