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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霁

_3 小乐(当代)
"你还生死线徘徊哪?别美了你。……本来梁成他们要阂一起来的,不过隔两天就考试了,他们兜考完试再来看你。"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夕阳的光线几乎直射进来,映在阿枫的脸上,象舞台的聚光灯,把阿枫的脸照得清晰仔细。我几乎不说话了,就让阿枫一个人在旁边说着班上的事情,这几天复习的情况,我自己盯着阿枫,好象永远都看不厌似的。
阿枫看了看表,说:"哎呀,要回家了,太晚了,还有好多东西没背呢,政治老头又加了好几章的内容,都背不完了。"我盯着阿枫,想问下星期一他到底选文还是选理,可是这句话卡在嘴边,扒住了舌头,就是吐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再来?"我装得漫不经心。
阿枫犹豫了一下,想想说:"明后天周六周日,还有好多好多东西要背,下星期一就要考试了。恩……"他眼睛望望窗外,咬咬嘴唇,歪着头思量了一下,那样子可爱的象动画片里的小精灵,"我今天明天抓紧时间,后天星期天下午来吧。"
我高兴地想跳起来抱住他,说:"这才象个乖孩子,知道怎么对待生死线徘徊的病人。"阿枫把书包背起来,笑着说:"一边去吧,后天说不定你就活蹦乱跳可以参加考试了,我走啦,外面还有积雪,公共汽车要走好长时间。"望着阿枫向门口走去,背影被夕阳照得明亮晃眼,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冲动,喊了一声:"阿枫!"阿枫回过头,俊俏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好象油画里的少年,抿着嘴生动地对着我笑:"干什么?生死线上徘徊地病人?""恩……好好复习啊,考好一点。"我说。
阿枫在夕阳下笑着,眼睛有些被晃得睁不开,他用手遮住额头,望住我,说:"少了你,我在班上的排名当然会上升一位啦!走啦,好好养伤啊!"阿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的心还在嘭嘭地乱跳,我知道我刚刚想说的不是"好好复习".我想说:"阿枫,我喜欢你。"
伤口不是很痛,就是全身没有力气,象被抽了骨髓一样瘫在病床上。床边的点滴瓶不断滴滴答答,速率都是一样的,单调而乏味。
我的级别比杨俊和校长还要高,我想着,因为我住的是一个单人病房,宽敞明亮,护士小姐每次来换药和换点滴瓶的时候都非常礼貌,象日本人那样点头哈腰,每一句话里面都带着"您".
老爸和老妈轮流陪着我,坐在床边,我几乎不开口,任他们在旁边说。本来他们还有些杂七杂八不着边际的话,来逗我开口,后来见我什么都不说,也跟着沉默,房间里静得要命,只有墙上的钟懒散地走着的声音。
阳光又慢慢探进这个病房里,房间里暖气本来就很足,被阳光一照,整个身子都感到明显的暖意。我望着窗外,好象积雪已经化的差不多,松枝上一点白色都看不到了。天也异样地晴朗,有北京秋高气爽时的那种天的感觉,蓝而高,而且好象能看穿似的,冬日里很少有这样的天气。
老妈在我床边,她夜里大概和老爸轮班守着,现在头靠着我的被子,打着盹,头发没有象平时那样扎起,而是披散下来,有些零乱。
老爸出现在门口,脸色也挺苍白,看上去也没有休息好。他走进来,用手拍拍老妈,老妈身子一动,象是吓了一跳,抬头看到老爸,又望望我,老爸轻声跟她说了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我转过头,继续望着窗外,脑子里面空空的,好象只充斥着外面天空的那一片蓝色。
没多久老爸走进来了,他是来换妈的班的,大概让妈回去睡觉去了。
老爸走到床前,坐下来,轻声说:"小霁子,爸后天就要回去了。"我望着老爸,不说话。
老爸继续:"小霁子,爸这次回去,要再回来的话等一年了,所以,所以这次都上下打点好了,手续这几天就办成。"我还是不说话,然后泪水继续开闸而出,好象就完全不受我控制一样。其实我发现我心里面已经一点都不难过了,麻木的象块铁板,可泪腺好象是脱离我的感觉的,老爸的话就是指令,泪水涌出就是结果。
老爸熟练地在床头扯出纸巾,反复拭去我脸上的眼泪。
"小霁子,我和你妈商量好了,你跟我去美国。"我望住老爸,泪水很听话地止住,然后睁大了眼睛盯着老爸,我没有搞清楚刚才他究竟讲了什么话。
"老爸和你一起办移民,罗叔叔帮人办过好多次,那些门道都可以很快打通……后天我回去,寒假放完公司小刘会回来一趟,那时侯应该差不多了,让她带你过来。"
老爸强装着笑了一下,用手捏捏我的脸蛋,说:"到那里以后那些CD就不用老爸每次让人带回来了,公牛的比赛咱们亲眼就可以看到了……""我不去。"我发现这句话是从我嘴里跳出来的,我自己好象还没有什么反应,这句话就已经说出来了,而且声音很大,回响在白色的墙壁之间。
老爸放在我脸上的手抖了一下,诧异地望着我。
"我不去,我要留在北京。"我坚决地说。
老爸大概怎么都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坚决地反对,一时好象不知应该说什么好。半晌,他说:"怎么,舍不得你妈?要跟着她?"我躺在床上望着老爸,他的脸很不自然,两道眉毛皱了起来,眼睛里隐约有些闪闪的东西,他好象在等着我给他一个回答,一个让他不愿意听到的回答,就象昨天他跟我说他们要离婚时一样。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爸的手收了回去,双掌在脸上捂着,深深叹了口气。我和他都沉默着,过了好一阵,老爸把手松开,低着声音对我说:"儿子,老爸知道这两天一下跟你说了这么多的事情你受不了,爸妈都对不起你,尤其你现在还受了伤,在医院里跟你讲这些事情不好,你自己也要考虑。先不谈这些事情了……"
这几天的事情都象是早就并排放在弹簧上的,一直躲在暗处,现在时辰一到,接二连三地弹到眼前。
中饭我没有怎么吃,其实也挺饿的,但好象心里有些什么事情把食道给堵得严严实实,几口饭下去就没了食欲。老妈愁眉苦脸的坐在床边,端着饭碗,老爸切了几片橙子,我只吃了两片。
老妈从家里给带了几本杂志,我靠着枕头胡乱地翻着,不时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阿枫说过他今天下午会来看我的,不过也没有说几点,我漫无目标地等着,手中的杂志被翻过来翻过去,里面的照片来回在我的眼前掉来转去。好几次把杂志扔到床头柜上,不想再看,没过多久又觉得无聊,拿回来继续翻。
老式电影里面的人心烦的时候就把两条长袖向后一拢,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咳咳",现在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就只能用两只手来回翻着杂志,心神不宁。
老爸要带我移民,其实倒不算意外。初三那年寒假老爸回来的时候就阂们说过移民的事情,那时侯当个玩笑说,我又要考高中,老爸老妈就以"等小霁子上完高中再说"作为结尾。那个时候好象我还兴奋得不得了,说不如别考高中了,立刻就移民吧,中考模拟卷子我已经做腻了!老爸笑着对老妈说,这小霁子是想赶紧去看到乔丹的现场比赛!
可现在我一点点想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手里的杂志彩页在我的眼前翻飞,里面伊莉莎白这个老女人的相片一晃而过,我愣了一下,翻回来看她。这个老女人不断地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大概已经上了瘾,结了婚要是不离婚就觉得对不起自己。
老爸老妈大概已经暗中策划了很长时间了,就是不告诉我。
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滴下来,打湿了伊莉莎白的埃及艳后造型。我吸吸鼻子,自己从床头柜上扯下纸巾,将脸上的泪拭干,合上杂志,扔到一边去。
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就让他们自己去瞎折腾吧,我不去美国,我只要留在北京,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学校,有我的朋友,还有……还有阿枫,他今天下午就会来看我的。我抬头望望挂在墙上的钟,三点四十,他也没说什么时候来,大概会晚一些吧,政治加了好几章的内容,应该背不过来了。
老妈出去买水果了,老爸说出去抽根烟,病房里我一个人半躺在床上,隔段时间就抽抽鼻子,眼眶一定还是红的。
阿枫究竟会选文科还是理科?他什么时候来?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带着我胡思乱想,窗外的蓝天渐渐变红,我的眼皮也渐渐重了起来。
当我迷迷糊糊再睁开双眼的时候,老爸和老妈都坐在身边,病房的日光灯饱满地照着整个房间。我一下坐起来,抬头看钟,八点二十了!
"阿枫呢?阿枫呢?"我忙不迭地问。
老妈扶住我,心急地说:"怎么了?霁子你没做噩梦吧?""阿枫有没有来过?"我问。
"没有,你爸阂一直在这里守着你,他没来。"老妈关切着说,"怎么了?霁子?做噩梦了?""没有!"我恶狠狠地冲她喊了一句,又一下躺回床上,把被子蒙住头。我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在胸口蔓延着痛和麻的感觉。
整个晚上我都想象着阿枫快快乐乐地背着他的新背包,出现在门口,然后冲着我抿嘴笑,不断地解释着政治的题目太多了,来不及背完,所以才来晚了。我则要故做生气状地告诉他,你小子以后别再这么样子了,下不为例,本少爷这次先记着。
但是我自己策划的这些台词都没有派上用场,阿枫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有来。
第二天老爸和老妈一起在我的床前跟我讨论家庭问题。
"霁子,老爸明天就走了,和你妈的手续基本上也快齐备了。你妈阂也商量好了,你跟我去美国。霁子你自己想想,告诉爸妈你自己的意思。"好简单,我自己来决定跟谁走。
老妈手里拿着手绢,这大概是她这几天换的第四条手绢,"霁子,你妈我也不想这么样,你心里肯定也恨死妈妈了……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么一步了,妈也没办法了……"
我不说话,把头扭在一边。
"霁子你给爸妈一句话,爸妈都知道你早熟,心里什么事情都清楚,你自己来决定跟谁。"老爸的声音比前几天低了好多。
"我不去美国。"我很简单地给他们回答。
老爸轻叹口气,也把头扭过一边不做声。老妈过来抓住我的手:"霁子就跟妈在一起,在北京好好过日子。"我一把把她的手摔开,喊道:"我也不会和那个姓尹的王八蛋一起住!"我的声音好大,回响在房间里,也一定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身子都在发颤。老妈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一下就涌上了泪水。
老爸转过来扶住我的身子,低声说:"霁子,别这么跟你妈说话!"老妈的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不断向下流。突然她也声嘶力竭地对着老爸喊着:"吕铭益你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算什么呀!"老妈声嘶力竭的,吓了我一跳,以前从来没有看到妈这样。
老爸把脸转过去对着妈,低着声音说:"在孩子面前你少来这一套!""我少来这一套!"老妈带着哭腔大声地叫起来,"你现在在孩子面前装什么蒜?什么罪过都让我一个人来顶着?"老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虽然还是沉沉的,但是却明显抬高了:"搞到这一步你还要怎么样?孩子在养伤,你要怎么样你?""我要怎么样?让我在孩子面前当替罪羊是不是?""什么替罪羊不替罪羊的?我们不是在这里和孩子商量以后的事情吗?""是啊是啊,"老妈用手绢擦着泪,抽泣着说,"现在孩子眼睛里面只有一个下贱的妈!你还在旁边装什么好人?""你别在这里找事儿啊我告诉你!""你凶啊,你在孩子面前凶啊!在那个小狐狸精面前你有这么凶吗?""别跟我来这一套,你说谁是狐狸精?""你以为小罗有什么不跟小尹说的?你以为你们在大洋彼岸离这里这么远就谁都不知道了?"老妈冷笑着。
老爸瞪着老妈,又低下头瞅了我一眼,半晌才开口:"行了行了,不要又重复这些话题了!明天我就走了,在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我抬着头,望着老爸老妈,一下子觉得他们离我那么远。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看过他们红过脸,每个小朋友到家的时候都要羡慕地说霁子你的爸爸妈妈真好。现在立在我面前的两个人,红着脸,流着泪,低着声音高着嗓门对峙着,他们马上就要离婚,床上躺着他们的儿子。
大概早上十点多的时候老爸进了病房,过两个小时他就要上飞机了。
老爸走到我的床前,老妈什么话都不说,站起来出了门,她大概知道老爸要有什么话跟我说。
老爸坐下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怜爱地抓住我的手,抚摩了一阵,他宽大厚实的手掌带着暖意,渐渐把我有些冰凉的手捂热了。
"现在伤口不疼了吧?"我摇摇头,望着老爸,一股酸意直冲向鼻尖,象是要哭的感觉,我咬咬嘴唇忍住。
"儿子,爸过一会儿就要走了……再回来恐怕要等一年了,那时候小霁子已经要考大学了。"我的嘴角挤出一丝笑,低着声音跟爸说:"怎么你好象在跟个刚上小学的小孩说话似的?"老爸跟着笑,断断续续地说:"老爸不对,还把你当成孩子。……儿子这么争气,什么事情都不让我们操心……老爸也知道你什么事情都懂,别人家的孩子要是突然经历这样的事情早就傻了,你就不一样……小霁子愿意留在北京,就先在这里念着书,我在这里办了个存折,放在你罗叔叔家里,需要钱的时候打个电话给你罗叔叔家,一般都是你张阿姨在家,跟她要就成。"
我听着,轻声地开着玩笑:"怎么象交代后事似的?"老爸苦笑,宽大的手掌继续抚摩我的手心。
"听你妈的话,别总那么顶她,她宠你宠得太厉害了……"老爸继续说着,"明年就高考了,要是想出来念本科老爸给你在那里联系……你小罗哥哥去年过来就很容易。"
老爸望着我的脸,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不甚明显的皱纹,顺着往旁看,隐隐有些湿润的痕迹停留在老爸的眼角。我只能看出这一丝丝的痕迹,记忆中老爸从来没有在我的眼前哭过,甚至连泪都没有停留过在他的脸颊。
老爸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一下子小霁子就这么大了,当老爸的现在才觉察到……"静默的房间里面,时间在时钟滴滴答答的快跑中默默流走,老爸看看腕上的表,站起身说道:"不行了,得走了,进机场高速之前要是有堵车就走不了了。"我抬头望着老爸,说:"爸……""怎么?儿子?"我伸出双臂,努力做了一个笑容。我自己也感觉到脸上僵硬的肌肉很不自然,象是有几块石头堆在脸部附近,想生生地挤出笑来。
老爸恍然大悟的样子,伏抱住了我,紧紧的,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了过来,还有他身上那永远去不掉的烟味。印象中小时候最喜欢这么搂住老爸,然后头扭过来,对着他的脸说:"少抽点烟吧,身上的味道都呛人啦!"
老爸的身影好象还在眼前晃动,就连他身上的烟味都还漂浮在这白色的病房中间,可现在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发呆。
有点想哭的感觉,可好象这几天眼泪流得太多,大概泪腺已经麻木了,再也挤不出什么来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把手续完全办好,也没有去问他们。
短短的几天时间,我的父亲和母亲把离婚的结局一下抛到了我的面前。
就象生生砸到地面上的陨石,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样的大灾难,还来不及反应,这个象是带着天际之火的陨石就已结结实实地把这个灾难的全过程演绎完毕,剩下一个巨大的、烟雾缭绕的陨石坑留在我的面前。
我甚至希望象班上的那些女生一样放肆地惊声尖叫,把藏在心中的恐惧在声线接近撕裂的边缘时一起抛进那陨石坑里去。
我沉默地坐在床上,才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最希望的是身边有一个男孩,带着他抿着嘴的微笑,用他江南味道的北京话跟我重复他的那些并不好笑也不下流的笑话,尽管他自己会乐得直不起腰,觉得自己已经很下流了,我发现自己希望能够看着他的笑脸,把自己现在的不知所措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快中午了,病房外面温和的阳光霸占着所有的空间,冬日北京放肆的严寒被这样的阳光和病房里充足的暖气趋散得一干二净。我看到阿枫背着书包坐在我的面前,阳光下他没有抿嘴笑,洁白的牙齿被阳光反射得更加耀眼,他身上的那股清新的味道也不知不觉替代了这个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他的一切又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
渐渐,一股力量在我的身体里面横冲直撞,象堆满了柴的火焰一样越烧越旺,阿枫消瘦的身子顽强地控制了我,他的嘴唇温存地划过我的脸颊,象柔软如丝的锻带轻轻拂过,撩拨着我体内的那堆火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冲动在身体里游走,然后把我向阿枫的整个身体推去。我突然一把猛力地抱住阿枫,好象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我贪婪地感受着阿枫的身体,阿枫的嘴唇,阿枫的味道……我感觉不到身上的伤,感觉不到我已经无力地在这个病房里躺了好多天,而我知道,我要的就只有阿枫!
阿枫!!
在刺眼的阳光中,我听到自己的一声闷哼。
床头的纸巾原来是用来给我擦泪的,我撕下一张又一张的纸巾手忙脚乱地擦着那突兀的白色。
我下床将那堆纸巾小心地塞入垃圾篓里,想着:今天是考试的第二天,应该考物理和化学了吧?是阿枫最差的两门,不知道这次复习的怎么样。为什么星期天没有来医院看我呢?是不是复习完了政治以后又继续复习物理和化学了……
我的胃口差得不能再差了,老妈苦口婆心地劝我多吃一点,手中的饭勺一次又一次递到我的面前,最后我干脆就躺下,用被子把头一蒙,把老妈的长嘘短叹隔离在被子外面。
"小霁子,不能这样啊,你伤还没好,补身子要紧,怎么能吃这么少呢?听妈话,再吃点……""不想吃!你别烦我!"我的喊叫隔着被子传出去。
我对待老妈的语调越来越不耐烦,后来几乎都不怎么跟她说话了。
我好象只在等着一件事情:阿枫快点考完试,来医院看我吧。
他们考完试的那个下午,阿枫果然来了,和一帮子人一起挤进我的病房。
梁成、叶少波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们俩互相对答案的时候被抓住,英语成绩大鸭蛋、通报批评处分不说,还要写三千字的检查,叶少波说罚就罚吧你还让写什么检查?梁成点头愤愤说这三千字的检查太痛苦了,不如那通报批评来得又直接又爽。
严浩阴笑着冲我挤眼睛,说他们一起来的时候要叫上郭岚岚的,郭岚岚说她自己会来,不跟他们一起来。
阿枫站在他们中间,不怎么说话,跟着我们一起笑。
他们闹哄了半天,说要走了,阿枫说等会再走,梁成他们背上书包一个个离开了病房,剩下阿枫坐在我的床边冲着我傻笑。
"又傻笑,"我也冲着他笑,"有什么好笑的。""你现在终于能老老实实躺上几天了,不用再满市价乱跑乱蹦到处给人添乱了。""你小子现在北京话倒是越来越溜了,是不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怎么没见你跟孟燕这么说话呀?""得了吧,你少贫嘴了,劳苦大众在教室里辛辛苦苦考试,纨绔子弟就躺在这里躲避考试,一日三餐有人伺候着,太不公平了!""纨绔子弟就这么地了,你丫儿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我今儿个应该带个录音机来,把你的这段话录下来给老虾米听听,看看你的那处分还能不能被扯下来!""哼!处分不撤就不撤,我管它那么多呢?""你嘴上硬着吧,"阿枫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来,"教务处发通知了,讨论了去年处分的同学的撤消处分问题,结果所有因打架而处分的同学都不能撤消,估计高考都不能参加了。"说完,阿枫把那张纸在我的脸前抖抖。
我的心猛得一跳,愣在床上,这个消息实在是有些过分可怕了。
阿枫望着我,一脸严肃地说:"不过小霁子同学,你也不要过分悲伤了,全国各地那么多的行业,不是每个行业的从业者都是大学生的,考不上大学掏粪坑、扫大街也是很光荣的……哈哈……"说着说着,他盯着我一片惊诧的脸哈哈大笑起来,格格格格地弯下腰来,全身抖个不停。
我一下明白过来,抢过他手上的纸,什么呀,这是撤消处分的通知!靠,我被这个小子给生生骗了个底朝天!
阿枫还在一边格格笑着,我狠狠拍了他的头一下:"你小子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滑头?欺负到你家小爷头上来了?啊?"阿枫捂着头,继续笑,眼泪都出来了:"今天少带了录音机,又少带了照相机,你刚刚的表情太……搞笑了!啊呦,……笑死我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好不容易把脸拉下来,拳头打过去,笑骂:"你也不想想我这个处分是怎么来的!下学期就算你再给咱们班添个三千米金牌我也要抽死你丫儿的!"
阿枫离开座位继续乐,笑得眼泪直飞,随口说着:"反正下学期我也不在咱们班了,无所谓了。"我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下来,看着阿枫:"什么?你说什么?"阿枫止住笑,立在床边,好象说错了话似的望着我,嘴里却没有说话。
你刚刚说什么?"阿枫立在我的床前,刚刚脸上还蔓延着的笑容象被一股大力生生拽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抿着的那张嘴。他木木地望着我的病床,眼睛却不阂对视。
我的思绪应该已经迟钝和麻木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静悄悄地躲在暗处的连珠弩上,时机一到就接二连三地冲着我的身子划空而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地扎在我的胸口。
阿枫瞅准时机发出了最后的一箭,把四川唐门西域雪蛛云南五毒教还有王难姑的毒汁全部熬遍,以郭靖的臂力和成吉思汗的金背神弓射将出来,把我死死地定在床上,任凭麻木的感觉慢慢从全身侵蚀占据到大脑,那箭好象还在胸口乱晃,嗡嗡声渐渐弥漫到整个静谧的房间。
阿枫沉默着,我也沉默着。
"你怎么不说话?"我的声音生生划破房间的寂静,没头没脑地冲散了那一箭的嗡嗡声,然后钻进我的耳朵里。于是我意识到我几乎是在喊叫。
阿枫的嘴唇张了张,象是要开口的样子,却没有说话,嘴唇颤了几下,又抿上了,喉头跟着动了动,好象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
"哑巴啦?"阿枫的声音低下来,缓缓地说:"霁子,我选了文科。"我"哼"的一声笑了起来。
我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笑起来。左脸的肌肉有些酸疼,感觉好象还在微微发颤。我的笑声后面跟着的话轻松自如,象是等待死刑的重犯听到了最后的判决故意装出的不在乎:"做你老妈的乖孩子是吧?"
阿枫神情黯淡地望着我,脸前罩着乌云,解释着:"霁子,我没办法,我不可能去学理科的,我妈死都不让……""你老妈赶明儿帮你挑媳妇即使挑个猪八戒你也要去背吧?"阿枫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然后皱着眉头轻声说:"霁子,我妈是为我好啊……""哈,"我又大笑一声,让我感觉仿似在剧场里念着熟背了的台词,"看你丫紧张的,开个玩笑嘛。"我又接下去干笑几声,象是在为这个话题唱结尾曲,可却感到喉咙有些发干,象是噎住了的感觉。
阿枫没有继续说下去,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大脑的氧气被一丝丝地抽空,我再次呆呆地躺在病床上。
阿枫的舅舅到北京来了,他要赶回家。我想让他别回去,在病房陪我,很简单的一句话,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都没有说。
我就这么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几天之前我好象还拥有全世界,现在一下子什么都不存在了。
上个暑假玩魔兽,每过一关就有个自动存档文件,打不过可以重来。现在我希望有个一个星期前的存档,我要做的就是读取存档,然后重来,所有的一切都给我改变,或者把UNDO按个无数遍,一直按到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为止。
突然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你傻愣着干什么哪?"好象平地的一声雷把我给震回了病床上。
我"哎呦"了一声,全身一颤,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是郭岚岚,背着书包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丫干什么啊?吓死我了!"我冲她叫道。
"你凶什么?"郭岚岚狠狠瞪了我一眼,声音抬高八度,"人家考完试专门来看你你就这态度啊?""你他妈吓着我了!"我的声音跟着她的声音一路向上攀。
"你……"郭岚岚象是被气住了,一时说不出来话,小脸瞬时间涨得通红,"你……你住了几天院怎么变成这样?""我怎么样啦?我一直都这样,怎么啦?""你发什么神经啊?""我发神经你丫还来这里干什么?"郭岚岚咬咬嘴唇,先是眼眶里亮晶晶,然后转身就走,出病房,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楼道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微弱。电影里的一个场景很完整地搬到我的病房里,这时候躺在病床上的男主角应该掩面而泣或者深深自责,可我再一次躺下来,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还是空空的。
第二天我就跟老妈回了家,医生说需要长时间静养,在医院和在家中差别不大。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继续留在医院里,不过我大声喊了一句我一定要回家之后她就不吭声了。
杨俊随后前来家访,老虾米几天不见,腰愈发弯了,进家以后照例是他的那一套,好好休息好好静养,好在已经放假了,不影响学习,身体是革命本钱,重要得很啊……等等等等。曲了拐弯之后说到班上有八个同学转了文科,将被分到七班去。我眨眨眼睛,问他是哪八个,好象心里还有一丝的期盼,希望有什么说不准的奇迹发生。老虾米第一个名字就报出"岳枫",把我心里仅剩的一点火焰捻得烟影皆无。然后他继续扳着手指,拼命和自己的记忆力较劲想把那八个人的名单给凑齐,他每报出一个名字我就恍然大悟地"恩"一声,让最后希望也被剿灭的痛苦被一声声地压下去。
和去年的寒假比起来,今年的寒假糟糕透顶。去年和老妈老爸一起去香港过的,老妈在太古广场挑衣服时还和老爸撒娇,今年我就成了离异家庭里的不幸孩子。阿枫又跟他妈妈回老家去了,我只打去过一次电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胡乱搪塞几句就挂掉,然后又是对着电话发呆。好几次拿起电话拨号,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都生生给挂下去。
父母离婚的事情以各种版本在老妈的姐妹圈子里面传播,我在自己房子里面闷玩三国,老妈和姐妹们一个劲儿数落男人不是感叹女人命苦的讨论冲破房门杀入我的耳朵里。
开学我也不会跟别人主动提父母离婚的事情。
我的身子越来越健康了,可我发现我的脾气越来越坏。
估计老妈不敢带尹叔回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在我的面前提起。有天吃饭,她跟我说看我现在身子没什么大问题了,下个星期有几支摇滚乐队的演出,别人给她几张票,问我去不去。我看了看她拿出的票,那几支乐队都不出名,但都挺棒,刚要说我去,转念想了想,问她是谁给她的票,老妈愣了一下,支吾着说是你小罗叔叔给的,我冷笑,问她是那个姓尹的给你的吧,然后把票扔回去,甩出一句:"姓尹的自古就没什么好东西!"就离开饭桌,回我的房里去了。
后来我曾经把这件事情讲给阿枫听,他笑着问我姓尹的自古以来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时,我支吾了半天,冒出三个字:"尹志平!"
八个人去了文科班,开学的时候班上就重新换座位,叶少波重新坐回梁成身边,班上最后一排的座位全部空出来了。去文科班的八个人里面只有阿枫一个人是男生,其他全是娘子军,班上本来男女比例就失调,现在更是悬殊,下课的时候几个原来想考清华的聚在一起嘀咕,说这四比一的比例咱一天就已经受不了了,再考八比一的清华不是找死?
文科班教室不在高中楼,象个孤岛似的坐落在初中楼和办公楼之间,面对的是两个篮球场。中午一放学我就跑过去,手中饭盒里的汤勺一路上咣咣乱响。
开学了,冬天虽然还霸占着北京,但是却毫不吝惜地贡献着阳光,两个篮球场象两块巨大的反光板横卧在地上,耀得人眼睛发疼。我穿过操场,发现阿枫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背着书包说说笑笑地往前走。远处看去,篮球场真的成了反光板,和当头的阳光一起变成影楼里的照明设施,把阿枫的脸照得清晰而明亮。
"阿枫!"我喊了一声。
阿枫转头看到是我,冲我笑笑,跟另几个人打了招呼,蹦蹦跳跳来到我跟前。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我说一声?"我问。
"咳,在那边买不到车票,赶上民工返京,昨天晚上才回来,就没给你打电话……对了对了,你猜猜坐在我旁边的是谁?"阿枫笑嘻嘻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嘿嘿,这个人可跟你有深仇大恨哪。"阿枫的眉毛在笑的时候也挑了起来,月牙弯弯的眼睛在眉毛下晃悠着。
"跟我有深仇大恨?有没有搞错?"我象触了电似的喊道。
"仔细想想,"阿枫继续笑着,"去年有个好同志在辛辛苦苦跑完了三千米以后还被一个小暴徒给打得鼻梁骨折了……""噢噢噢!!"我恍然大悟,"就是一班那根油条啊,靠,你怎么会和他坐一块儿的?他不是好高吗?""文科班女生太多了,男生就几个,老师又不准男女同桌,就和他坐一起了。""当初可是因为你我才去扁那根油条的,小心他对你不客气。""没事儿,其实他人还不错,今天我没带够钱,交历史讲义的钱的时候还是他帮我掂的,对了对了,你猜猜他叫什么,他名字笑死我了。""我怎么猜得到啊,你丫直接说不就行了。""嘿嘿,他叫曹娟!"阿枫说着腰都弯下来了。
"什么曹娟?不会是女字旁的那个娟吧?""就是女子旁的那个娟,我看到他本子上都是那么写的,不过也没好意思问他为什么叫这么个女孩名字。""嘿,你可以以后叫他阿娟嘛,哈哈哈哈。"我笑着说。
"好啊,阿霁。"阿枫故意学他妈妈叫我的名字。
"听话就好,小疯子。"我跟着来。
原来觉得阿枫分到文科班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现在发现情况好象还不是那么糟。只是同一个教室里面再也看不到他趴在桌上打盹,做早操时从后面看不到他的背影,放学的时候也不大再能走到一块去了。
开学没多久,我到小罗叔叔家里去,张阿姨在家。
小罗叔叔和老爸是一个公司的,都在美国,老爸那时侯从美国捎东西都是让罗叔叔带回来。小罗叔叔的儿子小罗哥哥阂很早就认识,他见识广,朋友多,在北京的时候经常带我到外面玩,去年跟老爹到美国去上本科去了。
张阿姨把老爸托她存的钱给我,又怜爱地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小霁子,好好上学,你爸妈的事情别想太多,大人的事情自己都搞不明白。"我苦笑,一个寒假已经把心里的痛苦无奈压得表面上基本上看不出来了,嘴上谢谢张阿姨,然后转移话题,问了问小罗哥哥在美国的情况,张阿姨叹口气,说这个败家子在北京就已经无法无天了,到了那边更是没人管,哪象你小霁子这么让人放心。过些日子他们放春假,他会回来一次,你们小哥俩可以聚聚。
郭岚岚整个寒假没跟我打过电话,估计满肚子的气一半还没有消化完。开学后调座位,她也被换到梁成他们组,不再坐在我的前排了。她几个星期都没有阂讲过一句话,对面走过总是装路盲,只看路不看人。梁成他们惊异于我和郭岚岚的冷战,并且告诉我这个冷战的缘由已经演化分支成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在年级里流传。我打个哈欠把梁成打回他的座位,什么话都不说。
阿枫他们文科班开学两个星期后就开始选班委,正好那天又是我到他们家蹭饭的日子。他们家搬到海淀以后我去的次数就没有原来那么疯狂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
大概是阿枫的语文成绩在年级里的名声太响,他几乎以全票通过当选为他们班的学习委员。
"升官了啊,怪不得兜跳槽是升职加薪的捷径。"我们一边往学校门口走,我一边逗他。
"这算什么升官?其实我根本不想当的,偏偏班主任要搞个推荐,他们胡乱就把我给推上去了。""是不是三班的那个大胖也在你们班?""是啊,"阿枫乐着说,"那天他和曹娟一起进门,两个人都走得挺急,结果一起卡在门口,把后面的历史老师挡在外面好一会儿。""哈,"我笑笑,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俩傻逼。""别人都傻,就你能。"阿枫顶了我一句。
"那俩人还不是傻逼?那个大胖浪费全国人民多少粮食?灾区的人民都在忍饥挨饿,要是从他的口粮里省出三分之一的话,我看一年能救活一个希望小学的孩子!"
阿枫笑了笑,说:"你就不能稍微宽容点?怎么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倒是自己长得顺人眼哪?"我说,"去年运动会的时候你不是也在我面前骂过他'大肥猪'吗?"阿枫从来不骂人,跟我们一帮粗话满口飞的北京孩子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却根本没有学过去。对于他来讲,"大肥猪"两个幼稚得可以进入幼儿园教程的字就已经是很恶毒的骂人字眼了。
阿枫冲我挤挤眼睛,说:"我那是对他的昵称,你不懂。""哈,"我叫起来,"那我怎么没什么昵称啊?""还没有吗?纨绔子弟呀。"阿枫乐了。
"哎哟喂,劳苦大众还惦记着翻身啊?早就给我们头上戴高帽,批斗个没完了,还要来翻翻旧帐?""不跟你耍嘴皮子,没劲,"阿枫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们班班长是谁?""我连你们班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哪个傻逼当你们班班长?""你嘴里怎么谁都是傻逼?"阿枫皱皱眉,"怎么好象我们班上谁都跟你有仇似的?"我望阿枫一眼,没说什么,哼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了会,阿枫接着说:"我们班班长就是梁成的那个情敌。"我懒懒地答腔:"就是原来六班的那个宋利华?"阿枫点点头,说:"他好厉害,在理科班的时候就是他们班第一名,物理化学都挺棒的,他们班主任死拽活拽要把他留在原来班上,他硬是转到文科班来了。""哦,敢情你们文科班的人都是死不悔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啊?"阿枫没接过我的话。两个人又沉默下去,刚才隐隐约约在心里感到的一种莫名的尴尬逐渐升腾,围绕在我们两个的身边。
那天在阿枫家吃饭,他妈妈的菜有些变味,往常的两大碗饭我吃了一碗就饱了。
运动会又来了。
老玉米杨俊在早读课把集体主义精神分了三个部分六个要点进行了分析和说明,去年的荣誉、今年的团结、班级的凝聚力、运动的重要性……等等等等,说个没完。
天花乱坠之后,班上三千米的名单下依然只有黄翔健一个名字,我在一年之后又一次成为麻风病患者,走哪儿大家都躲着。
那首歌怎么翻译来着?昔日重来。
我甚至答应梁成叶少波他们可以再去借几张毛盘到我们家切磋研究,而且包吃包住,冒着建造黄窝的罪名居然得到的是他们义正词严的拒绝,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而且他们都抛给我一句话,让我没法再开口:"您自己去不就成了?吕班长?"
我恨得直咬牙,可是没办法,突然想起郭岚岚去年说的话:"现在北京象阿枫这样的孩子挺少的。"这小妮子说了那么多的话,就这话最精辟。
报名表要交上去了,依然只有黄翔健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只好横下一条心,在"黄翔健"三个字下面添上"吕霁"两个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梁成一干人等得知报名表交上去了,而班长即将御驾亲征参加死亡竞赛三千米,都围拢过来,嬉皮笑脸夸奖班长大智大勇,真是人民的好干部。我几个拳头敲过去,送他们一个对子:"狼心狗肺,狐朋狗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悲惨的消息我没有告诉阿枫。他倒是透露军情给我知道,他们文科班的体育尖子特别多,去年运动会的冠军里面有将近十个都到了文科班,里面当然包括三千米的冠军阿枫。
"哟,要阂们争第一啦?"我问他。
"谁说要跟你争了?不就是告诉你我们文科班的底细吗?"阿枫答道。
"你还是三千米啦?""是啊,和曹娟一起跑。""你那个阿娟今年鼻子痒不痒?"阿枫瞅我一眼,没回过味儿来。
我接着说:"要不要今年运动会结束的时候我再给他几拳,以作周年纪念?"阿枫笑:"你有胆子你就再来呀?人家上次是被你攻其不备,这次还不知道谁打谁呢。"明知道阿枫是在开玩笑,可是听到他的"人家"两个字我就感觉好象吃什么东西给硬噎着了。过去使劲儿咯吱阿枫,阿枫跳着让开,我望着他抿着嘴傻笑,嘴上喊着你这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心里却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打鼓。
过了几天团委书记又找上我,让我做运动会的男解说员。本来想推脱掉,可老团非抓住我不放,什么借口都不成,只好放学以后乖乖到运动场排练,这一排练就要浪费好几天下午放学的时间。
下午到运动场的时候老团自己迟到,先碰到女解说员。今年女解说员换了个女孩,是高一的,叫卢霖。小女孩长得挺可爱,就是眉毛都往中间靠,使她总带着皱眉的表情。这小丫头嘴皮子比我还快,象史泰龙手里从来不需要换弹药的机关枪,见了我就"得拨得得拨得"说个没完。我只是有礼貌而且较有频率地点点头,她的话却飞流直下,居然连我们两个名字都是"雨"字头也要惊声感叹"真巧呀",那惊叹声让我觉得身旁被砸破三窗玻璃。
老团迟到,几声抱歉,把稿子给我们,然后就在喇叭里放运动员进行曲,方圆几里都回荡起回音来。我和卢霖念起稿来,老团今天匆匆忙忙,没把麦克风准备好,我们只好在台上干念,台下根本听不见,好在只是我们解说员的彩排而已。老团还是老规矩,要求我们在主席台上能够一边看稿子,一边看下面的队列行进,以便对号入座,把每个班的稿子对上。
我在台上傻傻地念着讲稿,念几句就往台下看几眼。
于是当我往台下看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是两个男孩,在跑道上并肩跑着,双臂摆动的姿势几乎一样,步率也几乎不差。
一个高点,一个稍微矮一些。
是阿枫和那根油条。
阳光充足,运动场内绿草如茵,头顶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脚下宽宽的跑道,高高的主席台。我紧咬嘴唇,望着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下,两个男孩在我的视野里并肩跑步,突然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刮着我的头骨,我整个的头皮都有些发麻,然后渐渐蔓延到全身。
老团叫了一声:"吕霁你怎么搞的?"我定了定神,很快镇静下来,说道:"对不起老团,刚刚想打个喷嚏没打出来,再来再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刚刚究竟怎么了,是念错了?念快了?现在念到什么地方了?望着讲稿我好象望着一片白纸,什么都不知道。卢霖在旁边偷偷笑,用手指过来,指向讲稿里的高一(六)班。
继续念下去,还是念几句就抬头看台下,台下阿枫和那根油条跑了一圈又一圈,还是那样的速度,不快不慢,还是肩并肩。阳光就在头顶,把他们俩的身形照得那么清晰。
有一圈他们突然加了速,跑得非常快,接下来就慢些,然后再提速,再慢些,最后他们整个速度都放慢了,象是结束前的调整,嘴里好象还在说些什么。
阿枫突然弯下腰大笑,那根油条好象也在笑,然后伸出手在阿枫的脸上拧了一下,阿枫蹭地蹦起来,笑着一拳打在那根油条的肚子上,然后撒腿就跑,油条呼喝着在后面追,好象也笑得不行。
我继续念我的稿子,继续念几句就抬头看台下。
我突然发现我痛恨发明文理分科的人,也痛恨要求中学生体育竞赛项目里面有三千米的人。
运动会开始,我象个机器人一样坐在主席台上,嘴不停地上下翻飞念稿子,却没精打采象丢了魂。空闲下来卢霖就凑过来跟我闲扯,我耳朵侧过来向着她,意思是我在听着,眼睛往他们文科班的看台望过去,想找找阿枫在什么地方。
他们文科班的看台离主席台有段距离,前面六七排乌哑哑密布着好几吨女生,最后两排零星几个男生,很明显地暴露出文科班的特点。
阿枫和那个大胖儿、油条还有其他几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要么一起站起来大声加油助威,要么坐下来围成个圈子一起说说笑笑,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过去,他们已经打成一片。我傻傻地望着,感觉好象有堵无形的篱笆从无到有、从隐到现竖立在我的眼前。
我想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在为什么而发笑。
耳盼传来卢霖的声音:"哎,你们班的郭岚岚是你女朋友吧?"我转过头来望着她,上下打量她,说:"学生学生,以学为主,你瞎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卢霖原本相隔甚近的眉毛稍稍分开,故意装出关心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师兄,是不是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呀?要不要知心姐姐给你些指导帮助?"我继续瞪着她,问道:"大姐你贵姓啊?"卢霖咯咯地笑着,然后说:"开个玩笑嘛,我昨天刚学会一个算命的方法,专门算感情问题,要不要试试?""破除封建迷信是我们共青团员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心我把你这个小巫婆当典型给抓起来。"我漫不经心地说。
卢霖从旁边抽过一张白纸,很熟练地撕成好几个小条,嘴上说:"得,您就成全我一次吧,昨天刚学的,就把你当成实验品吧,行行好,帮帮忙。"接着她把那几条白纸条递给我,说:"脑子里一定要想一个你现在最喜欢的人,然后……"她嘴皮子继续噼里啪啦讲述该怎么摆弄这几个纸条,先怎么怎么,后怎么怎么,说了一大通,见我还是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就一把推过来,说:"喂,大哥,随便算一次嘛,小妹我今天第一次开张算命,你就给剪个彩嘛。"
我笑笑,然后照她的指示,和那几个纸条较上了劲,摆弄了半天,终于有了个结果,那几个纸条被糊里糊涂地套成了个古怪的形状。
"好了。"我把那四不象递给卢霖,"卢大巫婆,给我解答解答情感问题罢。"卢霖笑嘻嘻接过去,放在桌上仔细打量了一遍,她那本来已经舒展的眉头又拧在一起,好象遇上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怎么了?"我在一边嘲弄她,"第一次挂牌营业就遇上难题啦?以后还怎么去招摇撞骗呀?"卢霖没回答我,眼睛抬起来望着天,嘴里自言自语:"奇怪,这个叫做什么来着?"盘算半天,然后两道眉毛又舒展开来,做恍然大悟状:"哦,我想起来了,来来,你自己来看看,这个三角代表了你,这边这边,这个三角代表着你现在最喜欢的人,而这个三角……怎么又多出来好几个三角?你们怎么混在一起啦?我都分不清楚你们谁是谁了……"
我轻拍卢霖的肩膀:"小同学,以后出来招摇撞骗的话,先把词儿编好,要是全国搞封建迷信的同志都象你这么不敬业,那还怎么去欺骗广大人民群众啊?"卢霖手托下巴,瞪着那奇形怪状的东西,嘴里念叨着:"一般都应该有个解释啊,怎么这个我就解释不了呢?"我见她还要努力寻找答案,就把头扭过去看运动场上的比赛。高二的跳高正在进行,六班有个校队的,专用背跃式跳高,远远望去,见他一跃过杆,轻松地象是羽毛飘过。那个男孩去年跳高的时候就大出风头,今年的冠军恐怕又是他的了。
突然耳边一声尖叫,又是三窗玻璃落地,把我吓得一激灵,卢霖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个同性恋!!"这三个字跳进我的耳朵,在我的大脑里四处游走撞击,然后把我的眼睛撑得象铜铃,一股想把卢霖给吞到肚子里面去的欲望闪电般生成。旁边正好有几个人经过,听到这话,都诧异地往我们俩身上望过来。我的脸立刻被点燃,一直烧到耳根,感觉两只耳朵马上就要被烧掉下来。
卢霖好象还没觉察到,继续盯着那堆奇形怪状,拍着我说:"来来来,这下就全解释通啦!"我的手颤颤巍巍地举到高空,在我心跳频率快得无以复加的伴奏下向卢霖的脑袋敲过去。
"哎哟喂!!!"卢霖又是一声尖叫,急忙捂住了头,紧皱着眉头望向我,她的两条眉毛又一次会师,结集在脑门中央,"你干什么呀!!"这狠狠的一下敲击好象不仅仅敲到了卢霖头上,也敲到了我的头上,潜意识里,好象我希望这一敲可以把刚刚卢霖说的那三个字生生敲出我的耳朵,然后找个坟头,挖三百米的坑,把这三个字埋起来,永世不得超生。
卢霖又一声喊:"你干什么你?敲人家这么狠?开个玩笑也开不得?"卢霖的这声喊把我从坟头喊回了运动会,我才意识到我刚刚那下敲得是重了:"疼啦?对不起,下手没个轻重,没事吧?"卢霖一边揉自己的头,一边嘟囔着:"本来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解释得通嘛,你又不是,干吗这么激动?"我帮她揉,说:"是啊,清白的好同学遭到了恶意的诽谤,自然反应会大些啦……"
帮卢霖揉着她的小脑袋,嘴上说着些赔礼的话,我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我心脏的剧烈跳动声。
阿枫一点都没有骗我,他们文科班虽然女生多男生少,但是年级里体育拔尖的女生几乎都到了文科班。于是当比赛项目渐渐减少的时候,我发现最后争冠军的班级就只有我们四班和他们文科七班了。
第二天下午还是传统的三千米,这次班长大人御驾亲征。
黄翔健老早就找上了我,告诉我到时候跑的时候就紧跟着他一起跑就成了,平常我一千米的成绩还算不错,估计被黄翔健带一带还是能取得名次的。不过想着那可怕的七圈半,实在有些心悸,更何况——同一个跑道上面还会有阿枫。
当阿枫看到我也穿着运动服走到起跑点的时候,他的眼珠好象要跳出来了。
"霁子,你……你……?""是啊,我……我……啊。"我望着阿枫的运动服,和那个油条的运动服一模一样,好象是他们文科班的统一运动员服装。
"你怎么没跟我说你也要跑啊?"阿枫追着问。
"咳,我是赶鸭子上架的,说不说都一样。""你要是跟我说的话,咱们可以一块练习跑步的呀!""反正我上来是凑数的,已经做好走完三千米的准备了,哪象你是要来卫冕的啊?"我说。
阿枫还要说什么,身后有人叫他:"阿枫!来呀!"阿枫转头,油条和宋利华那帮人围在一起,招呼阿枫过去,阿枫冲我挤挤眼,说:"我先过去啦。"我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站在跑道上,初春的风刮过,让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凭什么喊阿枫叫"阿枫"?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喊岳枫的大名?你算哪根葱啊?
十四个选手站在起跑线上热着身,等待着发令员净。
广播里传来卢霖的声音:"激动人心的高二年级男子三千米长跑就要开始了,运动员们都已经准备就绪,究竟谁能够在十四位选手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摇摇头,这个老掉牙的稿子肯定是老团写的。
接着,卢霖的声音轻松了许多:"在十四个运动员里面,有我们的男解说员,同时也是高二(四)班班长的吕霁同学,我们祝愿他取得好成绩!"我吓了一跳,往主席台望过去,卢霖远远向这边挥着手。老天爷,这个丫头!转过头来,发现其余的选手们都在偷眼看我,阿枫在外道,阂隔着几个人,冲我做个鬼脸,我苦笑,想跟他说些什么,阿枫身边的油条探过头去,在阿枫的耳边偷偷说了些什么,阿枫嘿嘿直乐,胳膊肘捅了油条一下。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们,跟身旁的黄翔健说:"咱们这次好好跑,把文科班给毙了!"黄翔健点点头,拍我肩膀:"跟着我跑,没错!"然后顿了顿,问我:"干吗说这话时你的语气这么苦大仇深的?"
发令枪响划破长空,我跟着黄翔健一起冲出去。
赛前黄翔健一再叮嘱我,步率要跟他保持一致,紧跟着他,前六圈绝对没问题,能把别人甩开,后面一圈半就要看自己拼拼了。
我一直跟着黄翔健,他不快不慢,没有象去年那样开始就冲到前面,大概保持着第四五名的位置。
前面没有阿枫他们,都是其他几个班的,这些傻逼开始就猛冲,冲了两圈就没劲了,速度明显慢下来,而黄翔健一直都是匀速,渐渐超过了前面的几个,我在他身后,踩着他的步子,也超了上去。
过了第三圈,我已经感到有些疲惫了,天杀的发明三千米的人,现在一半还没到!
支撑到第四圈,我还能紧紧跟着黄翔健,他第一,我第二,看台上我们班女生的欢呼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却只有大口大口喘气的份,继续向前跑。余光稍稍向身后扫过去,隐约看到阿枫和那根油条还有其他两三个人组成第二小军团跟在身后。
跑过第五圈的时候,我已经实在跟不上黄翔健的步子了,和他的距离开始有些拉大,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在胸腔里好象都有回响。真是恨不得一步停下来,躺到旁边的草坪去不再跑了。
当头还是明晃晃的阳光,象利刃一样悬在头上,我觉得有些天昏地暗的感觉,就在这样的感觉里面,一对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我没有回头,感觉也感觉得到,这是阿枫和那根该回锅的油条。
我的步伐象被上了发条,开始加紧,我要追上黄翔健,我要和他们拉大距离,我要把文科班彻底毙了!
当我觉得我的速度已经在提快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清晰,穿破耳边呼呼的风声,象一对立体声一样罩在我的两片耳朵上,挥之不去。与此同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整着音量,把这对脚步声的声音调得越来越大,好象要搅碎我胸腔里的心跳声。
余光里,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已经阂并驾齐驱了,稍一走神,他们俩已经跑到了我的前面。
阿枫消瘦的身形完完整整地映在我的眼帘里面,风中飘来的味道里,我可以嗅出那细微的清爽体味,那是阿枫的味道。
我还能隐约听到阿枫的呼吸声,从他总是抿着的嘴中间发出,随着风飘到他的身后,飘到我的耳朵里。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一样在望着他,心跳也和现在一样这么快。
但是现在,他的身形却渐渐远去,摆臂、步率和身旁的油条一模一样。我想追上去,可全身都是酸痛的感觉,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快了。
"乒"的一声,黄翔健已经是最后一圈了。
我大概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好象身子是随着惯性而向前冲。
看台上的加油声热烈了许多,我抬眼看去,阿枫和油条肩并肩,开始加速,去年的一幕又要重演吗?
我真想停下来,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这个该死的三千米了。
远处阿枫和油条还是迈着同样的步子向前跑,逐渐缩短和黄翔健的距离。我突然注意到身边又有一个身影超过了我,我现在已经落到了第五名。
跟着前面这个人跑,好象还成,总算应该可以把最后的路程给坚持下来。
看台上又是呼天抢地的加油声音,文科班的女生阂们班的女生大对决。
阿枫和油条越来越快,直追黄翔健。
耳畔是风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看台上的呼喝声。
头顶悬着热烈的太阳,好象也在观看着这个运动场内所发生的一切,万道光线抚摩着跑道,我好象听到了它们的笑声,让我的喉头哽咽了一下,有些酸酸的感觉。
万道光线也在抚摩着前方奔跑的阿枫和油条,紧跟着他们的速度,应和着那女生占绝对多数的文科班的呐喊,把他们一个劲往终点送过去。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撞线,后面跟着差了一步的黄翔健。
然后过了很长时间,我象一摊泥一样倒在来接运动员的叶少波身上,他说:"霁子不错啊,你跑了个第五啊!"身旁的李自强说:"可惜了,要是黄翔健第一的话我们班就总分第一了,现在弄了第三,第一让文科班那帮小子给抢去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腿打着哆嗦,没和他们说话,扭过脸去寻找阿枫。
他和油条被一帮人簇拥着,离我们不远。一阵阵笑声喝彩声从他们那里传过来,那个油条披着条白色长毛巾,呵呵地笑着拨弄阿枫的头发,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汽水,嘴里说着:"这次可是把四班那帮傻逼给毙得死死的了!"
很好很好,毙得死死的。
我挺直身子,让开叶少波他们。
大步走到油条面前,一拳击出去,凶猛而有力,一点都不象是一个刚跑完三千米的人打出来的。
是什么时候听过一个哲人还是历史学家讲过一句话:"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去年运动会结束的一幕完完全全地照搬到了今年来,时间、地点、人物都没有变。
一切都在混乱的时候,我被一帮人抱住,阿枫瞪着我喊道:"霁子你怎么能这样??"跑完了三千米,那么凶狠地和油条干架,我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冲着阿枫喊道:"我他妈就这样!你能怎么样?傻逼!"
然后阿枫什么都不说,过去扶那根油条,回头又看了看我一眼,说道:"霁子你太过分了!""我他妈就是过分!"我喘着气,听着我的叫声象信号弹一样划破长空,把从父母离婚开始直到现在的无奈、痛苦、愤怒、委屈全部抛散出去,变成了一片烟雾,渐渐裹住面前的阿枫,让我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我犯了同样恶劣的错误,一年犯一次,依然是在全校的面前,依然是不顾校长、党委书记、教务主任在场。开除应该是比较合理的一个结局。
短短的两个月里面,所有的倒霉事情都让我给撞了个结结实实。
老妈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开始各方面的行动。
张阿姨认识些教委的头头,说是能帮说说话,老妈带着我去她们家,见了个胖老头,说明情况,然后我低头说几句悔改之言,就是意思意思而已,然后就被大人们放到小罗哥哥房间了,我知道老妈要继续另一种方式的意思意思。
小罗哥哥放春假回来,见着我就说:"小子够拽的啊,以前怎么没觉得你喜欢打架呢?早知道以前跟二院的孩子们打架就叫上你了!""就是那傻逼欠揍。"我苦笑。
小罗哥哥见我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说:"怎么啦?这屁大点儿事儿算什么?你老娘出点血就搞定啦。"我点点头,没说下去。
小罗哥哥拍我肩膀,说:"咳,别这样,今儿晚上有场摇滚,别人送你哥我几张票,跟哥一起去散散心吧!"老妈带我回家,路上说基本上没事了,还是个留校察看的处分。本来我估摸着她想多说几句,见我自从那件事以后就象丢了魂儿似的,也就闭了嘴。
谁都不知道这不是因为处分,也不是因为打架,只是因为阿枫。
阿枫讲那两句"霁子你怎么能这样""霁子你太过分了"时的神情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两句话也在耳边盘旋着。
我决定跟小罗哥哥一起去,希望摇滚可以把脑子里的极端不知所措给驱散干净。
那个CLUB是个新开的,在建国门那边,挺大,能容纳好多人。
我和小罗哥哥打车到了那里,演出正好刚刚开始。
第一个乐队是个重金属的,四个人都是长发皮衣,刚上台下面的人群就开始狂叫,隆隆的鼓声和贝司声卷在一起从几个大音箱中爆发出来,象给下面的人都打了剂强心针,又是一阵欢呼。台上这几个家伙技巧还不错,主音的嗓子很高,象SKIDROW的主音。在他们后面又上来三支乐队,都是PUNK,象兔子一样在台上蹦来跳去,技术都挺糙的,正适合当当小朋克。有个剃着PUNK头的家伙还边弹吉他边向人群中倒去,人群的手接住了他,爆发出又一阵狂啸和口哨。小罗哥哥坐下没多久就也窜到前面去蹦啊跳啊喊啊,只有我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
大家都在投入地做着这个由大家一起来编织的游戏,台上喊着跳着,台下喊着跳着,都是在宣泄。整个CLUB里面弥漫的是火焰熊熊燃烧的气氛和激情。只有我傻傻地坐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也想好好发泄发泄,把肚子里的失落都抖落出来,却好象吃了,只能傻傻地坐在那里发呆。一连要了好几杯Tequila,一杯杯落肚,当第五支乐队上台的时候,我已经稍微有些晕乎了。
台上的灯光好暗,看不出有几个人在台上。他们试音就试了好半天,台下激情早已经被调起来的人群开始有些不耐烦,嘘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台上几个黑影走到台前,看样子要开始了,台下才稍微平静了些。
吉他声一响起我就愣了愣,是Metallica的FadetoBlack.初二的时候老爸第一次去美国,小罗叔叔回国,老爸让我列个CD清单,我不假索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有FadetoBlack的那张RidetheLightning.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听了多少遍,老妈看她的《六个梦》时我的屋子就一直都传来音量极大的金属音乐,吵坏了老妈的情绪,结果她那部戏硬是没酝酿好情绪,眼泪都没掉下来,成了她的一个纪录。
很久没有听那张CD了,没想到在这里又听到。我的精神好象稍稍振奋了些。
前奏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听上去这几个人的技术还不错,很象那么回事。
几段节奏吉他、贝司和鼓的配合之后,该主音吉他出场了。
主音吉他的拨弦一响起,台上突然一束强光从顶照下,把主音吉他罩住。台下疯狂的叫声象被拉了开关一样又响起来。
我好奇而仔细地望过去,那个主音吉他看上去好年轻,脸上还带着些稚气,好象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当天晚上其他的乐手要么是长发飘飘,在台上肆意摇晃着脑袋,显示自己确实是用了去头屑洗发水,要么是PUNK造型,把头发搞得乱七八糟象个鸡窝,要么就干脆两边剃光,中间的鸡冠高昂地竖立在头顶,可这个男孩老老实实地梳着个学生头,身上随意地穿着件长袖的T恤,下面就是牛仔裤,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弹着自己的主音,象是与这个喧嚣狂热的夜晚格格不入。
前奏差不多了,男孩渐渐走到舞台的中央,上方的聚光灯跟着他也挪到了台中央。我有些惊讶,难道他又是主音吉他又是歌手?
"Lifeitseems,willfadeaway……"
男孩的口一张,台下狂叫声立刻响声震天,整个CLUB象被投掷了颗重量级的炸弹。台湾香港那边总说什么爆棚演出什么的,听着觉得悬乎,今天第一次感觉和这个词这么接近。
那些叫好的人肯定没有听过原版,其实男孩的声音不是很浑厚,也不低沉,和James的原唱差得好远。不过听起来还挺有味道,把整首歌原来悲怆的气氛竟然唱得有了些活力,英文也挺纯正。
活力归活力,整首歌还是那么绝望,尤其当歌词都已经唱尽,只有那漫长的纯乐器段落,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疯狂,象暴风雨从开始到完全爆发的过程,渐渐把我也卷了进去,我看着男孩熟练地操纵的手中的吉他,把那难度极大的吉他部分演绎地淋漓尽致,感觉好象心脏也随着他上下翻飞如光速一样拨弦的手跳动起来。
突然之间,鼓声、贝司声和节奏吉他声嘎然而止,只有男孩半跪着身子在台上进行他的吉他SOLO.原来的版本里面没有这一段的,看来是他们自己加上去的。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急风暴雨般。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声音本来已经相当震耳欲聋,但却都淹没在他的SOLO里面,好象被他吉他声的浪潮带动着,成为了他的SOLO的一部分。
没过多久,鼓和贝司又都加了进来,台上灯光乱闪,台下群魔乱舞,整个的CLUB在燃烧着,象正在肆无忌惮喷发的火山。
我还是那么呆呆地看着,那隔了许久没有听过的旋律忽然一股脑塞进了耳朵,整个身子都好象沉浸在了过去的时光当中,那样的日子里没有任何的烦恼,世界花团锦簇般地围绕在身边。
我手搭着下巴,觉得手指间有些湿润,抬手一抹,眼泪不知在什么时候流下来了,自己都没有感觉到。我用桌上的餐巾纸擦干眼泪,吸吸鼻子,抬手把又一杯Tequila灌到肚子里面。
他们后来又唱了两首,都是翻唱,还都是英文的,一首是GunsN'Roses的,还有一首是Radiohead的,挺带劲,有原来的味道,又掺进些自己的风格。
最后的押轴节目是那支威名赫赫的重金属乐队,可惜我对他们已经没什么兴趣,台上台下继续玩着自己的游戏,我则继续叫着酒,发着呆。
小罗哥哥不知从哪里挤了回来,拉起我说:"哎哟喂,真是他妈的巧,走走走,我带你进后面去……"说着拉着我往这个CLUB的一个门走去,嘴上念叨着:"我操,小霁子你说巧不巧,好几年没消息了,回国出来这么一趟就碰上!"
我莫名其妙,问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什么哪?"小罗哥哥在前面走着,周围的喊声震天,象是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估计也没听到我问什么。我就这么被他拽进了间屋子,看上去是做这个演出后台用的,挺宽敞,十来人坐在几个角落里聊着,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些乐器。
小罗哥哥领着我走到一张桌子面前,桌子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长发胡乱地束在脑后,有几缕不听话的还悬在脑门前,象是落了魄的程咬金,另外一个年纪轻轻的,我发现好象就是刚刚那个主音男孩!
"喂,二傻!这是我小弟!"小罗哥哥对着那个络腮胡子说道。
"哎哟,来来来,坐,坐!"络腮胡子让开位子,然后伸出手来,"赵亮,赵钱孙李的赵,亮堂堂的亮,俗名字,跟你哥叫我'二傻'就成!来,"说着,使劲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指着身边的男孩说道,"这是小秦,我们的主音。"
那个小秦站起来,冲我笑笑,不紧不慢地说:"秦晴,你好。"我愣了下,问:"轻轻?""不是不是,秦始皇的秦,晴天霹雳的晴。""哦,"我才明白,"我叫吕霁,吕布的吕,雨霁天晴的霁。"络腮胡子问道:"马季的季?"秦晴捅了络腮胡子一下,笑着说:"文盲,别在人家面前丢丑了,人家那个'霁'是上面一个'雨'下面一个'齐'."我说:"咳,没事,生字,我们学校的老师还经常念错呢,叫我小霁子就成。"络腮胡子哈哈笑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们坐下来,给我们要了酒。小罗哥哥说:"小霁子,你这二傻哥跟我是小学和初中九年同学,我操,当年我们俩好得简直没说的,后来初中毕业他跟他爹娘到深圳去了,就断了联系……"
小罗哥哥没说完,络腮胡子叫道:"都是你这傻逼,给你写信你也不回!""你才傻逼呢,操,你写的信一共两行字,错别字就有八个。"我们四个一起笑起来,小罗哥哥继续说:"我今儿在下面瞅着你就觉得象二傻,原先在北京你不就弹贝司的吗,操,偏还整个络腮胡子出来,搞得我半天没敢认你。"
二傻大笑,然后就跟小罗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下去,没个完。
"你弹得唱得真不错!"我对秦晴说。
"咳,就那么地,凑合。"秦晴脑袋晃晃,嘴角露出一丝笑。
"你多大了?什么时候开始玩这个的?"我问。
"十九,老早就玩了,也就是玩玩而已。你多大了?""十七。"我答道,"你们今天的那个FadetoBlack真不错。"秦晴眉毛扬扬:"哦?是吗?你以前听过?""那张RidetheLightning我都听烂了,"我说,"你们最后的那首Creep也好,比前面几个乐队强多了。"秦晴乐了,看得出挺高兴,然后冲我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说:"小声点,那帮痞子就在旁边。"我冲他笑笑,问:"你们自己不写歌吗?只翻唱?""没时间啊,我现在上学,平常出来和他们练练也练不上多长时间,他们平常也要上班,就翻翻老外的东西啦。"秦晴说道。
"你还在上学啊?"我挺惊讶,一般看到的这些人很少有大学生的,"在哪里就读啊?""圆明园南边那个,咳,什么就读,就是混。"秦晴笑着说。
我又是一愣,看秦晴的样子不象是在说大话,他居然是个最高学府的学生,又是一个没想到。
"够可以的啊,我也想考啊。""你今年高几?高二是吧?没事儿,明年七月放松放松就上了。"秦晴用小拇指在空中做了个挥动的动作,象是表示这高考就跟玩似的。
"但愿吧,谁知道啊。"我叹口气,想着那已经被撤消结果又飞回来的留校查看,"对了,你学琴学了几年啊?我以前学过,没耐心,就学了两个月就算了。""我很小就开始学小提琴,五六岁吧,初一那年开始学吉他的,一直到现在。""靠,"我笑,"那我是不成了。""别价,"秦晴也笑,"你才十七,这么小,现在开始没问题,我教你,包你一年就能出来演出。"我摇头:"我肯定不成,到时候白玷污了你这师父的名声,听听就够啦。"秦晴跟着问:"你听Metallica和Radiohead?""是啊,都喜欢,GunsN'Roses也成,你们今天的Ain'titFun也很好啊,我高一有阵子天天听。"秦晴眨眨眼睛,拍我肩膀:"现在的孩子够可以的啊,我们三首歌你都能报出名字来。来,哥哥敬你一杯。"我和秦晴干了杯啤酒,继续聊下去。
秦晴的脸是张娃娃脸,在台上演出的时候看不真切,近了看才发现。两个脸颊上只有一个酒窝,深深的。还好只有一个,要是两个深深的酒窝一起嵌上去,那就比较喷饭了。这分布在左半脸的酒窝让他的嘴角笑起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向左边撇,稍微有那些武打电影里最道貌岸然却是最奸诈狡猾的角色的味道,透出一股淡淡的邪气。不过秦晴人倒是不错,聊了半天,发现我们兴趣挺一致,话题也挺投机,晕晕乎乎碰了好几次杯,几罐啤酒滑下肚子,混上先前我喝的那好几杯Tequila,我的脑袋里开始有个铅球滚起来,而且象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当我再张口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有些醉了,是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醉。Tequila和啤酒双重进攻,阂的酒量打了个遭遇战,结果我的酒量覆没了大半,让我头重脚轻地坐在秦晴对面,嘴里乱咕哝着些音节,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扬了扬手,把酒吧招待叫过来:"再来四杯Tequila!"秦晴一把抓住我的手:"别再喝了,你喝的太多了!""哪儿多啊?"我叫道,"我们四个人一人一杯不正好?"秦晴把我的手按回去,笑道:"你是喝醉了,他们俩去上厕所啦!"我转头去望,确实看不到小罗哥哥和那个摇滚版的程咬金。
"他们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怎么都不知道?"秦晴盯着我,撇嘴笑了笑:"你小子也够能喝的啊,这么多酒灌下去,还想要跟着来?够了够了,呆会儿等他们回来我送你回去吧。""艘回哪儿?"我瞪着眼睛问秦晴,感觉自己的眼珠好象急着要往外面挤。
"送你回家啊。"秦晴说。
"回他妈的谁的家?我不回家!"我喊,"我没家了!"秦晴仔细看着我,嘴角往旁撇撇,露出那种带着奸味的微笑样子,象欣赏一个小宠物一样打量我:"你小子是醉了,是不是刚刚几种酒混着喝了好多?……哎,对不起,"他说着,叫服务生过来,"拿点热茶来。"
我双臂搭在桌面上,缓缓把头靠上双臂,嘴里叨咕着:"醉了我也不回家!我睡马路上也不回家!"我的头一倒在我的双臂上,感觉就象举重运动员"咣当"一声把杠铃砸在地上,持续的嗡嗡声回响在耳边,就这么晕晕忽忽地进了万花筒,再也不想起来。
当我把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发现周围没多少人了,秦晴还是坐在我的对面。我的头有些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桌上放着些卷起来的纸巾,胡乱靠着桌面上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
我迷迷茫茫地抬头问秦晴:"现在几点了?"秦晴笑着看着我,还是象看着个小动物一样打量我:"过十二点了,本来想把你扛回去了,看你哭得那么厉害,就让你先歇会儿再回去。""哭?"我吓了一跳,"什么哭啊?""嘿,"秦晴乐得又把嘴撇撇,凑上来跟我说,"你刚刚哭了好一阵子,跟老婆死了似的,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啦?"我把身子挺直了,伸手上来摸摸自己的脸,感觉什么都没有,吸吸鼻子,倒是好象有些稀稀拉拉的哭后产物在里面残存。我说:"你瞎说什么啊,别趁我喝醉了蒙我了。"
"呵,信不信由你,你那个什么小罗哥哥和赵亮也都看见了,呆会儿回来你问问他们去。"我又吸吸鼻子,问:"我哭什么啦?好端端地我哭什么?"秦晴嘿嘿笑着,半晌说:"你小子是不是被哪个妞儿给甩啦?哭得死去活来的,我看着都伤心,要么,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老爸老妈有问题啦?"我望住秦晴,望了好久,问:"我兜什么了刚刚?"秦晴没接住我的话,岔开话题说:"本来想等你哭完了趴会儿就送你回去,没想到你小子自己趴一会儿就醒了,够可以的啊,喝这么多也没见你怎么难受,嘿嘿,就是大哭一场,感情宣泄得够充分的啊……"
我急着问:"你瞎说什么啊,刚刚我到底兜什么来着?"秦晴的嘴角又往旁边撇,一脸坏笑,反问我:"你自己说什么来着自己都记不清楚啦?""你甭再逗我啦,"我说,"算了算了,不问了。他们俩呢?""俩人好几年没见,一肚子话要倒出来,刚刚看你倒了,让我看着你一会,他们到酒吧里面去聊去了。"我说:"走了,回去吧,这么晚,也没跟我老妈打声招呼,她又要烦了。"一扶桌子站起身来,猛然一阵迷糊,身子晃了晃。秦晴急忙站起来从后面扶住我,叫声:"你还迷糊着哪?这么急赶回去?"
我被他扶着,脖子边感受着他呼出的气,痒痒的,象一团棉花从脖子边蹭过,却没有停歇,顺着身子一直往下滑,把遥远却熟悉的感觉轻轻地拨动起来。我使劲吸吸鼻子,想说什么,却一头扎在秦晴的怀里,大哭起来。
秦晴开着他的北京吉普,带着我往家赶。
小罗哥哥和赵亮久别重逢,喝了一晚上的酒还不够,决定一起到小罗哥哥家唠个通宵,本来小罗哥哥要艘回家,秦晴说他有车,可以带上这个小醉鬼回去,于是我带着脸上还残存的眼泪上了秦晴的吉普。
我闷声坐在秦晴的旁边,望着外边的夜景,时不时吸吸鼻子。秦晴"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扭头望他一眼:"干什么?"秦晴笑着说:"今儿我是见识了,敢情大老爷们儿的眼泪也能这么流下来。"我瞪他:"得了吧你,我很少哭的。""是吗?"秦晴继续笑,"看你刚儿哭成那样,嘿嘿……"我哼了一声:"就是听了你那倒霉摇滚给闹的。"秦晴又"哈"一声,吉普也正好驶过一道坑,随着他的那"哈"一声车身震了一下,"咱练琴唱歌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咱的歌还有催人泪下的效果哪?"我没答他的话,过会儿,他侧头轻声问我:"是不是让个妞儿给甩了,纯情小男生第一次尝到失恋的滋味儿?"我说:"瞎猜什么啊你瞎猜?仔细开你的车吧。"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接着问他,"你这吉普什么时候买的?你住在学校里面要这车干什么?""我在学校外面自己租房子住的,经常出来演出,有个车方便,再说学校里面停车也算方便,宿舍楼下有片空地。""你们学校给停车吗?有次我老妈开车去你们学校有事儿,想从南门进去,给校警拦着不让进,结果我老妈和他们大吵一架。""哦,我们学校南门不让外面的车进的,得有学校的牌,"秦晴说着,指了指车前窗右上角贴着的一个小牌子,"校警是我们学校三害之一,该跟他们吵吵。"顿了顿,秦晴接着说:"怎么样,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去转转?培养培养感情,明年也好考过来跟咱团聚啊?"
我笑着"呸"了一声,说:"谁给你团聚啊,有你在,我只好考圆明园东边儿那个园子了。"秦晴驾着方向盘,头转过来看着我,笑说:"那个园子里面男女比例是八比一,看看你被个妞儿甩了就哭成这样,要是进了那个园子不被逼成变态才怪呢。"我哈哈干笑,伸手把秦晴的脑袋推回正前方:"好好看着路吧,你不要命我还要呢。"心里却好象被秦晴的这"变态"两个字给扎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晃晃悠悠现出阿枫的样子出来。
秦晴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兜里掏出个本儿出来,递给我,说:"把你家电话记上吧,本儿里面夹着笔呢。"我把本子接过来,在最后通讯录上写上我的名字和家里的电话,写完后我翻了翻前面的地址电话,基本上都是歪七扭八的名字和号码,估计都是别人匆忙写上去的,只有第一个名字和号码端端正正,象是精心一笔一划写的。
我问:"这个洛彬是谁啊?第一个就是他,天哪,家里电话、办公室电话、呼机、家庭地址、办公室地址都写上去了,谁啊是?"秦晴斜眼过来,把本子收回去,轻描淡写地说:"就一朋友。"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片子,联系方法都在上面,以后想看什么演出、想出去玩就联系我。"
我接过他的名片,上面什么头衔都没有,黑的底色,"秦晴"两个白色手写字耀武扬威地摆在当间儿,下面是手机号呼机号宿舍地址什么的。
我轻笑一声,秦晴问:"你笑什么?""挺喜欢你的名片的。"我说。
秦晴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然后轻声说句:"又哭又笑,小猫上吊。"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子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老妈见我迷迷糊糊象丢了魂似的样子,也没敢多问我昨晚怎么那么晚回来,只告诉我我下星期可以继续去学校了。
今天星期五,还要等三天,我在家里坐卧不宁地看看电视,翻翻报纸。吃完饭,把碗一丢,回到房里面蒙着头就睡下了。
睡梦中听到电话铃响,然后老妈推推我,说是我的电话,我从她手里接过来,里面的声音一传来,我的心就象被压缩起来的橡皮球,猛然放开来,在我的胸腔里面跳动个不停。
是阿枫。
"喂?是霁子吗?""我是,你哪位?"我明知故问。
"我啊,阿枫。"话筒里面的声音太熟悉了。
"怎么。"我的声音出奇地冰冷,让我自己都吓一跳。
"恩……"话筒那边阿枫顿了顿,接着说,"刚刚吃完饭,我在学校电话亭里呢。你怎么样了?学校会给什么处分?""开除吧,"我故意说,"两次在校长面前的打架肯定就是开除。""什么?"阿枫的声音一下就大起来,传到我的耳朵里却让我很受用,"真的是开除?你家人就不能想点儿办法?""你瞎急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家人没想办法?""……"阿枫那边是沉默,过会儿,又说,"那怎么样啊?有没有效果?""差不多吧。"我又是懒洋洋只抛过去一句话。
阿枫没再说什么,"喔"了一声,然后说:"我就是问问。""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了,就这样吧。"阿枫的电话挂断了,我把话机关上,往床上一丢,自己也随之往床上一趴,头闷在枕头里面,心里仿佛希望自己现在就窒息过去。我真不明白,我明明那么希望阿枫能够打电话过来,明明那么希望能够和阿枫象以往那样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怎么非要表现成那样……
我想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自己完全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呢?不在乎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笑话,怎么牵扯到感情了?跟老妈哭哭啼啼的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天塌了也不会。
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蹦出卢霖那个小丫头片子砸碎三窗玻璃的那句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个同性恋!!"我深深把头埋在枕头里面,紧闭上眼睛,竭力把这句该下地狱的话摒出脑子,然后咬咬嘴唇,想就这么睡过去,可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没多久,电话铃又响了,我发了疯似的跳起来,抓起电话,肯定是阿枫,我要向他道歉,我要继续当他最好的朋友。
"喂?请问吕霁在吗?"不是阿枫,我的心跌落下去:"我就是吕霁。""吕霁么?你好,我是秦晴啊。""哦,秦晴啊,你好,昨天谢谢你艘回来啊。""咳,这事儿谢什么啊。对了,今儿晚上有空么?""恩,怎么?""几个朋友今天晚上约着去酒吧玩儿,你要不要一起出来散散心?""到什么地方啊?""三里屯,你家远了点,我开车来接你怎么样?"我沉默了一会,没回答他,在考虑该不该去。
秦晴听出来我在犹豫,说:"就是出去玩儿玩儿,你不是够郁闷的么?出来喝点酒聊聊天儿,总比你憋在家里强。""那,几点啊。""九点半吧,我到你家楼下,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就这么说定啦。"我还有些犹豫,秦晴接着说:"到时候来接你啊,今儿个有几个朋友,可别再喝醉了哭鼻子啦,就这样,挂了啊。"
一下午我都躺在床上,也没怎么睡觉,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感觉心里象是塞进了好几条麻绳,乱七八糟堆在一块儿,没怎么地它们就缠在一块儿分不开了。脑子里乱,眯着眼睛睡下去,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好几个朦朦胧胧的梦,醒来以后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隐约好象有老妈老爸有阿枫有老虾米有郭岚岚,还有那个撇着嘴笑的秦晴。
醒来以后,手一抹,眼角有些泪痕。我皱皱眉,今年哭的频率可以赶上林妹妹了。
结果秦晴开车门把我接进他车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哎哟,林妹妹来啦。"我捣了他一拳:"你乱喊什么你!"秦晴乐呵呵发动车,又瞅瞅我,见我脸有点阴,问道:"怎么?还忧郁着哪?"我白他一眼:"怎么了?忧郁了就不许去啦?"秦晴把车开出我们家院门,说:"只要你今天别在老外面前再痛哭流涕就行了。"
我扭头看着秦晴:"什么老外?"秦晴开着车,随嘴说:"几个朋友而已,里面有个老外。"我把头又扭回去,望着外边说道:"哦,原来还是个国际聚会。"秦晴"哼"地一声笑笑,继续开他的车。
北京初春的夜色贴着秦晴的吉普,在车窗外流动。九点多的北京城已经基本上沉寂下来,路上的行人没多少,宽阔的路面不断展现在前方,衬着黑里透蓝的天空,环线上的路灯和路边楼厦的灯光都还比较足,它们在车窗上不断留下光线的划痕,很有气氛的感觉,吉普在路上颠一颠,车窗上留下的灯光也跟着晃动,象是王家卫的镜头。
我看着出了神,突然从左边蹦出来的大声音乐吓了我一跳,转过来,秦晴的手正调节着音量。
"吓我一跳,"我说,"这么大声。""听听谁的?"秦晴问。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愣是没听出来,我说:"谁啊?没听出来,有些象DidBowie的。""恩,倒是受些他的影响,不过不是他。""那是谁?"我问。
"有没有听说过TheSmiths?"秦晴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问我。
"听说过,不过没听过,"我说,"哦,这就是他们?""恩哼,"秦晴说,"我最喜欢的乐队,你没听过?真可惜。"说着,他单手从下面翻出盘磁带盒给我。
我从他手里接过磁带,封面就是一个人的头,目光傻傻的,象是所谓的迷惘青年,这是张精选辑,里面歌不少,我一边翻着里面的目录一边对秦晴说:"以前听说过,好象歌词都挺爆的,骂英国女皇的都有?"
秦晴笑笑,说:"他们的影响很大,不过国内放的很少,封面那个人就是Morrissey,主音,TheSmiths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整个乐队等于就是他的。"我把封面转过来又看看,说:"这人看上去怎么怪怪的?"秦晴顺着我的话说道:"这家伙是个同性恋。"秦晴的话那么自然地滑进我的耳朵,可我却不由自主地不知所措起来,没说话,装着很镇静,把磁带封面翻过来覆过去地端详着,好象要把里面的每个字母认清楚。北京吉普驶在首都的环线路上,车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阵寂静。
秦晴的眼神往我身上望过来,我继续假装钻研磁带封面和内容,他说下去:"其实这家伙也没说自己是不是,别人问他的时候,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哦,"我装作听明白了似的说,"怪不得他看起来怪怪的呢。"秦晴"呵"地一声笑出来,继续开着车,我不敢再说什么,突然间仿佛希望自己能象小学生怕被老师提问一样,把头埋在大书本下面。
秦晴好象也没注意到我的尴尬,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这家伙有套理论,认为所有的关于异性啊同性啊双性啊的词都没意义,世界上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性,每个人都有性需求,往性前面加什么前缀都是他妈扯淡的事儿。"
我"哈哈"笑出声来,想表示自己对这个傻逼的言论是多么地不屑,可笑声传进耳朵,自己都觉得象是被俘虏的战犯发出的干笑,那么无力和脆弱,很快就被车子的行进声音吞没,卷起来往窗外一扔,环线宽阔的马路上洒落了一地的无奈。
昏暗的灯光把整个酒吧渲染地有些沉闷,人也不是很多。墙壁上几幅比较大的电影海报,都是些所谓好莱坞大片。有幅海报只是半张脸,黑暗中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和秦晴坐下的桌子,让我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秦晴阂要了两杯啤酒,闲扯了一会儿,秦晴突然眼睛往门口望去,小声对我说:"来了。"然后高举着手向门口挥动,叫了声:"Hi,Jimmy!
Here!"我回头望过去,见进来的是一个老外,个子不高,穿着个皮甲克,冲我们摆了摆手,笑着走过来。
Jimmy走近,笑咪咪地拍拍秦晴的肩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秦晴指着我对Jimmy说:"这就是吕霁。"然后又敲敲Jimmy的胸脯,发出"蓬蓬"两声,笑着说:"这个就是JimmyRobinson!"Jimmy伸出手来,我也伸手过去,他的手掌挺软,而且还有些掌汗,湿湿的,我说:"Nicetomeetyou."Jimmy微微笑笑,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皮肤有些泛红,瞧上去大概应该过三十了,不过脸上却没什么皱纹。他用很熟练的普通话跟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吕霁!"虽然说得很熟练,但还是跟着老外说中文时摆脱不了的奇异腔调。
我抬抬眉毛,笑着说:"喔,你的中文真不错啊!""马马虎虎吧,"Jimmy耸耸肩,然后问我:"秦晴说你还在上高中?"他说秦晴的时候嘴里说不清楚,听起来象"亲亲"."是啊,高二,明年考大学。"我说,"你呢?你现在做什么?"Jimmy坐下来,指着秦晴说:"在他们学校上学。""是吗?"我挺好奇,"那你学什么呢?""中文,混个文凭回国去蒙更多的老外。"秦晴在旁边打趣。
Jimmy一掌推过去,推得秦晴晃了晃,然后嘴巴里还跳出句北京脏话:"你丫傻逼!"虽然每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可连在一起时,他把一字一字交代清楚,不象是在骂人,倒好象是委员长在人大做报告。
"好好好,你老人家学的是中文,知道人家那个'霁'是什么'霁'吗?"秦晴笑问。
Jimmy转过头来问我:"'季'节的'季'?"我笑着摇摇头。
"打破'纪'录的'纪'?"我继续摇头。
"总应该给些提示吧?"Jimmy笑着问,眼睛一直盯着我。
"厄,"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赶紧回答他,"是雨霁天晴的霁。""哦!"Jimmy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名字。"说完,脸上挤出老美式的兴奋,让我觉得更不舒服,秦晴在旁边乐着,继续挤兑他,"你明白么你?哦什么哦,说半天你知没知道人家是什么'霁'啊?
"就是《红楼梦》里面晴雯的判词嘛,你以为我不知道?"Jimmy坐来,一边招手让waiter过来,一边说着,"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秦晴捅他:"够了够了,不要再拽了,知道你是中国知识分子啦!"俩人互相捅捅胸脯,哈哈笑起来。
我望望这个皮肤泛红的Jimmy,还没想到这个老外还真够可以的,这么个偏字都知道,还掉个红楼梦的书包。
Jimmy向waiter要了杯威士忌,然后眨巴眨巴眼睛,好象想到什么东西,嘴巴里面重复着:"雨霁天晴,雨霁天晴……哎,你们俩的名字都在里面啦。'霁'和'晴'哦,好巧。"
我想想,还真是,秦晴的手指在桌上敲过来敲过去,说:"那可不是?要么你看我能昨儿个认识他,今儿个就把他带出来玩儿?"我低头喝酒,呵呵笑了一声,没什么表示,余光里Jimmy凑到秦晴旁边,叽里咕噜讲了段英文。我装着把一口酒喝下去,仔细去听他到底讲了些什么,可实在听不大清楚,隐隐约约一个"illegal"传进耳朵里。
Jimmy讲完,秦晴一拳把他打回座位,呵呵笑个不停,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往左半边的酒窝撇去,身子乐得抖个不停。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什么,我故意装傻,问:"你们瞎掰乎什么呢?"
秦晴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说:"没什么,这个老外思想肮脏不学无术,你不要理他。"我知道秦晴是敷衍我,也没怎么在意,喝了口啤酒,没说下去。
Jimmy嘿嘿笑着,把手里的酒杯晃来晃去,问秦晴:"今天你还约了谁?""没几个,叫了胖子和小罗,陈嘉华说他不一定,可能来可能不来,他再打电话跟我联系。""他是不是跟上次的那个人勾上了?"Jimmy眯着眼问秦晴,顺便抿了口酒,脸上挂满了笑意。
秦晴瞟了我一眼,对Jimmy说:"你怎么也开始跟胖子似的了?什么都要问?""问问而已,这个人实在有些过分,上次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连个面也不露,肯定是有问题了。"Jimmy说了一大通,我发现这个老外说起话来虽然语调有些奇怪,可用词用句却地道得很,看得出来在中国呆得有些日子了。
"今天要是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秦晴抛给他这么一句,然后转过来跟我说,"今天都是些经常出来一起玩的朋友,呆会儿都会过来。"我点点头,随嘴问他:"你的什么朋友?大学同学?"秦晴还没回答,Jimmy在旁边猛插进话来:"都是他的狐朋狗友,你最好赶紧先走,到时候把你吓坏了就不好办了。"说这话时,他还在晃着自己的酒杯,桌面滴上了几滴威士忌。
"是么?"我笑着问,"我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怎么被人吓过呢,那今天可要好好被吓吓。"秦晴又使劲推Jimmy一把:"你个傻逼乱讲什么?"然后又对我说:"听这老鬼子瞎掰乎,你别当真了。""呦,又在欺负我们小吉米呀?"身后突然传来很尖利的声音,象锉刀刻在玻璃上,把我吓得差点离开座位,Jimmy和秦晴往我身后看过去,都笑起来,我转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我椅子后面,看上去都挺年轻的,前面一个挺高挺胖,穿着一件印着大骷髅的T恤衫,后面的那个矮一些,跟在前面那个胖些的人身后,看不见脸。
秦晴站起来,让了两个座位给他们,笑说:"怎么地了?我欺负小吉米你看了心疼了?"那个胖些的没坐下来,伸出手去揉揉Jimmy的肩膀,说:"我们当然心疼了,小吉米疼不疼啊?"他的声音尖尖细细,象是正常的嗓音被他的体型给压扁了再传送出来,我望着他揉Jimmy的手型,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们俩坐下来,秦晴来做介绍:"霁子,我来介绍,这位是江鸣路,你叫他胖子就得。这位是罗远。——喏,这位是吕霁。"那个胖子剃着个端端正正的小平头,笑咪咪地伸过手来阂握手,说:"江鸣路,长江的江,共鸣的鸣,道路的路,他是罗远,罗成的成,遥远的远。"他尖利的声音加上极快的语速,把他们俩的名字一起报出来,我却一个字也没有记住。我笑笑,说:"我是吕霁,吕布的吕,霁是……"我刚想找个什么合适的方式把这个"霁"给介绍出来,Jimmy在旁边大声说:"他的'霁'是雨霁天晴的'霁'."
他们坐下来我才注意到罗远,他个子不高,脸挺清秀,但散布着不少青春痘,头发软软地搭在前额上。我打量了他一会,他也望过来,四目对视,不知怎么,有些尴尬,我努力挤出点笑容,把目光转过去。
以前小罗哥哥在的时候,也经常跟他出来玩,和一些朋友泡泡酒吧吹吹牛。小罗哥哥认识的人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可却从来没有这次感觉这么奇怪。
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喝喝酒,聊聊天,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可怎么着都觉得好象气氛里弥漫着些其它东西,可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那个胖子话够多,说个没完,Jimmy也跟着不停地凑合。我偶尔跟小罗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几句话下来,知道了胖子去年刚刚大学毕业,现在在家外企工作,那个小罗还在上大学,三年级。
时间在桌面上来回穿梭着的胖子尖利的声音和Jimmy的异国腔调中慢慢度过,酒也基本上喝得差不多了,胖子提议要去卡拉OK继续唱歌,Jimmy大声说好,说自己上次学的三首中文歌这次可以好好展示了,秦晴和小罗互相望望,说那我们只好虐待自己的听觉来换取小吉米的快乐了。
看样子他们是都要去,我看看手表,已经过十一点了,我有些不想去,抬头看秦晴,他已经和他们一起站起来了,望着我:"走吧,一块去嚎吧。"我说:"算了吧,我要回家了,太晚了。"秦晴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还没什么反应,Jimmy在旁边一把把我拽起来:"晚什么呀?一起去才有意思!"
被生拉硬拽拉到了附近的一家卡拉OK,一进包间Jimmy就和胖子一起冲向遥控器,噼里啪啦点歌,一口气的工夫屏幕上已经点了六七支歌了,看来这些家伙是经常来这里唱歌。
坐下来好长时间,秦晴见我不点歌,把歌本递过来,说:"怎么不点歌啊?让这些痴呆儿把话筒占据着?赶紧点。"我笑笑:"在你这样的rockstar面前我怎么敢张口唱歌?""咳!"秦晴笑着捶我一拳,"别这么装蒜呀,来,赶紧点……要么我们俩一起唱?""好啊,那你来点吧。"我把歌本递回去。
"我点了你可得唱啊。"秦晴接过歌本说。
那边胖子和小罗、Jimmy已经唱了好几首了,胖子讲话声音尖利,可唱起歌来却是正合适,他尽捡些极高的歌,高音部分仍然是游刃有余。从旁边望过去,胖子紧闭双眼,仰头握着话筒,陶醉在自己高亢的歌声里,俨然已达忘我境界。我转眼去看小罗,他坐在胖子身边,眼睛盯着屏幕,嘴也跟着在动,一只手搭在胖子的腿上。
我正望着小罗,秦晴在旁边问我:"我们唱老外的吧,怎么样?""唱什么?我可只会几首。""这里的英文的也都是些老掉牙的歌……"秦晴一边翻歌本一边说,"没什么好的,恩……有BonJovi的,怎么样?""行吧,反正就是乱吼,都一样。"秦晴点了一首"I'llbethereforyou",我笑说这是我小学时候听的歌,秦晴说那可好,更亲切了,唱起来肯定特有感情。
和秦晴一起唱歌,我基本上只张张嘴,跟着他哼哼而已,全是他在唱。大概Jimmy、胖子和小罗都已经习惯了秦晴的嗓子,没什么反应,虽然我昨天听过他的现场,但在卡拉OK里面听他的演唱感觉还是很不同的,他唱得真是很好,除了嗓子稍微嫩了些,其他方面都不比原唱差。
电视画面上是几个比基尼泳装的女孩在海滩上忸怩造作地走着,大红大绿的颜色堆砌在屏幕上,反而让人觉得反胃。下方的字幕不断地变换着,把歌词映在我的眼帘里:
Iguessthistimeyou'rereallyleingIheardyoursuitcasesaygood-byeWellasmybrokenheartliesbleedingYousaytrueloveinsuicide
Yousayyou'vecriedathousandriversAndnowyou'reswimmingfortheshoreYouleftmedrowninginmytearsAndyouwon'tsemeanymore
我的嘴唇在动,可是发不出什么声音,耳边传来的只是秦晴的歌声,把每一句歌词都清清楚楚地塞进我的耳朵,直到高潮的部分,我才用力和他一起唱起来,好象要把胸中的什么东西给叫出来:
I'llbethereforyouThesefivewordsIsweartoyouWhenyoubreatheIwanttobetheairforyouI'llbethereforyouI'dliveandI'ddieforyouStealthesunfromtheskyforyouWordscan'tsaywhatalovecandoI'llbethereforyou
唱完歌出来的时候,夜越发浓了,三里屯附近却依然热闹,霓虹映着当空的星光,盘踞在我们走的这条街道上,已经很夜了,依然有很多人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亲亲热热,象农村里大白天的集市。
我们五个走出卡拉OK的门,在这条夜色里的喧闹街上走着。
走过一家酒吧,里面突然霹雳般爆出一阵怪叫,叫声荡漾着扑向我们,酒吧门随即被当当两声踢开,几个脸红脖子粗的老外象饿鬼一样从里面扑将出来,拽住Jimmy,接着就唧哩呱啦开始喷唾沫星子,边乱叫边象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他往酒吧里面拉。Jimmy冲我们耸耸肩,看上去是被一群酒过三巡的朋友给碰上了。
秦晴见我还愣在那儿好象要等Jimmy似的,一把拽住我往前走,嘴里说:"这家伙的狐朋狗友装几个火车车厢都装不完,等他还不知道要等到那年去呢,我们走。"
胖子和小罗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就叫住我们,说太夜了,明天还有些事情,现在该回去了。跟我们说了再见,俩人随手叫了辆出租车,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他们在里面冲我们招招手,出租车几声叹息,呼的一声撒蹄奔走,抛下一股汽佣旋在我们周围。我注意到他俩另外的两只手进门后就一直搀在一起。
剩下我和秦晴,一起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我问他:"胖子和小罗住得很近?他们一起回去?""何止很近。""他们住在一起?"我问。
秦晴点点头:"是啊。""小罗不是还在上大学吗?怎么还和别人在外面一起租房子住?""这有什么?自己愿意住外面嘛,方便些。"我"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
秦晴边走边望我,问:"怎么了?"我摇头对他笑:"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呵呵,"秦晴笑问,"是不是觉得他们俩之间不对劲?"没想到秦晴会这么反问过来,我脑子里好象被一个没头的野牛用力撞了一下,我故意装做没听清他问的问题:"呃——什么?你说什么?"秦晴抬了抬眉毛,跟我解释:"我是问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觉察到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没有没有,"我抢着说,好象要是说晚了就默认了似的,"没有啊,怎么会奇怪呢?"我的眼睛是看着前面的,余光里能察觉到秦晴扭过头来盯着我,他的嘴角好象又撇到左边去了:"你要是觉得奇怪也没什么,他们俩本来就是一对儿。"顷刻之间我的脑子被野牛撞了之后又被不由分说灌进三公升水银,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的这话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好还是装做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啊?什……么?你说他们什么?"
秦晴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俩是一对儿啊。"面对秦晴这样的叙述,我只能继续把装糊涂当作我的挡箭牌,笨拙地护在我面前:"一……一对儿什么?他们在一起工作?小罗不还是学生么?"秦晴"哈哈"笑起来,把我的心笑得直发毛,好象蒋干盗书时听到周瑜梦话一般,他问:"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啊?""什么呀,"我立刻为自己辩解起来,"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说什么啊?"秦晴继续笑,说:"他们俩都是同性恋,是一对儿,住在一起……现在明白了?""啊……哦……这样啊……"我的嘴唇和嗓子同时发干,把我所有的词汇语言表情都蒸发到这午夜干燥的空气当中去了,"呃……原来是这样啊。""你不会觉得他们恶心吧?"秦晴突然这么问。
"当然不会,"我的声音带着些颤抖,还有些稍稍的嘶哑,我清了清嗓子,干咽下一口口水,说,"他们人都挺好的,有什么恶心的?""那就好,"秦晴又是很轻松地抛出来这么一句。
我闷着声向前走着,想问秦晴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可又觉得不好问出口。夜色正浓,初春的北京依然寒气逼人,一阵风吹过来,我浑身打了个哆嗦,一个喷嚏结结实实地打出来,把正走过身边的一男一女吓了一跳。
"Blessyou."秦晴在旁边说。
"Thanks."我跟着。
"Youknow,"秦晴就这么继续用英语说下去,我习惯性地跟着:"Yeah?""Youknow,Iamgay,too."秦晴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单字都很清楚,好象抡起的一个大榔头,把这六个单字咚咚地钉在块板子上举到我的面前。
这个榔头同时也敲到了我的脑袋上,我吓得都忘了去装作听不懂。
秦晴盯着我:"怎么?吓到了?""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猛然间觉得鼻子又开始发痒,感觉好象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使劲把这个喷嚏挤出来,"阿嚏!"然后赶紧吸吸鼻子,冲秦晴笑笑:"夜里好冷。"
秦晴很诡异地朝我笑,说:"那我们赶紧上车吧,我送你回家。"这个天边飞来的喷嚏不偏不倚地出现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把我们的话题一下子踢跑,我装作好象对他说过的话一点都不在意,而秦晴也再也没有提这档子事儿,回去的路上我们净找些其他的话题瞎贫,而关于他说过的这句话,好象有个默契堆在了我们中间,我们谁都不去碰它。
到了我家院子楼下,我下车,跟他说谢谢,他冲我说:"明天晚上我们学校十佳歌手比赛,到我们学校来玩玩吧。""你们学校的活动,我来参加干什么?"我问。
"挺热闹的,一年就这么一次,过来玩玩嘛。还有几个哥们儿让我帮他们伴奏,挺有意思的。""那你怎么不唱呢?光伴奏?"我笑着问他。
"咳,参加比赛多没劲呀,"他又撇撇嘴,然后想想,对我说,"要是你来了我就上去唱去。""干嘛?""唱给你听啊。"我"哈"地干笑,说:"你们大学生的活动,我连中学能不能毕业还成问题呢,再说吧。""别再说啊,"秦晴赶着说,"到时候我好来接你过去啊。"我敷衍着:"明天可能还有些事情,说不好,到时候我再打你手机吧。"秦晴好象还想鼓动我什么,又忍住,单眼冲我眨眨,说:"那我明天等你的电话了,比赛是晚上8点的,你最好6点以前打电话给我。"我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他的北京吉普在我的面前转了个圈,开走了。
第二天周六,我又是太阳晒到才起来,起来就吃中饭,老妈边往我的碗里夹菜边跟我搭腔,说这次费了好多口舌和财礼才让我重新回学校的,回去以后好好读书,可别再添乱子了,我白了她几眼,不理她。
后来她说到昨天晚上阿枫打电话过来了,我脑子一下绷紧,问她阿枫说了什么,她说他没说什么,知道我不在家以后就挂了。我几口把饭扒完,往桌上一丢,跑回我的屋子,拎起电话,八位数的号码一下拨完。
一串忙音随即传了过来。
"操!"我骂了一声,把电话丢到床上。但不管怎么样,心里总有一层欣喜,好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而复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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