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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哥们儿(当代)
前言:动物主持的集中营
这一篇作为《四面墙前传》和《四面墙正卷》(修订版)的总前言。
我和你们一同分享很多事情的机会,被命运剥夺,而我得到了其他。28个月罪有应得的囚徒生活,除了被专政机关改造得觉悟猛增之外,就是催生了你们将看到的这些文字。
我不能用繁琐的话语来表达我的意思,“四面墙”本身给我的压抑已经太多,象网友木灯兄所概括的,四面墙中困厄一人,实乃“囚”字,一切奔突皆成无奈。而语言具有同样功效,语言仿佛藩篱,所有思想,一经言传,便已丧失它的本真,惟有“感悟”,可超越“交流”。我们所见闻的一切形式的文本,都是被作者修饰、过滤后的结果,一切的表现形式和表达技巧都是“世界本真”的规范者、矫饰者和奸污者。
所以,拒绝表达,这一点永远是智者的不二法门。
我们,在这里发表和窥看的我们,都是智者以外的人。我们是一些不怕上帝发笑而做着思索状的凡夫俗子。
《四面墙》所记录的,就是一个凡夫俗子的极端生活,他所亲历亲闻的囚徒生涯。
“前传”的场景是看守所,关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这一部分侧重于描写“心理裂变”的过程,并试图通过看守所这个特殊的视界,影射人和环境的苟合过程。
麦麦这个平凡的小人物,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知识分子,被“讲哥们儿义气”的江湖流毒所害,突然被投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牢笼,面对一群获罪于强奸、抢劫、杀人、偷盗的嫌疑人,面对一幕幕陌生、残酷、压抑、乖戾变态的场景,他的心灵将受到怎样的震撼、历练?他又将如何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一切残暴、狡黠、明争暗斗的场景背后,如果要谈意义,我只能说,我在“前传”里想表达做人的悲哀和无奈。
并且,人的更大劣性在于:忍耐的美德和变通的机巧——当一种价值受到另一种价值的强奸,所有概念化的东西都被偷换或者打碎,秩序需要重新整合建立的时候,什么叫尊严,什么叫道德、友情和真理,都被重新定义,心被撕裂后要经历阵痛,阵痛之后的抉择将是血淋淋的更大更长久的痛苦,而选择妥协(这恰恰是我们最容易做出的抉择),无疑会让这种痛苦降低到最小,降低到只剩下“悲、哀”两字。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被这句口号掩盖的另一种更普遍的状况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忍耐。忍耐衍生悲哀,而反抗产生悲剧。这一切,你们都将在我的文字里看到,虽然我依赖回忆来写作的过程很痛苦,但保持沉默的代价似乎更大。
“正卷”的场景则转移到“服刑地”监狱,这里的人物,都是在法律意义上有罪的人,一群必须接受改造的人,这些人经历过看守所阶段的“培训”,精神上已经做好了撕杀的准备,加上有许多久经囚场的“前辈”的参与,一幕幕人间活剧更是把人性中的种种卑鄙与卑污、卑微的东西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此,“前传”的思想将得到更赤裸的展示,同时,“四面墙”的象征意义也将得到凸显。大家将随我一起,逐渐体悟——不论生活在墙里墙外,我们都逃避不开被囚困和压抑的悲哀,“四面都是墙、墙、墙,即使你身自由,你心已被囚”(正卷题记)。“其实在短暂的拘押生涯里,好多事都让我有个奇怪的联想:被‘四面墙’囚困的,不仅是我们这些违法的坏分子,那些在阳光里歌唱、劳动、享乐以及逍遥做恶的人们,又何尝能逃离一堵堵有形无形的障蔽呢?”(正卷内文)如此低调、冷酷的关照,终于导致一位评家感叹了:《四面墙》写出了“真正的黑暗和悲伤”(暗黑之川,《2003年网络小说回顾》)。
在监管场所这种极端的空间里,为了生存,人与人之间碰撞出的是人性中的恶的火花,“人类必须与之搏斗的最凶险的野兽就是人类本身”——罗素所言在“四面墙”里得到了现象学意义上的血淋淋的阐释。“四面墙”里,执行的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的“元规则”(吴思《血酬定律》),在这个元规则的控制下,统治者(人头儿)的强暴、野蛮,被统治者(鸟屁)的卑微、无奈,中间阶层的委琐、平庸,都是怎一个“赤裸裸”了得。
在关注人性、人权和司法进步的背景下,《四面墙》是一个残酷、幽默的故事,也是一种深刻、冷酷的象征。一切调侃中都挂着卑微者的泪水。令我欣慰的是,绝大多数读者都没有仅把《四面墙》当做故事来读,他们或多或少感悟了我所感悟的。
“四面墙”是一个人类大社会的缩影;“四面墙”是一个“动物主持的集中营”。没有例外,例外的是乌托邦,是桃花源和玄幻小说。
如果人能看到恶,识别恶,并感到震惊和羞愧,那就只表明一点:人心还是向美向善的——这也是《四面墙》这部作品唯一能使人感觉振奋和预见光明的地方。否则,这样的作品是该下地狱的。
哥们儿
2004年3月10日
……
《前传》第一单元:分局看守所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忍耐。
——作者题记
第一章:入门课——基础知识
(1)命犯天罗
我相信即使时光可以倒流,生命的历史却不能改变。不论以何种心境面对,历史是需要创造它的人承担的。
这天早晨,当我走出家门时,我尚未觉察:半年来一直在沉默的一段历史,已轮到要我承担的时辰了。
仲秋时节的朝阳,灿烂得有些无赖,我从门口搭了出租车,到刑警队去。刑警队的老狼狗照旧叫得很凶,我示威地瞪它一眼,径直上了二楼。经侦科的探长程刚几乎跟我撞个满怀,一看是我送货上门了,程刚美得大嘴咧成了破瓢:“我们正要接你去呢。”
“哪敢劳您大驾。”我进屋就坐在那张熟悉的沙发上。半年前,我第一次被请进刑警队时,坐的就是这张沙发。
程刚懂事地把一盒“红云”推到我面前,我抻出一根,点上,悠然地吸了一口。好像在朋友家里。这半年,程刚在我身上糟践了不少烟,我想,他也早该烦了吧。刑警队这帮哥们儿的态度一直还是不错的,有点人民子弟那意思。
几天前,他们找我时,我正在南京开“二渠道”的图书大会。当时程刚的电话追到南京,我就觉得蹊跷,不过也没太在意,这半年,为了抓捕施展,他们跟我混得比初恋情人还热乎。
“麦麦,施展回来了。”我刚抽了一口烟,程刚就轻松地告诉我。
“好啊,我正想他呢。”我笑道,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施展逃跑后的半年里,他们已经把我诈得风雨不惊了,今天又弄这老套子?
“不信?看看这个。”程刚把半尺厚的一摞笔录往我面前一推,让我看到了按在红手印下的“施展”两字,然后很快地抢了回去。我的头立刻“轰”地一下,有些耳鸣。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有些木呐地问。
“这个就不用你关心了,以后你们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能见面吗?”我往前欠了欠身子。
“那还不简单,呆会就把你们关一块去啦。”
“嘿!还有我什么事呀?”我一脸无辜,坦率得跟一学龄前儿童似的。
“耶,你白玩我们半年啦!”程刚也委屈得象个孩子。然后,程刚换了一副脸谱儿,看一眼旁边坐着的探员小贺,小贺会意摊开一本笔录,刷刷写起来。
程刚问我:“麦麦,你是69年的吧。”
“对,11月12,阴历行吧。”
“户口本上的?”
“对。”
后面是我的亲属状况,以前没问过这个,我想今天应该是有些特别了。不是要扫尾就是要深挖。
“跟施展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
“一届的?”
“他比我高一届。”
“那叫校友。”
“校友就校友,这些你们不早问过了吗?”
“麦麦,这次跟以前不同,以前那叫询问,今天这叫讯问,你还学中文的哪!告诉你啊,再跟以前那样开玩笑胡说八道可不成,这笔录是原始口供,将来打官司得靠这个垫底,你要不当回事,以后别后悔。好好说啊,啥时候送施展跑的?”
“不是跑,他说他出差,我又不知道他犯法,不然能放他走吗?怎么说咱也受过高等教育啊。”
程刚抬起头道:“甭跟我唱高调,我也没说谁犯法,犯不犯法得法院说了算。现在你和施展都是犯罪嫌疑人,还不是罪犯,可我得先关着你们,这叫拘留审查,没问题了当然放你。”
小贺插嘴说:“程探长今天这是好脾气,也就跟你啦,要放别人,还给你讲政策?一脚先踹旮旯铐上再说!好好配合吧。”
“你别污蔑我形象啊,我踹过几个人啊。”程刚笑过,很决绝地望着我:“在‘安全地带’,你给了施展多少钱?”
后来我发现这个问句设计得挺棒,在里面巧妙地布置了两个陷阱,一个是状语“在安全地带”,一个是宾语中心词“钱”,更重要的是,它先声夺人地给了你一个明火执仗的暗示:“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某地给过某人钱,还知道更多,就看你态度了……”,在这样的陷阱面前,没有斗争经验的人一下子很难避开,除非你很快地分析出这个问句的语法成分,并且有能力组织语言去反击,才能侥幸化险为夷,但遇到这样的对手已经先有些心惊肉跳,看来程刚并不是“自然灾害”那几年头吃白薯干长大的。
“安全地带?我跑那里干什么?哪挨哪呀,程哥。”这就叫垂死挣扎。
“刚说你什么来着,争取一好态度!要不是我掌握了一手铁材料,我能空口白牙问你这些?都家门口住着,将来怎么见面?施展都交代了,你还挺什么挺,又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值当的吗?挺大一老爷们送朋友俩钱还不好意思说?又不是偷不是抢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可以根据别人的口供给你打认定,打认定可就对你不利啦,现在是不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可还是这么执行着哪,你考虑考虑吧,咱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那害人之心么?”
我和他对视着,一时想不出他想害我的理由。
“是不是时间太长,想不起具体数目了?大概也行啊。”程刚循循善诱地说。
终于,我轻轻地有些绝望地一笑:“5000。”我突然就不想抵抗了,我发现这个游戏在施展被抓的瞬间其实就已经结束,我不想再玩了。我看到程刚楞了一下,他或许更愿意看到我继续做负隅顽抗状,可惜我没给他获得快感的机会,老鼠一不动,猫也显得有几分委靡了。
接下来的对话很轻松,竹筒倒豆子。
最后,程刚说:“看看,有没有笔误,要没有,就写上‘以上看过,全对’,然后签字。”一副尘埃落定的神态。
我看了几眼,心里有些茫然,一边签字,我一边问:“这次回不去了吧。”
“回不去了。”程刚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纸片:“刑事拘留证”。“刑拘”我的理由是“涉嫌包庇、窝藏”。我没什么感觉似的,顺手签了。
我当时也不太明白我跟“窝藏”怎么扯上边儿的,不过我没问。
“时间写00年10月13号午时。”程刚提醒我。我懵懵懂懂地写了个“5时”,在程刚的正确指导下又改了过来。
办完手续,程刚给了我棵安慰烟:“家里有什么事儿么?”
我说:“打个电话吧。”
“这就给我出难题了,写条子还行。”
“行。”我匐在桌上给老婆琳婧写便条,告诉她我可能得在“里面”呆几天,让她放心,事情说清了我就回去。当时,我心里很难受,琳婧正怀着孩子,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我的事肯定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没事了。”程刚示意小贺:“去楼下办个手续吧。”楼下就是C县看守所的警卫处。
我知趣地站了起来。小贺问:“还戴手铐么?”“算了。”程刚说完,又笑着嘱咐我“别跑啊”。
小贺领着我朝楼下走。听着我们俩落在楼梯上的沉闷的脚步声,我知道,另一种生活即将开始了。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承认我的心中多少有些迷茫和恐怖感。
(2)初入牢笼
胖乎乎的探警小贺引领我来到一楼左首的警卫室。从这里穿过去,刑警队后就是C县看守所的院子了。施展逃亡后,我鬼使神差地到墙外溜过一遭,看守所的围墙不过三米高,形容削薄,上面拉着铁丝网,除了冷森森的,并无预料中的威严。没想到现在,连里面也要让我看个够了。我一直怀疑施展能否被抓回来,不料事情结束得这么突然,连一个缓冲的机会都没给我留。
“又来一个啊。”小贺对着里面喊。
我们走进屋,桌边的一个胖子正往嘴里塞着什么,含含糊糊地说:“大史撒尿去了,先等会儿。”
我刚把屁股往墙边的椅子上撂下去,胖子就探着脸儿嚷嚷开了:“哎哎,那是你坐的地界儿嘛!”我赶紧站起来,看见小贺冲我乐那样子,也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了。现在身份不同了,得注意形象。
正立着别扭,“大史”回来了,这个一脸横肉的警察一边往里走,一只手还在裤袢上动作着。他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新来的?”
“是。”我平淡地回答。
“谁问你呢,旁边戳着去!”大史皱着眉头子横我,我往旁边挪了挪。
小贺说:“施展那案子扯进来的。”
“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问:“贪污还是诈骗?”
“包庇。”我说。
“讲哥们义气进来的。”小贺笑着补充。
“傻不傻!叫什么?”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盛气凌人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扔一块儿。”
我提搂着裤子从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小贺笑道:“不小心还就走光呢。”
“你他妈哪来那么多废话?!”大史咆哮着。
小贺也有些无奈地提醒我:“塌实点啊。”
调查案子的过程中,小贺和程刚跟我一起喝过酒,互相还有些面子。可一进这个门,我知道警民恐怕不再是一家了。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
大史点了点,给了我一打购物券:“到里面就花这个了,身上不许留现金啊。”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冲我一努嘴:“走。”
我看小贺一眼,小贺说:“去吧,下午还得提你呢。”
赤着脚,我跟胖子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从你帐上扣钱啊。”胖子嘱咐我。
往号房里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不过我还是给自己鼓劲:大不了一拼。
C县看守所就在刑警队的后身,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象的监管机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不过从里面看,围墙好像矮了些。
随着铁拍子门咣啷哗的响声,我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吧。”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象往圈里赶一只猪。我往里一迈脚,面前是一个3米见方的小院儿,墙边堆着一溜鼓鼓的蛇皮袋子,里面还有一道铁门,上半部开着键盘大小的一个栅栏口,我的目光正跟趴在栅栏口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
我抱着被子,随着胖子身后向二道门走去。里面传出噼里扑隆的响动,有人喊着“坐好、都他妈坐好”。
这道门没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放心吧刘管,谁敢动动,我把他拆成零件。”
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似乎一只大爪子,挠在我心上。自由,自由没了。我的脑袋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象个放大的铅笔盒,正对门的后墙上,平胸高凿着一个方洞,大小够塞进一个篮球,后来知道这是打饭口。狭长的过道左侧,铺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光头贼坐在上面,都盘着腿,使我联想起乡下老家盘在炕头“推牌九”的老太们。这些人个个神头鬼脸的,仿佛一脚踏进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一片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我会不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上,过来。”
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勺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赶紧过去,老大叫你呢。”
放被子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我正忐忑地打量环境,屁股上突然挨了一下,我遭袭于未防,身子一下趴到冷硬的铺板上,身后一个豹子似的声音吼着:“你个怪逼,磨蹭什么?缺上发条咋着?”
我仓皇地扶了扶眼镜,懊恼地翻起身子,看见一个铁塔似的半大小子正恶狠狠瞪着我。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咋的?再眨巴一下眼练你丫的!”
我冷冷地撩他一眼,没接茬。那小子还嘴不闲着:“操,眼神儿够凝,玩酷是吧?”
最先给我说话的秃头在那边说:“大个,甭理他,先审了再说。”
大个踢了我小腿一下:“过去!”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吆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望着号长,叫了声“大哥”。
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什么案?”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还挺讲义气的,不缺心眼吧?”
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巴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像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
“哎,轻点。”土豆咧一下嘴,赶紧答道。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
已经随过来的大个白棱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大个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
我边答应着,边冲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腮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大个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吧。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市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五要十不准。《规范》下面,还贴着一溜信笺,是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告诉我:“明天检查,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要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噼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光着脚丫子刚走了两步,伟哥就让大个儿给我找了双破拖鞋趿拉上,我一边致谢,一边随大伙来到小院里,这才发现院里靠墙立着一排蛇皮袋子,有手快的已经把一两个袋子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迷迷蒙蒙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色迷迷的错觉。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象在看,而象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大个骂道:“操你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号长在里面嚷嚷。大个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我猜测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3)格格不入
捡了半截豆子,我的肚子呱呱叫起来,从早晨出来,一直没见着吃物儿呢。
“花大夫”眼睛不好使,耳朵挺尖,悄悄对我说:“饿了吧,我那里还有半拉窝头,你要吃,跟伟哥报告一声。”
“算了,吃不下。”
“捏死!聊什么聊?快干!”大个儿过来踢了我们俩一人一脚。大夫连眼皮也没敢抬,我气愤地刚一回头,大个儿立刻吼道:“看你妈什么看?不服?”
旁边捡豆子的一个大方脸趁火打劫,歪着嘴说:“这逼的整个一生瓜蛋子,不练不熟啊。”
“晚上给逼的上上课,好好排练排练。”大个儿也愤愤地说。
大夫赶紧催促我捡豆子。我一边把手怏怏地伸向豆子,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想:“不就一小地痞么?在外面跟我耍试试!”想着,心里嘭嘭打鼓,不知道晚上会怎么“排练”我。
大家都不说话了,大个儿开始坐在豆子包上抽烟,不时吆喝一声,督促别人快干。
阳光从头顶的铁网子漏进来,照在别人身上。我和大夫被安排在背阴的地方,显得有些冷清。听着鸡啄米似的劳动声,我心里很压抑,迷惘着不知道这样的处境是否是真实的。怎么会到这里了呢?象在做梦。
里面喊打水了,土豆立刻蹿了进去。
出来时给大个儿端了一小盆水,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又没放糖?”
“我的糖没了。”土豆有些慌乱地解释。
大个儿喊:“哎哎,谁还有白糖?”
大夫马上转头答应,被大个儿吆喝一声,跑进去拿了半袋白砂糖出来,大个儿说:“放我这吧。”
大夫应承着,很快蹲回来接着捡豆子了。我鄙夷地斜视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特没意思。
忙来忙去,终于忙来了第一顿晚餐。伟哥在里面敲了几下铺板,大个儿喊道:“塞去吧!”大伙立刻蜂拥向门口,大夫也赶紧跟上去,一边招呼我吃饭。
我光杆一个,连饭盆也没有,迷惘地在队伍最后一个排着,大夫回头说:“先跟我一盆儿吃吧。”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开始觉得他不错了。
临窗的桌子上,码了一片黄灿灿的窝头,旁边的大塑料盆里冒着半死不活的热气,估计是菜吧。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不点正给大家分饭。伟哥和大个儿已经坐在铺上,就着快餐盒在吃米饭炒菜,一股淡淡的油性味飘过来,让我嘴里的口水不自觉滋生出来,咽了口唾沫,肚子立刻抽水马桶般咆哮起来。
我有些不平地想:妈的,凭什么他们吃小灶?
“哎,接着!”一愣神的工夫,小不点已经抓起桌上最后两个窝头摔过来,我下意识抓住了一个,另一个落空了,在地上腾腾蹦着滚去,眼镜大夫立刻冲过去帮我逮住。眼镜刚一直腰,大方脸的拳头就到了,“扑”地打在眼角:“就显你机灵?”
“给逼的配副眼镜!”伟哥吩咐。
大夫摸着青起来的眼角,急说:“谢谢伟哥,已经配好了。”
大家笑起来,大个儿表扬道:“眼镜最近也有进步啦。”
我跟眼镜蹲在墙边,看一眼他的饭盆,几片冬瓜正懒散地飘在半盆清汤里,我把目光转到手里的窝头,那窝头象个石雕的桃子。我运了口气,勇敢地咬下去,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到嘴里却感觉艰涩,咀嚼半晌,皱眉下咽,嗓子眼立刻抗议地向上顶撞,我险些呕出来,眼睛被牵扯得也出了泪花。
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里能吃饱玉米饽饽已经不错,人真是叫好日子给惯坏了。
眼镜安慰我:“吃几天就习惯了,饿急了就好吃了。”说着把菜盆递过来:“拿汤往下顺顺吧。”
我有些感激地接过来,喝了口汤,险些又吐出来:“嚯,把卖盐的打死啦。”
方脸儿回头说:“你哪那么多鸡巴毛病?不吃给我!”说话间,我手里的窝头已经被他劈手夺去,张口就咬,一边还得意地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不屑。
我把菜盆很快地往眼镜手里一交,气愤地跟他探讨:“你太过分了吧?”
话没说完,方脸儿的饭盆就冲我头上砸来,被我起手拦飞,我们俩一起站起来的工夫,大个儿和另两个家伙也蹦了起来:“烩了瞎逼!”
眼镜急忙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我不服气地耍脱他的工夫,脸上先挨了方脸儿一拳,牙床子都麻木了,几乎同时,大个儿等几个人也蹿到近前,无话,上来就打。我这才意识到战场何等狭小,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只好一边招架,一边忙乱中拉紧一个瘦小的,扭住胳膊压在身下,那小子吱哇喊叫的时候,我只觉得背后排山倒海般被打击着,疼痛着、麻木着,没有反抗的空间,我只能条件反射般化痛苦为力量,让身下的瘦小家伙更凄厉地喊叫起来。
突然,背后的动静没有了,只剩下那小子还在尖叫。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已经咆哮过来:“住手!要你妈疯!?”
是管教。
我立刻松开了那个可恨的倒霉蛋,一起身,马上又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赶紧扶了下墙,我的腿和腰似乎都断了,大面积疼着,反而说不出伤在哪里了。脑袋还在轰响,眼前也有些模糊,敢情眼镜掉了,我顾不得许多,先垂头扫描一下,很快就看见我的眼镜小心翼翼躲在墙角,赶紧抓起来戴上,镜子腿被打弯了,镜片完好无损,不愧是树脂的,一分钱一分货。
看清了,趴在窗口的管教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正瞪着眼喝问道:“刚来的吧?刚来就打人?没吃过电棒吧?”
我咬着牙挺起身子,地上那家伙还在挣扎,赖皮狗似的在那里哎呦,自己诊断说“活不了了”。
我扫一眼屋里,刚才生龙活虎的几个家伙都人模狗样盘腿坐好了,幸灾乐祸地望着我。眼镜缩在边上,一脸不安。
伟哥凑到窗口,讨好地叫了声什么大爷,接着汇报道:“这个叫麦麦,中午刚进来,还知识分子呢,这不,为了一窝头跟瘦猴掐起来了。”
老管教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骂道:“操,你就是麦麦啊,正要给地调号儿呢,你倒先折腾起来了。包庇啊?挺干净的案子,怎么人这么操蛋?”说完,扭头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
瘦猴也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在铺上,揉着胳膊骂道:“操!大爷拿电棒去了,吐噜死你逼的!”
伟哥回头恶狠狠地说:“操你妈的!炸我的号儿是吗?晚上见!”
“排练!”大个儿气势汹汹地怂恿。
我无辜地说:“伟哥,这事你都看见了,根本不怨我……”大个儿立刻又蹦了起来,指着我的脸叫道:“还犟嘴?等晚上消停了就让你懂道理啦!新买的牲口不上套,新娶的媳妇不让操,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在外面,我闻过这里面有里面的规矩,凡是“乍刺儿”的犯人,都有杀威棒做见面礼,顺顺毛,镇住你,要你以后听牢头摆布。稍有反抗,用被子裹住脑袋,一群人围上来暴打,让你喊不出声,看不清谁打的,也不容易留下外伤。我隐约有些虚弱起来,不知道这里会怎样“排练”我。
伟哥又抄起扑克来,一边往铺上摊一边说:“大个儿你歇会儿,晚上再说,操,戴个眼镜还牛逼?穿上马甲我也不怕你呀!”大家哈哈起来。
大个儿边坐下去边不屑地冲我说:“哎,拖鞋,拖鞋先给我脱了,告诉你,在这里不老实,一点儿阳光你也甭想见!”
我无所谓地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站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的寒意立刻袭上来,伟哥撩一下眼皮:“哎,新来的,擦地。”然后得意地一转头,跟大个儿笑道:“咱先不动他,熬着他,新来的就得干活,干不好再收拾他,名正言顺,嘿嘿。”旁边几个人也得意地笑起来,都笑眯眯看着我,似乎跟我都是前世冤家。
我向厕所那边看去,土豆立刻说:“里边有床单子,一块砖一块砖地擦啊,留一个污点也不成!”
方脸儿笑道:“对,土豆你给他当教练。”
我向厕所走去,把湿漉漉的床单拿到手里,土豆活跃地指挥着我蹲到地板一角,我开始擦地,心里充满不屑。地板本来很干净,所以不用费力。大个儿在旁边骂道:“土豆我操你妈,你看他那叫擦地么?画王八符哪?!”
土豆立刻踹了我一脚:“咳咳,傻逼干过活没有?滚一边看着!”
我心里带火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小毛孩子蹲下去,生龙活虎地操练起抹布。土豆冲我说:“看了吗?没有脏东西也得用力,不是要你擦地,是要你做动作哪!”
土豆话音未落,伟哥手里的一把牌就飞到他脸上:“作死啦你?!什么叫做动作?擦地就是擦地,不怕干净,你他妈是不是还没擦够?”
土豆一边忙不迭地捡牌,起身赔笑地给伟哥送上去,顺势又吃了一个嘴巴,伟哥骂道:“看你就他妈没前途!”土豆气愤地转身冲我咆哮:“操你妈的,快擦!”
我压抑着抽他的冲动,重新蹲下去,刚抓起抹布,前面的铁门就响了起来,刚才那个老管教喊:“麦麦,收拾东西!调号!”
我松手放了床单,反身抱起铺盖,对眼镜大夫说了声“保重了”,等着老管教过来开里面的门。大方脸懊丧地骂了一句:“小逼倒跑得利落。”伟哥冷笑道:“这操行的,到哪个屋也活不过今天。”
我弄不清为什么要调号,听刚才管教那意思,好像跟打架无关,而且再调号,也不知接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我看着老教哗啦一声把门打开,有些忐忑而茫然地嘀咕着。
“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身后传来粗旷的歌声,送我上路。
(4)人挪活
往东走,“门牌”号码越来越小,几乎每扇门后都传来嘈乱的人语,间或有一两声蛮横的吆喝或漫骂。最后我被叫停在倒数第二间的铁门前。
“少年号”?一看牌子上的字,我有些蒙。老管教把门打开:“加个人!别欺负他啊。”
后来我发现,管教们每送一个人进来,说的都是这句,就象饭馆门口的迎宾小姐:“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
开门往里走的时候,我心里打鼓,并且暗下决心:坚决和恶势力斗争到底!一边又祷告;千万别给我斗争的机会啊。
老管教把我扔下就走了。
“新来的,过来!”铺里头,卖春女一般,正斜靠着一个嫩小子,年纪轻轻,脸色苍白,眼睛又冷又傲地盯着我。我应声向他走去。
“蹲!”他点一下铺前的空地。我知道这是规矩,很顺溜地蹲了。
“低头,看你妈什么看?”
我楞了一下,望着他的脸,那张奶气十足的脸,显得倨傲,蛮横。也许当时我的眼里闪出了挑战的神色,也许是我的反应不够敏捷,那小子立刻咆哮起来:“傻逼还不服气是吗?!”
我感觉到人堆里蹿起两个人,冲我杀来。我下意识抵挡了一下,对方的打击落了空,但我还是被一下子拥退几步,整个人已经靠在墙上。
冲过来的是两个敦实汉子,一个门牙没了一颗,嘴里隧道般黑着一块,破门坎子似的,特扎眼;另一个没来得及细看,但那双冒着坏水的细眯眼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细眯眼摩拳擦掌,凶巴巴地冲我逼过来:“呵,还还手?!”
坐在铺上的小子也站了起来:“炼熟丫养的!”我紧张地做好一拼的准备。
豁牙子却摆了一下手:“先审了再说吧。”然后看我一眼:“哥们,甭管什么道来的,头三脸别走基了。”然后冲细眯眼撇了一下嘴,俩人抬脚上铺了。我不明白“走基”是什么玩意。
“操,你们俩嘛意思?”小白脸不甘心地嘀咕着,似乎对他们没有马上把我砸趴下很不满。他丧气地重新坐下来,冲我晃晃脑袋:“过来。”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精神有些紧张地预备着抗击突袭,早听说这里面混帐,果然。屋里的地板砖好像刚擦过不久,还有些阴凉,不过我感到脚底下倒是挺爽。
“知道自己什么面儿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其实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小子傲慢地笑一下:“头回进来吧。”
“是。”
“懂规矩吗,操,以后慢慢教你……嘛案儿啊?”
“包庇。”
“包庇谁呀?”
“施展。”
“施展?”白小子来了精神,把身子往上直了直:“你跟施展嘛关系?”
我想这是决定他下一步态度的关键,不知他跟施展是敌是友呢。我豁出去了,冷冷地说:“施展是我铁哥们。”
白小子立刻喜上眉梢,笑出一脑门活跃的褶子:“行了。”
“缸子,阿英,你们听见了嘛——跟施展是铁哥们儿。”白小子指着我笑道。
“那不就行了嘛。”豁牙子说:“以后咱就是哥们,塌实住了,这号儿里咱哥几个说了算。我叫雷刚,九街的,叫我缸子就行。”
“我叫罗伯英,阿英。”细眯眼笑嘻嘻地往我跟前凑了凑。
“我姜小娄,姜庄的。”白小子说。
我突然有种咸鱼翻生的感觉,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我躲过一劫。我赶紧也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你们都认识施展啊?”
缸子一边掏烟,一边招呼:“来哥们儿,坐下说坐下说。”
我懊恼地给自己找面子:“倒霉,烟叫刑警队给扣了。这里还让抽烟?”
缸子边给我一棵“恒大”边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啦,这里面卖烟,黑着哪,看这个了嘛,在外面就一块来钱儿,到这里,翻了一跟头,你就当‘红梅’抽吧,嘿嘿。”
我们一起坐下来,缸子说:“施展原来跟我们都在一号,就是旁边那屋,咱这是二号,以前是少年号,因为几个小逼孩儿炸号儿,就把他们给拆开了,别的号也跟着倒霉,都打散了重组,我们就跟施展分开了。没看门口还挂着少年号的牌子嘛,没来得及换呢。”
姜小娄说:“施展可能在15号。”我说我刚才分13号了。
“所以把你调过来嘛,离的太近了,怕你们串供。”阿英提示我。
“哦?这里还串得了供?”
阿英嬉笑道:“没有咱办不了的事,都神通着哪!”
姜小娄乐呵呵地说:“施展是我师傅,在号里教我练功,天天倍儿早就起来……你会不会功夫啊,麦麦?”姜小娄放下那股无赖劲,更象个孩子了。
我笑道:“三角猫,我很多年不玩了,废了,一日只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嘛。”
大家又互相吹捧了一阵儿,我开始抽空数了数,屋里一共14个脑瓜,13个都挤在6米来长的条子铺上,显得有些拥挤和郁闷了。墙角还蹲着一个瓦刀脸的,正就着昏黄的灯光捡豆子,姜小娄顺着我的目光笑道:“这是强奸,傻逼的白天干不完定量,天天熬夜。”
我又下意识看一眼坐在最里铺上的一个人,这小子看上去挺魁梧,面相还算憨厚,没有流氓脸谱的霸气。我从进来,就没听他说一句话,不过那个位置,根据我刚才的经验,应该是号长的吧。
缸子看我瞅那个人,就笑道:“忘了介绍了,这是肖遥,咱的安全员,政府给派的。”
很快我就知道,“安全员”是对号长的“官方”叫法,安全员都是由“政府”安排的。我现在被关押的号儿里,安全员是临县的,交通肇事逃逸。
姜小娄拉着我继续聊天,说着话,一边观察着里面的形势。靠前铺的一段地方,看来是肖遥、姜小娄等人的专区,其他人都很自觉地在南半部呆着。我的铺盖卷象个分水岭,北部是“人头区”,南部是“鸟屁区”。人头区的面积和鸟屁区的相当,铺盖之间都留着宽松的空隙,南半部的邻里关系就非常紧凑了,被罗象一根长藕紧密连着。
我还注意到,除了肖遥、姜小娄和一个被叫做“牛哥”的,其他人用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公被”。
(5)自暴家门
姜小娄又递给我一支烟:“你跟施展怎么认识的?那大哥可真牛逼!一骗就上千万啊,操,拉拉点儿就够我发达了。”
“我们哥俩是大学同学。”我嘬了口烟说:“施展这人义气,又有大哥风范,大家都愿意往他跟前凑。大学一毕业,施展就进了教育局,家里有门子啊。一年后我分配到县城边上那个农场中学里教书去了。”
“你也够牛逼啊,当老师,我现在可操蛋了,连初中都没上完,找工作都没人要,后悔当初不听老师话了,要遇见你多好!你一直教书啊?”
“没有,早辞了。我呆的那个破学校,别提多没劲了,那帮破老师,那帮破学生,让人想着就烦,连我这样一个倍儿热爱教育事业的人最后都忍无可忍,屁股一拍,辞职了。后来干了很多差事,折腾得够戗,一来二去就成了盲流子。干点啥好呢?听人说什么也不会干的人有两条出路,一是当领导,一是当作家。领导咱是没戏了,干脆当作家吧。”
姜小娄呵呵笑着,说我幽默,又说当作家比当老师更牛,紧追着问我当成了没有,他说出去肯定跟那帮屁孩子吹牛去,说在里面遇见一作家。
我敷衍了几句,接着跟他说施展:“我把我的想法跟施展说了。施展挺支持我,问我还有什么困难,我说要是有台电脑就好了。施展没说话,转天就给我送了台486来,说:‘你是写作的苗子,干别的浪费。’我说算我借你的,那时侯我们哥俩都困难,一个月那点银子不够买醋的。后来等条件好起来,施展也死活不让我还钱了,他说他不缺钱,算无偿支持我的——这样的哥们儿,还有的挑么?”
“牛逼!”姜小娄道。不读书就是不好,表达感情时,情绪稍微激动一点儿就找不到形容词了,姜小娄的词汇匮乏到似乎只会“牛逼”两字。
“听施展说,他好像在保险公司啊?”姜小娄疑惑地望着我,似乎怀疑我和施展有一个骗了他。
我说:“调动呗,施展给我486那阵,也是穷皮一个,几个月后,他调到保险公司了,条件慢慢才有了好转。施展很卖力,业绩特好,一年后就成了部门经理,大概还管着财务,确切地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在一块儿,很少谈工作上的事。朋友嘛,交情在先。”
这时那个被叫做“强奸”的抬起头来:“肖哥,刚哥,娄哥,我这盆捡完了。”姜小娄他们正跟我聊得欢,不耐烦地说:“完了,挖坑儿埋吧。”
肖遥说:“吃吧。”
“强奸”立刻蹦起来,冲到桌子前,抓起上面的一个窝头狂吞起来,看样子还没吃晚饭。“强奸”边吃,边抄了一个小饭盆进了厕所,接盆凉水,也不回来,就蹲在厕所边上狼吞虎咽地啃窝头,偶尔喝一口水,流露出他对这来之不易的窝头的珍惜。
肖遥我们五个人都靠在被上抽烟聊天,烟灰缸都是用香烟盒叠的,很精致,在我和阿英中间的铺板上有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洞,我就学着阿英,不断地把烟灰弹进那个黑洞里。
阿英跟我说,他是抢劫进来的。说的时候,他笑着扬起左手给我看,我很意外地看见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还是半截的,不过显然是老疮疤了。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哥们儿喝得有点高了,一个叫大楼的说,咱找点乐子去吧,上粑粑三儿那里,粑粑三儿是我把兄弟,在六合阵开了个酒楼,其实就是窑子铺,我就开着我那辆狗骑兔子去了……”我们这里管那种带驾驶楼子的动力三马车叫狗骑兔子,很损也很形象。
阿英笑眯眯嘬了口烟,接着说:“走到半道,看见路边卧了辆拉煤的双挂解放,一个矬子正翻开机盖检查线路呢,大楼也不怎么想的,突然就说咱敲他点血,拉煤的身上都有钱,当时我们已经开过去了,我觉得这想法挺好,马上就掉头回去,四个人好像都热情都他妈挺高,要不说死催的呢,当时要是有一个人反对,这事就免了,本来就有些找乐的意思,没到非抢不可的程度。”
“酒壮松人胆。”缸子说。
“还真是。”阿英笑道。
然后他笑着问我:“哎麦麦,你是大学生,见多识广,你说我这案子能判几年?”
缸子说:“早不就告诉你了嘛,抢劫最高刑是死刑,有点准备啊。”
姜小娄说:“阿英这事判不了,顶多就算一找乐犯!”
阿英:“你他妈才是一找乐犯!”
肖遥仰在被罗上,偏过脸来搭讪:“麦麦的事我看大不了。”
“包庇算事还?”姜小娄道。
缸子也说:“我上回在二监碰到一个,他弟弟杀人,他知道他弟弟跑哪去了,没说,才判了两个半。”
“杀人能跟施展这事比么,麦麦你肯定捕不了。”阿英挥着半截残手说。
我一咧嘴:“说胡话哪?我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姜小娄坐直身子,兴奋地炫耀:“这都不懂啊,现在是刑拘,还没批捕呢, 38天以内要是捕不了,就得放人。”
阿英拿嘴唇撅他一下:“臭摆什么,你刚知道几天?刚进来那天晚上还不是凝着眼珠儿跟白痴似的。”
“你好?刚进来见个秃子就喊大哥,吃饭时候托着窝头掉眼泪儿。”阿英腼腆怪异地笑着,没有争辩。
我一听缸子是二进宫的,不觉向前挪了下身子,用探讨的口气说:“这里的事儿以前还真没研究过。”
缸子脸上马上多了一层“过来人”的沧桑感:“熬人啊,好人也熬神经喽,进来了先是刑拘,然后检察院批捕,不够捕的要不放了,要不撤捕劳教,劳教还不如判刑,劳教是最苦的,把人当牲口使,累出屎粑粑来都不饶你啊,宁捕不劳,进来过的都知道。咱说这边儿……逮捕证一签,还得等着起诉,开庭,一次不行两次,判完了,不服气还得上诉,终审判决接到手算一大关过了,下面就等着下劳改队,以前的劳改局现在听说叫监狱局了,都是一个操行,下队之前得先在W监狱圈着,二十年往上的重刑犯儿就撂那了,其他人一般一个月左右分到各个监狱去,这就正式开始献身劳改事业了。折腾吧?”缸子笑着问我。
“听的我头都大了。”我是说真的。
“你上次是因为嘛进来的?”我问。
“跟阿英一样。”
阿英受了刺激似的喊:“你小逼别跟我一样啊,你上次6年哪!我可判不了那么多。”
“那时侯我刚19,闹着玩似的,就抢人家一包儿。”
“扎旮旯偷着乐去吧,要赶上83年严打,你丫还有今儿?”姜小娄笑道。
阿英说:“改改你那京片子嘴,什么丫丫的,听着乱心。”
缸子接过姜小娄的花茬说:“还真是,严打那会儿,抢一个西瓜就给凿了,隔壁有个旺村的小子,坐车不买票还啐人一脸大黏痰,判十三年,发大西北去了,现在连拘留都不收。”
我说那不叫法治,是胡来。
“胡来真管用啊,那阵儿治安多好,中国人就怕狠的,邓小平就够狠!”缸子一脸崇拜。
肖遥被缸子的话调动了灵感,从铺上直起身子冲南边吆喝:“都你妈放倒啦?监规全背熟了吗?是不是等我来狠的?!”
那边躺着倚着聊天休息的一下子起来大半,打坐似的盘腿坐好,眼睛一律望向墙上的一张整开布告:《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管理规范》,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嘴里小声嘟囔着。
姜小娄也来了精神,一摆手:“强奸,过来。”
“强奸”立刻紧喝了两口凉水,趿拉着鞋颠过来,训练有素地蹲在我们前面的地板上,脸色有些对前途感到迷惘似的苦恼。
“第8条。”姜小娄说。
“第8条,第……不准,不准传播犯罪手段,怂恿他人犯……”
“操你妈的!那是第8条吗?”缸子把手边的纸烟缸狠狠拽到强奸脸上,强奸的脸立刻被飞腾的烟灰弥漫了,他一边不能控制地咳嗽,一边赶紧把烟灰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缸子身边,然后被姜小娄一脚踹回地板上,后脑勺嘣地在墙上敲了一声。
“哎呦~~”强奸坐在地上,呻吟着。
“起来!”肖遥断喝一声。
阿英兴奋地蹦起来:“要不要我帮你起来?”
强奸受了电击般赶紧蹲好,拿眼睛瞟着阿英,颤声连说:“不用了,英哥。”
“第8条。”姜小娄把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些,眼睛望着强奸,有些阴森森地说得慢条斯理。
强奸吸口气背道:“不准恃强凌弱、打骂、污辱、勒索其他在押人员。”然后长出一口气,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望着墙上的《规范》,一字不差,心里居然替他松了一口气。
姜小娄骂道:“傻逼操行,谁教你的‘是强凌弱’,那念什么?”
强奸偏头看着《规范》,皱着眉头子嘟囔:“是‘恃’呀?”
姜小娄突然揪住正想往回缩的强奸的耳朵:“那念‘持’,‘持强凌热’!”
强奸呲牙咧嘴地叫:“哎,哎,姜哥,‘持强凌热’,我记住啦。”
姜小娄总结性地又狠转了一下手指,伴随着强奸一声惨叫,阿英顺脚把他又踹到地上。
肖遥说:“行啦,再背去!”
强奸获得大赦似的连连答应,然后屁颠屁颠跑厕所拿来抹布,认真地擦拭着地上的烟灰。完事后,自觉地盘回铺上,两眼死瞪着《监规》。
突然,屋角传来孔府家酒的广告播放声。
我早已看到但没多在意的电视机自动打开了,那是一台21英寸的彩电,用铁架子固定在靠门的墙角上方。下面有一个用铁篦子网住的黑匣子,阿英告诉我说那是个扩音器,姜小娄说是监控器。
“快七点了。”缸子说。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是娱乐时间,就是集体收看C县有线台的节目。除了看守所的控制室,任何人不准私自开关电视或调换频道,对违反各项监规的号房,停看电视就是惩罚手段之一。
缸子说:“现在讲究多了,九几年我头回进来时,狗屁都没有,整天就是干活,现在还有厕所电视了,还让抽烟了,你们多幸福。”
(6)我的初夜
电视节目超级没劲,在第N遍重播穷聊阿姨的《还珠格格》,强奸等一小撮人看得还真投入,眼珠都快飞屏幕上去,不时跟着一惊一乍的小燕子傻笑。自己的处境好像已经被忘到爪洼国去了。
这边的几个人开始打牌,扎金花,我不会,就在旁边看热闹。他们赌烟的,每个人脚底下放了一盒“恒大”。到电视突然关掉时,肖遥输了两盒。
“就分我一个人啦你们仨。”肖遥看着另三张笑脸儿说。
姜小娄看一眼肖遥说:“麦哥睡前边来吧。”
肖遥望着我放在厕所边上的铺盖卷,说:“马甲,把那个被子挪阿英边上,你们顺着往外挤!”
原来,睡在什么位置上,在这里是非常讲究的,它象征着一个人在监舍里的政治地位。有句“俗语”:“睡觉靠边,大小是官。”
我当时自我庆幸的心理很重,其实是侥幸,如果没有施展,我不会第一天进来就享受这样的优待,当然,没有施展,我也不会进这种地方来。
“睡吧。”肖遥一吩咐,南边马上铺床,强奸第一个钻进被窝,脸朝厕所,刀似的立着身子。其他人陆续躺下,都扣肉般侧立着,即使这样,还是显得很拥挤。不过,我们这边就宽松多了,估计一会躺下,可以摆“大”字了。
姜小娄问肖遥:“晚上值班怎么安排?”
我说值什么班呀?
缸子说:“晚上睡觉得安排人盯着点,别有那想不开自杀的、逃跑的。”
阿英说:“麦麦头一天来,先顶我,跟缸子值第一班吧,我往后错。”
后来明白这值班排序也是有等级观念的,有头面的人都要争取一个对睡眠质量影响较小的时间段。这也算是一种“福利”。其实十二点以前,很少有人睡的着,于是前排的几个又开始玩牌。放肆地吵闹。
阿英突然神秘地一摆手,示意大家收声。一阵均匀的呼噜声传来,姜小娄说:“还是三胖子。”
阿英蹑足起来,忍着坏笑,从窑里掏出袋方便面,取去料包,一边撕开一边向门口那边走着猫步,最后停在一个大脑袋前。这边几个人都充满期待地望着阿英,表情相当兴奋。
阿英小心翼翼地把三胖子的脸扳得向上一些,然后施肥一样把方便面的粉料注进三胖子嘴里,接着是铿锵做响的鼻孔。然后阿英飕飕掂着脚跑回来,嘴里呱呱怪笑着。
突然,三胖子鼻孔里怪异地发了一声响,酷似下水道喷发的瞬间,我们忍不住了,暴笑起来。大家都动起来,睡着的醒的惊猛,假寐的一脸茫然,等大家看到三胖子穿着短裤狂叫着跑进厕所时,才觉悟地齐笑起来。
过道里很快传来吆喝声:“几号?睡觉!”
“大史。”缸子说完,先利落地拉床被子,合衣钻进去了。我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好歹一铺被,迅速卧到。不少人还在偷笑。肖遥和姜小娄下了地,来回溜达着。
大史一路走来:“几号闹妖?!”
姜小娄低头对窗户外头招呼:“史管值班?”
“废话,是不是你们?”
肖遥和姜小娄同声回答:“不是,不是。”
我眯眼看三胖子在厕所又是搓又是抠地修理完鼻子,一脸无奈地钻回被窝了。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严厉打击睡觉打呼噜的家伙。很多人的胡噜病,据说都是在看守所里治好的。
肖遥和姜小娄不值班,聊足了他们就睡下了,缸子和我开始上岗。其实就是小声聊天,混一个小时的时间。
估计大家都睡着了,缸子环顾一下四周,扫了一眼肖遥的脑袋,小声说:“咱号儿的安全员是外地的,傻逼一个,拢不了什么事,就是家里花俩骚钱儿,管教才给他个官当。小娄、阿英我们以前都是一个号过来的,施展是我们老大,你这一来,咱哥几个的伙更大了,以后这号里的事就更好料理啦。”
我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肖遥,点了点头。刚才我还以为他架子大呢,原来是孤立啊。
缸子说他刚结婚不到半年,女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闺女嫁给一个劳改犯,这下更没戏了,估计离婚是早晚的事情。缸子说到自己老婆的时候很无奈,心里很清楚对不起人家。
“那天一个狱友出来了,大老远来看我,我就跟我门口小卖店的胖子借200块钱,准备请那哥们搓一顿去,胖子楞不借,这不明摆着看不起咱嘛,我当时就火了,从他钱柜里抓了两张票子就走,告诉他爷们明天就还给他,嘿,小子回头就给打110了!”
“这事也不算大。”我安慰说。
“算抢劫,三年起步,我又是累犯,打累加半年到一年,搞不好得弄5年上下啊,真不值得。”缸子苦笑。缸子说他最对不起的还是老爹老娘,上次出来的时候,他一进家就给老两口跪下了,三口人抱一块哭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妈都73了,坎儿,弄不好坎儿我身上,一口气上不来没了,我还活什么劲,还进得了那个家门吗?”
临睡,缸子跟我说了一句:“别看你有学问,这里面的事且弄不明白呢,自己把握好了,别漏进去。”
“你多点着我一些就有了。”
“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的案子理顺了,一句话琢磨不到,就可能多判几年啊。”缸子打这呵欠歪过头去。
躺在被窝里,仔细琢磨着“前铺”这几个家伙的关系,觉得自己现在的位置挺微妙的。肖遥是这里的“安全员”,不过明显是个摆设,但有政府做后盾,他还是腰杆很硬的。姜小娄他们三个很排外,如今又急着拉我入伙,扩大组织势力,大有完全孤立肖遥的用心。
初来乍到,就睡到前铺来,看来这待遇也不是平白享受的,虽然有施展的铺垫,但还要我自己懂得怎样维护来之太易的“幸福”啊。
望着涂料层班驳着的屋顶,我不断怀疑着这种生活的确定性,铁门一关,世界就这样小了么?我真的属于这“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的局促、逼仄的世界了么?我真的要和这些人——这些背负着盗窃、强奸、抢劫、敲诈历史的人一起生活了么?
我感到头有些发昏,阿英和搭伙值班的家伙小声聊着什么,不断嗤笑着,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我在这个新世界里沉睡下去。
第二章:观摩课——前排就坐
(1)晨练
早上很早就醒了,旁边的缸子哆嗦着,我奇怪了一下就明白了,那家伙在风风火火地手淫,真他妈腻歪人。我轻轻错一下身,合上眼,再想睡就不容易,脑子反而越来越“清醒”,往事不断地冒出来,沼气般似乎点火就飞腾起来。
施展是这年4月初走的。那阵儿我刚从学校辞职,正在开发区打工,将就着也算个白领吧。
施展在他走的头两天给我打电话:“哥们儿你出来一下,我遇到点麻烦。”
施展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施展开着一秃屁股“夏利”,在公司门口等我。我哈腰钻进车里,坐在副驾位上,施展发动车,向W市区方向开去。
“啥事?”
施展尽量平静地笑着:“出了点麻烦,再说吧。”
我们都不再说话。施展熟练地驾驶着,不断超越着其他车辆。我在一旁不着边际地胡乱猜疑,最后迷迷登登地闭上了眼。
当我睁开眼时,车子已经泊在W市最神秘豪华的娱乐场所“安全地带”的停车场里。我们找了一个单间。头回走进这么奢侈的地方,我越是提醒自己要装得象见过大场面的样子,越是弄得自己有些鬼头鼠脑。
后来我慢慢喝着味道很衰的红酒时,施展开始说道:“……钱的事,弄得挺大,你们都帮不上忙,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多少?”
“一千来万吧。”
我沉默了。我对数字一直没有感觉,越大越麻木。
施展勉强笑了一下,象是有些抱歉地解释:“我这两年干什么,谁也没告诉,我只觉得一旦成功,大家就都可以发展起来,不用再这么没死带活地挣扎。”
“咋捅这么大漏子?”
“我一边给保险公司干,一边自己另起了炉灶,我很容易地拿到公章,盖了好多空白文书,后来编造了一个储蓄保险的险种,年息百分之十五,仍以保险公司的名义让业务员出去拉客户,我用拉来的钱投资股票和期货,然后用赚来的钱和新客户的资金偿还到期的险单。”
看我没什么表情(其实我是没弄明白),施展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我计划借鸡生蛋,等积累一定资金,就收手,没想到前两天出了点差头,弄不好得翻船啊。”
施展真不象是干这事的人,我指的是诈骗,但施展这种人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还真不新鲜。我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来。我的冷静或许正是施展希望看到的。
他说:“我早查过书了,我这样的事,不管是自首还是给抓住,都是死罪。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自首,然后枪毙;二是尽量掩盖,一旦不能逃过此劫,还是一样死;三就是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然后他看着我。
“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后他继续看着我。
“……走吧。”我决绝地说。我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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