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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_15 哥们儿(当代)
“收烟的时候,我留了一盒。华哥,我知道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周法宏说着,把一盒“恒大”放在桌上。
“过?你说过就过?大半夜的把大伙都折腾起来,你这叫扰乱改造秩序,懂吗?”周法宏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二龙烦躁地一翻身:“华子你跟他费什么话,赶紧睡觉吧,让傻逼飞着去。”
华子气愤地把烟屁捻在周法宏太阳穴上:“让你瘾大!”周法宏怪叫着弹了起来,用手兴奋地划拉着创口。
“去,旮旯飞起来,明儿见!”周法宏灰溜溜扎到门后面,屁股一蹶,两手从背后扬过头顶,摆了个“飞”的造型。
“都睡吧,斜眼宏你给我规矩点,乱动别叫我瞄上!”
“华哥你塌实睡吧,你也别拿我的错误折磨自己了。我保证不动,我深刻反省。”周法宏诚恳地说。
我看一眼周法宏,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华子没说“新收”多晚可以开始抽烟,只说“看表现”。至于什么时候结束新收生活,他说等下一批新收来了我们就升级为“老收”了,下一批什么时候来?看队里的需要了,也许下个月,也许……不知道。说得我们充满希望地绝望着。
我们几个帐上有钱的人,更关心的是何时允许购物,改善一下伙食。我还多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看病,我可怜的臀部已经没有屁股样了,成了沼泽地。我后来一直怀疑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盘板的时候,要求挺胸抬头收下巴,屁股部分没有动作要领的限制,开始是疼,后来就麻木了,不仅屁股,连腿也是麻木的,下铺时要先咬着牙,试探着把盘在一起的双腿分开,那种麻胀的如有电流激荡的感觉难以描述,要过渡好一回儿,才敢让脚挨地。
盘板时忍不住了,都要偷懒,歪一下身子扭一下腰什么的,被发现了就要挨打,经常是背后被凿上一拳。我和大家一样,都有些习惯了,被击打的疼痛很快就会消失,心里便快速地把它忘却,不让屈辱感折磨自己,我开始理解马戏团或动物园里的猛兽了。似乎被驯化的狼极端少见,不过我发现,“狼性”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已经被粗暴地打磨下去,只有在心里,每个人还在用各自的方式狡猾地抵抗着、逃避着、幻想着。
小不点出卖了他们年轻的色相和殷勤的魅力,捞取卑微的活动空间;疤瘌五象一只野狗,一边在心里狼一样压抑地咆哮着,一边贼眉鼠眼觊觎着机会;表面颟顸贫气的周法宏也是累犯了,懂得混世的诀窍,似乎在故意往“怪鸟”方向发展,将来虽然受不着好气,但却可以浮在更底层的“菜鸟”头上,时不时耍一半下威风;豁嘴儿看来坚决走卑躬屈膝的奴才路线了,听话,干活,少挨些打,是基本的奋斗目标;干巴老头孙福恒则在豁嘴的基础上,保留了些许自作聪明的狡黠,不过,往往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侥幸取了巧,一旦被火眼金睛的杂役识破,惨遭毒手必然在所难免。
至于我,心理很复杂,盘在板上,就不断地回想从分局做高级学员的优游,回想在市局睡在爬着小虫的铺板下的苦楚,回想在一监和这里的入监组的种种,一路奔波下来,感慨何止万千。
我知道这批新收里,除了二龙,我比他们任何一个的“基础”都不弱。我最终不会变成一条卑贱的狗,但也不会成为虎狼。为了活得舒服,我只能当一只狐狸,一只跟在老虎屁股后面的狐狸。
我先要选择一只可以追随的老虎。
盘在铺上,我不禁轻笑起来,笑声在心里回荡着,使自己先打了个冷战。
(4)内部矛盾
那天周法宏因为我们的利益受到侵犯,一时火起,又给自己惹来一顿打。
事情先出在霍来清身上。这小子没有赵兵憨厚,看样子在外面也不是个善主儿,在入监组时没显鼻子露脸的,下了队,一被华子宠幸,就开始现出峥嵘面目来。一拨来的新收,二龙多少还留些面子,这小子就撒欢了,平时摇几下也就算了,政府给的福利他也掐巴我们的。
那天是周日,“改善”吃米饭,白菜里面有点肉渣滓,他拿小勺子耐心地挑过了,然后才给大伙分,我看我和周法宏俩人的还没他一份多,就极富爱心地教育他:“小霍你不要那么独好不好,我无所谓,孙老头儿那么大岁数了,法宏和豁嘴又是残疾,你好意思掐巴他们?”
霍来清蛮横地说:“有辙你想去!”
“你也给自己留点道儿,别把路走绝了,将来转弯儿的空间都没有啊。”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更坚定了那个信念:将来一定要混出个样儿来,不能受这种孙子的气!
霍来清拿勺子指着我的鼻子尖道:“我就他妈一条道走到黑了,我就挤兑你们啦,怎么着吧!”
我当时真想抓住他细细的小胳膊,给他一折两段儿!但我还是要自己忍,忍!同时暗哂着这只小鸟,鄙夷又可怜他,一个刚有遗精功能的孩子,居然生得这般嘴脸!
同样是受害者的周法宏没有我虚怀大量,腾地站起来喊:“小烂货你汪汪什么,你不就是华哥一条狗嘛!”
霍来清恼羞成怒地扬手就奔周法宏脸上抽来,被周大侠一把抓住,反扣到背后:“小样儿的还跟我来?掐巴掐巴没有三两肉,我都不好意思使劲治你。”
霍来清象猫嘴里的一只小耗子,没有挣扎的余力,只一个劲破口大骂着,很快就惊动了很多人,华子坐在那边呵斥道:“周法宏你要疯是吗?!”几乎同时,有两个大汉斜刺里冲来,一起出手,把周法宏干趴在地。我急忙起身劝架,被其中一个黑胖子一拳打来,我起手搪开了,另一个凶巴巴的大汉喝道:“少掺乎啊!”
周法宏乖巧地团了身,认打了。两人一边在他身上踹着一边数落:“要上天是吗,杂役的小劳作你也敢动?”
林子端着饭盒站起来,恐怖地喊叫着:“五大队打人啦——打死人啦——”工区里哄堂一笑,两个大汉也不打了,住手笑起来。这阵队长们都去吃饭了,林子可劲折腾也没人管他。
林子走过来,踹了一脚周法宏:“斜眼儿,又锛档儿啦?”
周法宏看林子的表情是笑着的,心里先放松不少,爬起来指着霍来清说:“林哥你看我们俩的菜,还没有他一个人多,太欺负人了。”
林子看一眼,拍了一下霍来清的脑瓜顶,笑道:“小逼你也够黑的啊,盆里肉比我还多,操你娘的别太过啊,看这斜眼儿宏了嘛,不定哪天摸黑给你来一家伙,对不对,宏宏?”
“没那心思,为他加两年不值得。”周法宏拍打着身上的土说。
林子一掉脸儿骂道:“以后你也别那么多鸡巴事,三十好几的人了,跟孩子争几个肉渣儿,把家大人的脸都搭进去啦,看人家老师,那叫修养!”说完,招呼大家:“快塞,塞完了干活!沾热闹你们就他妈来瘾,哪天我心情好了挨个砸你们叭喇的!”
渐渐发现,“老师”已经成了我的官称,就象他们叫周法宏“斜眼儿”,叫霍来清“烂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弄一代号,喊着方便。“老师”好啊,带点高看你半眼的意思,总比孙福恒那个“老逼”听着有档次吧。
林子对周霍各打50大板后,回去跟华子、二龙他们一起吃饭去了,赵兵给他们热的扣肉罐头,烩在白菜肉渣儿里,飘香过来,实在诱人。前两天,华子和二龙去小卖部买了满满两蛇皮袋子东西回来,火腿、罐头、烧鸡、松花蛋、饮料等等,品种还挺丰富。当时我就想:“快些让我们购物吧,快些结束这猪狗不如的生活吧。到时候我不吃牢食也要一份,给别人,气死你烂货。”
晚上,方头和瘦子等几个犯人从三大队的号筒杀过来,带来十斤羊肉片和两袋“大高粱”白酒,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来的。
二龙当即让华子去喊林子。
方头说:“华子这傻逼还行么?”瘦子说:“我们哥几个一直憋着火呢,想找机会栽他一回。”
二龙说:“过去的事了,再提没趣儿。”
“操,多晚也不能出卖弟兄啊!”是瘦子的声音,有些尖利。
方头说:“算了,都好几年的事了,龙哥不计较,咱也就甭跟他上论了,那逼也不是道上混的,打死不就一扒手么,别崴了咱哥们手吧。”
“方头说的对。”二龙说。
瘦子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话题也换了:“我就想不明白啦,龙哥,你这次进来得也太离谱了吧,就一嘴巴就弄五年,以前你老大一晚上砍十个八个也照样摆平不是?”
“操,跟你解释多少遍了还不明白?这次打的不是区长的儿子嘛!最后又来一群殴,事儿挑大发了。”方头替二龙回答。
二龙笑着说:“这只是一面,关键是有人想借机办我,逮住这个茬口,王八叼棍儿似的不撒嘴了。”
“别急啊,咱不还得出去呢嘛!”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瘦子嘶叫着。
说着话,林子、华子推门进来,寒暄一通。华子招呼小不点去库房把电炉子和拿过来,开始涮锅子。华子叫霍来清告诉值班的把大栅栏锁上,又让赵兵搬个马扎坐门口“插旗”放哨,然后几个人抖擞精神,开始热情洋溢地违纪。
白酒的味道,闻起来很香,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看他们应付裕如的表现,喝酒应该不是一次两次了。
盘在板上,听他们边饮边聊,知道华子过了春节就可以回家了,林子还有两年多。华子是盗窃进来的,林子和二龙一样,都是“寻衅滋事”。
喝着酒,林子告诉华子:“‘新收’的帐都倒腾清啦,过几天给他们安排次购物。”我听的心底的花儿怒放起来。
转天晚上无事,华子问我们在一监的时候,帐上都甩了多少钱过来。豁嘴儿和孙福恒毛干爪净,疤瘌五和周法宏不到50块,华子当时就说:“那你们也甭惦着了,入监组的钱还不够扣的呢,你们的餐具、公用还有那本小监规的成本费,好歹一划拉就四五十。”
赵兵和霍来清各剩了小200,购物的热情都很高。
我算了算,扣完钱,我帐上应该能转过来700多。
华子跟大伙说:“谁想买什么,登个记,你们四个没钱的,洗漱用具都没法购啊,老逼跟豁嘴儿,打来新收我就没看你们刷过牙,一张嘴都大粪味儿。”
豁嘴低头无语。孙福恒笑道:“我那是假牙,晚上抠下来在厕所冲。”
我说:“华哥,先用我的钱,给他们一人买套洗漱吧,等他们帐上来钱了,再转给我一样。”
“要是不来钱,你就奉献了?想好了啊。”华子说。
“无所谓,大家一拨来的,谁还不上就算我帮他。”
华子点了点头:“行,老师给我的印象分不低,烂货、赵兵,你们俩就不如人家老师。”
“人家是老师嘛。”赵兵狡辩道。
四套洗漱不过百元,100块钱在外面能干什么?在这里就能买几颗突突跳的人心,值。我一面是热情好施,一面也开始建自己的一本帐了。
登记完了购物单,华子问:“你们几个都谁月月接见啊?”
霍来清第一个表态:“我,我在我们家是独苗,他们不敢不管我,老了还得指靠我呢。”
“我老爹都七十多了,从老家跑过来不易,不过以前一直盯着,我就说了,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能少跑两趟就少……”周法宏还没白话完,华子就厌烦地打断他:“先关会儿啊,甭跟我跑火车……我知道赵兵家里是来不了,在陕西呢,折腾一趟够戗。”
豁嘴儿嘟囔道:“我是没人管啊,就一老妈了,自己还吃不上饭呢。”
“我俩儿子都在深圳开公司,太忙,估计得几个月突击来一回。”孙福恒细着嗓子说。
“操,你儿子那么有钱你还去拉皮条?”华子不屑地挖苦他。
“有那瘾呗。”疤瘌五跟风上。
这时一个机灵的小不点推门一扒头:“华哥,林哥叫你,三缺一。”
“甭问,又憋着切我钱呢。”华子把登记单一折,塞在枕头底下,吩咐我们盘板儿,然后趿拉着鞋,死活拉上二龙,跟小不点走了。小不点叫水建宝,是林子的小劳作。
霍来清冲我们咋呼:“快盘好了,等我告诉华哥怎么着?”
我盘到铺上,看着墙壁上谁用圆珠笔写的两行小字:虎落平阳受犬欺,龙游浅底遭虾戏,脑壳对着霍来清,很阿Q地想:“兔崽子,看你能欢腾到几时。”
(5)转机
终于可以购物啦!!
那天上午,华子带我们几个到管教室撕单子,就是会计给开一张“支票”,必须一次消费的购物票。赵兵和霍来清豪爽地说:“有多少开多少!”
华子给我粗粗算了一下,我登记的购物单大概得花300块钱,开票时,我说:“先开500吧。”管帐的管教翻眼皮看我一眼:“一次购清啊,不找赎。”我说知道。
小尹队领着华子我们一行四人下了楼。走着,我小声对华子说:“你跟龙哥缺什么,先从我这里开。”华子没吱声。过了一会,看见了操场顶头挨着入监组的一栋小白楼,华子兴冲冲给我介绍:“那就是小卖部,将来你们接见也在那个楼里。”
我看他态度很热情,知道我刚才的“懂事”让他满意了,就顺着坡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接见啊?”
“每个月的第一个礼拜五——礼拜一是一大跟医院,礼拜二是二大跟汽修,礼拜几就是几大接见,咱跟教育科一块。”
霍来清兴冲冲地说:“接见我就让我妈给我送巧克力、萨其马和大白兔。”
“要大姑娘呗?就你妈知道吃,还都儿童食品呢,不嫌丢人,都当劳改犯了,得有个大老爷们样啦。”华子教训他。
“哎。”霍来清言听计从的样子,脸一板,似乎瞬间成熟了好多。
一进小卖部,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看花了眼,多亏事先开了方子,能照单拿药,加上华子轻车熟路,很快就把400块钱造进去了。这里物价真他妈坑人,外面5毛钱一根的圆珠笔要两块,一块一根的儿童小火腿要一块五。
购物时我很乖觉,心思一直没往正地方使。华子一惊呼:“靠的,真空驴肉哎,新来的吧!”
我马上也发现新大陆似的赞叹:“嘿,好东西哎,咱来5袋。”我直接说“咱”,试探他的反应,没嘛反应,就是说华子这狗娘养的已经开始把我当自己人了,至少在思想上没有排斥。
拿完东西一算帐,还剩三十来块钱,我怕华子再臭不要脸地见缝插针,扰乱我的计划,就赶紧跟赵兵说:“你还缺什么东西不?生活用品什么的?”
赵兵的钱已经花光,一直跟霍来清站在旁边观摩我和华子疯狂采购,听我一问,有些腼腆地说:“手巾还没买呢,要不我把麻酱退了吧。”
我说别呀,然后跟小卖部的大姐说:“手巾一条。”
霍来清懊恼地说:“我也没手巾呢,钱真不禁花啊。”
我说:“大姐您再给拿条手巾,刚才忘了买擦脚的了。剩下钱都给我拿几个打火机。”说完了,我心里那个舒服。小烂货,我晾的就是你这样的,想揩我油?你还嫩点儿。甭跟人家赵兵比,人家孩子多爱人啊,平时没一句多嘴的话,从不跟一堆来的哥哥伯伯们耍贼横。
华子不会看不出棱份来,在旁边翻了霍来清一眼,没说话。
华子带我们出去,对尹队说:“尹队齐活啦。”“那回队吧。”小尹队说。
当天中午我可开斋啦,又是火腿又是蛋的,好!当然不能落了周法宏,吃完了,周法宏一抹嘴:“我就吃你这一顿,以后咱就个吃个的吧。”
“你他妈有毛病吧?”
“不是,劳改队里一伙吃饭的规矩大啦,你是大户,我跟你吃不起,总吃你的,将来还不起这个人情,也让别人看不起咱俩,说我不要脸——鸭子嘴往鸟食罐里扎,说你孙子——拿钱打水漂儿当那个冤大头。”
我说:“别扯臊啦,谁跟谁一块吃饭,还碍他们眼啦。”
周法宏说:“不管咋说,明天我另起伙了。一槽子里吃,得是一个档次上的人,要不时间长了,不定出什么矛盾,还不如早散伙,弄一和和美美大家乐。”
我说:“那你看着办吧,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哥们儿看。”
周法宏拍着我肩膀说:“从我吃毛毛包子那天开始,我就看你可交!往后不管你碰见嘛事,我肯定往前冲!”
回号儿盘板的时候,华子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对我说:“你好象有板疮是吧?哎呀以前还真没太注意,得了,你盘的时候背靠着点墙吧。”
我转过身来,把身子靠在墙上,嘴里说:“谢谢华哥照顾。”心里却骂了他两句好的。我还不明白他怎么回事?我本打算借机问问他是不是可以去医院看看病,又一想:别赶得太忙了,不然交易的性质太露了,惟恐适得其反。
* * *
熬到月底的一个下午,工区门口值班的犯人在楼口吼了一声:“有病的下来啦——”
华子冲我们这边喊:“老师,跟老犯儿下楼看病去。”我赶紧跟着一帮老犯往楼下去,可怜的屁股,你终于要出头啦。原来,每个月,监狱的狱医都要到队里坐诊半天,不是犯人,穿着警服呢。
楼下排了长长的一队犯人,楼梯把角有间小屋,狱医就在里面,犯人要一个个进去诊治。林子在上面喊着:“别混事啊,没病找病的说话!”
轮到我了,我按要求把裤子拉下来,让屁股和狱医的脸打了个照面,狱医“呵”了一声赶紧让我把裤子提起来,抱怨道:“怎么不早治?”我苦笑一下,没法回答。
最后我拿了一小盒尿素软膏上了楼,心里有些怀疑,又不好表达,毕竟是政府的关怀啊。
晚上挤了小半袋黄油似的的软膏,趴在床上,背着手细细涂抹了一遍,满怀希望地睡去。早上下意识一摸屁股,妈的,板疮居然结了大片大片的痂,开始轰轰烈烈地脱落,身心当时受了莫大鼓舞,连用三天,烂桃子一样的屁股已经光滑起来,只剩些小小的痕迹,纪念品一样让手有着喜悦的感觉。
我向大家宣布:“我的屁股好啦!”
华子说:“我开始没让你上小医院,就是担心他们黑你,你这样情况的,肯定让你输液,一输一礼拜,没有1000块钱下不来,现在怎么样,一分钱没花!”
我心说:“别你妈给我装王八蛋啦!你什么时候想过让我去看病?”脸上还是笑得灿烂,做出占了大便宜的美妙的表情。
(6)流氓说流氓
十二月一露头,华子开始安排我们写家信,准备接见。除了豁嘴儿和赵兵,我们都给家里写了信。我让家里给带半斤龙井来,华子看了我的信,没说话,他心里可能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
大伙刚把信交给华子,那天在工区和黑胖子砸周法宏的汉子进来了,一屁股坐华子身边:“怎么样,给老娘写信了吗?”
华子说:“没写,不让老娘来了,太折腾,你家谁来呀,老三?”
被叫做老三的说:“还是我外甥女来呗,我都不好意思了啊,真不好意思,华子,咱以前辉煌的时候也没给人家孩子好儿,现在落魄了,还腆个脸让孩子给接见,咋办呢?有情后补吧。”
华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不易,提起来全是眼泪儿。”
老三笑道:“怎么着你也快出去了,三弟还有三个拐弯哪。”
“我也是一步一坑儿走过来的,我进来受罪的时候,你咋不说你还在外面跳大舞喝大酒的事呢?”华子也笑起来。
门一响,林子进来了,冲老三装模做样地咋呼:“王老三,不知道新收的屋不准乱串吗?”
老三一边殷勤地给里林子让烟,一边笑道:“我这不是跟华子聊聊家常嘛。”
林子说:“老三你刚才又跟人家日本儿来劲了吧?在我那屋都听见日本儿喊妈啦。”
老三笑道:“那狗杂种啊,我刚给傻柱子半根烟,转眼不见,跑他手里去了,不砸逼的小日本行嘛,我操。”
“行了,你也别操了,仨公俩母轮的上你?”林子说完,坐二龙铺上去了:“算命哪,龙哥这两天心情咋样?”
二龙一笑,把手里的牌放下说:“一般愉快。”
“想三六了吧?”
“我对那玩意二五眼,在外头只喝色的。”
老三笑着引申:“XO一类的。”
林子一掉脸:“关关!成天显摆你喝过洋酒操过洋逼,有本事哪天你给我龙哥安排一盈司人头马尝尝?”
“那叫盎司,哥们儿。”老三说。
“滚滚!该干嘛干嘛去!傻子还等你操屁股哪。”林子很讨厌别人给他纠正读音,皱着眉轰王老三。
老三思量没趣,起身要走,华子兴冲冲地撺掇他:“老三把傻子叫过来,开个‘趴踢’,一听别人要接见,我他妈有点腻歪了。”
林子站起来往外走:“华子你净弄那没劲的,傻子把你家孩子扔井啦?成天跟一缺心眼儿的上论。”老三也跟林子屁股后走了,回手敲一下窗,笑花着脸说:“等着啊。”
二龙问华子:“那日本儿他妈真是日本军妓?”
“没错,我看他档案了,小日本投降以后,他妈没回国,让日本儿他爸给捡走了。”
“操,那他不就是一杂种嘛。”二龙笑着,低头玩起扑克来。
说着,老三回来了,回头对外面道:“怎么教你的?”
外面一个声音叫:“报告队长,柱子有重要情报,向队长情报!”
华子骂道:“再说一遍?”
“啊,错了,向队长汇告,不是,汇报!”我们都笑了。
得到允许后,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了,是个中等身材的黑车轴,穿一身脏兮兮的囚服,肥头大耳的,满脸憨相。
一进门,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给龙哥表演一个赤裸裸!”华子吩咐。
傻柱子立刻把脸转向二龙:“下面,由来自台湾的柱子小姐给大家表演——歌伴舞:赤裸裸!”然后一边激昂地高唱“我的爱——赤裸裸——”一边蹦达起来,不断地做着欲火焚身的肢体语言,关键时刻还恶狠狠弄几下手淫状,把屋里人都看笑了。
看柱子熟练地演出着,就知道这个节目的排练过程一定是漫长艰苦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千日功啊。
表演完毕,华子掏出烟递过去:“奖励柱子的。”
柱子立刻哈腰接过来,顺手夹在耳朵上。
“操,给你就抽,回头又让日本儿给糊弄走啊?”老三擦着了打火机,柱子有些不舍得地把烟取下叼在嘴上凑过去,老三诡秘地笑着,看他凑近,突然把火向前一挑,柱子“嗷”地叫着蹦开一大步,烟也掉地下了,手在眼角慌乱地胡撸着,一边叫:“眉毛,眉毛!”
华子和老三哈哈大笑,好不开心!
二龙笑道:“一看柱子就花案进来的吧。”
华子说:“跟斜眼儿一样,猥亵,不过傻柱子猥亵的是小小子,玩人家小孩鸡巴来着,让家长打一半死,还给告了。”
“爱好挺时髦啊,那在这里可有发展了。”二龙笑起来。
老三道:“还别说龙哥,二监这个地方够脏,出了名的屁眼多,盛产大白兔。”
华子笑道:“烂货最爱大白兔啦。”
“是嘛,弟弟还有这小爱好?”老三不怀好意地望着霍来清笑。
* * *
后来几天,王老三一到晚上就溜新收组和华子、二龙套乎,开始我还以为这哥们儿是个小组长呢,后来话里话外听出音来,原来也是个菜头,我们来之前,他还正过新收呢。
听他们言来语往的聊,知道华子挺早以前在外面开过一个包子铺,老三常去那里吃早点,先占一脸熟的优势。
老三也能聊,提谁都熟,看见二龙,也一个劲说看着面善,二龙笑笑,说可能见过,都在面儿上混,打头碰脸不稀奇。后来他们经常提一个叫“国子”的,就是那天和老三一起打周法宏的黑胖子,是老三那屋的组长。提到国子时,老三一脸的不屑,说他除了吹牛冒泡没别的本事,号儿里的犯人没一个服气他的,不就靠着跟林子一拨来的,又会拍马屁么。听了几天,才听出真谛来:原来王老三想当那个小组长。
“国子是林子的人,动不了啊,主任也得犯嘀咕,哪有官不给杂役面子的?不把杂役笼络好了,能玩的转这堆犯人?”华子跟老三犯难。
老三说:“不是说现在就把他拿下来,我能考虑得那么简单嘛。国子跟你不是前后脚开放吗?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之前跟主任勤洇着点这事儿,等国子一走,给兄弟也安排安排不是?”
华子拍胸脯表示:“老三你把心放肚子里,我说句话,朴主任还是得掂量掂量的。”华子说他和朴主任的老丈人是对门邻居,半拉亲戚呢。
老三特意强调自己不是官迷:“小组长在监狱里是不能再小的官了,我还真不稀罕,三弟在外面啥形象你也不是没见过,能为一小屁屁官儿跌这个份么……”
华子接过来说:“你甭描了老三,咱都进来过,劳改队里这点事还不门儿清么?谁也瞒不了谁。你不就为给自己找个位置嘛。”
老三额手道:“说到点子上了,就是一位置,在劳改队里,有了位置,以后拿票儿减刑这个那个的就都有个说头啦,不然跟一帮鸟一块飞,多晚显出你来?”
老三每次来,都拿一整包“希尔”过来开封,走时剩多剩少都落在桌上,华子装瞎,也不说话。老三一走,二龙就乐:“这个脑袋也不老干松的。”
“多少有点水,在外面号称王百万,进来连个接见的人都费劲找。”华子一边把老三放下的“希尔”点上一棵,一边说:“不过毕竟是家门,该说的话还是替他说,我走了以后,看他真是那意思的话,你也捎带着拉他一把,要是这小子办事不贴谱儿,就玩蛋去!谁又不欠谁的。”
二龙淡淡一笑,似乎懒得说话,又似乎无所谓。
在监室里谈论这些话题,他们毫不避讳,似乎我们这些人只是一堆物件,没有话语权,对他们也不存在蜚短流长的威胁,而且普通犯人也的确不敢乱传闲话的,象雨地里的泥娃娃,本来没有伞,还敢再去捅那个尿盆子?
按规定,我们几个新收每天回来依旧要盘板,不过,华子对我的要求相对放松了好多,这叫给我“放量”了。不过我还真不讨厌,不做出格事儿,我知道越这样,华子他们越觉得我这个人不赖,懂分寸。——这叫争取了主动,以后往前迈步容易找到台阶。
细想起来,在看守所呆得时间长些,也不是坏事儿,至少更多地聆听了那些“过来人”的教诲,曾有苦大仇深的前辈痛陈血的教训,又有臭不要脸的累犯炫耀安身立命的诀窍,那些世故精华零星地灌进耳朵里,想不进步都不行啊。
不过,听说“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人心波诡云谲,意会多于言传,光凭道听途说的那些世故机巧,恐怕难以应付。细想也不由心头火起,在外面老哥什么时候浪费过这种脑细胞?
有时,我也破罐破摔地想,不就这几个鸟人嘛,大家互相玩,到最后还不一定谁玩得漂亮哪。现在的劳改队又不象传说中的那样血雨腥风,时代不同了,得靠脑袋瓜混,我相信我不算最笨的那一批吧。
听闲话,其实连二龙都感慨:“他妈现在劳改队根本不象劳改队了,以前就看流氓淤啦,谁狠谁是大爷,连队长都让你三分。现在可好,最摇的都是他妈经济案,弄得那些流氓也不象流氓了,义气的成了傻逼,靠狠劲不好混了,得玩票子玩脑系。那些帽花也没以前那么亮堂了,现在都玩阴的,以前就是硬碰硬,你要玩得真狠,管教也高看你一眼,流氓爱流氓嘛。”
华子说:“龙哥,你就老脑筋了,其实现在还是流氓吃香,不过流氓的本质变了。咱以前进来时候,敢对抗政府,扛得住水牢电棒集训队,再加上豪爽义气就是流氓。现在能哄美了政府,不管用什么手段,把小日子混滋润了,把刑减了才叫本事。以前那叫武流氓,现在这叫文流氓,别说劳改队,社会上不也这操行嘛!时代不同了,咱得换脑啊,那叫什么来着老师?江泽民新弄的那个词……”
我说“与时俱进”。
“对,与时俱进!”华子欣然地一挥手,有感慨万千之状。
二龙歪嘴笑一下,轻蔑地自嘲道:“操,以前的劳改队,谁要减了刑,都臊不搭的,象干了丢人现眼事儿,大伙还得打击他:瞧这傻逼,靠拢政府靠走了仨月。现在可好,全拧个儿啦,谁减刑减得多,谁牛逼!”
“可不嘛,跟不上潮流不行啊,老观念摆不开啦,不过龙哥你没问题,到什么时候都上不了旱地儿,小船大桨到哪都是一个摇啊!”
二龙吸口烟,不紧不慢地说:“神鞭傻二没了大辫子,人家练出一手好枪法来,照样横走江湖,我能连个傻子都不及吗?”二龙果然只抽一种牌子的烟,软中华,外面送进来的。
华子笑嘻嘻道:“你在道上混那么多年,有基础啊,你是文武双修的料。”
二龙从鼻孔里轻笑一声,顺路带出两绺青烟来。
(7)吃饭问题
曹雪芹师傅说:事事洞明皆学问。这话就象一泡尿,放之四海而皆准。劳改队里的事儿,学问也是大了去了,单说搭伙计吃饭这一项,那里面潜藏的道理,就够一般人琢磨半学期的。
劳改队里,搭伙吃饭相当普遍,炊厂的饭车一到,少则一二狼狈为奸的狗友,多则五六七八臭味相投的狐朋,就会聚到一堆儿,或窃窃私语,或吆五喝六,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58条”监规里明确规定:不准伙吃伙喝,互相串换食品。”这是非常混蛋的一条,虚伪得没有任何执行的可能。大家凑在一起吃喝,在精神上可以起到淡化孤独的作用,在物质上就是要互通有无,利益均沾,在可能的范围内丰富自己的肠胃消化对象。但这都是相当表面化的东西,学问在肠胃之外。
关键是和什么人搭伙的问题。搭伙的普遍原则是实力相当,经济上要基本持平,几个人的层次也要相当,人头找人头,菜鸟找菜鸟,没有乱撞槽子的。接见前,“一伙”的人就计划好了,这个月谁买什么谁买什么,最后把东西一归堆,品种齐全,有福同享皆大欢喜。
我开始跟周法宏搭伙,就属于没学问的乱弹琴,两个人的“经济水平”和“理想志趣”大相径庭,要不是后来周法宏明事,见好就撤了,算给我一台阶,不然将来弄得肯定别扭,除非我下定决心拿家里钱多养一劳改犯,不过那感觉怎么也没法跟救助一失学儿童比。
其实,“养人”的搭伙形式也是有的,但两个人的关系先天就注定不平等,吃人家的那位就成了奴隶,每天打饭刷盆是份内必须的,出资方偶尔碰上什么事了,旁边那位也必须第一个飞起来助威,就算被人打得满工区滚槽牙,也不能后退,谁让您馋呢。人在那个环境里,就不值钱了,贱了,这些“贱人”,一般都是家里不来接见没有“经济来源”的穷人、多次犯、外地犯。
还有一种搭伙是基于利益交换的初衷,一个或几个有钱的鸟类,为了过上光明生活,搭台唱戏养一两个大哥,明来明往地搞权钱交易,不象社会上那些有钱人和官僚,弄个交易整得跟卖淫嫖娼似的阴暗,犯人和犯人之间,暗箱交易很少见,大家都把事情撂在台面上,鸟屁给大哥上条好烟,这个月的劳作就可以少分你点,或者少刁难你几下,让你舒坦舒坦。别人看着只能放蔫屁生蔫气,弄大点响动出来看看?
劳改队里吃独食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根本不接见的,就是依靠政府“救济”一条路儿,再有就是性格孤僻,有自闭自恋倾向的主儿,属于种种“怪鸟”之一的。这两种人很没前途,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政府改造你还不够,犯人还要更深刻地改造你,改造到你的神经末梢。他们是真正的孤独者,几乎一直沦陷在无助的深渊里,如果干活卖力,心灵又手巧,能赶上大家的进度还好受些,否则会“死”得很难看。所以投入到一个哪怕只有两人的小团伙里,也会让人有一种找到组织的安全感,受了气,背后也有个安慰的。
细说这搭伙混槽子的学问,可以开一个专门的心理课程讲座,从形式上可以分松散型、紧密型和机动型,从目的上可以分平等互惠型和利益交换型,从结果上看似乎又经常存在皆大欢喜和砸锅散伙两种喜剧形式,不一而足,各含奥妙。总之看似平静详和,其实心机绵密,祸心蠢动,每一伙里面,常常也会出现钱和人不和、同吃不同心的局面,一一尽述,深恐难为。
回过头来说我自己,在重新搭伙开饭这个事上,走了脑筋了。说走脑筋,只是说把这事当个事来认真对待了。
眼前的几个新收,不用细想,就只有赵兵和霍来清可以考虑了,其他几个人,我跟谁一凑乎准砸了自己的“牌子”,将来必定让他们把我拖累成怪鸟。霍来清先被枪毙了,我怎么能够胸怀宽广到可以容纳他那种人?赵兵家里不能常来接见,小孩也文气利落,不招慌不惹事的,让人看着塌实。赵兵上次买的东西没几天就包圆了,现在又孤零零地吃起了牢食,霍来清真的丝毫阶级感情都没有,光顾自己抱根火腿,啃驴鞭似的消受,倒是华子、二龙他们的剩菜,经常让赵兵打个牙祭。
稍一考虑,我把目标锁定在赵兵身上。关键在于,赵兵是华子、二龙的“小劳作”。
事情进展得和想象的一般顺利,我先在吃饭时分些菜给赵兵,他很乐意接受,并且感激之情也表现得真诚,一来二去,我就说:“以后跟我一块吃吧。”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伙”。
在工区吃饭,林子从我们身边走过,笑道:“喝,兵兵傍上老师啦?”赵兵憨厚而单纯地看着林子笑,我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也只冲林子笑笑。
林子走去几步,突然又折回来:“老师你还有扣肉罐头没?”
“有啊,手底下就有。”我从塑料兜里掏出一个扣肉罐头递过去。
林子说:“本来都放弃了,想吃扣肉烩白菜,从你这一过,瘾又上来了。大姑娘乳房,知道什么吗?”我笑。
“你是老师,知道也装不知道,鸡巴假正经,赵兵晓得不?”
“扣肉啊。”赵兵笑嘻嘻道。
林子笑道:“小逼刚来几天就学坏了,华子教的吧?”
赵兵谦虚地说:“不是,从外面我就知道。”
林子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忘了你是强奸老板娘进来的了,出去以后跟华哥干啊,华哥老婆更靓。”旁边听到的都笑起来。
赵兵还真是强奸老板娘进来的,太详细的情况还没有掌握,只是听华子他们拿他找乐时候零碎带出来一些信息,知道赵兵的老板是他陕西老乡,还是他一个转弯表哥,后来这小子趁老板不在,把表嫂给破坏了,5年,先在少管所呆了两年,才转过监狱来。所以也有人喊他“少管”。
林子一边招呼他的跟班儿水建宝去库房热菜,一边对我说:“罐头晚上还你啊。”
我赶紧说不用。
林子没说话,晃荡着奔二龙他们那边去了。
正吃着,一个小老头突然凑到我们边上,笑眯眯地问我:“老师你以前真是老师啊?”
“啊。”我一看,这就是他们说过的那个“日本儿”,此翁干瘦如木乃伊,眼睛倒活得发贼,不过看不出有日本血统的痕迹,可能我对此没有研究。
“日本儿”说:“老师多好,我就尊敬老师。”
“哦。”我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应付他。虽然我和赵兵现在吃饭的时候可以离开新收区,到老犯的案子上占个角,偶尔和老犯打个招呼什么的,华子也不多言,但这个老头冒冷子钻过来搭讪,又是个菜鸟一级的家伙,还是少跟他套乎的好。
赵兵因为华子的关系,跟他们比较开放,就问:“你不在那边吃饭,跟新收搭和,让林哥看见又是事。”
“日本儿”笑道:“我看见有学问的就羡慕,林哥是好人,华哥和龙哥都不错,兵兵这样的小孩,简直人见人爱。”一边说,老头一边站起来:“你们吃吧,等过了新收,我再跟老师请教。”说着,端着一盆底素烩白菜帮子走了。
我说:“这小日本儿脑积水吧。”
赵兵一边往馒头里抹着腐乳,一边不屑地说:“切,他就是想讨好咱们,让咱们给他传话,说他在下面净说林哥他们好话得啦。”
赵兵话一出口,我暗暗有些吃惊:这小家伙心机也不浅啊。
(8)垫砖儿
豆子捡得很顺手,五大一又有老弱病残队的基础,分的活儿不是很多,所以抓点紧,从早上6点提工闷头干到晚上7点左右,一麻包豆子对我不算什么威胁,一般还能提前休息一两个小时,高兴了就顺手帮周法宏他们捡几把,不然就和赵兵扎一边聊天去。
这些舒坦,一部分要得益于华子对我的照顾,分豆子时,别人都是摸一包算一包,我和赵兵霍来清就可以先打开相相面,看豆子太赖就甩边上,看着豆子干净些的才拉走,甩出去的那包,就由华子蛮不讲理地派给鸟屁了。
关键还是检验那关。
检验这个差事很牛气,跟他关系好的,差不离就让你过去了,跟他关系孬的就费劲多了,拿死杠杠卡你,有气撒不出,还不能跟别人比,一比,就违反“规则”了,那叫“咬边儿”,社会上单位评职称发福利有了龌龊,总有人明目张胆地蹦出来鸣不平,争得鸡飞狗跳,劳改队里就不行了,你觉得不公平是吧?人家红口白牙就告诉你了:“我就看你别扭,有辙你想去!”
“咬边儿”是个忌讳。有本事你往上层混啊,没本事你就该干嘛干嘛去。人就是分亲疏远近三六九等,你跟我不行,我就给你使绊子,有能耐你也绊我啊?拼的就是综合实力,闲的淡的白扯。劳改队里什么都是直接的,你不服也没辙,气死也白搭。
这都是华子平时给我们上课讲的大道理,光眼子跳井,直来直去。
我们仨的豆子交去验货,华子就溜达过去跟湖北说:“看看,就过吧。”看看,就过了。
湖北是原来一个老队长的关系户,后来老队长退了,湖北的势力就见微,平时跟林子他们几个“上面漂着的”关系也处得不积极。
林子对湖北直接表达不满是因为怀疑湖北给他们使了个小“坏门儿”。
那天水建宝在库房插上热得快,就去忙活别的差事了,不知怎么把烧水的事给忘了,后来坐在库房斜对面捡豆子的“日本儿”突然尖叫一声“宝儿”,先蹿进库房去,水建宝“哎呦”一声,一边喊“水”一边也奔过去。
大家都朝库房那头看,湖北若无其事地巡查着大家的豆子,对库房里的事表现冷淡。一会儿水建宝红着脸回来,向林子汇报:“把水给忘了,烧剩半壶了。”
“操你妈的,你猪头啊?队长都在办公室呢,烧水不在旁边看着?”林子低声骂道。
华子说:“没出嘛事吧?”
“没有,就是热得快跟壶嘴儿都烧化了。”水建宝说。
“日本儿”兴奋地从库房里也出来了:“刚才好险啊,晚到一步就得出事儿。”一副邀功请赏的奴才相。
“库房没喘气的是吗?”华子问。
水建宝道:“湖北那傻逼溜达外面来了。”
“日本儿”恬着脸诡秘地轻声报告:“我看见库房冒热气的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不一会,没准那时候水就开了……”“日本儿”这套活,叫“垫砖儿”,告阴状,也是“坏门儿”之一种,我估计“垫砖儿”的词源大概跟老虎凳有关吧,往受刑者脚根底下塞砖那位,是够损的。
林子一巴掌拍在案子上:“呵我操他家全体妇女的,跟我来坏门儿啊!”
华子赶紧拉了他一把:“先别冲动,我知道你的脾气,不过这事还不能明着折腾他,先是咱违纪了啊,到时候帽花也不好向着咱说话不是?回头找个碴不就把丫的办了嘛。”
“操,劳改队里还没有敢跟我林子耍阴活儿的,爷们嘛,来就来实打实的,光明磊落,拼得掉我算你牛逼,林子服气!”
我们几个旁边听得清楚的,都远看湖北,湖北有些不自在。这事,只要杂役黑上你了,你解释都没有用,就算你无心也是有心了。
二龙简洁地说:“在工区别闹了,晚上回去就办,让他锛个档儿还不容易?”
晚上,林子他们并没找湖北的麻烦,华子从林子那边回来后,跟二龙说:“林子也是粗中有细呢,决定不开火炮了,给湖北来点慢性毒药。”
“咋办?”
“开方子呗。”华子笑道。
转天下午,我们正捡着豆子,林子跟一个叫“郎大乱”的管教站公室门口胡侃着。郎大乱是“五大一”的中队长,听说平时嗜酒如命,而且一喝就上脸,上脸就胡天儿,有点“酒乱”,“郎大乱”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他和朴主任一样,是我们中队的高层领导了。初来乍到,这位爷还没给我更多印象,就是看他整天在工区晃来晃去地咋呼,嗓门贼大,说话粗鲁,素质偏低,跟林子他们谈话倒随便,没有官腔。如果扒了那身灰皮,我估计他马上就能跟杂役们称兄道弟,看上去蛮豪爽的。
忽听国子在那边叫起来:“谑,谑!谑!这是成品豆是嘛!”
华子立刻跳起来大声问:“怎么啦?”
国子念台词似的大声答道:“一不小心碰掉一包成品豆,给摔破包了,里面全是杂质啊,吓我一跳!”
林子歪头问:“湖北呢?湖北!”
湖北从库房里跑了出来,迷蒙地问:“啥事啊林哥?”
“操你妈你看看那包豆子!”林子一边说,一边跟郎队往事故现场走,湖北已经先一步到了,脸色大窘。
林子威严地看着湖北:“咋验的活?这豆子发出去,让客户发现了,不砸二监的牌子断二监的财路吗?你他妈诚心还是故意?”
“不可能啊?林哥……郎队,我挺认真的啊。”湖北看一眼林子,看一眼郎队,有些慌神了。
“你挺我个鸡巴,你还挺认真?我看你是干腻了!太舒服了不是?”
郎队的脸也拉成个大冬瓜,气汹汹地说:“你他妈干不了说话啊!扒拉个脑瓜就能干这个检验,针鼻儿大的活你给我整出斗大风来!”
林子推一下湖北的脑袋:“你是不是诚心破坏生产啊?”
“我哪敢啊。”湖北的话软成棉花糖了。
“那你就是诚心给杂役跟队长使坏门,想弄出生产事故来,让我们好看?你他妈够阴的啊!”林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湖北,一脸发自肺腑的愤慨。
郎队出脚踹了湖北一个小趔趄,恨恨道:“再出这事就撤了你!看你也就是个捡豆子的脑袋!”
湖北哭丧着脸解释,郎队已经转身走了。
(9)意外收获
整治了一顿湖北,当晚二龙和林子被方头请去别的大队聚会了,说是瘦子明天开放,在号房里大摆宴席呢。这都是在监狱里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不然,惶论起伙喝酒,光是出中队的号筒,就如行蜀道,那个栅栏门可不是摆设,犯人要是来去自由了,监狱就成百货公司了。
人头们串号筒,似乎是家常便饭,喝酒赌钱就要忌讳多多了,必须防备着队长,否则被抓住,十有八九要关禁闭。我来五大队一个多月了,几乎每个礼拜,二龙、林子他们都要弄顿小酒儿,还没见谁折过,一来警戒工作做的好,二来队长们晚上也很少进号里来。出了工区,离开管教的视线后,犯人就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人头鸟屁都放松下来,苦的就是我们新收,每天都盼着下一拨新收快来把我们顶替下去,变成“老犯儿”后,至少不用盘板,可以抽烟,可以在号筒里自由地走亲访友了,境界又不同起来。
早说等那批豆子完活就换工种,可连续又顶进来两大车豆子,还不见动静,大家都有些浮躁。前些天林子到新收组串门,提起这事,就说:“我问郎大乱了,他也一脑子糨糊,说不出个南北东西来,光知道是朴主任联系的业务,好象是织鱼网,年前肯定来活儿。”
华子说:“赶紧换活吧,这豆子太娘的脏了,整天满工区尘土飞扬,坐几年牢,再弄个脏心烂肺出去就冤了。”
赵兵嬉笑道:“我也早捡腻这个豆子了。”
林子说:“你们都是棒槌,身在福中不知福,网子一到,五大一还想象现在这么干,门儿也没有啊!肯定重新组队,抽调精兵强将进来,大干起来看,不把你们累得吃饭拉屎找不准窟窿就好。”
华子笑着说:“还真是,到时候还有老弱病残?会喘气的就得往前线上赶!看二中那帮织毛衣的了么,咱收工的时候,他们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呢,人家那硬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他们是夜里不懂白的白啊。将来五大一也得朝那个方向发展。”
听得我心里有些发紧,突然希望这讨厌的豆子一直源源不断。老弱病残啊,被人当做老弱病残多好。不过我一直不明白,我们这8个人,怎么会分进这个组织里来,大家谈起来只怪自己命好。现在想,可能是“五大一”从我们开始,就准备改组了吧,我们是老弱病残集体的里程碑似的人物,是第一滴新鲜血液,准备将来狠狠地抹在刀刃上。想着,不觉后怕。
那晚华子没有被邀请,心情多少有些郁闷,酒不酒的是另一个问题,一种被轻视被遗弃的失落感恐怕才是关键。华子坐铺上翻着一本破书,跳着章节看,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棵接一棵地抽烟,最后抓一个空烟盒在手里,懊恼地扔到墙角去了,回手在衣服兜里乱捏,眉头皱出个大疙瘩。
我眼尖,问:“华哥屋里没烟了吧。”
“工区呢,落工区了。”华子嘟囔道。
我下地从铺底的方便面箱子里抻出一条红山茶塞过去:“先接个短儿吧。”
华子眉头舒展开了,接过烟说:“我这不成掐巴人了么?”
“华哥跟我怎么还说这话呀,你待我不薄,我心里没数?”我说着话,心里已经把他祖宗骂了一个来回。要说这叫周瑜打黄盖就错了,这叫交换。
我看到了华子的弱点在哪里。我这招,跟林子、二龙就未必灵光。而且,几个回合下来,我也知道约束自己,不在他们面前腐蚀华子,否则会给他们留下负面的感觉,就得不偿失了,毕竟华子只是我的眼前利益和跳板,华子走前,我希望通过他能打下一些安身立命的基础,这就够了。
这些事情,用不着煞费苦心地去计谋,只需顺其自然见缝插针就可以了,灌肠不行就打点滴,调动一点聪明智能用在保护自己身上,往往积极性还是很高的,灵感总在瞬间闪现,把握住了就拿分了。
华子坐了一会儿,突然说:“兵兵叫老三过来聊天啊,呆腻了。”
一会儿王老三晃荡着肩膀进来了,笑嘻嘻道:“想我啦?”
“排队也排不到你啊,我这有点瓜子快放霉了,让你给帮忙磕磕,你不是属耗子的嘛。”华子扔上一棵烟,真的招呼赵兵从铺底下摸出一袋“洽洽”来,倒在小茶几上,老三笑着坐下,先把一颗瓜子扔进嘴里,松鼠似的用牙去了皮,呸到地上,然后问:“有事吧。”
“没事,紧张什么,不找你借钱。”华子道。
俩人坐那里一边抽烟喝茶磕瓜子,一边东一榔头西一镐地侃大山。华子先畅想了一下出去后的发展蓝图,说W市是不能在呆了,得到哪哪发展发展。老三则更多地在追悔青春,说自己当初怎样牛逼,靠倒腾走私轿车已经搞成“王百万”,后来吸毒败了家,又说自己怎么有毅力,楞把毒给戒了,正要东山再起就犯了事。
“冲动啊,一时冲动,就几句话不顺耳,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白进来耗费三年青春,太不值得!”老三发自内心地忏悔。
华子感慨道:“你要不沾那个粉多好,现在咋不也成企业家了?”
老三把杯子往茶几上一蹲:“咳,我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都是丰子杰给带上了道儿,现在那小子也没落好儿,白面儿的事,弄一没期徒刑,老婆孩子扔外面,不定便宜谁了。”
我一直耷拉腿儿坐对面铺上听他们扯淡,老三一说“丰子杰”这仨字,我就机灵一下,待他们谈锋渐弱,就插话道:“三哥你说那个丰子杰可是北区的?”
老三一提神:“呵,你认识?”
“在市局他是我们号长。”
“贩毒?”老三追问。
“贩毒,北区的。”
“那还就是他嗨,北区没第二个贩毒的丰子杰啊,那些人瞒不了我……他提过去广东打天下的事没?”
“不就一华侨农场嘛。”我说,心里有了根。
老三看一眼华子,看一眼我,精神亢奋起来:“我跟丰子杰是发小儿,和尿泥一块长大的,关系铁了。后来丰子杰跑广东混去了,有一年跟他们老板一块来W市办事,跟我一见面,才知道他在那边当保镖,其实就是打手,老板在当地是天字号的老大,对手下人特豪爽,大把丢票子,我那阵也正没事干,到处打游飞,丰子杰给我一煽风,杨老板一点头,我当晚就跟他们南下了。操,那几年折腾的,是这辈子最痛快淋漓的日子啦,再也不会有了。”
老三灌了一大口水,接着感慨道:“那才叫流氓生涯!”
老三掏出一支烟,笑问华子:“这哥们儿能抽么?”
华子道:“抽,抽。老师是咱弟兄。”
我从空中接了老三飞过来的“金桥”,象接到一个意外的绣球,谢一声,自己点上,抽得心里舒坦,就是劲道大了些,我喜欢柔和的。
(10)希望与疑虑
转眼又快接见了,我写信让家里多送200块钱来,这个月还要打点一下华子,提高他为我继续努力的热情。华子还是讲些道义的,吃拿了人家的,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办实事儿。
前两天华子单独告诉我:“我跟林子和朴主任念叨了,等来了新业务,豆子一撤,你就顶湖北进库房,搞个统计什么的。”
我正高兴,他又提醒我:“不过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盯在那个位置上,我只能给你努力,成了算你命好,不成你也别怪我没下力气,我是把你这个事当事办了。”
“林哥什么意思啊。”我知道“提拔”一个人,林子和管教沟通一句,往往顶两个华子这样的,华子再有几个月就滚蛋了,管教现在用他,只是让他发挥发挥余热罢了,没有什么可延续的价值。林子就不同了,管教要依仗他管理几十号犯人呢,哪个位置上指派什么人,一定要考虑一下和杂役犯的协调关系,不然将来出了故障,有了这样那样的龌龊,还不得管教自己擦屁股?所以林子对我的看法很重要。
华子说:“林子那边你放心,我没少给他灌输,说的全是你的好,有学问,又塌实,没有闲七杂八的鸟事,林子对你还是认可的。”
我说那我得好好谢谢你。
华子说:“你又说远了,你还看不出我来吗?走的就是朋友道儿,一诺千金,我看你是个可交的人。你别看不起华哥就行。”
我受宠若惊状地表示“哪里哪里”,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我就知道我不花钱就办不了事,以前的教训还少吗?一诺千金,靠,千金买一诺啊。
转过两天来,在工区,朴主任溜达到我旁边问:“麦麦最近感觉怎么样?”
我赶紧起立回答:“还好。”
“面临身份转变的落差,得逐渐适应啊。”
对朴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语,我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谢谢朴主任,我已经调整好心态了,正努力改造自己。”
朴主任点点头,说了句“那好啊”,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激动了半天,觉得有戏。朴主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下我的,肯定和华子的鼓吹不无瓜葛。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就可以脱离犯罪群众,“漂”上去小摇着,兜里别支劣质圆珠笔,手攥个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记录着:张三网子8个,李四网子7个。然后就溜达回库房盘点盘点,仰铺上打个闲盹,抽烟喝茶,到时候,再活动活动,捞张减刑票,靠,还改造个球啊,眨眼不就回家了嘛。呵呵,嘿嘿。
我突然间接地理解“小人得志”的滋味了。当然没有谁乐意承认自己是小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就是小人,虽然已经不君子。我只想说,“得志”那滋味就是舒坦。
然而那天收工前,我的心情却一下变得很糟糕。因为见到了毛毛。
那天,监狱点名出了错,所有犯人都被紧急召集到工区外蹲地数脑瓜,五大和一大因为在一个大工区里,所以毛毛他们出来时我看个满眼。
按常规,监狱每天要点几次名,收提工时各中队自己数一下脑瓜儿,是必须的,下午管教下班前,晚上犯人休息前,全监还要统一核一下人口,叫“点大名”,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没有人敢胡乱应付,多一个少一个都是大事儿。一旦算错数,就要兴师动众,翻江倒海重来一遍,越倒腾不清空气就弄得越紧张。这种情况不常有,真越狱的事就更少见,稀有稀有,监狱里真跑掉一个,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从管教到犯人都跟着倒霉。
那天下午点大名,外面正飘着小雪,风也凄厉,我们还是义不容辞地冲进露天地,蹲在风雪里,等候监狱的值班管教逐队登记核对。
一会儿,“一大”的队伍从大白楼后面的平房车间钻了出来,一个个都跟挖私窑的似的,又如水墨泼淋过一般,除了眼白儿和牙齿,脸上一抹黑,身边有个老犯笑道:“烧碳党”来了。
一大的犯人排着队,往我们的侧面去,我恰好蹲在前排,还是需要努力探着脖子,找我期待中熟悉的脸模。不时有黑花脸冲我们队里一呲牙,跟相识的犯人打个招呼。突然一个人冲我手不过腰地摆了摆手,拘谨而兴奋的样子,同时干咳了一声,很快就随队伍过去了。是毛毛!我看他的背影,很疲惫的样子,那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就给改造成这样了?
我小声跟旁边的往老三说:“刚才那个是我老乡。”
“哪个呀?”
“原来白面书生的样子,现在就眼珠跟牙还是原样儿了。”我沉痛地说。
“捣锤翻砂,神鬼也怕。你弟兄够倒霉啊。”老三笑道,一边吸溜着凉气,把囚服领子往起抻了抻。这小子的领子上还绷了一层毛线套,看得我心里也借三分暖意。人头们,还有几个混起来的老犯儿,他们的领子都绷着这样的毛线套,而且好多人还都有个毛线小帽儿,收提工的路上往光头上一扣,再掩上耳朵,既遮风雪又显示了自己的地位。这些毛线活都是从二中队犯人手里弄来的下脚料,二中不是织毛衣嘛。
雪花似乎结成了冰凌,被风一甩一甩的,扑在脸上,象一连串歹毒的小嘴巴煽过来,钻进脖领子里,更是凉森森的。往常这个时辰,天稍稍给些晴色,正是群鸦归巢的时候。很多年前,还是在乡下老家的坟场上空,见过成群的乌鸦,啊呀叫着乱舞,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家伙,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天黄昏就在监狱上空乱云也似的掠过,甩下一片凄厉又蛮横的嘶叫。这样冷雪冰天的气候,不知道那些自由的怪鸟可舒服?看天空只是一片苍灰,似乎有一个硕大的冰块儿在上面悬着,压抑,寒冷。
冻了半个小时后,值班管教终于过来了,林子赶紧跑过去,把写好的点名表递上,管教慢步往前走,嘴里数着数,过了这里,一大的杂役也赶紧来递表,大家都盼着赶紧结束。我们这里完了事,里面还有一个七大,工区就算点完名了。然后还要和监教楼里的人数汇总一下,才能出最终结果,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在这里捱着。
人群里不断传出肮脏的咒骂,站在后面的几个杂役开始跺脚。我的脚已经麻木起来,监狱发的破棉鞋太糊弄人,根本不保暖,下面垫了两层鞋垫还不管用,帮子太薄。好在我不是汗脚。
终于,一串大便干燥似的电铃声拉了出来,工区院里爆破出一片欢呼,杂役们先自己往楼里跑,嘴里喊“散”,后面的队伍马上乱了营,冻惨了犯人们怪叫着往工区里撞去。
我故意迟疑着落在后面,毛毛果然心有灵犀,赶前几步到我跟前:“麦哥,还认识我么?”他笑着亮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在黑脸的映衬下,粲然生辉。解着又冲过来一个黑的,自己报名叫“薄壮志”。
我先跟薄壮志招呼一声,然后问毛毛:“没找找关系?”
“给家里写信了,接见时候一定要提,真他妈受不了了。”毛毛凄惨地笑着。
“你怎么样?听说五大一特舒服啊。”毛毛说。
我刚说了句“还凑合”,一大的杂役就吆喝他俩归队了。
我转身怏怏不快地上了楼,林子他们都躲进库房暖和去了,好多犯人还在不断地活动身子驱寒。管教们下班走了,又到了晚饭时间,估计吃了饭,再渗一会儿,林子又该招呼大伙撤退啦。
望着已经开始上机操作忙碌非常的二中队员们,看着面前那些熟悉的“老弱病残”的形象,毛毛和薄壮志疲惫的背影和黑黑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一股悲凉和侥幸的复杂感觉涌上心来,我想:五大一还能舒服到几时呢?
(11)温暖来了
收工以后,晚上大多寂寞,如果没有串门的,华子和二龙的话都不多,似乎交流的愿望也不强烈,偶尔把傻柱子拉来调戏一把解解闷,然后就都慵懒地仰在铺上抽烟,耗得倦了,就吩咐小不点打水,洗漱放倒睡了。留下我们盘板儿。
这天又是无聊,没有串门给我们演话剧的,二龙腻巴巴念叨了一句:“这里真他妈吝啬,整个中队连个电视也没有。”
华子说:“以前有过,架号筒里看,后来让几个杂役戗火给砸了。现在谁想看电视,只能自己出血,林子屋里那个还是从别的队淘换来的呢。”
“回头我让外面送一台进来,叫老朴给接一下就行。”二龙说。前些天听他们闲话,知道二龙外面的弟兄没少在朴主任身上下工夫。
华子环顾一下大伙,说:“别你一个出钱啊,到时候大伙摊。”
“摊个球啊,鬼市上几百块一个好的,我跟他们搭伙买?不丢死脸啦。”
说着话,接见日很快就到了。接见日从来都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按惯例,接见前一天,犯人们都把长出来的头发剃掉了,被小风一溜,脑袋上凉飕飕的,不过不影响热闹的心情。
列队去接见室的路上,大家都比较随便了,蒋顺治挤到我旁边来,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老婆从安徽老家跑来看他了。
“花儿啊。”我笑着说。
“你还记得?”蒋顺治笑得眉眼错位。我说我给花儿写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不记得?在看守所,蒋顺治的家信都是请代理。
我说:“一会儿你坐我旁边,看看我女儿好不好玩。你老婆真那么漂亮吗?我还得鉴定一下哪。”
蒋顺治只是笑,很幸福的样子。
“谁老婆漂亮啊,一会我也来两眼开开斋。”周法宏的家里也来人了,今天精神焕发许多。
我问他家里可能谁来。他说:“我老爹呗,上次进来老娘还来过两次,这回老娘动不了劲了。”
旁边有人说:“回头再把你老爹拖趴下,你就够孝了。”
说着话,到了接见室楼下,大家都找地方坐下,或挤小卖部门口看新贴出来的物价单,等楼上点名传唤。早一拨接见完的犯人正在里面忙着购物,抢劫似的忙乱。
偶尔会有管教领着一两个犯人从楼下的角门进到一楼大厅,那里也是个接见室,可以和家人“面对面”,都是有关系的犯人,普通犯人只能到楼上打电话。
楼上一阵嘈乱,许多犯人接见完了,表情各异地走出来,一个老管教在上面开始叫号儿,听到名字的就雀跃着往上跑。
蒋顺治和我挨着进去,找个地方坐下,等家属进来认领,周法宏兴冲冲蹿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边上:“挨着老师!”
大家都坐定了,玻璃隔墙外面的管教才开始招呼家属进来。我们都欠起身,冲门口招手,一片手臂象一片热烈却落光了叶子的森林。
琳婧抱着女儿阳光灿烂地奔我这里快步走来,弟弟瘦高的身影紧随着。没坐稳,先抢过电话来。我招呼女儿叫“爸爸”,在琳婧锲而不舍的操练下,女儿终于冲着话筒应付差事地叫了声“爸”,眼睛却迷惘又好奇地望着别处。
我敲着玻璃,总算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拿小手探索着拍我扶在玻璃这面的手掌,手上冰冷着,心却油然温暖起来,似乎和女儿的手已经肌肤切切地按在了一处。
女儿已经可以自力更生地站在墙台上,呆的久些,开始烦躁,用脚在玻璃和电话基坐上乱蹬,我看得心花怒放。
终于,琳婧的电话不响了,我想女儿的力气不会那么大,肯定是电话的质量操蛋,居然禁不起一个一周岁女孩的践踏。我赶紧笑着示意他接过弟弟的话筒,一边指指脚下:“别声张啊,有监控。”也是听人说的,楼下有个电话监控室,防止接见时有违禁言论的。
我捂着花筒,笑着对旁边的周法宏说:“给踩废一个。”
周法宏咧着大嘴笑。对面是他象油画《父亲》的主角一样面色沧桑的老爹,孤单地和他的儿子在玻璃墙两面牵挂着。
和琳婧聊天的时候,我扫了几眼蒋顺治对面的小妇女,漂亮还是算的上漂亮的,带着那种朴素的幽怨的美,心想这小子福气很不错呢,就他那把劳苦大众脸儿的,真亏了人家花儿了。
本来想说什么来着,一拿起话筒就乱套了,事先计划的项目都没了踪影,家常话也没聊透,电话“夸”地就息声了,20分钟的接见结束了,接见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不约而同的憾叹。
琳婧抓着女儿的手在玻璃上和我握了一下,我终于看到了女儿的笑容,烂漫的没有尘埃的笑容,纯洁得象在玻璃那面飘过一朵雪域高原的云朵。
我知道女儿的笑不是因为我,女儿的笑是为她内心的不可琢磨的欢乐。但我已经非常开心。
下了楼,从收物处领了家里送来的钱粮。最棒的就是送来了一双中腰的陆皮靴,我的脚可以温暖起来了,还是有老婆好。
在楼下购了200块钱的物,又花200块钱备了两条烟,准备让华子去运动一下。然后,溜墙根跟周法宏抽着烟,等凑一拨人一块回去。周法宏懊恼地说:“妈的带半斤烟叶都不让送进来,没人是不行,处处受刁难。”
蒋顺治买了两箱方便面,抱过来放到边上,很兴奋地问:“我老婆还行吧。”
我笑着说:“还可以啊,把她一个放外边你放心?”
“放心。”蒋顺治自信地说着:“我一个劲告诉他不要来了,大老远的,她说年前怎么也得来看我一次,还说过了年想跟老乡来监狱边上打工,方便看我。她给我上了100块钱,我只怪她大手大脚,要她去退掉50,她说什么也不干,还跟我哭起来,真看不了女人掉眼泪儿。”
周法宏说:“其实你们外地的,只要有身份证和车票,啥时候来都能见面,不一定非赶接见日不可。”
“我老婆胆小,不凑大拨不敢进监狱的门。”蒋顺治笑道。
看着蒋顺治幸福的笑脸,我心里动了一下。在这大墙之内,其实每颗心里都藏着一片温情啊,不管这温情来自老婆、孩子还是父母,也不管这颗心是何等的黑暗、阴郁。
霍来清在那边跟几个老犯嚷嚷:“操他妈巧克力不让往里送是吗,我怎么看见有人进烧鸡哪!”
“龙哥还进了台电视呢,你气呀?有气性往大处混呀!”有人红光满面地教训他。
周法宏掏出贫下中农烟,自己点上一棵又揣兜了,冲我晃了下牌子说:“我知道你不抽这个。”
我笑道:“我也想给家里省啊,可现在得往上拔点儿,卡在红山茶这个高度上了,就得挺下去,妈的红塔山的价呀。”
周法宏看看左右,跟我嘀咕:“你走的是经济路线,最简单了;其实没钱的也能混好,就是得敢于糟践自己,从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基础上往起混。”
我笑起来:“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还混个屁呀,别人能高看你?”
周法宏无奈地笑笑,好象很苦恼:“你咋就不理解呢?咳,你头回进来,我又没文化,说不清楚那意思。反正这里面的学问大去了,你慢慢就看出来了,不信你注意点‘日本儿’,这老逼不是一般机灵,将来他准混的比一般人牛。”
我晃晃脑袋:“可能吧,谁也说不清啊。不过这不把自己当人看,别人怎么捧你?总他妈不明白。”
周法宏凑我耳朵边说:“那些人头,有几个犯人不骂他们是鸡巴,可人家照样摇,骂他们的人照样得在人家手底下当孙子,人家根本用不着你把他们当人不当人,管着你就行,整天牛逼灿烂就行。你觉得人家是鸡巴咋得了?到时候你还不得冲鸡巴点头哈腰?”
我退后一步,惊叹道:“你说的好啊,我有点明白了,兄弟这思想马上就更上一层楼啦。”
“我就是一臭嘴,说完就后悔,你可别害我啊,这些话别飞华子他们耳朵里……”
“骂我了吧?我是那人吗?”
周法宏笑。
我转了话题问:“怎么总是你老爷子来,你没结婚?”
“记得以前跟你提过呀,没说过吗?离了,上次进来就离了,以后也不想结了,伤透心了,女人他妈的不可靠,想那事了就掏俩钱找个地方嫖一回,操,有钱真他妈好。”
这时,一个方头方脑的小伙子凑过来问我:“哎你是叫麦麦吧,C县的?”
我犹豫着答了一声。
“我也是C县的,那天听点名,我还犯嘀咕呢,背后一打听,敢情真是你。”
我更迷糊了,我说你谁呀,我咋想不起来?
“我三中的,叫龚小可,你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我在C看的时候,跟施展一屋,他老提你。”
我马上表现出适当的热情,上了棵烟。
龚小可把烟点上说:“过了年儿,我可能调你们一中去,我们队里都哄哄开了,等你们的网子一到,我们就调过去一批,壮大你们队伍。”
我笑道:“是嘛,那以后咱多亲多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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