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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_2 端木蕻良(当代)
从贾宝玉来说,出生在大江南北一个不寻常人家,成长在一个绮罗钗环的环境里,真可以说万物皆备于我了。只要肯于洞明世务,练达人情,留意¨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便会得到比旁人都多的那一份好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都是天造地设,垂手可得的。但是,他却走了另外一条路途,结果仅能“为闺阁争光,见弃于世道”,如是而已。
《红楼梦》里的重要人物,在他们的生死簿上,曹雪芹都给他们立下了特定的“判词”1,比如:晴雯的“判词”是个“勇”字;柳湘莲的“判词”是个“冷”字;湘云是个“憨”字;探春是个“敏”字;香菱是个“呆”字;迎春是个“懦”字……每个人的特征都显示出来,恰如其分,不可改易。
其中有个最突出的地方,是首先得到“贤”这个“判词”的是袭人,第二个得到“贤”字“判词”的是宝钗。两个不同身份的人,却得到了同样的判词,都是判定终身的。唯独宝玉的判词是两个字:“不肖”,而且还加上“种种”两个字,使“不肖”成为多数词。在这里,两种相反的判词中,“贤”与“不肖”,对比得何等强烈!
话得说回来,大观园里面,要以“不肖”来衡量人的话,除了宝玉,还能有什么人能配判这两个字呢?不肖,只有贾宝玉才能承受这个“判词”哩!
《尔雅·广训》说:“不肖,不似也。”我们通常的理解,都认为:生子不似父母,没有作为,叫做“不肖”。宝玉正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试看《红楼梦》里写宝钗行事做人,都很像薛姨妈;袭人则尽力摸透王夫人心思,办事做人,显得很似王夫人。所以,她俩都得到“贤”字的判词,实在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同宝玉得到“不肖”的判词一样,天平上没有出现倾斜度。这种“判词”是判得很公允的,应该得到认同。这个标准是按照儒家的公认说法沿袭下来的。
其实,老子也曾对“不肖”作过定义,或者叫界说。但是,知道的人不像孔子给“不肖”下的定义那样广泛。所以人们都以先入为主,都按孔子的论点去理解“不肖”。
老子《五千言》2上面有几句话,说:“天下皆谓我大,而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几句话,在解释“不肖”这个命题时,可以使人看到和儒家所树立的标准,有完全相反的含意。
这些话的意思是:“世人都说我的道理什么也不像,摸不着边际,说我大,乃至什么都不能比,和什么都不相似。其实,若像了,就会有边际,也就渺小了,有局限了!”这是老子所提出来对“不肖”的界说。
曹雪芹是熟知《庄子》的,当然也读过《老子》。他对老子、庄子的言论不但熟知,而且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解释。在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时,各派哲学家都有自家特定的命题,又各自有自己特定的定义。如孔子也讲“道”,老子也讲“道”,他俩对“道”的定义,都是不一样的。老子给他的“道”下的界说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若晦,寥兮若无止,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而道的终极,是“道法自然”。孔子规定自己的“道”,界说是“仁”,其他一些准则,都是由“仁”派生的。他讲的“道”,也用“大”字来表现,他的最高境界,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仁爱普及,则是大道得行的开始。
两个人的“道”,最明显的区分是,老子讲的是万物发展和变化的自然法则,也可以说是“天道”。孔子讲的则是顺理人世的国家结构社会伦理的法则,也可以说是“人道”。老子也说过“善为道者”应该如何如何,也是面向社会,也是对帝王进言。但二者各个方面都决然不同。孔子主张“仁义”,老子则主张“绝仁弃义”。他二人都自称为“道”。
涉及这两位哲学家的论点,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明曹雪芹在为贾宝玉作判词的心理状态。我认为他是采取老子对“不肖”的看法和用法,而对孔子的“不肖”说法和用法,则是一种曹雪芹式的嘲弄,从而把人瞒过。
以上是我对贾宝玉的“不肖”作的一点解释。至于“天下无能第一”,也可以从老子的观点上得到一种解释:
《道德经》上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闵闵。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在这里,不难意识到楚辞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说法,也与这古代哲言有着瓜葛。贾宝玉腹中草莽,没有作为,其可说是“吾儿不肖”独异于人,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地地道道的行为偏僻、性格乖张。但是,他全不怕世人诽谤!这才是活脱脱一个贾宝玉,而使那位与他貌似而神非的甄宝玉黯然失色了。读者记住的,恰恰是这宝玉,而不是那宝玉。
我国历来都是把老子、庄子混称的。其实,两人的思想不应混同。庄子文字瑰丽,文艺性强,所以感染力也强。老子文字古奥,是古代经常运用的歌诀体,又有断简,直到现在,排列次序也不算敲定。所以一般人图方便,很容易用庄解老。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我想谈的。我现在只想对贾宝玉的“不肖”这个“判词”,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对“不肖”二字,不应该按照孔子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而是应该按照老子对“不肖”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这才能明白为什么《西江月》上理直气壮地声明:“那管世人诽谤”,仍然一味“行动偏僻性乖张”,继续干下去。尽管“坦白从宽”,但贾宝玉还是毫无悔改之意。
这里,又勾起我另外一点想法,就是《红楼梦》的题名问题。曹雪芹一直都愿意选择《石头记》作书名。《红楼梦》这个名字,还是在社会流传过程中,为人们叫开了,而且深入人心了,所以才取代了《石头记》这个名字。这从许多抄本上可以得到证明,而脂砚斋的批语中,就常用《红楼梦》字样来称呼这个抄本。可见《红楼梦》三字在当时人中间,已经用得顺口了。所以批书人,明明批的是《石头记》,可写下的名字竟是《红楼梦》。
现在,我还要引用一段老子的话,来说说曹雪芹为什么那么重视《石头记》作为书名。老子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珞珞若石。”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不欲琭琭若玉,(而宁)珞珞若石。”从这儿,使我体会到,为什么曹雪芹那么喜欢把自己的长篇小说题名为《石头记》,而使《红楼梦》这个名字经常受到他自己的冷落。
有人打算从一些不可靠的《废艺斋残稿》中,得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是具有墨子思想的人物。在这里,必须要说明在先,我没有把曹雪芹拉到老庄这一哲学范畴的意图。曹雪芹就是曹雪芹,他公开非孔,但不是老庄,更不可能“入于墨”。
列藏本第八回中:“宝玉亦凑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那块玉)递在宝钗手中,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上的那块补天剩下的石头幻相。”后人为嘲笑这块石头作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权就假皮囊。”
《红楼梦》中所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这儿才找到它的注解。原来“幽灵境界”是“真”,“权就皮囊”是“假”。贾宝玉失去的是“幽微灵秀地”,他得到的是“无可奈何天”。他失去的是真,他得到的是假。
《红楼梦》立意要令世人“换新耳目”,为半世纪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制写“真传”。他写的是多愁多恨,发挥的是自家的如傻如狂。一反前人旧套、陈词滥调,摒绝的是满口子建文君。实际上,曹雪芹撰写的才真是大愁大恨,大傻大狂。所以才能迸击出感天地动鬼神的力量来,达到古人无与可比,今我特立独行的地步。贾宝玉何许人也,答曰:没人相似,无能可施。金玉其外(权就皮囊),草莽其中。天下第一,人世无双。
(原载《文艺生活》,1991年1月刊)
[1]曹雪芹曾有原稿“情榜”中,对主要人物下过判词,如对贾宝玉判曰:“情不情”,对林黛玉判曰:“情情”。那才是真正的判词。本文中所用“判词”一词,只是为了行文方便而已。
[2]老子《五千言》,一向名为《道德经》,我个人则认为应称《德道经》。原因当另为文。
红泥煮雪录
许多年来,我经常翻阅《红楼梦》,自然就留下一些想法。有时,边看边记上几个字,或作个记号,以便再阅读时自己对照、检查。有时,心血来潮,也写几篇短文,发表一些读书笔记式的意见。就像蜻蜓点水似的,刚刚沾到水面就飞走了。虽然也明知意犹未尽,但总觉平日储存的语言贫乏,文字又不听我调动,所以,写出来的有关《红楼梦》的看法,不但不能算多,而且既不深,更不透。
今承上海书店约我编成一本探索《红楼梦》的书,因为有耀群能为我编辑,我便欣然应命了。
《红楼梦》的烛光,照亮过我的书桌。何况,我也和呆香菱一起学过诗,说来可谓自有一种傻缘分呢。
现在,耀群经过多方协助,编成了这本小册子,并告诉我,书店还要我写一篇新序。我想,何不趁此机会,抒发一些欲了未了的见解,以就正于广大读者面前。所以就写下了几篇小文章,因为零碎拉杂,就有了一个题目——《红泥煮雪录》,把它归总起来,使读者看了方便。
说来也很平常,红泥小火炉,是到处都有的日常炊具,就是这个不起眼的玩艺儿,曾受到过大诗人酒仙的青睐。我又联想到芦雪庵雪夜联句:“烹茶水渐沸,煮酒叶难烧。”觉得雪天无俚,煮茶谈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我这红泥煮雪,又无落叶可烧,只能是“山僧扫径,稚子挑琴”一般,请大家吃一盏尽煮不开的茶吧。因此,就取名《红泥煮雪录》,是为序。
一、突破与创新
我们考察一些脂评本系列中的《红楼梦》回目前的解题诗和回目后的评诗时,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作者在写书之前,对于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对于人物的交待、事物的发展,心中都有着全盘规划,所以写起来,前后呼应,丝丝入扣。
作者事先曾立过一个“凡例”,比如,在每一回目前要写一首解题诗,在一回结束时,又写一首评诗。就像现在的电视连续剧似的,在每一集前后,都要重复几个重要镜头,以使观众得以连贯,理解全局。
但是,显而易见,在写作进行中,作者就已经破坏了自己立下的“军令状”,突破了传统的写法,越走越远。好像是边写边说:“我岂能为形式所缚?”
当然,曹雪芹怎样创作《红楼梦》这部“百回大书”,整个过程,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但有一点还不难看出,那就是曹雪芹已经不满足于那些“话本”、“词话”等形式,也不满足于《水浒传》里面那种“十分光”的心理描写了。他要在写人物的颦笑里突出性格,他要使人物从话语口气中,显现出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来,他要使人物从书本里走到读者面前来。
这个问题,在“列藏本”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它是个抄写得比较工整的本子,其中略去一些“话说”、“且听下回分解”等语,有时是把“听”字写成“看”,把“回”写成“册”、“卷”等。这不会是抄错的原故,也决不可能是抄书人擅自作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原作如此。
从这儿也可见,就已发现的本子以外,还有未曾发现的本子,也就是“列藏”的祖本。它也自成一个系统,可惜至今都没有看到。
“列藏本”在收藏“概述”中,早已指出:“这些改动,证明了作者在选择是否保留传统的说书形式来划分章回,或是采取一种新的形式,这里作者已经不掩饰他在写书,而不是在讲故事,这书得按章回、册子来划分,因此作者面对的,已不是听者,而是读者。”
毫无疑问,“概述”的论断是对的。
这样,使我们认识到一个客观存在:
《红楼梦》就是要结束那种以听觉为主的说部形式的传统,开创了一种诉诸视觉的长篇小说,并且取得了超前的成功。
曹雪芹对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的风土人情感受都特别丰富,因此他运用语言,就像音乐家运用音符一般,知道怎样才能取得最佳效果。《红楼梦》对于语言的运用,也出现了大的突破。
中国古典小说,到清代读者层越来越广泛,驱使作品在语言方面越来越需口语化。《三国演义》已从“以声仗势”的“说三分”,从瓦子书棚中走出来,成为新兴的客商游贾的随行读物,但运用的还是半文半白的语言,它还没有脱掉因袭的程式,还是给说书人作为底本,由说书人自行添加作料,像外国花腔女高音一样,曲中有一段可由演唱者即兴发挥,以达到更好的艺术效果。待到《水浒传》,则完全用语体文完成,李逵的话语和宋江的话语,都从语气和声调中作到各如其人。《金瓶梅》对于写人情细事,更有发展,但它还纳入很多“评话”成分。据林辰作的《〈金瓶梅〉诗词曲文出处考源》,便可看出《金瓶梅》在语言方面,不但没有比《水浒传》有更大的发展,反而把“词话”的外套,缝补得更加完整。不过,到《红楼梦》便大不相同了。《红楼梦》有意识地运用口语,胡适之一些人都认为《红楼梦》可作语体文的范本。其实,曹雪芹的话是受到南方话和北方话两方面的影响,并不是地道北京地方的流行话。直到《儿女英雄传》出现时,因有许多八旗子弟“玩票”,说书唱曲,北京话已被公认为正式的官话。后来文康也有意要卖弄一下自家的语言特色,所以《儿女英雄传》语体文就更富于京味了。《红楼梦》作者,在调遣语言时,能够兼蓄并取,要它为主题服务,所以在文字语言方面(尽管不纯),可以说是古今独步的。
曹雪芹为了要使自己的作品生动,人物的性格突出,所以他还仿口语创制了一些新字、新词儿。随便举几个例子,就可看出,如:
“寻趁”——找碴儿,“白眉赤眼”——平白无故,“赾走”——脚不明显起落,“宾住”——拘束住、不能自行其是,“张致”——架势、故作姿态,“空着头”——俯身侧悬着头,等等。
由于曹雪芹观察入微,他写人物一举手、一投足,都细致到家。写刘姥姥走不惯那石子漫了的路,自家却“走土地”。这个赾(音寝)字,就是错着脚向前蹭的意思。这个“赾”字,本来是个有音无字的动词,我小时还听人用过,因为是口语,就被曹雪芹吸收了。
又如“空着头”,空读入声,现在北方人还有这么说的。要不用“空着头”,就得用《红楼梦》注释的那样,写作林黛玉“侧身倒悬着头”。读者看了还是不得要领。如果被脂砚先生看到,必然批曰:“不成文字!”
曹雪芹撰写《红楼梦》能作出多项突破和创新,就是因为他好似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他有意识总结过去,开创未来,因为历史恰恰给予他这个任务。
二、林黛玉的女性观
《红楼梦》列藏本在六十四回回目中,为我们保留下来一首“解题诗”,其他版本都没有这首诗,看来未免有些蹊跷,但却很重要。
题诗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毫无疑问,此诗是咏林黛玉的。“奇女”就是指林黛玉。林黛玉被称为奇女,无论在《红楼梦》正文中和评语中,这是目前所知的唯一的一次。
《红楼梦》中重要人物,都有过“谥法”。像“勇”晴雯、“俏”平儿、“呆”香菱、“懦小姐”迎春等等,可以说是一字定音,都很合式。唯有这一条称林黛玉为“奇女”,令人不易接受。
其实,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林黛玉的女性观,就会很容易了解到在某种意义上,这“奇”字的判定,对林黛玉说来,还是符合的。林黛玉所作的《五美吟》,是“借古讽今”,也可以说是林黛玉的女性观的表现。
第一首,《咏西施》,她不取一般典籍的说法,独取墨子的说法:吴王失国之后,西施即被越王沉于江底,并没有和范大夫遨游于五湖之上。西施只是充当了政治工具而已。
虞姬就是“虞美人”的意思,这位虞美人是值得歌颂的。霸王无力保护她,虞姬便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比起黥布和彭越这些战将要高出千倍!所以,她的血化为一种虞美人花,会永远开放下去。
《明妃出塞》这首诗,点出在林黛玉眼中的汉王,实在是个十足的樗栎之物,甘愿受毛延寿的摆布。这种人根本不配承受明妃的爱情。
绿珠的价值,和瓦砾的价值相同。绿珠坠楼而死,不是殉情,而是不愿留在人间,继续作石崇一流人的侍伎罢了。
五位女性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但唯独红拂才在林黛玉眼里被看做“女丈夫”。我们不也早在《风尘三侠》中,领略到红拂颇有“奇”气了吗?
我们了解了林黛玉作的《五美吟》,再来看看林黛玉本身在众女子中又“奇”在何处?
她不是像红拂那样奔赴“生”,而是奔赴“死”。她是为“还泪而来”、“泪尽而去”。这才是她的“奇”处。
林黛玉和薛宝钗不同。薛宝钗和薛姨妈一样,都希望薛宝钗成为贾府的继承人。但林黛玉早已认为贾府是“尸居余气”,她遭逢的已是“末世”,她是寄养在贾家的,泪流干了,也就是她生命终结的日子。
林黛玉是用自我结束的方法,离开了大观园的。可惜写在原书八十回后的《十独吟》没有给我们存留下来,使我们无法“对照”来看。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林黛玉对贾府的去向,比任何人都清楚。贾宝玉则认为“金钏儿掉落在井里,有你的就是有你的”。对比之下,贾宝玉认为事物是不动的,时间会为他而停留,他虽然已有雾被华林的预感,但与林黛玉相比,还是属于浑浑噩噩者流,还是落到事物发展的后面,不能把握住自主的命运。
林黛玉一到贾府,就有一种“孤独感”,唯有宝玉和她似曾相识,两人又都以心相许。但是,老太君不是早已说过,不是冤家不聚头吗?两人也时时在纳闷:“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眼里只有你不成?”结果,两人原本一个心,但却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林黛玉还是被“孤独感”缠住,直到毁灭。黛玉感到自己的眼泪越哭越少,直到哭不出眼泪来这一天,也就是黛玉泪尽而逝的这一天。荣华富贵对她没有一丝吸引力,才会落到“奇”字这个点子上。
幸亏“列藏本”复显于世,使我们再联系到林黛玉的“女性观”,才使人感到下过“奇”字的判语,原来并不那么陌生。在这里,还可以让我们知道林黛玉在原作者心目中的分量:在那个混沌的时代里,林黛玉独有那种清醒的女性观,越出所有人之上。她不屑于有大观园中的一切,她是来到这儿随行她的理想的。行不通,她也就以身殉了理想。
三、林黛玉之死
有人问过我,从所谓“探佚学”的角度来估量,林黛玉是怎样死的?我认为从“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句诗上,可以推断林黛玉是赴水而死的。
水既是生命的泉,又是最洁净的。死在水里,也像水珠经历了三千大千,又回到源头销号一般。
林黛玉活着时,像“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她是傍水而生的。大观园诸多院落中,唯独潇湘馆有水相通,这一点似乎也可以印证这个问题。
从开天辟地起,女人就是水作的。生命也是由水来滋生的,生命结束,也复归于水。
庚辰本二十七回脂批说:“《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脂砚用“归源”二字,再确切不过了。
黛玉离开离恨天,并没有流泪,她必须到大观园来还泪不可。她到贾府,才得见贾宝玉。像宝玉这种人,不受历史的局限,突破时空,还女性以崇高的地位,认定她们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高贵得多。黛玉、宝玉这种相会相得,真可说是天缘凑巧。但是,世界偏偏太小,容不得他们两个。黛玉能够理解宝玉,更能理解他被关锁在大观园,受制于荣、宁二府。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却成了一个无能的蠢材废料。脂砚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在一条评语中说: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这一段脂砚批语,也是别的评书人所不及的。
《红楼梦》中,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名义是祭“晴雯”,实在是祭“黛玉”,这几乎已是被公认的事了。“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分明是写黛玉赴水而死,这和晴雯绝对挨不着边儿。
第一,这篇《芙蓉女儿诔》,只题芙蓉女儿,没有指名专为晴雯而写。而配称芙蓉女儿的,只有晴雯和黛玉两人,所以可称一明写、一暗指。
第二,这篇诔文是《红楼梦》词赋里最长的一篇,因为它有几层意思,短了就不能说清楚。
第三,本来,这篇诔文在“来兮止兮,君其来耶?”处,就可以休止了,但后面又掀起了一大段,说“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本来,灵已来临了,是耶?非也?但还看不清楚,所以又引出上面这一段,一直到“……呜呼哀哉!尚飨!”一大段套曲,这一大段就是专为黛玉而写的。
我是这样看的:《红楼梦曲》中“引子”一曲,是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开始的。这时,诔文以“若夫鸿蒙而居”,是写灵归天上,灵(情种)的复位。寂静以处,复返鸿蒙,“搴烟萝而为步障,列枪蒲而森行伍……”所以虽因祷祝而降临,但仍然如李夫人的情况一样,还是看不见,只能意想她的活动情景。
这时的灵,才是以潇湘妃子的气势出现的。神女赶来会见于桂岩,宓妃迎接她在兰渚,她在水上征召嵩山的灵妃,传启骊山的仙女,灵龟像对东巡的黄帝时背着洛书出水,百兽如同听到尧舜时的天乐都来献舞,龙潜入赤水而吟唱,凤凰群集在珠林而飞翔……
声势和气魄都不是《洛神赋》中所可比拟的,这才是落实了“潇湘妃子”的形象。在曹雪芹笔下,潇湘妃子可以统领洛神、素女(嫦娥),居于诸女神之上。从这里,更可证明《芙蓉女儿诔》真正是为黛玉而撰写的。从而,更可以认定“潇湘妃子”落实处,也就是黛玉“鸿蒙所居、寂静以处”的地方。从“绛珠仙草”到“潇湘妃子”这段公案才算了结。
林黛玉一生都和水结下不解之缘,她死也是和水分不开的。至于艺术处理和细节描写,那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四、于精微处见性情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这里写紫鹃慧而真,和黛玉一样真。写薛姨妈巧言令色的“慈”,扣实了却是假。和薛宝钗一样是假。
紫鹃顺着薛姨妈的话缝,急切地插进试图促成黛玉和宝玉成亲的话儿。因为她知道,这些话要是由薛姨妈口中说出,就大有分量。可是,不但没办到,反而被薛姨妈利用这机会,打进一棵大楔子来。她对黛玉说:“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儿,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那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后来因宝钗引起了黛玉身世之感,薛姨妈又道:“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挲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这里,薛姨妈的一片“爱心”,就是黛玉眼前散布一片乌云,把跟前的事物扯到山南海北去,故意使黛玉心理上承受不住。实际上是笑里藏刀,表面上疼黛玉,关怀备至,底里却包藏着一团不可告人的目的。
读者都会记得,宝钗是因为进京候选不中才到贾府来的,到贾府的目的,不正是抱着入主贾府的希望才来的吗?当时,贾府正是热火煎油,处在鼎盛时期,宝钗此来,天时、地利、人和,三点都已占全,她的前景是光辉的。
宝钗完全领会薛姨妈的意图,母女配合无间,落落大方,圆通有术,赢得人人夸赞,个个称扬。宝钗经常以“卫护”黛玉自居,表面上作得很是“老道”。但实质上都是乘机抓黛玉的把柄。
脂砚还清楚记得从黛玉口中说出过“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和引用《兵法》中所说的:“守如处女,脱如狡兔”诸话,都被宝钗抓住过,黛玉是顺口说出,压根儿没有任何联想,而偏偏却被宝钗听出,并以“关心”、“爱护”的眼色加以制止。
其实,宝钗既能听出来,可见她自己早已看过这些书了。但她由此显示在人前的,却是精于易理、娴于女则的一位淑女,在大观园女儿行里,她是可以使贾母放心、王夫人满意的一位人物,也是男人们眼中无可挑剔的对象,造成她积少成多的优势。而天真、率直的黛玉,却被周围认为是小心眼儿、斤斤计较、多猜多疑……,在作者的笔下,对宝钗、黛玉二人不但作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已经深入到人物的底里,对真、假作最细微的揭示。
五、“史鉴”何如“有据”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为咏史诗十首。
其中第九首诗写《西厢记》中的“蒲东寺”,第十首诗写《还魂记》里的“梅花观”。
这组诗,总的题目是咏史的。前八首所咏,都是有史实可据,只有后边两首与“史实无考”。
“蒲东寺”和“梅花观”都是根据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人物故事写出来的。按理不应列入“咏史”篇目里面才是。
在这回书中,写众人看了“咏史诗”都同声叫好时,唯有薛宝钗提出异议,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这时,曹雪芹也为林妹妹说:“若云无年代可考……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何难也……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岂不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其实,宝钗在这番话里,一方面“假撇清”说“自己也不大懂得”,因为在她心目中,是把《西厢记》和《还魂记》派作“邪书”之类,话里说“我们也不大懂得”,意思是指派唯有黛玉才懂得,把球踢给了黛玉,这儿就泄露了自己的心机。
在“庚辰本”中,脂砚在这儿批写道:“余谓颦儿必有来讽,不意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
这条批语说得很对,可惜另外还有一点,脂砚未予指出,作者在宝钗口中用的是“我们”来包括黛玉在内的称谓,而黛玉却用“咱们”相称,证明黛玉对待宝钗是无间无隙,在推心置腹地说话,而宝钗却用“我们”。在这个小段中,一用“咱们”,一用“我们”,泾渭分明,以小见大,可见作者对塑造二人的为人,一丝儿也不放过。
六、“铁门槛”和“一刀两断”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从哪本书上摘录下来一段王夫之的话,他是这样说的:
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绣帐,寓意则灵。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
这几句话,说平凡也平凡,说不平凡也不平凡。不平凡的是,王夫之居然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
这真如禅宗的“当头棒喝”!
我国一向崇尚自然,凡是顶礼泉林的艺术家,从来都受人爱戴。巢父、陶渊明、阮籍、嵇康、顾恺之、刘希夷、温飞卿、倪云林、唐寅、祝枝山……人们都认为唯有他们才是高人,天地灵气,山水佳音,都由他们主领掌握。至于“金铺绣帐”,则是鄙俗不堪的事物,没有任何艺术价值,而只有藏垢纳污的用场。但是,王夫之却把这些“金铺绣帐”庸俗事物,和高雅超凡的“烟云泉石,花鸟苔林”并列在一起,而且给了他们同一把钥匙:“寓意则灵。”
“烟云泉石”是人的自在生存空间,应该说是“第一自然”。“金铺绣帐”则是由人创造的生存空间,可谓“第二自然”,也和泉林一样,要和人的意识感情熔铸在一起,它就会焕发出灵感,丰富人的世界。人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会创造,能创造衣、食、住、行和理想。
王夫之却认为:只承认“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才是大千世界的一切,是画地为牢,是固步自封,是铁门槛。
韩愈曾经说过一句话:“行成于思,毁于随。”这话很对。做古人的影子,随人说短道长,都是不中用的。韩愈改变了六朝以来的文风,但他并没有认识到艺术天地里应该涵盖什么,应该表现什么。韩愈就是韩愈,不能向他要求更多的东西。
历史的长河流淌到王夫之时代,就像黄河流到龙门,奔腾而下,开创了另一个起点;鲤鱼流到这里,便要翻身,更要跳起,形成新的飞跃……
王夫之很清楚,有历史责任感,作了震古烁今的宣言:“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理。”王夫之要别开生面。
读者因为习惯于曹雪芹自己标榜的话:“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才是曹雪芹故作狡猾处。曹雪芹不是一个画像师,铁门槛他是不会立的。曹雪芹不是一个出纳员,铁算盘是不会用的。曹雪芹的性格,按照儒家的正统观念,他是十足的“不肖子孙”,但若按照道家“不肖”的定义,则恰巧合适。
大家都知道《芙蓉诔》祭晴雯的“悼词”,是为阿颦作谶(庚辰本七十九回脂砚评语)。这在“碧纱帐里,卿何薄命,黄土垅中,公子无缘”等句,更是明白交待了。芙蓉寓意至深,就是林黛玉的化身。
曹雪芹借着为晴雯作诔的机会,向世上宣称:“他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赏称赞”,“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也”。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这是说不读圣贤经典之书,反而运用微辞1《楚辞》如数家珍),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他奉女儿为“星日”,但在那时,能与“星日”作比的,只能是皇帝老子),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出一篇长文《石头记》)?
括弧内是我搬运过来的,请读者原谅。
这篇自供状,说得何等清楚,坦诚、激愤、毫无保留,这才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动机和经过呢!
一个人既不能离开眼睛里面的世界,也离不开自身所经历的世界,但是必须要和感情意念熔铸塑造在一起,才会创作出幽微灵秀的艺术来。这种感情是有层次的,由于囊括内容丰富,涵盖角度广阔,自然也就博大渊深,无往而不至。
汤显祖写《还魂记》,是在追求“有情之天下”。他回答他的朋友(那些认“理”不认“情”者)说:你们认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谛听之,并理亦无。”他认为无情,也就无理可说,情和理不能像西瓜似的,一刀切成两半;却像藕那样总是常扯着。所以杜丽娘可以还魂,死而复生。这和汤显祖欣赏苏东坡的笔墨、米襄阳的山水,都是一致的。从苏、米手上出现的白石枯木、烟云林泉,回漾着灵气,都有着生命,都不复是一般的“木石烟云”了。
罗丹也说过:“美丽的风景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的舒适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们的思想。看到的线条的颜色,自身不能感动人,而是由于渗入其中的那种深刻意义。”
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对最高艺术境界的认同,都有一个会合点。情理相生,灵肉一致,王夫之、汤显祖、罗丹、曹雪芹等等,在这儿都互通了消息。
七、林黛玉两次“失乐园”
从古到今,建造人间“伊甸园”的,只有《红楼梦》中那座“大观园”。
王夫之没有机会阅读《红楼梦》,《红楼梦》那时还记在“女娲石”上,所以,曹雪芹称它为《石头记》。
但我觉得引用王夫之的几句话,好像对《红楼梦》更适用。因为《红楼梦》恰恰记的既是“金铺绣帐”的事物,同时又是写的“亲睹亲闻几个女子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的故事。两相对照,王夫之的话对《红楼梦》是合适的。
因为曹雪芹也是经历过“亲睹亲闻”的启示,但他又反对铁门槛,在这儿和王夫之就成了同调。
试看《红楼梦》里写了一个“铁槛寺”和“馒头庵”,妙玉自诩辨歧途知泉源,自称“槛内人”。这些名号和内涵,都是从唐代王梵志的讽刺诗意派生出来的。
在曹雪芹笔下写“铁槛寺”,成了王熙凤拆散姻缘、图财害命的密室;“馒头庵”成了秦钟和智能的偷情地。两处清净佛地,竟然全无半点“清净”可说。
住在拢翠庵中的妙玉,原本是“槛内人”。正可说明拢翠庵也就是“铁槛寺”。妙玉由于她无力跳出大环境和小环境的约束,最终的结局是:“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白玉无瑕遭泥陷”,仍然在铁门槛中毁灭。
曹雪芹能超出“亲睹亲闻”这个框子,也就是能从“目之所见,身之所历”的铁门槛中脱身出来,这样才能有《红楼梦》的产生。
引发曹雪芹的动力,不是别的,而是由于林黛玉的两次“失乐园”,使他要上天去补天,下地去补园,结果都适得其反。
黛玉第一次失乐园,在《红楼梦》中是这样记的: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待到绛珠仙子背负着“还泪债”下凡转世;“辞父”、“进京”、“寄养”贾府,又住进了人间的“伊甸园”。这座连神仙也住得的地方,是为元妃省亲而营造的紫府璇宫,是被人们艳羡的乐园。绛珠仙子成了人间乐园的“潇湘妃子”。但是,在这座人间乐园中,什么都是不自由的,除了被剪断线的风筝外,连这里的鹦鹉、,都是不自由的,鹦鹉被锁在架子上学语,被缝了翅膀供人赏玩……,这里更容不下追求“理想”的绛珠仙子。
老子在《五千言》里说,“木强则折”。黛玉为人强,大观园里容不得她,她也绝不去适应大观园,所以在人间她又失去了乐园。
从此,便演出一曲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来。
1992年7月于和平门红顶大楼
(原载《说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8月)
[1]宋玉:“口多微辞。”李善注:“微,妙也。”
《红楼梦》随记
每次读《红楼梦》,都感到《红楼梦》有个“脾气”:就是不管你什么时候翻开它,就会让你放不下,不管什么时候看下去,都会有新鲜感。
我从八岁偷看父亲书箱里的《红楼梦》,至今,不知读了多少次了。但我每次重读时,仍有一种初读的感觉。从而,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不拘形式,不分先后,把这些想法随手记下来,以便再读时,做些考校,也是好的。
或在静夜,或在清晨,或在写作的间歇中,翻阅《红楼梦》,对我来说,已成为一种习惯。后来在病中,不能通读长篇大作时,这种翻阅,就更需要了。它像窗外的绿叶那样诱人。看到绿色,就会使我觉得增添气力了。
但愿我在阅读《红楼梦》时,能多做些手记,为写作《曹雪芹》不断打底子。
可卿之谜
《红楼梦》中有几桩有名的疑案。秦可卿的死,应居首位。
《红楼梦》里写太虚幻境的可卿和贾蓉媳妇的可卿,一幻一实,假假真真,引起好多人的推测和疑猜。后来由于脂批的发现,更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和谈论。脂砚曾经郑重其事地宣称,是他命雪芹删除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段长文的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其中,包括“更衣”、“遗簪”等细节的描写。为什么要删掉呢?从现行本中,亦可看出一些端倪来。不但秦可卿死得令人纳闷,就是秦可卿和贾宝玉的关系,也耐人寻思。
对于秦可卿的下场,大概有两种看法:一种是:秦可卿和贾珍有不正当关系,被丫头撞见,秦可卿羞愧无地,悬梁自尽。一种是:秦可卿暴病身亡,就如现在流行本《红楼梦》所叙述的那样。
凡是看过脂批的人,每每都会得出一种印象,仿佛删去“更衣”、“遗簪”等这段文字,不是曹雪芹的原意,而是曹雪芹秉承脂砚之命,不得不删的。
事实果真如此吗?
是的,“更衣”、“遗簪”等细节,现行本上仍然残存着蛛丝马迹。但从作品中所取得的艺术效果,和它所反映的作家思想境界吻合的强度来看,就会感到,曹雪芹删去贾珍“扒灰”的细节,决不会仅仅由于脂砚的主张。脂砚认为秦可卿平日待人接物,大有可取,因此,不该把她的秽史,公之于世。这虽是脂砚的真实想法,但却不能代表曹雪芹后来的思想。我们不妨进一步加以分析,向作者艺术构思的提高和艺术造型的逐步深入中,去寻找答案。
试想:
如果在《红楼梦》里,放进贾珍这个不堪的人物,来和秦可卿作出“更衣”、“遗簪”这样恶劣的事来,请问:那样一个“可卿”,如何可以和神仙姐姐的可卿复合在一起呢?
在《红楼梦》第五回里,描写秦氏这个侄媳妇对年轻的宝叔叔的关系,由作者的笔下,是这样展开的:
秦氏早已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秦氏随即对贾母说:“老祖宗放心,只管(把宝叔)交与我就是了。”因为“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乃众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贾母对此自然会十分放心,这样,才能演出一幕诡谲多姿的太虚幻境来。
在曹雪芹笔底下,行文舒展曼衍,情节蚀骨销魂;奇峰叠起,异遇层出,收到了极大的艺术效果……曹雪芹是何等作者?这种改写,盖有深意在焉者也:
秦氏特意给宝玉安排的“正房”虽好,但是宝玉看了墙上挂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便觉无法共处,扭身便走。因此,秦氏才只得把宝玉让到自己的房里来。而这个寝室,是“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这里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和秦太虚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和前边屋中的对联,完全是相反的两种格局,两种情调。不难看出,两副对联,不仅是极明显的对照,而且,二者中间有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而宝玉总是躲开前者,接近后者。因此,宝玉到了这神仙也可以住得的房里,才得留住。而这边的景象是怎样的呢?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洗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进入了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就从这儿展开出去,这里哪儿再容得有描写贾珍这个不过是猫儿狗儿一类的人物的笔墨呢?
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对宝玉说: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
梦境中,宝玉呼唤秦氏小名“可卿”,这个“可卿”,也就是“可人”的通称。只因警幻仙姑之妹,兼有众美,才名为“可卿”。秦氏兼有众美,也可名为“可卿”。而荣宁两府上下人等,都只知道秦氏或蓉大奶奶,并无大名,更无人得知她的小名,唯独宝玉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道理就是:只有警幻仙姑的妹妹,当得起“可卿”命名,而眼前,也只有秦氏,当得起这名儿。所以,宝玉失神叫出“可卿”这个名儿来,是极其自然的事了。
写罢仙境,即来铺叙人间。曹雪芹在梦境之后,安排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情节,在“脂京本”中写道:
“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正衣……”
这里就透露了宝玉和秦可卿的特殊关系。而这种特殊关系,必然要排除掉“更衣”、“遗簪”等情节后,才符合曹雪芹的艺术构思,才符合塑造艺术形象的规律,也才符合曹雪芹对于“灵”与“肉”的哲学思想。如果这里再容许“更衣”、“遗簪”的细节存在,那么,宝玉也就侧身于猫儿、狗儿打架之列,再不成其为宝玉了!
曹雪芹的《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不是夸词,而是实在情况。从这一段的增删过程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况且,这里还残留着许多改写的痕迹,显出旧稿新稿参差不齐的地方。
以上这些所以重要,是它明显地表达了曹雪芹对于情欲的见解。从此开始,展开了百回大书。对于“情”“欲”的关系、生理的和社会的各个方面的因素,都有不同凡响的见解和卓越的剖析……
正是因为曹雪芹对“情”有深刻过人的理解,因此,“意淫”就有其特殊意义了。而警幻仙姑一辈人,对宝玉的行为思想,用“意淫”二字来概括,完全可以说是名实相符的。
“微露”与“半含”
☆`文~☆;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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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下~☆;
☆`载~☆;
☆`网~☆;
在所谓“脂京本”第八回中:“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是描述黛玉和宝钗之间关系十分重要的文字。从回目中“微露意”、“半含酸”的字样来说,也不难体会到,曹雪芹的惯用的笔法,常是“含而不露”的。
曹雪芹写宝玉的性格,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外向的,这在种种顽劣淘气的作风中,表现得十分充足。但在同时,他又有内向的一面,而这多半都采取内含的方法,要读者耐心地去发现……
曹雪芹的笔法,妙就妙在:他着重描写的地方,固然有深意在焉,但在他轻描淡写之处,也有深意寓焉!
比如,在这一回中,曹雪芹着力描写宝钗的穿着:
宝玉一到宝钗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的油光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在这里,姑不作版本对校工作,单从这段描写中,也可以看出色感异常分明,气氛十分浓厚。虽然,从门帘起,就强调是半旧的,但看去仍然华丽照人。这就显出宝钗的美和别人的美,大不相同来。在半新不旧的什物穿着中,宝钗不但未曾减色,反而像出水芙蓉,卓立于白红蓼当中,更显娇艳。
写到王熙凤时,人未出堂,声音先到,只听后院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说着,便临风扫地般,由一群媳妇丫鬟拥进,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袖辉煌,恍若神妃……
单是这“彩袖辉煌”四个字,就活现出王熙凤的体态形容了。接着便有一大串的衣饰描绘,刻画得平实尽致,一丝不苟。
薛宝钗是在不惊不躁中透出明艳、守拙。
王熙凤是在紫佩珠钗中显出风骚、揽权。
可是,就在这火旺油燃的当儿,贾母向黛玉介绍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这儿一逗一逼,王熙凤登时便从衣着威势中,跃然纸上。她的性格作风,不着笔墨,也都全盘托出。而曹雪芹在这煊赫的场面里,却把凤姐这个泼皮破落户儿的身份,也随之交待得十分清楚准确。
其实,薛宝钗也是个破落户儿。只因为她和王熙凤不同,所以,人家更不易发现她的真正身份,而曹雪芹也绝不加以明说。
这种扑朔迷离的写法,套用脂砚的语法说,不知瞒哄过多少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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