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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_11 哥们儿(当代)
侯爷在旁边听见就感慨地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情有义,不过你不诚心勾搭人家心思嘛。”
金鱼眼那帮人问什么事,侯爷说了,大家都例外地没有糟践舒和,一致认为他够拽。
舒和说:“我是真心的,快死的人了,我还跟自己老婆玩什么水漂儿?”
(4)男儿情怀续篇
舒和写给女儿的信很厚,为了节省纸张,字写得很小,看着有些费劲。舒和说那个案子,他在信里写的才是真的,我没搭话,真假对我的意义不大。
(原谅我在这里完整收录这封信,我敲打这些字的时候,舒和的女儿也应该八九岁了,希望多年以后,她能从他妈妈手里,而不是从我的小说里读到这些文字,因为那样,她就不会看到舒和在这里的不愉快和无奈的卑微的挣扎,舒和是希望她只记得他的好的。)
“亲爱的女儿:
“我最亲爱的女儿,首先祝你生日快乐,你16岁了,长成大姑娘了,一定像你妈妈一样漂亮,又聪明,又懂事,又漂亮,对不对?你是否相信,这个在遥远之乡祝福你的人,正是已经永远离开你的爸爸?不知道你想不想爸爸,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女儿,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依旧在为你自豪着。我不能留给你什么遗产,只能留给你一些文字,告诉你曾经有一个怎样的父亲,尽管并不完美,但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由于是在看守所的铺板上写的,所以字迹显得又小又丑,好好练字吧,别学我,你看你妈妈的字多漂亮。
“首先,我不想回避自己的污点,我必须把我触动法网的经过告诉你,这也是我最难启齿的,但我说过要给你一个真实的爸爸,所以我和你都来勇敢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吗?勇敢的女儿。
“本来我就职于德国XX(中国)有限公司,担任市场部经理,收入颇丰,可是我并未满足,利用自己掌管公司广告权的便利收取回扣,对方是我原来的一个好朋友叫蔡京(……作者注:化名,未用信中原名,下同),他当时没有工作,我就帮他开办了一个广告公司,并将业务给他做,我对他非常好,安排他去欧洲旅行,可他几次在生意上欺骗我,气愤之下,我跟他断绝了合作,他失去了收入来源,恼羞成怒,就向东二区分局经济科举报了我,于是我第一次被捕。到了分局看守所,我开始装疯,在你妈妈的帮助下,我骗过了精神病专家,被鉴定有病,住进了安康医院,躲过了第一场劫难。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复杂,我受的苦是难以想像的,在医院里我就发誓一定要让蔡京付出代价,以我当时的想法,忘恩负义可以原谅,恩将仇报绝对不能放过。
“回家以后,我就开始寻找机会,恰在此时,通过姓周的朋友,我认识了陈兆一,她是呼和浩特人,在北京开了家软件开发公司,老周安排我认识她的初衷是拿我当挡箭牌,因为不擅经营,周欠了陈80万元,而陈的钱也有一部分是从海南借来的高利贷,周还不上了,就借口说当初为了从东二分局解救我全花了(事实上周不仅没有为我花过一分钱,在我被羁押期间还向你妈妈借了10万元)。作为朋友,我就帮他背上了这个黑锅。
“后来在与陈的交往过程中,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我帮她想办法堵住80万的窟窿,她让她在内蒙的弟弟去报复蔡京。于是我就策划了一起W市首例利用电脑作案的金融票据诈骗案,当时W市的报纸报道了好几次。除了我俩协议的原因外,在很大程度上《偷天大盗》那部美国电影给了我很大启发,寻找刺激、比拼智商的冲动鼓励着我。另外,在东二看守所的三个月时间里,使我越来越仇视公安,让他们疲于奔命的念头也使我快活。案子本身没有什么出奇,你也别相信任何谣传,我讲的才是真的。
“亲爱的女儿,我很抱歉由于自己的一错再错毁了咱们幸福的家,如果我还活着,我保证一定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我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我本来真的打算在你上中学的时候送你出国,别的孩子有的,你一定要有,别的孩子没有的,你也要有,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这不仅仅是我的梦想,也是你妈妈的梦想。
“我可以负责的讲,我和你妈妈是我认识的夫妻中最恩爱的一对,偶有拌嘴也是因为我太宠你,你妈妈不高兴,担心我宠坏你。记得有一次,一大桌的菜你硬是一口不吃,你妈的意见是饿你一顿,我却不忍心,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麦当劳,那时侯咱家还没买轿车,我就骑车为你去买,跑了好远的路。那是那年最冷的一天,街上几乎没有人,但看到你吃汉堡的样子后时,我很开心。虽然我受过高等教育,深知溺爱的后果,但我却不忍心看你受一点委屈。
我也必须承认,你也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无论是在大连机场,你趁着一个女高中生抱着你的机会扯开人家的T恤,往里窥看的坏样子,还是在乡村公园你给我讲小公鸡的故事时的认真劲,无论是你在幼儿园里当指挥时的煞有介事,还是你在同我们外出旅行时的撒娇淘气,都让我深深体验了一个当父亲的乐趣。我的遗憾就是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少了,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一定会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我相信从你身上我也会学到很多很多东西,是成人世界里没有的东西。
“女儿,我想告诉你,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漂亮、温柔、善良,由于我的过错,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而且她又是那么爱你,所以你要好好孝顺她,疼她,不论你怎样爱她都不会过分。
“将要说到对你的期望了,话真的好多。但又怕影响你自己的选择,所以爸爸的话仅供你参考。
“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专业去学习,对于一个女生而言,我以为医学、法律、经济、生物工程、新闻都是不错的科目,我很难想像你现在所处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过去念完大学、硕士、博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受用一辈子,但现在恐怕不行了,知识更新得太快,所以你必须不断补充自己。终身教育是21世纪的热点话题,女儿,好好读书,这对你至关重要,它不仅和职业、收入、生活品质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它会决定你的生活状态,一个愚昧无知的人是连上帝都鄙弃的。
“另外,我希望你认真吸取我的教训,并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原谅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在看守所的日子里,我有太多的时间反思,我发现自己过去的很多想法都不正确,比如回扣吧,我觉得别人都拿,为什么我不能拿?即使我洁身自好,别人也照样走自己的路,整个社会都是这个样子。其实现在看来,这种认知是荒唐的,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这更是不能容忍的(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信徒)。你一定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是说犯罪),而是从根本上做一个身心健康的人: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人。
“好女儿,我无从想像你会找到一个怎样的男生做你的伴侣,但有一点不要忘记,上帝是按自己的形像造人,因此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的影子,去爱你能爱的所有人,何况是你的另一半。人这一生非常短暂,当你找到自己的那一半时,人生已经开始了很久,所以剩下的时间就尽可能地去爱吧,上帝没留给你多余的时间去恨、去嫉妒、去伤害……
“最后,我将爸爸喜欢的东西告诉你(包括一些观点),以便让你更好地了解爸爸。这些爱好不一定高雅,但它真实;这些观点不一定正确,需要你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我知道,经过了很多年,当这些文字被你读到时,可能有些东西已经不合时宜,爸爸是不是很古董?哈。
“我喜欢的古典音乐:革命第一钢琴练习曲;
音乐家:柴可夫斯基;
指挥家:穆蒂;
港台明星:周润发,周星驰,张曼玉,刘青云;
港台影片:甜蜜蜜,英雄本色,胭脂扣,霸王别姬;
大陆影星:葛优;
大陆影片:城南旧事,活着;
台湾节目主持人:吴宗宪,陶晶莹;
港台歌星:邓丽君,齐秦,李宗盛,姜育恒;
港台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云河,月色,城里的月光,当爱已成往事,如果云知道,爱的代价,想你的365天;
大陆歌曲:《红衣少女》主题歌,让我们荡起双桨,送别(李叔同),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外国歌星:卡朋特;
外国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sailing,My heart will go on,Sha la la,人鬼情未了,I’m here waiting for you;平安夜;
外国影星:马利白兰度,格里高利,肖恩康纳利,费雯丽,黛米摩尔,茱丽亚罗伯茨,奥黛利赫本;
外国乐队:曼托瓦尼;
钢琴曲:少女的祈祷;
中国音乐:梁祝,二泉映月,高山流水,春节序曲,渔舟唱晚;
外国电影音乐:简爱,沸腾的生活,爱情的故事,罗米欧与朱丽叶,佐罗;
外国电影:简爱,复活,欲望号街车,英国病人,钢琴课,人鬼情未了,偷天大盗;
画家:列维坦,凡高;
油画:幽谷之王(Landsear);
中国古代先哲:庄子;
古代文学大师:沈德潜,冯梦龙;
古典名著:聊斋志异,红楼梦;
故事:羊角哀舍命全交;
古诗人:李商隐,白居易;
古诗:长恨歌(你奶奶70岁的时候依然可以背诵出来);
古词人:李煜;
古词:《钗头凤》(红酥手)
外国作家:福克那,川端康成;
外国小说:蝴蝶梦,老人与海,伊豆的舞女;
现当代作家:沈从文,梁实秋,钱钟书,朱自清,刘恒;
现代诗人:徐志摩;
书:笑傲江湖,穆斯林的葬礼,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圣经;
经文: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童话故事:木偶奇遇记;
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
杂志:读者,小说月报;
报纸:东方日报,北京青年报;
网站:263,雅虎;
伟人:拿破仑;
政治家:林肯;
军事家:朱可夫
运动:足球;
球星:法尔考;
圆舞曲:蓝色多瑙河;
曲艺:相声;
相声艺术家:马三立;
评书大师:单田芳;
评书:岳飞传;
梦想:周游世界;
职业:牧师;
汽车:宝马;
香水:Polo;
国内城市:北京,大连,苏州,杭州,绍兴;
外国城市:维也纳,布拉格;
水果:草莓,桃,西瓜,菠萝;
零食:咸核桃仁,冰淇淋,黑巧克力,酸奶;
点心:枣泥点心,苹果派,西点;
西餐:法式猪排,土豆沙拉;
家常菜:溜肥肠。
“我的观点:
一,人生观:enjoy you life;
二,格言:人若兼得全世界,却陪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何益?
三,爱情:它是生活的组成,但决不是生活的全部;
四,结婚:第二次生命;
五,英文:well ENGLISH,well life;
六,金钱:earn all you can,save all you can,give all you can.
七,与人相处:你拿什么量器量给别人,别人也会拿什么量器量给你;
八,人最重要的品质:保留人性;
九,最危险的事:论断别人;
十,男人最喜欢的女人:像一副油画,供人欣赏赞叹,别像一件衣服,被人穿了拖,脱了穿;
十一,中国男人最大的弱点:虚伪;
十二,中国女性最大的弱点:虚荣;
十三,遇到别人冷嘲热讽:先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糟蹋到一无是处,对方就会主动鸣金收兵。
“我的专长:诡辩,装精神病;
“我的优点:风趣;我的缺点:自负;
“我最感兴趣的专业:精神分析;
“不良习惯:洁癖,看色情杂志;
“最爱的人:你妈妈和你;
“最尊敬的人:我妈妈;
“最骄傲的一件事:拿到年薪26万的offer;
“最甜蜜的经历:和你妈妈去八仙山;
“最后的幽默:我告诉法官我死以后,不要成立治丧委员会,不要降国旗,不要邀请外国元首来吊唁,不要盖纪念堂(一定要盖的话,也得盖得比毛泽东的大),简单些,用水晶棺即可,全国人民放一礼拜假足够了,娱乐节目别给停了。
“最后,我的宝贝女儿,我将自己喜欢的一首英文诗留给你,是美国诗人Robert Frost的作品,希望你能读懂(英文好,重要)。由于时间太长了,有的地方可能不很正确,你能找出错误来吗?
“STOPPING BY THE WOODS OF SNOWYEVENING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His house is in the viallage though/He will not see me stop here/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To stop without farmhouse near/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The darkness evening of the year/He give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To ask if some mistake/The only other sound of the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The woods are darkness and cleep/But I have my promise to keep/The miles to go and asleep/ The miles to go and asleep.
“宝贝女儿,我走了,我很抱歉,给你留下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你可能要面对许多同龄人无法也不用去面对的困难,但愿你能坚强并乐观地接受挑战,当你感到孤独时,你就默默地讲给爸爸听,爸爸的灵魂一定会倾听到你的诉说,我的爱不会离开你半步,谁也不能欺骗你,我发誓,欺辱你和妈妈的人必会被上帝诅咒。
“我走了,带着太多的遗憾,我再也不能被你一声声“懒猪起床”的天使般的声音所唤醒,我再也不能和你一同游泳、打小篮球,我再也不能带你去‘华夏未来’……不过没有关系,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曾和你一起分享快乐,我更是会每时每刻都在上帝面前为你们祈祷,祝你每天都健康,每天都开心,直到永远!爱你的爸爸,2001,8,20”
最后。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这张信笺上,长久地沉默着。
……
(5)尘埃落定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压得我心重。
我再没心思跟他讨论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猫腻,事实已经不可能还原,比如陈兆一的原籍,比如老周究竟借了陈兆一多少钱,比如高利贷的事情等细节,他以前都跟我们说过,和他的信好像都有些出入,追究已经没有意义,我宁愿相信这最后的一个版本。而且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他“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了,以前还偶尔当作玩笑。心里想着,不觉郁闷,当时无话。舒和看我默默把信逐一塞进信封,也只说了句:“拜托了。”
其时,天色已经渐晚,外面的雨似乎还在绵密地喷涂着,号房里的灯光显得尤其昏黄起来,像这里的人一样没有生气。
常博的信也写好,给金鱼眼审阅过,交我一并收起。
刘金钟望着外面,有些怅惘:“这样的天气,是走链儿的好日子。”
侯爷笑道:“那棵死不了还活着,咱们谁也死不了。”
我的目光不由望向窗台上的塑料小盆,那棵死不了,被高高供在那里,在下面只看见几片嫩绿的叶尖和一抹花瓣的边沿,表明它真的没有死,正在昏暗的牢房里,心向着梦里阳光,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命。我的心柔软地被感动了一下,有些诗意踊跃着,几乎泛滥出来。
金鱼眼嚷嚷:“小不点,操你妈的今天浇水了嘛,要是把花干死了,我拿你小逼的偿命!”
“浇了浇了,我忘了自己姓嘛也忘不了伺候它呀,它就是我奶奶!”小不点紧着表白。
乐乐说:“我现在就冲这死不了活着呢,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拽吧你就,一会把板牙酸掉俩你就不拽了。”豹崽歪着脖子批评乐乐。
金鱼眼大笑道:“你要把牙全酸掉了还值钱了呢!”
好多人跟着笑起来。我比别人慢半拍才琢磨出金鱼眼的意思,淫秽哦,等大伙笑停了,我才忍俊不禁地哈哈两声,惹得他们又怪笑起来。
豹崽捧着铐子,提着镣子,在地上溜狗似的转了两遭,军事家一般,似乎思考着什么对策,突然就问金鱼眼:“没听庞管念叨吧,我们这拨什么时候走?”
金鱼眼用虚伪的关怀加责怪的语气说:“咳,你净瞎琢磨,有用吗?你这不还上着诉呢嘛!就是真挂定了,也学学侯爷跟刘金钟,该咋地咋地,阎王爷干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有点爷们那意思。”
豹崽脸色刷新了一下,冷笑道:“无所谓,就是问问,塌实。”
金鱼眼道:“真有信儿,我能憋得住屁?还不头一个跟你叨咕?……再说了,这事是法院说了算,看守所这边掺乎不上啊,提前也见不着动静,这帮,是警察里最低级的,七等兵!等他们知道消息啦,武警早上楼提人了!”
“听说法院的提前一天通知看守所,上次东子那拨就是准星。”刘金钟纠正着金鱼眼一些信口雌黄的说法。
“操,就你孙猴儿鸡巴能耐梗?我不知道?”金鱼眼斜楞刘金钟一眼,刘金钟装没听见,低头拿手纸擦着腿上流出的脓水。
舒和提高了一下嗓音:“我看这拨可能得赶十一了,你说呢金哥?”
“用不了,国庆前肯定杀一批,这几个月也该攒几十号人了。”金鱼眼说。
侯爷笑道:“人多好,到了阴间啊,也不向阎王报到了,直接就凑伙拉杆子,上山打游击去!”
我们都笑,乐乐说:“那还得告诉家里,以后清明也甭烧纸了,直接扎几个‘爱国者’、‘飞毛腿’什么的烧了多好。”
丰富摆出一副特天真无知的表情问金鱼眼:“走链头天儿,武警就加岗了是吧?”
“瞎在意,他们也是自己紧张自己,谁还能跑了是怎么着?”金鱼眼自作聪明地说。
“说山哪,跑?”豹崽不以为然地笑道:“两次开庭我都看了,要想跑啊,得过六道关——先出咱这号儿门,再出号筒里的隔离栅,下了楼,楼口又一道门,出了楼,外面是铁网子,小电控门,有警卫把着;出去,武警大院,那门好过,院子不好过啊,那些武警是木头啊,整天哈哈地练,能看着你从眼皮底下摇过去?最后得出大墙门吧,常年不断岗,一边一背冲锋枪的,你以为是他妈戳来模特哪?从武警大院到看守所大门,这中间50米都是空场,你能用几秒钟跑到门口,你有门口那俩警卫的眼和子弹快吗?就凭咱这体格?吃一馒头都得歇三分钟。再说那塔楼上的了望哨都是稻草人,吓唬鸟的?一有人出楼口,那边就敢放黑枪你信不信?那帮小武警多坏——先撂了你过过瘾,再朝天鸣枪示警,倒着个儿来,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你留。”
豹崽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瞅着金鱼眼,好像在给他做工作,让他别心存侥幸似的。金鱼眼往后晃一下身子,躲了一下笑道:“我又没想跑,你跟我说得着嘛。我看你研究这么细,倒像要跑的啊。”
豹崽说:“还让你说着了,大早先真有这心思,后来越分析越没戏,最后说服自己认罪伏法吧,共党这看守所建得也太缺德了。”
刘金钟又插话说:“这看守所最早是小日本盖的呢,以前关抗日分子的。”
“我他妈最恨小日本啦,今儿又找着一新理由!”乐乐忍无可忍地叫道。
我一琢磨,敢情前些日子这几位真动心思啦?现在蔫巴了吧?转脸看一眼舒和,他的目光游离了一下,有些小不自在,不知什么心理。
寂寞啊,郁闷啊,压抑啊,暗无天日!不靠穷聊侃大山,拿什么打发日子?现在,就是有人明目张胆策划明天炸天安门金水桥去,也不新鲜,别说讨论越狱这样的话题了,不过,研究炸天安门没事,研究越狱还是很忌讳的,金鱼眼今也就是心情不错,才跟大伙摆摆龙门,不然早喊停了,倒不是担心谁真跑,他怕给自己惹身骚。
后面的日子过的真慢,仿佛往嗓子眼里吞棉花团似的费劲,我不断想像着接判决后,一旦无罪释放或者判缓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往家跑,该给家里怎样一个惊喜呢?接连几天,一直陶醉得一相情愿。
中间有一天,出了点小插曲,奸幼那个“花什么”先下了判决,死缓二。
奸幼的很欢,受了病似的一个劲叨咕:“我还以为得枪毙呢……死不了了,死不了啦。”
那天晚上我半夜做噩梦给吓醒了,在板底下睁眼愣神,突然听到值班的坐我脑袋前面小声嘀咕,是刁抢劫和奸幼的。
隐隐约约听奸幼的说:“我不想干了,也没死刑,一闹腾,弄不好就没命了。”
“操你妈的你猪头啊,死缓跟枪毙有啥区别,还不如枪毙呢。”刁抢劫道。
“小点声,小点声。”奸幼的说,好像很担心。
刁抢劫威胁道:“告诉你吧,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现在想打退堂鼓啊,晚啦。”
“我也不掺乎了,到时候就装睡觉还不行?”
“你再想想吧,回头跟豹崽说去。”
奸幼的哀求道:“刁哥,我这不是先让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要我说,就一块干。”
“心里没根呀……好死不如赖活着。要判了死刑,我保准……”
“行了,回头再说吧,该换班了。”刁抢劫说着,起身到前面捅板下的脑袋:“换班啦,换班啦嗨。”
那边嘟嘟囔囔起来两个,奸幼和抢劫的都迫不及待地钻进铺底,我合上了眼,做假寐状,一边琢磨来琢磨去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老对劲的,后来迷迷糊糊又着了。
8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号筒里喊了声“施展”,我立刻蹦了起来:“下判决啦!”
我心里蓬蓬跳着,竖起耳朵听,一直都没听到趟链儿的声音,我回头说:“没挂,无期了。”
“你就等放吧。”常博笑着说。
“麦麦!”来开门的是胡管。
“接判决。”胡管话一出口,我心就凉了,一般无罪或判缓刑的,都直接到号里来放人,直接就从外面办手续开路了,看来我可能要没戏。
出门就看见隔离栅边上的小桌子前,坐了俩爷们,面熟,想起来是那天的两个审判员。我跟在胡老头扭搭扭搭的屁股后面,来到法官面前。
确定了身份后,一个法官把判决递给我:“三年啊。”
“哦。”我有些麻木地接过来,觉得怎么他妈那么沉重,期望太高真不是好事。
“上诉吗?”
“上。”我顺嘴就说,不穷凶极恶也得理直气壮。
另一个法官一边递给我一张纸一边说:“你这三年,按第二款判的,3到10那款,三年已经是最低的,上诉只能往无罪上打。在这里签个字吧。”一看,那是一个接收判决意见书,我拿起笔,让笔尖停顿在“是否要求上诉”的问号后面,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施展无期是吧……他上诉么?”
“不上诉。”
“不上了,我也不上诉了。”想到和施展有约在先,我果断地签署了意见。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有点半梦半醒的意境。
(6)癞蛤蟆上脚面
舒和听说我给判了3个,有点意外,我说放心吧,信照样给你带出去,他说倒不是那意思,我是觉得你编的那个还钱的借口很硬的,按律当判无罪啊。这事弄得多少有点恶心人了。
金鱼眼满足地说:“我一直就觉得这事没根吧?共产党是谁呀,不会错抓一个好人,也不会放掉一个坏人。”
常博说:“真不上诉了?弄好了有一拼呢。”
我无奈地笑道:“拼什么拼,再把我哥们儿的‘合同诈骗’给拼成‘非法集资’就惨了,拿他一条命,赌我3年刑期?不玩那个惊险啦。”
侯爷看着我的判决书说:“那个施展最后也不是按合同诈骗判的呀?又改一般诈骗啦。”
我一看,可不是么。
“看来法律这玩意,似猫似虎,从刑警队到检察院,再到法院,这一本经让仨和尚给念出仨味儿来。这么着呀,更不能逗楞着玩了,上诉这事,要不的,要不的。”最后两句,我改成了湘调儿的,一边摆着手。
我抖着判决说:“这上面根本没提我跟律师的辩护,没掸还钱那茬。”
“人家经风见浪多啦,你红口白牙一翻供,就信了你?那我们全出去了。”金鱼眼还是坚决维护公检法的光辉形像,舒和在不屑地拿鼻孔喷出口气来。
我对舒和笑道:“看来法官也不全昏,我对中国这法律还真有点信心了。”
侯爷先在我脑袋后面接了一句:“他们就跟老百姓清楚。”
舒和说:“绝对是你们家钱没到位,不然这模棱两可的案子,100个放了。”
“不想那么多了,反正按事实摆,按法律抠,我也值这个数,我认罪伏法,虚心改造还不行吗?”
金鱼眼跟我装老大哥:“哎——麦麦你这么想就对啦,反正已经判了,脑子转不过个儿来也是判了,左右抹不去了,还给自己找腻歪干嘛……你看我天天多乐观,将来不就一无期么,不就牢底坐穿嘛。”金鱼眼上个礼拜开的庭,我们也没人细问他,但都知道他有一个检举立功的情节,估计能给点照顾。
正聊着,听号筒里有动静,大家都息了声。听对面门响,大概又来新人了,金鱼眼直起身,从铺上趴过去,扒着探视孔往外偷窥,怏怏地又缩回头来:“没看见,进去了。”
“除了杨誉赢,咱屋有好长时间没进人了。”小不点说。
“还他妈嫌屋里不挤是吗?”金鱼眼卷了他一句。
“没新人没乐子呀。”小不点惆怅地说。
“操,想找乐子是吗?你要不怕,我动员大伙从你身上找,一天不找出500多‘乐子’来,将来你那刑期给我加上!”金鱼眼说完,小不点一个劲告饶。
恍惚听见有谁喊“6号、6号”,金鱼眼一摆手:“静静。”然后就听见对面压着嗓门喊:“6号?”
“谁呀?二子是吧?我金国光,嘛事?”金鱼眼把嘴凑探视孔轻声问。
“就找你啊,认识一叫侯七的吗?”
从身后,感觉金鱼眼愣了一下。
“……认识啊,咋啦?”金鱼眼的声音犹豫并且谨慎。
对面立刻传来一声暴叫:“金国光我操你家活祖宗!你是你亲爹揍出来的嘛!我操你那婊子妈的!!”
几乎同时,胡管在号筒里就骂开了:“刚他妈调过来就闹杂是吗?你以为这还是丙字楼哪!”
金鱼眼脸色很难看,悄没声坐下来,叹口气。
豹崽问:“那谁呀?这么摇!”
金鱼眼说:“咳,原来我管片里的,一傻逼,神经病!甭理他。”
被胡管凶了一通,对面那个声音沉闷了一会,再次高亢顽强地复燃起来:“金国光——你在里面活着也叫别人操屁眼,你出去那天就叫车撞死!”
胡老头急了,一边往这头走一边喊:“丙字楼的电棒不灵是吧!把我惹起性来,我把你电成糊家雀儿!”
“闹什么闹!”胡老头走到跟前了。
“对门那姓金的傻逼,为了活命把我们哥几个给点进来啦,打我上市局那天就憋劲找他呢!操他血妈的!!”
我们都看金鱼眼,金鱼眼的脑袋成了劣质显示器,大驴脸一忽刷一下屏,一忽一颜色,那个不自在又窝心的感觉就甭提啦。
胡管还在对面吓唬侯七,直到很长时间听不见侯七搭言。老头又转这面来,对金鱼眼道:“甭跟他接茬啊,你做的对,谁不争取立功减刑呀?他是恶有恶报!”
金鱼眼应承着:“谢谢胡大爷谢谢胡大爷,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怎么咱也是警察出身不是,这点觉悟能没有?”
“哼!”金鱼眼的“胡大爷”鄙夷地哼了一声,走了。
没过半个小时,就给侯七又换了个号儿,调到靠值班岗那头去了。
丰富小心翼翼地安慰金鱼眼:“金哥你别跟那傻逼生气啦,整个一牲口蛋子。”
“关了,以后谁也别提这茬啦?真他妈癞蛤蟆上脚面,不疼不痒它恶心人。”金鱼眼气哼哼地说。
(7)辛酸的温暖
庞管来号里打了照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说:“不上诉的话,等法院的裁定下来,你们就可以下队了,顶多十来天吧……要不要在这里接见?”
我赶紧说:“要啊,我正想找您申请呢。”
庞管笑道:“没那么麻烦,还申请什么,咱按规定办,案子一结,就能接见了……你把你家里电话写给我。”
我赶紧跟金鱼眼要纸笔,写了个号码。
庞管拿走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就回来通知我:“4号,4号接见啊,前面都排满了,餐厅放不下。你老婆接的电话。”
我激动地冲庞管的背影致谢。
好啊,再有三天,就能见到家人了,掐指一算,已经进来10个半月啦。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终于熬了过来,我的家人,是怎样把那一分一秒捱过来的?还有我的小女儿,我在囚牢里时,才降生到世上的小女儿,也可以和爸爸见面啦。
舒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可以见到你的女儿了。”
“是啊。”我幸福地笑着,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忧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金钟问:“你闺女多大啦?”
“我进来整一个月生的,快十个月了。”我说着,就想啊:十个月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走啊,会不会叫爸爸?
“麦麦,头一回见面,给你闺女带点好玩的吧,瓜子不饱是人心。”刘金钟从兜里掏出一把锡纸叠的戒指,从里面挑了一个金色的,向我递过来:“金疙子,还镶钻的呢。”
我接到手里一看,戒指面上真的有一粒用银纸撮的小钻石,那样巧妙地嵌在戒面上,有玲珑的感觉,想不到粗糙的刘金钟这样手巧,我不由想起拿西红柿削玫瑰花的大臭来,很久没有人提这个名字了。
看过,我笑着把戒指还给他:“这是你上路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乐乐在一边叫道:“你那死人玩意别给人家小孩啊?多他妈晦气啊!”
刘金钟本来硬要塞给我,说他就是喜欢小孩,我能见孩子了他替我高兴,才想意思意思,听乐乐一说,脸色一阴,就变了口气说:“是啊,是啊,给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赶紧一把抓回那个小工艺品,笑道:“我是担心你后悔。”
刘金钟脸上笑起红润来,搓着手道:“怎么会?”
金鱼眼阴阳怪气地说:“刘金钟你那手上有没有疥啊,别传上人家孩子。”
刘金钟认真地说:“今天刚洗了手,还没挠疥呢。”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装进裤兜里,一边说:“老刘,谢谢啦,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客气啥,一个够不够?我有很多的,还可以再叠。”
我忙说够了够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自觉的感动,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感觉陌生很久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生活在囚徒的梦幻里,在14平米拥挤压抑的小号房里,想像着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亲情,正慢慢地席卷而来,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和女儿一起游戏?
我常常穿过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远的天空里,想像女儿灿烂如莲的笑靥就开放在那里,正向我飘来,如美丽的天使。“我的女儿是天使哦。”我这样想着,就对舒和和常博说了出来。
“是啊,我们的女儿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宠爱。”舒和沉吟着,眼睛也随我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又触动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们突然都成了诗人,仿佛忘却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记了周围那些垃圾,也暂时不能容忍别人把自己等同于垃圾了。
“这鸡巴天老这么热了,也不来点雨?”
小不点举个塑料杯,过来给死不了加水,我怅然地把目光收回来,仰头靠在墙上,希望时间快一些流逝。
接见的头天晚上,毫无睡意,在地铺上展转难眠。后半夜听到谁在水泥池子上磨东西的声音,很讨厌。
转天很早就爬起来,好好洗了把脸,挑了套干净的衣服穿好,专门选了一件长裤,为了方便在身上藏几个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来了,跪伏在铺上祈祷。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铃才暴躁地响起来,大家扑腾着,咒骂着,伸着经典的懒腰,纷纷起了床。
“闹心吧,起那么早?”金鱼眼说我。
我说可不?
“剪剪胡子吧,别让老婆看了伤心。”金鱼眼这话倒说得诚恳。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还真没在意,胡子已经老长了,又是连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里不觉别扭。
“怎么弄啊,又没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们平常剪胡须,都用剃头的推子,一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胡子少的,就自己拔,连解腻歪消磨时间,有几位师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太监似的。
金鱼眼说:“你甭管了,等庞管上班,我给你要推子。”
“行吗?”除了死刑犯走链儿前,可以随时破例把推子进号儿,其他时候还真困难。
“操,这点面子他再不给我?也就是你麦麦,撂别人我还不舍那个脸呢。”
我连说谢谢,没有虚夸的意思。金鱼眼能够这样说,也让我感到意外,并有些感动了,可能平时我给他的印像真的还不错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们在背后怎样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里把他看成什么,他会怎样?
8点以后,庞管真的没有拂金鱼眼的面子,拿了推子来,在门口看着小不点给我修理好贼生乱长的胡子,当场把推子拿走了。临走告诉我:“别闹心啊,10点才让进人呢。”
“还有不到俩小时,你塌实等着吧。”金鱼眼说。
刘金钟在那里突然哑着嗓子小声唱起来:“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跑调跑到太平洋去了。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准备了一桌好饭……”小不点一边洗着手,一边在池子边上跟着哼哼起来。
金鱼眼厌烦地闹道:“瞎鸡巴咧咧什么,烦不烦?回家回家,回你姥姥家!”
丰富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起来,当机让豹崽给喊“关”了。我看刘金钟还在那里有节奏地晃荡着脑袋,估计还在心里默唱着。
沉默了十几秒钟,侯爷坐在墙边,突然亮了一嗓子:“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几个人嘎嘎笑起来。
金鱼眼斜楞侯爷一眼,没吱声。
穿好黄坎肩,这次没有选号码,只找了件比较干净的。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几个人的信塞进裤裆,小腿上还绑了两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担心给搜出来取消接见,那样家里会怎么想?
金鱼眼安慰我说:“一般不搜身,看人,庞管估计不会搜你,顶多好歹摸摸,没事,以前那么多人都没出过事儿。”
豹崽笑着说:“你别黑嘴了,本来没事,别再给念叨出事来。”
其实我倒不担心别的,其他人的信我都看了,不过报平安和叙亲情一类,只有金鱼眼的信是封好的,不知写些什么,弄得我心里没根,他就是审查官,他自己审查自己。“监督机制太不健全啦”,我暗自感慨。
终于听到外面叫我的名字,值班管教过来开了门,我抄起早准备好的大塑料盆,冲了出去,豹崽在后面笑道:“哥们儿稳当住啦。”
一眼看到施展已经站在栅栏门边,正拿一空盆,冲我这边乐呢。不赖,俩人凑一天了。旁边还有一个,也拿着盆,看来也是去接见的。
到跟前,施展笑道:“我听庞管念叨了,说你也是今天。”接了判决,犯人见面说话也随便多了,看守所的管教不怎么过问,马上就不归他们管了,一般也不讨厌,横鼻子立目的,充那个独头蒜干嘛?
“齐了吧,走吧。”庞管亲自带队,根本没提搜身的事儿。
往楼下走着,施展给我介绍旁边那个犯人:“四哥,跟我一号儿,也是无期,将来我们得一块留一监。”
“四哥”说:“常听施展念叨你,够意思啊,难得。”
“都是哥们儿,能有别的话嘛。”我也给自己拔高。
庞管回头笑道:“我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那些流氓还流氓,现在流氓都不讲义气了,不是原来的江湖啦。”
我们都奉承地跟着笑。
施展问:“庞管,一会能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一块吗?”
“行,只要餐厅倒腾得开,得看人家安排,我也就给你们搭个话。”
出了楼口,阳光一晃,我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用了两秒钟适应一下。
沿着楼边的铁网子走,接见室的餐厅直对着辰字楼的楼口。不到30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莫名地激动。
在接见室门口登记完毕,按管教吩咐,把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划掉,算是报了到。
“进去吧。”值勤的管教说。
跨前两步,一转身,就进了大餐厅,其实就是一大食堂,摆了不少简易的大方桌和条凳。里面乱哄哄的,犯人的家属都已经在坐,我一进去,就拿眼乱扫,还是我的家人先看到我,他们一定一直盯着这个唯一的出入口。
我弟弟和我老婆离坐迎了过来,我老婆怀里抱着个孩子,当然是我女儿啦。
我和弟弟拥抱了一下,他就哭了,我老婆也眼圈红红的,女儿在那里四处张望着,根本没掸我。我上去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感觉暖暖的,心里被一只小手轻轻搔痒了一下。
“像你吧。”琳婧说。我说能不像嘛。
施展的家人也拥上来,还来了几个朋友。
庞管赶紧招呼我们:“麦麦你们快点都坐下,这不乱套了吗?”
“挨边的三张桌子,你们拼一块吧。你们这一共多少人啊?”看来这位是接见室管事的。
“……22个,连他们俩一共15个。”数了数,有人报数。
“6个人一桌的标准啊,你们这是三桌的人数,1200块钱,谁去先把帐记了?”管事的说。
“不贵不贵,以前想花这钱还花不出去呢。”施展的妹夫边说边去付帐,我父亲紧着也跟了过去,父亲的背更驮了,走路都有些要往前冲的样子。
乱了一会,我们都坐下来,凳子很硬,我的屁股有些疼,顺手脱了坎肩垫上,刚坐下,一个巡查的警察就告诉我赶紧穿上:“回头分不出谁是犯人谁是家属啦。”
“看脑袋不就是准儿嘛。”施展答道。他妈妈赶紧拉了一下他胳膊,嫌他跟警察叔叔耍贫嘴,老太太胆小,让他惹的祸给吓出后遗症来了。
我老婆和我妈都关心了一通我的屁股,很心疼,我说:“其实没事,我就是跟他们找辙呢,这帮警察对我们挺好的,在里面什么罪也受不着。”
我妈眼泪汪汪地说:“就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从小没吃过苦。”
我笑道:“别听外面瞎传,里面好着呢。”
我妈给弄笑了:“再好也没有家好呀,你还爱上这儿了?”
虽然桌子凑一堆了,也就显一声势浩大,其实两家人,还是个聊个的,我问我弟弟怎么没带他的孩子来,他说:“小家伙不知道你干啥去了,我们都骗他说你出国留学了,回来给他买好多好东西,他天天念叨你,问我们:大大怎么还不回来,外国的好东西什么样啊?”
我笑起来,有些辛酸,突然想起刘金钟的戒指,赶紧掏出来,逗我的女儿:“彤彤?彤彤?”
琳婧意外地说:“挺好看啊,你叠的?”
我告诉她这戒指的由来后,我妈妈立刻一把给抢过去,远远扔了:“拿这么丧气的东西哄孩子!”
女儿嘴一歪,哭了起来,琳婧和我妈赶紧哄她,我妈一边嘟囔:“早说不能带小孩子进这种地方,阴森森的,都不听我的。”
琳婧委屈地说:“不是想让麦麦看看嘛。”
说着,菜上来了。送菜的都穿着黄坎肩,是留在所里服刑的“小刑期”和“关系户”。
施展招呼大家吃着聊,一边说:“好歹吃点就成,回头还得给号里的弟兄们带回点去。”
施展妈说:“谁吃的下,直接打包算了,给他们带回去,犯法的孩子可恨,也真是可怜啊。”
施展笑道:“妈,还孩子呢,我们号关一老头,都七十八了,比您岁数还大。”
他老妈立刻骂他:“你个没良心的,还有心道岔跟我开玩笑呢,当初一家多操心?你个小兔崽子,把我弄进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差点缓不上来这口气。”说着,就有些哽咽,施展赶紧安慰她。
施展的妹夫说:“可不是嘛,当初都以为大哥得判死刑,这下好了,活着就是盼头。”
施展小心地说:“妈,咱家为我这事没少糟蹋钱吧,我也没给家里留什么……”
“破!谁要你那个脏钱,花着都堵心,老施家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施老太太气愤起来。
施展父亲接口道:“就是请俩律师花了不到两万,平时挑费也不少,给当官的咱没送嘛,也送不起,当初我跟你妈也想开了,犯了这个法,有命活着没命死吧,值当没生你这个儿……咱不说那个,谁愿意赶上这种事?就是连累人家麦麦进来,有些不值当的。”
施展叹口气,沉默了。
我妈倒爽快起来,安慰施家二老:“嗨,孩子犯了这个事,就让他蹲几年长长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儿,麦麦肯帮施展,也是他们的情分,犯法单说犯法的。”
我说对,你们就值当我们当兵去了。
琳婧打趣我说:“还得给你们戴大红花是吧。”大家一笑,气氛又轻松下来。
我开始逗女儿,琳婧炫耀地说:“你看,已经长牙了。”我把女儿抱过来,女儿的俏俏的脸,女儿看我时迷惘的眼,还有可以整个握在我掌心里的嫩嫩的小手,女儿的小手,柔软的,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我的小手,不断搔痒着我的心。
她跟我很生分,已经会叫人,琳婧说连“爸爸”都会叫了,就是没地方实习去,哄了半天,女儿就是不放弃原则,只好奇地看着我的秃头笑,什么也不喊我。我又想起被妈妈扔掉的那个戒指,有些可惜。
整个过程,父亲没什么话,我一直是他的骄傲,直到我走进C县看守所那天。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的感情,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话。
爸爸只告诉我,刚才和门口的一个老警察聊了几句,他说像我这样的,到劳改队也不会让干活,报简历的时候就写自己是教师,劳改队里都有学校,弄好了可以分到教育科,很轻松,减刑还快。我说那我就写我以前是老师吧,早就背叛教育事业的事就不暴露了。
那一天似乎聊了很多,大家抢着说话,围绕着我们两个,题目也起得飞乱,两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好像很快就到头儿了,拦也拦不住。
值勤的一声吆喝,大家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我拥了琳婧和女儿一下,琳婧的眼睛立刻红了,我转过身,看到施展的老婆正在哭。
那边的一桌,好像来的都是朋友,正在告别:“哥们儿,在里边好好混,别沉啦!”
“哥几个,在外边也多几个心眼,别跟我似的这么傻逼,弄不弄就折进来。”
“保重吧。”
“大家保重,想着照顾我老娘。”
家属们都被安排坐下去,我们俩端着菜盆,夹在七八个“黄坎肩”里面,向外走去,到门口,都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见亲人们都眼巴巴望着呢。喊一声:“保重啊”。一步跨出门去,眼睛早潮了。
第六章:突破与游离
(1)恐怖倒记时
回了号儿,大家刚要午休,看我进来,又都支起了身子。仿佛凯旋的英雄,先跟大伙一块兴奋了一下,小不点开始抱着一摞饭盆儿,给弟兄们分菜。我把家里送进来的两只烧鸡(已经让管教检查过)放金鱼眼他们前面一只,另一只舒和我们那边留着受用。金鱼眼假惺惺推辞一下,就让丰富收拾起来了。
“好肥的鸡屁股。”丰富嬉皮笑脸地说。
“跟你嘴似的。”小不点一边分菜一边接茬。
刘金钟一边接过我挨个发的“社会烟儿”(里面不卖的牌子),一边笑问:“闺女喜欢那个戒指吗?”
我眼皮没眨地说:“高兴着呢。”刘金钟就呵呵笑了好几下,我早想好了,不能告他实话,太伤自尊了。
丰富冲这边叫道:“麦麦你还真把戒指给孩子啦,那可是刘金钟给小鬼叠的。”
我说丰富你他妈别给我上窝心丸行不?
“信都带走了吧。”一个人问。
我说给我老婆了,管教根本没搜,自己瞎紧张了一通。
“咱女儿怎么样?跟你近乎吗?”舒和坐起来问。
一提女儿,我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给他们描了一回,说到女儿和我生分的样子,我郁闷起来:“等我出去,闺女都3岁了,都该懂事了吧,我这样的爹,会不会给她心理上早成幼年的阴影啊?”
“这小时候的伤害,最可怕,恐怕要用一辈子来化解。”舒和替我感伤着。
侯爷笑着安慰我:“小瞎孩子还没思想,什么也不懂,你记得你3岁以前的事啊?”
舒和不服输地较真儿:“侯爷这就错了,小时候的事,虽然忘记了细节,但那些感觉却留在潜意识里,非常深层的东西,有时候自己都不觉得,比清醒的思想更可怕。”
金鱼眼在那边骂道:“舒和瞧你那鸟德行,显你学问大?人家麦麦好好的接见回来,你添什么堵?”
豹崽倒替舒和说话了:“其实他是想到自己闺女啦。”
舒和没接茬,沉了脸干坐了一会儿,对我说:“来支烟吧。”
我看到常博一直阴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常博勉强笑道:“没事啊?”然后下意识看舒和一眼,我觉察到他们俩有猫腻瞒着我,当时隐约有些不爽,也没追问,只说了句“那我也歇会儿啦。”就要往板底下出溜。
舒和叫了我一声:“睡得着嘛,刚接见回来睡的着嘛,跟我们聊会吧。”
最后,我们仨挤在铺脚,小声咬开了耳朵。其他人都躺下了,值班那俩也乐颠颠钻板底下了,舒和告诉他们我们仨不睡了,替他们看着。
“你们心里有事吧。”我还是忍不住问。
舒和看一眼那些放倒的脑瓜,小声说:“还是那个事。”
“哪个呀?跟我还打哑谜?”
舒和用手做了个鱼跃的动作,声音放得更低了:“逃跑。”这回也不拽英文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常博在边上有些紧张地说:“这回玩真的了。”
舒和戚戚嚓嚓地咬我耳朵:“凑了12个,都是无期以上的……礼拜五动手,挑的小穆的班,他最好对付……他们让我一起跑。”7号,7号是礼拜五,还有三天时间。
“你答应了?”
“我先稳住他们啊,答应了。”
“其实你也真想那样。”我说完,看见舒和不置可否地一笑。
常博捅我一下:“咱危险啦。”
我看他时,舒和的嘴继续往我耳朵上贴:“乐乐说了,后半夜动手,那时间段里警卫最松懈。先提前把号里值班的换成自己人,然后弄一装病的,急性阑尾一类,骗小穆开门,就动手抢钥匙,穆管当场就干掉,屋里有动静的,也干掉。”
舒和停了一下,看看铺上有没有谁支耳朵,然后说:“这次要搞大啦……先去几个人到管教室墙上拿号房和镣子的钥匙,顺便把监控室的那个制服,然后把把号筒的门都打开,招呼大家一块跑,人越多越容易保护自己。”
“……说天书哪?”我倒不是怀疑舒和的话,我是觉得这太悬乎了。
“都红眼了。”舒和小声总结着。
我困惑地看着他,又看看一脸急迫的常博,心里乱七八糟没了准主意,最后我问舒和:“你什么意思吧。”
“……我是不想看你俩出事儿,到时候在下面眯着,装睡,千万别出来。”
隔了两秒钟,他又说:“我怎么都是一死,无所谓。”仿佛自言自语。
我说:“这根本没戏,谁的馊主意?”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除了豹崽和乐乐,还有谁?
“不行你们俩就举报,你们这刑期的,立功就放。”舒和悄悄建议道,常博刚要说话,我赶紧说:“举报个屁,到时候没人承认,不白给自己找麻烦?”
“家伙都准备好了,一搜就搜出来。”舒和似乎在给我打气。
我还是摇了摇头,轻拍常博一下:“我们就装孙子眯着吧,又没我们事,谁爱跑谁跑,不过舒和你可得想清楚了。”常博迷惘地看着我,大概没明白我的意思。舒和坚决地说:“我想了好多天了,有跑的我就跟上。”
“那只能祝你好运了。”
常博忧心忡忡地提醒我:“咱不动劲,弄不好也得加刑。”
我说:“等他们出去了,咱俩招呼人抢救管教啊,万一鼓捣活一个,谁好意思加咱们?”
舒和戚戚笑了:“还是你脑子好。”
我看他一眼,心里琢磨道:“臭小子,跟我还玩脑力?唉,这种时候我可不把你当哥们了,万一你是来探我话的,我一想举报,你们一通气,还不把我先哈密了?到关键时刻,第一个要防备的就是朋友,今天算见识了。”
同时我也有些佩服豹崽他们,没看他们怎么串乎啊,一不留神,队伍楞壮大成这样了,比反动会道门还厉害。
常博小心地问:“金呢,也跑么?”
“没有他,没联络他,到时候没准儿先拿他开刀呢。”舒和望着金鱼眼的脑袋说。
我默默算了一下,这里面够资格跑的都有谁?豹崽、乐乐、舒和先算上,然后是侯爷、刘金钟,杨誉赢、刁,花,丰富,还有一个抢出租的,板下还有俩估计得挂的,还真给凑了12个,看来这事还真贴谱儿。
悬了。我想。
下午半天我们仨都不怎么说话,个怀心事。我再看豹崽他们这些人,怎么看怎么不正常,都鬼鬼祟祟的,不由想起疑邻偷斧的典故。可又不敢往好处想他们,宁信其有啊,毕竟自己的小命也被这些家伙做了规划,不是闹着玩的。
还有三天时间,最早一拨下队的也要等下周一呢。妈的,也会挑时候,再忍几天,等老子下了队,随便你们侉折腾。看常博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担心自己看上去也那个倒霉样儿,就尽量泰然些,没话找话地跟侯爷探讨未来世界格局的发展方向,其实脑子很乱啊,说不紧张是吹牛。
晚上我跟一个无名小辈值二班,常博突然睁眼看我,我说咋没睡?
“睡不着。”常博说着,一撩床单起了身,我看见这小子连大裤衩都没脱,可能是担心中途有变吧,不敢大意。
常博蹲到茅坑上,我会意地坐在池子沿上,无名小辈在门口聚精会神地学习武侠小说呢。
“你咋想的?”常博小声问。
“没咋想,想不出辙来。”
“咱往上捅吧。”常博拿手朝楼板一指。
“戏不大,没机会出去呀,愣找借口也不行,金那关就过不了。”不论什么事,只有号长解决不了的,才能找管教,而且还必须得经过号长批准。
“……你就说找庞管,要求留所里,不下队。”
我苦恼地说:“戏不大,得看机会了,先看看形势吧,最后一天再说。”其实我脑子一直没闲着,利弊早权衡了几个来回,如果能找到他们密谋越狱的铁证,举报成功的话,肯定是立功开路了,可这多少有违我的原则,虽然咱也不打算将来混江湖;不举报,看着他们跑,看着他们把文文气气的穆管弄死在面前,我还真过意不去,将来是一心理阴影啊;跳出来跟他们拼吧,哥们儿虽然有点三脚猫的功夫,面对一群红眼狼,也难逃一死,在这里落一见义勇为的下场,也不老划算的;估计到时候我要钻板里边眯起来,谁也没心情放着大门不奔,爬进来跟我没完,可那样我又有点太孙子了……想来想去,一个准主意没逮着。
常博看我不吐口儿,赖茅坑上不起来,愁眉苦脸地跟自己叫劲。
我说:“我这思想斗争也挺激烈,绝不能叫他们得逞。也别净指望我呀,你就不会找个借口出去?”我想若能鼓动他去举报,是最好的结果,既把事摆平了,又保护了自己的名节。
常博说:“我没借口啊。”突然给我一眼色,收了声,原来乐乐起来了。
“操,快点啊。”乐乐光着屁股过来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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