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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曹彬-高阳 著

_6 高阳 (当代)
  “袁将军,你不信?”
  “信,信!只不知那些人潜入南陵以后,躲在什么地方?”
  “那太多了!甚至连袁将军你身边都有。”
  “在哪里,在哪里?”袁德宏张皇失措地看着他那四名卫士。
  而那四名卫士旁观者清,已发觉三位“贵客”神色有异,要想赶进来保护主帅时,却已晚了一步!
  “在这里!”
  刘雄——王令岩一声喊,三个人一扑而上,抓住了袁德宏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四名卫士个个目瞪口呆,但这也不过瞬间功夫,等会过意来,三个抢上来援救,一个便向通演武厅的门口走去。
  王令岩不怕这三个,怕那一个,随即喝道:“不准开门!不准动!”
  那一喝极是威严,四个人都站在原处不动了。而袁德宏却猛然挣扎,差点让他挣脱;吴惠龙——这时自然恢复原姓为张惠龙了,他厉声叱斥:“袁德宏,你要命不要?”
  接着便是手上一紧,把袁德宏的手腕反扭了过来,疼得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连连低声哀求:“松手,松手!”
  “缴械!”王令岩吩咐。
  于是张惠龙松了手,以被劫持的袁德宏作为威胁,很快地令那四名卫士,丢下武器,双手抱头,面墙而立。
  “袁德宏,我来救你!”王令岩说:“大宋天子仁厚,只要归顺,一体看待,不见荆湖高继冲依然是荆南节度使?汴梁已为蜀主起造巨宅,决无加害之意。你应该明顺逆之势,投诚建功,我王令岩保你富贵,倘有虚言,雷殛天诛。”
  袁德宏不作声,只在寻思脱身之计。
  “你不必打歪主意。”王令岩指破他的心事:“不谈顺道之势,就谈强弱之分。宋师远来,你这里一无防备;而宋师对你们的虚实情况,纤悉不遣。‘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就从这一点上说,胜败如何,你自己去想好了。”
  这话使得袁德宏不能不考虑,就算能够脱身,是不是守得住南陵渡?大成疑问,照他所说,宋师已自山路奇袭,这话又不知是真是假?一时心思紊乱,无从置答。
  “快说!”王令岩喝道:“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周旋。再老实说一句,大宋大军,个个都是忠义之士,我们三个今天来了,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如果你执意不降,不妨同归于尽;好在我们大军,今晚就到,我们功成身殒,死而无憾,但是你呢?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全家大小,鸡犬不留。此中利害,你自己去想!”
  袁德宏依旧保持着沉默——是那种痛苦的沉默,显然地,他内心中正遭遇了最困难的抉择。
  “生死荣辱在一念之间。”王令岩又说:“何不留着活口喝蒙顶茶!不但蒙顶,武夷雀舌,洪州双井,天下名茶尽你喝!”
  那时在演武厅中集合待命的将校,已经发觉其事,虽不知真相如何,但悄悄窥视,亦可猜想到袁德宏已被挟制,耳语相传,群相惊骇,有些人便要冲进去弄个明白,有些人便拉他们,说会“害了都指挥使的性命”。袁德宏治军虽欠严整,但他的为人并不刻薄,颟顸中不失忠厚;为了有此顾虑,不敢造次。
  其中有一部份别具用心的,却发现了这是个一方面可推倒袁德宏,一方面可以建立功勋的好机会,只是这少数人不能号召大家有所行动,必须推戴副都指挥使出来主持。于是寻着他去告知其事。
  那副使姓周,倒还是个持重能干的人,一听袁德宏被劫,大惊失色!定下心来考虑,首先就想到,宋军的死士已深入南陵渡行事,可知后续的大军必也已不远;三会砦那里如何了呢?
  转念及此,立即下令,派人分南北两岸速速打探军情限时具报。
  “副使!”一个姓吴的校尉说:“等打探确实,再来备战,只怕来不及了。请副使摄行职权,立刻下令各战棹待命作战。”
  “你莫忙!”周副使皱着眉说:“命令要层层节制,不能直接下到每一条战船上,而且弟兄们此时都散开在各处,一时也召集不齐。我先到演武厅看了再说。”
  “我劝副使不必到演武厅,等我去把大家带了过来,听副使的命令。”
  “不好,还是我去。”周副使已看出他的本意,便正色表示态度:“战备要紧,主帅的安危亦不能不顾。第一步要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
  “提醒副使,”吴校尉厉声说道:“此时要应变!岂可自投虎口?”
  话中带着责备和威胁之意,周副使不能不为将来追究责任时,预先留下辩解的余地,所以随即答道:一你的话不错!我现在派你传令,召集弟兄,各回战棹,准备起锚作战!不过你要注意,不得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违令者斩!”说着,拔一枝令箭给了他。
  “遵令!”
  吴校尉是有心要激出变故,高举令箭,命人吹笳鸣金,紧急集合。这声音传入王令岩耳中,不免吃惊,便催刚刚才答应投降的袁德宏采取行动。
  “只怕他们不肯听我的话!”
  “你还未曾说过。何以知道他们不听?”
  “好!”袁德宏说:“我找副使来谈。”
  “不必!你到演武厅上跟大家说明弃暗投明的意向。”王令岩又说:“先下一个命令,叫大家保持平静,不得惊惶。”
  正说到这里只见八名持刀的卫士,拥着个将官进了门;王令岩一看便猜到,这就是袁德宏所说的副使了。
  “周副使,你来得正好!”袁德宏大声喊道:“请你立即下令,不得有任何躁急的行为,免得玉石俱焚。”
  周副使很沉着地打量着三令岩、吴惠龙和老朱,然后问说:“这三位是何许人?”
  “大宋的使者。”
  “周副使!”王令岩神色凛然地说:“这一刻非常紧要,如果你想保全袁将军、保全你们的弟兄,务必即时下令,制止妄动!”
  “对了!”袁德宏接着说道:“这所关不是我个人的生死安危;宋朝大军已渡大宁河,非你我所能敌,徒事牺牲,无益大局。你赶快先下令制止,我们大家再从长计议。”
  周副使想了想说:“我遵办!”
  表面说遵办,其实他另有打算;只要没有动员召集的形迹,暗中仍不妨备战,所以他吩咐随带的卫士,拿着令箭去召吴校尉来此。同时传令,所有的士兵,各回战棹,不准乱走。
  王令岩心想,这周副使到底是何居心,有些不易猜度。不过主帅都在这里,如果真的能够坐下来“从长计议”,也是一条缓兵之计,所以听他处置,暂不作尸。
  “周副使!”袁德宏说:“你听这位王将军,细叙大势。宋朝天子,仁厚过人,深得民心;一统之业,迟早必成。你我顺天应人,该识时务。请坐下来谈。”
  于是各据一桌,这面有吴惠龙和老朱看守着袁德宏,那面有带刀卫士保护着周副使;王令岩就坐在袁德宏身旁,对周副使展开说服的工作。
  他的一番大道理还未说完,周副使派去传令的卫士,回来报告:“吴校尉不肯来!”
  周副使尚未开口,袁德宏便问:“为什么?”
  “你想呢?”周副使说了这一句,又向王令岩说。“吴校尉的用意十分明白,足下不可上他的当!”
  王令岩明白了,吴校尉大概是反叛袁德宏,故意作此捣乱的行动,希望自己一怒而处置了袁德宏。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自然不能上他的当;而周副使居然点破了诡计,可见他是顾虑袁德宏的安全。这就好办了;谅吴校尉的身份地位,未见得能发生多大的作用,且不必去理他。
10
  刘光乂和曹彬所率领的大军,进展十分顺利,正午稍过,离南陵渡已只有十里路的途程;北岸李进卿的部队已渡过大宁河,沿山道疾行,新胜之师,士气激昂,进展尤为迅速。李进卿已经奉准,不管南陵渡发生怎么样的情况,他这一支部队,决定单独作战,遂行快速的奇袭。能够先拿下巫山砦,则居高临下,对南陵渡的蜀军水师,便占了绝对的上风。
  一切都不错,只有王令岩的情形,费人猜疑。约定近午动手,应该有消息来了,但既无鸣镝,亦无火箭,不知成败如何?还是中途出了意外,以致消息沉沉?
  正在犹疑不定时,发现岸上的步哨,拿着一面白旗在摇——这是鸣镝、火箭以外的第三个信号,表示有人要上船当面报告。
  糟了!曹彬心里在想,怕是中途出了意外。
  等前队用一只轻捷的“游艇”,把岸上人载了来,曹彬一看,是随着王令岩一起去的老尤,越觉不安,开口先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是王将军派我来的。”老尤答道:“我们已经到了南陵渡,看蜀军的战船,毫无警戒,就打硬仗也能把他们打败。王将军命我回来报告,请大军全力前进。”
  “原来如此!好极了。”刘光乂很欣慰地吩咐:“赏一面记功银牌。”
  等他道了谢,曹彬便问:“你看见的战船有多少?”
  “大概两三百。”
  “多未起锚?”
  “是的。就像没人那样,船都靠在岸边,随波起伏。”
  “岸上呢?”
  “满街穿军服的。”老尤说:“他们的水师大概都在岸上。”
  “好!“曹彬很亲切的说:“你辛苦了。先退下去休一息吧!”
  情况既明,毫不迟疑,曹彬亲自出舱下令:载船全速前进,准备作战。同时派人上南岸,通知夹辅水军而行,由老将高彦晖率领的马步军,遣派轻骑,直薄南陵渡。支援水军并呼应对岸李进卿的部队。
  回进中舱,刘光乂正在沉思,一见他来,瞿然而起。“国华!”他说:“情形甚好,但也有些乱。你想,我们现在有四路兵在行动,北岸、南岸、峡中,还有王令岩也算一路。配合得不好,会把已成之局搞糟了。所以我想亲自到前敌去指挥,请你在这里坐镇。”
  “这算是个小战役,不如让我去!”
  “不!虽是小战役,实在是第一仗,对士气的影响甚大。还是我去。”
  曹彬不便力争,只提示他说:“李进卿一军,不会有变化,反正力战攻取。得手以后,南陵渡这面便无能为力。王令岩如果成功,则大事可定。峡中水军及高彦晖那一军,坐收战果而已。”
  “我知道。”刘光乂说:“不外三种情况,王令岩、李进卿在南北岸都成功;南岸成功,北岸失败;南岸失败,北岸成功。我最担心第二种情况,北岸如不能得力,我峡中水军便成了釜底之鱼了。”
  “谅来不会。“曹彬说:“巫山砦的守军不多,全力抵抗李进卿亦未见得能成功,何来余力对付峡中?”
  就这时听得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什么意外。刘光乂未问缘由,先就皱起了眉,军中贵乎严肃沉静,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该如此乱哄哄地,因而用发怒的声音,对身边的卫士吩咐:“去看看!为何这等吵闹?”
  卫士答应着走出中舱。舱中的人都侧耳静听,嘈杂的声音依然,隐隐听得有这样的惊呼:“火,火!”这一下无不大惊,曹彬很快地站起身来,急步上了船头。
  战船连樯接橹,拉得极长,一时望不见异状,但见各船都有人在救火,如果救不熄,至多自沉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倒是大家这样沉不住气,却显得训练还不够;回头还须召集水陆将校,就此作一番检讨。
  正在这样想着,忽然远远的看见火光!火势渐形炽烈。大是可虑。他想了一下,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
  随着中军坐船,有好几条游艇,随时可用;招一招手喊过一条来,带着卫士自软梯降落,人刚进入游艇,随即下令:“全速进行,往火光处走。”
  八桨如飞,倏忽间已越过好几十条战舰;本来的方向是西北,转过一座凸出的崖壁,折往西南,视界空阔,才看出前队烈焰升腾,估量有两条战舰已经着火,一片弥漫的黑烟中,卷舞着桔红色的火舌;火花照红了两岸暗绿的崖壁,只见江面上人影浮沉,后队各船上的兵士都在舱面上,有的拿着钩枪、有的拿沙桶、准备延烧到自己船上时,可以抢救;而另有些人则在捞救落水的同胞。
  江面上的形势极乱;曹彬不知火自何起?一时也无暇去思索,他只注意着火势可会蔓延?令游艇驶向岸边,隔船眺望,这才看得比较清楚;着火的果然是两条战舰,已经被隔离开来,幸好也没有什么风,等那两条船烧毁沉没,自可无事;而且四周正有不少人在奋勇施救,火光影里,望见船上也还有人,吊一桶桶的江水,迫近火焰浇灌,虽未见得有用,但冒险犯难,遇危不退,其志着实可嘉!曹彬暗暗提醒自己,事平论功,首先要查明这些人的姓名职衔。
  “副帅!”他身边的卫士突然惊喊:“请看!”
  抬眼一望,有两条船从上游须流而下——其实是两船火;方头柏木船上,堆得老高的木柴,其中当然灌足了油,火苗乱蹿,烧得正旺。曹彬见了,一颗心只是往下沉;千里而来,日夕在担忧的就是怕蜀军火攻,于今果然逃不脱了。
  正在忧心如焚时,随觉眼前一亮,船队中突然驶出两条“走舸”,鼓棹逆驶,其行如风,船舷与墙上站满了手持飞抓、钩枪的战士;船头一名稍长大汉,身披皮甲,绰一根极长的竹篙,屹立如山,可以想见他全神贯注在那两只火船上。
  曹彬明白了,是要用飞抓、钩枪搭住了敌船,硬把他拖开,以避凶焰。一个念头不曾转完,马上就发觉自己猜错了;但见那大汉迎着来船,伸篙一点,那明晃晃的一船火,即时在江中横转,然后就像后面有股极大的力量在猛推,飞快地向岸直冲,撞上崖壁;一声巨响,燃得正旺的木柴,四散飞进,一下子飞得满天的火老鸦,然后落入江中。
  所有战船上看见这景像的弟兄,暴雷似地喝出一声采;采声未终,照样再来一下。危机解除了,只剩下满江沾了油的焦黑木块。余焰犹在,但已不足为害,各船弟兄,随手就把它拨开了。
  “好!”曹彬不自觉地赞了一声,内心有着无限骄傲、充实的感觉。
  但是,他甫即解愁,又起忧虑,第一是怕后继的火船不断,防不胜防;其次是怕已着火在烧的那两条战舰,沉入江心,妨碍水道。于是吩咐游艇继续前行,急于找着杨光美或者武怀节,商量对策。
  杨光美的坐船是一只竖牙旗金鼓“斗舰”,一找就着;斗舰上用个吊笼把曹彬拉了上去。杨光美已得到消息,从另一面赶来相见。
  “副帅,不要紧了!”他抢先安慰着说:“危险已经过去。”
  “刚才那篙师的身手真不坏。”曹彬又说:“何以见得危险已经过去?难道后面没有敌船了?”
  “是!”杨光美用手往北岸高插人云的峰顶一指:“上面有人在侦察,看清了不再有敌船。”
  “那倒令人不解了!既用火攻,何以半途而废?”
  “是啊,我也是这么在想。”
  “这且不提。”曹彬指着那两条着火的船说:“这要沉在江底,怕正挡着水道;得要有个断然处置。”
  “不碍,不会沉。等救熄了再看。果真妨碍水道,把它拖开就是。”
  曹彬听他这么说,又见他指挥若定,终于把罩在心头的一层愁云,驱散得干干净净。推己及人,急于回去告诉刘光乂,也好叫他放心。于是嘱咐了一句,叫把立功的人仔细查明,当心遗漏;接着便踏入吊笼,仍回游艇。
  吊笼刚刚放下,陡然听得弦振清响。一支红白分明的响箭,冲向半空中;曹彬急忙喊道:“上去,上去!”
  战船上的弟兄,都以为这支响箭是报警,又有火烧船下来了。把刚平静下去的一颗心,蓦地里又提了上来,纷纷奔向各人的岗位,准备应变。
  杨光美是知道的,自然喜不可言;听得曹彬在吊笼中喊,亲自动手,帮着弟兄把他吊了上来。大家看这两位长官笑逐颜开,彼此揖贺的情形,无不大惑不解。
  “副帅,告诉弟兄们吧?”
  “可以!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杨光美亲自登上指挥作战的小小高台,取锣在手,“当、当、当”地,连敲三番,这是有重要宣示,所有战船上都静了下来,侧耳细听。
  “提报——”杨光美拉长了声音宣布:“南陵渡已归入我军掌握。”
  于是递相传报,欢声雷动。等杨光美下了高台,曹彬已在心里盘算过了,这虽可能是刘光乂所担心的所谓:“第二种情况”、“南岸成功,北岸失败”,其实并不要紧,因为松木、三会两砦一下,南陵渡再成功,则巫山砦便成强弩之末,就算不是望风而降,有李进卿的部队也一定压制得住。现在最要紧的是接应,所以一见杨光美,曹彬立即以副帅的身份下令,前队全速前进。接着便匆匆下了游艇,回中军坐船去见刘光乂,商议进军夔州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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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校尉很机警地逃出了南陵渡,星夜奔向夔州,来见高彦俦。
  高彦俦是河东太原人,他随当今蜀主孟昶的父亲高祖孟知祥入蜀,由偏裨小校以军功积升,当到昭武军监押,孟昶即位,迁为邓州刺史,以后又改武职,久历疆场,胜败互见,是蜀中的宿将;五年前出镇夔州,职衔是“宁江军都巡检制置招讨使”,防守东路门户。
  夔州的天险是瞿唐关,两崖对峙,一江中贯,江心有一块孤石,夏天没入水中,到秋天方始显露,至冬季水最浅时,出水二十余丈,名为滟颁堆,水势湍急,且有漩涡;尤其是黑石滩最为险急,两山夹江,水势如潮,历来保蜀,都在此据险而守。
  守御的战备,名为“锁江”,或称“锁峡”,在瞿唐关下,两岸设置铁柱,拦阻东来的敌舰。后唐天佑元年,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也像现在的宋军一样,遣水军自荆州西上攻夔州。那时前蜀王建用名将张武为万州刺史,在瞿唐关下两岸设木栅,用一条极粗的铁练,横过江心,“铁峡”之名,即由此而来。
  到了后蜀,锁峡的工事越发严密,用浮桥代替横江的铁练;桥上又设指挥瞭望的“瞭望棚”;两岸密布石炮,敌舰一入峡江,不仅为浮桥所阻,无法前进,而且必为两面崖上居高临下的石炮所击毁。因为如此,高彦俦接得前方兵败的消息。相当沉着,只下令加强巡逻,检点锁峡的战备,以逸待劳,预备痛击宋军。
  但是,他的监军武守谦却沉不住气。巫山和南陵渡失守,他已接得消息,苦于不知其祥;此时听说有甫陵渡逃来的军官求见高彦俦,急忙赶来要细听究竟。
  高彦俦引见过吴校尉后,对武守谦说道:“袁德宏嗜酒误事,为宋军间谍所挟持;巫山守军兵力单簿,望风而降,你听他谈袁德宏。”
  “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妙,报告周副使,请他援行职权,下令作战;宋军地处下游,又正时西北风起,在在不利,倘或周副使肯听我的话,南陵渡可以不失,而宋军非大败不可——”
  “你莫先表功!”武守谦拦着他说:“只讲周副使如何?”
  “周副使员叫我传令召集弟兄,各口战舰,准备出动。但是他始终顾着袁指挥使个人的性命,迟迟不肯下令起锚;我看这样子非辱国丧师不可,只好尽我自己的责任,放油船下用火攻、一共放了两只,要放第三只那一刻,上面传令,说已谈好了叫什么‘归顺宋军’,如果违令,即时正法。弟兄们因为袁指挥使平日训练不得法,十九贪生怕死,听说投降,大家都把手里的兵器丢下了。也有些弟兄深明大义,不肯投降的,我都带来了。一共四百五十多人;现在府外等命。”
  武守谦因为有王昭远的奥援,十分跋扈,不问主帅的意向,随即大声说道:“袁德宏不是个东西,我早就知道。你很好,我要表奏官家——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水师校尉。”
  “我保你作‘都校’,你好好替我立功!”
  “是,多谢监军。”吴校尉竟也不把高彦俦放在眼里了。
  “我问你,”高彦俦问说:“损失的详情,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吴校尉说:“水陆两军,被杀的五千多人,其余都投降了。战船为宋军拿走的,起码有两百多。”,
  “唉!”高彦俦叹口气。
  “这不是叹气的时候。”武守谦教训似地说:“得要赶紧部署。”
  这一下高彦俦忍不住了,但当着吴校尉的面,不便有什么为部下见笑的举动,所以先叫他退下;然后正色对武守谦说:“我自有打算,不劳你着急。等我处置有误,你再开口也还不迟。”
  武守谦受了这一顿抢白,颇不受用;但高彦俦既是主帅,所说的话又正是监军在职守上应守的界限;如果真个翻脸,自己占不到便宜,所以只是铁青着脸,连连冷笑:“好,好!看你的。”说着,管自己离座而去。
  高彦俦当然也很不是味道,只以平日受惯了他的气,便如遇着凶悍的妻子一般,唯有忍气吞声不理他。定一定心,找了副使赵崇济来,商量着派出得力的谍探,先把宋军的意向实力打听清楚了再说。
  不久,消息来了,宋军水师停留在南陵渡,马步两军,却已由巫山进屯白帝城西面。这时武守谦接得消息又赶了来与高彦俦有所议论。
  “要趁他阵脚未定,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指手画脚地说:“宋军现在甚骄,骄军必败;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凭险而守,不轻出战;就偏偏要趁其不备。兵法有云:。‘多算胜’,这就是比他们多算得一算。”
  “不然。”高彦俦摇着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呢?我倒不信,还有比我所说的更好!”
  “你要知道,宋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凭险而守,等他师老无功,有的是歼敌的办法。”
  “是!”副使赵崇济说:“这就是以逸待劳。”
  “错了,错了!”武守谦气急败坏地:“等他们阵脚一稳,整补休息好了,那还叫什么‘劳’?”
  正副二使,互相看了一眼;高彦俦还微微摇头,意思是武守谦根本不懂兵法,无可理喻,不必跟他废话。
  “怎么?”自觉被侮的武守谦大不服气,“我说得不对?”
  “是这样的——”
  赵崇济很婉转地作了个譬喻,好比猫儿捕鼠,守着鼠穴,绝其归路,老鼠千方百计想逃回去,必定累得精疲力尽,那时手到擒来,毫不费事,这才叫以逸待劳。
  “而且宋军士气正盛,”高彦俦接着也说:“犯不上碰在他锋头上。我们要冷他一冷,冷得他们沉不住气,轻举妄动、自投罗网,那时施以雷霆一击,可获全胜。”
  “是的,要等他们‘自投罗网’。”赵崇济深深点头,“等宋军的水师沉不住气,从南陵渡西上,那才是我们出击的时机。”
  武守谦说不过他们两个人,拂袖便走。心里充满了意气,急待发泄;想起吴校尉,觉得此人智计胆气,两皆杰出,大可倚重,于是立即派人去把他请了来。
  第二次相见,在礼貌上与第一次见面,大不相同;武守谦亲自到檐前迎接,拍肩拉手,十分亲热。吴校尉受宠若惊之余,兴起一种誓效驰驱的知遇之感。
  武守谦也很坦率,开门见山地向他问计;讲完与高彦俦、赵崇济争辩的经过,吴校尉大为兴奋,因为他发觉武守谦所办不到的事,他可以办到——有很好的说法可以驳正副二使。
  “说到宋军的士气,正以太盛之故,要挫他一挫。”他说:“高指挥使只想到人家,没有想到自己;我军连番败仗,人心不免浮动,倘无作为,士气一消沉,以后更难着力了。此时如果能如监军所说的,趁宋军阵脚不稳,打他个措手不及,这一个胜仗一打,人心可以安定,士气可以复振,所关不细,不但值得一拼,实在也是非拼不可。”
  这一下吴校尉越发得意,词锋也越发犀利:“再谈到所谓‘自投罗网’我可不能不说一句放肆的话了,高指挥使才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也难怪,高、赵两公都是马步出身;水师是外行——”
  “是啊!”武守谦插嘴说道:“水师方面你是内行,我要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宋军决不会自投罗网。铁索锁江,又是逆攻,加以两岸的石炮,宋军无不知之理;三岁小孩也知道一来便是送死!然则打算着等他们自南陵渡西上,一举而歼灭之,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不错,不错!”武守谦击节称赏:“高明之至。”接着站起身来,很有劲地挥一挥手,斩钉截铁似地说了句:“我意已决!”
  吴校尉马上接口:“我助监军成此大功!”
  他还有进一步的说法,认为旷日持久,宋军“诡计多端”,或者会派间谍潜入奉节城内,复演南陵渡劫持袁德宏的故事,此不可不虑。还有万不可错过的一个机会是:蜀军新降,未见得对宋朝诚服,如果这里有所作为,一个胜仗打下来,已降的蜀军,闻风鼓舞,很可能重新归队。那时宋军里外受敌,不怕刘光乂和曹彬是萧何、陈平复生,也救不得他们自己了。
  这番语言把武守谦说得喜心翻倒;他在想,歼灭了归州路的宋军,大可乘胜东下,席卷荆南。“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吞并南唐,与宋朝划江而守,割天下之半。那时,王昭远不得不以相位相让了!
  不世之功,在此一举!“吴老弟,”他说:“等这一仗下来,我保你接袁德宏那个位子——袁德宏等抓了回来,非军法从事不可!”
  吴校尉自然猜不到他已以未来的宰相自居,心里困惑,不知他何以能保自己接替“战棹都指挥使”这样的高位?但不管如何,总是极厚的情意,所以连连称谢。
  “你在这里等我,我随时要跟你商量大计。此刻我得再跟他们去谈一谈。”
  “他们”是指正副二使。武守谦进府力争;把吴校尉的那套话,作为他自己的看法,坚持出击。
  同样地,高彦俦也坚持他自己的看法,他引用三国时法正的话,以瞿唐关为“益州祸福之门”,说坚守便是福,此外更不必他求。宋军虽已得巫山百余里地,但位处下游,乃受鞭挞之地,而且给养要靠荆南牵舟转输,人力物力所耗甚巨。如果守此百余里地,可为荆南的屏障,犹有可说,而实际上又不是。倾一隅之力,保无用之地,世间没有这样傻瓜,所以只要守住夔州,宋军终必放弃巫山,退保荆州。
  他的话自然有道理,武守谦除非把他心里的打算说出来,便无法驳倒高彦俦。而他心里的打算是不能说的,因为那一次大征伐,他无权决定这样的大政,但一打了胜仗,乘势迫击情形便不同了,既成事实,后方就不得不支持,倘有召还的君命,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之,这个打算只能做不能说;一说则授人以柄,高彦俦恰好加以“擅专跋扈”的罪名,解除自己的兵权。
  由这个了解,使他得到了另一个启示,因而平息了争议,他是不想争也不必争了。
  回到自己营中,武守谦告诉吴校尉,说是决定第二天拂晓,以所部人马,向白帝城西的宋军展开奇袭,“高彦俦胆小鬼!”他这样骂道:“官家真是错用人了。”
  听这口气,进府的结果不圆满,吴校尉问道:“高指挥使怎么说?”
  “管他干什么?”
  答话的人毫不在乎,听话的人却觉得事态严重!奇袭的计划,明明为高彦俦所不同意,甚至并不知道;那就是擅自行动,不论胜败,依军法都是极重的罪名。而且倘无全军支持,光靠武守谦所辖的两三千人马,未见得能够成功。他这样做法未免太出格,自己犯不着跟他一起淌浑水。
  心里有了这样一个主张,随即又想到一条脱身之计,“监军一定马到成功!”他装得兴高彩烈地:“事不宜迟,我得配合监军的计划,马上设法回南陵渡去策反。”
  “对了!你马上去计划,最好今天就动身,赶在明天‘溃退’的宋军前面。不过,你要小心!”
  “监军请宽虑。我在南陵渡三年,地方上熟人极多,随处都有照应。”
  “好,好!”武守谦说:“你要多带路费,我叫人支给你。”
  “那不必。多带银子反觉累赘,到了南陵我自有办法。”
  “都随你。说实在的,我现在还没有功夫来管你那部份的计划,我们都要靠自己!总之机不可失,好自为之。”
  “是!我决不辜负期望。”吴校尉行礼告辞,悄悄躲了起来,且看明天武守谦这一仗的胜败,以及高彦俦的态度再定行止。
  在武守谦,既兴奋又不安;不安的是怕高彦俦发觉,阻止他出师。真个翻脸,派出队伍来硬干,他自知决非高彦俦的对手,所以行动务求隐秘。
  把他的部属找了来,武守谦很恳切地宣示了自己的意志,要求大家支持;最后表示,此刻已没有功夫来研究这样做该不该?只问大家愿不愿?倘或胆怯不愿?他也不勉强;请站到另一面来!
  这是武守谦仿照汉初朱虚侯刘章诛诸吕,号召部卒的故智;他那些部属,既惑于武守谦的“不世之功,在此一举”说法;也知道倘或表示“不愿”,说不定马上就会以“不服将令”的罪名,即时送命;而且也不肯平自担个“胆怯”的名声,所以武守谦从史书上学来的策略很成功,没有一个人站到另一面去。
  “好极了!同心一德,金石为开,这一仗必获全胜!”他很高兴地说:“要建奇功,必须保密,各位回去,不可把此事泄漏给任何人!跟弟兄们只说宋朝侵犯,军情紧急,必得有所警戒;今夜三更起身,四更出发,做行军演习。到那时集合好了,再宣布真相。还有,为防惊动敌人,今夜更鼓灯号,一切如常,三更时只好悄悄唤醒弟兄们。起身以后,不得生火造饭;多多预备干粮,要让弟兄饱餐一顿,每人另外犒赏四两腊肉,供奉宫即速预备,不得违误;否则我要手刃其人!”
  各营的主管领受了命令,分头散去,各自准备。武守谦又叫人检点武器、派出谍探,一直忙到起更,才算诸事就绪;匆匆一会,未到三更先为卫士唤醒,全身披挂停当,才吃早饭,也是糍粑、腊肉,就着一碗热水,与他的部卒所吃的一样。
  大教场里,两千步卒、五百骑兵,都已集合完毕;这才把他请了去讲话;为保机密,只他面前有一支火把,好在下弦将近,后半夜月色甚明,不用火把也不碍。
  “弟兄们听清了!”他登上土坛,以极有信心的声音,高声说道:“此刻我们就要出发去立一件大功!宋朝的军队,目前在白帝城西;他们千里而来,劳累得不得了,而且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我们不要怕他!他们地理不熟,阵脚不稳,我们一去就把他们的营盘踹平了!我现在带大家去立功,奋勇当先的,个个有”赏;胆怯退后的,莫怪我无情!大家听清了我的话没有?”
  “听清了!”场中暴雷似地应声。
  “好!此刻就出发去杀宋军,立大功!”
  说罢,跳下土坛,卫士把他的那匹“菊花青”牵了来,武守谦认错上马;从卫士手里接过梨花枪,一马当先往东城而去。
  守城的校尉看见监军到了,自然开城;他亲自在城门口监视,等那两千五百人马都出了城,才一挟马腹,赶到前面。
  从程唐关到白帝城,也就是白帝山,只有五里路。在这五里路上,张廷翰已密布步哨潜伏山间;武守谦的部队,马蹄都包了草荐,声音极微,但山路狭窄,队形拉得很长,月光下看得极其分明。前线步哨,慌忙鸣镝示警,递相传报,消息很快地传到了张廷翰那里。
  “来得好!”张廷翰大喜;他就怕夔州蜀军,坚守不出,逆攻要大费手脚;这一番主军轻出,正好乘势反扑。于是立即下令备战;训练有素的部队,到底不同,行动极其迅速;武守谦才走到中途,宋军的伏兵已经部署完成。
  这一面大喜,另一面大惊;在夔州——州治本在白帝城,后来西移至瞿唐关,高彦俦也已得到了报告,说:“武监军亲领两千五百人马,出了东城”,这不用说,是轻举妄动,出击宋军。事已如此,必得设法支援;他赶紧把赵崇济找来商议。
  高彦俦把此事看得严重,赵崇济却不大在乎。“不要紧,让他去打一仗也好。”他说:“胜了最好;不胜让他受个教训,以后他就不会自以为是了。”
  “话虽不错,到底休戚相关,不能不支援。”
  “那当然。”赵崇济想了想说:“一方面叫弟兄集结待命;一方面且听一听消息。看样子武监军已经打算硬拼了,总要到午间才能见分晓。他这一仗即使不能收功,也不见得就会吃亏,山间隘路,随处可以扼守;我看不妨派个人赶去通知他,请他以持重为主!如果不利,扼守待援。好在只有五里路,时时可以出兵。”
  这番筹划,并不算错。只是高彦俦和赵崇济,做梦也不曾想到,武守谦不战而溃,溃如山崩河决,令人无所措手。
  瞿唐关以东山路出口的地方,名叫“猪头铺”,张廷翰的伏兵即设在此处。当武守谦的前队马军,将出山路,已望得见宋军营地,准备冲锋时,只听一声号炮,万弩齐发;宋军的强弓硬弩,威力绝大,封住了山口,蜀军一骑不得逸出。那条倚崖而辟的山路,下面是深达百丈的绝涧,前队被阻,后队疾进,两下一挤,人马纷纷坠落洞中;崖上也有宋军,人数虽少,但鸣金鼓噪,再推落一些巨石,射下几枝火箭,便做成了伏兵四起万马千军的声势。
  蜀军平素既无训练,更无实战的经验,加以羊肠一线,前后呼应不灵;五百马队,被守军射死的不多,坠落涧中的却不少,余下的回身而逃;武守谦约束不住,自己也被裹在中间,往那两干步兵冲去。霎时间,人马践踏,队形大乱,见机的赶紧向后转,飞奔回关。
  张廷翰算就了可能有此情况,亲率一干骑兵,往东追了过去;一路上并不贪功杀敌,只是夺路而行。腊月里北风正紧,代马最适合这种天气;喷鼻嘶风,四蹄如飞;这一千人是特选的精锐,马上功夫个个了得,虽在狭窄而有障碍的山路上,依然纵跃自如,很快地就追上了蜀军的步兵。
  再冲过去便要超越蜀军,反为不妙。张廷翰从背上取下一面蓝白两色的短杆绸旗,迎风展开;后队一见,立刻放缓了马,于是张廷翰传令:准备抢关。
  看看逃回去的蜀军,将到瞿唐关外,张廷翰大喝一声:“冲!”跟着便把双腿一夹,领先直冲。瞿唐关东门的守军正开了城门容纳败兵,陡然发见晨曦里铁骑如风,先还当是自己人;临近一看,才看出都是高头大马。这一惊非同小可,城上守将急急下令闭城;但溃军拥塞,把两扇城门挤得贴住在壁上,分毫移动不得。
  这是顶紧要的一刻,张廷翰顾不得了,以盾遮身,舞刀大喊,冲入蜀军队伍,杀开一条血路,终于抢入瞿唐关内,沿着马道,直上城头,手起刀落,砍翻两名守军,然后勒住了马,高声喝道:“投降!”
  其时消息已传到帅府,事起不测,连高彦俦也慌了手脚;来不及披挂,抢了一枝铁枪,飞身上马,直奔东城。
  走到半路上,正遇见投降的蜀军领着张廷翰来觅高彦俦,劈面相逢,两下都不相识,但彼此看对方的装束,都知是紧要人物,高彦俦挺枪直刺,吃亏在川马矮小,枪杆往上斜出,劲道不足;张廷翰顺手一挥,把枪格开,喝问:“你是谁?”
  高彦俦不答,回马又刺;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短刀对长枪,不免吃亏。一连数个回合,张廷翰只能招架,无法反攻。不过此时宋军后队已到,五、六匹马冲了过来,高彦俦拨马便走,逃回帅府。
  “这个人是谁?”张廷翰间领路的蜀军。
  那人踌躇着不肯回答,因为高彦俦御下有恩,他不忍说破;不过就这一番迟疑,也可以看出端倪了。
  “可是高彦俦?”张廷翰喝道:“快说!”
  “是高元帅。”
  等把猜想证实,张廷翰反倒踟躅不前;久闻高彦俦是蜀中第一名将,何以如此不济事,莫非有诱敌的阴谋?这样一想,觉得冒然闯了进去,十分不妥。于今还是守住城门通路,静待大军抵达,再展开搜索扫荡的行动,才是稳妥的上策。
  主意打定,引军拨马回转,直到东门;上城一望,只见五色旌旗中,高高拥出一面帅旗,是刘光乂亲领大军赶到了。
  前面来了援兵,后路却起了变化——高彦俦回到帅府,恰好赵崇济闻警赶到,这时情况已大致明了,张廷翰的骑兵,不过千把人,此刻正全力扼守东城,局促于一隅之地,大可反扑力战,能够驱敌退出,坚闭城门,仍可固守;一面再知会水寨夹击,克敌亦并非无望。
  事机紧迫,没有功夫细作盘算,高彦俦便又匆匆上马,自领亲军往东门出击;赵崇济则由北面城头上绕道潜攻,另外南面城头上亦有数百步卒,往东城挺进。
  张廷翰一看三面受敌,来势汹汹,不由得有些心惊;心里盘算,最要紧的是控制住城门,只要城门不闭,大队转眼就到,立刻便可转危为安;于是他把集中在城上、城下的一千马队,重新作了一个调配,以一半分拒南、北蜀军,自领一半冲下马道,抵挡正面,兼守城门。
  一千人马,分作三路,力量实在不够,但宋军士气旺盛,疾驰呐喊,先声夺人;蜀军又多是步卒,望见铁骑如风,便自胆怯,所以南北两面在城头上的战斗,宋军都占上风,挡住了蜀军,无法会合。这一来,正面张廷翰的马队,即无后顾之忧;他分兵两百,把守城门,自率其余,旋风般卷了过去。
  又是巷战,距离又近,弓箭不甚有用;张廷翰跃马舞刀,冲至敌前勒一勒马,正好又跟高彦俦打了照面;这一下他是认识了,大声喊道:“高彦俦!”
  高彦俦不答,挺枪便刺,一连三下;张廷翰都用刀格开,再刺过来时,他用尽平生之力往上猛磕,高彦俦虎口一震,差点握不住枪。
  “高彦俦!”张廷翰冷笑喝道:“听说你在蜀中的名声甚大,如何这等小家子气?把话交代明白了再来厮杀,也还不迟。”
  “你有何话说?”高彦俦报以冷峻的颜色:“先通名来。”
  “我是大宋归州路平蜀军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他说:“高彦俦,你深知兵法,只看我军兵不血刃,连破数关,胜负之势如何?不待我言。趁早投诚,宋天子一定重用。”
  “没有那话!”
  “你不要执迷不悟。我是爱惜你的人才!
  “少噜嗦!放马过来。”
  张廷翰身处危地,自恃气壮,还好整以暇地想说眼敌人投降,高彦俦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跟他周旋,手一挥,放马直冲;无奈将强兵弱,都有怯意。到此地步,张廷翰自然无所顾惜,舞刀直前,高声下令:“冲过去!”
  于是展开一阵混战。蜀军人虽多,却挡不住宋军的气势,连连败退;往来冲驰之间,高彦俦身中十余枪,满身皆血,他部下十几名亲信小校,拼死命保着他夺路而走,其余蜀军投降的投降,逃走的逃走;张廷翰要防着后路,不敢穷追,仍旧领队退保东门。
  等到高彦俦逃回帅府,全城已经大乱,三路溃散的蜀军,或者为了逃命,或者趁机抢劫,也有些真不服气的,结成小队向宋军偷袭;而宋军的大队,已由东门长驱直入,人喊马嘶,长街如沸。高彦俦的枪伤倒还不重,但心头的震骇惶恐,却都摆在脸上;亲信的一名小校颇有胆识,一面关闭府门,防备宋军来攻,一面替高彦俦裹伤,劝他早自为计。
  一句话提醒了高彦俦,打起精神问道:“罗判官呢?”
  判官罗济在另外一间屋中,绕室彷徨;他已经预备投降宋军,但顾虑着高彦俦,不知何以为计?此时听说召唤,便即赶了来;却不开口,要看高彦俦的意向再说。
  “唉!”高彦俦于是长叹:“不想情势糟到如此,叫人措手不及!如今计将安出?”
  看他不像想投降的样子,罗济便说:“不妨单骑先回成都——不能带兵走,怕宋军会追。”
  高彦俦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从前在天水失利,回到成都,官家不以为罪,如今夔州又没有守住,还有什么脸面回成都?”
  “那——”罗济很吃力地说:“不如顺应形势。宋天子仁声远播,得明主而事——”
  “不!”高彦俦断然决然地说:“岂可做降将军?而且我老幼百口,都在成都,一个人偷生,连累一族,于心何忍?今日之下,唯有死而已。罗公,我的后事拜托你了。”
  说着他取过兵符、印信,亲手递交罗济。然后一瘸一拐地踏上楼梯。
  走到半中腰,他回身用极威严的声音下令:“举火!”
  罗济首先拜了下去,左右随从卫士一齐下拜垂泪;一片哀怆的沉默中,显得外面的人声格外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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