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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霁

_7 小乐(当代)
我们坐下,旁桌的这帮小孩子声音特大,闹哄哄地。我们扭头看过去,坐在最里面的是个胖小子,脸上肉墩墩的,可能喝了不少的酒,看上去像是贴在脸上的红色热水袋一般,随着他说话而一颤一颤的。我从这里望过去,感觉他有股缩小版的卢卫国的架势。他拍着桌子,嚷着:“今儿个这顿我请了,谁跟我抢我跟谁急啊。”年纪那么小的孩子,说起话来跟大人一样。
我对霁子说:“瞧,跟你这个小纨绔子弟是一路货色哦。”
霁子摇头:“我再怎么样也是个英俊潇洒的纨绔知识分子子弟啊,你瞅瞅这小胖子,整个儿一暴发户的催肥独生子,你怎么忍心拿他阂比啊?”
我忍俊不禁,耳边听到那小胖子继续嚷嚷:“那谁,小鞭儿,上回那小上海妞儿你不是说一个星期拿下吗?怎么这屁放了半天也没动静儿呢?”
那个小鞭儿说:“别提了,本来八九不离十的,结果,嘿,那北院儿的一傻逼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我操,又是花儿又是香水儿的,弄得比那法国电影儿还法国电影儿呢。这哥们儿我怎么整得过他呢……”
“你丫就是猪脑子,早跟哥们儿我说声不就结了么,”那小胖子从兜里拿出一小盒子,扔给小鞭儿,“这总能震住那什么狗屁香水儿花儿什么了的吧?”
“哎哟喂,这不是你给莲莲买的MD随身听么?怎么……连拆都还没拆呢……”
“他这个人丢三落四的,”那小胖子身边一花枝招展的女孩抱怨道,她的穿着装束和她的年龄刺眼地不相称,“跟他说了的型号,到头来还是搞错了,这个型号的国内到处都是,我才不要呢。”
小胖子手伸过去搂住女孩儿的腰,陪笑道:“我没弄错,肯定是我老头子弄错了,回头让他再买一个不就成了?”
那女孩白了他一眼:“我不要MD了,下次让你的死鬼老爹买个数码像机回来。”
“成,一句话。”那小胖子满脸堆笑,脸上的赘肉被生生挤到圆脸中央。
“嘿,莲莲,我都恨我是个男的,”小鞭儿在一旁说,“要我是个女的,碰上小辉这么好的男的,我还不乐得老妈子坐飞机——美上天儿了?”
“去,一边儿凉快去。”小胖子一挥手。
这时服务员把帐单拿了过来,小胖子招手:“这边这边,一共多少钱?”
服务员说:“谢谢您,一共六百四十八块。”
小胖子从兜里拿出几张一百块的钞票递给服务员,很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找了。”语气跟带着一帮小秘出来吃饭的董事长一般。
桌上另外一个女孩说:“小辉啊,这个月让你请了这么多次,我们可不好意思啊。”
“小事儿小事儿,”小胖子摆动他的小胖手,神色像领袖面对群众的膜拜,“等以后我去美国找我老头子了,想请你们都没有机会了。”
这帮孩子站起身来,要离开了。我刚想转头回来问霁子说这个小胖子和他比起来谁更纨绔一点,没想到霁子也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上洗手间去,没想到他走到那个小鞭儿身边,把那MD随身听的盒子抢了过来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下,小鞭儿在旁边儿叫道:“哎哎哎,你干什么哪你?”
霁子端详完了那盒子,没搭理小鞭儿,转过头去笑脸面对那个小胖儿:“你叫小辉是吧?老爹在美国?给你赚钱,给你买MD随身听,挺舒坦是不是?”
那小胖子皱眉头:“你哪儿来的?瞎管哪门子的闲事?好狗不挡道,赶紧让开。”
霁子二话不说,上前清脆响亮地给了那小胖子一巴掌,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霁子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掌比前一掌更响,一下子整个餐馆的人都往这里看过来。
霁子大声训斥道:“你小子他妈给点儿专业精神好不好?你要还真是人,问问你老爹是怎么在那边赚钱的,龟孙子你把你老爹的血汗钱拿来丢到这种婊子身上,”说着用手指着那花枝招展的女孩,“我要是你老爹,一早就废了你丫的。”
那小胖子捂着脸,愣在当场,好像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旁边儿的几个小孩子也傻了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值班经理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打架出去打,别在饭店里面闹。”
我的心咚咚直跳,这是我认识霁子以来第三次见他打人,而且这次看他好像无缘无故就发那么大火,完全不知从何而来。我看他的架势,好像还要上前,过去拉着霁子:“走吧,出去吧,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一旁的值班经理怕霁子再上前,站在那小胖子阂们中间,说:“你们再不走我叫保安了啊。”
霁子手指着那小胖子,说道:“你丫给我好好记着,要是还这么不是东西的话,我以后见你一次扁你一次!”
我拉着霁子出了饭店的门,那小胖子好像才回过神来,在我们身后叫道:“你个孙子有种给我等着!我不叫人来把你废了我不是人!”
二十
我和霁子走在街上,霁子好像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对我说:“你干吗把我给拽出来?那样的小龟孙子我真是想扇死他,省得给这世界添乱。”
“你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你当年不是也一个德行么?怎么突然和小孩子认真起来了?”
“你以为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上去扇他?”
“不是么?”
“要是我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扇他,这整个北京城的人还不够我扇的呢。”
“那谁知道你怎么突然跟炸了锅似的就冲上去?”
“那小子老爹,我在美国碰上过。”
“啊?”我停住脚步,诧异地望着他,“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儿我跟你说。”霁子用手一抹头发,它们都像跟霁子此刻生气的心情一般,根根直竖,一肚子不满似的。
我们向前走了几个街口,来到街边的一个长椅前,坐下。
霁子对我说:“暑假结束之前有好几篇paper要交上去,可下雨偏逢屋漏,我电脑的键盘坏掉了,该打出来的出不来,不该打出来的碰一下键蹦出四五个字母出来,于是我开车去我们那儿的一个电器连锁店Fry‘s去买键盘。找到我要的键盘就想去付钱,没想到旁边儿一人儿用北京话问我’你会说国语吗?‘我扭头一看,是一五十多岁的中国人,身上一件破牛仔,全身上下邋里邋遢的,头发好像也好几天没洗没梳了,我以为是像他们说的那些用悲惨的经历骗中国人钱的职业骗子,又急着回去赶paper,差点儿就没理他,不过还是点点头,心说他要是跟我编他是怎么在异国他乡丢了钱包失去亲友的故事的话我扭头就走;他倒也没说什么,给我递张皱皱巴巴的纸过来,上面写着几个字母数字,好像是电器的ModelNumber,跟我说他在国内的儿子托他在这里买Sony的MD随身听,说是国内还没有出,只有国外有——他也就今天这一段时间有空,跑到这里来,可不会英文,到处找找不到,把这张纸给店员看店员也不知道啥意思,要是现在回去这几个星期都要工作,没时间出来了,就只好就地来找翻译。
“我看他说的挺诚恳,又想想天下父母心么——”他说到这里,我在一旁故意笑着撇嘴给他看,意思是说居然这样的话也能从他嘴里冒出来,他伸出手来,在我的脖子旁做要掐死我状,嘴上却继续说下去,“于是就答应了他,带着他去找了一个店员问,没想到那么大一个电器店居然还没有这个型号的,那个店员说另外一个电器店RadioShack应该会有,让我们去那里看看。我跟那人说了情况,他一脸失望,看上去真的是比他儿子还急,说他也不知道周围哪儿有什么‘赖地藕傻客’,该怎么走,眼看着马上又要去上班了,这下孩子可又要等上大半年了。
“我咬咬牙,心说好事儿做到底,正好我知道该怎么走,就带上这位老爹去吧,要是只跟他说了地址,到那里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又得耽误他一大堆的时间;于是我就让他开车跟着我,带着他到了旁边的一家RadioShack,还真买到了那款型号的。这老爹那个兴奋劲儿啊,说这下小辉可不会埋怨他爹了,跟我说他儿子跟他说要用这个随身听学英语,说是质量好,又可以录音,说这话给我听的时候那叫一个自豪啊,就跟我是他儿子同学似的。说完了一看表,说坏了,要赶着去上班,道了好几声谢,然后就走了。”
“这就是那小胖子他爸?”我问。
“是啊,”霁子撇撇嘴说,“就是那孙子他爹,你听我说,后面还有呢;考完试放假,我托Chris找了在香港的Intern,要有三个月时间,我就把租的房子退了,房子里面一大堆家具电脑什么的,你也知道,我邋遢惯了,家里总是堆一屋子破烂的,都要挪到我一朋友那里去,我自己懒得搬了,就找了家中国搬家公司,你知道,便宜么。
“他们一共三个人,说好早上九点来搬,结果九点一刻才到,我一看,得,里面就有那老爹,还是那身破牛仔,头发还是好像半个月没梳,一见我就乐,说小兄弟是你啊。他们另外两个人都比这老爹年轻,撑死了三十出头,搬起东西来手脚麻利,这老爹五十多的人了,比你还瘦一圈儿呢——”
“你说你的好人好事就说你的呗,干嘛还找机会来损我——”我抗议。
霁子冲我挤挤眼,顺手拍拍我脑袋,继续说:“就这样还跟着这些比他年轻好几十岁的人一起来干这体力活,我看着特内疚,就帮忙跟他一起搬,搬的时候跟他聊,他问我多大,上什么学,英语真好什么的,说他这么大岁数了,来美国一句英语不会说,整个儿就是找罪受,说的时候神情特黯淡,然后我臼他儿子的情况,他的神情一下就变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牡丹盛开似的,说小辉特有出息,他现在赚钱就只是为了小辉将来能来美国念书——我操,你瞅瞅他儿子刚刚那操行,剁碎了喂狗狗还嫌腥呢。”
“你那么确定这个小胖子就是那老爹的儿子?”
“我刚刚特地仔细看了那MDPlayer的包装——当初买的时候我注意到那包装口有道特怪的划痕,跟店员说,店员说是最后一个了,要换的话得等下礼拜了;那老爹说不碍事,说后天正好有人回北京,可以带上给孩子送去,下个礼拜就不赶趟儿了——刚刚那个MDPlayer就是当初我帮他老爹买的那个,没错儿的,我看了,型号划痕都一模一样,上面还有我当初怕万一他最后想换,帮他写上的RadioShack的地址……你说这小子怎么这么操蛋呢?那天搬家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每个小时60美元,你说就算搬家公司剥削少点,只扣掉一半儿吧,他老爹卖苦力辛苦一个小时也只能拿十美元,刚刚那顿饭就够他老爹拼死拼活干他整整一天八个小时的了;你刚刚不拦我就对了,我把丫扇死了丫老爹就解放了……”
我望着霁子因生气而显得青筋微露的脸,感觉他好像和两年前的霁子有着说不清的差异。说他变了,他的牛脾气还摆在那儿,说他没变,可他言语之间分明透出和两年前截然不同的角度。
我刚想说些什么,我们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小胖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在前面,没错,那俩孙子在那儿呢!”
我的心扑通乱跳,回头看,那个小胖子领着一帮子人向我们这里跑过来,那些人手里好像还拿着棒子;霁子看见,骂道:“操蛋的,看我今儿不废了丫的。”看那架势真的好像要迎上去跟他们干架,我一把拉住他,说道:“你把他一人儿打趴下了,我们俩都得赔命赔进去!”
霁子稍稍犹豫了一下,骂了声“孙子”,转身拉着我就跑。
北京夏末的晚上,秋意未至,仍然有股闷热的气息团团把人包围。我和霁子飞奔在街头上,好像就在试图冲破那热闷气息的重重围截,身后不时地传来叫骂声,都在迎面而来的风声中被打得七零八落而传进我们的耳朵;要是以往的我,心脏一定也有如他们的叫骂声,在狂奔海险双重夹击之下而七零八落,不可收拾。可现在,霁子阂肩并肩,大口喘气地飞奔在这马路街头,身后的人狂叫着要把我们撕碎,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在参加高中时期的三千米,输赢只是那块奖牌而已。
余光里,霁子目光向前,大步飞奔。不知道是我余光的错觉还是什么,我竟然觉着霁子的脸上浮着微笑,在这晚间的北京街道上,在后面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好似丝丝入扣。
我都不知道我的脑海里究竟是在想什么了。
霁子突然猛拽着我,转进街角的一个胡同口,带着我在里面转来转去。这胡同里面灯光昏暗,霁子却好像熟门熟路,带着我转了好几个弯,左窜右奔,如同回到了家一般。转了最后一个弯,突然停步,拉着我闪进一个黑暗的角落。我躲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两面大屋相对着的墙中间留出的极其狭窄的一条缝隙,刚刚在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居然可以容纳两个人。我和霁子面贴面地挤在里面,互相完全看不见对方,我只听见他轻声说:“不要出声,他们肯定找不到这里。”
霁子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在黑暗中传递到我身上。刚刚逃跑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突然停下来,浑身冒汗,霁子的呼吸不仅传递到我的身上,更温和地将动力传递到我满脸的汗珠身上;这时外面追赶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他们的叫骂声好像就在耳边,我脸上的汗珠应声而落,不知道是因为霁子呼吸的拂拭,还是因为紧张的气氛。
我的心又开始跳动,是因为外面那些小痞子们的靠近么?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感受到另外的一个相同节奏的心脏跳动声音。
那是贴着我的胸口的霁子的心。
追兵就在我们的身边,他们都停了下来,疑惑地寻找着突然失踪的我们。
他们的脏话粗口是那么近,感觉就是贴着我的耳朵吼出来的,让我的心跳速率加速度上升,让我的呼吸也夹杂着颤抖。霁子的双手从我身后搂近了我,他的心也跳动的厉害。
我们俩的心跳同时在加速,外面的脏话好像电视上的说唱乐,不着边际但是却有节奏地给我们的心跳在伴奏。
我的双手也搂住了霁子,闭上眼。外面不知道谁破口大骂了一句“我操这俩兔子祖宗十八代的,跑哪儿去了?”
我的嘴唇在那“兔子”被喊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霁子的嘴唇。
二十一
身边的人物是霁子,地点是黑色的巷中。
时间呢。
我感觉一旁好似悬挂着金黄色的沙漏,细微的沙粒缓慢地从颈口漏下,在这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提示着时间的流逝,却无法告知时间的具体位置。
或许,时间的具体位置在这样的场景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在完全失去方向感、时间感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好像被突然放置到荒无人烟的岛屿之中,周围没有人群,没有压力,甚至没有白日和黑夜,外在的因素被有效地切割瓦解,我居然可以真的无所顾忌地将双手环围在霁子身后,像从未感受过他人的爱抚一般,去探寻霁子的脸,同时接受霁子的亲吻。
时间究竟是如何流逝的,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只有跟随着霁子,跟随着身边场景的变化。
身边的场景由那黑暗的小巷逐渐流动转化为霓虹闪烁的王府井大路,最后定格在那屹立于街口的饭店——霁子说过,他不想住在他母亲和尹叔的家里,所以就定了这里住。
暗夜把光亮的权利交付与争光夺目的霓虹,我的视线渐渐被带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电梯——过道,所有路过的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我的耳边好像只有我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听上去不知是紧张,又或是期盼。耳边突然响起了一股奇腔怪调,在霁子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打破了我呼吸声的沉寂,好像突然从门里冲出来似的塞进我的耳朵。
那是秦晴在酒吧里唱过,霁子以前在高中经常哼的调子。无缘无故地,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冒出来,在这样的时刻环绕在耳边。
也就在霁子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在迎面感受到的屋内冷气的吹拂下,这两年多的记忆被不由分说地从我脑海中抹去,傅云、溪海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两年前从首都机场起飞的那架飞机,象被倒带的录像,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从天宇返回人间,从遥不可及变得触手可得;那天溪海舍命将我从公汽轮下救出的一幕也被我咬牙丢弃在记忆之外;时间的印迹、烦恼的现实轻而易举地在我踏入房间的同时灰飞烟灭;我望着眼前的霁子,这个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男孩,单单纯纯地站在我面前,于是这一刻时间和空间完全静止。
一切冻理成章,和遥远的想象并无二致。十分钟前那闷热的小巷子里,我们在黑暗中相拥的镜头重复出现在这冷气十足的房间里。我的一切原则都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土崩瓦解,也许,相反地,深藏在我潜意识里的原则正好在这模糊的记忆中恢复?
房门的紧锁将我和外部世界有效地隔离。平地刮起了一股龙卷风,将我平日思前想后的顾虑卷上云霄,同时将我和常人一般的平日羞于启齿的欲望带返地面。
苹果树下的蛇微笑盈盈,吐着毒信,抛出了硕大而诱人的苹果,我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今天第一次品尝一般。
二十二
和霁子如此紧密地接触,让我感受到的,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绪。
是的,是最复杂的情绪。
激动,喜悦,宽慰,兴奋,欢畅,甜蜜,满足,快乐,愧疚,无奈,苦涩,酸楚,烦闷,迷惘,希冀,绝望,幻想,失落,惆怅,自责。
这些情绪有如在车祸中一头载进江河里的公共汽车里的乘客,被困在水中无法脱身,不知是谁打破了窗户,求生的欲望让所有人争先恐后游向水面;当浮出水面,每一种情绪都那么贪婪地在我的体内大口呼吸着那虽然只阔别几十秒却如隔三秋的空气,我身体里的氧份被它们蚕食瓜分,却感不到一点痛楚。
霁子的呼吸声敲打着我的耳膜,作弄着我的欲望,在我眼里,他的面目从来没有如此的贴近,仿佛被清洗过一般,又好像润肤产品在电视广告里的模特,面孔的每一个细处都无可比拟地清晰。悦目怡情的广告渐渐被摇滚乐般的节奏打破,霁子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不知是因为他的躯体越来越贴近我的躯体,还是因为他的声音本身就越来越大。
霁子脸上凝聚出的汗水顺势滴下,滴到我的脸上。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我觉得那汗水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蒸发殆尽。
“阂在一起吧!”
霁子最后的吼叫带动着天雷地火,骤然烧卷所经之地。我紧紧闭上眼,咬着嘴唇,身体泡浸在无可名状的欲望之中,脑海也在同一时刻被霁子抛出的这句话所轰炸袭击,动弹不得。
我和霁子躺在舒适宽大的床上,两个人都望着天花板。
霁子笑了一声,我转头看他,他继续笑,说:“上学期在那边上一门写作课,每次大家都要念自己写的东西,有一次班上有个哥们写了好几千字,只描写床戏,后现代的不得了,说他后现代是夸他,反正是不知所云,老师耐心等他读完,评语就那么一句话:Sexisthemostdifficultsubjectforawriter.”
霁子的脸也转过来,冲着我,伸出手,让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还是在笑,看得出来他还想说什么,可又没继续说下去。
头枕着霁子的胳膊,前所未有的心安和平静笼罩全身,我转头继续盯着天花板,问:“那你在那课上一般都写些什么?”
“我?”
“是啊,你都写什么?”
“写理想写人生写爱情呗。”
“吹吧,你。”
“呵呵,你记不记得以前语文黄老太太成日价儿骂我词汇贫乏用句失当,骂得我对作文一点儿兴致也没有,得,时来运转,上学期那写作课的老师是黄老太太的绝对值,我不管写啥都给个A,眼皮儿都不带眨的。”
“那是你成天对人家施美男计换来的吧。”我笑着说。
“我说,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你丫也别总挤兑我,给点儿鼓励什么的好不好?”
虽然离开国内两年多,霁子标准的北京口音一点儿都没有变。躺在床上,枕着他的胳膊,和他贴着,从未有过的场景。
突然,霁子的胳膊抽了回来,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身体像抽风一样扭动着,嘴里叫唤起来。
我吓得连忙坐起来,摸着他的心口,问道:“怎么了?”
“不成了不成了,”霁子叫道,脸几乎扭曲变形了,“哎哟……怎么这么快……”
“怎么了……心脏疼?这么厉害?真的这么疼吗?”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霁子豁然间由喜悦变为痛苦的脸,语无伦次。
“啊……不成了……”霁子继续叫着。
“我……我带你赶紧去医院吧,怎么回事儿啊?是刚刚跑的时候跑出来的吗?”我的心在心房里也开始没命的乱跳,急忙跳下床,想扶霁子起来。
“阿枫!”霁子的手依然扶着心口,咬着牙说道,“我知道,医生以前跟我说过了,这是遗传的心脏病,要么不发作,一发作……就……就……哎哟……”
霁子的话没说完,又痛苦地叫唤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咬牙,脑子里空空如也,感觉眼泪一口气要冲上眼眶,急忙上前扶住霁子,问他:“那你有没有药啊?没有的话还是要赶紧去医院,晚了不好!你成么……不成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等等……我还有话……”“霁子一只手抓住我,气喘吁吁地说,”去……你把我的长裤拿来。“
我没等他说完,一步蹿到旁边的沙发上把他的长裤给他递过去。霁子用手使劲挤了挤心口,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手颤颤巍巍地把钞票递到我的手上。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霁子喘着气,说:“我……我……我不行了,这些钱……是我最后的党费……请……请你一定交给李队长啊!”
我立在霁子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霁子望着我,手还是捧着心口,但是却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没一会儿就笑得脸红脖子粗。房间里方才还生死攸关似的紧张一下子便被他的笑声所驱散。我还是咬着牙,盯着霁子那恶作剧成功之后得意自鸣的脸,虽然恨他这么逼真地在我面前吓唬我,但同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快慰,仿佛在潜意识里,开这样玩笑的人正是我所期待中的霁子。
我把手中的那几张钞票往霁子脸上掷过去,霁子自顾大笑,根本不躲。那几张钞票在空中飞舞,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我咬牙叫着:“你这个小痞子,不教训教训你你真无法无天了!”说着,我的两只手伸出,一下子扑过去要掐霁子的脖子。大笑声中,霁子扭身躲过去,转到床的另一边。我扑了个空,身子又上了床,见霁子的笑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发响亮,想到方才他精心表演的那一幕,自己也忍不住笑,可见不得他那么得意,于是又扑上去。
我半真半假地扑在他身上,双手作势掐他的脖子。霁子依然大笑,脸上象被涂了层红漆,被我这么一掐,更加红彤。他咳了几声,好像被呛住,收住笑容,喘着气说:“好了好了,饶命饶命,不闹了,再闹真的要出人命了。”我见他真的被呛住,就松了手,没想到他一个翻身,势大力沉,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压在底下。
霁子双手压着我的双手,又哈哈大笑起来,压低了头看着我,说道:“怎么样,感受到啥叫欲擒故纵将计就计围魏救赵调虎离山啊勇冠三军了吧?”
霁子自鸣得意地抛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成语,象小时候官兵捉强盗的最后胜利者一般。我拼命挣扎,想脱开他双手,可他居高临下,两只手紧紧卡住我的手腕,怎么样也挣脱不了。我仰望着他依然胀红的脸,忍住笑,对他说:“你放开我,要不然我可要——”
“你要怎么?”霁子带着坏笑盯着我说。
“我可要不客气了。”
“哦,是不是啊?”霁子故作凶神恶煞状,脸越发贴近,问道。
我被他压得难受,见他贴近,心里好笑,不顾一切“扑”地一声,好几滴细微的唾沫星子喷出,正喷在霁子的脸上。霁子“啊”的一声,头往后收回,手却没有松开。他甩了甩头,大喝道:“靠!你不想活啦!”说着,两手使劲,把我的手腕压得生疼,我挣脱不了,肚子里又觉得好笑,嘴上大喊饶命。
霁子的头又压低,我不敢再使用那么恶劣的招数,呵呵笑了几声,见他越贴越近,以为他要来咬我,嘴上继续喊着:“好了好了,大哥大哥,不敢了不敢了……”
霁子的头凑近我的脖子,轻微地亲了一下,然后又凑到我的耳边,对我一字一顿地说:“阂在一起吧。”
我望着霁子,丝毫没有感觉他已经松开了手:“我们……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霁子盯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
“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的诺言竟然如此轻易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霁子兴奋而激动,好像面对着世间最难以相信的奇迹,他伸出胳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身子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却感觉自己麻木了似的,这么样的承诺在这一刻将整个现实变成了什么都无需顾忌的世界。就这么躺在霁子怀里,本应该是难以言表的满足,可现在却不知不觉地给我的背上制造了无形的包袱。我想闭上眼,尽力忘却,不去追想。可没想到闭上眼,那包袱竟然好像被激活,时刻提醒似的在我的面前跳跃着。
我尽力摇晃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那包袱甩开,想让自己在这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世界中,能够多些时间享受向霁子承诺现在和以后的快慰。
“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第二次在霁子的耳边说。我发现自己竟然显得是如此贪婪,这句话似乎象鸦片,说完了以后全身被麻痹,那种无可比拟的畅快感觉,让自己竟然说完了一遍,还想说第二遍。
“现在和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说完了第二遍,第三遍也像是被拴在一块儿,随之被带了出来。
霁子为什么没有反应呢,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
我转过头,望着霁子,却发现面前的霁子赫然变成了溪海!
这怎么可能!我浑身一颤,诧异莫名,心中同时冒出了种种潮水般汹涌不绝的念头。溪海却好像对身边的环境一无所知,唯一注意到的是面前的我,他的苹果脸也像方才霁子狂笑之后一般,红彤彤的。
“当然当然,”溪海的声音带着颤抖,“现在和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我迷惑地望着眼前的溪海,心中乱成一团,猛然间又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蹲着霁子!他手紧贴着胸口,脸上肌肉扭曲,仿佛那虚假的心脏病变为现实。我心中一阵扭痛,想下床去,身边的溪海也坐起身来,依然好像对身处何处一无所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说:“怎么还不睡啊?你?”
溪海完全无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伸出手抱住我,硬把我按回床上。我想转身下床,可全身一点劲力也没有,耳边又传来霁子因心脏绞痛而发出的声,像把锯刀,缓缓切割我的大脑和身体。
心脏好像随时都会爆发弹出胸腔,我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梦境的真实和现实的荒谬在眼睛睁开的那一刻交相碰撞,像一道划空的闪电,照亮天际之后随即消逝,空留午夜梦醒的我,傻傻地睁着眼睛半坐在床上。
我把一旁的台灯打开,脑子有些胀痛,床边的时钟显示时间:三点二十。我向床侧边看过去,十多个空啤酒瓶散落在床边,像一群战败的残兵余勇东倒西歪。
霁子躺在床的另一边,昨夜灌的那么多酒让他如此酣睡,好像什么事情都吵不醒他一般。
我对霁子兜了什么?为什么我对他说的话都莫名其妙的模糊起来,好像被我的潜意识小心翼翼地打了包,埋在连我自己也发掘不到的脑海深处。
脑子还是胀痛,昨夜我也喝了不少的酒。
我默然躺下,紧紧抱住身边的霁子,不顾一切地吻他,仿佛这样的动作是解酒的良药,可以让我忘记脑袋的胀痛,重新投入真实的梦境,去体会自己在现实中体会不到的一切。
二十三
从小就被人夸我的记忆力好,书本上的文字都是看上几遍就能记牢背熟的,高中的时候霁子说刚开始听说我背书特牛,一直都以为我是在家背上无数遍了,到班上来显摆。
可当我的记忆阂的情绪发生抵触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最需要记住、最不应该忘记的场景,往往舵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走形、虚假,甚至荒诞。马小军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些对于他人和自己的无端想象,似乎都验证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那一夜漫步走过一段从未想像过的道路。在旅程中,见证了自己和常人无异的欲望,也见证了自己以前从未想像过的出轨;同时,那按照以往我固有的原则去衡量,本应是罪恶的行为,却被那么轻易地转化为我乐于享受的现实。是我自己在幻想中的编排,还是我面对事实的缴械投降?
霁子跟我说“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之后,我究竟对霁子说了些什么,已经被完全剔除在我的记忆之外。那些堆砌一旁的酒瓶和身边酒醉后酣睡的霁子仿佛是手术过程中的手术刀和消除我记忆的麻醉剂,清晰地告诉我手术最后的结果,却把整个过程毫不留情地省略。我无从知晓,也无法知晓。
霁子回美国的飞机是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起床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有那么丝冲动想去询问霁子昨夜我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可又忍住,加上时间很紧,于是沉默像约定好了似的端坐在我俩之间。我们忙手忙脚地收拾东西,匆忙下楼结账,打车,催司机快些,感觉好像夜里做的梦还没醒,就已经到了首都机场大厅里面。
霁子让我在旁边等着,他带着行李过去办登机手续。
虽是一大早,但机场大厅里面已经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了。霁子在远处排队的身影却在人群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让我回忆起两年多前同样的地点,在我眼里,整个机场大厅全笼罩在黑白色下,只有他一人有着鲜艳的色泽:天蓝T恤,橙黄的箱子,墨黑双肩包,还有我的那封从未寄出去的雪白的信。
两年多过去了,又是机场大厅。相同的地点和人物在我的眼帘前飘荡,带动起相同的心情,我咬住嘴唇,尽量让自己忘却。
霁子从柜台前走过来,手里拿着登机牌,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我们往右边走了没几步,就来到了国际出发的入口。
只有拿着机票和登机牌的人才能进入这个入口进行安检。
霁子阂面对面站着,正对着国际出发的入口。
这瞬间之后就远隔重洋的情景似乎在各式各样的电影里面都见过。
霁子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笑着说:“动不动就是那样的镜头,是吧,飞机起飞了,人实际上还留下来。Whatasurprise!”
你真的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吗?霁子。
你如果真的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急切地希望这班航班现在就起飞,把你留下来,而且是彻底地把你留下来。
我也希望我可以像故事里面说的那样,电影里面演的那样,无所顾忌地冲破一切禁锢,不去在乎别人,把溪海的存在完全抛开不理,就在这里扑进你的怀抱,在这最后的时刻向你敞开心扉,用可以让整个机场大厅的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告诉你,留下来,霁子,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走。
如果换作是秦晴,也许他可以做到,也许他可以微笑着,用他痞子似的笑容把整个局面轻松地改变。
可是,我不能。
从上了小学以后,我就不记得我在谁面前哭过,父亲的去世让外表似乎内向安静的我内心更加坚强,或者说是顽固。
不管怎么样,霁子,我真的想在你面前大哭一场,让你了解我内心的矛盾。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弱点,知道问题的所在,甚至能够在脑海里刻画出和现在的场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剧本——在那个剧本里面,我并不如此懦弱,我并不如此小心翼翼,我并不像秦晴说的那样面,是个软柿子;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这另外一个的剧本里写出我在这个时刻应该说出的话,以达到你我都希望的那个目的。
可是,对不起,霁子,我不能。那不是我的剧本。
那不是我。
“时间快到了。”霁子看了看表,说,“阿枫……”
我低下头,拼命抑制住那即将溢出的泪水。
“我跟你说过,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都是,你是我真正的初恋——这话听起来特恶心,是吧,被电视里面的人讲烂了,听着都别扭——甭管怎么着,多保重,你和你的朋友……咳,我也不会说什么祝福的话。”霁子苦笑着说。
你别说下去了,霁子。
我走上前去,拥抱住霁子,想说的话都被一股酸楚的痰卡在喉咙里。我命一口气,体味霁子身上那遥远又熟悉的气味。
就在我脑海里刻画的另外一个剧本中,我一样走上前去,拥抱住霁子,想说的话全部在那一瞬涌出我的嘴边:“霁子,我的初恋和你的初恋发生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不要走,留下来,我希望它能继续下去。”
这段话被我的那股酸楚的痰堵住,没有办法在现实的场景下说出来。事实上,我知道,没有那痰,它也不会从我的口中说出。
“其实也好,”霁子双手搂住我,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听别人说,初恋百分之九九点九九是要失败的,如果是这样,留着也好。”
是么,霁子,你真的相信吗?还是你只是说说聊以自慰而已?
我将霁子抱得更紧。仿佛这无声的拥抱可以悄然传递我内心的活动一般。
另外一个剧本里的我,不仅将霁子抱得更紧,而且欢乐地叫了起来。
显然,在那个剧本里,我是随心所欲的,霁子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我。
“现在人谈到恋爱不是特流行用‘轰轰烈烈’这四个字吗?初恋好像很难轰轰烈烈起来的,是吧?”霁子继续紧搂着我,说,“我现在这么紧地抱着你,跟你清清楚楚说明白了我的心思,即使是再平平淡淡,这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已经是奢望了。”
霁子继续说道:“真的,就这么抱着你,告诉你我喜欢你——这真的已经是幸福了。”
我竭尽全身之力抑制住泪水,默然将头斜靠在霁子肩上,没有再说什么。
“在美国的时候,我常一个人傻想,问自己,如果真的像那谁说的那样,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说什么做些什么……那时想到时间不可倒流,确实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样的感觉真是窝囊加痛苦。现在,我居然真的有了这么一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话,甚至……老天已经对我不薄了——”
霁子啊,你为什么和溪海一样,都感谢老天对你们的青睐呢?
时间永远都是在最需要它的时候溜得飞快,不给你一丝的喘息机会。我们长时间的拥抱尚未告一个段落,霁子已经不得不进门了。
霁子的行李已经都托运了,只剩下一个单肩包,他拎起包,斜挎在肩上,冲我笑。那笑容甜蜜而惨烈,甜蜜得让另外一个剧本里的我欣喜若狂,感觉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醉的笑容;而惨烈得让现实中的我心如刀绞,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笑容。我好像突然吞下了一个电力十足的绞肉机,它如鱼得水地在我的内脏之间穿梭往返,将它面前的一切都绞得粉碎。我血肉模糊的心却仿佛由此而得到了莫名的满足,似乎这样的惩罚方才能够平复矛盾的现实给我带来的无奈。
我终于还是没有掉下眼泪来,目送着霁子年轻英挺的背影走进入口。
他走进入口的一瞬,我竟然难以想象的平静,好像被羁押许久的囚犯终于得到了死刑的判决,那种不可挽回的被人世间所抛弃的现实反而在宣判的一刻带来了出奇的宁静。我长呼一口气,朦胧间仿佛看到那另一个剧本里面无限幸福的我和霁子一同迈出机场大厅的身影。
霁子在过去之后站住,回头望了望我,他的脸上也是那么平静,向我招手,露着笑容。
我举起手,也向霁子挥手,露出笑容。
只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此刻的笑容,究竟是甜蜜,还是惨烈,又或是呆若木鸡。
霁子站在距我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我们中间相隔着国际出发的分隔门。
亲人们在两端互相挥手祝福,朋友们在两端互相呼喊送别,恋人们则依依不舍,双双流泪,临别的话语传递穿梭于门内门外。
我呢,我算是什么呢?在这里做什么呢?霁子就在眼前,近得几步可达。他冲着我挥舞的手有些迟钝,频率渐渐慢了下来。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站在首都机场的我和霁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那时步出机场大厅的我的心境重又降临。
我的手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面朝霁子,左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指着自己的胸口。
霁子在望着我,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知道我为什么指着自己。
接着,我的食指伸向半空,一笔一划,在虚拟的纸上书写着那一个字,那一个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字,那个被世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用过无数次的字。我凌空虚指的手腕无形间感到巨大的压力,每一个笔画都那么沉重,每一个停顿转折都那么漫长。
霁子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像那夜天安门前站岗的哨兵,全神贯注地盯着。
最后一捺写完,我收回食指。隔了一秒,食指再次划空,指向对面的霁子。
我的食指落下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霁子的眼眶分明在闪烁,身子在微颤。而他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那依旧甜蜜而惨烈的笑容。
我找不出其它任何的形容词。
我低头,狠命一吸气,把那即将奔涌而出的眼泪驱赶回它们的来处。
再次抬头,面对霁子,我大声喊道:“但是——”
“但是”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两个字。
在这嘈杂的机场,只有这么大声的呼唤才能跨过这十多米的距离,让霁子可以清楚地听见。
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并不理会他们,在我的视野中,他们都被淡化模糊,变成黑白的影像,围在霁子阂的身边。
霁子还是在笑,而且冲着我点头,让我知道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笑容掺杂着脸颊上的泪水,欣慰和甜蜜在其中流淌着,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他是的。
那是他真实的笑容。那是的。
我们还是这么相隔十来米,像安排在国际出发入口两面的雕塑,面对面的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霁子抬腕看了看表。
时候到了。
真正的分别时刻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哭天呛地,痛不欲生。
霁子冲着我笑,我也冲着他笑。
就像那年暑假,我和妈妈回老家,他艘们去火车站时候我们在站台上互望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单纯和谐。
原来最后的分离并不是那么痛楚。
死刑犯在最后时刻终于得到解脱。我竟然可以笑得这么自然,把滚动在体内的热泪全部蒸发殆尽,面对着挎着包上路的霁子,招手,微笑,分别,再见。
再见,霁子。
再见。
当霁子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当我发现我孤零零一人站在国际出发的入口处,身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当我向里巡视,努力想找到霁子的踪迹却毫无结果时,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竟然像踩着隐藏的地雷一般,轰隆隆一声巨响,再也觅不到半丝的安宁。那胸中的绞肉机狞笑一声,重又开柿虐。
我咬着嘴唇,走到一边儿,我必须要寻找一个支撑物。
我靠着墙缓缓蹲下。
虽然我自己是那么清楚,知道即使时间倒流,回到方才分别的那一霎,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依然不可挽回;但是我却那么希望时间能够真的倒流,让我再紧紧地拥抱住霁子,即使不能有任何言语,只要能再次紧抱住霁子,让我的心像品尝罂粟一般得到那片刻的麻醉,我也心甘。
我紧闭着眼,一个人偎依在墙角,耳边是嘈杂的分别送行的声音。我把头紧贴着臂膊,只听见自己十多年没有痛痛快快流过的泪水,在紧闭的双眼之间挤出,在脸与臂膊的夹缝中蔓延,在弥漫着无奈的空气中滴淌到地面。同时,我又无比羡慕地远望着另一个剧本里的我和霁子,喜笑颜开地拥抱着欢呼着,真的像故事里所说的那样,王子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霁子和溪海同时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一个返回了大洋彼岸,一个去天津实习。
他俩离我的空间距离虽然有巨大的区别,可对于我来说,却并无二致。
大二开学,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人满为患的教学楼里上自习,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吃饭,那孤独感好像修炼了千年的妖怪如影随形,毫无怜悯之心地施展魔力,将我眼前所有的事物变成冷冰冰的雕塑,让我找不到任何人倾诉,找不到任何地方发泄,惟有缩手缩脚任其摆布。
每晚从三教下了自习,我都来到邻近的五四运动场,在黯淡的跑道上奔跑,发了疯地奔跑。
跑道上人并不少,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我频率极快的步伐让我赶超了他们一圈又一圈。身体上的透支似乎可以稍稍麻痹我心情上的沉重。什么都无需顾及和思考,只要望着前方的黑暗,迈出步子,沿着跑道,一圈再一圈,就好像实验室没头没脑地在转轮里奔跑的小白鼠,没有目的,没有停歇。
开学没多久收到秦晴的电话,得知他居然已经辞了职,大把大把的时间,问我愿不愿意晚上出来玩。
虽然并不是周末,但难以忍受的孤独感让我仿佛濒临窒息的边缘,于是我答应了他,当晚去了和他经常去的那个酒吧。
秦晴的气色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许多,他说是拜不用每天继续面对卢胖子的肥脸所赐。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自己仔细盘算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在公司那个大贼窝里面干没劲,于是下了狠心,一个辞呈交上去,就不干了。
“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我问。
“考托考G啊,这不,准备趁这九月最后疯狂几天,然后咱就要一个猛子扎进英语复习的海洋,争取早日游过彼岸,去那美国鬼子的老巢学习啊。”
秦晴倒是很早就提过此类的想法,所以这么说我倒不觉得惊讶。
和秦晴喝酒,闲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说张擎和孙二娘彻底分手了,我虽然有些诧异,但他们以前闹过那么一次,这次倒没什么太大的震撼感觉。秦晴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又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记得木木么?”
“当然记得,你那个初恋老情人啊,怎么了。”
“他和他老婆离婚了。”
“离婚了?这才几天啊?”
“他那天打电话亲口跟我说的。”
我不知说些什么,打趣说:“还记得那天婚礼做游戏,他把你当成新娘,特搞笑。”
秦晴刚刚点了根烟,听我这么说,快递到嘴边的烟停在半空,嘴里也呵呵地笑了几声,接着说:“其实那天他知道第五个是我。”
我愣了一下,问:“他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记不记得我那时亲他亲了挺长时间?别人没看到,其实我趁机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秦晴把停在半空的烟放进嘴里,命一口,吐了出来。烟雾在酒吧暗黑的半空中盘旋,他又呼气一吹,将面前的烟雾吹散,然后自我解嘲一般的笑了笑,说,“好土是吧?跟那个什么似的。”
“他知道那是你……”我想了想说,“说明……你们现在不可以破镜重圆了么?”
“得了吧你。”秦晴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圆他个屁,这世上最好的玩意儿都是不圆的。”
又坐了会儿,秦晴接了个电话,然后匆匆对我说抱歉,今天在另外一家Club实际上有个演出,结果自己给弄错时间了,现在要赶过去。我笑他也是个健忘症患者,说没事儿,你去吧,我反正坐会儿也走了。
秦晴走了以后,我独坐在酒吧里,周围歌舞升平,一片欢声笑语,可身边的这一切惟有让我倍感寂寞。
我又叫了杯啤酒,听得旁桌有个尖利的声音叫了一声:“你可别跟别人说!”
另外一个声音跟着说:“你别卖关子了,当八婆还要立什么守口如瓶大牌坊啊,快说——”
尖利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好像凑近了另外一人的耳朵,新闻开始播讲,继续这个八卦话题。我也没兴趣听下去,长长叹一口气,觉得这幽暗的酒吧阂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纷繁无序。我仰脖子一口,把新叫的一整杯啤酒都灌下肚子里。
我的头有些昏,是从来都没有尝过的醉的滋味?
不对,我望着眼前的空酒杯,望见了高中那年和那一帮子同学去霁子家看黄片喝酒的场景,那天很高兴,酒也没有节制地跟着一起喝——那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醉酒。
突然旁桌传来一声惊呼:“真的啊?”
另外一个声音小声说道:“当然真的,你小声点儿……我亲眼在他电脑上面看到的,那还有假?”
“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呢……天哪,这世界也太小点儿了吧?”
“所以我说啊,别看平常他们……”这两个声音感叹完毕之后,又开始悉悉索索小声引论开来,还是在谈论这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八卦消息。
耳边是他们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一时间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失落,好像这近二十年的生活突然间来了个大转弯,强制性地赋予了我一种压力和不适,身边那两个小道消息的传播者像是两个催化剂,把我现在的身份和生活催化得变异和轻浮,同时让我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我再一次把酒杯放到嘴边,才发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酒已经被我喝完了。我苦笑,望着透明的杯底,恍惚间好像同时看到了实习中的溪海还有远在美国的霁子。
酒吧里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刚要起身,看见孙二娘从酒吧门口走了进来。
孙二娘风姿绰约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扭着腰的同时还有些踉踉跄跄,看起来在进来之前已经喝了些酒了。秦晴刚刚告诉我他和张擎之间的事情,我突然怕他看见我,好像他们分手发生在我而不是他身上似的。于是我只顾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酒杯。
孙二娘虽然醉了,可是眼神还是很尖,摇晃着走到我的桌前,兰花指翘着伸到我的眼前:“啊哟,你看看这是谁啊?”
我不得不把头抬起来,装着笑容说:“噢,是文闵啊,好巧,来——坐。”
孙二娘立在原地摇晃的身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像春节晚会上那些肢体动作夸张的舞蹈演员,扭动着坐到了我的身旁。我随之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和已经被酒气冲散地很稀薄的孙二娘独有的香水气味。
孙二娘坐下之后点了杯啤酒,扭头盯着我笑,面容妩媚的有如醉酒的贵妃,问道:“怎么你一个人跑过来?溪海呢?”我刚要回答,他恍然大悟一般自问自答:“啊哟,你瞅瞅我这记性,他去实习的事儿我自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人年纪一大,记性就他妈地跟跳楼似的衰退……”认识孙二娘以来,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妈的”三个字,掺和着他嘴里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只是笑笑,没说话,孙二娘半挑眉毛继续说:“怎么……看不出来……趁溪海不在,你跑到这里来钓男人啦?”我提高声音,一下打断了他:“文闵你别喝醉了就乱说!”孙二娘咧着嘴笑,轻抚我的背,说:“咳,你瞎紧张什么,不就是开个玩笑么,地球人都知道你和溪海是模范夫夫——哎——”他突然半站起身子来,朝门口用力挥手。
门口刚进来几个人,我望过去,里面有一个是以前一起打过排球的李愈,其他的几个都不认识,被孙二娘这么一叫,都聚了过来,围坐一桌。人多了我很不自在,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孙二娘一把抓住我,说你可别走,今儿个怎么也得留下来陪陪老娘,我喝的也挺多的了,一下子站起来还真有些头晕,于是被孙二娘一把拽着坐回了座位。
和李愈一起来的四个人和孙二娘都挺熟,聊天聊得很起劲儿。我酒劲儿慢慢冒上来,脑子里嗡嗡响,孙二娘自己本身已经醉的不成了,还硬又给我点了一杯啤酒塞到我手上。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聊天,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子渐渐脱离分开。
这四个人里面有一个年纪挺大的,他们都管他叫老石,他自己嘴里说“啊呀,都快四十的人啦”,但是脸色上倒看不出来,保养得很好,在这酒吧的灯光下根本看不出任何皱纹出来。知道了我还在上大二之后,他感慨道:“现在的孩子,你们看看——咳,我当初上班上了七八年之后才知道有这么档子事儿,那时候哪有什么酒吧互联网?你们算是赶上啦——我们那时候大冬天的东单还一周跑他两三次呢”他的语气好像老红军感慨当年万里长征的艰辛一般,我抿嘴笑,没说下去,耳边传来的仍旧是旁桌那两人密谈小道消息的背景声音。
孙二娘跟着继续说下去:“什么现在的孩子,人家可是恩爱夫夫,神仙眷侣,后面不知道跟着多少人流着哈喇子望着呢。”我伸出手拍了拍孙二娘,让他别乱讲,他哈哈大笑,停止这个话题,又开始扯东扯西,说了大半天的话。周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和孙擎的事儿,只字不提孙擎。
他们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好像又几十分钟过去了。我昏昏沉沉在一旁,看到他们不知道说到什么,孙二娘突然仰脖子一口气把他的酒倒到肚子里,带着些许的哭腔大笑着说:“老娘我今儿个开始就自己过了,谁跟我谈感情我就让他去找阎王爷去!”引得周围的人都忘我们这桌看过来。
老石叹了口气,拍拍孙二娘的肩膀,说道:“二娘啊,你还年轻,这么早说这些话干什么。”顿了顿,向后仰着,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孙二娘说:“像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玩儿也玩儿够了,什么也都不想了,就想好好找个人过个安生日子——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也就明白了……”
孙二娘哈哈大笑,扭捏着拱进老石的怀里,不说话,任由老石轻拍着他的肩膀,偶尔抖动一子,也不知道是笑还是抽泣。
李愈在旁边微微叹了口气,劝道:“二娘,你们分分合合这么多次,要真是彻底断了,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我坐在孙二娘旁边,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孙二娘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桌子都安静下来,只有孙二娘一个人缓缓的抽泣声。
我拍着孙二娘的背,身边静了下去,于是耳边就又传来旁桌两个人未完的八卦对话:“我不早就说了么,这两个人一开始就不对劲儿,我老早就看在眼里,只不过不点破而已。”
“我就搞不懂,那谁长得那个叫一个难看啊,他怎么会看上他的?”
“谁知道他鬼迷了哪门子心窍了?你看吧,我跟你打赌,他们俩好不上一个月,一准儿玩儿完!……哎,我跟你说,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出酒吧的时候,孙二娘醉得不成,我走路也有些踉踉跄跄。老石就住在中关村附近,于是把我们俩推进出租车,要把我们分别送回学校和家。
先到了我们学校南门,我走下车,老石问我怎么样,能自己走回去么,我笑说没问题,道了谢,转身要走,身后孙二娘叫道:“小疯子!”
我转头,南门的灯光照着孙二娘的脸,让他本来就白净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刚才葡萄酒和啤酒混着喝,把他的嘴唇渲染得鲜红,和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好像白色墙壁上被突兀泼上一桶红色颜料一般。他靠着车窗,望着我,眼神迷茫而无助,像在太平洋孤岛上求生了半年的人,疲惫、惶恐、无奈,不敢奢望任何奇迹的出现。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住,莫名地疼,低望着车里的他,轻声问:“怎么了?文闵?”
孙二娘的丹凤眼角渗出一滴泪珠,缓缓地从脸颊上划过。我靠着他的脸很近,他嘴里浓重的酒气随着呼吸散进我的鼻子里,让我鼻尖酸酸的,不知道是被他的酒气给刺激的,还是被他那忧伤的神情给感染的。
孙二娘缓缓开口,用他今晚说过的最清醒的语调跟我说:“小疯子——和溪海好好过,外面那么乱,你们不容易,别跟他们……别跟我们似的——知足常乐,你这么聪明,应该清楚,我祝福你们。”
孙二娘这意识流一般的话语一说完,便如释重负似的躺回后座椅上,一头靠在身旁的老石肩上,眼角的泪痕未干,却好像已经睡了过去。
新的一个世纪如期而至,并没有带来惊天灭顶的灾祸,也没有带来大喜大贵的福兆,除了每次填写日期的时候都要颇为不惯地把早已习以为常的199X年改为陌生的2000年,身边的一切照旧。
北京那年的签证异常艰难,前一年的大使馆事件让中国留学生的签过率大打折扣。溪海如影随形的运气继续不离不弃,加上他的成绩、推荐信都很过硬,在签证官面前丝毫不怯场,一签通过。
跨越大洋的飞机将把溪海送到美国东海岸的新泽西。临走之前,一帮朋友聚餐,半醉的溪海在他们的起哄声中阂喝了交杯酒,孙二娘在一旁感动地热泪盈眶,像激动的女孩子看见婚礼的场面一般捂住脸忍住泪,由衷地为我们高兴。他的身旁站着老石,两人靠得很近。
溪海凑近我的耳边,苹果脸红中透着紫,满口酒气,一字一字地从他嘴里冒出来:“我——等——你。你要是来不了美国,我毕业了就回国。”虽然他喝醉了酒,可说的是那么的干脆果断,没有一丝的犹豫。听起来不像是承诺,也不像是临别的鼓励,倒更像是在描述一桩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事实。
溪海走了之后我也升入了大三,和所有想出国的学生一样,参加了越发火爆的新东方,埋头在GRE和托福的题库里。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似乎并不像身边那些人抱怨的那样无聊痛苦。陈剑白每次阂一起去新东方上课,总是抱怨连天,说自己内心里面两个关于上课还是旷课的阵营早已打得不可开交。可对于我,这样枯燥、一成不变的生活却可以让我心情放松,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好想——单纯地遵循一个方向前行,这反而是最适合我的道路。
于是,相比较而言,我的大学下半部分就简单得有如僧侣修行一般,一成不变的学习,随之而来的两场考试,接下去就是准备申请材料,联系学校。溪海在美国倒好像比我还急,给我改PersonalStatement,甚至还帮我去我申请的学校联系。
大四上学期期末之前我收到了第一个fer,在西海岸,随之又收到了一个东海岸学校的fer,这个学校离溪海的学校只有两小时车程。西海岸的那个学校学术声誉和专业排名要比东海岸的那个高出许多,但是我没有做太多的考虑,选择了东海岸的那个学校。
毕业前每人都准备了留言本,让同班同学留言纪念,陈剑白嬉皮笑脸地在我的留言本上写下了“风流儿是个好同志”。我看到他的留言,咯咯笑了半天,陈剑白在一旁做个鬼脸说:“怎么样,咱写的留言还是够客观吧?”
最后的分别时刻照惯例包括了毕业大餐,女生们都哭成一团,男生们皱着眉猛喝酒,一直喝到吐为止。郭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当初刚一进校门他给我们每个宿舍照的合影,照完以后胶卷就被他丢在了家里,一直没洗。毕业前他收拾房间又找到,把照片一一洗出来,如今一看,所有的人都感慨万千,女生们的眼泪继续像断了线的珠儿一般往下流,男生们则互相拥抱,拥抱完了吐,吐完了继续喝。
妈对于我即将赴美也是感慨万千,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我可以感受得到,她心里的欣慰和惆怅各占一半。我穿着黑色学士服的毕业照被她小心翼翼地嵌放在了精致的像框里,搁在她卧室的床头柜上。临行之前,不知怎么,我不时地冒出想跟妈说实话的念头,最后还是被彻底打消,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样的负担还是不要让她为我来背的好。
离开北京之前,孙二娘又给我组织了个欢送聚餐,要了个包厢,还很象模象样地起名为“牛郎织男终相聚”欢送会。吃饭前,孙二娘的大侃才能得到发挥,让每个人都给说句祝福的话,一圈轮下来,轮到一个大二的戴眼镜的男孩。他小心翼翼地举着酒杯,扶了扶眼镜,说:“岳枫大哥和他朋友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很感动。我刚参加大家的活动没多久,原来以为这个圈子没有真爱,也没有承诺,可现在,看到岳枫大哥和他的朋友,两年的分隔,大洋的距离,依然坚守如初,现在终于可以相聚,我真的为他们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因为他们让我对真爱、对感情有了更深的理解,更坚定的期盼——谢谢你们,祝愿岳枫大哥一路顺利!”
在北京生活了六年多,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望着地面,胸中涌起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不知是眷恋,还是感慨,又或是无奈;飞机越升越高,穿入云层,从机窗往下看去,城市的所有景色都逐渐缩小。飞机似乎还对这古城有着依依不舍的情绪,在城市正上空盘旋了几周,京城的人群、车流、学校、公司、天安门,种种事物,都化为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点——仿佛显微镜下的微生物,虽然肉眼看不见,却不代表它们不存在——可他们在显微镜下的存在,却阂的世界清晰地隔离开,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的,我的世界是我的,互不侵犯互不干涉,骤然分离开来。
那代表性的盘旋结束,飞机继续升空前行。白色的云层由稀变厚,逐渐覆盖地面,任由刺眼的太阳统治着云层上方的世界。我把飞机的舷窗关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睡了过去。
溪海开着车去机场接我,见到我了之后欣喜异常地冲上前紧紧搂住我,让我觉得顿时呼吸困难。我笑着把他拉开,问他是不是想一见到我就把我勒死。
在开车去他为我找好的住处的路上,溪海滔滔不绝,话说个没完,好像两年都没怎么跟人说过话一般。
就这么,在另一边大陆的土地上,另一种环境,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语言,像当初离开家乡县城来到首都北京一样,我开始了另一段的旅程。在这段新的旅程里,时间毫不吝啬,大步向前,飞快流逝。身处异国他乡的跟随时间向前奔跑的人逐渐和身边的环境溶合,缓缓淡忘曾经的因身在他乡而产生的不适。我和溪海也和所有的伴侣一样,在新的环境下逐渐适应对方,免不了的吵架与和好,分歧与统一,在与其他留学生家庭并无二致的形成程序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向平稳。
当身边的事情都进入轨道而有条不紊地向下进行的时候,时间就像撒了缰的野马,越发不可阻挡,加速度般的飞跑。在不知不觉中,两年多的时间转瞬而逝。
二零零四年的冬天,来到美国两年之后,溪海一直念叨着的开车横穿美国大陆的计划得到实现,我们都向各自的导师请了十来天的假,又加上感恩节的假期,走80号公路,开开停停,走走玩玩,从东海岸一直开到西海岸。
西岸的尽头是旧金山,旧金山的尽头是金门桥。金门桥正对着太平洋,像一个门户一样把海洋和陆地分割地一清二楚。虽然名字是金门,可整座桥却是暗红色的,两个耸立入云的桥柱像两个红色巨人,牢牢立在海湾口上。蓝天和碧海在遥远的天际相交,海天一线,清晰分明,那条线的另一头就是中国。
从金门桥下来,我们开车开到附近的日落区。溪海看到马路对面有卖他最爱喝的珍珠奶茶的饮品店,让我在车里等着,找了个路边停车位停车,他下车去买。
我坐在车里看着旧金山的城市介绍。这日落区靠近海边,本应该是长年雾气沉沉,可抬眼往外看去,少有的明晃晃的太阳当头悬着,马路上往来的车辆好像也体会到今天有着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不仅在阳光的抚慰下欢快地奔跑往来着,而且还俏皮地反射着阳光,好像游行花车一般。
这时,我注意到停在我们停车位前面的车子有着别致的车牌“QQ在我观察着车尾的车牌时,不知不觉车里已经坐下了两个人。从后面望过去,中间隔着后车窗,看不清楚,但看的出来,是两个亚洲男孩。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那个男孩回身从后座上拿了些东西,我抬眼看去,竟然发现这个男孩侧脸长得有些像许久没有消息的秦晴!他的侧脸上同样有个酒窝,一边回身一边笑着,于是那酒窝熟悉地在他脸颊处微颤。他回身拿了些纸巾,递给坐在驾驶位置上的人。
应该只是个和秦晴长相相似的男孩吧。
如果能看到他整张脸,看看他究竟是只有一个酒窝还是两个就可以确定了。可他再也没回过脸来。
他们的车子并未立刻启动,两人大约在车里说着什么笑话,还互相伸出手打闹着,你来我往,一人一拳,好像小孩子之间要争个谁多打谁一拳才算公平似的。
打闹停歇,车子启动,那坐在驾驶位的男孩竟然连转头的动作也不做,稍稍后退,立刻大力踩油门,方向盘猛力回转,整部车大大咧咧地从狭小的停车位里直窜上马路,像只发现猎物瞬间启动的豹子,飞快地开走。那惊人而迅猛的速度让我连望一眼他究竟长什么样也不能,只是在充足的阳光映射下,他左耳的耳环在后视镜中绚烂地闪了一下,明晃晃的,即使在这阳光明媚的白天,也显得刺眼夺目。
过了许久,溪海从对面街穿过马路,走回来,手里拿着两杯珍珠奶茶,望着坐在车里的我,耀眼的阳光映衬着,让他的苹果脸显得比往常要白要亮。
他走回车子,递给我珍珠奶茶,嘿嘿地笑着,望着我,好像幼儿园的孩子捡到了一毛钱交给了阿姨之后等待表扬的神情。我吸了几口,把奶茶放在饮料托盘上,也笑着伸出手,把溪海的头推过去,说:“好好开你的车吧。”
车子的空调随着溪海发动引擎而开始运作,一阵凉爽的风从空调口吹出来,直吹到我的脸上。我轻呼一口气,溪海的车子已经行驶在路上。音响里换了一首歌,溪海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起来,虽然旁边只有我一个,但是他仍然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竞选学生会主席时的模样,人来疯一般的情绪推波助澜着,他的歌声在我们的车子里横冲直撞。
“It‘sabeautifulday,don’tletitgetaway…”
我们的车子开上了Portola街,暖如温室的天气笼罩着,车子的行进速度好像也快了起来,从山顶往下开,一路飞驰,溪海的歌声伴随着CD的音乐继续在车厢里环绕,好像要把车顶给掀开似的。幕布仿佛被什么巨人突然拉开,旧金山的全景在一瞬间完全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居高而望,每一座浅色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都清晰可见,像一块块齐整的积木,被有序地插在城市里属于自己的角落。我们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当头的太阳好像也受了我们车速和溪海歌声的感染,更加毫不吝啬地贡献着阳光郝度,让我们面前的整个城市闪烁着无可比拟的欢快的光芒。
“It‘sabeautifulday,don’tletitgetaway…”
溪海继续唱着,苹果脸越发通红。
我们车子从Portola街上了旧金山的主干道Market街,在这个城市少有的好天气下,在溪海忘我的歌声里,在超过了我们前面一辆又一辆车子后,在我望着眼前的景色发呆——而几乎忘记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处于什么时刻要去做什么事情时——飞速驶向前方,逐渐融入这个城市无数的车流当中去。夜半的院子被孤独和黑暗所侵占,仿佛密封的房间无端被拉下了电门。凉飕飕的空气好像也被蒙上了眼睛,没头没脑地游走在院子里。吕霁就立在院子当间儿,身边漆黑的夜浓得化不开,感觉好像一桶太平洋容量的墨汁整个倾倒在北京城里。
秦晴的北京吉普引擎声由大到小,随着车身渐渐消失在院门口。远远望去,那辆吉普走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率,没有任何挽回似的,就像一个小时前秦晴带走了吕霁的第一次那样。
吕霁望着远去的吉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隐约中好像希望这个夜晚甚至是这个1997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舵着这口气一起被吹离身体,吹向这毫无情感的夜色当中去。
以往院子里明亮的路灯今天好像出了故障,又好像是怕见着吕霁此时此刻无所适从的样貌,都黯淡得可怕,任由黑夜霸占着所有的空间。吕霁眼见着长叹被抛离了身体,顷刻间被黑夜吞噬殆尽,转身往自己家单元门走去。刚要迈步走进门洞,猛然停住,身后那大片的夜色好像也诧异地被挡住,不知为何。
吕霁驻足停留了一阵,前思后想,突然回头转身,咬着嘴往院门口走去。
正经过院门口的出租稳稳地停在面前,吕霁跟司机说了岳枫家的地址,出租车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打了个弯,飞快驶向北京城空旷的三环路。
岳枫趴在自己的书桌上,任由强烈的台灯照射着自己的脸。以往整洁的桌面此刻显得稍有些凌乱无序,若干高二文科参考书堆放在一旁,未做完的作业则被摊在了另一旁。屋子里的暖气已经开到了最大,可岳枫仍然不断地打着喷嚏,不断地从桌上拿起纸巾擤鼻涕,然后抛向桌边的字纸篓。
字纸篓中堆满了用过的纸巾,还有被揉烂的十多张信纸。
岳枫从来没有想象到,写出这样的一封信竟然是如此的艰难。
一声叹息,又一张信纸被岳枫揉碎,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落在字纸篓里。那张被揉碎的信纸在字纸篓里露出了一角,显示着第一行的两个字“霁子:……”
春夜依然寒冷,吕霁立在楼前,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逐渐融入寒夜中,消逝不见。
面前这栋楼的四层靠南的那间屋子是阿枫的。当初他们搬家的时候吕霁也来帮忙,阿枫新买的单人床和书桌都是阿枫和吕霁一起搬进这间屋子的。床摆放在里面顶墙的位置,而书桌则正对着窗口。此时此际,从楼下望过去,窗后灯光明亮,阿枫一定正坐在桌前。
他正在干什么呢?
吕霁抬头望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在那里傻傻地站立着,一动不动。身子逐渐觉得麻痹起来,好像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棉絮一般,似乎马上就可以在这黑色的夜中飞起,漂浮到阿枫的窗前。
可是,即使漂浮到阿枫的窗前,如果和阿枫面对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吕霁胸中憋着那难以忍受的情绪,却不知道该如何让之爆发,就如同被羁押多时的犯人迟迟等不到判决的日期。紧张、焦虑和郁闷交织着,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远望着这明亮的窗口,置身于这漆黑的夜,吕霁恨不能扯破喉咙怒吼一声,打破这牢笼般的情绪,搅乱这毫无情感的暗夜。
就这么站着,望着,吕霁孤独的身影停留在楼前,好像一个把守关隘的士兵,丝毫不敢放松离职。
时间就这么在身边流逝,不知道什么时候吕霁身边停下了两辆自行车,两个身影锁车之后,匆匆走进门洞。吕霁望着两人走进门洞的背影,才发现这两个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十七八岁的样子,好像一男一女。轻快的欢笑嬉戏声从楼道里传出,接着就没有了什么声响。两个人相拥亲吻的影子在楼道里的灯光下拉长延伸,骄傲地显现在正对着门洞的墙上。
吕霁扭过头去,眼角中微微颤动的泪珠在不易觉察中悄然滑落,正滴在他伸出的,向一辆正开过来的红色夏利招呼的手背上。
岳枫又一次打了一个喷嚏,手来不及阻挡,正好打在了摊在桌面的信纸上。
信纸上依然只有“霁子”两个字,逐渐被岳枫的喷嚏浸湿,原本清秀端正的钢笔字变得模糊起来。被浸湿的纸煽动性地把这两个字的边缘蔓延得面部全非,就好像岳枫此刻那犹豫不决的心。
岳枫再一次叹息一声,王永波当年在站台上说的话回荡在自己的小屋里——“你哥我是过来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容易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别的男生,搞到最后自己一个人痛苦……听到了?”
那被浸湿的纸也再一次被岳枫团在一起,扔进了塞得满满的字纸篓里,和它的同伴一起,埋葬在岳枫左右为难的叹息声中。
岳枫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有意让窗外寒冷的空气趁机钻进自己温暖的小屋里。本来已经有些晕糊的脑子在寒风的侵袭下似乎有些清醒,而被感冒刺激的很脆弱的鼻子也同时被粗鲁地灌进了寒气,一阵酸涩的滋味直冲上鼻孔,让岳枫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岳枫没有关上窗户,任由冷风越窗而入,在身旁肆虐。他不经意往楼下望去,一辆朝三环方向开去的红色夏利孤独地行驶过楼前,在这漆黑如炭的街道上,在这黯淡无月的夜里,似乎只有这么一件事物,这么一种颜色可以引起岳枫的注意。
虽然,这点红色很快也消逝在楼前。
这点红色驶过的那条直线轨迹那么依恋不舍地在这夜里完成它的使命,从开始到结束,从显现到消逝,好像一个波折号——把过去捍来连接到了一起,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没有保留地奉献了出来;那红点远望过去,好像在挽留什么,又好像在期盼什么,直到消逝不见——又如同一个开始犹犹豫豫,最终狠心划下的休止符,把过去捍来分隔地那么明显,把纯真和现实、回忆和成长也解释地那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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