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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曹彬-高阳 著

_5 高阳 (当代)
  “是!”杨士良说:“我带一个传令兵去。”
  “你带四个弟兄,接应杨士良。”张廷翰对李虞侯嘱咐了这一句,又看着杨士良说:“诸事小心,速去速回!”
  杨士良答应着放马先走;李虞侯点了四个人,包括一名传令兵,紧紧跟了上去。由北转西,只见灯火稀微下暗沉沉一片房屋。杨士良放缓了马,拍拍马颈,跳了下来;李虞侯一行也都下了马,跟他会合在一起。
  “看到没有?”杨士良指着砦前的一道小桥说:“这顶桥险得很,不容并骑。”
  “我看,怕是顶吊桥。”
  “对了!”杨士良瞿然答道:“只要把这顶桥吊了起来,便可保得一时;这不能不防。”他又回头问道:“谁的眼力好?”
  “这个!”李虞侯指点一名弟兄说。
  “你来!”杨士良亲自把他拉到面前,“你仔细看看,桥边有人守着没有。”
  桥边一座木亭,坐南朝北;向西有个小小窗户,那个受命观察的弟兄,看了好半天,转脸说道:“有一个人,在打盹。”
  “你没有看错?”
  “不会错。”
  “好!”杨士良转脸向李虞侯说:“我下去活捉那个卫兵,你快去请将军把大队带来——”
  “请慎重!”李虞侯打断他的话说。
  “不要紧,机不可失。”杨士良又说:“请你报告将军,小桥危险,不宜冲锋;回头看见红灯,便是我得手了,桥有我守着,尽管放心下来。倘无红灯,自然是不曾得手,尽管居高临下用弩箭攻击,不必顾忌我。”
  杨士良在这时便等于是指挥使,他的话就是命令,李庚侯不敢阻拦,但是,他觉得就照杨士良的计划进行,也还有可以修正的地方,于是作了这样建议;另派一个传令兵回去报告,他守在那里观察;而且,最要紧的是需要判明那顶桥是不是吊桥?所以杨士良一下去,首先要做的,应该是这件事。
  “你说得对!”杨士良欣然接纳:“我一下去先看了桥,马上打灯号上来。不!”他忽然显得惊喜地:“我何不破了他的吊桥。谁带着匕首?要锋利的。”
  “我有。”李虞侯从快靴中拔出一把皮套匕首交了过去。
  “现在你记住,灯号是这样;白光,不是吊桥;红光,是吊桥;由红光变为黄光,那就是我把吊桥的绳子割断了,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李虞侯复诵着:“白光,不是吊桥;红光,是吊桥;由红光变为黄光,吊桥的绳子割断了。”
  “不错,事不宜迟,各自行动。喔!”杨士良一面把身上的箭壶、干粮包卸了下来,一面说:“你记住,倘或守桥的那人惊醒了,我自己对付他,你不可在上面放箭,免得打草惊蛇。就算我被抓住了,我只说我是斥堆。切记,切记!”
  “记住了。”
  于是杨士良右手握着出了鞘的匕首,左手提着一盏信号灯,轻捷如猎犬般向山路下冲去。李虞候随即也派人去通知张廷翰,同时把马匹移到隐蔽之处,然后拉住眼力最好的那名弟兄,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紧张地注视着。
  人影远了,剩下小小的一条,衬着灰黯的景色,几已分辨不出;李虞侯只继续借助那名弟兄,作他的耳目。
  “杨都头到桥边了。”
  “喔!”李虞侯紧张地问:“亭子里那家伙呢?”
  “等我来看!”看了半天,没有作声。
  “怎么样?”
  “好像是醒了。啊,啊!”那兄弟,睁大了眼,张大了嘴,额上在冒汗。
  “怎么,怎么?”
  “动上手了。”他喘着气说。
  他一说破,李虞侯便能隐约分辨;两个人手心里都捏着汗,只恨有劲无处使,不能助杨士良一臂之力。
  “好了!”突然间,那弟兄欢然高呼;恰又赶紧伸一伸舌头,警觉到自己是忘形了:“杨都头把那家伙于掉了”
  “好!”李虞侯舒服地喘了口气,喃喃地说:“白光,白光!”
  偏偏是红光,证实了那是顶吊桥。但也不碍,李虞侯心想,割断吊桥绳子并不难,很快地就会变为黄光。
  他的估计错了,一直是红光。直等张廷翰急驰而到的那一刻,依然如此。
  “怎么?杨都头单身深入——”
  “报告将军!”李虞侯顾不得礼节,笑嘻嘻地抢着说:“杨都头成功了。”接着匆匆把所见的情况,和灯号约定说了一遍。
  张廷翰点一点头,静静地眺望了一会;只见松木等静悄悄地毫无异状,吊桥的绳子虽未割断,但判断决无危险,事不宜迟,有一部份人下去,先控制住那座桥,胜利就有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下令,调二百名弓箭手,以强弓硬弩掩护,其余成单行前进,进砦以后,散开包围,箭上弦,刀出鞘,以信炮为号,展开攻击;不闻信炮,不准主动进攻,违令者立斩。
  很快地完成了战斗部署,张廷翰一抖马疆,那匹菊花青的白鼻马,放开四蹄,又稳又匀地跑了下去;一抢过桥,先登那座亭子,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杨士良那里去了?心中放心不下,不免有片刻的迟疑;而就这片刻间,已有二、三十匹马过了桥。到这地步,只有不顾杨士良,亲取一盏红灯在桥边使劲摇幌,示意大队作速前进。
  这一下松木砦的守军自然惊醒,跑出营房一看,只见火照耀之下,东面山道上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一支军队直冲而下,很快地沿着南北两面包抄了过来;这些人睡眼惺忪,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口事?等会过意来,不由得惊傻大喊:“宋朝的兵来了!”
  这一喊全营皆惊,纷纷披衣而起,等出来一看,却又四散奔逃,或者三五成群地躲在暗处,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张廷翰一看这情形,越发沉着,知道这里的守军,多少年不曾经过战事,平素亦无训练,根本不足为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吊桥;这座吊桥用极粗的铁索系着,急切间砍它不断,而大队人马,正急驰而下,如果吊桥一收,后续部队非掉落百丈深涧丧命不可。
  时机急迫,不容细作考虑,他吩咐在身傍的李虞侯说:“你带人去找着吊桥收放的机关,能破坏就破坏,不能破坏,则尽力守住,朝天放一枝响箭通知我。”
  李虞侯知道这个任务关系重大;同时他也在猜想,一直不曾露面的杨士良,十有八九是去寻那吊桥收放的机关了,心中悬念,很想去探个究竟,所以领受了命令,随即点了八个人,伏身潜行,循着铁索往后面寻了过去。
  张廷翰依然守在吊桥边,目视着栅栏内守军惊惶奔走,不动声色;却悄悄找了两名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在身边,关照搭弓在弦,待命射击——那目标很快地出现了:一个穿红袍的守将,由四名卫士保护着,匆匆奔出来察看形势;张廷翰手指一指,两校箭一前一后飞了出去,红袍守将随即栽倒在地。
  这是擒贼擒王之地,一两枝冷箭,救了一千多守军的性命。“当、当、当”三声锣响,却不是鸣金收兵,是特定的暗号:号炮冲杀,锣声喊话。
  有个个大声宏的小校,早随在张廷翰身边的,受命扯开黄钟大吕般嗓子喊道:“蜀军听清,投降免死!”
  “蜀军听清,投降免死!”包围在外面的宋军,齐声大喊。
  接着,都把火把迎风晃了两下,火杂杂地火焰火起;砦堡里的蜀军,张大了眼睛,四面一望,纷纷跪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
  于是宋军欢呼,响彻云霄,收箭挂弓,拔刀在手,由四周缓缓逼近,缩小了包围圈,监视投降的蜀军;张廷翰首先接收了军器库,派一百人守卫,然后派出四拨搜索队,到各营房去巡查。自己带了几名卫士去寻杨士良和李虞侯。
  寻到后面一座凉亭,只见李虞侯带着弟兄们横刀而立,面有戚容;张廷翰转脸看去,地上横着四具尸首,三具是蜀军的服饰,另外一具脸朝下覆在收放铁索的绞盘上,手里握着雪亮的一柄匕首,不是杨士良是谁?
  “将军!”李虞侯惨然说道:“杨都头成仁了。”
  “不!”张廷翰噙着泪纠正他,“他成功了!他立了大功,只不过不及亲见,我们要报答他。”
  “是!”李虞侯深深点头,又问:“请示行止。”
  “敌军已经投降,但要防他们反扑。吊桥仍旧是要紧地方,你在这里看守,同时保护杨都头的遗体,我们不能耽搁太久,还有得胜关要赶快去拿下来。”
  于是张廷翰收缴了蜀军的全部兵器,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看管点编,留下一部份人处理,同时派人往战舰上报捷联络;其余的乘胜挺进——得胜关只有三百蜀军,闻风而降,势所必然。
8
  正当张廷翰向得胜关挺进时,李进卿亦正向三会砦发动奇袭——这里的地形恰好跟松木砦相反,砦堡筑在一个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前俯大江,背倚绝岭,东面一条坡道,修建得相当平整,如果砦门一开,马队下冲,攻击的力量较强。
  李进卿的两千人,午夜才到达三会砦附近,在万山丛中,披荆斩棘,觅路前行,这样的行军,艰苦万状,但一望见三会砦的灯火,弟兄们精神无不大振。李进卿在出发前,已将部队重新编组,尽量化整为零,队分得细,指挥的层次分得多;命令的下达,都用口传,而必要时可以独立作战,一个小队的成败不致影响其他各队的行动。因为如此,所以各队的活动,都能发挥独立自主的精神,有困难自己解决,很少来麻烦李进卿。
  但面临最后一刻,李进卿必须亲自指挥,集中攻击;他先下令各小队自行寻觅隐僻之处休息待命;然后召集两名各管一千人的都头以及幕僚,勘察敌情,决定进取的步骤。
  “你们看!”他指着三会砦说:“南光海治军,大概还不错;灯号整齐,可见得平时有准备、有训练。”
  “是!”他的右军都头陈陶说:“不过蜀军数十年不曾打过仗,实战的经验不足,不必怕他。”
  “不错。惧敌之心不可有,但防战之心不可无。你们看,破敌之计,何者当先?”
  “将军!”左军都头周武成说:“照此情形看,要喊话叫他们投降,似不可能,非打硬仗不可。我看,先要设法把局面弄火爆些,让南光海心里着慌,然后正面猛攻,侧面奇袭,务必一举成功。如果他的阵脚能够稳定下来,一定可以守得住,那就很麻烦了。”
  大家都很欣赏他的见解。李进卿尤其重视“一定可以守得住”这句话;如果天明还不能克敌,一方面据险固守,一方面底蕴尽露,天时、地利、人力尽皆不利,非全数被歼灭不可。
  就这时听得三会砦内,战马长嘶;西风吹送,十分清楚。李进卿顿时喜形于色,随即下令:以右军担当正面,左军施行奇袭;奇袭的各小队,要以极小心的行动,觅路爬上山坡埋伏,尽量隐蔽踪迹,听号炮发动攻击。
  “得令!”陈陶站起身来。
  “陈都头。”李进卿看着星斗说:“现在三更刚过,我给你一个更次的时间——说不定还要提早,你赶快行动。”
  “是!”
  陈陶匆匆而去,口传命令,层层下达,各小队全面行动,蛇行上坡,觅崖石、山洞,各自埋伏,有些就躺卧在枯黄而丰密的草间,紧张地等待着。
  左军又分成三批,担当三种不同的任务:一批是携带旗帜,散置各处,做成疑兵;一批弓箭手,是多备火箭,选择有利的射击位置,待命发射;再有一批就是集合在坡道下,准备仰攻。
  部署尚未周全,三会砦内的蜀军,已经发现情况,笳均高呜,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武成与李进卿在一起,看此情形,便即说道:“将军,先下手为强!”
  “不忙!让他们准备。”
  李进卿只传令,让分置在各地的疑兵,移动旗帜的位置,尽力摇晃。一面他仍旧密切注视着三会砦内的动静——相隔不算太远,砦内备战的情形,可以看得相当清楚,灯号变换,守军布防,战马不断嘶叫,甚至蹄声隐约可闻。
  李进卿欣然笑道:“差不多了,动手吧!”
  “遵令!”周武成响亮地答应,亲手放出一枝火箭,在月光下,一团火笔直地窜了上去。
  这个信号发给弓箭手;等他那枝火箭往下落时,东南、正东、东北三方面,无数团火扑向三会砦,大宋的军队,最重弓弩,强劲有力,射了一波又一波,三会砦内的营房,顿时冒起桔红色的火焰,西风正紧,火舌乱卷,霎时间烧成一片火海。
  漫天的火光下,砦内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有人救火,有人上马,栅门亦已开启,于是李进卿下令,命令正面仰攻的部队,由周武成领头,猛扑坡道。
  守军开始还击,一排箭射了下来,阻挡了攻势;但散开的部队,停得一停,依然集中在一起,形成一个相当宽阔的正面,奋勇爬登。
  南光海不知是计——但实际上因为遭遇火攻,战马受惊,亦无法在砦内坚守;红旗一挥,领头往下直冲。
  这下一冲来,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当者披靡;但李进卿却是喜不可言,赶紧放起一个号炮,这个号炮,制作得一丝不苟,放到半空中就如打了一个焦雷,四山皆闻;于是仰攻的部队,迅即散开,摘下前背上的油坛,只朝敌军马队摔去。
  青儿和她的女伴们的细心手工,这一刻发生了极大的、克敌致果的效用;油坛一破,路面生光,冲下来的怒马,铁蹄一沾上油,无不人仰马翻,凄厉地嘶叫着,向山下摔落。后队一看,大惊失色,要想勒住,那里能够?反倒因为一激之势,马匹凌空横蹿,摔得更重。
  这时埋伏着的部队,亦已鼓勇爬行;在栅门以内的守军,为坡道上倾跌翻滚、践踏狂叫,如中了邪似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直到奇袭的宋军,迫临面前,方始发觉,但已失去战斗能力,不是被杀,便是丢下武器投降。
  周武成领头的仰攻部队,此时分成两路,一路上坡,一路下坡;下坡是去追杀倾跌的蜀军,以便接应李进卿。上坡的由周武成率领,一进磐堡,除了分遗少数警兵把守各处以外,其余的便督同投降的守军,截断火巷,全力抢救未曾被灾的房屋。
  三会砦就这样被占领了。李进卿全军进驻,点验伤亡,自己这方面只阵亡了十几个人、受伤的也不过百把人;而蜀军的损失惨重,守军三千五百人,摔死被斩的,几乎一半,南光海当场阵亡,李进卿派人把他的尸首找到,以礼埋葬。然后,救伤恤死,处理俘虏,很快地安排出一个头绪,留下五百人交周武成把守,自己带着大队,急急驰往大宁河边,封锁交通,同时等候战舰来波他们过河。
  到了午后,鼓棹西行的大队已到,李进卿迎了上去,上船谒见刘光乂和曹彬,报告战况;一见张廷翰在座,便知松木砦和得胜关也都成功了。
  听取了详细的报告,刘光乂和曹彬纵然沉着,也掩不住满脸笑容。这时全军都已知道了这个喜讯,欢呼之声,此起彼落,响遍了山高水深的清幽峡江;士气激昂得几乎片刻不能等待,渴望着像他们攻占了松本砦、得胜关、三会砦的弟兄一样,得以一献身手。
  “士气可用!巫山、南陵的蜀军不足平,所当切戒者,是‘不骄’二字!”刘光乂这样叮嘱他的部属。
  “我还要为副帅添两个字,”曹彬接口说道:“不躁。”
  “是!”李进卿,张廷翰和其他将领,齐声答应。
  于是一方面飞章入奏告捷,特别为平蜀大军归州路第一个立功殉国的杨士良请赐优厚的恤典;一方面展开了接续在克巫山、南陵以后的水陆两军共破夔州的部署。
  “国华!”刘光乂问曹彬:“南陵方面的消息如何联络?”
  “已有约定,而且我已经派了人。”
  约定的联络方法是:由曹彬选派一队脚程快的劲卒,带着向导由巫山峡南岸向西推进,沿路布置步哨,一里路一个,一直伸展到南陵附近;如果王令岩得手,燃草升烟为号,步哨奔走相告,递传到发现战舰时,自岸上发射“鸣镝”——响箭,便是佳音。
  “倘若三令岩失败呢?”刘光乂又问:“那就根本不能发什么信号;然则我们这里何由得知他已经失败,或是还不曾动手?”
  “动手的时间,是约好了的,在今天中午。如果王会岩不曾得手,必有迹象;譬如说,他一定会下令备战,人马调动集中的情形,瞒不住最前线的步哨,一定也有消息传过来——我不希望看到一枝火箭。”
  “一枝火箭,就表示王令岩失败了?”
  “是的。”
  “那就全力前进吧!”刘光乂又下令:“让我们早早发现鸣镝。”
9
  越过羊肠一线,垂崖千层,险峻曲折,号称“一百八盘”的南陵山,终于看到了沿江列布的蜀军战舰。
  看一看日色,不过辰正时分,时间从容得很,刘雄——王令岩的化名——站住脚说:“可以找地方歇一歇了。”
  要找个休息的地方,丝毫不难,隐秘的山洞极多。但刘雄仍旧很仔细地选择,看到第三处才表满意;因为重重崖石的遮蔽之中,恰好有个缺口,可以鸟瞰南陵的镇市。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路来都是如此,非必要不开口,保持着高度的默契;每到休息时,必有一个人守卫,这一次正好轮到吴惠龙——改了姓的张惠龙,他就守住那个缺口,悄悄地张望着。
  南陵镇市不大,但人烟似乎很稠密,细看去穿了军服的居多;大概蜀军的水师都上了岸,满街闲逛,见得军纪不佳。
  “老吴!”刘雄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你看到没有?袁德宏大概就住在那里!”
  他是指的镇市中的特别显著的一座大宅,吴惠龙的视力特佳,细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说:“一点不错,内院都有卫兵守卫。”
  “看样子,已经开始警戒。想来已经得到了前方的消息。”
  “很可能的。”吴惠龙说:“不过就是警戒,也很松一弛;你看,他们的战舰上毫无动静。”
  “嗯。”刘雄很深沉地微皱着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似地。
  “刘大哥!我有句老实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有什么不该?尽管说。”
  “看样子,大可打一场硬仗。我怕——”吴惠龙很吃力地说:“我们这么做,反倒会弄巧成绌。”
  刘雄平静地点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弄巧成拙倒不会。”
  “是!”吴惠龙不便再说什么泄气的话了。
  “我想把原来的计划,稍稍改变一下。”刘雄回身看了一下:“在他们两个人当中,派一个人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请大队即速前进。这样、就算我们失败了,总还有一个消息送回去,算得不虚此行。”
  吴惠龙自然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刘雄回到山洞,说了缘由,问他们谁愿回去送信?
  那两个人,称为老朱、老尤的,谁也不愿。尽管刘雄再三解释,传递这个消息的任务,极其重要,而且保证算作一件大功;但这两个人仍是推诿着。迫不得已,刘雄只好仿照“关扑”的方式,以掷铜钱猜正反来决定谁去谁留。
  巧得很,该脚程最快的老尤回去送消息,刘雄很高兴地说:“这是天意。快去吧,辛苦、辛苦!”
  等他往回一走、刘雄他们三个人也下山了。快近市镇时,刘雄使了个眼色,于是三个人一齐做出东张西望,兴奋中微显不安的神色;特别是老朱,显得久别还乡似地,特有一种亲切的喜悦。
  这是有意要引人注目。果然,等他们在一家茶店歇足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两名小卒,一直走了进来;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是冲着他们来的:于是三个人的脸色越发兴奋,而刘雄则做出准备答话的神情。
  “姓什么?”那蜀军军官指着他问。
  “我姓刘。”
  “从那里来?”
  刘雄望一望茶店中在看热闹的那些人,颇有踌躇之色。
  “问你呀!”蜀军军官脸一扬:“快说!”
  “这样,”刘雄低声答道:“请借一步说话。”
  蜀军军官紧盯着他看了看,接着视线又扫过吴惠龙和老朱,最后落在他自己的两名“弟兄”脸上,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们监视着吴惠龙和老朱。这才转脸向刘雄说一声:“这面来!”
  找了僻静的一角坐下,刘雄以仅仅能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说:“我是从宋朝的军队里逃出来的。”。
  这一说蜀军军官大为紧张,但似乎不愿让刘雄看出他的本心,强自镇静着问道:“那里的宋军?荆州的吗?”
  “咦!”刘雄故意很诧异地:“怎么,宋朝派两路军队侵犯我们蜀国;校尉,你还不知道?”
  “什么?”对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说‘我们蜀国’?”
  “是!”刘雄平静地答道:“我们蜀国。”
  蜀军军官怔怔地望着他,困惑地自语:“这……这是怎么回事。”
  “校尉。”刘雄歉然地说:“实在对不起,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不过遇到校尉这样沉着的人,我很高兴,请问贵姓?”
  “我姓周”
  “周兄!”刘雄顺口改了称呼,亲切自然:“我一定要跟袁将军说,你很会办事。”
  听这口气,姓周的又是一愣,然后,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顿时换了谦恭的神色:“我冒昧请教阁下的身份。”
  “此时我还不便跟你说。”刘雄答道:“军情紧急,事不宜迟。”
  “是!我马上带你去到指挥使府里去。不过,我该如何通报?”
  “你只说我是开封来的,也算是王都统所派,有机密要事面陈。”
  “喔!王都统?可是王节度使?”
  “对了!就是名讳上昭下远的王节度使。”
  “好!好!”姓周的又问:“那两位呢?”
  “跟我一起的。不过,他们先不必见袁将军;到了府里再说吧。”
  一起到了蜀军战棹都指挥使府,层层通报到宿醉不醒的袁德宏那里,大为惊异;一下把残醉都驱除了,仔细想了想问道:“你们可曾搜了他的身上?”
  “搜过了。没有带什么武器,只有一丸蜡丸,说要面呈将军。”
  “好!带他来。”
  刘雄神色自若地被否!领了进来,见了袁德宏,自己报明身份姓名,假冒为王昭远的部下:“山南西道射击副度使刘雄参见将军。”。
  “喔,喔。”袁德宏还了礼:“刘副使请坐。听说从开封来?”
  “是的!”刘雄问道:“将军可知道宋朝的军队,此刻在何处?”
  这一问,袁德宏有些紧张。平蜀大军,行动迅速,而且在巴东展开警戒,消息封锁得极严密;他还是昨天方始接到报告,但也语焉不详,只听说荆州一带有大批宋军开到,正在考虑,进一步打听了详情,往上转报。现在看刘雄问话的神色直觉地感到祸事迫在眉睫了。
  一慌张,问话便欠考虑:“请问,荆州的宋军怎么了?”
  “啊!”刘雄作出诧异而微带不满的神色:“袁将军,还不知道宋军的动向?”
  袁德宏面有惭色,低声答道:“正要请教。”
  一听这话,刘雄倏然起立,神色严重:“请从人回避。”
  袁德宏毫不考虑地答道:“好,好!”
  挥一挥手,卫士都退到底下,刘雄把蜡丸托在手中,送到袁德宏面前说:“请先看了这个。”
  接过蜡丸,取把小刀剖开,里面是一张薄纸,是由孙遇、杨蠲、赵彦韬三个人具名的书启;袁德宏一看便问:“怎得还有此三人?”
  刘雄不答,用微笑示意他看完了密札再说。果然,袁德宏看下去便明白了,信中有“诈降”的解释,以及他们三个人的现况说明,孙遇和杨蠲留在汴京,俟机作为内应;赵彦韬被派在凤州路王全斌军中作向导。然后又介绍刘雄的身份,说他是蜀中派至开封的许多谍者之一,他有极机密的军情要报告,关系着夔州一路的安危,因此要求任何一位蜀军前线的将领,在看到这封密札后,把刘雄护送到夔州,交与昭武军监军武守谦。
  这时的袁德宏,又惊又喜,但也不免疑惑,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守峡江的主帅是谁?”
  “不是昭武军节度使高将军吗?”刘雄答道:“他镇夔州已经五六年了,怎会不知道?”
  “既如此,有机密军情何以不报高将军而报武监军?”
  “这——”刘雄故意装出推诿的神色:“这我就不知道了。”
  袁德宏不悦,带点训斥意味地说:“你要明白,我是峡江水师的指挥,有何机密,不能与闻?而且初次相见,你不能示人以诚,我何能轻信你们的话,把你送到武监军那里去。”
  “袁将军体动气。”刘雄惶恐地说:“实在因为孙讨击使再三交代——”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想掩而掩不住的失言的后悔之色。
  这是有意做作,要引袁德宏逼紧来问——他心里在想,武守谦与高彦俦不睦,自恃有王昭远的奥援。颇为跋扈:现在谍者远来,指明要见武守谦,显然的,其中必有排斥高彦俦的作用在内。
  袁德宏治军的纪律不佳,已数次为武守谦所申诫,心中不满,所以此时便有意作梗,一定要探问明白:“我老实相告,你不说明这一点,我不能派人送你去夔州!”
  刘雄似乎很为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问道:“我有句冒昧的话要动问。袁将军。你必得答应我,坦率见告,我才可以说。”
  “哟,好!我答应你!”
  “请问袁将军,你是听高将军的命令,还是听武监军的指挥。”
  这很明白的,如果说听高彦俦的命令,他有话就不肯往下说了。“自然是听武监军的话。”袁宏德毫不迟疑回答。
  “那好,我们是‘一起的人’。”刘雄欣慰地说:“实不相瞒,谁知晓这番机密军情,谁就能立一番盖世的奇勋。这——嗯将军,嗯,嗯!你该明白了吧?”
  怎么不明白!袁德宏心中狂喜,暗暗说道:“武守谦,你休得意!看我先拔你个头筹。”
  于是他换了副极亲切敬重的神色,“刘兄!”他走下座位,执着刘雄的手说:“你我一见如故,来,来!请到里面来谈。”接着又大声吩咐:“从速备酒,款待贵客。”
  袁德宏亲自引路,把客人延入后堂。刘雄一路走,一路留心;只见后堂侧面有道门,正敞开着,遥遥望去,树着数座箭靶,便知是座演武厅,如果让袁德宏有所宣示,那里恰是一个很适当的地方。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了办法;一入后堂,尚未落座,他就说道:“袁将军,事机急迫,我有个冒昧的建议,不知可肯俯从否?”。
  “嗳,刘兄,你措词太谦抑了,尽请指教。”
  “宋军已经从荆州出发,回头等我细陈了他们的作战计划,马上就要预备迎敌;不如请先下令,立即召集贵属待命。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胜负之机,往往决于一步的先后。所见如此,请卓裁。”
  “高明之至,高明之至!”袁德宏连连点头:“我马上召集将校听候宣示命令。说不定还要请刘见作一番敌情讲解。”
  “这,一定从命。”
  于是袁德宏派卫士传令,由都指挥使府的都虞侯,通知各军副都头以上的队职官和幕职官,即刻在演武厅集合待命。
  这时已有数名士兵来铺排席面,置酒款客。未上杯盘,先来献茶;袁德宏喝了一口,勃然作色,大声喊道:“来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仿佛是想到了一件紧要的事要即刻处置;献茶的那小兵随即回转身来,等他吩咐。
  “这茶的味道不对啊?”
  “报告将军,”那小兵惶恐地说:“蒙顶甘露茶正好没有了。”
  “为什么不早预备?你告诉了供奉官没有。”
  “跟供奉官报告了,实在因为雅州路远,一时接济不上。”
  “岂有此理!”袁德宏深为不悦:“知道我非雅州的蒙顶茶不喝,为什么不早早采办?”
  当着初次相见的远客,抛下事机急迫的军情,袁德宏把这琐碎细务,看作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使刘雄诧异莫名,但也得到了极深的启示:身在前方,负捍卫国土之责的武将,如此讲究饮食,把采办茶叶看得比采办武器还重要,他的治军成绩,可想而知;他的作为一个军人的修养,亦可想而知——一饮食之微,尚且不肯稍稍委屈,何能期望他为国捐躯?
  这个启示改变了刘雄的想法。当袁德宏为蒙顶茶训饬完了他的部属;刘雄也从蒙顶茶中产生了新的计划。
  “请上坐!”袁德宏指着筵席说。
  “谢谢!”刘雄看看那些执役的士兵。悄悄问道:“左右皆是亲信?”
  “喔!”袁德宏明白他的意思,遣走了一些人,只留下四名极矫健的汉子;显然的,这是他的贴身的卫士。
  于是相将落坐,互相敬过一杯酒,刘雄开始深谈。
  他把归州路的宋军加了五倍,说有十万人,五万步兵、两万马军、三万水师,分成三路攻夔州;兵力的配备、进兵的路线、推进的月程,都在一张地图上注得明明白白。“这张地图是曹彬亲手所制,不过并非独一无二,”刘雄矜持地说:“我有一个副本。”
  “啊!”袁德宏惊喜地引筋:“刘兄,请,请!请出示这张地图。”
  “不在我身上。在我同来的伙伴身上带着,他叫吴惠龙,是曹彬的亲信卫士;我从开封起便跟他倾心结交,一路上下了水磨功夫,总算铁杵磨成针,让我策反成功了。”
  “那太好了,应该请来相见。”
  “自然要来拜见将军。”刘雄又说:“不过,还有个人,姓朱,他是涪州人,思念故土,正好弃暗投明,一路多亏他向导,才得到达这里。愿将军假以词色!”
  “既是起义来归,理当欢迎。”袁德宏向他的卫士吩咐:“把吴、朱两位壮士请来。”
  吴惠龙和老朱一到,袁德宏降阶相迎;在刘雄的引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做作。吴、朱二人生来都是憨厚的形相,所以都装作木讷寡言的样子,只让刘雄一个发言。
  “惠龙兄,那张地图可以取出来了,让袁将军细看”
  吴惠龙点点头,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张纸;纸极薄,所以摺叠得极小,展开来却极大,在筵席上根本无处可放。
  当他踌躇着不知如何措手时,袁德宏已站起来。“请!”他说:“请到这面来看。”
  于是一起离席,袁德宏引领着走向一张条案;刘雄趁这机会向演式厅望了一下,但见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奉召前来集合,刘雄在想:这些人以把他们隔离为宜。
  “袁将军!”他说:“请设关防。”
  “喔!”袁德宏愣了一下。
  “老实奉告,”刘雄显出极郑重的神色,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贵属亦不尽可信,以谨慎为佳。”
  这是说他的属下中有奸细,袁德宏有些将信将疑,但谨慎总不错,便命卫士把通演武厅的那道门关上,并且站岗看守,不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时吴惠龙已把地图在条案上铺开抹平。为了怕引起袁德宏可能会有的警觉,他跟老朱都站得远远地,只让刘雄一个人为袁德宏讲解。
  “宋军的谍报做得很好,我方的虚实,了如指掌。袁将军请看!”他指着地图说:“南光海将军亲领三千五百人驻三会砦;松木砦有两千、巫山一千五。”
  “不错。北岸一共七千人。再看南岸。这里——南陵渡,步兵三千。”刘雄抬起头,看着袁德宏说:“贵属的水师四千人,三百战船,可是么?”
  虽然刘雄是“自己人”,但列为最高机密的兵力及装备确数,为人所知,袁德宏自不免发窘,唯有红着脸点点头。
  “就宋军的力量来说,水陆军十万,大小战船两千,远超过我方兵力,但宋军吃亏在地利。我要请问袁将军,宋军水师来攻,预备如何抵御?”
  “这——”袁德宏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有必胜的部署。”
  “那无非用火攻而已。”
  一听这话,袁德宏便失去了从容,急急问道:“何以得知?”
  刘雄心想,袁德宏这个人,真是庸才;蜀主用他掌领水师,岂得不败?这样转着念头,便索性吓他一吓:“宋军不但对我方虚实,尽知底蕴;防御之法,亦无不深悉,”他很快地向呈惠龙递了个眼色:“不过,这在宋军,亦是绝大的机密,我只听他们在谈:‘蜀军会用火攻’,却不知其详。”
  “曹彬完全知道。”吴惠龙接口说:“他跟刘光乂详细谈过。——谈这件事的时候、不准我们在旁边。”
  两个人一吹一唱,把袁德宏搞慌了。他所恃的就是身处上游,而且风向不利东南;宋军水师来攻,在上游举火,顺流而下,加以西北风的吹送,下游的宋军战船,当者披靡。而此刻不同了,宋军既有所知,自然会另想别法,这要赶紧问个明白。
  他问的话倒是花了心思的,旁敲侧击地说:“不知宋军水师,如何防御火攻?”
  “根本不须防御。”
  袁德宏越发诧异,瞪大了眼睛问道:“怎的?”
  “他们不用水师硬攻,则又何惧于火?”
  “然则怎能过得了我南陵渡一关?”
  “你看,”刘雄指着地图说:“南岸自巴东到此,羊肠一线之中,此刻有上万的人向西疾行。”
  “怎么?”袁德宏大惊:“他们从陆路攻南陵渡?”
  “是的。”刘雄又指着北岸说:“三会砦此时怕已不守,宋军已渡过大宁河,直取巫山。两路进攻,发动奇袭,只在今晚,便有剧变。”
  “啊!”袁德宏面色苍白,强自镇静着向刘雄一揖,“多亏刘兄!我立刻便要部署。”他忽又变得欣慰了:“颇有几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隘口,只要事先有了防备,可保无虞。”
  “这也不尽然。”
  “噢?”袁德宏有些不信:“倒要请教。”
  “袁将军!”刘雄特意把这三个字的声音提高,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你可知宋军已有多人潜入南陵渡?只待时候一到,里应外合。”
  这一说,使袁德宏好半天无法作声,张大着嘴,瞠目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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