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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女配

_8 陈灯(当代)
  乳娘听了赶紧要倒水,屋里却是没有几个杯子,便走出来找杯子。
  曦娘看着那碧绿的叶子上红通通的草莓,十分鲜艳欲滴,又看兰君笑颜如花,有些意动,兰君却将那张叶子直接放在榻前几上,道:“你那些布书,刚才萱姐姐也拿了几套给我们呢,我们不过是来找你玩的。”
  曦娘便伸手去抓那片叶子,用手拈了个草莓尝了尝,颇为甘美,面上表情稍微舒缓了些,谁知道过了一会儿,捏着芋头叶的那只手忽然痒了起来,奇痒无比,她忍不住去挠抓,一旁兰君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道:“小哑巴,受到教训了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门小户的孤女,就赖着我伯母家打秋风,你娘肯定还指望着嫁给表哥吧,想得美。”
  曦娘只觉得奇痒无比,一会儿便抓出了红痕,吃过草莓的嘴巴已经麻痒了起来,听到兰君这样说,已是大怒,将手里的草莓全往他们脸上摔去,又将面前的积木全摔了过去,石小公子年纪还小,看她如此愤怒的摔东西,已是吓得哭了起来,官哥儿被个积木块打了一下,已是大怒,也扔了回去,曦娘已是扑了上来抓往兰君,两下扭打起来,里头福哥儿听到哭声也吓到,大哭起来,外头乳母倒茶回来,看到屋里一团混战,已是吓得没了主意,只慌得劝说拉扯,却是拉开一个又不依不饶另外一个,屋里哭喊咒骂声一片。
☆、68乔迁之喜
  林萱正在前边替石夫人用针完毕,石夫人觉得疼痛减轻,居然可以下地走路,正十分感谢间,却看到有小丫鬟满脸惊慌的跑来道:“曦娘和两位小公子打了起来。”
  座中均大惊,含真心直口快,已是说道:“曦娘怎么又发脾气了么?”两位县令夫人都是满脸担心,江老夫人赶紧站起来道:“去看看。”
  林萱心中忐忑,只得随着江老夫人们一行到了晚梅院。却见西厢房内,满目狼藉,仆妇们已是来拉开了几位少爷小姐,福哥儿也被乳娘抱了下去哄着了。却见两个小公子身上衣服凌乱,兰君面上甚至有抓痕,有仆妇在给她脸上擦药,曦娘流着泪,却还在抓着自己的手,已是出了小红点,兰君看到江老夫人来已是扑了上去,大哭道:“我在温室看到有草莓,便好心摘了带给曦娘吃,谁知道她不领情便罢了,还望我们脸上摔,我着急了怕怠慢了客人,说了她两句,她便把积木都往两位小公子身上扔。”
  众人一听,便都看往曦娘,江老夫人面上尴尬,只得和两位县令夫人解释道:“小孩子脾气有些坏,年纪还小不懂事。”两位县令夫人看江老夫人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将自己孩子都抱了过来整理衣物。
  林萱却是注意到曦娘手上的红点,过去止住了她的挠抓,问道:“手怎么了?”曦娘只是流泪,林萱看了看地上的芋头叶,心下了然,便喊香附道:“是沾到芋头叶的汁水痒了,去把火盆拿过来,烤烤便不痒了。”
  当下香附挪了屋里的火盆过来,林萱拿着她的手烤了烤,过了一会儿果然痒止住了,含薰笑道:“想来是曦娘痒了,忍不住发了脾气,都是个误会,两位小公子也勿怪,我们道前头去坐吧?”
  方夫人看到兰君面上的红痕,却是心痛,没好气的说道:“萱娘你也该好好管管曦娘这古怪性子了,惊了贵客不说,兰君一片好意,如今被抓破了脸,将来破相了如何了得。”
  林萱沉默着没说话,曦娘却忽然张口说道:“小哑巴,受到教训了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门小户的孤女,就赖着我伯母家打秋风,你娘肯定还指望着嫁给表哥吧,想得美。”
  口齿虽然不清楚,一段话却是一字不漏,全说了出来,众人闻之大惊,料不到一直认为是哑巴的曦娘居然也能开口说话,却又被话里头的内容都惊到了,林萱面上变色,兰君满脸涨红,又窘又急,急道:“她说谎!我没说过!”
  曦娘只是流泪,紧紧抱着林萱,林萱沉默了一会儿,只抱着曦娘一句话没说走出去了。剩下一堂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江老夫人勉强笑道:“小孩子一些小误会也是有的,我们先到前堂去吧。”众人也都笑着起了身,心下都了然,三岁的小孩如何能编出这样的污言秽语,只怕撒谎的是兰君,却料不到小哑巴也能开口说了话。
  寿宴结束后,客人都纷纷告辞,方夫人心知自己女儿惹了祸,本打算住两日的也没敢住了,匆匆带着兰君回家。
  待人客散去后,江老夫人疲倦之极的宽去大衣服,歪在屋里,怏怏的提不起精神。一时廖妈妈却来报,说林萱来了。江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请吧。”
  林萱进来,看江老夫人满脸疲惫,笑道:“今日娘累到了吧,让女儿给您推拿推拿吧,一边又拿了个锦盒道:“这是女儿的一点心意,本该让曦娘和福哥儿都来给您磕个头,只是曦娘如今还是不太好,找个时间再补过。”
  江老夫人打开盒子,看到是一对圆形金累丝点翠福寿齐天钿花 ,是华丽的宝相花形,花蕊是红宝石嵌出;下为双蝠捧寿纹,以东珠点寿,下有莲花纹饰,亦用东珠点蕊。蝙蝠、寿字纹及莲花瓣均双钩,内填珐琅彩烧制,金翠相应,十分富贵端庄,正合适自己佩戴,叹了口气道:“曦娘怎么样,今日是兰君不对,委屈了她,只是兰君也还小,我也不好越过她母亲教训于她。”
  林萱替她除掉发簪,开始替她推拿,边说道:“嘴巴还有些肿,已抓了药给她服下睡了,今日是娘的好日子,却是让娘不开心了,是女儿的不是了,娘还是要放宽心,不要有芥蒂才好。”
  江老夫人叹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和我们生分了不是。”
  林萱笑道:“其实兰君说得也有道理的,便是亲生的,也没有外嫁女长期住在娘家的理,之前是初来乍到,没有立足之处,才觍颜住在娘这儿,也是娘心疼我,只是我已让管家在镇上置了一间房舍,待天气和暖些,便过去住,早就要和娘说了,却是不知如何开口,没的倒让亲戚们看了笑话。”
  江老夫人心下早知林萱是个主意十分坚持的人,今日兰君那番诛心之言,她若还留在江宅,那也不是她了,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也断然不肯再住下去的,更何况又确实对江文恪无意,只得长叹一声,挽留了几句。
  林萱却是笑道:“都在镇上,房舍也近,过来极是方便的,女儿还指着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有娘和大哥为我做主呢,定不会搬出去便生分的,娘若有吩咐,只叫下人过去传一声,是一样的。”
  江老夫人只得叮嘱她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需要必要派人来告,心下却愁道儿子知道这事情只怕要黯然神伤。
  果然第二日江文恪知道此事,怅然若失,却也知道志不可夺,不过黯然神伤罢了。
  隔日,林萱果然拣了个吉日,叩拜了江老夫人,搬离了江家老宅,搬入了林管家置好的房舍,距离江宅却也不算远,不过二刻钟的距离。
  新宅子按林萱的要求,十分幽深,足足有四进,房舍收拾得极为精洁,青砖瓦房,白石头铺路,院落里头还种植了海棠桃李,都是直接移栽的,如今冬日虽还光秃秃,却可想见春日花发,必然美不胜收。林萱一看就极为喜欢,便是曦娘,也高兴得不得了,在房子前后跑了一圈,自那日开口说话后,她虽然说话还是少,却也不抗拒林萱的问话,林萱又极为耐心,慢慢诱导,等她说出全句,因此也是渐渐说多了些话。
  林管家早已是将调教好的两个小丫鬟送了来,也不过六岁光景,却十分的慧黠,问一答十,也是一个活泼,一个心细,倒让林萱想起从前和香附、豆蔻相处的时光,十分感慨,起了名,活泼一些的叫白术,心细的那个叫青黛,寒温相济。
  也不让她们做事,只陪伴曦娘每日玩耍。曦娘原本有些戒备,不料两个丫鬟却十分有一套,也不急着偎紧讨好,只忙着替她收拾屋子,归置衣物,不断询问她如何摆放,替她端茶倒水,选衣脱鞋。在新宅不过两日,曦娘便已和她们渐渐熟稔起来,在院子里头跳起毽子来,白术踢毽子倒是花样繁多,让曦娘看得目瞪口呆,林萱看到她们相处融洽,一颗心也放了下来,便也认真布置起宅子来,看有什么需要的便列了单子让林管家出去采买,又选了日子请了江老夫人和江文恪过来坐坐,请了附近乡邻来暖宅,便在那儿安居了下来。由于林萱搬出了江家,又足不出户,极为收礼,江家那边又抓了几个传流言的地痞流氓,一张帖子送去官府狠罚了一通,流言便慢慢平息了下来。
  却说方兰君回去后,方夫人也舍不得苛责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她几句。却不料她回去几日后,全身便发了红疹,奇痒无比,日夜不宁,饭食睡觉都无法正常,只日夜啼哭,方夫人赶忙延医请药,却是无用,只得又腆着脸带了兰君回到江宅请江文恪看病。
  江文恪看了也纳闷,开了几服药洗擦,终于才慢慢平复了回去。方夫人却是心中怀疑当日是不是林萱怀恨在心给兰君动了手脚,却没有证据,只是心中存了疑,倒也不敢再去招惹林萱。
  杭州府常玥听了月狐回报事情处理情况,冷冷道:“若是从前,胆敢下毒谋害公主,她有十条命都赔不起,全家抄斩!哼,如今才让她辛苦几天,已是宽贷了,什么东西,也敢暗算公主,林萱也是个没用的,居然没护住公主,不是亲生的就是这样的粗心,不行,还是得另想办法接回来。”
  一旁花铉哭笑不得,道:“那也是个小女孩,小孩之间的别扭,大人如何干预,倒是这样一嚷倒好,可以让林萱名正言顺的搬出来,而且居然激得公主开口说话,倒是因祸得福了。”
  常玥撇撇嘴道:“若不是初阳开口说话了,我必要她全家性命……那林萱的落脚之地需得查清楚了。”
  木蛟躬身答是后便下去安排不提。
  花铉叹道:“谁能料到先帝仍有遗腹子流落在乡间,若是被京城的人知道,只怕又要朝野动荡,你我还得守秘才好。”
  常玥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如今常家势弱,只剩下一些没用的荣耀,在朝上却是一点话都说不上,少不得用仅剩下的一些力量先守着了,我还是想办法谋个杭州府的缺,以便就近照顾,你却要帮帮我。”
  花铉想了想,道:“江南沿海这边偶有倭寇袭扰,你虽有爵位,却尚年轻,资历不足,江南副总兵一职可以试试。”
  常玥冷笑道:“摄政王是你的好兄弟,你可得多替我说说了,如今他威严日重,我们这些昔日门阀勋贵,在他面前却是说不上什么话,尤其是我姨母还是他嫡母,积怨已深,倒怕被他杀鸡立威给别人看。”
  花铉笑了笑,心中却也知道朱允炆自刘明舒入宫以后,便彷如变了个人,只知国家政事,埋头苦读,极少和从前的好友联络,从前那热情淳厚的朱允炆,仿佛已渐行渐远,宫变之后,他经历了数场苦战血战,犹如一把开了刃的刀,虽然仍是被服儒雅,风度夷旷,却仍掩不住内里那凌厉锋芒,渐渐的说一不二,威重令行,无论士林还是武官,对他都是心服,皇帝年幼,苏家势终究不如朱允炆势大,又有南京五军都督魏国公和建章军院院长诚意伯的支持,朝野间朱允炆居然风头一时无两,已是渐渐有从前朱元璋才是真命天子,却是被高祖借命取而代之的流言出现,虽然大力查索,却是查无实据,倒让流言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也暗暗心惊,倒不敢再如从前一样视之为兄,无所不说,悄悄地拉开了距离。
☆、69清明魂断
  转眼春暖花发,南京城原是个繁华胜地,富贵名邦,秦淮河十里楼台,生意渐渐兴隆起来,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湖里画舫名妓,仕女喧哗,岸边花栏竹架,时常有文人骚客凭栏联诗,绣户珠帘内,又多有美娇娥时露半面。时有风月客人,出没于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饮酣酒,通宵遣兴,真正是绮罗丛中,翠红堆里,好不繁华。
  却说化名易晨的昭平帝陈翊,在玉婠院中已是住了几个月,教授得一班小丫头,个个出色,因他温存和气,举手投足优雅讲究,却又总是深锁眉头,那一股忧郁气质,倒让合院行中姐妹人人心疼,多有美貌小娘想倒贴于他的,却都让玉婠一一给挡了,陈翊看她□体贴,为他打算,心中感激,也时常与她谈些诗词歌赋,花下对弈。
  却说这日乃是寒食清明节,家家扫墓祭祖,生意却是清淡。傍晚,玉婠自做了些青团子,却是送去与陈翊。
  走进陈翊住的院子里,却看到他正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风筝在发呆。神态落落,宛如孤鹤,心中暗赞一声,笑道:“易先生在看风筝么?”
  陈翊转过头看到玉婠,微笑道:“是九娘,我不过是看到又是一年寒食,有些思念先人罢了。”
  玉婠敛了笑肃道:“想是易先生远离家乡思乡了吧,春已暖了,运河也解冻,王妈妈也说了即将回京了,届时易先生便可和亲人相会了。”
  陈翊寂寥道:“却是没几个亲人在了。”他想了半日,已是忘了自己的长子是什么模样,而他记得清楚的那些人,母后、皇后、贵妃……都已经死了。若是回京……若是回京,他心中茫然,臣民皆以为他已死,他回去,会怎么样?
  他心中涌起了一丝不确定,会不会大家宁愿他已死?这几个月,国家依然井井有条,大乱之后,极快的政令下达,休养生息,以求尽快恢复经济,巩固国本,甚至比他在的时候要做得好,简政宽民,去奢省费,轻徭薄赋,发动捐款,大力扶助农耕,鼓励流民回迁,无地的佃农迁往被鞑虏屠空的城镇,免税十年却是严查官吏,他隐匿在风月场中,隐约听说了朝廷大地震,杀了许多的贪官污吏,又罢黜了一批庸碌无为的官员,朝中已经隐隐以朱允炆为首,建章军一系牢牢的把握了军权,士林中又膺服于他,沽名钓誉,他心中有些不服气,却是听到臣民传颂他文武双全,收复京师的事迹。而他,孝哀文,这是他的谥号,在臣子百姓心中,他只是个短命而无用的皇帝吧。
  他面有悲色,玉婠在一旁看他伤感,只得将青团子放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又吩咐小丫鬟去烫酒,笑道:“不如奴为易先生歌一曲吧,却不知易先生想听什么?”
  陈翊脱口而出道:“李煜的破阵子吧。”
  玉婠愣了下,虽想劝他不要听此悲声,却是看他面上抑郁至极,心想倒是让他发出来倒好,不然存在心里反而病了,便斜抱琵琶,转袖调弦,按调而歌:“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陈翊听她呜呜咽咽的唱,想起自己仓皇离开京城,之后失去了一切,不禁泪下。看到小丫鬟已是烫好酒,便上前自斟自饮起来。
  一弯新月升起,小丫头掌了灯,陈翊不觉已是饮了数杯,酒入愁肠,愁上加愁,他眯起迷离双眼,看玉婠月下云浓乌发,月淡修眉,丰姿旖旎,歌喉清亮,她感怀身世,正在唱一支《眼儿媚》:“垂杨袅袅映回汀,作态为谁青,可怜弱絮随风来去,似我飘零,蒙蒙乱点罗衣袂,相送过长亭。丁宁,嘱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陈翊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不觉魂摇心荡,一时情动,借了酒意上前执了她的手,却不料玉婠似是吓了一跳,十分迅速的向后一缩,停了演奏,看向他,却是面色一正,道:“易先生您醉了。”
  陈翊连歌妓都嫌弃自己,酒气上涌,面上一热,只觉得羞辱,口不择言道:“不知九娘子一夜缠头之资几何?”
  玉婠面色一白,抱起琵琶正色道:“奴以先生襟怀夷旷,才以师友相待,孰料先生却仍以奴为冶荡之女,则先生若要做九娘的入幕之宾,还请先按规矩与妈妈说去吧!”
  说罢拂袖转身便走,陈翊忽觉愧悔,上前扯住玉婠衣袖,落泪道:“是我的不是,九娘勿怪……”
  玉婠看他面红过耳,似是十分羞愧,只得缓缓道:“我知先生身出高门,妻妾齐全,想必一生所求,想来顺遂,无女子会拒绝先生之求欢吧?”
  陈翊愣了下,点点头。
  玉婠道:“先生饱读诗书,想必也读过《战国策》中邹忌讽齐王纳谏之典,只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您妻妾之中,何者私你,何者畏你,何者有求于你?您想必曾权重一时,您又可真的知道,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么?”
  陈翊完全呆住,玉婠继续道:“先生若是以权势相压,以钱财相谋,九娘自是只能婉转相就,只是先生可知道要得到一个人的心,要让人心甘情愿的欢喜你,爱慕你,是怎么样的呢?”
  陈翊头晕目眩,只觉得玉婠的话不断的在耳边盘旋,大大超出了他平时的认知,玉婠最后道:“先生可读过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可读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听过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先生您在妻妾中予取予求,你可知道那女子是否真心待你?您又可真的真心对待过一个人?九娘不才,落魄风尘,却仍望于钟情之人,订白首之盟,不求他富贵倾城,不过求他一心对我……”
  玉婠什么时候走的,陈翊没有注意。
  他一个人枯坐在院中,反反复复想了一夜,他想起刘明舒,她和朱允炆相互有情,却被自己一道圣旨召入宫中,最后香消玉殒,他想起皇后,对自己一直举案齐眉,最后却殉国而死,他想起了德妃、林萱诸人,他后宫三千粉黛,记得的不过寥寥数个,哪一个是真的全心全意的爱慕他,而不是仅仅因为他是皇帝?
  他茫然不知所措,却看到天已微微有些白,自己竟是在院中坐了一夜。
  他想到白天又要见到玉婠,忽觉得再无颜面见她,自想了想,便转回房间,略收拾了几件衣服,看到几套衣服几乎都是玉九娘为他准备的,更觉自己昨夜行为犹如禽兽,草草收拾了一番,要出门时,看到石桌上仍放着玉九娘昨夜送来的青团子,折回来用纸包了包,团进怀中,便悄悄出了门,心道待自己回了京城,再下旨除了玉九娘的乐籍吧,到时候再给她个夫人的诰封,也算是对她这段时间照顾的一个酬谢。
  他边想边走到车马行,问了问价钱,租了个马车,打算先乘马车到镇江府,再从那里走运河水路回京。
  春日融合,一连走了数日,这日却是下了场雨,前头路不好走,陈翊便与车夫在驿站住下休息,晚间去附近乡镇买了些吃用之物,却是经验不足,没有掌握好时间,回驿站路上,天已是有些昏黑了。荒原阒寂,榛莽翳然,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迹,他走在路上,总感觉身后有两个人影跟着,回头看,却只是远远尾随着,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只恐是遇到探子,便加快脚步,却看到身后那两个人影也加快脚步紧紧缀着,他看到前边有个拐角,便快步走过拐角,却隐在树后,看身后那两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陈翊定睛细看,只见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青帕,身穿白衣白裙,束素腰轻,云鬓上插了几支银钗,长得极是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却是个丫鬟。陈翊略放下心,便忽然从树后走出,忽然看到陈翊,那两名女子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发现是之前自己尾随的人,面上却也放下心来。
  那白衣女子娇羞脸黛,掩袂向前,叙礼而言道:“这位公子有礼了,奴乃附近丹村塾师之女,因家父过世,继母不容,要将奴卖于本县一户人家做婢妾,听闻那人暴虐之极,家中僮仆婢妾时常被鞭笞致死,奴带着贴身小婢连夜逃出,欲赶往京城找舅家做主,黑夜路险,奴二人纤纤弱女,行于路上,心中害怕,看到公子仪表非凡,定是贵人,不得已只得尾随公子身后,以壮其胆,还请公子原谅奴等唐突冒犯之罪。”
  陈翊见她容颜秀丽,词气清扬,心中怜之,便和声道:“不妨事,前边便是驿站,你不防和我一同前往驿站,也有个照应。”
  那名女子看他如此说,十分高兴,深深敛衽施礼,含羞欲语,脸上却飞起了一朵红云,陈翊看她娇羞不胜的样子,颇觉新奇,自己当先走了,两名女子便跟着他走着,陈翊便问她些乡间事情,她均一一回答,言辞清婉,显然其父十分用心教养,听她说来,原是其父姓苏,曾任过县丞,因得罪了上司,黜落返乡,做个塾师糊口,不料生了病没熬过去,病死了,继母仗着有子,吞没了家财,又嫌嫁她还要准备一副嫁妆,索性直接找了个大户,卖为妾室。
  陈翊只觉得她身世堪怜,又喜她礼数周到,侠义心起,便大包大揽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我也是往京城去的,不如你我兄妹相称,一路结伴而行,倒是有个照应。”
  苏娘子听了,十分喜悦,再三感谢不尽,看到陈翊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又十分和气侠义,面上和言语中也不禁带出了倾慕之意,陈翊若有所觉,一直以来的抑郁之心倒放松了些。便和她讨论如何上京云云。
  却见那苏娘子却有些犹豫道:“我逃出来,继母定会纠集人追逃,若是兄妹相称,只怕略一打听,便能打听到行踪,却不好引人耳目,不若……”却是面红过耳,娇羞不语,陈翊看她腼腆,笑道:“有什么法子,但说无妨。”
  苏娘子才含羞道:“不若只说是夫妻,一路上京,倒可掩藏行迹,我平日足不出户,继母万万想不到我能有人相助的。”
  陈翊笑道:“这却不难,却是对姑娘的名节有些妨碍。”
  苏娘子道:“公子高风亮节,奴感激不尽,哪里还敢顾及区区名节小事,如今倒是平安抵京要紧,届时奴必让母舅好好酬谢公子。”
☆、70似有前缘
  三人一路到了驿馆,却因连日下雨,驿馆却是早已客满,好不容易只有个大通铺给小婢住上,又因以夫妻相称,只得让苏娘子住进了陈翊的房间。关好门后,陈翊却将被子铺在地上,请苏娘子在床上睡了,自己却是在地上睡了。
  苏娘子未料到陈翊果真谦谦君子,秋毫无犯,看他真的睡熟了,自己和衣躺下,却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约三更时,苏娘子将陈翊推醒了,陈翊梦中被唤醒,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却是不明所以。苏娘子只得对他说道:“易公子,奴看您高风亮节,胸怀坦荡,心中却是惭愧,奴乃是扬州那边花船上的妓子,却是被一伙无赖花了钱包了来,在这边专做套子骗人,几月来也骗了不少,均是假作上京投亲,看哪个衣物华好,盘缠十足的男子,便投靠过去,以□之,第二日无赖们便要带人打上门,只说家里良家女儿被拐骗夹带,诬赖敲诈,人客中多怕见官,只得忍气吞声,便只有被洗劫一空,方能离开,如此也不止一个了,如今天已三更,公子却是赶紧先走吧,不然那群无赖便要上门了!”
  陈翊大惊,身上汗流浃背,呆了半晌说道:“多承娘子不弃,见教于我,不然,几受其祸了。”却又看苏娘子面色苍白,便问道:“只是我若现在走了,你怎么办?”
  苏娘子苦笑道:“奴自幼深陷烟花之地,见过的男子无数,却是今日才见到公子这样仗义任侠的君子,奴实不忍心害你,还请公子速速离去,我到时只哭诉被看穿便罢了,无非是被打两顿,他们还要指望我作摇钱树,不敢狠打的。”
  陈翊心下怜惜,道:“既如此,不若你和我一起逃走,到时候我想办法替你脱了乐籍,岂不两便。”
  苏娘子只道:“奴腿脚力气不济,走不远,会拖累了公子的。”
  陈翊道:“不妨事,有马车。”
  便悄悄起身,到下房去悄悄叫了车夫,带着苏娘子上了车,一路往镇江驰骋而去。
  到天明,已是到了镇江,陈翊与苏娘子正暗自欣喜逃了出来,便给车夫付了车资,下车便到运河边找船。
  才走到运河边,找了个船家,方上了船,便听到一声断喝:“在这里了!”
  他们仓皇回头,果然看到一群男子,一个个粗手大脚,裸臂揎拳,汹汹而来,为首的一个男子,指着他们大喝道:“与我拿了这对奸夫□!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那时方见我的手段!”
  陈翊大惊,只得喊道:“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能聚众行凶,我要报官……”
  却看到旁边上来一个精壮村汉,已是提起升萝般的拳头给了他脸上一拳,直打得他往后一倒,眼冒金星,头直嗡嗡的响,脸已是热肿起来,旁边苏娘子只是惊叫哭喊救命,却是被几个人上来拿住她一索子缚了堵了嘴,又有人向围观群众团团稽首道:“列位父老乡亲,这男子前日路过我家,我家好心留他住宿,却不料他竟是个贼!不但偷了我家细软,还把我家妾室给拐走了,我等清理门户,还望诸位乡亲行个方便。”说罢已是几个男子上前对着陈翊拳打脚踢,又剥了他衣服和包袱,围观的人看他们疾风骤雨一般,凶猛之极,并不敢上前,只叫着莫打,有话上岸来说,岸上却已有衙役跑了过来,那群男子见状只将陈翊往船上一扔,已是挟着苏娘子呼啸而走,一转眼又走了个精光。
  却说那船家看到有衙役跑来,只吓得赶紧急掉转篙,往岸上用力一点,那船如箭一般,已经荡开,又恰好顺风,恰像生了翅膀一般,顷刻沿着河流开走了。原来平民老百姓,最怕见官,如今出了殴斗的事,看陈翊又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凶手已是逃走,若是被衙役拿住,轻则耽误几日的生意,重则被连累成为同伙,倾家荡产都未必能赎出来,没准还要一条命填进官府中,哪里能不逃?便是附近看热闹的小船看到衙役前来,早已四散而逃,个个怕被连累。
  却说那小船一路顺风顺流而下,已是百里,船家看陈翊半死不活,身上又无钱,摸了摸还有气息,不敢让他死在船上,便找了个荒无人烟的岸边,径将他扔到岸上,便开船走了。
  岸边却是离唐栖镇颇近,正是清明时节,每日收茧船、去杭州灵隐、丁山五显庙的烧香船来往不绝,正有路过的好心的乡民,看他还有气息,又知道江家医馆一贯是救死扶伤,济贫扶弱的,便当积福,将他送到了江家医馆。
  江文恪却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心中暗惊,料不到皇上还活着,却也不敢声张,替他诊治安排人包扎,煎药灌药后,思忖了半天,终究还是派人去通知了林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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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平帝陈翊悠悠醒来,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他睁开双目,发现自身躺在一张床上,身下垫的是蒲草席,盖着的棉被是白底蓝花布被面,枕头也是蒲草所编,床上倒是十分整洁干净,架的是普通的棉纱帐,陈翊转过头,看到床头有一简单的木架架着铜盆,旁边挂着一件青袍,屋内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数枝,探入室中。陈翊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估摸应是被乡民所救,便勉力起身,忍着疼痛披了那袍子,走出卧室。
  出了卧室,看到外间房舍,屋壁均用光面纸裱洁如镜,屋内因此十分明亮,而墙角一半人高的青花蝶戏花花瓶,浸着粉花一树,却是拒霜花,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风吹来,花颤颤。案几上十分整洁,仅有笔墨纸砚,墙边却是几个落地书架,满满的磊着书,与平日书柜却是样式不同。靠着书柜,还有一低长椅子,类似贵妃榻,却方方正正少了精巧纹饰,上头放着却是白底蓝花粗布垫子,料子虽粗,却洗得十分干净。
  陈翊不禁想,看来这家主人是将自己安置在他们主人起居之处里头了,不禁心中感激,迈步向外走去,只见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花瓣堕于阶上,曲折向西,推开院门,闻到阵阵鸡汤的香味,不禁觉得腹中饥饿,想是到了厨房所在的庭院,只看到一宽敞庭院,豆棚瓜架,绿意渐浓,架满庭院东侧,瓜架下还有小鸡在啄食,三个扎着小丫的小女孩,约三、五岁的样子,身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深蓝裙,正低着头专注地在看地上毛茸茸的小鸡,还用手指去捅小鸡们,又有着稚嫩的声音在探讨哪只是公小鸡,哪只是母小鸡,陈翊不禁莞尔一笑,料想是这农家的小孩,便张口招呼道:“小姑娘。”
  几个小女孩听了声音吓了一跳抬头,其中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看到他却惊呼了一声:“阿爹……”又转过头去对着厨房方向喊:“阿娘,爹爹醒了!”
  陈翊被一声阿爹喊得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看那小姑娘杏眼桃腮,可不正是很久不见的大公主陈曦么!
  厨房里头正在做饭的林萱也走了出来,陈翊转头看到她也是一身粗布白衣蓝裙,头上不过随便挽了个髻,斜插了根银钗,也不禁呆住了,却一时不知怎么叫,最后叫了声:“萱儿……”
  林萱看到是他,微微笑了下道:“官人在河里被人救了起来送到医馆,恰好送到的是江太医的医馆,他便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了,官人饿了吧?这里有些肉粥,你且先用。”
  说罢上前将他扶到桌边,又盛了碗喷香扑鼻的鸡肉粥放他面前。
  陈翊看她卷着双袖,灶下添柴,揩台抹凳,庭中打水,洗菜择菜,力力碌碌,十分娴熟,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然而面前鸡肉粥喷香扑鼻,他忍不住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鸡肉已是撕成肉丝,又有香菇红枣切成丝在其中,咸鲜可口,他腹中饥火正急,不顾粥太烫,几口便将那一碗粥吃光,抬起头却看到曦儿和另外两个小姑娘正靠着厨房的门盯着他喝粥,不禁面上赧然,问她:“你们要吃点粥么?”
  曦娘微微笑了下,说:“阿娘说不到饭时不许吃东西。阿爹你病了好几天,都没有醒起来,你吃吧。”
  满脸懂事娇憨的样子,陈翊看着她笑起来神似常皇后的样子,心下一酸,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小小女孩的身体柔软芬芳,自然而然的依偎过来,他忽然泪下,紧紧搂住这失而复得的女儿,小姑娘似乎有些不习惯,却依然顺从得让他抱着。抬头道:“阿爹你行商回来了?可有给曦娘带什么好东西?”
  陈翊拥着她,恍如隔世,泪更是汹涌,却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大哭声。
  陈翊愕然,怀中的曦娘却笑道:“阿弟醒了。”
  林萱推门走了出去,一会儿转回头,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走了过来,走到厨房,在灶上的温水里头拿出一碗蒸好尚温的鸡蛋羹,将那小男孩放到一个高脚围栏凳上,然后曦娘便过来懂事的接过勺子,一口一口的喂起那小男孩来,鸡蛋羹上还有一些肉糜,十分的香,小男孩一口一口的吃得十分欢,吃的空闲还有空冲着姐姐笑,曦娘也一直耐心地喂,还时不时的替他用手帕擦擦口水。
  陈翊已是看呆了,林萱却是另外端了一碗药来放他面前道:“吃药吧,吃完还是回床上躺着吧,你伤还没完全好,需好好休息。”
  躺回床上的时候,他看着她依然恬静的面颊,问道:“那是我的儿子?”
  林萱微微笑了下,道:“是的,已经四个多月了,十二月的生日,只起了个小名叫福哥儿,大名还未起,你有空便想一个吧。”
  他一阵心酸,道:“你们受苦了,怎么不来南京找我们,当时怎么逃出来的?”
  林萱便将出宫的情况和他说了一边,却瞒掉了在密道里拿了高祖的遗物一节,只说是想起了从前他说过的御书房的事情,便带着路上遇到的初阳去试了试,出了宫后因为时局太乱,妇人带着孩子无法上路,便认了江太医的母亲为义母,回了江南过活,对外只说丈夫出外行商,因战乱断了音讯。
  陈翊长叹一声,林萱道:“义母以及邻居已是知道我的丈夫回来,你却是也要记得你现在的名字了,叫沈瀚。”
  陈翊茫然道:“待过几日身体好一些,我们还是返京吧。”
  林萱挑了挑眉毛,想了一会儿说道:“前日你昏迷时,京里已是传来了消息,苏太后前些日子殡天了。”
  陈翊大惊道:“怎么会?她那样年轻!”
  林萱道:“托了江太医向从前京里的朋友打听过了,说是死得蹊跷,却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大办,只通告后,封了封号,匆忙下葬了。”
  陈翊默然。
  林萱道:“如今京中,是摄政王朱允炆扶着幼帝一手遮天,皇上还有别的重臣可以交托,平安回京复位么?”
  陈翊默默无语,一个才两岁的幼帝,一个已经成年的旧皇帝,相比之下,无论谁掌握了权柄,都不可能让自己再平安回去。而自己,居然全无心腹重臣可以交托。
  林萱看他不言语,便自出了房门。
☆、71当棒头棒喝
  还在京城努力谋杭州职位的常玥,接到玄衣卫昭平帝还活着的密报,也震惊了。密招了木蛟来商议。
  木蛟沉默了许久,道:“如今常家已是不行了,又深受摄政王猜忌,只怕接回来,就是常家灭顶之日,他们只需要一口咬定我们找回来的是假的,再诬一个谋反之罪名,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
  常玥也沉默了,前些日子,苏太后莫名殡天,他派了密探查探多时,才知道,原来苏太后与宫中大内侍卫统领有染,不慎有娠,害怕被发现,自行找了药来打胎,不料下红不止,居然一命呜呼,太后外家苏家开始知道苏太后殡天,气势汹汹入了宫,结果最后却偃旗息鼓出了宫,一旦苏太后有染的丑闻传出,苏家便是欺君的大罪,可以抄家灭族。如今丑闻是摄政王捂住了,却也是牢牢的抓住了苏家的把柄。
  此后朝堂中已是朱允炆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常家在守城一役,大半精英随着郑国公和国公世子殉国,已是不能对抗朱允炆。
  常玥最后只得道:“派人去把他一路的痕迹都抹干净,加派人手在唐栖守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即刻保护他们。”
  木蛟道:“属下已派人易容成先帝的样子,在来路上混淆了行迹,也许能防住将来可能的追查。”
  常玥点点头,长叹道:“江南副总兵一职加快谋缺吧……”
  在唐栖安顿下来后,陈翊这些日子都很沉默,身体却是在林萱的细心照顾下渐渐的好了起来,每日曦娘又来和他说话,童言稚语,到让他抑郁的心情得了舒展。
  林萱除了照顾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忙碌着干些家务活,有时候去镇上的童乐坊看看,有时候也在家里做些好吃的。
  陈翊渐渐也熟悉了这里,房子虽小但是极为安静而整洁,红花绿树让人心情愉快,若不是心情压抑,其实是个归隐的好地方。林萱在家主要照顾福哥儿和曦娘,做些饭食,两个小丫鬟一个青黛一个白术,极小,只是陪着曦娘玩耍,并不干活,而香附则白日负责出去采买后回来便帮忙做些洗衣扫地洗碗的家务。
  陈翊第一次看到香附时也大为惊骇,林萱则淡淡解释道当时以为已死送了尸体回家,不料她家人请了名医又救了回来。陈翊虽然将信将疑,林萱却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淡淡表情,陈翊若有所失,感觉到了林萱似有似无的疏远感,他也无法再在林萱面前摆出从前皇帝的威严,落落寡欢也无人劝解,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十分忙碌,唯有他百无聊赖,只有曦娘,对他十分依恋,每日都来找他玩。
  这日晚间吃玩晚饭不久,曦娘又带着青黛、白术,握着一副牌来扯他:“阿爹阿爹,我们来玩二十四点好不好啊。”
  陈翊强打精神笑道:“什么叫二十四点?”
  曦娘捏着牌,在几上排开四张,每张都标着数字和点数,然后道:“就是我们四人一人出一张牌,然后看谁最快把这四张牌加减乘除得出二十四,比如这组两张八一张四一张一,就是八除以四等于二,然后二加一等于三,三再乘以八就是二十四。”
  陈翊瞧着新奇,笑道:“这样啊,倒是有趣,那爹爹和你们一起玩吧。”
  林萱进来的时候,曦娘正满脸崇拜的看着陈翊,白术和青黛都苦着脸,看到林萱进来,曦娘对林萱惊喜地道:“阿娘,爹爹好厉害,我们玩二十四点,每次四张牌才出来阿爹就算出来了!”
  林萱笑道:“真的么,你这么小,比不过你爹爹很正常的呀。”
  陈翊放下牌笑道:“这游戏倒不错,可以让曦娘锻炼心算,只是,这速算心算也是有方法的。”
  曦娘连忙扑上去搂着他膝盖道:“真的真的?爹爹快教我!”
  旁边善解人意的青黛已是拿了一个沙盘过来放在桌子上,又递了筷子,也殷殷地望向他,显然也是极为期盼学这方法,陈翊哑然失笑,倒是准备得充分,便说道:“这二十四点,简单的口诀,我看你应该是熟练了,是你阿娘教的么?只是这十以上的乘除你不熟,这却是有方法的,比如十一乘以十二,我们就记住这口诀:头乘头,尾加尾,尾乘尾,也就是一乘以一等于一,一加二等于三,一乘以二等于二,则十一乘以十二就是一百三十二。”一旁的白术已是拿了个算盘打起来,两眼亮晶晶的笑道:“果然是一百三十二!”
  青黛又问:“还有其他速算方法么?”
  陈翊笑道:“自然是有的,比如几十一乘几十一这种,你们看,二十一乘以四十一这样,便可以按头乘头,头加头,尾乘尾的口诀来,二乘以四等于八,二加四等于六,一乘以一等于一,因此二十一乘以四十一等于八百六十一。”他边说便在沙盘上画,果然清清楚楚,林萱倒也大奇,这些速算方法,她在前世也没见过,平常要么用算式算,要么用计算器,很少用到心算,一时倒是颇有些佩服。
  陈翊看她多日冷淡的面上也出现了佩服的神色,心下也微微有些得意,又耐心教了一会儿三个小丫头,林萱便笑道:“贪多嚼不烂,你们且先下去复习这些吧。”又叫香附进来带她们去睡觉。
  待三个孩子下去后,林萱便又继续替他针灸,这些日子,她只说他体内寒气较重,又受了伤,需好好调养,日日替他针灸,将淤血化开,身上病痛忽减了许多。今日看到林萱不如往日那样严肃,想是方才和曦娘玩,心情甚好,灯下侧影眉目娟好,面容白腻,忍不住轻轻道:“今晚不要去陪孩子了吧,就在这边安歇了吧。”
  林萱面容僵住,手也顿住了,半日才勉强道:“夫君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好好歇息的好,我要时常起夜给福哥儿喂奶,还是不打扰官人了。”
  陈翊沉默半日,最后道:“其实,你们都不是真正的喜爱朕吧,不过是因为朕是皇上,不得不屈从,如今朕不是了,能念着旧情照顾一番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满心苦涩,不知不觉带出了从前的自称,失去了皇位,一无所有,发现从前妃子争宠的盛况,不过是因为他是皇帝,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他茫然之极,不做皇上他还能做什么?
  林萱倒没有想到他居然能说出一番如此通情达理的话来,她本来都准备好与他翻脸的准备了,如今看他面容哀戚,想到他从世间顶端翻落尘埃,又是这样遍体鳞伤的在河岸边被人发现,想是见了不少世情冷暖,吃了不少苦头,不禁心中一软,只得和声道:“这世上许多人,无权无势,也过得很好,人生各有际遇,陛下还是看开些吧。”
  陈翊叹道:“果然是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么。”
  林萱看他万念俱灰的样子,心下却又有些着恼,一个大男子,有手有脚,便是遇到些困难,也当积极进取,却不是这样终日寥落叹息,便起来到柜门打开,拿了个珠链来给陈翊看。
  陈翊看到这珠链,珠子极大,是个宝珠,却不知林萱给他看这个有何道理。
  林萱道:“这是史宝林所佩的珠子,陛下还记得史宝林么?”
  陈翊面上茫然,想了半日,依稀记得是个丰满高大,靓丽的女子,只是他所宠的宫妃,大多都是这种类型,因此也没有特别的印象,只得道:“有些印象,却不知如何到了你手里。”
  林萱便将那日宫劫日,有鞑虏追着公主追杀,史宝林上前护公主被杀,随后刘明舒带着侍女将鞑虏杀死,小产后被侍女带走,自己救出公主的情形说了,陈翊直听得肝胆欲碎,忍不住泪流道:“是朕造的孽,朕对不起你们。”
  林萱道:“史宝林死前遗言,让我将此宝珠转交给她父母,并转告若有姐妹,再不要入宫。”
  陈翊只是泪流,却不说话。
  林萱冷笑道:“陛下将后宫嫔妃,都当成个物件儿,喜欢便恩宠一番,不喜欢了,便扔到一旁,陛下可曾想过我等都是一样由父母所生,有喜怒哀乐的人?陛下只觉得我们理所当然侍奉于你,依恋于你,却没想过人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对一个朝三暮四,没心没肺的男子,生出爱意?”
  陈翊想到之前玉婠所说的话,正是两相和,心中有愧,呐呐不语。
  林萱继续道:“陛下大概不知道,太后是被德妃杀死的吧。”
  陈翊大吃一惊,前日他还曾怀念过德妃一番,如今却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只得道:“怎么可能!”
  林萱冷笑,将豆蔻逃离的情形又说了一通。
  陈翊面目惨淡,心头纷乱,是了,自己那时候极为冷落德妃,又压着她娘家不许上,自己御驾亲征,落入陷阱,她将太后杀死,自己又驾崩,便是她的亲子当皇帝,她贵为太后,想要什么不行,至于死了丈夫,自己一直冷落她,自己死没死也是一个样,哪里有权柄在握得意,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是被朱允炆捡了个现成,只怕也是死在朱允炆手里吧,一国太后没声没息的死了,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他心中一寒,只怕朱允炆的势力,已是大得没人可以制约了。想到此处,心里一紧,居然一口血吐了出来,林萱赶紧扶住他,用帕子替他擦了。
  陈翊面色苍白,道:“我是个没用的皇帝。”
  林萱替他扎了两针,却是再下了一剂猛药道:“若是整天沉溺于过去的失败,却不能正视前方,过好当下,那陛下的确是个失败的人,未来大概就在这伤悲痛愧中度过吧,初阳公主当时吃了一吓,接近数月都不开口说话,半夜时时起来痛苦,如今还不是慢慢的好了,开心的过日子,皇上不是连个小丫头都比不上吧。”
  说完扶他睡下,吹了灯出去了。
  只剩下陈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明月将花影投射在墙上,风吹来乱了一墙花影,他也心乱如麻,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人,想起常皇后最后对他说,东山再起之日,但求能善待常家后人,想起太后和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帝王不能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他已经失了整个天下,一无所有,不,他忽然想起曦娘和福哥儿,他不算是一无所有,现在在皇座上的,还是他的亲生儿子,朱允炆便是一手遮天,但是篡位,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天下的儒生会骂死他,史书上他逃不脱一个篡字,诚意伯、魏国公他们一贯以忠自居,朱允炆再想当皇帝,也不敢冒着分化阵营的风险如今就谋朝篡位,更不敢让小皇帝有危险,他忽然心里平静了些。
☆、72有匪君子
  第二天一大早,林萱去童乐坊看了看回来,便看到陈翊在和曦娘、青黛白术一起在房里逗笑,这倒是第一遭儿,从前都是曦娘主动去粘他,曦娘显然十分高兴,脸激动得红扑扑的,在讲故事给爹爹听,陈翊也十分认真地在听,并无一丝不耐烦的神色,脸上那股死灰的神色也不见了,开朗了一些。
  林萱想他大概是有些想开了,要一下子转变也是不可能的,到底是从至尊之位落下,谁在那个位子久了,都会恋栈权位,皆因权力之迷人,更何况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呢。便自去做了些糕点。
  待吃了午饭后,林萱对陈翊说道:“如今你身体也是大好,我们也当去江家感谢一下江老夫人以及江太医才是,若无他们托庇,我早已身丧乱兵中,如何能平爱脱险,生下福哥儿呢,再说之前一直假托你与江大夫是好友,他受好友之托照顾于我,之前你昏迷在岸边,也是江大夫收治了你又通知了我,从礼数上说,你大好了,也很该去谢一谢。”
  陈翊长居皇宫,世俗人情不过略知一二,如今听林萱说了,也不禁有些惭愧没有想到,便道:“便按你说的办吧,什么时候去。”
  林萱笑道:“晚饭前吧,我先让香附先过去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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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老夫人对陈翊和林萱一家子的到来十分开心。一方面真心实意的为林萱高兴,毕竟年轻守寡的日子她自己知道,多少不能为外人所说的苦处,另一方面也是也高兴自己的儿子应该可以放下了,这次可真真正正是朋友妻了。文恪这些日子虽有些忧郁,天天都往医馆跑,但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很快就会振作起来。
  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方面的爱慕,年轻人谁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她也恍然的想起从前对表哥那昙花一现的欢喜,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莫名的想打听他的消息,看到他心里就欢喜,听到他的消息就忍不住的关注。后来自己嫁了,生了孩子,守了寡,表哥也曾来吊唁过,她望着他已有风霜的脸,恍然想起从前的时光,却已时过境迁,找不到年少慕艾的那种感觉了。
  陈翊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端秀有文,神采落落,不自觉得带出一股忧郁之气,如独鹤孤松,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谈吐文雅,一口优雅的京腔,江老夫人一见心下也是暗惊,这哪里是个普通的商贾,简直是个贵族公子,转念又暗叹,唯有这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林萱了,她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一派喜气,又唤了几个表小姐出来认一认表姐夫。
  含薰、含真、含璞三人出来一一施礼,陈翊只低头回礼,并不多看,几位表小姐却也是心惊,一则没想到自己那干表姐的丈夫居然是这样年轻而温雅的男子,那股贵气自然而然的流露,坐在江文恪旁边,就连江文恪也有些不自然的侧了侧身,似是十分拘束。
  叙话一番后,便去吃饭,因天气甚好,江老夫人在花园里亭子内摆了一桌子,花园内紫藤正是花盛时,紫云垂地,香气袭衣,正是饮酒赏花的好时候,又毕竟是通家之好,认了干娘的,也不让几位表小姐回避,一同坐了吃饭,曦娘也上了桌,挨着父亲极为亲热,陈翊也对她极为耐心,那垂首间夹菜和女儿说话的温柔,举杯敬酒时行云流水的优雅,说话时眉间淡淡的抑郁,让几位长居乡间极少见过外男的表小姐都看呆了,个个都有些神思不属起来,便连江老夫人也看出不对来,心下暗悔,便看差不多吃好后便说有些不舒服,让江文恪先送陈翊林萱他们回去。
  几位表小姐依依不舍的回到了雅兰院,忍不住讨论起来。含真叹了口气道:“原来我们从前井底之蛙,见过的男子都不过是庸庸碌碌的乡间男子罢了,今日表姐夫才真正担得起性温茂,美风容这样的形容。”平时含真说话,含璞都要讽刺几句,今日倒是出奇的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含薰笑道:“世界之大,好男子多着呢,我们不过见着了一个两个而已了。”
  含真也笑道:“之前还有传言萱姐姐想嫁给表哥呢,如今看来传言不实,有这样佼佼不群的丈夫,如何还看得上别人呢。”
  含璞冷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是她自己不好好在家守着,才有流言四起。”
  含薰看自己妹子面色潮红,倒是愣了下,以为她感了时气,赶紧叫婢子去厨房熬些四物汤来给她喝。
  含璞摔手去了自己房里,照了照镜子,果然见自己面上滚烫,艳如桃李,心中知道是动了情了,以前以为表哥已是见过最好的男子,若是嫁了他,将来就是官太太,才能脱了这乡间,自己出身也算是书香门第,却已是败落,她满心想着要去京城见见世面,做官夫人,只得一心谋划,好不容易把竹君和给赶走了,那个讨厌鬼兰君又把林萱给激得搬了出去,自己比姐姐含薰漂亮,伯娘对自己又好,本以为自己必定中选,谁知今日一见林萱的丈夫陈翊,她深深的震撼到了,之前喜欢表哥,不过是看上表哥的身份,而真正的爱慕,原来是这样的,她胡乱翻着桌上的书,却控制不住的想: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来是这样的男子吧,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唯有这样的男子,才算得上高贵,说不上特别好看,但是那谈笑间的一股清标贵气,那一份淡淡的忧郁,都让旁边站着的表哥黯然无色,从前没发现表哥是这样的畏缩,在陈翊面前,他犹如米粒之光,陈翊才是那皎皎明月,如玉君子。若是嫁了他,若是嫁了他,她面如火烧,少女春心一动,心湖荡漾不已,她反复地在案前写着: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总被无情弃,不能羞。又将纸张统统烧掉,心潮汹涌,却不知如何是好,这十五年的时光,她只见到了这一个心头好,却已是娶了妻子,她心头掠过一丝恨意,当初她怎么没死在水里!
  不提含璞表妹是如何的春心荡漾,江文恪送林萱和陈翊回到住处后,进了堂屋,屏退了其余人,大礼参拜了陈翊。
  陈翊低声说道:“起来吧,如今朕已经不是皇帝了,还得谢谢你救了朕,照顾了林昭仪和公主,只是如今我也是一介平民,却是没什么可以感谢你的了。”
  江文恪有些激动,只是叩了头说不敢,他在皇宫,深受皇恩,对昭平帝仍是赤胆忠心,之前以为昭平帝死了,才对林萱起了意,如今看到君上活生生的在前,如何还敢起一丝一毫的异心,只一心一意的为着他们打算。将打探道的京城的消息一一说来,一是国舅爷谋了江南副指挥使的职务,不日将要上任;二是苏太后之死,听逃出来的太医家眷有些风声透漏出来,说是苏太后乃是堕胎而死,因太惊世骇俗,知道真相的太医都被灭了口;三是摄政王如今的确是一手遮天,朝中大臣大半附庸之,少数避其锋芒,不敢对上。
  陈翊听了消息只有怔忪,虽然已经大半猜到,被证实依然觉得十分伤感,他喃喃道:“常玥如今孤身一个,只怕也是难受吧。”
  林萱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将常玥和花铉知道自己的下落说出来,怕他担忧,心中却也有些隐忧。
  江文恪走后,林萱和陈翊自回了房,林萱去陪着曦娘她们睡觉。陈翊原本只是在书房里看些书打发愁思,却是发现原来卧室和书房和曦娘的房是连着的,在书房能听到林萱细细的声音,在给曦娘讲故事,中途又有曦娘稚嫩的声音问答。
  静下心来,可以听到林萱讲的是深深的海里,一种上身和人一样,□是鱼身的美人鱼的故事,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奇,也不由的听住了,那小美人鱼公主,丢失了自己的声音,换来了双腿,每日彷如在刀刃上舞蹈,全心全意的将自己交给了王子,如果得不到王子的真情,她将变成泡沫,最后王子却移情别恋娶了别人,在新婚之夜,美人鱼的姐妹们让她杀掉王子,便可变回原样,她却放弃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变成了泡沫。这样凄美的故事和强烈的感情,真的适合讲给孩子听么,他被故事吸引住的时候,心中也暗暗腹诽。
  他听到曦娘问:“世上真的有美人鱼么?”
  林萱答:“有的,她们会浮在海里的水面上,唱歌迷惑过往的渔船,若是有人着了迷去找她们,就会船毁人亡。”
  一旁的白术问:“王子为什么不喜欢小美人鱼?王子既然不喜欢小美人鱼,为什么小美人鱼不杀了他变回去?”
  林萱回答:“王子为什么不喜欢小美人鱼?不是你付出了一切,对方就一定会接受的,小美人鱼的愚蠢之处在于,她把自己的一切优点都丢弃了,把自己的所有甚至性命都交托于对方,一旦对方放手,便万劫不复,而小美人鱼为什么不杀了他,那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能因为你爱慕的人不钟情于你,便要伤害对方。”
  几个小丫头懵懵懂懂,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最后在林萱温温柔柔哼着的歌曲中再也没有说话,显然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林萱走出来,看到陈翊坐在书房里看着她,吓了一跳,陈翊笑道:“怎么给孩子说这样的故事,她还小呢,知道什么钟情爱慕的。”
  林萱看了看他,陈翊的双眼,一直犹如孩子一般的纯净而深情,她曾经为他这样孩子般热情直率的性情而沉沦过,然后很快就被他孩子一样的喜新厌旧所伤,就有人能长大了依然如孩子一样的……天真的残忍。
  她从前也不明白为什么安徒生童话也好格林童话也好,长大了转过头看发现都是极为可怖的内容,小时候不知道,关注点在别的地方,长大了才发现人世间比之更为艰难,童话只不过早早告诉你生之多艰而已。
  她淡淡道:“不小了,一转眼十多岁就要议亲,不早点和她说这些,将来且有的亏吃。”
  陈翊心头惆怅,初阳本应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娇宠着养大,如今沦落在乡间,将来若是嫁个乡野匹夫,他一想到,不禁愁了起来。
☆、73春游湖畔
  日来月往,又过了半月光景,春气融和,花开如锦,陈翊身体已是大好,每日呆在家里和曦娘玩耍也是闷,恰好这日天气晴好,林萱便收拾了一番,一家人出去踏春。
  果然见外头车马往来,街坊热闹,堤边桃柳正是花时,红绿间发,春浓如酒,又有男女百姓们鲜服华妆在游春,好一副太平盛世图。
  看到如此盛景,陈翊胸中积郁倒是颇为一清,一家子行车到了丁山湖边游春,湖面宽阔,风光秀丽。乡民环湖而居者十余村,四周多墩埠,港汊纵横,非舟莫通,河里小舟纵横如飞,又有渔人柳下晒网织网,船上白鸟飞翔,顽童戏追。曦娘极是高兴,林萱指挥着在河边找了处花林下了车,寻了处干净宽阔的地方铺了毡垫及草垫子,又安置了矮几,放了些点心花茶,曦娘已是和白术青黛在花林里奔跑了。
  不料却是巧,林萱正在与香附摆设几垫,就听到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居然是江老夫人他们约着顾家一同来游春了,十分意外,赶紧立起来一番招呼见礼,便将毡垫重新布置了一番,两家合起来一同赏春。
  林萱笑道:“原来这样巧,干娘与顾姨妈一同出来游春。”
  江老夫人笑道:“今日晴好,家里气闷,正好你表妹们说想出来踏春,我便安排了车子出来,却是这么巧在路上遇到了你顾姨妈,便一同来了,没想到你们也这么巧在这儿游玩。”
  林萱笑着给陈翊引见了一番顾家的诸人,顾家诸人看到陈翊一席鱼肚白湖纱袍子,站在花下,容颜皎洁,仪度娴雅,不禁心生亲近,一番厮见后分男女席,花下小酌,坐下叙情。顾怡原对林萱觊觎许久,不料林萱搬出江府后极少出门,偶然出门也是去童乐坊看看便回,他刻意去那儿撞了几次,却不料她只是打发小二来接待,只在二楼坐坐看帐后便走,他十分气闷,后来却又听说她丈夫回家,心下犹未死心,悄悄打听了知道她们今日要来游春,便也撺掇顾老爷、顾恺出来游春,又安排得极为妥当,顾老爷只以为他孝心一片,极为领情,孰料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却说顾怡看到陈翊人品出众,不似凡人,心下却也有些灰心,然而觑目看去,只见林萱今日也稍微修饰了下,鹅黄裙衫配了嫩绿的丝绦束着柳腰,簪了两朵含苞欲放的萱草花在鬓旁,却衬得莲脸粉红,眼如寒星,黛眉如画,雅淡天然,轻盈如仙,几位表妹坐在那儿,衬得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心下到底不死心,只去找陈翊说话敬酒,想打听些消息。陈翊原是天潢贵胄,虽龙困浅滩,却哪里耐烦应酬这些凡夫俗子,仅仅偶尔与江文恪说两句话,其他人的问话不过是漫应敷衍,倒让顾怡心头火起。
  这边厢女席,含璞看着陈翊坐在花下,片片花瓣落在衣上他也不拂开,虽在人群中却彷如置身世外,神情矫矫不群,饮酒时一股落寞之意,心头一阵阵的怜爱泛起,只恨不得过去替他斟酒,抹平他眉间的那一丝轻蹙。她看林萱只忙着替江老夫人和顾姨妈倒茶说话,一时又顾着看福哥儿吃点心,又去看曦娘她们玩得如何,完全不顾陈翊一人在那儿寂寞冷清。心下暗恼,只觉得这样的男子,只应配一温柔解语,红袖添香的女子,她自负芳年美貌,心下不忿,只觉得林萱这样的俗人配不上他,却又暗恨无机会近身,心中烦闷。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自散开三三两两自游览,林萱正抱着福哥儿与曦娘她们在河岸边看渔船上鸬鹚如何捕鱼,那鸬鹚犹如箭一般的扎入水中,起来便衔着活蹦乱跳的鱼,曦娘只觉得十分新奇,不断拍手尖叫,喜悦满满。陈翊立在树下,看着她们面上带笑,忽有些觉得,若自己一开始便生为乡民,那对这样的岁月静好,儿女双全,贤妻在畔,应当是觉得满足而幸福的吧,然而自己生为天子,天翻地覆之后失去了太多,竟难以接受这样的巨大落差。想到此节,眉间不自觉又带上了轻愁。却忽然听到一声清脆语声:“表姐夫。”
  陈翊转过身看到似乎是一名表小姐名叫含璞的,穿着穿花百蝶粉色曲裾,正眉目含笑地看着他,他点点头,正要回避,含璞却紧着说到:“表姐夫是从京城来的吧?听说京城龙虎际会之地,果然表姐夫也如此不凡。”
  陈翊心下不耐,只是勉强点点头敷衍,原来含璞自以为美貌,却不知陈翊后宫多少美貌女子找不出来,如今他心境不同,哪里会去注意女子美不美,含璞却仍是含笑道:“表姐夫这样仪表不凡的人,还需要到镇上多走走呢,也好打打那些散播流言的人的嘴儿。”
  陈翊愣了下,问道:“什么流言?”
  含璞看他终于正视她,一双眼睛纯净清澈,心中一喜,将帕子掩了嘴笑道:“之前表姐夫迟迟不归,镇上到处有流言说表姐是要嫁给表姐夫的,连福哥儿都是表哥的,只是碍于未娶正妻,所以没有纳进房舍。”又呵呵笑道:“江老夫人原是看上了我大姐的,只是表哥却似乎对表姐这个干妹妹十分照顾,我们之前还十分替大姐担忧呢,萱姐姐这样的人才,哪个女子能压住她呢。”
  陈翊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表小姐请慎言,江兄一向秉性忠厚正直,我才以妻女性命相托,你既为他亲表妹,怎可行此传播流言,污人名节之事?”
  说完也不应酬,抬脚便走,自去和林萱曦娘她们会和,他一向在宫中,见过宫妃争宠多少面目,哪里听不出这番话的挑拨之意,只是若是江太医与林萱有染,则江太医绝不可能还救活自己,只需袖手旁观,自己重伤不治,哪里需要辛苦救活了又来淫人/妻子?更不要提林萱那样的人,若真是心有所属,怎可能如此坦荡对己。
  含璞碰了个钉子,受了斥责,面上涨红,眼泪珠子已是在眼眶里打转,却听到后头呵呵一笑,她大惊连忙拭泪,却是看到树后边转过来一个男子,正是顾怡,原来顾怡已将他们的话尽听在耳内,含璞面嫩,大为窘迫,转头要走,顾怡却是笑道:“含璞表妹好心计,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来日方长,表妹何不耐心筹划一番?顾某不才,愿为表妹奔走驱策。”
  含璞看他并无讥笑之意,态度似是诚恳,愣了下,面上却仍是下不来,跺跺脚还是走了。
  回家没多久,含薰与江文恪的亲事便定了下来,王家三姐妹都被接了回去备嫁。陈翊本还怕那表小姐要生事,后来听说已回乡,心中倒是安定下来,却也没和林萱说此事,怕她心下不喜,以为自己怀疑于她。
  日子渐渐热起来,这日陈翊正在院子里看曦娘在玩养的几只蚕宝宝,林萱在屋里给福哥儿喂奶,福哥儿已是一日壮似一日,五官渐渐长开,眉清目秀,笑眼弯弯,极爱笑,却是长得十分像林萱,陈翊极少有这样的时光看孩子一日日的长大,长出牙齿,从只会躺着到会敏捷的翻身,颇为新奇。
  却听到门口有敲门声,陈翊以为是香附出去买菜归来,便自站起来出去开门,谁知一开门,却是一个年轻少女,貌颇韶秀,看到陈翊,面上一红低了头,她扶着个老妇人,看到他也一愣,那老妇人开口问:“沈娘子在家么?请问您是?”
  陈翊有些不自在,答道:“她在里头喂福哥儿,我是她夫君,却不知你们是?”
  只见里头林萱已是闻声走了出来,看到她们笑道:“是对门儿的邻居刘大娘和莲娘子,患了足风来针灸的,快请进来吧。” 又问她们:“你们回乡探亲回来了?”
  那刘大娘笑道:“可不是,回家数日,原来你家夫君回来了,当真是可喜可贺,果然是仪表非凡。”
  陈翊有些腼腆,让了两句,便自走了进院子,和曦娘去玩。
  林萱让刘大娘她们坐在窗边榻上,便替刘大娘挽起裤脚开始针灸起来,刘大娘赞道:“萱娘子好一手妙技,我之前疼得走不好路,得你前些日子针灸,居然能回乡扫墓探亲,这些日子都没怎么疼过。”
  林萱只是微笑,旁边站着刘大娘的女儿莲香,只忍不住看着窗外陈翊在和曦娘在院子里放了一木盆的水,然后将小鸭子扔到里头看它们游泳,曦娘只高兴得不得了,陈翊也笑得十分开怀,父女倒似一对儿小孩一样,旁边白术青黛着实无奈。
  林萱抬头看到他们在玩水,笑着隔窗嗔道:“仔细衣裳都湿了晚上着了凉。”
  陈翊抬头笑答:“不是有你这名医在么,怕什么。”
  曦娘得了父亲鼓励,更是得意,把小鸭子赶得在盆子里游得嘎嘎嘎嘎的叫。
  刘大娘赞道:“难得你夫君如此有耐心和孩子玩耍。”
  林萱笑而不答,莲香却说道:“姐姐能不能有空也教我针灸认穴之法,我也想能学会了以后也少麻烦姐姐一些。”
  林萱笑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需要认穴,却不知你识字了没有?”
  莲香面红,原来女子读书还是少,乡间尤甚,只得道:“些许认得几个简单的,不知姐姐可有空教我。”
  林萱却是有些作难,她每日要带孩子,又要看账册,着实有些忙,刘大娘看她面有迟疑,便嗔道:“莲香太不知事了,沈娘子这样忙,认字岂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
  林萱赶忙笑道:“若是能坚持学下去也不难,只是要劳烦莲香妹子和我家香附学习了,香附每日也要教青黛、白术认字的,每天早晨早餐后便过来认几个字,每天认三个字。日积月累也能认全了。”
  莲香有些不豫,刘大娘赶紧道:“那是最好不过!却要有劳香附娘子了。”
  林萱笑道:“不妨事的。”
  针灸完后,刘大娘和莲香回去,出了门刘大娘便责怪莲香道:“既要学习,如何又挑三拣四的摆在脸上?”
  莲香不快道:“也不过是一般人家,如何摆架子只让婢子教我。”
  刘大娘道:“你看那沈官人的气度!哪里是一般人家,一般人家哪里能养三四个小丫头来服侍的?每日麻烦别人针灸已是不便,要不是江大夫介绍,别人还未必愿意替你治呢,如今别人愿意让婢子教你认字已是不易,你莫要挑挑拣拣!”
  莲香撇了撇嘴没说话,实则她今日看到陈翊温柔体贴,与一般乡间男子大不相同,心中忍不住想亲近些,原想借着和沈娘子学针灸的时候有机会亲近些,哪里有什么耐心日日去和婢子认字,但是好歹也是有了个机会去沈家,心中倒是有些期盼起来。
☆74、王者之风
  却说陈翊每日看林萱忙忙碌碌,心中有些百无聊赖,却又不好意思说什么,他如今正是茫然之中,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林萱却是看出来了他的抑郁,想了想,便问他道:“我在镇上开了家童乐坊,专卖婴童用品的,你也是东家了,不如去看看?”
  陈翊可无可不无,于是这日便一早去了童乐坊看,掌柜拿了账册上来,陈翊却是在二楼看到豆蔻,思及太后,不禁泪垂,屏退了其他人,豆蔻上来大礼叩拜了一番,又说了一番那日的细节,陈翊只觉得十分茫然,自己恨的人自己爱的人以及爱自己的人,都已经死去。转眼看林萱却是在认真看账册,一只手握着笔在写写画画,并不搭理他。
  心中又暗笑没有自己,这国家依然运行良好,谁都能自己过得极好,自己若是再不振奋精神,哪里还会有人看得起自己。便打起精神过去问道:“账册如何?”却是看到林萱写下的算式,吃了一惊,道:“这阿拉伯数字和算式谁教你的?”
  林萱吓了一跳,看到他居然认得,略一思忖,便知道必是陈友谅教的他,否则密道的密码以阿拉伯数字设置,自然是后人必学的了。心想这世上这么多的穿越者,自己胡乱蒙也未必不对,便笑道:“先祖传下来的,哪里知道出处,只是先祖说了不可乱传授于人,因此只是自己使用。”
  陈翊点点头,低头也看了看账册,却指了几处道:“这里、这里,需要重算一下,差得不大,应是算错或者笔误。”
  林萱吃了一惊,看他如此笃定,便一一算了过去,果然不对,颇为佩服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陈翊笑道:“你道我从前批奏章是白批的么?这点子账单比工部礼部、内务府的账单容易多了,这数字尾数不对、这组数字相乘不该这么小,一看便知了。”
  林萱暗自叹服,原来现代人多依赖计算器和电脑,哪里还会刻意训练心算、速算,这点却是大不如训练有素的古人。便笑道:“既如此,不如沈大官人你多管管店子的出入了,我却是要安心在家管教孩子了。”
  陈翊扬眉笑道:“小意思。”
  林萱看他恢复了从前的自信从容,不禁心头一跳,想起陈友谅那锦囊内的印章,心想且先让他适应适应,再找个机会还给他吧,原是他先祖的东西,开始以为他死了,便想留给曦娘和福哥儿,如今他既还活着,也许这反而是他的一线生机。
  便笑道:“俗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想必沈大官人必是驾轻就熟的。”
  陈翊看她言笑晏晏,心情也大好,最近两人相依为命,倒是熟络随意了许多,说来也奇怪,他们在宫中虽有肌肤之亲,他却从未了解过她,不过是三千粉黛中的一个好一些的摆设品,如今朝夕相对,林萱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他却反倒更想多了解了她一些,当下正要说些笑话逗她,却听到楼下有喧扰声。
  林萱眉目一肃,走到二楼栏杆往下看,却看到一个女子在吵吵嚷嚷说要换货,下边的小伙计满脸委屈道:“这衣服你已下了水洗过了,如何还能再换。”
  旁边那男子却大声嚷嚷道:“是你们推荐的尺寸不对,穿了发现穿着短了,怎可不换!”
  林萱便走下楼去说道:“小二给他换了。”又笑道:“是我们的不是,下次定先问清楚尺寸才卖你们。”
  不料那男子看着一个天仙也似的人儿下来,轻声慢语,身体早已酥软了半边,心神摇弋,却是伸手来摸林萱的手臂道:“小娘子好生和善,我们不如好生谈谈?”
  陈翊却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用手隔开,冷冷道:“小二,换与他。”
  那男子看到陈翊面如寒铁,气度不同,一旁林萱也冷若冰霜,只得讪讪的拿了换的衣服,便带着女眷走了,那女眷却兀自哓哓不休,一旁小二道:“这家人分明是无赖,哪有买了衣服回去不先试试便下水洗的,定是穿过几日了才来换新的占这点便宜,东家如何让他们换掉。”
  林萱道:“和气生财,他们在店门搅扰,便无人敢进来看货,尤其是女子,没必要与他们对争这点蝇头小利,这样的人毕竟少的。”
  小二只得称是,陈翊却是不满道:“这些事情让男子出来应付便可,你莫要与这等无赖对上。”
  林萱笑了笑道:“谨遵官人钧命。”却是有些高兴适才他护着她。
  陈翊看她嫣然一笑,彷如春花开放,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来果然陈翊每日都去店内逛一圈,看看情形。林萱安心在家里带福哥儿,却是有了些时间,和香附一起替陈翊又做了几套衣服。
  然而没多久,镇上另一头也开了家童趣坊,店面几乎类似,不细看几乎以为是分店,卖得东西品种几乎相同,却是质量差了许多,有许多镇民去那头买了东西,却又跑到这头店来闹腾。而这边店子的销量也急剧下降,毕竟如布书、布偶这些极为容易仿造,而孩子用的东西大多数也只用一时,质量上差距也不大,许多人更愿意去那头买。
  童乐坊的掌柜这日过来回禀,已是查过店主,却说是外地来的客商租了门面开的,人却不认识。
  林萱心头了然,这年头没有版权,出现盗版很正常,只是这样正大光明的连店面布局都照样搬,并且还就明目张胆的开在同一个镇上,也不怕抬头低头见到,只怕是得罪了本镇的什么人,才敢这样打对台戏了。
  先让掌柜回去听回音后,陈翊与林萱商量对策。
  陈翊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明日我且带几个人去会会那东主。”
  林萱摇头道:“这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无论你我出头,都不妥当,若是对方根本不认错,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反而扣你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再闹到官府,我们如今的身份,只能低调,不要冲动为好。”
  陈翊恼火道:“难道就这样忍下去不成?”
  林萱思忖了半日,这年头却是没有报纸电视等媒体,无法宣传正品,没有版权意识,无法维权,倒也恼火,只能慢慢道:“如今只能再想些新款式来,让那边仿造不及,若是有办法能让父老乡亲都知道那边货的不好,便又效果好一些,只是这什么方法却是要好好想想。”
  陈翊皱着眉头走了两圈,问道:“你铺子里头的资金充足吧?我上次看账册,似乎你投入挺多的。”
  林萱微笑道:“密道里头得了些金珠,我们却是不缺钱用的,你也莫要着急了,便是亏了,咱们也饿不着,大不了不开店便是了。”说着便起来打开柜子拿了一袋子金珠给他看,倒下来正是满把的金叶子、金珠、夜明珠,其实她心中也是有些抑郁,却也知道做生意并非总能一帆风顺,为宽陈翊的心,只是安慰他,毕竟他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的挫折,只恐他就此一蹶不振。
  陈翊却是扬眉道:“既然如此,我便用钱砸给他看,倒要看看是何方人士和我斗。”
  说罢斗志满满的去了书房,林萱哑然失笑,却也没放在心上,不过是小本经营,亏了也饿不着,原就是打发时间用的,如今只当让他练练手罢了,只要他不会就此灰心就好。
  孰料陈翊的举动犹如迅雷一般,第二日便派了许多人去那家店子采购,才一天便将别人的货全买空了,那边的店子才新开,货源想必还不稳定,一下子大量缺货。
  陈翊却是命人将那些货明显有缺陷的,还有布玩偶等一一剪开,露出里头的黑色成团的棉花甚至有头发的污脏的填充物,然后在自己店面前放了两个大架子,将自己的货物也剪开,均是雪白的棉花,另外又有木头成色不同,衣物的针脚、布料不同,均并排放一起,两边鲜明对比,两边又各挂了童乐坊、童趣坊的标牌,大架子往店子前一摆,也不需要说话,路过的行人已是围观了过来。然后摆了两日,那边却是一补货就被陈翊使人买光,隔了一日便是圩日,本来童乐坊前这个大架子已是十分引人注目了,这日圩日人山人海,陈翊却是将那些买来的货物全堆在自己店面前,用石头围上,淋了油和酒,让掌柜的上前大喊了一番什么童乐坊的货如今出了赝品,为了以正视听,今日烧给大家看,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一大堆买来的童趣坊的商品,只留着旁边那正品赝品对比架子。
  这一把火烧了足足几个时辰,多少人啧啧叹息觉得可惜,但是童乐坊与童趣坊打的这个对台戏却是瞬间让唐栖镇远近村民全都周知,并且都知道童乐坊才是正牌的,新闻效应好得不能再好,一时之间远近乡邻都知道有个专卖婴童玩具物品的童乐坊,销售额飞快的涨了起来。
  林萱知道陈翊这一把火的壮举,也是瞠目结舌,她再料不到陈翊这样温文尔雅的样子,也能想到这样激烈但效果极好的举措,虽然花了不少钱,这对于他们来说的却是九牛一毛,却能实实在在打响了童乐坊的牌子,若是从广告费来说,一点儿都不贵。
  她笑道:“想不到一国仁君,也会以财势压人。”
  陈翊出了这口气,正是志满意得之时,笑道:“钱多既然是我的实力,那我为何要和他贴身肉搏,这等鬼鬼祟祟的人,也配让我和他交手么。”
  林萱看他年轻的面庞上自然而然露出的傲气,心中忽觉感慨万千,这是王者的后代呀,老虎的儿子,就算是只小虎,就算受了许多挫折,也掩不了他王者的本色,哪里去和别人斗什么阴谋诡计,光明正大的阳谋使出来,泱泱如大家之风,自己那些小算计小盘算一比倒上不了台盘,之前只注意到了他情感上的幼稚和冲动,却没有发现他在治国上智商上并不是一无是处。她心下忽然有些惭愧自己将陈友谅的财产隐瞒的举止。
  当夜,林萱就将那印章和一本册子交给了陈翊。册子上详尽的列了全国十三省的数百家商号,主要涉及餐饮、茶酒业,均为沈家产业,价值连城,大名鼎鼎的京城快意楼,正在其中,各省大掌柜均有控股,运转正常。陈翊知道大名鼎鼎的沈万三居然就是高祖时,面上的神情变幻,摸着那印章,在手上轻轻盖了个印,红色的“月明林下”四个篆体印在了手上,他只说了句:“这章我小时候见过。”却是痛哭失声,也不知是感动于高祖留给自己的巨大产业,还是伤心自己被高祖言中,终于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走上了他留给自己的生路。
  镇子的另外一头的小屋里,顾怡恼羞成怒的摔了一套碟子,骂了几声,却是无可奈何,他瞒着顾老爷自己悄悄抽了一部分资金,开了童趣坊,只想得了利润以后再告诉顾老爷,如今却是血本无归,前期投入那样多,还欠着许多工人的佣金,店面的租金,货物也还没有结清货款,不过才开张了几天,为着在价格上打压童乐坊,货物价格多压得极低,利润极少,货物虽然都被那沈大官人买走,收回的货款尚不够填店面的租金的,如今店肯定是开不起了,剩下的日子都是白放着店面罢了!
  他心头火烧,料不到对手是这样的难缠,他本来只想逼得沈大官人现身来和他谈,之后或合作,或利诱,总有机会靠近于他,之后便能寻了隙得偿所愿,谁知道对方根本不现身,不过是砸了大把银子,便将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如今只能从自己私房银子里头填进去,他一想到就觉得肉痛,咬牙切齿地恨起了沈大官人,又想起林萱的姝丽天成,心中更是百爪挠心。只是如今且先将这烂摊子先收拾掉,他焦头烂额的心想,若是自己是顾家家主,那哪里需要这样的偷偷摸摸,那个病秧子,要死要死的偏不死!直吊得自己上不得下不得,若是自己也有那样的财势,如何至于被人略一收拾便一蹶不振,至少货源能供上,货物成色能保证好一些,也能交手个两三回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噙着冷笑,犹如一条处心积虑的毒蛇,又悄无声息的潜伏起来。
☆、75花掩武陵
  第二日,陈翊带着林管家去了杭州府沈家分号,很快,盖着“月明林下”印章的要求十三省掌柜赴杭州府分号开会的信发出去没多久,周庄沈家,来人了。
  沈家家主沈茂,其子沈霆轻车简从,低调地到唐栖镇拜访了陈翊和林萱。
  沈茂年约四十许,容貌魁峨,眉目旷达,宽袖长衣,沈霆则二十许,身着一件细领大袖青绒袍子,意致翩翩,有出尘之态,一双眼睛却是弯弯的笑眼,嘴角也自然往上翘,看着倒似时时含笑,犹如春风一般。
  林萱领着香附上了茶后,便要退下,沈茂却说道:“侄媳妇一起留下听着吧。”林萱愣了下,便欠了欠身,坐到了陈翊下首。
  沈茂看着陈翊道:“原来瀚哥儿长大了是这样的翩翩少年。”
  陈翊愣了下,答道:“您见过我?”
  沈茂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见过,你伯父沈旺、你父亲沈琼、叔父沈荣,都是我异母兄弟,如何没见过,我忝居第三,你却该叫我一声叔父,你祖父曾抱着你来给我看过,我还曾送过你一个血玉锁作为见面礼。”
  陈翊想起自己小时候是佩过一血玉锁,因那样红润通透的血玉极为少见,因此有印象,后来长大了便没有佩戴过,心中暗自一惊,便赶紧站起来向沈茂行了子侄礼,林萱也一同起来再行礼后,沈茂举手让了让,又指着沈霆道:“这却是你的堂兄沈霆。”陈翊和林萱又向他施了平辈礼,沈霆微笑着也起身还了个礼。
  当下叙礼完毕,方又坐下,沈茂又道:“当年,父亲娶了我母亲,下聘给陆家的时候说明了是平妻,两头大的,落脚在周庄,江浙这一带商人多爱置外室,另外一头正室却是在京城,父亲人物非凡,我们也习以为常。我年满十八时,父亲安排我入了建章军院学习,每月都来看我,亲手教我如何做生意,又将大哥、二哥、四弟都介绍给我认识,然而最终却是大半产业都交由我主理,没多久二哥便生了你,父亲也抱来给我看过,之后我把建章军院读完,父亲便让我回了江南专心打理生意,此后我便极少见到几位兄弟和父亲,父亲过世时,京城当时有捎信给我这边,却没有让我奔丧,只传了父亲遗书,让我好好打理沈家产业。”
  他长叹一声,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又从身侧掏出个锦囊,掏出三枚同样质地的黑玉印章说道:“当时祖父得了一块十分难得的黑玉,劈成四块做了印章分给我们四兄弟作为记认,大哥的是雪满山中,你父亲手里的便是你现在的那枚月明林下,我手里的是花掩武陵,四弟的是风入松间。
  约定好每人一支产业,分别为盐农、茶酒、通番、票号四大支,却统统都由我总掌着,无论那一枚印章出现,则那支产业便交还给那支的后人,当时是这样约定的,只是父亲过世的时候,你爹却是将大哥的那枚雪满山中也随父亲的手书一同寄了过来,信上含糊其辞,我只能大概知道大哥似乎已经不在世上……而四弟小我一些,偶尔也来江南看看我,还曾告诉我他也快要有孩子了……去年的时候,却是忽然动用了印章,调取了北边十八家票号的所有资金,全数提走,数额十分巨大,一时之间我们沈家北边的产业几乎运转不了,我一边去信询问四弟,一边调集资金救急,四弟却是一直没有回信,大概冬天的时候,通过沈家鸽道密信,将这个印章传了回来,我便知道不好了,然而却是再也没有过回音……我怎么查都查不到,而到今年,这最后一枚印章也出来了,四兄弟只剩下我一个……”说到此忍不住哽咽起来。
  陈翊盯着那几枚印章,却是心下明了,大伯便是先太子,因病早逝了,四叔却是永平王,去年显然是提了沈家的资金作为谋反的资金,难怪当时他招兵买马,军需充足,诚意伯亲自出马平叛,也被他拖了许久,最后落得个兵败身死的结局,他一时心如刀割,永平王正是死在自己的软弱不决之下,高祖本打算得如此周详,孰料四兄弟最后只剩下一个不知情的沈茂!想到此,也忍不住泪落如雨,只是心中却是存疑,为何自己父亲从未和自己吐露过一字?
  那边沈茂也道:“你父亲倒是一直有和我通信,偶尔也会提取一些资金,虽然数额较大,但都很有分寸,并没有干扰到日常运营,还曾来过江南几次来看过,还笑说过要带你来看我的,大概你十六那年吧,你父亲本来还说要来,不料却忽然没了音讯,许久以后你四叔来看我才说你父亲已死,当时他似乎有些不满,似乎说了你父亲死另有内情,我当时十分愤慨,问为何不替你父亲出气,岂不枉为兄弟一场,你四叔却说最毒妇人心,拿不到证据,如今被死死压制着,只有以后慢慢寻机报复。”
  陈翊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父皇是某次游猎落了马,回来以后没多久便伤重不治,自己当时被母后一直紧着去监国,侍奉床前的时候极少,都是母后服侍……看三叔的意思,难道……他不敢再想,却是面白了起来。
  沈茂看陈翊面白如纸,看他情状,应是一无所知,叹道:“估计二哥、四弟都没有找机会和你说过这些事情,导致你至今不知我的存在……我这里有你爹和你四叔给我写过的一些信,你闲了可自看看。”
  一旁林萱却是纳闷之极,自己在地道里头看的,分明是高祖的手书和遗旨,为何沈茂却说那印章一直在二哥即德寿帝手里,那么这枚印章又是如何跑进密道里去的?莫非德寿帝早已知道自己遭了暗算?
  陈翊却是哽咽着起身拜谢了沈茂,沈茂又是叹息道:“如今你已长成,我前日打听你住处时,也听说了你一把火的壮举,果然是我沈氏子孙,商场争斗,要的就是让别人翻不了身,只是这小小的店子,不是你用武之地,你若是有意,我可带你在我身边,一一教导,如今四股产业,却只剩下两支的后人,我们这一代尚有四兄弟,到你们这一代却是只余你和霆哥儿两兄弟了,实在是对不起祖父创下的偌大基业,可喜,听说你已有一子一女了?”
  陈翊拭泪道:“正是,萱儿去叫他们来见过叔公。”
  林萱下去一会儿便带了曦娘和福哥儿来,福哥儿才满五个月,十分憨态可掬。沈茂逗弄了一番,十分喜悦,又嗔道:“你们大哥沈霆却是混账,千挑万选,只看不上一个女子,都是被你们婶娘给宠坏了。”沈霆只在一旁笑得事不关己的样子,双眼弯弯,却是开口问道:“专卖婴童店的点子极好,若是做大很可行,二弟还是颇有天赋的。”
  陈翊却是羞愧道:“这是你弟媳的嫁妆铺子,是她开的,我却没有参与,之后我无事才去看帐的。”
  沈霆一听倒是诧异的看了林萱一眼,看她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着一领家常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蓝布裙,容貌清丽,温柔和气的样子,实是看不出能想出那样奇特点子来。
  两边叙了一番,沈茂便带着沈霆要告辞,陈翊连忙挽留道:“天色已晚,叔父和大哥既然来了,便在此留宿几天,让侄儿尽了地主之谊才好。”
  沈茂看了看陈翊,看他满脸恳切,来之前他原有些担心他自恃是正室嫡传,看不起自己这外室所生之子,如今心中倒是打消了一半顾虑,便笑道:“既如此便让你大哥带着小厮去把旅馆的行李带过来,小厮车夫他们安顿在旅馆,我和你大哥在你家住着。后日便是你约定的与各省茶酒大掌柜们对账的日子,届时我在和你一同去杭州府吧。”
  就这样,沈茂和沈霆便在唐栖镇住下,林萱和豆蔻忙着将前一进院子两间客房收拾了出来,沈霆带着行李回来的时候,沈茂已舒服的在窗边贵妃榻上半躺着看着窗外那月下桃花婆娑,明窗净几,纱帐被褥齐整雪白,房内壁间挂着字画,桌上砂壶拙趣,颇为不俗,看到沈霆回来,笑道:“收拾得十分不错,房舍精洁,幽静清雅,住着舒服,瀚哥儿这媳妇儿倒是能干,几时你也能让我享享这媳妇的福。”
  沈霆笑道:“如今你见了好侄儿,儿子已是排在第二了,哪里还管儿子娶不娶妻呢,阿弥陀佛这才是上天开眼,如今可多了一个人听你教训了。”
  沈茂正在喝茶却是喷了笑道:“瀚哥儿虽然年龄比你小,却是比你稳重许多。”又叹道:“你祖父一直未让我归于本家,我之前只以为是嫌弃我是外室所出,如今看来,只怕你祖父本家家世不凡,却是险恶之极,当年几位兄弟,再有今天你看瀚哥儿,那身上的贵气,却不是一朝一夕普通人家能养成的,却是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小小年纪,郁郁怀抱的,我们这一支,只怕是父亲留下的退路和根基了,花掩武陵,想是桃源秘境隐居的意思。”
  沈霆悠然自若的也坐在几前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是发现有淡淡的花香,却是滚热的花茶,噙了一口,道:“真要查也不难,只把京城有三兄弟的,又一个一个死去的高门大族一一查去便好。”
  沈茂怅然道:“还是算了,既然你祖父一直不想我们知道,也许不知道才是对我们最好,倒是瀚哥儿想是吃了不少苦头,你却是要好生对待他,视他如亲手足,知道了没?”
  沈霆喝着热茶,挑着眉道:“知道了知道了,从周庄一路过来你说了许多次了,不说别的,只看之后听你唠叨的人多了一个,我都是要好好待他呀。”
  沈茂原是满怀惆怅,却也被沈霆逗笑了,闲聊一番后回房歇息不提。
☆、76不识风月
  清晨,沈霆穿着件织金白衫,摇摇晃晃地走出房舍来走走,只见庭里有数盆绿植围在墙边,螺径上石块间绿苔镶边,四进庭院,每个院子自有花木扶疏,厨房那个庭院却是瓜豆满架,心中暗叹,倒是个乡间隐居的好地方。
  却听到前边有娇糯的读书声,沈霆走过去,却只听到最后一句:“今天就教到这儿了。”沈霆听那声口应当是昨晚那叫香附的丫鬟,他推门走进去,却几乎撞着了个年轻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十五六岁年纪,白嫩的鹅蛋脸上眼珠子黑漆漆的,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沈霆连忙倒退一步含笑施礼告罪,那小娘子却是两颊晕红,看了笑得十分和气的沈霆一眼,目光似乎被那腰带上悬着的碧透的一枚貔貅吸引了一下,没说话,自走出去了。里头香附听到沈霆的声音出来看了下,笑着说道:“见过霆少爷,方才那是隔壁开酒坊的莲娘子,来和奴婢学些字的。”
  沈霆依然笑容可掬道:“原来香附姐姐也会认字,果然我弟妹手下无弱兵。”
  香附只是笑道:“霆少爷过奖了,厨房有滚热的豆浆和羊奶,又有米糕、粽子、咸鸭蛋、稀饭几样朝食,却不知霆少爷想吃什么?婢子这就送到您房里去。”
  沈霆笑眯眯地走进厨房道:“不敢劳烦香附姐姐劳动,我就在厨房吃吧,就豆浆和米糕便好,我爹爹那边早晨只喜欢吃清粥小菜,若是有腐乳也上一碟子,咸鸭蛋切一个,却是要劳烦香附姐姐送过去了。”
  香附手脚麻利地已是到厨房收拾了一番,在桌子上摆上几碟早餐,便又端了个碟子送去给沈茂。
  沈霆看那两个叫青黛白术的小丫头,之前听到她们一直在打趣儿的,看到他进来却是都噤了声,麻利地收拾着起认字用的沙盘,又都忙碌着替香附打着下手,微微笑了笑,这个弟妹,倒是调教的一班好下人,想也是出身高门的吧。
  一时大家慢慢都起来了,陈翊一大早便抱着曦娘到了厨房,曦娘被他逗得咯咯咯的笑,看到沈霆却是有些严肃,板着张小脸,看着实在有趣,打完招呼后,沈霆忍不住从怀里头摸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玉花生出来逗她道:“曦娘子,叫一声伯伯,这个就给你,好不好?”他十分喜欢玩玉,因此身上时常有刚买到的好玉或者是正在盘的好玉,如今这对玉花生,乃是上好和田玉琢成,质地细腻油润,线条流畅,雕得十分栩栩如生。
  曦娘仿佛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从自己口袋掏了掏,掏出一嘟噜的翡翠花生来,约有十数粒小花生,挂在银圈上,难得的是粒粒都是满绿,碧光流动,饱满欲滴,沈霆是个玩玉的老手,如何不知这样一串小花生,已是价值上千两,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居然将这样珍贵的东西随意给女儿把玩佩戴……陈翊在一旁笑道:“曦娘不可无礼,快叫伯父。”
  曦娘满脸不情愿的站起来,施了个礼,喊了声:“伯父。”后又坐下吃起东西来,陈翊抱歉地对沈霆说道:“曦娘有些怕生,日子长了便好了。”
  沈霆却不以为然,笑得双眼弯弯的道:“你这玉花生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小了,也就你这样小小一点儿的人戴,等你长大了就要戴更大更好看的玉,我有一个通体莹白的白玉匣子,有这样大,曦娘你和伯父好,伯父以后就送与你做首饰盒子你说好不好?”
  曦娘撇撇嘴道:“娘亲说了,不管别人有什么宝贝,都没咱们家的好,不可轻易被别人用些蝇头小利给骗走了。”
  沈霆哈哈大笑,又对一旁有些尴尬的陈翊笑道:“教得好教得好,女孩子就是要这样眼光高贵品位高雅,我们曦娘是沈家的明珠,可不能被那些穷小子给轻易骗走了。”
  陈翊自幼也是锦衣玉食,一直很纳闷林萱虽然自己一向简朴,衣食简单,给曦娘的衣食住行上却是极为讲究,不吝金钱,十分舍得,对福哥儿却又是简朴但是十分细心,原先只以为她是因曦娘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格外看顾以防非议,今日被沈霆这样一说,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曾经也对这第一个女儿的珍惜娇贵,想起当年常皇后的情真意切,不觉有些感慨愧疚,一时之间倒是对林萱这样用心教养曦娘感激不尽。一边又想起远在京城的涵哥儿,苏德妃死了,涵哥儿身边只怕没一个好好教养他的人,一时慈父心起,肝肠寸断。
  沈茂吃完早餐,神清气爽,又请了陈翊去他房里,细细给他讲沈家各地商号的运作情况,陈翊听得极是专心,又不时发问,沈茂自从沈霆长大独当一面后,便不太肯耐心听他教诲,又不肯结婚生子,如今看到陈翊这般好学肯学,态度又谦和,十分高兴,说起来竟是滔滔不绝,林萱只叮嘱香附一旁伺候茶水、水果,不可怠慢了,自又去招待隔壁酒坊的刘大娘了。
  这日刘大娘却是来得早了些,你道为何,原来莲香回去,想到今日撞见的那年轻相公,衣饰华贵,笑容可掬,温文有礼,不禁又生了些痴心,心想这段时间日日来学字,十分辛苦,年龄又大了些,习字还没两个小丫头快,颇觉不快,而又一次都没撞到沈家官人过,不禁觉得有些想知难而退,如今却又看到这样一个举止也颇不凡的相公,回去只撺掇着母亲来打探一番。
  刘大娘无奈道:“我的儿,隔壁那罗家的小儿子,自幼就在同福永酱园做事,已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日后一个二掌柜妥妥的,已经托人递了话来,人也勤勉,日后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你如何却是看不上呢,隔壁来客昨晚我已是打听过了,却是他家本家的叔父和堂兄,沈相公这样年轻都已经一子一女了,他堂兄如何未婚?还是听娘的话,本本分分的应了罗家罢了。”
  莲香一听便跺脚道:“那什么罗家的小子,便是再争气,也不过是在别人店里做掌柜,可有一分自己的产业?不过是看人脸色,日日劳累的角色,若是嫁了他,少不得日日劳作,为生计操心,娘你和爹爹日日辛苦做酒,样样自做,不过是请一两个帮工,已是劳累大半世,如何还让女儿也去过这样的日子?再说了弟弟年纪还小,您又身体不好,你们匆忙将女儿嫁出去了,却又谁来帮衬你们,那罗家家里一大摊子,到时候只怕女儿都要去服侍公婆,哪里能再帮爹娘一分一毫?若是嫁个家庭宽裕,略能呼奴使婢的,女儿也能多些时间和余地来照顾家里,您说是不是?”
  刘大娘一听却也触动心事:自己老大才生下了儿子,女儿是个能干的,里里外外的帮了不少忙,又十分温柔体贴,长得又好,隔壁邻居谁家不夸,若是嫁给那罗家,那家听说有些锱铢必较的,只怕见女儿一面都难,更别说想女儿补贴家里了,这么一想之下,也颇觉得那罗家小子有些配不上自己花枝一样的女儿,看那沈家家境颇为殷实,若是真能嫁给他家的堂兄,只怕日子好过许多,心中拿定主意,便借着腿脚疼痛,来找林萱针灸。
  林萱却不知底里,只以为刘大娘真的腿脚疼,连忙好一番推拿针灸,莲香便借着说要问香附几个记不清楚的字,便自走了出来,往外走到第二进院子,果然看到早上见过的那个年轻官人正和曦娘、青黛、白术讲海上遇到的龙卷风,和船一样大的鱼等等传奇故事,曦娘原本有些防备沈霆,却是看他一直笑着,将出海时在海上见过的鱼怪神怪都讲给她听,正与娘亲讲过的美人鱼有些相似,不禁听住了,一径地忙着问他:“海上真的有会唱歌的有着鱼尾巴的美人鱼么?海底真的有龙宫么?”
  却看到莲香袅袅娜娜地走来,一边笑道:“沈大哥好生耐心,编的好故事。”沈霆笑道:“这可不是编的,这可是我亲身经历的。”莲香睁着一双妙目道:“果真沈大哥出过海?却不知海上风光如何?莲娘也想听听呢。”
  曦娘却是闻到她身上的浓郁的脂粉味,又被她打断了伯父的故事,心中十分不耐,已是满脸不耐烦的自己站起来往自己院子回去了,青黛和白术有些不舍,但仍然跟着跑过去了。莲香知萱姐姐这个女儿一向脾气是怪癖些的,也不去理她,只拿着一双妙目觑着沈霆。
  沈霆看她比早晨遇见又多了几个花钿,唇也新涂过了,身上香风阵阵,不由挑了挑眉毛,笑微微道:“莲娘子真的想听,我当然可以细细给莲娘子说来,只是我若是给莲娘子说了,莲娘子却是要给我什么报酬呢。”
  莲香见他双眼弯弯,薄唇上翘,十分和气风流,说话又是如此有意,心下暗自高兴,一时也流目送嗔道:“说什么报酬,可就见外了,我和萱姐姐十分要好,叫你一声大哥也是使得的,给妹子讲个故事也要收什么报酬么。”
  沈霆眼睛似是一亮,道:“莲娘子真的和我弟妹极好么?”
  莲香笑道:“那是无话不说的。”
  沈霆抚掌道:“真是得来不费功夫,我正愁没办法和弟妹递个话呢,我和爹爹上次出海,不小心遇到了龙卷风,几十万两银子的货物全折在海里了,幸而人没事,可惜数年积蓄全折在里头了,这次是来和弟弟、弟妹说说能否借些银子周转一番,再出海看看兴许能赚回些钱,赎回那些还压在高利贷手里的田地,好歹总有口饭吃,不料我这个弟弟就是耳根子太软,十分听弟媳妇的话,我这弟妹又是一副别扭脾气,竟是说海上通商十不一归,不肯借钱,如今我和爹爹竟是不得其门而入,想不到莲娘子既然在弟妹面前说得上话,不知能否替我们游说一番,周济一二,否则我们如今连回去的路费都筹不起了!”
  莲香大惊,却又将信将疑,去看他腰带上系着的那貔貅,沈霆看她眼光,赶紧解下那貔貅双手奉上道:“这貔貅虽然不值几个钱,是我一个朋友用药染的色,但却是可以瞒过许多人的眼光,倒是可以妆个体面,莲娘子若是看上,我岂有不双手奉上之理,只求莲娘子能在我弟妹面前说上话,我父子以后定涌泉相报!”说着便将那貔貅往她手里塞,顺手又捏了捏她的柔荑。
  莲香手如同被火烧一样缩了回来,那貔貅也不敢拿,只赶紧说:“我与萱姐姐不过是一般闺中朋友,谈的不过是些家务吃食脂粉,哪里敢插手你们的家事!”沈霆却是依依不舍道:“听闻莲娘子家里是开酒坊的?想必家事宽裕,不如也入上一股海上的生意……”边说边眉挑目送,做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来。
  莲香却畏如蛇蝎,只勉强笑道:“家里都是父母做主,莲娘不敢置言。”说罢便匆匆福了一福,往第三进院子林萱房中跑去了。
☆、77谣言再起
  沈霆看着莲香匆匆而逃的身影,仍曼声恳切道:“莲娘子若是回心转意了,记得来找我呀。”面上充满了轻快的笑容。
  一旁的小厮青金满脸无奈,沈霆转过头看他一脸苦相,笑道:“怎么也和绿松一个样子,你少爷我妙算无敌,又打发了一个势利女子,岂不痛快。”
  青金无奈道:“少爷,老爷都说了要您早日成婚了,您如何只做耳旁风呢,这小娘子其实不错的了。”
  沈霆嗤之以鼻道:“人生在世,自是要找相契相合,同声同气,同甘共苦的人一同过日子,若是随便找个人来生孩子,大难来了各自飞,享得了富贵共不了患难,那和畜生配种有何区别。”
  青金听到这熟悉的高论,不觉头疼,自家这位大少爷富甲天下,人物风流,多少优秀女子投怀送抱,他却统统视为尘土,只抱着那沧海万顷唯系一江潮的调调,却是叫自己和绿松整天被老爷斥责不经心。他和绿松真是冤啊,老爷自己明明也拿他没办法。
  夫人过世后,老爷之前强行给他订了一门婚事,孰料少爷就趁着老爷出海在外,做出一副沈家惹了官非,货物海上被卷,沈老爷下落不明,沈家商铺到处萧条的大戏来,对方还在犹豫,他就亲自上门去借债,种种诉苦、种种催婚冲喜……遭到拒绝后便流连于花街柳巷,很快那家就托了原媒来退亲,将聘礼如数退回。
  待老爷回来,万事已定,虽然对方看到沈老爷完好回来,沈家又恢复了元气,不禁有些后悔,又遣人来探声口,老爷虽然对少爷自作主张不悦,到底还是不满对方势利,没有再应承,之后说哪家少爷都不松口,老爷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却说那莲香扶着刘大娘回到家里,刘大娘喜道:“方才萱娘子却是说了她那大伯未嫁,家里行商的,应是宽裕。”
  莲香却满脸憎恶道:“罢罢罢莫提那穷措大了,他们是海上生意血本无归,如今连路费都出不起了,来和沈官人借钱做生意的,这样风险生意,沈官人如何肯借给他们,依我说沈官人算是仁厚的了,对这样来打抽风的穷亲戚还这般养着,也不怕吃空了家里,带来晦气。”
  刘大娘将信将疑道:“不见得吧?我看穿着似乎还算体面啊?”
  莲香嗤之以鼻道:“生意场上这样的人见多了,不过是妆门面用的,内里都是空的,这样的人家若是嫁过去了,只怕倒贴光嫁妆都填不满那无底洞,以后莫提了。”
  刘大娘原本满怀喜悦,如今却也似泼了瓢冷水,只好又重头慢慢挑起女婿来不提。
  却说那莲香却是重又将一片痴心放回陈翊身上,日思夜想,对挡了路的林萱却又不满了起来。
  住了两日沈茂却是要带着沈霆和陈翊上杭州府去和掌柜相会,临行前陈翊问林萱可有什么需要带回来的,林萱想了想道:“杭州春茶极为出名,不拘什么种类,只拣一些名贵的、特别的各样都带一些来,却是要让曦娘尝一尝,也学习识些茶味。”
  一旁沈霆笑道:“这我却是在行,弟妹这差使便交给我吧,我正要去周围村庄订一些生丝,正好替你在农家现收些好的,我知道有几家炒得极好的龙井,若是让二弟在杭州城里买,却是要白花许多冤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好的。”
  林萱自然是感谢不迭,又叮嘱道:“五月十二是江文恪娶妻的日子,却是要记得备礼,回来参加婚礼才好。”
  陈翊应了,林萱将他们送走,便又关紧门户自带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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