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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_33 哥们儿(当代)
“那是,应该花钱啊,肯定得买呀,人家能白送你?又不是过节慰问,一码归一码啊。”
龚小可苦恼地说:“那堆东西要300块钱,我还差60呢,麦哥……”
我知道这个套儿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认了,好人好事做到底吧,我当即答应给他贴补60大元。龚小可松一口气,感激地说:“出去以后,我马上给你接见来,看弟弟什么意思吧!”
我跟他慷慨激昂一番,说了些“见死不救妄为人”一类的江湖屁话,心里还是想着那60块钱的事不能跟老三念叨,不然他又要给我讲一大通患得患失的世故了。
两天后,在高则崇眼皮底下,小青从拉货的车上拎下半蛇皮袋子东西,交给赵兵拿进库房,以前这种交易经常在小青和二龙他们之间发生,大家也不在意,可我和龚小可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会心地相视一笑,龚小可轻轻地哼起歌来。
高则崇总要拉屎撒尿,那些原材料就顺利地上了架,单等着老高腾出空儿来盘点了。
高则崇却不着急似的,一心下力气想把近期的帐做好。龚小可憋不住劲,主动去催促他,二龙也说:“就是,老高你赶紧盘点吧,等主任找你了,又要说你吊郎当。”
高则崇叫龚小可在旁边监督着,翻江倒海地盘点库存,结果自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了,当即很是窘迫。龚小可不满地说:“老高你这就不对啦?是不是看我减刑回家你有气啊?”
“小可你怎么这讲话呢,咱这不都是为工作么。”
“鸡巴!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啦?”龚小可愤怒地跨出库房,猛一摔门,声震工区,然后一边大骂一边向外走:“操他妈的,拿我找乐儿啊,一根儿小线儿也不缺,楞说我帐有毛病,我看是他妈你脑子有毛病!我这就找主任去,给我平反!”
在李双喜等人呵呵哈哈地乱笑里,龚小可气冲冲出了大门。
(2)做狗的学问
高则崇荣升库管,开头就打了个哑炮,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心情郁闷自是不说,回了号儿,又发现“娱乐室”里的电视遥控器丢了,虽然没有破坏形象地发作,也免不了嘟嘟囔囔地骂闲街。
前些天分来的新收,因为只有四个人,就没单开房间,收在二龙屋里过渡着,几天下来,他又烦了,哄出去单立个组,让广澜管起来。广澜很不上心,跟崔明达把何永要过去帮他,自己依旧成天在二龙屋里泡,只欢了荷尔蒙过剩的何永,上窜下跳地跟几个新收撒欢,足足地过着“组长助理”的瘾。
新收里有个叫“皮蛋”的小子分来跟我们穿灰网,皮蛋犯的是绑架罪。按他说的,自己应该算英雄了:“我带几个老乡给一小包工头干水暖,妈的完活儿了不给钱,一拖就拖了8个多月,那几个老乡天天奔我要钱,我给要急了,就带俩哥们儿把那傻逼给弄出来了——操,不给钱甭想回家!最后公安局的楞说我犯法!这都他妈什么世道?要自己的钱楞犯法!”
周法宏笑道:“看了么?又一个喊冤的。”
何永喝道:“皮蛋,干活!哪那么多屁话?那点逼事叨叨多少遍啦?咋不冤死你哪?!”
皮蛋赶紧闭嘴。
疤瘌五笑着说:“永哥真有点儿当领导的意思。”
周法宏笑道:“永哥在外面比这还猛哪,听说有一回一个人跟二十多混混拼起来了,输赢咱不说,反正打了半天,永哥楞没倒下——最后一打听,敢情让人绑电线杆子上打呢。”
皮蛋先是佩服,听到最后,破口笑起来,何永立刻照头上一巴掌:“笑你妈的脑袋!干活!新收没有新收的样子不成!”
我笑着警告他说:“你对我们农民老大哥客气点儿。”
周法宏问皮蛋:“最后钱给你们了没?”
皮蛋先看一眼何永,小心翼翼地答道:“给了。”然后又激动起来:“那几个老乡好啊,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我呢,我他妈跑这织鱼网来了!”头上又挨了何永一拳,马上熄火了。
我调侃何永:“看你这么卖力,将来这个组长还不是你的?”
何永大咧咧地说:“哼,我就不信小米没有熬出锅沿的时候。”
“当心糊锅底。”疤瘌五闷闷地说。
正边干边聊着,李双喜跟傻狗突然热闹起来了。傻狗在那边正不服气地叫:“我干不完活儿,没法过啦!我还不如死,我还就不怕死!”李双喜抄起一个还没整型的网笼,正狠狠地砸向傻狗:“吃钉子?你他妈咋不吃炸药啊!拿这个吓唬别人行,吓唬我?我裤裆里随便拔下根毛儿来都比你岁数大,还能让你叫雌了?你他妈接着吃啊!”
何永立刻兴奋起来:“呵呵,傻狗也玩狠的啦,跟疤瘌五大哥学哪!”
疤瘌五不屑与傻狗为伍,当即说道:“他那套,顶多是我晚上拉出来的废物。”
我没搭理他俩,眼看着广澜笑着凑过去问:“傻狗真吃钉子啦?”
“我还骗你吗?广澜哥。”傻狗似乎在讲一件关乎个人名誉的事儿,一脸真诚。
赵兵在旁证明道:“是吃了,我眼看着他吃的。”
广澜笑道:“谁要再问你,别那么说啊,你得说‘我眼看着他吃,想拦没拦住’,嘁,跟了龙哥这么久,这个话不会讲?”然后又笑着看傻狗:“到哪了?到屁眼了么?”
傻够扶着胃口,皱着眉头说:“好象还没进肠子哪。”
李双喜骂道:“广澜甭理他,瞧他那个狗操行,吃半天吃一寸长一小钉子,还跟我充好汉哪,你咋不赶紧死?”
“死了我那遗产也不是谁都能惦记的。”傻狗说。广澜立刻笑骂了他一句“二百五”,李双喜手里的网笼子又搂头砸了下去,傻狗起手招架,一边叫到:“你别逼我啊,出了事儿你负责!”
好多人和李双喜一起笑起来,李双喜哭笑不得地骂道:“操,威胁起我来啦!我过的桥比你跑的路还多哪!行,我就放开量让你折腾,钉子不够,上库房找老高领去,我看你有多大肚量。”
傻狗耍赖道:“我肚子疼,干不了活了。”
李双喜指着他鼻子说:“一个活儿也减不了,给我老实干!吃个小逼钉子还当事儿了?回头上伙房给你弄把烂韭菜叶子吃下去,晚上就裹出来了,吓唬二傻啊?”
广澜也拍了傻狗脑袋一下:“傻小子,这招早过期啦,操,还你妈吃钉子,土不土?”
李双喜招呼大家各自干活,又告诉广澜甭给傻狗脸:“让他一个人慢慢消化去!”然后扔下傻狗溜达别处去了,广澜也笑嘻嘻地去了库房。
没多大一会儿,二龙就过来了,问:“傻狗,钉子硬么?”
“硬。”傻狗摸着胃口说。
二龙叫他出来,问:“钉子在哪呢?”
傻狗犹豫着,指了一下胃口下方,二龙急速地捣上去一拳,傻狗立刻叫道:“哎呦龙哥,钉子尖正冲外哪,”大家笑起来。二龙道:“我正好给你打出来啊。”然后又是一拳,则拳被傻狗一躲,只挨了一个皮毛。
二龙不理他,吩咐赵兵:“去,给他拿钉子来,你们农村钉棺材那大钉子,库房还真有两根。”
赵兵笑而不动,傻狗做出小丑的笑脸苦涩地说:“龙哥你太狠了吧?”
不料二龙突然变脸,猛地打出一个摆拳,重重地打在傻狗的脸上,傻狗笨重地倒在案子上,二龙骂道:“给你好脸太多了是吧?你以为你是谁?你算个鸡巴算个蛋?敢跟我这里充大个儿的,口味还挺刁,吃钉子啊,你他妈跟谁叫板呢?给我搅局儿是吗?”
傻狗没被而龙这么严肃地“逗”过,一时有些晕乎,捂着腮帮子爬起来,又困惑又委屈地辩解:“龙哥我不是冲你,我是干不完活儿,老李还跟我死贴……”
话没说完,广澜从后面过来,抡起镐把就砸在傻狗背上,“吭”地一声,象打在一个大沙袋上:“给你脸给够了,开始给龙哥找事儿是吗?”
“起来!”二龙吩咐。
傻狗呲牙咧嘴地爬起来,佝偻着身子站在二龙面前,二龙用拳头一边“砰砰”凿着他的脑袋,凿一下训斥一句:“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了!摇完尾巴你想咬人了是吗?吃钉子!示威!示威!……”
正在这工夫,朴主任突然走了进来,一看这阵势,马上绷起脸喝道:“杭天龙,你们又干什么哪,邓广澜你还大棍子拿着!”
李双喜赶紧指着傻狗赔笑道:“主任,这小子抗拒改造,吃钉子自残。”
主任脸色一变,赶紧追问情况,当得知傻狗只顺进肚子里一根小钉子后,立刻怒冲冲上去给了傻狗两个大嘴巴:“你他妈混蛋!跟我这里搅乱是吗?缺心少肺的玩意,作弄自己就显你英雄啦!”然后吩咐杭天龙:“打饭时候跟炊厂要把韭菜叶子给他吃了!”
看来吃韭菜叶往外排钉子的土法,在监狱里还挺流行。
“李双喜,他的定量一个不能少,绝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谁是他组长,回去给我看紧了他,先内部严管一礼拜,上厕所都给我打报告,派人盯着!再不老实,关学习班!关独居!”说完,气哼哼地奔管教室走去。
看着傻狗一脸无依无靠的可怜相,我说:“傻狗没料到龙哥真跟他掉脸儿啊,这下傻眼了。”
周法宏小声说:“他就是忘了自己是条狗啦,好狗得在主人需要的时候才窜出去咬人,他可好,光为了自己招摇,看谁不对乎上去就呲牙,惹了事儿,还不得给主人找麻烦?哼,挨砸也活该!这种人,早晚跑不了这一遭。”
我抬眼看看脸色阴郁的何永,觉得周法宏这话欠考虑,也就只是笑笑,没搭言儿。
(3)尘埃落定
傻狗把自己折腾翻个儿了,一下子从二龙的“专宠”推广成了群众演员,二龙也似乎觉得他无趣了,很少再安排他的娱乐节目。傻狗一下子仿佛成了旧社会里一辈子没唱红的老戏子,色衰后孤零零被抛弃在大街上。李双喜这样的人更是不再给他好脸色,逮机会就敲打他一顿,大泄私怨。崔明达也绝口不提调傻狗过他屋里去的话了。
不过傻狗不演节目后,生产上确实看出进步了,主任来了解情况后,满意地说:“你他妈就是贱骨头,不打不吓唬就磨洋工、扯后腿,给你点阳光还憋着灿烂。怎么样,钉子也吃了,产量也上去了,你是干不了吗?——装王八蛋!”
主任自然不会了解,这一切都是托二龙的福。傻狗心里明白,嘴上不敢说,只有闷头吃骂。
不过,除了李双喜,傻狗似乎毫不记恨二龙他们几个,依旧上了发条似的冲他们可劲儿地摇尾巴。偶尔被二龙顺马由缰耍弄一次,也比以前更加殷勤地配合,可惜二龙从他身上好象再也找不到充足的乐趣了,傻狗自作主张跟老李挑战那一把,叫二龙吃了死耗子似的恶心。
老三说:“二龙也看出来了,傻狗这样的只能玩玩,不能宠,给阳光多了,他不分左右,见了窟窿就敢往外跑光,不压住了,早晚是个祸害。”
我说:“何永呢,不也一个德行?”
提到“何永”俩字,老三气就扑扑往外冒:“那怪逼将来更没个好儿!”
我笑道:“不过傻狗跟何永也算两员虎将了,够生猛,二龙大概也不会太难为他们,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呢。”
“哼,疤瘌五当初不比他们猛?猛管屁用,没脑!没脑的‘猛’,就是一个‘祸’字。想在劳改队里立威,得看准时候,上边需要你出头的时候,就会给你折腾的空间,要不给你这个空间,你一抬头儿准撞铁笼子上不可!”
我笑着感叹道:“归根结底,政府掌握着全局啊。”
老三无奈地笑笑,痛定思痛地说道:“想想看,这半年多,林子喀嚓一拍,就拍走了好几个月刑期,二龙跟广澜前后脚进了独居,连丢了一个局级一个积极,都是自作自受,屁眼小杰也给倒腾走了,疤瘌五、胖子到傻狗,一个折腾得比一个欢,最后也是一个比一个惨。这里面,一人一根搅屎棍,搅来搅去搅自己,让别人不舒服的,自己也没一个滋润得起来。又到年底了,该争的也争完了,估计得塌实一阵儿啦。再有那不知死的冒泡泡,也肯定是让上边速战速决给了结了,翻不起大浪来啦。”
的确,这一年又要终结了,能折腾的都折腾过了,该倒霉的也倒了霉,该打压的也打压了,该敷衍安抚的也敷衍安抚了,象赵兵那样撒泡尿浇出块金砖来的,也躲边儿上偷着乐去了。主任似乎有些疲惫的满足,二龙也自觉索然无味似的,估计他回想起这一年来,也是郁闷多于惬意。
而新的一年,对二龙也未必乐观,光是身边戳一个高则崇,整天在库房里当电灯泡,就够他烦了。
不过我想,老高最终要落个好结局,几乎也是奢念。他似乎不懂得一个道理,不知道要先遵守规则,才有机会在遵守的基础上“创新和改良”,他的目的只是昭然若揭的“颠覆”,异想天开地想做掘墓人。他兴冲冲挖坑时,周围的人也拿着铁锨围过来,他们等着他挖好了坑,就把他踹进去埋上。
我把我的想法跟老三说了,老三马上责怪我把老高看得太高了:“就他还掘墓人?他顶多是根新的搅屎棍,他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否则他找什么门子?就算他当了杂役,过不了几天,他就得变得比二龙还黑,要不就得乖乖下台——老高那套活,在外面行不通,到里面就更是狗屁不如啦,简直一跳梁小丑!”
我说:“只要政府跟杂役配合好了,都秉公办事,这劳改队也不过就跟国家工厂似的,也就是工人没有自由罢了。”
老三笑道:“我看你快走了,这脑子又开始理想化起来,要这样,这两年牢不白坐了?”
我惭愧地笑了。我知道我应该惭愧。
我还知道在触手可及的将来,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4)空穴来风
我一直以为,减刑的场面会让我异常激动,然而没有。
12月下旬的那天下午,当我和龚小可一起走到主席台前排队时,心情很平静,仅有一种假想中的兴奋让自己的脸不能刻板,一切该做的铺垫都已完成,需要的只是履行一下大家喜闻乐见的仪式,仿佛一场奉子成亲的婚礼。
我被减刑8个月,和预料的一样。龚小可减刑11个月,两天后就回家了。临行前还在信誓旦旦,要回来看我,我说真的不必,他很听劝,果然一直没有来,这是后话了。
减了刑,按规定,我下月中旬就应该离开,然后在“出监队”打理最后一个月的残刑。
听说出监队很舒服,简直就是大墙里的桃源仙境。那里没有争斗,没有阴谋,所有人都有着美好的心情,象历尽纷争后,在将死时面对天堂时的感受。
我一颗红心不在岗的时候,犯人里突然流传开一个小道消息,说年后监狱要成立一个新的严管队,把各监区里的反改造分子和吊郎当分子、讨人闲分子都集中过去,由得力警员24小时轮流职守管教,监督劳动。
这个严管队和已经被废除的老严管队不同,原来的严管队,也叫“集训队”,才真的厉害,有资格进去的,都是各队折腾得出格的犯人,提起名字来一个个也算如雷贯耳,一旦进了那个集训队,如果没有关系托着,再硬的好汉子也先打出屎来,那里的队长和杂役才是真的魔鬼哪。
而这次的所谓严管,只是一次集中的劳动教育,并且严管后的犯人不再归队,就留在新成立的监区里了。不论从人员成分还是管理模式上,听说好象都跟传统的“集训队”不同,要正规和“轻松”得多,似乎是一次有针对性的集中整纪,谁出毛病整谁,而不象以前那样“一户多生,全村结扎”。这个方法,如果可以实践的话,虽然监狱方面有难度,但对大多数积极追求改造却经常要代人受过的犯人来讲,倒是再公平不过。
这些当然跟我没有任何瓜葛了,但老三却急得寝食不宁。二龙告诉他,这批人的内定名单已经下来了,还鼓励让他不论遇到啥情况,都得挺住,不能砸了“爷们儿”的牌子。
老三追问是不是有他,二龙就不说了,只一个劲暧昧地笑,弄得老三心如兔撞。
老三跟我说:“估计有我,操他妈的老朴,够黑呀,他是嫌我占着位置榨不出油水,又拉不下脸来硬下我,逮这么个机会把我踢出去啊!”
我笑道:“可能性不大,二龙拿你找乐呢,你还不知道他?”
“哼,弄好了还是他跟老朴一起想的辙哪,好给他自己嫡系挪窝啊。操,我算彻底心凉啦,什么江湖义气,全是狗屁,你让他占了便宜,他就说你够意思,不然你就是王八蛋。”老三愤慨一通,决绝地说:“我找主任去!把我当烂胶泥捏着玩儿?他看走眼了!”
我劝了几句,说:“现在没凭没据的,你去了不白挨撅?”
老三说:“等名单真的敲定了,就晚啦,他来个一退六二五,就说是大队的决定,我怎么办?就得早出招儿,人怕交心啊,就是名单里没有我,跟他多交流交流也没亏吃。”
我想到了我没有被撩上去的一个月刑期,不能再劝阻他了。
老三抽冷子跑去了办公楼,很快就回来了,郁闷地说:“妈的,老朴一句话就把我噎回来了,他说哪听来的谣言?我都不知道呢你楞门儿清?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操!闹不好,还真是谣言呢,二龙这丫的,又搅乎呢。”
我笑道:“这事儿最早是谁说的?”
“谁知道怎么就传开了,妈的我也是缺项电,怎么这么容易就上套儿了。”
“那是因为你太在意。”我笑道。
老三算放心了,不过还是告诉我:“二龙这是给我探话呢,告诉我如果真有这机会,就可能把我踢出去,小子这一手够阴啊。我得小心点儿了。”
事情一过,我发现老三并不急于揭穿这个谎言,而是跟大家一起继续兴风作浪,弄得不少人纷纷自危,棍儿和猴子不用说,甚至李双喜和胖子也开始闹心起来,主动找二龙去谈心,希望到时候能在主任面前多言好事。老三只是偷着乐。
转眼就到了阳历年,照旧放假一天,包饺子,包小人,也被人包。
何永今年掌大灶,带着小包工头皮蛋,在那里欢腾乱叫着指挥,老三骂道:“这种怪逼,永远不能让他得势,给他根鸡巴毛他都当指挥刀。”
虽没太在意,不过傻狗好象很惨,没有人跟他搭伙包饺子,自己又不会干,据说最后把面和馅全倒厕所里了,泡了两袋方便面正吃得啼里吐噜响,被喝得醉醺醺的二龙过去踹翻了饭盆儿:“有肉倒了也不给别人,你他妈够毒啊!”
“娱乐室”里老高牌电视的室内天线被掰走了,气得高则崇弄了根铁丝支棱在那里凑合,估计这个电视在新春佳节看联欢晚会之前得疯掉了。
提工以后,场面依旧是紧张混乱,有权利叫的还是欢欢地叫,有资格闹的还是疯疯地闹,而被沉淀下去的大多数人,也并没有在沉默中爆发或者死亡,他们在沉默里继续沉默着,如我先前知道的一样。
两千零二年的第一个接见日,也是我在五大队的最后一个接见日里,我已经开始和家里商量出去以后的打算了,最后的计划是:先好好地休息两个月再说。
我知道家里除了心疼我,也在怀疑我迅速和社会“接轨”的能力。
接见回来,听说又有两个家庭被勤劳可恶的日本儿走访了,可惜他不仅没有收获一分钱,还被已经接到警报信的一家野蛮地修理了一顿后,扭到派出所去了。何永兴奋地说:“妈的,弄好了能接鬼子新收啦!”
没关系,跟我都没关系了。我在这里,没有留恋,也用不着假惺惺地思索,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一个星期内,估计我就要离开亲爱的“五大一”了。
跟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人,老三也好,周法宏、蒋顺治也罢,该说的道别话都提前说净了,给我的感觉是,这些人在以后都是我的铁朋友,不论有什么事情,只要求到他们头上,他们都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如果相信这些的话,我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我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利落。于情于理,我都该单独去跟二龙打个招呼,告诉他一个连脚后跟都已经知道的消息:我要走了。我似乎意识到,二龙应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5)皆大欢喜
我不知道我去见二龙之前,为什么会犹豫好久,在他的门前溜达了几圈后,听到里面没有群雄慷慨聊天的声音,才敲了敲门。
也许我很看重这最后的一面?
我明白二龙对我的态度应该是暧昧的,我们之间有一些不能去解释的隔阂,我完全可以抛开他的存在,一走了之,我也并不打算将来还能见到他。不过那样,我心里会一直有些不完美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蒋顺治来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二龙正躺在铺上,似乎想直起身,而且脸上闪过一丝光彩似的。不过他没有真的起来,直到我明确说出我是来向他辞行的。
二龙关了电视,我随手拉把椅子坐在他铺边上,二龙的铺垫着很厚的褥子,估计至少有五六层,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每天会有那么多热量需要发散了。
我走过场地递了棵“红山茶”过去,我知道他不会接,他只抽中队里唯一的“中华”。没想到他接了过去,叼在嘴上说:“麦麦的喜烟我得抽。”赵兵立刻先我一步,利落地给他点上了。
我开宗明义地说:“龙哥,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顾我。”
“嗯,没帮什么忙,有老耿罩着,你也不用求我什么。”
我赶紧说:“哪里,老耿罩官还罩得了私?在队里这么长时间,你一直给我留着量呢,处处松把手儿,我嘴里不说,心里明白。”
二龙笑了:“我为嘛给你留量呢?”
我笑道:“还不是龙哥宅心仁厚嘛,我借了跟龙哥一拨下新收的光了。”
二龙不置可否地笑笑,喝了口茶,随意地说:“关键还在你自己会混,不把儿闲。你刑期短,是一门心思往社会上奔的人,知识分子啊,要不,冲你这个人,我倒真想拉你好好玩一把呢。”
我心里很舒服,嘴上谦逊道:“就我这脑子,混不上道啊,真让你拉扯,还不把你拖累烦了?”
“唉,你是没遇到好人,老三把你活活耽误了。要放我屋里,你就是一宰相的料儿,周恩来呀!”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这么惊险的话他也敢说?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是老三救了我,让我无意中丧失了为虎作伥的机会。
“我愿意跟知识分子交朋友,汪精卫那样的不行,得又臭又硬才好,再讲点流氓道儿就更齐啦。你看我什么时候给关之洲那怪鸟使过难?不过也甭指望我抬举他,那小子太他妈骚,浑身上下全是尿碱儿。”
我笑道:“这人是不能太固执。”
“跟人堆儿里混,就得牙好,牙好才咬得过别人嘛,哈,这动物里面就数人不是东西,欺软怕硬,见便宜就伸手,你没有好牙不成啊,成天酸文假醋的不先把自己牙倒了?还怎么跟人斗?”
我连连点头,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表情。二龙嘲弄完了关之洲,又夸了我几句,预测我“有前途”。然后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要他帮忙,我果断地说:“没事儿,今天过来就是跟龙哥道个别。”
二龙舒心地掏出棵“中华”给我,说:“行啊,心里有龙哥这两个字就成,我这心里也豁亮了,没看打眼。”
二龙吩咐赵兵:“从我这给老师拿两盒烟,麦麦你下了出监,先把门面撑起来,回头我递个话过去,让你舒舒服服过出监——给我面子的人我就得让他风光!”
我赶紧拦赵兵:“龙哥,你太客气了,让我受不了。出监那帮,也配咱给他们上烟?龙哥你还不放心兄弟的能力么?给咱自己人垫个话过去就成了,省得到时候没个照应。”
二龙也没太较真,我站起来告别,顺便笑道:“蒋顺治,跟龙哥好好混啊,龙哥,安徽是我原来一个号儿的,您多担待他点儿。”
二龙说:“这傻逼也是一茅房里的砖头。”
我笑着走了,蒋顺治和赵兵一起送出来,二龙还在里面说:“明天我跟主任说,你甭干活儿了,这两天再有嘛事说话!”
这一访,访得我神清气爽,走到自己门口时,才笑自己不过一个俗人。
转天,主任果然让我歇了,在号儿里,洗洗涮涮,看看书,补补觉,悠闲了几天后,直接从监教楼下了出监组,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再打招呼。
尾 声
出监队和入监队都归教育科管。
和入监组的情形相似,检查完行李后,我们蹲在教育科的监区楼道里,白主任在形象上没有任何突破,还是拿个小本子,坐在一个小课桌后面,跟我们慷慨激昂。不过这一次,大部分犯人的表情都有些散漫,爱搭不理地,好象在问:“喂,你是谁呀?卖什么野药儿?”
在出监队呆着果然爽,每天都看着有人办手续,然后从这里消失。我从未这样计较过日子的流逝。
自由的门缝向我敞开得越来越大了,我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没有一个确定的思路,只有喜悦弥漫。偶尔想起中队里的人,感觉也淡漠。
终于捱到了最后一天。
出监之前,每个人都要狠狠地洗个澡,没人想把一身晦气带走。
当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被我兜头浇下时,我赤裸的身体舒畅地挺拔起来,每个寒毛孔好象都扩张开了,我紧闭双眼,感受着逐渐袭来的凉意,然后舀起一盆水,重新举上头顶,让它缓缓地淋下,温顺的水流,滑过面颊、颈项、肩背和腰腹,最后从腿脚溜开,轻歌着注入下水道,我细致地体验着整个沐浴的过程,一些岁月的痕迹,一些缭乱的声像,似乎也被轻轻地洗刷着。
钻进被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不再胡思乱想,一种喜悦的新生的混沌把我包围,我知道当我试图思索某件事时,就会有更多的事情被遗漏,我想我要失眠了。
直到转天早上,才发现自己曾经睡着了,并且没有做梦,看窗外,是个晴天,象我希望的那样。
我穿上了家里送来的新衣服,皮夹克的毛领子叫我的脖子感觉到某种陌生的温暖,弯腰把双脚塞进新皮鞋里,形象一变,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早饭吃得心不在焉,我开始不断地往外探头,心里骂着管开放登记的张老头效率太低。
等啊等,当我的名字终于响起时,我第一次感觉到“麦麦”两个字是那样悦耳。我忙乱地跟他们告着别,冲了出去。
张老头对着登记表验明正身后,把帐上余留的几十块钱交给我,我在登记表上签了字,然后跟着张老头往外走。下了楼,一眼看见老三正在楼口逡巡,见我出来,马上迎了上来。
张老头见多不怪,让我们说了几句互相珍重的道别话,才催促我开拔。
老三和我一握手的时候,我感到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他顺嘴告诉我:“我明年第一拨减,老朴说啦!”
“那我等着给你接风。”边说,边偷偷把手里的东西塞口袋里了,硬硬的一个小片,象一枚硬币,我没敢看,怕叫张老头没收。
一路走着,突然发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不值得留恋,天很蓝,阳光也明媚柔和。走在路上,感觉一切都那么美好。
呼吸着充满细小尘埃的空气,我知道墙里和墙外不会不同,但人们更愿意相信外面的世界更加美好。我现在就要回到我曾经的美好世界里,一个同样充满尘埃的空间。我只希望我能够把自己身上“多余的尘埃”和晦气留在这里,尘埃多了,连太阳的蓝光也阻隔掉时,就成了不能容忍的罪恶。
出了第一道铁门,张老头骑上一辆破二八车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段荒凉,终于望到半敞的大门了,外面的光线似乎比这里明亮好多。我加快了脚步,张老头回了下头,把车子蹬得也快了些。
我终于站在了大门前。
张老头支好破车,招呼我跟他过去。一个胖警察跟张老头做了个什么手续,很快从窗口喊;“麦麦。”
我答应一声,上前接过他递出来的《释放证》,我的手好象有些抖,或许没有抖,是我以前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抖一抖的暗示效应吧。
我迷惘地看一眼张老头,他笑道:“——走吧?”
我掉头就走,一步跨到大门外,一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啊!
路边停了好多车,还有些卖糖葫芦和早点的小摊位,琳婧正抱着女儿从不远处奔过来,后面缓缓跟着辆桑塔那,我大步流星迎过去。
旁边一个卖茶叶蛋的胖老太太笑着喊:“傻儿子,出来啦?”
我笑一声,觉得这大娘或者天生豪爽,或者年轻时是一女混混。
几个朋友从车上下来,和我紧紧地拥抱,然后把我塞进车里,琳婧和女儿坐在我旁边。我欢呼道:“回家!”
一直没有熄火的车子立刻冲了出去。
我得意地笑了一下,把手伸进裆里,大腿根上,紧紧绑着两本日记呢。
马上又想起来,赶紧掏出老三给我的东西,站在手里一看,马上心中一暖——那是一个心型项坠,用粘在一起的两枚硬币细细打磨成的,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小鸟。
把项坠握在手心里,我顺着后车窗向来路望去,监狱的高墙铁网正逐渐地向后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矮。阳光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仿佛明亮的错觉。
我突然有种恍惚的疑问:四面墙,真的出来了吗?
墙里的还在继续,墙外的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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