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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_4 李佩甫(当代)
  王华欣说:" 好,到底是年轻有为,干得漂亮!" 接着,王华欣又说:" 那么,我告诉你,作为刚刚到任的市信访局局长,假如颍平有人来投诉,我还是会受理的。"
  呼国庆笑着说:" 那好哇,有老领导坐阵信访,那对我们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华欣走后,呼国庆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疼,像针扎一样......"
  傍晚时分,呼国庆独自一人开着车,突然到吴广文的娘家去了。
  进门时,他见屋子里几乎站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吴家的亲戚,有的还是县里的干部,显然,他们是正在商量着什么...... 见进来的竟然是他,人们一时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呼国庆打了声招呼说:" 都在呢......" 说着,径直走进了堂屋,当他看见吴广文时,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 广文,跟我回去吧。"
  当呼国庆说了这句话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人们就像是傻了一样! 吴广文的爹咳嗽了一声,可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们正在教吴广文如何写告状信呢。
  呼国庆当着众人的面,又说:" 唉,我想过了,不管谁对谁错,孩子没有错。为孩子考虑,回去吧。"
  这时丹丹突然扑到了呼国庆的怀里," 哇" 的一声,哭起来了......"
  呼国庆叹了口气,拍拍她说:" 别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妈,咱走吧。"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样,吴广文慢慢地站起身来,没有再吐一个字,竟然跟着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呼国庆把人领走了。广文娘追到门口,张口结舌地叫道" 他、他、他......" 一直到他们走后,广文娘才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流着满脸喜泪说:" 老天哪,他姑爷到底是回心转意了!"
  又过了两天,范骡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县城的一家宾馆里。去叫他的人告诉他说,是上边有人要见他。然而,当他跨进218 豪华套间房门时,却见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在窗前站着。那人听到动静,仍未转过身来,只说:" 是汉章同志么,坐吧。"
  范骡子没有坐,他听出来了,那人是呼国庆。竟是呼国庆把他叫到这里来的......"
  这时,呼国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坐下,咱俩交交心。"
  范骡子不坐,范骡子就在那儿站着,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是很难形容的。他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满脸都是遭过羞辱的血红!
  呼国庆缓声说:" 老范,凭心而论,那件事,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里去,给我塞一万块钱,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窝子说,我假如说收了你的钱,又给你办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 就是办成了,我又成了什么了? 人们会怎么说我? 噢,给你送钱就办,不送钱就不办? 当时,我是有点懵啊。我也不说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里害怕。客观上说,当时呢,我认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给你办,就不会让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时候,无论什么事,都得他点头才行。这件事,在处理的时候,坦白地说,我是有私心的,我担心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办,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让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当然,我当时脑子里乱,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让王把事处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简单了,我以为,王会在私下里把钱退给你,顶多骂你两句,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转手就交给了纪委的' 二炮'......"
  范骡子不吭,他一声也不吭。他心里在流泪,淌血,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这件事,要论得失,你失的最多,脸丢尽了,成了一个买官鬻爵者。其次是我,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成了个阴谋者,小人。这就是咱俩人的下场。而人家,脱得很净啊! 事出来之后,当我听说,你还借了债时,我心里很难过...... 人,都有个三昏三迷的时候哇!"
  范骡子满脸都是泪水,泣不成声...... 他心里说,人咋走到这一步哪!
  呼国庆又说:" 老范,今天我把你请来,就是要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骂,就骂吧。可有一条,我得告诉你,你的的确确是给人家当枪使了...... 你要有脑子的话,不用我多说。"
  范骡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最后,呼国庆脸色一变,严肃起来了,他说:" 关于个人恩怨,今天就说到这里。下边,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正式的跟你谈工作。你坐下吧......"
  范骡子仍在那儿立着......"
  呼国庆沉声说:" 坐下!"
  范骡子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了......"
  呼国庆说:" 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反复考虑了。你也知道,咱县是烟叶财政,基本上是靠烟叶吃饭的。烟叶收不上来,工资都成问题。所以,我决定让你到烟草公司去,统管全县的烟叶收购,你要把全县三十八个乡的烟站给我管好......"
  久久,范骡子终于抬头,喃喃地叫道:" 呼书记......"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六章
  一月光下的白菜
  那个夜晚是叫人终生难忘的。
  那时,平原的夜很虚,平原的夜是由狗叫声来支撑的。
  每当夜幕降临时,那氲氤的黑气就把平原罩了,荡荡的平原,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平原的上空无根无基地飘浮着,把夜织得很密,以至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 竹杆" ,那是用声音来打一个" 问讯" 。夜黑,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咬,那狗咬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 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咬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萤一萤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呼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月色很淡,像纱一样的夜气一层一层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呼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一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响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先到了,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 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声,说:" 吃了。"
  她又说:" 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说:" 你也怕狗?"
  她说:" 怕。"
  呼天成说:" 那该给你留一只。"
  她低低地说:" 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转了话题,说:" 秀丫,听说你认得字?"
  她说:" 认一点点。"
  呼天成说:" 认多少?"
  她说:" 一箩筐。"
  呼天成又笑了,说:" 一箩筐是多少呢?"
  她说:" 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过四年学,老师是这么说的,说识一箩筐,出门就摸不丢了。
  呼天成说:" 我写个字,看你认不认识。"
  她说:" 你写,你写吧。"
  呼天成说:" 你不躺下,让我怎么写?"
  她低低地说:" 你...... 就这样、写?"
  呼天成说:" 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顺从地脱了衣裳,在光光的场地上躺下来了。月光很凉,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晕白,那白是有层次的,该凸的地方它凸了,该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轮廓虚虚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环环的弧线。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撒下了一层亮亮的银粉,那银光稍稍泛一点点蓝,蓝是很出味的,蓝虚在白上,虚出了一层瓷哗哗的光,虚出了柔软的硬度,虚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 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那烟雾把他的脸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闪着...... 他故意做出很沉稳的样子。
  她低声说:" 你怎么不写呢?"
  呼天成说:"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写。我想慢慢写。你就让我慢慢写吧。"
  这个" 写" 字在平原的乡村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也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它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 写" 在乡村里是一种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级说法,是带有图腾意味的。它有" 做" 的含意,也有" 请" 的含意,还有" 用" 和" 拿" 的意味,它通常表达的是一种" 严肃" 和" 郑重" ,是大节大庆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词语,这是民间的一种大雅啊。
  终于,呼天成把烟掐灭了。他弯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他把那只脚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心地看了一会儿,那五个脚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的肉着,小小的脚指甲像是一个个染了色的杏蕊,钢蓝里透着一抹晕红。他看着,默默地说:" 我写了。"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个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人们不再起疑心的时候,他才定下了这么一个日子。是呀,已经有了那么长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儿做得细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没这么细致过,他是真喜欢她呀! 面是揉出来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对得起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于是,他伸出小指来,用指甲在她大脚趾的指肚儿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只听她" 呀" 了一声,那一声尤如撕锦裂玉! 紧接着,那只脚抖抖地缩了一寸,待呼天成划第二下时,她又" 呢" 了一声,划第三下时,她" 咝" 了...... 尔后,她哭了,她流着泪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
  呼天成说:" 我一向做活儿细。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细。在大田里干活,你都看见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说:"...... 你要了我吧。你快点要了我吧。"
  呼天成说:" 我写的字你猜出来了么? 我划了三下,那是一个字呀。"
  她流着泪说:" 你叫我怎么猜呢?......"
  他说:" 你没猜出来,我再写一个。"
  说着,他又用那个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个脚趾上划了三下,她划的是个" 丫" 字。他识字也不多,这个字是他从村里的花名册上查到的,他只觉得这个" 丫" 很有趣,就记住了。他在她余下的四个脚趾上,一次次地划那个" 丫" 字...... 划一下,她就" 咝" 一声,划一下她就" 咝" 一声,那" 咝" 伴着闪电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药一样身子来来回回地扭动着...... 嘴里迷迷糊糊地说:" 天哪,天哪,天哪,这是个什么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个脚趾肚儿上来来回回地划着,划了一个又一个" 丫" 字...... 他划得很专注,很精心,就像是一个很有造诣的匠人在做什么大活,先是从边缘处下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做。就这样划着,有一下突然拉长了,直划到了她的脚心,这一笔才是精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划疯了! 就脚心那一处,他把她的魂都划出来了,他把她划成了一个在地上荡来荡去的" 秋千" ,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荡起来,像浪一样的波动,有几次,她差点就跃起来了,这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跃起来,疯狂地跃起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这时,有" 沙、沙......" 的脚步声响过来了。是风送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得很急,那脚步仿佛有猫样的敏捷,倏尔就到了场边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时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心中的愤怒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他并不是害怕,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他觉得做这样细腻的活儿是不该受到干扰的,这样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觉得这是跟他较劲来了,这个人不管是谁,都是他的头号敌人! 在一刹那间,他心里说,我这个支书不做了,我就拼着这个支书不做,也要干一回男人干的事情! 他要让这个王八蛋看一看,支书也是人!...... 然而,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月儿隐到了云层的后边,场里的黑气越来越浓了。呼天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场边上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儿。他等待着这人走过来,假如他走到跟前来,那么,一切就明朗化了...... 可是,那人没有走过来。那人也像是极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不到那个时刻,他是不会现身的!
  那一刻几乎有一生那么长久! 呼天成觉得他已经坐成石磙了,他跟那个石磙已经快要融为一体了。这时,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来,默默地说:" 我走了。"
  很久之后,呼天成才站起来,对着无边的夜色,像狼一样地吼道:" 有种你给我站出来!"
  二锅盖丢了
  秀丫是迷上呼天成了。
  女人一旦疯起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在经过了那么一个夜晚之后,秀丫一下子醒了,是她的身体醒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发现她已经被男人点燃了。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好男人来点化的。女人是一股烟哪! 火烧起来的时候,是无法挽救的。那么,没有被火点过的女人就几乎不能算是女人了。应该说,女人的态儿,女人的姿儿,女人的韵儿,都是男人" 写" 出来的。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她一直等待着那个来" 写" 她的人。
  人是走一步说一步的。在她饥饿的时候,在她刚刚被人救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期望着能有个" 吃饭的地方" ,有一个主儿。当她迷迷糊糊地成了孙布袋的媳妇之后,她也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他是比她大一些,可他对她好哇。应该说,孙布袋对她极好,孙布袋几乎是把她当作神来敬的。孙布袋想女人想得时间太长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娶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来对待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就像恩养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待她醒来之后,他仍然有好长一段不敢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个秘密让她不由地可怜他。可现在想来又让她觉得恶心。她没有想到他会是那样一个人,他会那样...... 下作。那天半夜里,她突然被一阵簌簌嗦嗦的声音惊醒了。开初,她以为是老鼠,她害怕老鼠。可当她抬起头来,却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那竟是孙布袋! 他在靠床里的地方跪着,面对着一面土墙。她有点疑惑地问:" 你、这是干啥呢?" 孙布袋有点惊慌失措,忙说:" 不、不不干啥?" 可他仍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跪着。于是,她伸手摸到了火柴," 嚓" 的一下,点燃了挂在墙头上的油灯。借着油灯的光亮,她凑到孙布袋跟前看了,不料,孙布袋竟然咧着大嘴哭起来了。就在那一刻,她后悔了,她觉得她不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发现,就在靠床里的那面土墙上,一拉溜钻了五个像老鼠窟窿一样的洞,这个男人的下身,就插在其中的一个洞里!...... 她怔住了,她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她重新躺下来,默默地说:" 你,去洗一洗。"
  那天晚上,就像是恩赐一般,孙布袋得到了她。那也只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严格来说,孙布袋并没有完完全全得到她,孙布袋疯狂地扑到了她的身上,看上去很粗野。可也仅仅是弄湿了她的下身,纵是这样,孙布袋又哭了,他是激动得哭了。孙布袋呜咽着说:" 妈,你是俺的妈,你就是俺的妈耶!" 她没有吭声,她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淌眼泪。她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了那一溜墙洞! 一直到了早上的时候,她仍觉得她的下身土尘尘、涩辣辣的...... 第二天,她悄悄地把那一溜墙洞堵上了。
  秀丫是个柔顺的女子,她的确是给孙布袋的生活带来了一片光明。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她由南方水乡带来的生活习性给了孙布袋很大的影响。她爱干净,地总是扫了又扫,饭也做得有滋有味的,使孙布袋一下子有了天堂一般的感觉。有了她,孙布袋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去挑水,他家是最费水的。每当他担上水桶出门时,总不由地要给村人谝一谝女人,引一村人羡慕。那会儿,孙布袋最乐意听的一句话就是:" 你洗一洗,你去洗一洗呀。"
  后来,她才知道是呼天成救了她。第一次去见呼天成的时候,她是想报恩的。那时,她还没有被他迷上。他说要看" 白菜" ,她就让他看了。她心里很明白,那是为了报他的恩。可这一次就不同了,她是真真白白地迷上他了。在经历过那么一个夜晚之后,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白天里,在她下地干活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用目光去寻找他的身影,她喜欢他站在大石磙上讲话的姿势,她喜欢他在地里干活时的狠劲,她甚至喜欢他走路时那一踮一踮的动作。要是有一天没见到他,她就会非常失落。有一次,为了绕去队部看他一眼,她竟然在村街里一连走了三个来回。夜里,她眼前也总是出现他的身影,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她总以为是他来了......"
  她相信他会来的。
  村子里再没有狗叫声了。
  然而,在没有狗咬的夜晚,呼家堡又开始丢东西了。
  这次丢东西跟往年不同,往年是地里丢庄稼,丢的是集体的财产,而这次是一家一户的失盗。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槐家丢了一双袜子,墩子家丢了一根套绳,二春家丢了一串辣椒,绒线家丢的是一把短把镰,呼平均他娘丢的最稀奇,头天在沿街叫卖的" 货郎担儿" 那儿用头发换了两包针,那是她攥了一年的头发换的,她随手塞在了墙窟窿里,第二天早上伸手一摸,不见了...... 东西虽然丢得不多,但失盗的户却不少。这样一来,闹得村子里人心惶惶的。
  呼天成火了,就说:" 民兵是干什么吃的? 夜里派民兵巡逻!"
  然而,就在民兵开始巡逻的那天晚上,村里又失盗了。丢东西的偏偏是巡逻的五个民兵家! 带队的民兵营长呼保山家丢了块新染的蓝布,其余几家丢的晾晒在院里的小孩衣裳...... 这么一来,呼天成更是怒不可遏! 他把民兵全都集合在一块,狠狠地日骂了一顿,民兵营长后来就吞吞吐吐地承认说,半夜的时候,他们曾在队部里打了一会儿扑克牌,于是,呼天成当场就撤了民兵营长的职。
  后来,村人们先是怀疑到了货郎担头上......"
  可是,就在那一天,在村人们议论纷纷时,孙布袋端着饭碗,突然在饭场里宣布说,他家也丢东西了! 有人问他丢了什么。他高声说:" 锅盖。俺家的锅盖丢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人们又怀疑到了孙布袋头上...... 孙布袋有前科呀!
  这些天来,呼天成的脸一直沉着,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都以为是村里连续丢东西才让呼天成生气的。所以,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这贼必须得捉住! 呼天成也觉得这事蹊跷,太蹊跷了! 他躺在那张草床上想了一会儿,就对人说:" 去,把孙布袋给我叫来。"
  这一次,孙布袋竟气气派派地来了,来了就往地上一蹲,说:" 捆我吧。"
  呼天成沉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说:" 捆你干啥?"
  孙布袋说:" 上一回是叫我卖脸哩,这一回又找到我头上了,我想也不会有啥好事。"
  呼天成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支书,你想干啥你情说了,也不用绕弯子。"
  呼天成看着他,好半天不说话...... 孙布袋就勾头蹲在那里,也是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布袋,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手又痒了?"
  孙布袋伸出两只手,说:" 你看吧。"
  呼天成说:" 我问你呢。"
  孙布袋说:" 你要是看着像我,那就是我。"
  呼天成说:" 我看像你。"
  孙布袋说:" 要是我,你把我的手剁了。要不是我呢? 这总得有个凭据吧? 你不能说是我,就是我,虽说哪座坟里都有屈死鬼,可你死也得叫我死个明白。支书,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说是你,有人信么?"
  呼天成说:" 布袋,还是说了吧,这回不比往常,要是让人抓住,那事就大了!"
  孙布袋抬起头,说:" 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你要是能抓住我,我也认了。"
  呼天成的脸色抖地变了,说:" 布袋,你以为我抓不住你?!"
  孙布袋说:" 我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说:" 布袋,既然不是你,就算了。这贼早晚是会捉住的。你信不信?!"
  孙布袋说:" 我信,早早晚晚有这一天。"
  往下,一连几天,村子里风平浪静,再没丢过什么。事一过,人心就淡了。再加上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逻,村里丢东西的事,也就没人再议论了。只有孙布袋还是不依不饶,他总是给人说:" 我看那贼能捉住,不信走着瞧!"
  三天后,孙布袋出河工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媳妇秀丫说:" 你怕老鼠不怕?" 秀丫说:" 老鼠?" 他说:" 老鼠。你怕不怕?" 秀丫说:" 怕。咱这儿老鼠多么?" 他说:" 夜里乱出溜儿。过去有狗,狗拿耗子,现在也没有狗了。"
  秀丫说:" 那我不出去就是了。"
  孙布袋又说:" 你要见了老鼠就跺跺脚,你一跺脚我就回来了。"
  秀丫说:" 瞎说。那么远你能听见么?" 他说:" 我能听见。"
  尔后,他就背上铺盖卷扛着一张破钢锨出门了。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也出门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刻,也是让呼天成一生一世都感到不安的时刻。又有谁的灵魂能放在油锅里炸呢?! 然而,呼天成做到了。就在那天夜里,当秀丫在村里寻了半夜,最后终于在队部里找到呼天成的时候,呼天成只说了一个字,他说:" 脱!" 没有二话,秀丫就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可是,呼天成并没有走过来,呼天成在土垒的泥桌前坐着,手里拿的是一张报纸,那时候,呼家堡就有了一份报纸,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呼天成拿着这张报纸,背对着秀丫,默默地坐着,他在看报。油灯下,报纸上的黑字一片一片的,一会儿像蚂蚁,一会儿像蝌蚪,一会儿又像是在油锅里乱蹦的黑豆......"
  呼天成一直在等着那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几个月来,呼天成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他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是需要敌人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个人,他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灵魂捏碎!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个人当成了一口钟,时时在自己耳畔敲响的警钟。那人是在给他尽义务呢,那人就是他的义务监督,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就可以时时地提防另一个自己了。
  于是,他把自己锯了,他把自己的心一锯两半,用这一半来打倒另一半。在经历了那个夜晚之后,他曾多次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 仅仅是要一个女人么? 你要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须是一个神。在这个时候,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他们眼中的神。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们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
  很久之后,门外才有了" 沙、沙......" 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呼天成咬着牙,笑了。
  秀丫哭了......"
  后来,村里就出现了一张" 大张报" 和一张" 小字报" 。那张" 小字报" 上画了一口锅,上边写着这样一句话:俺家的锅盖丢了!
  三八圈
  那张" 大字报" 是八圈写的。
  八圈原是唱戏的。早年跟过旧戏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种草台班,学的是旦角。八圈在班里练过软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儿倒一般,沙口,小哑喉咙,唱起来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间的欢迎。解放前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艺名,叫" 浪八圈" 。后来唱戏的统归了县里的越调剧团,他也就成了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演员是演员,却没有再唱过戏。那时候,旧词不让唱了,男扮女也不时兴了,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在剧团里也就是跑跑" 龙套" ,拿拿衣服什么的。人们喊顺了嘴,八圈还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当城里的" 文化大革命" 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 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来了。八圈回来那天,胳膊上戴了一个" 红袖标" ,那个袖标是红布做的,上边印着" 红卫兵" 三个字。八圈戴着这样一个袖标先是到村里走了一圈,习惯了,走路还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问:八圈回来了? 再唱唱那" 十八摸" 呗。他鼻子哼一声,理都不理。这时候,他是最怕有人说这话的。尔后他又来到了棉花地边上,见村里的女人都在打花叉,就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重新走回来,胳膊抬得很高。当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说:八圈回来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 八圈文化不高,就说:革命哪! 城里早就革命了!...... 于是,就有女人围了上来,听八圈说" 革命" ,八圈非常激动,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觉,说了一嘴粘沫!
  他给人们说:" 这叫红卫兵,懂么? 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红卫兵可以造反! 红卫兵上街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卫兵可以破四旧,想砸什么就砸什么;红卫兵可以抄家,想抄谁家就抄谁的家! 你们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吗? 我回来是串联的,串联! 懂么?! 是毛主席派我回来串联的! 只要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人了......" 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细看一看他戴的" 红袖标" ,一个个凭添了许多敬畏。八圈在人们眼里,立时变得高大了!
  那会儿,秀丫也在地里打花叉呢。当她从地的那头一路掐过来时,就见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给人说着什么。于是,她也走过来了,还没待她来到跟前,只听那眼生的人说:" 这是谁呀? 多年在外,都不认识了。"
  立时,那些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说:" 布袋家,这是布袋家的。"
  八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说:" 哎呀,' 牌子' 这么好,怎么不学唱戏哪? 可惜了,可惜了!" 这么一说,把秀丫的脸说红了,她羞羞地说:" 俺不会。这是......" 人们又说:" 这是八圈叔呀,咱这儿有名的八圈! 县剧团的。现今人家是红卫兵了!" 八圈又说:" 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掐花头的动作,真是美呀......" 说着,八圈就伸出手来,学了学秀丫掐花的样子,还是' 兰花指' ,一柔一柔、一巧一巧的,逗得女人们都笑了! 一个个羡慕地说,八圈叔真是唱戏的,学啥像啥! 八圈很认真地说:" 这个、这个侄媳妇还真是块料子,要是不学戏,真就可惜了。"
  说着,又啧了啧舌儿。他这一弹舌儿,把秀丫的脸都弹红了。有人就说," 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会唱戏,那才引人哪。"
  八圈一看再看,说:" 回头吧,回头我教教你,说不定就挑到县上去了。"
  接着,又说" 革命" ,说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动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 红袖标" 。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 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 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 天成,我回来可是要' 革命' 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 支持,支持。"
  八圈说:" 这形势变化快着呢,我回头去给你讲讲形势,你得好好听啊。"
  呼天成说:" 好哇,好。"
  当天夜里,八圈就写了一张" 大字报" 。八圈写" 大字报" 用的纸和笔、墨都是在代销点赊的。管代销点的洪宽问他要钱,他说:" 钱? 这时候了你还敢提钱?! 这是革命!" 于是,洪宽也不敢提钱了。
  夜墨下来的时候,八圈到大队部里去了。大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子里有点黑,八圈走到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连灯也不点呢?" 说着,他摸进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边上,刚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摆着一具白亮亮的肉体,那肉体" 呀" 了一声...... 他先是怔了,尔后就听出声音了。他知道是谁了,心说,你也知道" 要想人前显贵,先和师傅睡" 的道理呀! 一时心里火起,就也跟着脱了,小声说:" 是你? 那,我就先教你一出' 十八摸' 吧。"
  可接下去,他听到的竟然是一声尖叫!......"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 抓赤肚贼呀! 都来抓赤肚贼呀!"
  紧接着,只见民兵连长呼墩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 八圈慌了,一只手捂头,一只手又忙着提裤子...... 一边还喊道:" 我是回来革命的! 我是回来革命的!"
  呼墩子一脚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裤子踢掉了! 骂道:" 革你娘那脚! 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来了?!"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 把那赤肚贼拽出来!" 于是,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 万箭齐发' ,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有咬的...... 八圈哭着说:" 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 红你娘那脚! 呸他!......" 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 偷女人" 就是偷人家的" 屋" 呀! 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 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 住手!"
  说话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 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待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人家革命吧?" 人们乱嚷嚷地说:" 啥革命? 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说:" 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逻。"
  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 红袖标" 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么抖抖嗦嗦地在地上蹲着。
  呼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 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 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呼天成说:" 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 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呼天成说:" 八圈叔,你要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么?"
  八圈说:" 天成,你说吧。"
  呼天成说:" 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 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呼天成说:" 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 管制' ,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 他们说我是、是...... 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说:" 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 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 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叹了口气,说:" 圈叔哇,既然回来了,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 革命" 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也不提" 革命" 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 红袖标" ,后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呼家堡的" 革命" 就这样结束了。
  四纸糊桥
  呼家堡的" 革命" 虽然结束了,但外边的" 革命" 却欲演欲烈,不断地烧到呼家堡来......"
  那时候,常有一车一车的" 红卫兵" 扯着造反的大旗呼啸而来。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架着机关枪,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 哇哇" 乱叫着,车上的广播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 他们一进呼家堡,就开始演讲他们的" 革命宣言" ,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 那时,城里的" 革命" 已开始分派了,这一派来过了,那一派又来,来的人都有各自要" 誓死捍卫" 的东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因此,当他们来到呼家堡时,提出的几乎是同一个要求:支持不支持他们的" 革命"?! 那会儿城里的" 革命" 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他们到呼家堡来,就是来寻找农民" 革命同志" 的,如果不是" 同志" ,那就是敌人了! 当时,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说,老天爷呀,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 万一说错了话,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每到这种紧急关头,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呼天成。
  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 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喝口水。" 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 说,你支持不支持' 八二一'?!" 呼天成就说:" 支持。支持。坚决支持。"
  人家又问:" 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 他说:" 支持!" 尔后就赶忙吩咐人烧水。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 支持不支持' 二七公社'?!" 他又是连连点头说:" 支持,支持。"
  人家说:" 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 他就说:" 真支持,真支持。"
  人家说:" 真支持得明确表态!" 尔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 等人前脚一步,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是那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 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 火" 呢,一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 万一说错了话,不就砸锅了么! 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 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灵。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惘的痛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 运动" 的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 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作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家常,很随意。他说:" 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样,是性欲的外在反应。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 好' 看脸蛋,女人内' 好' 看眉毛。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 你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眉毛是绞在一起的,绞得很密。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女人一旦开过苞,那眉毛立时就不一样了。凡是结过婚的女人,有过第一夜之后,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所谓弹开,也就是说它蓬松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是由合到放的过程。女人一旦摊开,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书一样,翻没翻过是不一样的,那是会留下痕迹的,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个一个准,看十个十个准......"
  老秋,那时候他只能叫他老秋,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他是把这个话题当作杜冷丁来用的,心太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打上一" 针" ,他一直在使用这样一种麻醉品。他的眼睛告诉呼天成,压在他心头的并不是这些,这只不过是一种精神转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种摆脱沉重的调剂。如果不是落到了这般境地,老秋是不可能说这些的。可呼天成却是另一种感受。
  老秋说:" 我接触的第二个女人,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说胜似我以后过的十年。那时我还在湖北,那是个湖北女子。这个女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妖。以我个人的理解,' 妖' 这个字主要在腰上。腰才是女人的魂。有一种说法叫:水蛇腰。那其实说的是女人走路的姿态。一个走字,可以走出风情万种,也会走成柴禾一捆,这个走的核心,就在腰上。腰这个东西,在人身上,看起来是最不重要的部位,它既不管吃喝,也不主生死,可它对女人来说,却是贵之又贵的。腰既是人的轴心,也是人的弹簧,对女人,它表现在一个' 弹' 字,也表现在一个' 绵' 字。弹时如弓,绵时无骨,摇若细柳,摆如麦头。这女儿态,有七分体现在腰上。你见过走路没有声音的女人么? 我所说的这个女人,她走路的时候,就听不到一点声音。有一个好腰的女人,走路是无声的。那像是漂,也像是飘,依依的,就到你跟前了。你望见她的时候,会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一亮并不是光彩照人,而是被一种无声的韵致所打动,有句话叫做脉脉含情,那是最准确了,那就是说,她走动的姿态无一处不让你感动,那就是一个活活的' 弹' 字。那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看她走路,看她走路实在是一种享受。当她躺下来的时候,那就是一滩泥了,一滩任你揉搓的泥,就像是和面一样,你想把她' 和' 成啥样都成,那腰,生生就是一个' 绵' 字了......"
  那时,茅屋里只点着一盏很小的油灯,昏昏的,四周的果园里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老秋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氤氲的夜气一样,缓缓地从墨黑中流过。他不时地还停顿一下,因为他的一颗牙齿也被人打断了,说话的时候,那断了的牙根总是挂舌头,所以他老是一磨一磨的咂嘴,咝咝地抽冷气,还不停地用唾液润舌,听上去又仿佛是一头老牛在时光中倒沫。
  老秋说:" 对女人一定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可爱。痴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难中的女人是最坚定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唯一的锁链是孩子。五十年代初,我在你们这里的夏村搞土改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姓乔,绰号叫' 纸糊桥' 。你听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了,这女人是个陷阱。' 纸糊桥' 是个年轻的寡妇,那时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她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眉心稍偏左一点有颗黑痣,按城市里的说法,那大约就是' 美人痣' 了。可在当时,按当地人的说法,那叫' 穿心箭' ,是专门妨男人的,男人只要沾过她的身,必死无疑! 据说,她已先后妨死过两个男人了。一个仅是跟她见过一面,回去就害病死了。另一个跟她过了一年零四个月,好好的,突然在煤窑上砸死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迷信,听人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好奇了。心说,这个' 纸糊桥' 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 她就那么厉害么? 我得见识见识。记得有一天晚上,为着一块地的事,这女人闹到队部来了。当时,我是土改工作团的团长,听到外边吵吵嚷嚷的,我就出来了。月光下,只见一个素素的女子,甩着两条大辫,风风火火地往前闯,那个村的村长连连往后退着,那神情就像是见了麻疯病人一样,一边退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咳嗽了一声,那村长赶忙转过身,小声对我说,秋团长,你别理她。你听我说...... 说着,他把我往一边拽拽,贴着我的耳朵边,囔囔地耳语说,她就是' 纸糊桥' ,她就是那个' 纸糊桥' 呀! 这时,没容我开口,那女子就过来了,大声说,也不用贼头贼脑的。我就是' 纸糊桥' ,妨男人! 当时我愣了,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直爽的女子。于是,我说,你不要吵,有什么话,你说吧。这时,那站在一旁的村长说,这是上头下来的秋团长,是大干部呢。那女子就说,看俺孤儿寡母的,他一村人都欺负俺,到现在地也不给俺分,一会儿说是这一块,一会儿又说是那一块...... 那村长忙解释说,不是不分,是没人愿意跟她搭帮。邻着谁家谁家有意见...... 那女子抢过话头说,秋团长,你也听见了,他们是想把俺撵走呢,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你们夏村! 我就问那村长,她家什么成分? 那村长囔囔地说,要说也是贫农。我就说,既然是贫下中农,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没人跟她搭帮,你跟她搭帮嘛。那村长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的...... 我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去看你们量地。说过之后,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只是心里还有一点纳闷,就这么一个年轻素女子,怎么就叫她' 纸糊桥' 哪? 就在我扭身回屋时,不料,那女子又说话了。她说,秋团长,你们工作队不是轮着到各家吃派饭么,你敢不敢到俺家吃顿饭?! 我一听笑了,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明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饭! 等这女子走后,那村长对我说,秋团长,你可别听她的,你千万别去。我笑了笑,心里说,吃顿饭能吃到哪里去?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就这么一顿饭,到底是吃出问题来了。这个叫' 纸糊桥' 的女人,那晚在月明下,看得不太清,在大天白日里见到她时,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她仍然是一身素,但素跟素是不同的。她穿着一件月白布衫,那布衫是浆洗过的,括括地绷着她的身子,就绷出了体态的洁净和妙曼。两只大辫是在头上盘着的,黑发上束着一条白绒绳,脚下呢,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白孝鞋。你想啊,人干干净净的,一身素白,会照出什么样的效果? 我进门之后,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秋团长你坐,尔后就再没话了,就一直端这端那地忙活着...... 说实话,往下就看不见别的了,往下,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剩那颗黑痣了。那一颗黑痣就像是一团黑色的火苗,在眼前飘来飘去,倏尔近在眼前,倏尔又远在天边。就是那颗痣,使这顿饭吃得很有些特别。她家的饭跟一般人家一样,也是烙馍,面条,就多了一碟韭菜炒鸡蛋。看得出,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吃饭的时候,她话也不多,就在小桌旁坐着,勾着头' 兹拉,兹拉' 的纳鞋底子。她偶尔抬头,那颗黑痣就跳出来了,就像是打信号似的,再一勾头,那痣就又不见了,晃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她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岁的样子,却一直在院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玩,我几次让那孩子过来,她都说是她和孩子吃过了。饭毕,这女子突然说,秋团长,你轻易不到俺家,也没什么改样的招待你。我炒了一把' 满口香' ,你尝尝吧? 当时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是' 满口香' ,就说,啥东西? 她说,芝麻,不多,就一小把儿。还是黑芝麻,吃了养人、明目,你想不想尝尝? 我一听是芝麻,也不是啥主贵东西,就说尝尝就尝尝吧。不料,她又说,我们这儿的吃法跟别处不同,有一种很特别的吃法,能叫吃过的人十年不忘,所以它才叫' 满口香' ,这吃法是有来历的。我这人好奇,听她这么一说,就想领教领教。于是,我说,咋个吃法,你教教我。她说,那你跟我来吧。当时,我就像中了魔似的,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只见她掀开了耳房的布帘,一扭身走进去了。当我跟着走到耳房门口的时候,我猛地站住了,到了这会儿,我才品出了一点' 纸糊桥' 的意味。我就傻傻地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女子进了耳房后,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了,脱得很净,她就光光地躺在席上,随手从床头上拿过一个小白布袋,从布袋里倒出了一小把儿芝麻,也的确是黑芝麻,她把芝麻倒在了肚脐处,围着她的肚脐眼儿倒了一个圆圆的黑圈...... 接着,她汪着两只大眼睛说,你还站着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吃芝麻嘛? 是你说要吃芝麻。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喊了...... 她活鲜鲜的躺在那里,可我就看见那颗痣了,那颗黑痣真就像是一支' 穿心箭' ,它一下子就把我射中了,打倒了。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弯下身去,刚伸出手来,要去捏那芝麻,可就在这时,她却说,不是这样吃的,这样吃吃不出好来,要这样...... 说着,她伸出舌头来,做了一个舔的动作......"
  老秋接着说:" 我这一生一世,如此奇特的艳遇还是第一次碰上。吃' 肚脐芝麻' 也就这么一回。那真是' 满口香' 啊! 不瞒你说,就在这天中午,就是这个女子,一下就教我了六种方法:一曰' 龙翻' ,二曰' 虎步' ,三曰' 猿博' ,四曰' 蝉附' ,五曰' 龟腾' ,六曰' 凤翔'...... 到了这一步,我就问这女子,你年轻轻的,怎么懂得这么多? 这女子快人快语,也不避讳什么,说都是她那死鬼男人教的。男人是煤矿工人,原先也不懂这些,纯是那些老矿工传授的。那些矿工在窑下挖煤,煤窑在几十丈深的地底下,是三块石头夹块肉,说完就完了。人下去之后,地底下黑咕咚咚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说什么? 就一个话题,说女人。尤其是那些老煤黑子,酸故事特别多,说人在窑上,命是黑的,路也是黑的,天天死人,说不定就轮到谁头上了。活一天就要好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赚的。男人信了这些,就学着做,回回都有新花样...... 后来那女子说,秋团长,我妨不妨男人我自己知道。他第一套第一式:面向东立首微上仰目微上视两足与肩宽窄相齐脚站平不可前后参差两肩垂下肘微曲两掌朝上十指尖朝前点数七七四十九字十指尖想往上跷两掌想往下按数四十九字即四十九跷按也第二式:按前式数四十九字毕即将八指叠为掌掌背朝前两大指伸开不叠掌上两大指跷起朝身不贴身肘微曲每数一字掌加一紧大指跷一跷数四十九字即四十九紧四十九跷也们这样对我,我没有走,主要是为了孩子,我咬着牙也得挺下来,把孩子养大。我这孩子你也见了,不满四岁,他叫个夏狗剩。我也不为别的,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要是有一天,我孩子遇上了难处,你要帮他。当时,我说,我帮,我一定帮......"
  老秋说:" 我现在就告诉你' 肚脐芝麻' 的吃法,这是人间绝技,对男人是大补哇!......" 就这么,一夜一夜的," 说说女人" 成了老秋定时定点的话题。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可对呼天成来说,却是苦不堪言! 每次听老秋说这个,他的下身就会腾起一股烈焰,那心中的焦渴是不言而喻的。跟着,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白色的幻影,那幻影在一日日地折磨着他。他想啊,他是真想啊! 可是,在那种时候,他能么?! 这个挑战太痛苦了,这等于说是在欲火中自焚,是阉割自己。所以,每当老秋的" 说说女人' 告一段落的时候,呼天成就快步走出去了。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果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果园一墨一墨的,烟火头一明一明的,四周散发着青果的涩香,天上汪着满天星斗,天河里有牛郎星和织女星遥遥相望...... 他心里说,天上有憾事,人间也有憾事,这就是缺呀! 可他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一条枪啊!
  后来,呼天成得到了一本书,可以说,是那本书把他救了。
  五易筋经
  那是一本奇书。
  那本书是八圈偷偷地送给他的。
  有一段时间,当城里的" 红卫兵" 在村街里串来串去的时候,八圈吓坏了。他在城里待过,自然见识过那些人的厉害。说起来,他又是旧艺人,还曾有过一个叫做" 浪八圈" 的艺名,是" 残渣余孽" 呀! 况且,他还冒充过" 红卫兵" ,这些事若是让外边的人知道了,一根绳子就把他捆走了。于是,他整天惴惴不安的,生怕呼天成把他交第三式:按前式数四十九字毕将大指叠在中指中节上为掌趁势往下一拧肘之微曲着至此伸矣虎口朝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掌加一紧即四十九紧也第四式:接前式四十九字毕将两臂平抬起伸向前拳拳想离尺许虎口朝上掌与肩平肘微曲数上十九字掌加四十九紧第五式:接前式毕将两臂直竖起两掌相对虎口朝后头微仰两掌不可贴身亦不可离远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掌加一紧出去。
  一天傍晚,八圈担着一对空粪桶,在果园的木栅栏外边扭扭一趟,扭扭一趟,像小偷似的,窥探了四五个来回。后来,当呼天成走出来的时候,他刚好一探头,呼天成厉声说:" 八圈,你干啥呢?!"
  八圈灰着脸,一扭一扭地贴上来,小嗓说:" 天成啊,我犯罪了呀!"
  呼天成以为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心里一紧,头上的冷汗下来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八圈,那目光很毒。片刻,他缓声说:" 八圈叔,你犯啥罪了?"
  八圈四下里看了看,拧着腰,又磨得近了些,仍小嗓嘟囔说:" 在、城里,我、偷了一本' 四旧' 。"
  呼天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说:" 啥' 四旧'?"
  八圈很神秘地说:" 书,是一本书。红卫兵抄来的......"
  呼天成问:" 啥书? 别磨磨叽叽的。"
  八圈再次压低声音说:" 是古本,是个古本。带图。本来,我也不敢拿。收上来的书都一堆一堆地堆在仓库里。那一天,叫我干活的时候,有人踢了我一脚,一下子把我踢倒在书堆上,就那么一撞,把书堆撞乱了,露出这么一个珍本,书是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你想,若是不珍贵,会用黄缎子包么? 我是唱戏的,我知道,用黄缎子包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开初,我也没想偷,可这心里,不知咋的就动了邪念了,等人转身时,我就把它揣在怀里了......"
  呼天成听他把话说完,也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看着,看着,八圈把手伸进怀里去了。八圈从怀里掏出那本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书,可怜巴巴地说:" 天成啊,书是我无意偷的。拿回来以后,我这心里一直不安。这...... 放在我这里,早晚也是个祸害。我交给大队算了。"
  呼天成接过来看了一眼,说:" 八圈叔,这件事,就到我这里,不要再说了,传出去,对你不好。"
  八圈连声说:" 不说。我不说。"
  第七式:接前式毕全身往后一仰以脚尖离地之意趁势一仰将两臂横伸直与肩平虎口朝上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两掌往上往后用力胸向前合掌加一紧第六式:接前式毕两掌下对两耳离耳寸许肘与肩平虎口朝肩掌朝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肘尖想往后用力掌加一紧第八式:接前式毕将两臂平转向前与第四式同但此两掌各近些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掌加一紧第九式:接前式将两拳掌收回向胸前两乳之上些一抬即翻拳掌向前上起对鼻尖拳背食指节尖即离鼻尖一二分头微仰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第十一尾一式:接前式毕将两拳翻转向下至脐将两食指之大节与脐相离一二分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数毕吞气一口随津以意送至丹田如此吞气三口第十式:接前式将两拳离开肘与肩平两小臂直竖起拳掌向前虎口遥对两耳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想往上举肘尖想往后用力第十二尾式:吞气三口毕不用数字将两拳松开两手垂下直与身齐手心向前往上端与肩平脚跟微起以助手上端之力如此三端俱与平端垂物之用力相同再将两手叠作拳举起过头同用力摔下三举三摔再将左右足一踱先左后右各三踱毕仍东向静坐片时以养气如接前第二套者于吞气后接下来不须平端摔手踱足也如欲接行第二套即不用行此前套第十二尾二式头从前套十一尾一式吞气三口送丹田之后接行第二套第一式便合八圈担着那一对空粪桶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依依不舍地说:" 天成,那可是一本神书哇!......" 说着,看呼天成拿眼瞟他,就赶忙说," 不说了,我不说了。"
  那本书呼天成带回去之后,就一直放在茅屋的土桌上。最初,他也翻开看过两眼,书纸的年数久了,黄黄的,很薄。看了,也没多当回事,只是把那黄缎子收起来了,那黄缎子太惹眼。后来,他曾把书拿给老秋看过,老秋看了,淡淡地说:" 倒是个珍本。叫' 达摩易筋经' 。练功用的。"
  说着,摇了摇头。
  呼天成见老秋并不怎么看重,就随手放在了枕头下边。过了几天,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又把书拿了出来,这时,风把那书页吹开了,露出了一幅图,图上画着一个露着肚脐的和尚。他看了看,觉得很有些意思,就对着那图比划了几下...... 再细看,竟还有口诀,就跟着口诀练了。
  呼天成初练时,觉得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那么一些很简单的动作。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也不怎么用劲,却很吃重,做着做着汗就出来了。待一趟下来,就好似全身的气力全都运在了那十个指头尖上,叫你觉得无论身上有多大的力气,也不够使似的。一跷一按,展也无形,力也不知道用在了哪里,只觉得是了无穷尽,不管你心中怎么展,怎么伸,总也伸不到位。但练过之后,却又觉得通体舒泰。那种舒服是说不出来的,就好像是人身上的所有部位都用犁头耕了一遍,很乏很乏。
  再练时,呼天成又发现,他伸展的,其实是一种" 气息" 。他用全身的力气,在运作的是一股内气,是那三寸不烂之气在筋脉里走。明白了这一点,呼天成霍然开朗,心里特别高兴。他觉得,在平原上,人就是活气的。这很对他的脾味。说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个叫" 达摩" 的是什么地方的人,但他觉得这套功法实在是太适合平原人练了。这简直就是给平原上的人创的。这套功法里活活地写着一个" 忍" 字,一个" 韧" 字。在平原,就是活这两个字的。你想,活在这块第二套第一式:接头套吞气三口毕将两拳伸开手心翻向上端至乳上寸许十指尖相离二三寸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手心翻平想气贯十指尖若行第二套第一式须接前套第十一尾式吞气三口不用接十二尾式第二套第二式:接前式数四十九字毕将两手为拳撤回拳掌朝上拳背朝下两肘夹过身后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拳加一紧两肘不可贴峰亦不可远离第二套第三式:接前式毕两手平分开横如一字与肩平手掌朝上胸微向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手掌手指想往上往后用力第二套第四式:接前式毕两臂平转向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气往十指尖上贯平掌朝上微端第二套第五式:接前式毕将两掌伸开指头朝上掌往前如推物之状以臂伸将直为度每数一字掌想往前推指头想往后用力数四十九字毕如前尾式数字吞气之法行之此第二套五式毕照前套十一尾式吞气三口送入丹田后即接行第三套仍减行前套第十二尾式可也若功行之此第二套意欲歇息养神必将前套第十一式吞气之法及第十二式诸法补行于此第二套代之后方能歇息。
  土地上的人,靠的是什么哪? 天是靠不住的,土地呢,又是那样贫瘠,人活什么,不就是那一口气么。在这里,人们忍的是一口气,顶的也是一口气,气就是命的柱子呀! 有这一口气,人就立住了,没这一口气,人就完了。人活着,劳作是没有穷尽的,气也是没有穷尽的。大气叫大活,小气也有个小活。这口气,实在是太要紧太要紧了。他想,他一定要练活这口气。于是,他决定每天早、午、晚练三次,倒也不影响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呼天成突然牙疼起来了。那种疼并不剧烈,却是锥心的。那是一种" 封痛" ,就好像满口牙床被什么塞住了似的,氽一嘴烈火! 疼得他一张嘴就" 咝咝" 地吸气,饭都吃不下去了。甚至连路都走不成,走路也得托住下巴,不然,那疼能第三套第一式:接前吞气后将两手心朝下手背朝上两手起至胸前乳上趁势往下一蹲脚尖各分开些脚跟离地二五分两手尖两离二三寸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两臂尖想往后用力想气至十指头上一直邪到眼上! 他想,这是怎么了? 是练功练走火了?! 这么一想,他害怕了,也不敢再练了,就停了一天,可那疼仍然持续着,疼得让人坐立不安。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干什么事是从来不服输的。他心里说,你既然疼,我就叫你疼吧,我豁出来了,看你能有多厉害?! 于是,他又开始接着练了,越疼他越练。可奇怪的是,练着练着,他就把那疼劲忘了,开始还是有点疼,练的时候忘了,不练的时候还是疼,只是疼得轻了些。就这么咬着牙练下去,过了几天,嗨,那疼劲倒消了,一点也不疼了。嘴里利利索索的,又什么都能吃了...... 经过了这一次,呼天成才明白,那是气在牙床上堵住了。后来是他接着又练,倒把堵住的地方冲开了。到了这时候,呼天成又想,,看起来,这人真是气撑的,该豁出来的时候,你还真得豁出来,只要你泼上这一罐子热血,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呼天成的腰又疼起来了。
  第三套第二式:接前式毕将身一起趁势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右手掌向左推左手掌向右推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右手掌向左用力指尖往右用力左手掌向右用力指头向左用力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先是蹲不下去,就是勉强蹲下去了,却又站不起来。那腰里就像是塞进了一块坯似的,坠着疼,坠得人歪歪斜斜的。你想直腰的时候,根本直不起来;往下再弯,却又弯不下去,腰就那么老是弓着。弓着不说,它还疼,疼得让你想打滚。这一次,呼天成想,这到底算是啥功? 简直是活折磨人,是让人活受罪! 它一次一次地折磨你,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练它干什么?! 他说,不练了,再也不练了。可是,他一旦翻开那图,总觉得那敞着肚脐的和尚在暗暗地笑他。看一次如此,再看还是那样。他心里说,你笑个鸟啊,我不受这罪了。人活着都是享福的,我遭这罪干啥? 和尚不语,和尚还是笑。
  老秋见他进门出门的时候,腰老是弓着,就问:" 你腰是怎么了?" 他说:" 疼。"
  老秋说:" 是练那功练得吧?" 呼天成笑笑。老秋躺在草床上,默默地说:" 练那干啥? 没有一点意思。最近你听广播了么?" 呼天成是很服气老秋的,老秋是上边的大干部,中央都挂了号的。呼家堡这个典型,也是人家老秋树的。可在这件事上,老秋的话却起了相反的作用。老秋认为没有意思,呼天成倒别上了。他心里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意思。那好孬是一本书,写书总不至于是为了坑人吧? 就又接着往下练,练的时候,腰疼仍然不止。他就强撑着,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谁知这腰疼一直持续了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这半个多月里,每练一天,他就在土墙上划上一道,一直到他划到十六道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的腰直起来了,竟一点也不疼了。到了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他的腰原是受过伤的。早年,他小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到外边推车运煤。推的是那种木制的独轮车,一去三天,还在野地里过了一夜,中了寒气,就是那个时候,他把腰扭伤了,后来还找接骨的先生治过...... 一想到这里,他顿时悟出来了,气是顺着脉络走的,凡是走到有伤症的地方,它就不通了。哪里不通哪里就会疼。这其实是自己在给自第三套第三式:接前式毕将两手分开如一字两臂与肩平手心朝下胸微往前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两手想往上往后用力己治病呢,用内气把自己身上的病逼出来,再用自己的气冲它。这其实就是一种导气强体的循环方法。于是,他又想到了前番的牙疼,那也是因为他有一颗坏牙根所引起的,他的那颗牙早年就坏成了一个窠臼,吃饭的时候总是塞东西,这几日,那坏牙竟然被新长出的牙芽顶出来了...... 呼天成大喜。
  有了经验,呼天成就不怕了。再遇上什么的时候,他也不慌了。这时候,那痛苦就成了一种历练,成了一种检验毅力和承受极限的工具。每一次疼痛都成了他新的体验,成了他可以傲视痛苦的资本,他能感觉到气息一次次冲击病痛的过程,也能体察到某个部位的病痛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人是一个隐患哪! 人活着,处处都有隐患,连自身也是一个隐患,只是你没有觉察罢了。人往往就是这样,等你真正觉察的时候,就晚了。他依旧每天练三次,每次练过之后,他都会体验到一些新的感悟。这些细小的体感也总是给他带来喜悦。过去,他一直有胃寒的毛病,这病已有很多年了,是六第三套第四式:接前式毕左手及臂在上右手及臂在下左手臂朝下右手臂朝左两臂皆曲向数四十九字每数一字想气贯十指尖为度两臂不可贴身第三套第五式:接前式毕将两臂垂下手心翻转向后肘曲十指尖亦曲每数一字想气贯十指尖为度俱照前式数四十九字毕每照前尾式照字吞气平端摔手踱足毕向东静坐片时不可说话用力如要上顶为者于五十日后行到第三套一蹲之式跟往上踱牙咬紧将左右各三扭以意贯气至顶上则为贯顶上矣六十日后以意贯至下部则为达下部矣一年吃凉红薯吃坏的。所以,他一口凉饭也不能吃,只要吃了凉的东西,胃就会疼痛难忍。可这几日,无意间,他发现他竟然可以吃凉东西了。有一天,他不经意地喝了一碗凉稀饭,要搁往常胃是肯定受不住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早些时候,他开会熬夜多了一点,眼里曾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黑点像蠓虫一样,总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可这一段,那黑点竟然自动地消失了。再一个体会是,他的味口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不太爱吃那些荤腥的东西了。他过去常常失眠,现在夜里也睡得好了。老秋说,你的呼噜打得很有特点哪。他也就笑笑,不解释。后来,他怕影响老秋休息,就搬到隔壁去住了。
  再后来,每当老秋" 说说女人" 时,呼天成的感受就不再那么强烈了。感觉还是有的,冲动也有,但那烈焰一样的灼烧感没有了。也没有了那种要发疯一样的狂躁。听了一些很刺激人的酸故事之后,呼天成竟然想,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点事么? 一旦说多了,说腻了,他的感触反而不那么深了。那时候他也才三十来岁,正是人生的旺季,心依然很大。可他居然能够挺住,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不就是一股气么,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作用呢? 正是这本书成全了呼天成。慢慢地,呼天成感悟到,这是一本诞生于苦海的书。这样的书肯定是来自无依无靠、无遮无拦、无凭无据的去处,肯定来自于一曝十寒、千灾百病之后,他也必是经历了万般的劫难,在苦苦修行之后,才凭着那么一口气,醒出来的。此人是一个有大举的人。它就用这么一股气,锻出了一个金钢不坏之身?!
  人还是活气的。
  六老鼠捉猫
  有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理解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秀丫每每见到呼天成时,都用一种幽怨的目光望着他。那幽怨里埋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也埋藏着女人的仇恨。只不过怨倒是真的,那恨有点假。自她来到呼家堡,他已成了她心里唯一牵挂的人。他的霸气,他的强悍,他那一张黑黑的国字脸,都是她所喜欢的。她从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总觉得他的目光里爬满了蚂蚁,是很蜇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可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晾在那里? 是他不想么? 她知道他想。那么,又是为着什么呢? 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已经豁出来了,她不怕人们说什么,她甚至渴望被什么人捉住,如果捉住了,那就明朗化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可是,呼天成却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等待是很焦人的。那时候,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就像是麦场里那次一样。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说话。就是偶尔碰上了,说一句什么,也像是路人一样。这又叫她恨他。包括她为他受的屈辱,每每想起时,她就恨得直咬牙。可恨又恨不起来,她心里说,他是大队主事的,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难处,他得时时刻刻为人们做出表率,不然,谁还听他的呢? 可是,说是说,想是想,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女人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熄灭的,一旦燃起来的时候,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有时,你看着火已灭了,可不知什么时候,风一吹,它就又燃起来了。女人不怕追,最怕晾。你一旦晾了她,她就像疯了一样死死地缠住你,她必要达到那个结果。你是鬼也罢,你是怪也罢,她就是你了!
  平原的风土是很染人的。你看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地很平,黄牛在路上慢慢走,风也不烈,草长,庄稼也长,一年一年,春种秋收,有四季管着。可时间一长,你就不知不觉地变了。开初,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太讲卫生,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孙布袋身上就有这股味,她总是催他去洗一洗。后来,她在田野里也会闻到这种味,风里也有,就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让人晕晕乎乎的味。再后,慢慢地,她就闻不到了。按秀丫的本性,她应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后,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学会了沉默。她也开始像呼家堡人一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在心里沤着,火在心里烧,烟在心里沤,让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甚至学会了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假话。她发现,平原上的人其实都是爱说假话的,说的都是些小假话。这里人不说大假话,是不敢说。说大了一是怕人不信,二是说得太大连自己也承受不了。他们把说假话叫做随口编" 筐" 。有一阵子,连秀丫也会随口编" 筐" 了。夜里,她常常魂不守舍地跑出去" 串门" 。一旦孙布袋问她,她就随口编" 筐" ,不是说去三婶家了,就是说去二婶家了,再不就是去牵牛姐家了。可她谁家也没去,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有几次,她曾大着胆子跑到果园里去找他。她没从有木栅栏的地方过,她怕人看见,她总是从另外的地方跳进去,那些地方扎满了棘棘,有一回,她把裤子都挂烂了。她就是在那里无意间窥探到了呼天成隐藏着的秘密。在果园深处的茅屋里,竟还躺着一个人呢。在村里,除了呼天成外,她是唯一撞见那个外人的。一看见那个躺在草床上的人,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在慌忙中,她不得不编" 筐" 说:" 呼支书,我找你有点事。俺家的猪......" 呼天成见她一头撞进来了,猛地愣了一下,尔后立马说:" 好,好。到外边去说吧。"
  说着,就把她领出来了。出了门,走到一棵树下,呼天成淡淡地问:" 有事么?" 秀丫喏喏地说:" 也、没啥事。"
  呼天成立时很严肃地说:" 这里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她赶忙说:" 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决不会说出去。到了这会,他才松了语气,说:" 你回去吧。"
  就这样,三言两语,她被打发走了,她走一路哭了一路。
  后来,那个" 外人" 走了。那人是走了很久之后,秀丫才知道的。他来的时候是秘密来的,走时也是秘密走的。这人究竟是谁,也只有呼天成一个人知道。其实,老秋走不走,跟广播里的声音有极大关系。有一天,老秋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六个字,他对女播音员嘴里吐出的这六个字非常敏感。听到这六个字后,他不顾身上的腰伤,竟然坐起来了! 尔后,为了证明那六个字确实是从播音员嘴里吐出来的,他又让呼天成找来了当天的报纸,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后,他一天都很兴奋。当天晚上,当那六个字再次出现在广播里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对呼天成说:" 天成,看样子,我该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
  呼天成立时就明白了。老秋要出山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发现,那广播里的声音,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老秋临走时,给呼天成留下了一句话,他说:" 农民嘛,还是种庄稼。"
  这话从字面上看,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可话外的意思却是很费人猜测的。呼天成是何等人,就这么一句话,在那种时候,一下子就把他点亮了。后来,呼家堡能够成为平原第一村,跟老秋的那句话是很有关系的。
  老秋走后,当果园的茅屋里只剩下呼天成一个人的时候,秀丫就来得更勤了。可她一直不知道,她身后还跟着一个" 声音" 呢。每当她踏进果园时,那" 沙沙......" 的声音就跟着响起来了。她以为是风扫树叶的声音,也没在意。可呼天成心里是清楚的,他能听出那声音的用意,他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每当秀丫走进那所茅屋的时候,呼天成总是用一个字来打发她,呼天成只说一个字,他说:" 脱。"
  秀丫很听话,她几乎每次都脱得光光的,躺在里边的那张草床上等着他。可是,一到这样时刻,呼天成就开始练功了。他屏神静气地立在那里,就对着秀丫,对着那雪白的胴体练起功来了。一次又一次,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为啥要对我这样?" 要是练完功的时候,呼天民就对她说:" 秀丫,你信我么?" 秀丫含着泪说:" 我信。"
  呼天成就说:" 那好,那你就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你要相信我。"
  秀丫总是哭着说:" 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呼天成就说:" 等到那种声音消失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秀丫说:" 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就要我吧。我不怕丢人,我也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
  呼天成说:" 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我自己。你一定要等我。"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秀丫一直在等......"
  呼天成也在等着。这仿佛是一场比意志、比耐力、比韧性的战斗,就像是猫捉老鼠;老鼠呢,也在捉猫。诱饵就在那里摊着......"
  再后来,秀丫开始恨他了。她再也不到那茅屋里去了。这时,呼天成就让秀丫当了" 赤脚医生" ,当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后,她就不用再下地干活了。而呼天成却常常把她召到茅屋里去,让她去给他看" 病" 。只要她去了,仍然是让她脱得光光净净地,躺在床上...... 秀丫睁着两只幽怨的大眼,说:" 你有病么?" 呼天成就说:" 有。你就是我的' 病' 。"
  秀丫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见我?" 呼天成就说:" 是为了治' 病' 。"
  尔后,他就又对着那雪白的胴体开始练功了。这时候,躺在床上的秀丫,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真正的" 牺牲" 。" 牺牲" 二字,似乎只适用于女人,也只有女人才配用这" 牺牲" 二字! 面对秀丫的时候,不能说呼天成没有痛苦,痛苦是有的。那痛苦就像是一条蛇,一直缠着他。他就一直用练功来把持自己,那一式一式的功法练起来时,叫人根本无法分心,一旦进入功法的境界,面前的景象就成了一具白色的幻影,成了一种幻觉,只要屏息凝神,那幻觉就会慢慢地消失。这场精神战持续了很久很久,越练,心中的渴念越小,越练,身上的气感就越明显。后来,呼天成觉得,他确实是战胜自己了,同时也战胜了外边的那个" 声音" 。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在这一点上,他是挺过来了。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过不去的桥了。在这个阶段里,呼天成的练功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了。气在他的脉络里是越走越顺,而那白色的胴体对他的诱惑却越来越微弱。不能说一点也不想,但至少他是能抗住的......"
  可是,一直过了好多年之后,他才发现,这套功对他来说,也是有害的。可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太晚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七章
  一骡子不是咸的
  呼国庆决定去市里一趟。
  他觉得,无论如何,他是对不住小谢的。
  自从呼国庆任县委书记以来,他心头上压的坯是抽了,却又扎上了一根刺。那就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丽娟。在很多个夜晚,他都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个" 如何面对" 的问题。人家是个姑娘啊,人家把一颗心都给了你了,你他妈的还是人不是了?! 就说你不是人,可你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吧。然而,怎么跟她说呢? 张不开嘴呀!
  可没法说,也得说。他必须见她一面。
  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呼国庆独自一人把车开出了县委大院。然而,不巧的是,车刚出大门不远,就被另一辆车堵上了。
  那是一辆桑塔纳。车门一开,从桑塔纳里钻出来的竟然是范骡子。范骡子快步走到他的车前,说:" 呼书记,我来领圣旨来了。"
  呼国庆把车窗摇下来,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今儿我有事。有话改天再说。"
  不料,骡子跟他犟上了。范骡子说:" 呼书记,我知道你有事。可我这事比你那事大。这事能给财政上弄一个亿! 你要不想要就算了。"
  呼国庆车上的自动玻璃只关上了一半,又停住了。呼国庆沉着脸说:" 骡子,你诈我呢?" 范骡子说:" 你是县太爷,我敢诈你? 你给我个脸,我这是往死里给你干呢。刚才我不是说了,我是领旨来了。"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说:" 上来吧。"
  待范骡子上了车,呼国庆说:" 说说吧,咋给我弄一个亿?"
  范骡子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了一盒烟来。他三下两下揭了封口,从里面掏出一支,递给呼国庆,接着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啪" 地给呼国庆点上,说:" 尝尝,味怎么样?"
  呼国庆吸了一口,含沙射影地说:" 嘿,吸上' 大中华' 了。"
  范骡子没接这个话茬,接着问:" 品出来没有?"
  呼国庆" 哼" 了一声,说:" 还行,味挺正。"
  范骡子把烟盒递过来,又让呼国庆看了看,那烟的包装十分精美,也看不出什么。可范骡子却说:" 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假的。"
  呼国庆又吸了一口,说:" 假的? 假也可以乱真哪。"
  范骡子说:" 就是以假乱真。"
  呼国庆并不喜欢范骡子这个人,策略是策略,他觉得对这个人是应该防范的。就说:" 说说那一个亿。"
  范骡子说:" 呼书记,咱县东拐乡有个亿元村,你知道不知道?"
  呼国庆说:" 知道。"
  范骡子说:" 他们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知道?"
  呼国庆沉吟了一会儿,默默地说:" 知道。"
  范骡子说:" 那是一个造假村。在那里,造假已经达到国际水平了。我让你吸的' 大中华' 就是那个地方造的假烟。那个地方是造假' 一条龙' ,啥烟都造,全是最先进的机器包装出来的,你根本看不出真假。他们那里年年先进,是造假造出来的先进。这个造假村的村长姓蔡,叫个蔡五。他是个精明人。据说,这家伙为了对付突击检查,还专门设计了一套暗号。啥人啥打发,要是烟草局的来查,那暗号是' 鬼子进村了!' ;要是工商来查,他们的暗号是' 二号包间有饭局' ;要是公安来查,他们的暗号是' 洗头的' 来了;要是税务部门来人,他们的暗号是' 洗脚的' 来了...... 我们准备把这个造假的窝点端了!"
  听了这番话,呼国庆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他心说,人真是可怕呀! 关于东拐乡的那个亿元村,他是知道的。过去,那个村一直是王华欣书记抓的点,那个叫蔡五的村长,跟王华欣几乎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王华欣曾经有个理论,叫做商品经济的初期,农民要学会钻空子。两手空空,你让农民怎么去致富? 唯一的办法就是钻空子。就看你会钻不会钻,钻得巧不巧。到了一定的时候,有了资本积累,他们会慢慢走上正路的。当时,这套" 华欣理论" 在县里还是有一定市场的。于是,这么一个造假村就保下来了,而且年年先进。那个村可以说是王华欣的根据地,王华欣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 条子" ,大多都是在那个村报销的。现在,范骡子提出要端掉这个亿元村,就等于说是断王华欣的" 后路"! 这对全县震动将是非常大的。问题不在于这个村是不是造假村,他造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谁都知道。可这件事由范骡子提出来,就不得不让人吃惊?! 范骡子是谁? 他曾是王华欣的铁杆呀! 他恨呼国庆恨成那样,他为此曾经大闹过县政府...... 这真是一个出" 叛徒" 的地方哇。骡子本就是王华欣的人,可王华欣前脚走,他后脚就" 反水" 了。人是活脸的,你只要给他一个脸,他就能跟着你干。看来,他用范骡子是用对了。
  呼国庆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了。可他仍然说:"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毁了一个亿元村,怎么就能给财政上弄一个亿?"
  范骡子说:" 他不光是造假的窝点,还是一个非法的烟叶集散地。为啥咱们的烟站收不上烟叶? 管理只是一个方面,主要原因是,烟叶都流到他们那里去了。他出的价高,有一多半烟叶都从他们那里流走的。他们那里是亿元村不假,可钱都窝在私人手里,是个别人得利。把那个窝端掉,烟叶进了烟站,是国家和县上得利。两个都是亿元,一个是村里的,一个是县里的。你要哪一个?"
  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谁都知道烟叶是人类的天敌,可他们这个县却是靠烟叶吃饭的。若是烟叶收不上来,那么,县财政就必然吃紧。可一个亿元村,与方方面面都是有联系的,事关重大呀! 最后,呼国庆一咬牙,终于说:" 干他!"
  范骡子说:" 我就是来取' 上方宝剑' 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干了。"
  呼国庆很干脆地说:" 干吧。"
  范骡子说:" 呼书记,你光说句话不行。你想,这么一个亿元村,那蔡五是何许人,我说干就干了?"
  呼国庆脸一沉,说:" 怎么,想动用公安? 你跟他们联系就是了。还吞吞吐吐的,哪那么多毛病?"
  范骡子说:" 咱县的人,不是用不用的问题,是一个也不敢用。你只要一集中,风就给你透出去了,到时候,叫你啥也查不出来。这一次,我是借人家武警支队的人,我跟支队长有点亲戚,让武警出面。再加上咱们的稽查,联合起来搞个突击行动......"
  呼国庆想了想,说:" 也可以吧。注意,不要出什么问题。"
  范骡子说:" 光这还不行,还要借你县太爷的大驾。你必须坐镇。也不要你出来,你在车里坐着就行,我只要你露露面。万一县里有人出面干涉,有你在场,就不会半途而废了。要不然,就是查出来也白搭。"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看起来,这个范骡子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是粗中有细呀。他问:" 你什么时候行动?"
  范骡子说:" 就等你一句话了。不过,今天是星期六,是他们那儿的交易日,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呼国庆立时火了,说:" 好哇,老范,你敢搞我的侦察?!"
  范骡子苦笑说:" 我哪敢呢? 我只是每隔十分钟,给看大门的老头打个电话,看你出去了没有。"
  呼国庆沉着脸说:" 老范,下不为例。"
  范骡子连连点头说:" 好,好。不过,我还有个要求,进入之后,你得把你的手机关了。这个蔡五神通广大,说不定省里都会有人替他说话。"
  呼国庆皱了一下眉头,说:" 行,我关了就是了。"
  就这样,呼国庆呼得临时改变决定,跟范骡子到东拐乡去了。
  二蔡先生
  在县城的西南方,有一个叫弯店的自然村。
  这里就是人们说的那个造假亿元村。
  弯店弯在一个河套边上,这里说是河套,却常年没有水,是个干河套。路沿上长有一趟一趟的柳树,是垂柳。因为没有水,那柳叶是半卷的,像是一个个小卷筒似的,倒也显得有些特别。如今,这个河套就成了天然的交易场所。每逢到了星期六,这里可以说是盛况空前,据说,这里的交易范围可以直达中南五省! 当然,是非法的。
  而这么一个造假贩假的" 大本营" ,就是蔡五,蔡先生搞起来的。
  说起来,蔡五还算是个残疾人,他的右腿有点瘸,是小时候爬树跌坏的。据说,儿时,他娘曾给他算过一卦,卦象很不好,说他命里有大灾,怕不成人。于是,就照卦人的吩咐,给他起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叫蔡花枝。蔡花枝六岁时上树掏喜雀,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把右腿摔坏了。家里人得信儿,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一个个说:" 破了,灾破了。这下娃有救了!" 也不给他治,就这么落下" 戴破儿" 了。在平原" 戴破儿" 是人受伤后落下的痕迹或毛病,是略有残疾的意思。命里有灾的人,身上有" 戴破儿" ,命相就破了,那是好事。从此,蔡花枝就走路一摇一摇的,常走" 划船步" 了。蔡花枝上边有四个姐姐,他在家里排行老五,一般都叫他蔡五。可他最乐意听的,还是人们称他为蔡先生。
  蔡五年轻的时候,曾在村里当过几年民师。他爱好非常广泛,教过小学的图画和体育,是画猫像猫,画狗像狗。偶尔呢,也代过几节语文,几节算术,是通些文墨的。人就那么瘸着,还特别喜欢打蓝球,也是满场飞,跑起来一尥一尥的,冷不丁就投进去一个! 瘸是瘸,人很蹿哪。这样的人能不精明么? 他的发展自然是从卷烟开始的。最初的时候,他是自卷自吸。那会儿,乡下人是吸不起卷烟的。村里人吸烟都是" 一头拧" ,揉上一把烟叶,随便用废纸一卷,就那么裹巴裹巴吸了。蔡五不同,他吸得讲究,一吸就是" 两头平" 的。他先是用烟斗卷,烟斗是自己用几块木板做的,纸也是事先裁成一条一条,那样压出来磁实,卷出来也好看些。后来就越来越讲究了,烟丝切得细细的,用酒喷过,再放上香料,卷出来比卖的还好吸,就又自做了烟盒,白包,出门去就在兜里揣着,谁见了就讨一支吸吸,很美。日子久了,周围人有了婚丧嫁娶,买不起正牌香烟的,为了体面些,就来他这里订上个十条八条白包烟,给客人们吸了,都说好。钱是随便给的,有就多给,没有就少给。因为是当过民师的,有人求到门上,客气些的,就尊他一声蔡先生,他非常高兴! 说一声:" 拿去吧!" 就不说钱了。以后,就这么做着,做着,越做越高级,越做市场越大了。先是他一家做,后来就家家做,做着做着,就走向" 世界" 了,做成了这么一个造假村。
  蔡五点子多,村里很快就富起来了。村人们自然都念他的好,在一次选举会上,全村人庄严地投下了神圣的一票,选他做了村长。自他当了村长后,全村人就统一改了口,都叫他蔡先生。
  蔡先生的生意怎么能不红火呢? 看吧,就在那个长不过一里的河套里,每逢星期六,那里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蜂房,在上午十点以前,先是有外路的客商坐着各种车辆从四面八方往河套里涌来,很快就把整个河套堵满了。而这时的河套里则已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烟摊,每个烟摊的后边都会站着一个弯店的女人,弯店的女人个个都是卖烟的好手,她们从八岁到六十岁不等,那一双双懵懂善良的眼睛,全都笑盈盈地望着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吧,凡是世界上出售的香烟名牌,这里几乎全都出售! 啊,这里可以说是一条烟的河流,假如你顺着河套向前望去,就会被那花花绿绿的香烟牌子所吸引,被那各种各样的精美的包装所震撼,甚至会被那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所迷惑,在人头攒动的河套里,那嗡嗡营营的交易声直冲九霄,传得很远很远! 那么,你能说这是在贩假么? 她们说,这是生意。看,那戴红袖标的老头,不是在收看车费么;镇上的工商管理员不也在一个一个收摊位费么? 井井有条哇。听,那讨价还价的语气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的大度,你让一分,我也让一分,你让一步,我也让一步,都有碗饭吃,不就行了,说得多么好哇。在这里,人们都忙碌得像工蜂一样,一窝一窝地在头碰头地进行交易。他她们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手袖手的。特别是袖着手的这种交易,是极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她他们的两只手在袖里藏着,就像是两个初恋的情人一样,悄悄地用手说话,你勾一下,我勾一下,你比一下,我再比一下,这时候手就成了他她们的" 嘴" ,那" 嘴" 极缠绵地勾扯在一起,有亲有疏,有分有合,一时是那样的决绝,一时又是那样的不舍...... 在那些袖子里又藏着多少秘密呢? 当然,也有四乡里来的一些小贩和闲人,他们带着万分羡慕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串来串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直到交易市场快要散的时候,他们才会上前讨价还价,捡一些便宜的,弄上一箱两箱,或一条两条,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这种喧闹会一直持续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到了那时,人才会慢慢地流走。
  如今的蔡先生已经不做这些事情了。蔡先生只是在管理。蔡先生自己有一栋四层的别墅楼,三辆轿车,还有一辆是卡迪拉克,这辆车是村里给他配的。村里人也不知道这车到底好在哪里,村里人只说,蔡先生无论坐什么都是该的。蔡先生太忙了,蔡先生的接待任务也太重了,千万别让蔡先生累着。有时候,连蔡先生自己都有些恍然,嘿,人怎么说富就富了呢? 可是,蔡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死期已经临近了。
  人富了,是不是该有一点嗜好呢。蔡先生当然是有嗜好的,他的嗜好也很特别,谁能想得到呢,蔡先生居然喜欢养虱子。蔡先生的这个嗜好来源于童年,那可以说是蔡先生童年记忆的回潮。小时候,他家里穷,平原上有句俗话叫:穷生虱子富生疥。那时候,他身上总是生满了虱子,而每到晚上,待他脱光衣服时,娘总是坐在油灯下给他捉虱子,这是十分生动的一幕,娘的两只手在他的裤缝里扪来扪去,两个大拇指甲盖总是很快地就扪住一匹," 叭" 的一声,有血光溅出来,很动听。在很多个夜晚,娘的指甲盖总是被虱血染得红霞霞的。要知道,蔡先生是很孝顺的。娘老了,娘后来得了瘫痪病,一直在床上躺着。蔡先生不愁吃穿,蔡先生的老娘也有人侍候,蔡先生只是想在老娘身边尽尽孝道。所以每隔几天,上午的时候,蔡先生是不见任何人的,那是蔡先生亲自为老娘梳头、擦身、捉虱的时间。蔡先生是个很讲究的人,每当他给老娘捉虱的时候,他都要事先准备好一根细白线,每捉一匹,他总要把虱子绑在那根细白线上,虱小线细,这活儿是要巧的,只有手巧的人才能做,可蔡先生就能做成。待蔡先生给老娘捉完虱子时,那根细白线上也就拴满了。蔡先生就把那拴满虱子的细白线绑起来,吊在让娘能看到的地方,那拴满虱子的白线滴溜溜转着,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小虱头在动...... 娘一看就笑了。他也笑了。很愉快呀! 不是么? 不过,这根拴满虱子的白线一般要挂上几天,待它再也不动的时候,蔡先生就把那根白线取下来,留下一匹公的,一匹母的,悄悄地再放回到娘身上去,他发现虱子的生命竟是如此的顽强,吊过几天后,它仍能活过来,仍能继续繁衍,这里边是不是也有一点精神哪? 太有趣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博娘一笑。于是就周而复始,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蔡先生也就上瘾了。蔡先生是个大孝子哇!
  这一天,正当蔡先生坐在他的别墅楼上,给他的母亲捉虱子的时候,弯店村出了大事情了。十点半的时候,只听得一片嗡嗡声,河套里像炸了窝似的,人们像是乱头蜂一样,四下逃窜! 他们先是嚷着:" 鬼子来了!" 后来又说是:" 二包来了!" 还有人说是:" 洗头的来了!" 可他们到底也没弄清是那方面的人,只见河套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弯店的女人们是舍不得那些香烟的,在人们来回逃窜的时候,她们却在用身体紧紧地护住各自的摊位。她们似乎也不怕查,她们有蔡先生呢。然而,当她们彻底醒悟的时候,已经被武警和稽查大队的人包抄了!
  等蔡先生得到消息的时候,连村子都被围住了。蔡先生起初还是很坦然的。当有人飞蜂一样跑来给他报信儿时,他也仅是问了问是谁带人来的,有人就说:" 是范骡子!" 他听了之后," 噢" 了一声,说:" 是骡子呀。骡子不是犯错误了么?" 说着,他打开手机," 叭、叭、叭......" 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接着说:" 不要慌,不就是一个范骡子么? 我下去看看。"
  说着,蔡先生就拄着拐杖,一尥一尥地下楼去了。
  蔡先生来到村街上,看见武警和稽查大队的人正分成一组一组,在查他的" 地下工厂" 呢。而那个范骡子就站在村街的中央,叉着腰,俨然一副大领导的派头,显然是他在指挥这次行动。于是,蔡先生走上前去,绵绵地说:" 老范,王书记没来么?"
  范骡子听他提到了王华欣,脸微微红了一下,说:" 老蔡,我可是奉命行事哇。"
  蔡先生站在那里,笑了笑说:" 老范,是不是缺钱花了?"
  范骡子愣了,接着,他哈哈一笑,说:" 老蔡,我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配合检查吧。今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蔡先生绵绵地说:" 真的么? 那我倒要看看。我也实话告诉你,用不了半个小时,县上就有人来!"
  范骡子说:" 好,好。我也不跟你争。我知道你手眼通天,我现在就领你去见一个人。"
  这时,蔡先生才稍稍有些吃惊了。不过,他还是跟着范骡子去了。当他们来到村口时,只见村口处停着的是一辆奥迪。可这辆奥迪对蔡先生并没有产生什么威力,蔡先生什么样的车没见过? 可他却不知道车上坐的是谁。但有一点他清楚,看来,坐镇指挥的并不是范骡子。
  范骡子走在前边,他加快步子,走到那辆车前,对着摇下的车窗说了几句话,接着,车门就开了,呼国庆挺身从车上走下来。
  范骡子就给蔡先生介绍说:" 这是县里的呼书记。"
  接着又对呼国庆说:" 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村长。"
  呼国庆看了他一眼,说:" 你就是村长?"
  蔡先生是知道呼国庆的,他在会上见过他,忙说:" 是。我是村长。"
  呼国庆说:" 造假村的村长?"
  蔡先生觉得很委屈,他是很想讲讲道理的。他说:" 呼书记,你过去没来过咱这里,说起来,还是咱这儿穷哇。上头不是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么。我呢说起来只是个芝麻绿豆,在你们眼里,狗*5 不是......"
  呼国庆不容他再说下去,他脸一沉说:" 你就是这样造福一方的么?!"
  范骡子说:" 操,他标标准准是造假发的横财! 你一人造假不说,还带动一村人造假!"
  蔡先生不服,蔡先生说:" 这我倒要问一问,何为真? 何为假呢?"
  呼国庆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这个瘸子。他甚至对他有了一点点欣赏。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搞出了一个造假村。村里的确是富了。初进村时,他就看到了,村里铺的是水泥路,村街的两旁也都安上了路灯,村子中央矗着一个大水塔,房子几乎全都是新盖的,墙上都贴着一色的" 马赛克" ,看上去十分漂亮。而一家一家的门楣上,也都贴着特别烧制出来的瓷片,那些瓷片上的字也都是很有些寓意的,像什么" 福如东海" 、" 吉祥如意" 、" 和气生财" 之类。这真是个能人哪! 呼国庆望着他,冷冷一笑,说:" 你说呢?"
  蔡先生绵绵地说:" 我这个人好说实话。要叫我说,烟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毒害人的。那么,真的,就是真毒。假的,就是假毒。相比起来,是假毒好呢,还是真毒好呢? 再说了,烟总归是一股烟,冒冒气而已。我这里真也罢假也罢,养了多少人呢。别的不说,光镇上的干部养多少? 工商、税务又从我这里拿走多少? 王华欣书记讲过......"
  一听到" 王华欣" 三个字,呼国庆气得脸都白了,厉声说:" 胡闹! 你这叫理么? 歪理!" 就在这时,只见村外的柏油路上,先后开来了三四辆车,有两辆竟然还鸣着警笛,呜呜地朝村里开来了!
  蔡先生觉得是" 救星" 来了。不管是县里来的,还是乡里来的,总可以替他说说话的。于是,他抬起头,往村外望去。
  呼国庆也跟着扭头看了一眼,他也仅仅是看了一眼,重又把身子扭过来了,他挺身站在那里,背对着" 呜呜" 驶来的警车,心里说,我倒要看看,来的到底是谁?!
  不料,那些车辆却在离他们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先还有警笛呜呜响着,后来连警笛也不响了...... 最先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一只脚里一只脚外的,还大喉咙吆喝了一声:" 老蔡,咋回事?!" 可紧接着,又" 猴" 一下钻回去了!
  就这样,那些匆匆赶来的人,连车都没下,就前车变后车,后车变前车,一辆一辆的顺原路退回去了。不用说,他们的眼还是很尖的,他们都看见了县委书记呼国庆,有他在那儿站着,谁还敢上前呢?!
  呼国庆冷冷一笑,说:" 老蔡,你不简单哪,把政府的人都调来了。我看他谁敢干扰打假,为虎作伥!"
  蔡先生勾下头去,脸上露出了很沉痛的样子。片刻,他又抬起头来,很温和地说:" 呼书记,我看这样吧。我知道县上也有难处。这样好不好,县委、县政府的工资,我们包了......"
  这一次,倒使呼国庆大大地惊讶了,他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敢这样说?! 他心里说,疯了,这人八成是疯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呼国庆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说:" 你、你...... 简直是狂妄之极! 县里的工资让你来发? 国家公务人员的工资都让你来发?! 笑话!" 呼国庆不想再跟他口罗嗦了,他对范骡子指示说:" 严肃处理!" 说完,就扭头朝他的车前走去。
  蔡先生也有些讶然。他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他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呢? 我已经让这一步了,难道他还不满足? 蔡先生是做过几年民办教师的,说起来也算是乡村里的" 知识分子" ,他觉得他应该做到仁至义尽。于是,他又一尥一尥地追上呼国庆,说:" 呼书记,不要这样。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何必呢,如果闹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呼国庆站住了,他回过身来,尽量平静地说:" 你威胁我?"
  蔡先生绵绵地说:" 我哪敢呢? 我只不过是......"
  呼国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严肃地对范骡子说:" 假烟,假商标,包括机器设备,统统给我收缴,一根线都不能留。另外,你给我狠狠地罚他,罚得他倾家荡产!" 接着,呼国庆径直上车去了。
  蔡先生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心里说:这人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三猴脑宴
  呼家堡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早上,当得知客人要来的准确消息时,呼伯沉吟了一会儿,吩咐说:" 让国庆来一趟,替我陪陪客人,这对他有好处。"
  可是,根宝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却一直没有跟呼国庆联系上,呼国庆的手机关了。
  呼伯听了徐根宝的汇报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显然,老头心里不大高兴。于是,根宝忙说:" 我再跟他联系。"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都到了,还是没有跟呼国庆联系上。
  呼伯摆了摆手,淡淡地说:" 算了,呼县长忙,就让他忙去吧。"
  听了这话,徐根宝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以前,呼国庆不管是当县长还是县委书记,呼伯从未称过他的官职,现在居然称起他过去的官职来,这说明,老头确实生气了。
  不过,这次来呼家堡的客人也的确是不一般。客人是直接从北京来的,在省里都没多停,就到呼家堡来了。据说,在省城的时候,省委书记要请他吃饭,被他婉言谢绝了。
  这位客人的年龄并不大,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中等个,剃一寸头,很随便地穿着一身T 恤衫,系一条紫色的领带,看上去散散淡淡的,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女子却显得亮丽无比,人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高挑个,长披发,袅袅婷婷的,身上挎一造形奇特的小坤包,下了车,那高贵一步就走出来了。
  表面看来,下车的只有两位,可他们却带来了两部车。一部是他们两人乘坐的" 奔驰" ,另一部" 丰田" 面包,是跟在后边的。要从这个角度说,那排场就大了。
  客人姓秋,名叫秋援朝,是一位京城元老的儿子。他的父亲早些年曾做过平原省的省委副书记,后又做过一阵封疆大吏,文革时被人打折了腰,曾秘密地在呼家堡养过伤,受到过呼天成的保护,那有关" 呼家堡绳床" 的神话,就是他传扬出去的。这位元老如今虽已退居二线了,但在京城,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秋老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秋建国,现在是南方一个城市的市长;这次来的秋家老二,早就下海经商了,如今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总经理。此人在社会上是很有些名头的,在商界,只要一提" 秋公子" ,可以说无人不知。
  " 秋公子" 这次来呼家堡,当他见到呼天成的时候,所作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立马跪下身来,实实在在地给呼天成磕了一个头! 呼天成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连声说:" 使不得,使不得,可不能这样!"
  " 秋公子" 说:" 老爷子说了,当年要不是呼伯伯,就没有我们一家人的今天。老爷子还说,见了你,当行大礼。父命不敢违呀。"
  呼天成说:" 可不敢这么说。这么说就过了。你爸是老领导了。那是何等人物? 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文革那点事不值一提,吉人自有天相嘛。你爸他身体好吧?"
  " 秋公子" 笑着说:" 老爷子目前身体无大碍,就是血质稠一点,血压高一点,老毛病了。说起身体,老爷子还有个笑话,他特好砸核桃,我专门给他买了一个砸核桃用的小锤,他竟然不用,说是太专业就没有味了......" 说着," 秋公子" 奉上了秋老给呼天成写的亲笔信和他带来的礼物,礼物由那位亮丽的女子拿进来的:两瓶洋酒和两支上好的西洋参。
  呼天成看了信,说:" 你爸爸睡的还是那张绳床吧?"
  " 秋公子" 说:" 可不,反正每天总要在上边躺一躺的,说是可以包治百病,有那么神么?" 呼天成说:" 时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习惯。也就是个念想罢了。也没有报上吹乎得那么神。"
  接着又说:" 你爸怎么不出来走走哪? 让他多出来走走么,走走好哇。"
  " 秋公子" 说:" 老爷子也总想出来走走,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坐飞机不行,坐车又太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呢? 所以,也就是说说。不过,他倒是每天坚持锻炼。"
  入席之后," 秋公子" 有点惊讶地望着满桌佳肴,说:" 没想到啊,在中原的乡村,也能吃到这么好的大龙虾呀!"
  呼伯笑了笑,淡淡地说:" 到乡下来了,也的确没什么好招待的,吃个便饭吧。"
  " 秋公子" 说:" 太丰盛了。说实话,我在广州五星级宾馆里,吃的活龙虾,也只是这个水平了。小朱,你说呢?" 说着,他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杯酒:" 呼伯伯,首先,我代表老爷子,敬您老一杯。这里,我还要说句话。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这一辈子,佩服的人不多,可他服你...... 真的。你听我说,老爷子说,六十年代初,他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把你调上来,担任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却被你婉言谢绝了。所以,老爷子说,你呼伯伯是一个有远见的人。这可是老爷子亲口说的。"
  呼天成也端起酒来,笑着说:" 远见倒说不上。不过,他们确实跟我谈过,谈了三次,还说要采取组织措施,非让我走马上任。我呢,是能力有限哪,一个呼家堡,就够我忙活了......"" 秋公子" 说:" 不,不。这是一种大气。这说明你有战略眼光。别的不说,陈永贵够可以了吧,副总理都干了。如今呢? 还是你呼伯伯看得远哪! 实话说,老爷子现在的处境,都不如你活泛......"
  呼天成嗔道:" 援朝哇,你说这话就过了。我是一个玩泥蛋的,怎能跟你爸他们相比呢? 他们到底是打江山的呀。"
  " 秋公子" 说:" 老爷子有句话,说能治理好一个村庄,就能治理好一个县、一个省,乃至一个国家。道理是一样的。他还说,您老是四十年不倒翁,几乎是无人可比呀!"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说:" 不敢,可不敢这么说。吃菜,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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