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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李佩甫(当代)
羊的门
  ○李佩甫
  主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
  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盗贼来,无非要偷盗、杀害、毁坏。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 摘自《圣经·新约全书》
  第一章
  一土壤的气味
  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
  踏上平原,你就会闻到一股干干腥腥的气息,这气息微微地在风里、或是空气中含着,这自然是泥土的气息了。
  那么,稍稍过一会儿,你会发现这气息偏甜,气息里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再走,你就会品出那甜里还含着一点涩,一点腻,一点点沙。这就对了,这块土地正是沙壤和粘壤的混合,是被古人称做" 下土坟垆" 的地方。这说明你的感觉很好。尔后,从东向西,或是从南向北,你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走下去,你会发现虽然道路阡阡陌陌,土壤是一模一样的,植物也是一模一样的。仅仅是东边的土质含沙量多一些,而西边的粘壤多一些;南边的碱性含量大一点,北边的酸性多一点,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走,你先是会产生一种平缓地感觉,甚至是太平了,眼前是展展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没有一点让人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无趣。接着,你就会对这块土地产生一种灰褐色的感觉,灰是很木的那种灰,褐也是很乏的那种褐,褐和灰都显得很温和,很亲切,一点也不刺眼;但却又是很染人的,它会使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化入一种灰青色的氛围里。那灰青是淡调的,渐远渐深的,朦朦胧胧的,带有一种迷幻般的气蕴。若是雨天,大地上会骤然泛起一股陈年老酒的气味。那是雨初来的时候,大地上刚刚砸出麻麻的雨点,平原上会飘出一股浓浓的酒气。假如细细地闻,你会发现酒里蕴含着一股腐烂已久的气味,那是一种残存在土壤里的、已很遥远的死亡讯号;同时,也还蕴含着一股滋滋郁郁的腻甜,那又是从植物的根部发出来的生长讯号,正是死亡的讯号哺育了生长的讯号,于是,生的气息和死的气息杂合在一起,糅勾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酒气息。
  这就是平原的气息。
  平原的气息是叫人慢慢醉的。
  春日里,在雨后新湿的乡间土路上,那隐隐的酒气里会泛出一股女性的肉味,是一种有点熏人的、肉质的甜香;夏日里,在烈日灿灿的正午,那酒气里会泛着一股浓浓的腐酸,腐酸里会散出一股男人下体的臭味;秋日里,当小风儿溜过的时候,那酒气就显得有点涩了,涩出了一股淡淡的婴儿脐带的腥味;冬日里,酷霜过后,走在弯弯曲曲的车辙上,那酒气里会含有一种干干的苦艾味,苦得哑,苦得很老道,就像是晨光里老人那一声带血丝的咳嗽。
  再走下去,你先是会眼晕,尔后会头晕,走着走着,你就会觉得你已植入了平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
  二三千年留下的一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平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曾是一个国家。一个记录在文字上的国家,叫做许国。
  据史载:许人立国不久,即惨遭战乱。先有郑人伐许,宋人伐许,晋人伐许,卫人伐许...... 许人颠沛流离二百余载!
  战国初,许地再次瓜分,隶属韩魏。秦二世三年,先有沛公南攻许地,屠之;献帝三年,又有李觉、张济掠许地,所过杀无遗!
  西晋迄南北朝时期,事变剧烈,尤过前代。永兴二年,刘乔攻许;永嘉二年,王弥陷许;十二月,太傅越帅甲兵四万战许;太清二年,大都督刘丰生将步骑十万屯许...... 前后兵甲锯民长达一百八十余载!
  隋唐之际,贞观四年秋,许地大水。嗣圣七年,许地大雹。继又有安史之乱,安禄山遣兵克许,遍地烽烟,民惨遭巨祸。永贞二年,许地大旱;十二年,许地大雨,民溺死者不计其数;元和九年九月,吴元济掠许,许人恐,窜伏于荆棘间,为其杀伤驱剽者不计其数;可谓蹄蹄见血!
  五代、北宋间,淳化元年六月,许地大风雹,坏民舍一千五百区! 至道二年许地蝗食苗;宝元五年,许地地震;庆历七年,又震;至元四年,霪雨害稼,麦禾不登;十九年,蝗食害稼,草木皆尽,大饥!
  明弘治六年六月,大旱;秋八月,大水;冬,大雪,平地三四尺,民多冻死! 正德十四年,地震,房屋摇动,民大恐! 万历十六年,大疫,死亡枕籍! 二十一年,大水,禾稼尽,人相食! 十四年二月,李自成破许地,所到之处,老稚无存,房屋尽毁,许地洗劫,尤以此次备极惨痛!
  清康熙十一年,大雨;十五年,地震;十六年雨雹;夏,大疫;秋,大蝗;是岁大饥,人相食!
  咸同之际,太平天国起于前,裕匪、皖匪乱于后,往来驰骋,窜扰许地屡屡,计十五年,民苦不堪言!
  宣统三年,辛亥,武昌革命军起,许地西、南土匪蠢动;冬十月,盗匪蜂起,乡民大扰......
  ......
  是呀,一页黄纸一页泪。连年的战乱,天灾又是那样的频繁,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那一代一代的后人又是怎样得以延续呢? 没有人知道。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千年过去了。在广袤的豫中平原上,仍然是一处一处的村舍,一处一处的炊烟...... 人活着,树也活着。三千年啊,漫长的三千年也仅仅传下来这么一句话,说这是一块" 绵羊地" 。
  绵羊地呀!
  三草的名讳
  在平原,有一种最为低贱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当你走入田野,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生不灭的草。
  它们在田间或是在路旁的沟沟壑壑里隐藏着,你的脚会踏在它们的身上,不经意的从它们身上走过。它当然不会指责你,它从来就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让你踩。
  若是待的日子久一些,你就会认出许多草的名称。比如说,那种开紫色小白花的草,花形很小,小的让人可怜,它的名字就叫" 狗狗秧" 。比如说,那种开小喇叭花的草,花形也是很小,颜色又是褪旧的那种红,败红,红的很软弱,它的名字叫" 甜甜牙棵" 。比如说,那种叶儿稍稍宽一点、叶边呈锯齿状的草,一株也只有七八个叶片,看上去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叶边有一些小刺刺儿,仿佛也有一点点的保护能力似的,可你一脚就把它踩倒了,这种草就叫" 乞乞牙" 。比如说,那种一片一片的、紧紧地贴伏在地上、从来也没有抬过头的草,它的根须和它的枝蔓是连在一起的,几乎使你分不出哪是根哪是梢,它的主干很细很细,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点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片的小叶儿,这种草叫" 格巴皮" 。比如说,那种开黄点点小花儿的草,那花儿小得几乎让人看不见,碎麻麻的,一点点一点点的长在那里,它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让你轻视它,这种草叫" 星星草" 。有一种细杆上带一些小黑点的草,粗看虽瘦瘦弱弱也浑然一体,细看又是分节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动地解体了,断成一节一节的,这种草叫做" 败节草" 。有一种看上去是一丛一丛的,丛心里还长着一些绿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自顾不暇似的,可丛蕊里却举着那么多的小蛋蛋,这种草就叫" 小虫儿窝蛋" 。有一种叶片厚厚的,杆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叶身是油绿色的,顶端却是碎碎的浅黄,那种黄似花非花,很像是猫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断,它会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的,它可以让割草孩子的" 小鸡鸡儿" 肿成碗大,也可以点瞎人的眼,这种草就叫" 猫猫眼" 。有一种叶儿呈柳叶面又显得很柔,很低眉顺眼,这种草就是" 面条棵" 了。有一种草是蔓生的,它缠缠绕绕地伏在庄稼棵上,一爬就是几尺长,藤一样的棵棵上生长一种扁圆的小叶,结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状的绿色小浆果,浆果酸酸的,也有一丁点甜味,这自然是" 野扁豆棵" 。再比如,有一种茎端举着一个个紫红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很单,却高擎着一只只紫红色的、菱形的小灯笼。那紫也是很陈旧的紫,渐渐褪出来的紫,红也是水洇出来的那种红,颜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亮光,却又是经得住细看的,这就是" 灯笼棵" 。再比如,有一种叶儿分叉的小草,茎上的草叶是一对一对的,分开叉成剪状,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鼓结,这就是" 剪子鼓棵" 了。再比如,有一种蔓儿弹弹长长、又曲曲弯弯、线一样细的草,它隐在庄稼棵的下面,紧贴在地皮上,就把那线一样的蔓儿扯出去,生出几片椭圆形的小叶,这看上去就很勉强了,很有点力不从心了,可它却又结出果来了,那果珠儿一样圆圆,油绿色,翡翠似的,尝了,味又是很苦的,这就是" 蜜蜜罐" 。再比如,有一种大叶的草,草叶呈圆弧状,叶面稍宽,一株一株的散长在庄稼地里,这就是" 猪耳朵棵" 。再比如,有一种草的颜色是暗绿的,叶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叶儿软塌塌的,很疲劳的样子,那绿也是往下走的,往暗处往灰处走的,没有一点色泽,这就是" 灰灰菜" 。" 白号" 是靠气味引人注意的。它总是孤单单地生在草丛中,不怎么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种薰人的气息来,那气息也是很复杂很不正道的,开初并不觉得,慢慢你就有点晕了,就觉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却暗暗地逼人,叫你头懵。" 毛妞菜" 的叶是团状的,团儿很小,是贴在地面上生长的,几片叶子呈瓣形平贴在地上,中间有一个很小很绒的蕊,也是散散落落,尽量不引人的。" 麦郎子" 是伏游在麦田里的草。这是一种没有颜色的草,它伪在麦棵上,麦苗绿的时候它也绿,麦子黄了,它也跟着黄,身子紧缠在麦穗儿,看上去游游动动,躲躲闪闪,却也结出一个小小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 毛毛穗儿" 就不同了。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绒绒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绒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 水萝卜棵" 的叶儿呈慢缨状,是扑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 驴尾巴蒿" 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
  马屎菜" 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杆却是浅红的,红的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 野蒺藜" 也是随地蔓生,开着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狠地扎你一下。" 涩格捞秧" 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 在豫中平原,最为普遍的、最为常见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
  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 败" 中求生,在" 小" 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屎菜、驴尾巴蒿...... 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
  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 呼家堡草床" ,也叫" 呼家堡绳床" 。这是后话了。
  四屋的意识
  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 吃了么?"
  " 吃了么?" 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 心" 字的" 你好" ,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所以," 吃了么?" 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 吃了么?" 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 上屋吧。"
  这时的" 上屋吧" 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边" 汪汪" 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 来了? 上屋吧。"
  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 家" 了,这里就是你的" 家" 。你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款待,连狗都不会再咬,顺从地对你摇一摇尾巴...... 在这句话里," 屋" 的发音是很重的," 屋" 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在平原," 屋" 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 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那样的无常无序。人,靠什么藏身呢? 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 屋" 的概念就产生了。" 屋" 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 屋" 字是首先把" 尸体" 架在头上,尔后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 死" 后有" 生" 的认识,也是从" 死" 到" 生" 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 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
  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 屋" 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 屋" ,这个" 屋" 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 屋" 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 屋" 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 屋" 。天很大,不是吗? 可我有一个" 屋" 呀!
  在这里," 山" 和" 水" 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 屋山" ,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 山脊" 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 脊" 的,那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 人" 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 龙脊" 的,有起" 泥鳅脊" 的,有起" 莲花脊" 的,有" 斗拌脊" 的,还有" 五脊六兽" 的...... 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信物,比如,龙;比如,鱼、海马;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 这就是平原人以" 山、水" 来对付天的精神战斗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 气" 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五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地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 呼家堡" 。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 呼家堡......" 这三个字。当他们说" 呼家堡" 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 慢慢,你会觉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 呼家堡传说" 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地会茫然四顾,看一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 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模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一排地看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的感觉一样。尔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镂空着,在镂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不用说,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那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那种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摆一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 口当" 的一声,那荡声吓你一跳! 接下去,你的目光会从一些家私上扫过,回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那画像并不大,小幅的,有一尺见方,是照像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皱褶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 让人不由地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走错门了? 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 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见鬼了? 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么? 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 唔唔" 地点点头,去了。
  终于,你要离开这里了。走在呼家堡的柏油马路上,你还会看到学校、医院、浴池和村舍周围的工厂...... 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你还是弄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当你越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野,试图重新走上国道的时候,还有一个惊讶在等待着你。在夕阳的余辉下,你会看到一大片坟墓,那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上都有规定的顺序,在这里,死亡之后,仍然排列着编号和顺序...... 在坟墓前的花墙上,写着几个赫然的大字:地下新村。
  也许过一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二章
  一二泉映月
  县长呼国庆近来一直头疼。
  他遇上麻烦了。是大麻烦。如果弄不好,他的官也许就当到头了。
  这麻烦是由一桩离婚案引发的。近些年,离个婚已不算什么了。说起来,事本来很小,他根本没在意。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麦芒儿,突然之间起了连锁反应,引发了一连串的事端。真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呀! 于是,呼国庆决定去按摩一下,治治他的头疼病。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显得大气一些,要更为潇洒。他记得呼伯曾经说过,当问题成了堆的时候,你就是一堆烂泥,真摊开了,也就好上墙了。
  如今在县城里也有按摩院了,自然也有了异性按摩。不过,在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它还是有点羞嗒嗒的,它的名称或是叫" 桑拿浴" ,或是叫" 按摩诊所" ,总之,虽然遮遮掩掩,也算是有了。
  可呼国庆自任县长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不是不想去,主要是顾忌他的名誉,一个三十六岁的年轻县长,不顾忌名声行么? 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他要去让人" 按摩按摩" 。他听说很多县里的干部都是晚上去的,偷偷摸摸的。他要大白天去!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故意对秘书小赵说:" 走,咱也去叫人' 按按' 。"
  平时,他总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这一次,他专门带上了秘书和司机。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不在乎人们会说什么了。
  当他们驱车来到" 按摩诊所" 的时候,老板早早地就迎出来了。秘书抢先一步,介绍说:" 这是呼县长。"
  腰上挎着BP 机的老板立时握住他的手,十分热情地说:" 是呼县长啊。呼县长,你好你好! 听到' 大师' 的消息了吧?"
  呼国庆望着这个生意人,知道他是跟王书记有点关系的。心说,在县城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么?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他碰了碰手,故作不知,问:" 什么大师呀?"
  老板吹嘘说:" 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哪? 我就是说要去请你呢......' 大师' 是我们特意邀请来的。徐大师得过峨嵋山老道的真传,是带功按摩,能治各种疾病,是个神人,真是神人哪! 他在外地的时候,曾多次为中央首长带功按摩......"
  呼国庆说:" 好哇,我近来头有点胀,让他给我按按。"
  老板连声说:" 请请,请。"
  进了" 诊所" ,呼国庆发现里边并不热闹,人也不多,四下望去,都是些木板隔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间,每一个小格间都掩着一道布帘,每个布帘门前还立着一位姑娘。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见她们虽然都抹了些脂粉什么的,也都还是些农村的姑娘;那些小格间里边,大同小异,差不多都铺着一张床,还有一些沙发之类。间或,有女人的笑声从布帘后面传出来...... 呼国庆明白了,这里是过夜生活的地方,喧闹是晚上才会有的。
  老板把他们引到一个略为宽大一些的雅间里,一边吩咐人泡茶,一边说:" 呼县长,你先泡泡,我这就去请' 大师' 。"
  呼国庆无心洗浴,他只是略微在盆池里泡了一会儿,就穿着一件宽松的浴衣走了出来。重新回到雅间,躺在了那张铺有床单的硬板床上...... 他想静下心来,思考一点什么,可线头太多,网一样,一想头就大。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 片刻,老板领着" 大师" 进来了。呼国庆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听老板介绍说:" 这是咱县的呼县长...... 这就是徐大师。徐大师,你可得给咱县太爷好好治治呀!"
  呼国庆看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来,去和" 大师" 握手。" 大师" 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穿一件很干净的旧道袍,面目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却戴一副黑墨镜。" 大师" 站在那里,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手伸出来了,身子却未动,呼国庆立刻就明白了," 大师" 原来是个瞎子。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熟呢? 呼国庆问:" 徐师傅是此地人吧?"
  老板马上说:" 大师是咱县人。要不,还请不来呢。"
  " 大师" 看上去很沉默,话不多,只说:" 你躺下吧。"
  于是,呼国庆重新躺了下来。当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 抖" 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的确是见过这位" 大师" 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县中上学时,曾见过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瞎子,那时候,他时常蹲在学校大门旁的电线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拧烟来吸,有调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总是跳起来,轮起竹杆破口大骂...... 就是他,肯定是他! 二十年后,他成了" 大师" 了? 当这一切弄明白后,呼国庆有些索然,他心想,不会是个骗子吧? 可又一想,他能骗什么呢? 不由暗暗一笑,心说,吃什么饭的都有,这也算是一碗饭吧。
  " 大师" 先是郑重其事地净手,接着又点上了一炷香,即刻,房间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尔后," 大师" 来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说:" 我这是带功按摩。你要放松些,全身放松。放松后再入静,什么也不要想,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要全抛下,这样效果才好......"
  呼国庆没有吭声。他想,要能抛下就好了。问题是能抛下吗? 人是在世间活的,怎么能抛下世间的事情哪? 荒唐。
  " 大师" 说:"...... 不能抛下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入静,带你进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头部,按时配有功法音乐,按头时,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时,曲牌是《百鸟朝凤》......"
  呼国庆心焦如麻,自然无心听他说什么。无意中拾了两句,也仍是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还挺" 形式" 呢。怪了,也就是" 按摩按摩" ,也要讲个" 形式"? 也是呀,也是,若是没有了这些" 形式" ,又怎敢称" 大师" 呢?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时光是很染人的呀!
  这是一双多么奇妙的手啊!
  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脑袋忽然之间成了一把琴,一把正在弹奏的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一双手正在他的脑袋上弹奏。那双手从鼻侧做起,经过眉间、前头部、颅顶部、后头部、后颈部...... 先是按、掐、点、搓、揉,接着是抻、运、捻、压、弹...... 那十个指头先是像十只灵动无比的小蝌蚪,忽来忽去,忽上忽下,忽合忽分,在他的面部穴位上游动;继而又像是十只迅捷无比的小叩锤,一叩一叩,一弹一弹,一凿一凿,慢中有快,快中有合,合中有分,在他的头部穴位上跳动。乐声快时,它也快,那乐声慢时,它也慢,啊,那仿佛是一个哑甜的老人在给他讲古,又像是在吟唱着什么,些许的苍凉,。些许的淡泊,些许的睿智,些许的平凡,如梦? 如诗? 如歌? 渐渐,那音乐随着弹动流进了他的发根,渗进了他的头皮,凉意也跟着渗进来了,先是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慢慢就有清碧碧的水在流,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 哗啦、哗啦" 的水声,随着那水流,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脑海里流了出去...... 瞬间,有黑蒙蒙的一层东西散去了,他的脑海里升起了一钩凉丝丝的明月,啊,月亮真好! 月亮真凉! 月亮真香! 月亮银粉粉地映在水面上,有凉凉的风从水面上掠过,风在皱那水中的月儿,四周是一片空明,一片空明啊! 他就像是在那凉凉的水面上躺着,月亮碎在他的脑门上,一摇一摇,一簸一簸...... 接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消失了,没有了县长,也没有了那缠在网里的日子,门是空的,月是凉的,一片静寂。他只觉得眼皮很重很重。
  就在他半睡半醒、欲仙欲醉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听见" 大师" 说:" 你身上没病,心上有病。"
  他不语。可他在心里已默认这位" 大师" 了。虽然也有假。一个瞎子,用二十年的时间,把生命的运作写在手上,写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就足可以弄假成真了。二十年哪,多少日子?!
  突然,音乐变了,那双手的指法也变了。这时候,那双奇妙无比的手已悄然地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听见他的身体在叫,身体的各部位都发出了一种欢快的鸟鸣声,从" 肩井" 到" 玄机" ,跳" 气门" 走" 将台" ,游" 七坎" 进" 期门" ,赵" 章门" 会" 丹田"...... 一处一处都有小鸟在啄,在喙,在歌,在舞;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钢或柔;那旋律快了,敲击的节奏也快;啊,那手就是跳动的音乐,那肉体就是欢快的音符...... 接着,仿佛是天外传来一声曼语:转过身去。他就在朦朦胧胧中随着翻过身来,立时,脊背也跳起来、叫起来了,从" 对口" 到" 凤眼" ,走" 肺俞" 贴" 神道" ,下" 灵台" 近" 至阳" ,跳" 命门" 跨" 阳光" ,过" 肾俞" 近" 龟尾"...... 一处一处脉在跳,血在跳,骨在跳。他感觉到有千万只鸟儿在他的身上鸣唱,忽尔远,忽尔又近;忽尔箭一样直射空中,忽尔又飘然坠落;有千万只鸟舌在他的肉体上游走,这儿一麻,那儿一酸,这儿一抖,那儿一揪,热了,这音乐是热的,有一股热乎乎的细流很快地渗遍了他的全身...... 天也仿佛一下子开了,天空中抖然抛下了千万朵鲜花,香气四溢! 真好啊,真好! 处处明媚,处处鸟鸣...... 到了这时,他已经彻底放松了,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睡,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纵然是到了这般境地,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丢掉了,有一句话他却没有丢掉,这句话他一直在牙缝里含着,那就是:要尽快地去见呼伯,能救他的,只有呼伯了。
  二背景
  县长呼国庆有一个情人。
  这是绝密。直到现在,仍没有一个外人知道。
  他跟她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还在顺店乡当书记。顺店乡离县城较远,没人愿去,呼国庆去了,工作搞得很有起色。后来,市里派人下基层考核干部,派到顺店乡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再后,那女的就成了他的情人。
  那女的叫谢丽娟,大眼,大嘴,长得很" 那个" 。看见她总不由地让人往" 茄子地里" 想。可又不能想。人家是来考核干部的,政治生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说不定就"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初接触时,呼国庆很谨慎,既热情又有分寸,他主要是想给考核组留下个好印象。接触了两次后,他发现三个人中,那女的是关键人物。因为她长的太" 那个" ,那两个男的都乐意听她的。这是个很微妙的心理因素,呼国庆扑捉到了。于是,他做了一点小小的动作,他不再见她了,尽量躲着她,私下里让乡里的秘书把生活安排好,却不跟她见面。这样,两天后,所有的干部都谈完了,呼国庆成了最后一个。考核组的人对他说:" 呼书记,你准备一下,下午咱们谈谈吧?" 他说:" 好,好,我下午汇报。"
  那天中午,乡里请了一顿,呼国庆暗中布置了一下,把两个男的全都灌翻了,却偏偏留下了那女的。只让她喝饮料。下午,呼国庆就去了那女人的房间。这时候,呼国庆也并没有想别的,无非是想让她回去后多说几句好话。
  可是,当他跟那女的见面的时候,那女的第一句话就说:" 呼书记,你的心眼真多。"
  呼国庆一下子怔住了。他想,这小女子可真不简单哪! 他那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他还是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出来的样子,挠了挠头,笑着说:" 我们这里比较偏,轻易不来个市里领导,也不知道如何接待,有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包涵。"
  那女的手里扇着一个小手绢,有意无意地说:" 把我们的人都灌翻了,还说不会接待?"
  呼国庆又挠了挠头,说:" 你看,真不会,真不会。"
  那女的看了他一眼,说:" 你在这儿反映挺好呢。"
  呼国庆故意叹口气说:" 我这个人,没啥能力,乡里的工作,不好弄啊......"
  那女的说:" 怎么不好弄? 不是干得挺有起色么。"
  呼国庆说:" 不好弄,净二不豆子。"
  那女的" 吞儿" 笑了,好奇地问:" 啥叫' 二不豆子'?"
  呼国庆故意激她说:" 你知道豆子吧?"
  那女的白了他一眼:" 我怎么不知道豆子呢? 你也太轻看我了吧......"
  呼国庆说:"' 二不豆子' 是本地方言。咋说呢,就是那种...... 你说它不熟吧,它黄了;你说它熟了吧? 里边又青不愣的。这就是' 二不豆子' 。这种豆子点不成豆腐,是瞎货......" 那女的马上说:" 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形容,对本地人的形容。对吧?"
  呼国庆连声说:" 对,对,太对了! ...... 从民俗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是块绵羊地,翻翻历史书你就知道了。从根本上说,人是立不住的,因为没山没水,就没有了依托。可这里有气。从易经理论上说,气生水,也生火;生水倒好了,水可润人,你到海边上看看就知道了,水养人,也秀人,水能把人托起来。可这里又缺水,不是说没有一点水,是缺那种润人的大水。你到村里看看,二亩大的一个水坑,他们就叫' 海子' 。所以说,只能生火,火也是小火,没有火苗的火,也就是怄怄烟什么的。间或也可能怄出一个什么大气候来,但一般都很难成景。地就是这样的地,人就是这样的人。或者就大多数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在基层工作,遇上的净是些' 二不豆子' ,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那女的听着听着,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呼国庆说到这里,却不说了,故意不说了,只说:" 瞎谝,瞎谝。"
  那女的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你谈得挺好,挺有意思。"
  往下,呼国庆轻描淡写地说:" 闲扯篇呢。两位科长喝高了,这会儿不算正式谈,晚上再正式给你们汇报吧。我说两个小笑话,你就知道' 二不豆子' 啥样了...... 我刚来的时候,遇上了一件麻缠事。离这儿七里,有个村,叫圪土梁村,你听这名儿? 村里有个小学。有一年下暴雨,村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塌了。房子一塌,没地方住了,刚好那学校放假,这户给村里说了说,就搬到学校去住了。说是暂时的。可后来学校开学了,他也不搬,就在那儿扎长桩住下了。一住三年,弄的学生没地儿上课。村里、乡里都劝他搬出来,可谁去说也不行,他就是不搬。这家有四个儿子,虎凶凶的,村里也没人敢惹。一直到我来之后,他家还在那教室里住着呢。有人给我反映了这个问题,我就去了,去那里一看,果然如此。我就给这户人家作工作,希望他顾全大局,尽快地搬出来。我说,给你们半月时间,这时间够宽余了。可我一转脸,就听这户人家说:他说的是个! 想走走,不想走去,说些七八鸟干啥呢?! 县法院都来过,也没执行了,还怕乡里?! 我没吭声,一句话也没再说,就走了。到十五天头上,我又去了。这次我带上了乡里的全体干部,还带上了乡派出所的全体民警。临去时,我对那些民警说:都把枪带上!...... 到了圪土梁,还没进院呢,就见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涌出来十几口子,一个个大呼小叫的,说是死在里边也不出来! 我站在院里,沉着脸说:搬,十五天时间已到,按照法律,可以强制执行! 我这么一说,更坏事了,只见门前的地上趴倒了一片,一个个哭天抢地的说:谁敢搬,就从他们身上踩着过去! 谁敢搬,他们全家就死在谁的面前!!...... 一家伙,干部们全都愣住了,谁也不敢动了。全都看着我。我黑着脸说:看我干什么? 执行! 出了问题我负责! 尔后,我侧过身,对民警们喝道:预备! ...... 民警们忽拉拉都把枪拔出来了。我说:瞄准!...... 民警全都用枪瞄准了他们...... 我说:我喊,一、二、三...... 你们就开枪! 出什么问题我一个人担着! 接着,我喊:一!...... 这时,还没等我把第二声喊出来,这家的女人忽一下都爬起来了,一个个脸都吓白了,看谁跑得快吧,一边拽他们的男人一边往外跑,还嘴硬呢,说:叫他搬,叫他情搬了......"
  那女子听的入迷了,担心地问:" 没出啥事吧?"
  呼国庆说:" 没有。这事以后,可老实了,再不缠了。"
  那女子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说:" 你真敢开枪呀?"
  呼国庆说:" 真敢。不过,临出发的时候,我给民警们下了死命令,不准带子弹,一粒子弹也不准带......"
  那女的" 咯咯" 地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半天喘不过气来。最后说:" 你真坏呀,真坏。" 接着,呼国庆又给她讲了一个" 笑话" ,讲得绘声绘色的,也捎带着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自己的" 政绩" 给裹进去了。逗得那女子一会儿" 咯咯咯" ,一会儿" 嘀嘀嘀" 地笑个不停...... 到了这时候,他看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找了个借口,走了。
  当天晚上,当考核组的三个人坐在一起时,呼国庆就又是一个样子了。他很严肃很认真地坐在那里,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手里捧着一个小本,说的每句话都很有分寸,都留有充分的余地。当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眼看着手里的小本,嘴里吐出了一串一串的数字...... 那女子坐得离他最近,看他不时地看手里的小本本,说得又是那样的流利,那样的精确,就好奇地把头凑过来,看他手里拿的小本。这一看不要紧,他想捂上,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他手里拿的小本本是空的,上边什么也没有写...... 这是个多么精灵的女子呀! 她什么也没说,像是只看了一眼,又重新坐回去了。呼国庆只好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把那小本本装进了衣兜。
  第二天,考核组的人要走了。当乡里的干部们为他们送行时,那个叫谢丽娟的女子有意无意地和呼国庆走在了一起,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 你真鬼!" 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呼国庆怕别人听见,就故意很严肃地点点头,说:" 噢噢。"
  谢丽娟低声说:" 你' 噢' 什么? 我有事要告诉你呢。这事吧,本不该说的。我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接着,她用更小的声音说:" 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是县长候选人之一......"
  呼国庆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战略已经起作用了,无疑,这个女子对他产生好感了。这消息是组织部门掌握的,是上层的机密,按说是不该说的,这是违犯纪律的事,可她竟然告诉他了。对他来说,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 太及时了! 呼国庆不敢儿戏了,他紧握住她的手,很真诚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应该说,呼国庆能当上县长,谢丽娟是帮了大忙的。这不仅仅是在给市委组织部汇报时,她把他夸成了一朵花;关键是,她及时地给他提供了信息,使他赢得了时间。当时的县长候选人是两名,呼国庆排在第二位,是搭配上去的;另一个人是上边压下来的,无论从各方面说,都比呼国庆有优势,可最后却是呼国庆当选了。当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是呼伯说了话...... 呼国庆当上县长后,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人家小谢。小谢跟他非亲非故,这样帮他,是很够意思的。可送点什么好呢? 他斟酌再三,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这样的城市女子,人又漂亮,必然心高气傲,礼重了,她说你俗,也许那点好印象就破坏了;送点雅的,又显得太薄气。于是就干脆些,什么也不带。
  那是四月的一天,呼国庆带车到市里来了。他本意是看小谢的,可他却转了个弯,先去组织部见了那两位科长,说了一些客气话。在说这些客气话的时候,他已拐弯抹角地把谢谢丽娟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到了这时,他才知道,小谢并不是市委组织部的人,她在宣传部工作,是临时抽出来的。组织部在二楼,宣传部在三楼,呼国庆本意是要上去的,可其中的一位科长热情得过了头,说话间就拨了个电话,小谢就从楼上下来了。呼国庆没有想到,这次见面,小谢却显得非常冷淡,话很少,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只是干干地跟他碰了一下手,很矜持地说了两句客气话,就冷场了。这时,呼国庆灵机一动,说:" 这样吧,刚好三位都在,机会难得,我表示表示,请你们吃顿便饭,怎么样?" 那两位科长看样子都很乐意,可小谢却断然拒绝了。她说:" 你们去吧,我晚上还有事情......" 呼国庆一下子懵头了。他想,这次来是专程看你的,你要不去,这客就请得没有价值了。于是,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怎么,不给面子?" 谢丽娟冷着脸说:" 我确实是有事情。你们去吧,你们去。"
  说着,扭身就想走。那两位科长一看小谢不去,也都不想去了,连声说:" 算了,算了吧......" 这么一来,把呼国庆搞得非常尴尬。他站在那里,暗暗地咽了口唾沫,舌头像不会打弯了似的说:" 那,那,要不...... 改天?" 那两位科长看小谢冷淡,也不像开初那样热情了,只连声说:" 呼县长,改天,改天吧。"
  就这样,匆匆见了一面,小谢走了,那高跟鞋在过道里" 的、的......" 地响着,每一下都很重!
  回到招待所,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 不大对劲呀? 是得罪她了? 不会......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越想越觉得这里边肯定有蹊跷。于是,他对司机说:" 放你的假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上有个摊儿( 酒席) 。明天上午来接我。"
  傍晚,呼国庆鼓足勇气,敲开了市委家属院5 号楼的一个房门,门开了,立在门前的正是谢丽娟。呼国庆说:" 冒昧了。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我还是想见你一面,好当面向你致谢......" 小谢笑了,是她的眼笑了,那双大眼一下就灿烂了,她望着他,调皮地说:" 你也该来呀......" 尔后,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 请吧。"
  进门后,呼国庆才松了口气,那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他大略地看了看房间的格局,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元,好像是只住着谢丽娟一个人。房子不大,却布置得很整洁,一切都井井有条。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小谢已经把水果、香烟都端上来了。尔后,她歪着头,甜甜地问:" 喝茶还是咖啡?"
  呼国庆说:" 茶吧。"
  不一会儿,谢丽娟就把茶泡好了,她把茶端上来,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茶杯,里边的茶叶碧绿碧绿的。接着,她拉过一张折叠椅,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当两人面对面时,却出现了瞬间的沉默。两人都在注视着对方,就好像是分别很久的老朋友,又突然重逢了一样。片刻,小谢说:" 我猜,你肯定会来。"
  " 噢,为什么?" 呼国庆笑着问。
  小谢看了他一眼,说:" 因为你鬼。"
  呼国庆一时不适应这样的谈话方式,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
  " 已经到任了?"
  " 到任了。"
  呼国庆点了点头。
  " 祝贺你呀,县长大人。"
  小谢笑着说。
  " 祝贺什么,一个烂摊子......" 呼国庆故意说。
  " 又藏呢。又藏呢。"
  小谢歪头看了看他。
  " 不是藏,是确实不好弄。"
  呼国庆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小谢眼里闪着光:" 我还不知道你么,鬼精鬼精的。"
  呼国庆笑笑说:" 你知道我什么? 我那都是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的。能干的人多了去了......" 小谢说:" 你也别给我来这一套。按你的能力,当个市长也绰绰有余。这你心里清楚。可你也有不足的地方,你知道你的最大缺陷是什么吗? 你太精明,小智慧太多,处处显示你的机智,显示你高人一筹,你把智慧用滥了。你缺的是大智慧,缺的是傻气。而古往今来,能干成大事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傻气。这是你的致命伤......"
  呼国庆怔住了,紧跟着,他的激情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他的两只眼睛也开始放光了。他说:" 你说得太对了,你敲到我的麻骨上了! 我知道我身上有毛病。有时候会忍不住显示自己...... 但是,有一点,可以说,你还不了解这个平原。在这里,缺的不是傻气,我知道你是从大的方面说的。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的就是一股股的傻气,到处都是傻气,傻气是平原上的最大优势,同时也是最大的劣势。装傻充愣、大智若愚是这块土地的特质,正是因为傻气太多了,它把很多好的人才都淹没了。傻气是可以做大,但它也磨人,它吞吃的是人的灵性......"
  小谢两眼直直地望着他,说:"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呼国庆故意贬低自己说:"5 ,我蒙了个电大,后来又晕去进修了两年。"
  呼国庆说:" 武大,是呼伯保送我去的。"
  小谢惊喜道:" 哟,说起来咱们还是校友呢,我也是武大毕业的。"
  呼国庆摆摆手,调侃说:" 不敢,不敢。我那不算,我那不算,你们才是正牌。我是瞎晕的,拿钱买的。"
  小谢嗔道:" 就是校友么,你看你......"
  呼国庆笑笑说:" 就算是吧。高攀了。"
  小谢仍很激动地说:" 你的话也有道理。可我认为,土壤是可以改良的,这当然是一种文化改良。它需要时间。我刚才说的' 傻气' ,跟你所说的傻气还是有区别的。虽然同是本质,但' 本质' 和本质也有区别。我明白,你所说的本质其实是血脉里带着的一种东西。而我所说的本质,则是一种大的走向,这两个相比较来说,一个是遗传,一个是认识......"
  呼国庆点点头,接着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器须钝力。其实,这里边有一个' 度' 的问题。任何事情都是有' 度' 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关键是在' 度' 的把握上......"
  往下,两人越说越近乎,越说越投机,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那话语就像是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两颗心都在一个亮点上跳跃着,你近一步,我也近一步,你跃上一层,我也跃上一层,很多东西一点一点地被剥蚀掉了,剩下的只是两颗心的交汇,是精神亮点的互补......"
  十点钟的时候,呼国庆看了一下表,说:" 噢,不早了,我该走了。"
  谢丽娟柔声细气地说:" 好,你走吧。"
  话是这样说的,可她的声音太媚了,两只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分明是在挽留......"
  十二点了,呼国庆站起身来,又说:" 太晚了。招待所要关门了。该走了,真该走了。"
  谢丽娟仍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站起送他,只是声音更软更柔更甜:" 好,走吧......" 那声音实在是太诱人了,那声音鲜艳无比,像是一只只红色的小樱桃。呼国庆忍不住想把那声音吃下去...... 他又坐下来,自我解嘲说:" 好,我再吸支烟。"
  谢丽娟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弯腰从茶几上拿起烟,给他递上一支,尔后又拿起火,从容坦然地移坐到了他的身边,把火给他点上......"
  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就抱在一起了。先是嘴对着嘴,接着是舌头搅着舌头...... 心智已燃烧到了那种程度,肉体也要跟着燃烧。这种燃烧是先亲到了" 里" 尔后才褪到" 外" 的,是先有灵,尔后才有欲;那舌尖尖上吮的是思想的汁液,亲的是语言的结晶,是在精神上成熟之后才在肉体上品尝的。两人先是坐着亲,尔后又站起来亲,亲着亲着身体的那些部位就接触在一起了...... 呼国庆觉得他抱着的简直是一团火焰,一团肉艳艳的火焰,触到哪里哪里就有火热的回应...... 他也有过一瞬间的游移,他想到了妻子,可那火焰很快就把他仅有的一丝游移烧成了灰烬。小谢浑身颤抖着对他说:" 国庆,国庆,你把我吃了吧,你把我撕撕吃了吧......"
  一个月后,呼国庆决定离婚。
  三没有面条了
  呼国庆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实施他的离婚步骤的。他也没想一下子就把婚离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计划是三年,打一场" 解放战争" 。
  呼国庆的妻子叫吴广文,师范毕业,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在县城的一所小学里当教师。她跟小谢没法比,人长得一般,干巴巴的,还是个温性子,说也说不出个什么,也只会教个加减乘除,哄哄孩子。一开始的时候,呼国庆并没有提离婚的事,他一字都没透,反尔比平时回去得勤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对妻子说:你看,县上工作忙,应酬也多,一天到晚累得迷三倒四的,我也没功夫陪你,老让你一个人在家,我这心里挺不是滋味。你下了班,也出去玩玩嘛,跳跳舞什么的...... 吴广文说,我不去,搂搂抱抱的,啥意思? 再说,我也不会跳舞。呼国庆说:不会可以学嘛。我也不会。这样吧,凑住机会,我带你去学学。于是呼国庆就抽空带她去了两次舞场......"
  此后,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呼国庆没再回过一次家。他先是借机会考查去了,在外地呆了半个多月,出差回来,他也没有回家,而是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到小谢那里去了。这时候,他已学会了开车,常常独自一人开车到市里去" 汇报工作" 。不过,他已交待过秘书,让他隔三差五的去给家里打个电话,送些舞票什么的。待他再回家的时候,发现妻子有了一些细微地变化,她在穿戴上有些讲究了,走路也稍稍有些发飘,没事时,嘴里竟然哼出了" 一二三四一......" 他心里说:很好。
  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时间,呼国庆又有了新的发现。她发现妻子比以前爱说了,也都是些小道消息,从舞场上传出来的消息:县里的人事安排,谁谁跟谁谁有勾扯;学校里的一些变化,哪个班里学生如何...... 在她的话里,不时透出一个信息,她总是说,秦校长那人不错,秦校长那人水平高,秦校长那人思想解放...... 呼国庆总是笑笑说:我也看那人不错,是块料。有一天晚上,呼国庆突然开车回家去了,可门却锁着,于是他又驱车赶到了县城里的一家舞厅,一看,果然不错,妻子正跟那个姓秦的跳舞呢。从侧面看,那姓秦的眼里有东西。他谁也没有惊动,就又悄悄地离开了舞厅,心说:好,好哇。
  再后,呼国庆出差就更频繁了。他经常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他要出去几天。有时是一个星期。有时是半个月。初时,妻子还有些牢骚,时间一长,也就惯了。这时候,她已当上了那所小学的教导主任,常跟校长在一起研究工作,也忙起来了。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呼国庆觉得时机成熟了,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他先是秘密地去了谢丽娟那里一趟,告诉她不要再往县里打电话了,要她在这一段时间里跟他断绝任何联系。其实小谢很聪明,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以个人的名义给他打过电话,每次打电话,只要他不在,她总是说:我是市政府办公室,有个材料让呼县长赶快报来...... 连这样的" 暗号" 电话,呼国庆也不让她再打了。眼看要过年了,小谢有些不高兴,就埋怨说:" 你这个人就喜欢搞阴谋。摊开不好么?"
  呼国庆说:" 我也想搞阳谋。也想光明正大,可这样行得通么?"
  小谢说:" 怎么行不通? 我就敢去县里,敢当众宣布我爱你! 你敢么?"
  呼国庆说:" 你别再给我添乱了。还说呢,我第一次来市里找你,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冷若冰霜。那不是阴谋?"
  小谢抱着他的头,轻声说:" 那我也是为你好。我就看你灵不灵。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我么? 一个排都不止。你刚当上县长,我是怕他两个看出我喜欢你,我怕我忍不住会流露出来。他们在组织部门工作,捏着你的政治生命哪...... 多不利呀!"
  呼国庆说:" 对呀,这不叫阴谋嘛,这是策略。"
  小谢嗔怪道:" 阴谋,就是阴谋。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原来可不是这样的。我在学校的时候,喜欢唱,喜欢跳,有什么就说什么,喜欢直来直去。可一分到这里,看一个个都那样...... 我是被你们染的,被这块地染的。"
  呼国庆说:" 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这就够了。你要相信我,我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这事处理好,在这三个月里,咱们不能有任何联系,要完全断绝来往,你明白么?"
  小谢叹口气说:" 你太精明,精明得过头了,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栽跟头的。可我没有办法,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包括你那些小诡计。亲亲,我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哇! 只好随你了......"
  从这一天起,呼国庆说到做到,真的再不跟小谢见面了。过春节的时候,他到市里去给领导拜年,竟然也没有去看小谢。可小谢终于忍不住了,她在大年初一那天给呼国庆挂了个电话,电话是呼国庆接着,谢丽娟在电话里流着泪说:" 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呼国庆对着话筒,很严肃地说:" 噢,噢噢。是这样,上班再说吧。好不好?" 谢丽娟说:" 你装什么装? 你真残酷! 你连句话都没有么?" 呼国庆对着话筒说:" 噢,知道了。这事要慎重。过罢年再说,行吧?" 谢丽娟" 砰!" 一下子把电话撂了......"
  过罢年,呼国庆就开始放出风来,说他要跟一个企业到深圳去考查一个项目。这话在半月前就说了。可临走的时侯,他却悄悄地借故留下来了。那是一个星期六晚上,白天里,呼国庆带着秘书和司机去了一个偏远的乡村,一直拖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往回赶。回到县城已经快十二点,呼国庆对秘书说:" 走,跟我回去,让你嫂子下面条!" 秘书忙说:" 算了,呼县长,天这么晚了,不去了。"
  呼国庆根本不容他回话,唬着脸说:" 去,都得去。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就这样,呼国庆带着秘书和司机突然回去了。推开门的时候,呼国庆" 愣" 住了,秘书和司机也都愣住了,只见他的妻子吴广文和秦校长抱在一起,双双在沙发上坐着...... 呼国庆的脸立时就沉下来了,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屋里的电视机仍在呜哩哇啦地响着,正播演着一个外国的爱情片。可那一对就像是吓傻了似地,浑身抖着,却仍然是双双搂抱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沙发很大,他们只占很小的一个角......"
  片刻,呼国庆回过身来,默默地摆了摆手,对愣在那里的秘书、司机说:" 没有面条了,你们回去吧。"
  秘书和司机这会才醒过神儿来,一个个像偷儿似的,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呼国庆" 啪" 地一下关上了门,甩开手,用力地摔了两个玻璃杯! 只听" 砰! 砰!" 两声巨响,地上飞溅着一片玻璃碎片! 接着,他怒声吼道:" 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我崩了你个狗日的!......"
  那两个人像傻雀一样,这时才想起赶忙分开去,那秦校长胆都吓破了,竟然" 扑咚" 一声,跪了下来,他跪在那儿说:" 呼县长,你你,你你你...... 听我...... 解释。"
  呼国庆破口大骂! 整整骂了有十多分钟...... 骂得他们狗血喷头! 这时,那些乡村里的骂人土话一下子就游到了他的嘴边上,张口就来,用的是那样的自如,骂的是那样酣畅淋漓! 他已经好久没这样骂过人了,他觉得他早已知识化了,离昔日里的乡村已经非常遥远了,可他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骂回到乡野里去了。骂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了,就拉回来说:"...... 解释什么? 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人赃俱获! 你还有啥话说?! 有多少人给我透风儿,我本来不信。可你们不做脸哪!......" 说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在两人面前坐了下来,故意淡了语气说:" 说吧,你们想怎么办吧?"
  吴广文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紧勾着头,流着泪说:" 也,也没干,没干什么,真的没干什么......"
  那秦校长也小声跟着说:" 没干,真是没干,头,头一回,就,就接,接了个吻......"
  呼国庆说:" 吴广文,你别说了,你还有脸说?" 接着,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茶几,喝道:" 你看看,你们都成了啥样子了?! 咱们在一个县里工作,你,你们能不能给我留一点脸面? 就是有啥,背背人好不好? 你们这样,传出去还叫我怎么工作,我还有脸在这里工作么?!......" 他这么一说,吴广文也默默地跪下了,两人都跪在了他的面前。那秦校长用力地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说:" 呼县长,我错了,错完了......"
  到了这时,呼国庆看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身来,长叹一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这么走了一会儿,他摆摆手,默默地说:" 起来吧,都起来吧。"
  两人跪在那里,像惊兔一样地望着他,想起来,又不敢起来。呼国庆望着他们,再次用很伤感的语气说:" 起来吧......" 两人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又不敢坐,屁股只欠着沙发的边...... 呼国庆说:" 事已经出来了,我也不难为你们。只有一条,我只要求你们给我作个保证,保证今后不再往来,唉...... 也就算了。"
  秦校长一听这话,就像是获了大赦一样,立即发誓赌咒说:" 呼县长,你放心吧,我们决不再来往了。从今往后,你要再发现我跟小吴有来往,我就是猪,是狗,是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呼国庆说:" 那好,我相信你。"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秦,县长也是个人哪,我也要个脸面,你总得给我个台阶下吧? 这样吧,你给我写个保证书,签上你俩的名字,你就可以走了。"
  秦校长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只见脑门上汗珠一层层地往下滚落...... 最后,他说:" 呼县长,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你要能放我一马,我一辈子听你使唤,一辈子保你的骂,永不反悔......" 呼国庆说:" 这样不好吧? 咱们都是为党工作的,不是为哪个人工作的。要不,我给公安局的马局长打个电话? 让他来处理? 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就再不要脸一回......"
  秦校长的头勾得更低了,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一豆一豆地往下滴...... 末了他说:" 我写。" 可拿起笔的时候,秦校长又犹豫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呼县长,你,你叫我怎么写呢?" 呼国庆冷冷一笑说:" 怎么是我叫你写呢? 是你自己下的保证嘛。你是校长,是玩笔杆子的,还用我来教你? 实事求是嘛,如实写。"
  秦校长双手擂着头,万分懊愧地说:" 真的没干什么呀,真的......"
  呼国庆引导说:" 老秦,别的我就不说了。你半夜十二点还在我家里坐着,这关系正常嘛? 我也不要你多写,就写两人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以后决不再犯就行了。"
  秦校长咬咬牙,也只好按他说的那样写了...... 尔后,他和吴广文都签上了名字。
  夜里,吴广文一直坐在那里哭...... 呼国庆反而安慰她说:" 事已经出来了,我也不埋怨你。说起来我也有责任,整天不着家...... 今后改了就好,只要你能改,咱们还好好过日子......" 这么三劝两劝,又把吴广文劝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呼国庆拿着那份保证书,先是到了县政府的打字室复印了几份,尔后就直接开车去了县法院。在法院里,他关上门对法院院长说:" 日他妈,真是没脸见人了! 你看看吧。"
  说着,把那份" 保证书" 递了过去。
  院长一看,立时就炸了! 说:" 这姓秦的是吃了狗胆了? 敢日到县长头上! 收拾他!"
  呼国庆长叹一声,说:" 算了,一个县里工作,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闹起来还叫他们怎么活呢? 我吃个哑吧亏,算了。你把这事给我办了吧,要不一想起来就恶心......"
  院长迟疑着问:" 你是说......?"
  呼国庆说:" 你看呢? 我听听你的意见。"
  院长说:" 这还咋过? 离了吧!"
  呼国庆说:" 你说离? 唉...... 啥法哩? 离就离了吧。不过,这事你可得给我保密,不能传出去,传出去闹得沸沸扬扬的,说不定有人会自杀...... 你悄悄地把事给我办了吧。"
  院长说:" 好好,你别管了。"
  事办到这一步,一切都是在预料之中的,应该说是非常圆满了,可呼国庆要更为圆满。十点钟时,他又回到家里,回头就往床上一扔,连连叹气...... 妻子吴广文还在鼓里蒙着呢,见他这样,战战兢兢的偎过来,问他怎么了? 呼国庆说:" 没脸见人了,我是没脸见人了! 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个县政府都知道!......" 接着,他先骂司机,后骂秘书,说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还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
  见他这样,吴广文慌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流着泪连声问:" 你说咋办? 你看咋办呢?" 呼国庆坐起来,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人言可畏呀,一个小县城,就那么些人,谁不知道谁呀,我们三个都在这儿,又都担着职务,往后咋见面哪? 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条是,我不当这个县长了,我调走......"
  吴广文惊恐地望着他,说:" 这...... 还有呢?"
  呼国庆说:" 要不,你调走?"
  吴广文更慌了,说:" 我...... 不在你身边?"
  呼国庆说:" 那就没路了,只有离婚......"
  吴广文沉默了很久很久,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来,最后说:" 那就离吧。"
  呼国庆说:" 广文,你人不错,是个好人。这些年,跟着我受委屈了。说来说去是我不好哇。这样吧,东西呢,都归你。贝贝在她姥姥家住着,孩子跟她姥姥有感情了,就让她还跟着姥姥吧? 你要是真不想要,就给我送回来,孩子还是咱们的嘛。咱呢,先把事办了...... 我给你请几天假,你先回娘家住几天,避避舆论。回头也许、咱还可以......" 说到这里,呼国庆不说了。
  这时的吴广文愧恨交加,已心乱如麻,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呼国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呼国庆亲自开车,一路上好言劝解把吴广文送回了娘家去了。
  可呼国庆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尾声的" 圆满" ,圆出事情来了,圆出了一个大乱子!
  四一号车
  每次路过这个十字路口,路过县城这条繁华街口的大转盘时,呼国庆就有一种涩涩的、说不出的感觉。
  他与县委书记王华欣的矛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说起来,那也是一件很小的事,可以说小如一粒芥子,可就是这么一粒芥子,竟然顶出了一个裂缝。这个裂缝在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可到了关键时刻,它就起作用了。
  那还是呼国庆刚任县长不久的事。有一天,县里四大班子的领导集体到邻县去签署一个有关水资源方面的协议。协议是双方早已商定好的,去这么多人的目的无非是表示一下双方的友好和重视( 因为过去曾有过矛盾和争执) 。中午吃饭的时候,由于参加者都是两县的主要领导,酒也喝得十分酣畅。县委书记王华欣身边坐的是邻县的一位妇联主任,那妇联主任叫陶小桃,长得有几分姿色,人也泼辣,很会劝酒。她一会儿跟书记猜拳,一会儿是押宝,一会儿又是" 老虎、杠子、虫" ,把书记的兴致很快就挑起来了。王书记一高兴,就放得很开,谁也不让替,输了就喝,喝着喝着就有些高了。书记一喝多,舌头不打弯,说话粗声大喉咙的,就有些放肆,他说:" 小桃,桃儿,这这样吧,我破、破个浑谜。你猜、猜着了我喝喝一大白! 猜不着你、你喝一一大白!" 邻县的妇联主任是见过些世面的,根本不在乎,说:" 行! 倒酒。你说吧--" 说着,抓过茅台酒瓶,也不用小酒杯了,把茶杯拿过来,竟然到了两茶杯! 王华欣酒壮豪气,一捋袖子,说:" 听好了:掰开你的,入进我的,毛绒绒的进去,白哗哗的出来......" 他刚把谜面说完,那妇联主任立时把那杯酒端起来了,先是一阵" 咯咯咯......" 的浪笑,接着大声说:" 牙刷子!-- 你喝吧。"
  说着,就端起酒硬往王书记嘴里灌! 众人大笑。一时,王书记没有办法了,就勉强喝了半杯,这才缴械说:" 桃,桃。投降,我投降。不行了,真不行了......"
  宴毕,要走了。双方领导在大门口握手告别时,喝多了的王华欣却死缠着那妇联主任,嘴里一连声地喊着:" 桃儿,桃儿,小桃......" 逗一些荤荤素素的笑话。那女人也浪,两人一会儿你拍我一下,一会儿我挠你一下,嘀嘀嘎嘎的笑...... 人们都立在那儿等着,谁也不好说什么。等了有五分钟之后,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呼国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说:" 咱们先走。"
  说完就上车走了,其他的人也跟着走了。
  王书记本就喝多了,昏头胀脑的,正跟人打情骂俏呢,扭头一看,他手下的人全都走光了。门外的停车场上孤零零地就剩下他那一辆车。这才有了几分清醒,也有几分尴尬,他匆匆地跟人告了别,上车就唬着脸说:" 开快点。给我赶上他们!"
  两县相距并不远,一路上,王书记一再命令司机:" 快! 快!!" 就这样,一直追到县城的这个十字路口,到底把先走的车队赶上了。这时,王书记又命令道:" 超过去! 给我横那儿,拦住他们!" 司机只好遵命。只听" 吱!" 的一声,王书记的轿车突然横在了整个车队的前边! 他从车上跳下来,也不管什么交通秩序,三步两步跑到呼国庆的车前,对着司机厉声喝道:" 谁让你走的? 谁让你走的?! 你是一号车?!......" 见书记暴跳如雷,司机吓坏了,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敢,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呼国庆在车里坐着,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很想说一点什么,可他知道,这时候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场战斗,这样一来,矛盾就公开化了。他刚到任,立足未稳,还是避开锋芒吧。于是,呼国庆暗暗地忍下了这口恶气,他这一句话也没说,两眼一闭,身子靠在了轿车沙发的后靠了......"
  纵是这样,王书记却仍不解气。他训完司机后,又重新回到自己车上,吩咐司机说:" 操,反了! 你给我围着这个转盘开,开慢点!" 于是,一个车队,八辆轿车,就都跟着首车围着十字路口的大转盘转起圈来...... 这时候,转圈就成了一种形式,一种喧染,一种对" 一号车" 的确认过程。" 一号车" 开得很慢很慢,后边的车也只好跟着一辆一辆地慢下来,一圈一圈地围着街口转。呼国庆坐在后边的车里,拼命地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转圈是形式,可他品尝的却是那" 内容" ,形式和" 内容" 是一体的,形式在转," 内容" 也在转,这一切都成了对他心理承受力的一种检阅,一种超极限的弹压! 此时此刻,呼国庆心里的滋味是无法言说的。
  一时,路口上的交通完全堵塞了。站在指挥台上的交警像是傻了一样,不知该如何指挥才好。四周是人山人海,人们全都在观看这些在十字路口上转来转去的八辆车...... 人群中有人议论说:" 这是干啥呢? 来大官了?!"
  车里一片沉默。
  一连转了三圈后,王华欣这才舒了一口气,他对司机说:" 算了,走吧。"
  第二天上午,两人又见面的时候,王华欣说:" 操,昨个儿喝高了。你看我这鸟脾气,多包涵啊,老弟。"
  呼国庆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没啥,没啥。我也喝高过,都一样。"
  话是很平常的,但这里边也隐隐约约地含着一点什么。
  王华欣笑笑,他也笑笑,好像这事就过去了。可那感觉却在心里埋下了。感觉种下了,那芥蒂也就种下了。慢慢,慢慢,在很多事情上,就有" 芽儿" 生出来了......"
  后来,每次出门的时候,呼国庆就对司机说:"' 一号车' 走了没有?" 司机若说,没有呢,王书记还没下来呢。呼国庆就说,那就再等等,让" 一号车" 先走。司机若说,走了。呼国庆就说,走了嘛? 那咱也走吧。慢慢,慢慢,这话就在司机班传开了,越传面越大。在机关内部,私下说到王的时候,人们就说" 一号车" 如何如何。不久,这话就传到了王华欣的耳朵里,王华欣挺了挺肚子,笑笑说:" 一号车就是一号车嘛。"
  在常委会上," 一号车" 也体现得很充分。每次开会的时候,王华欣总是固定不变地坐在会议室靠北边的那个中间位置上。不管来早或是来晚,他都要坐在那里,时间一长,那个位置自然就成了中心位置。有一次,呼国庆来得早了些,他往靠南边那个中间位置上一坐,招呼那些常委们说:" 来来,人不多,凑凑,凑凑。"
  常委们也就凑凑。过一会儿,王华欣挺着肚子来了,他看了看众人,把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说:" 你看你们? 放个屁都不利索! 散散,散散。"
  常委们也只好散散。王书记这才坦然坐下,宣布说:" 开会吧。"
  会议室里摆放的本来都是藤椅,一色的藤条椅子。可突然有一天,椅子全换了,王华欣坐的那个位置换的是皮转椅,其它位置换的是折叠椅,虽然都是黑颜色的,可这一换,差别就大了。位置上的差别带来了心理上的差别,在议到什么的时候,人们的心理就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到了关键的时刻,一般都是王书记的意见成了最后定论。
  为此,呼国庆非常生气。可生气归生气,话却没法说。你不能因为一张椅子说什么,也不能为一个位置说什么,说了也只能说明你的涵养差,斤斤计较。要论起来,人家会说,这都是些鸡毛蒜皮,可众多的" 鸡毛蒜皮" 堆积起来,就形成了一种逼人就范的气势。这就像空气一样,你看不见摸不着,却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一次,在一个私下的场合,呼国庆无端起冒了一句:" 鸟,公社书记水平!" 不知怎么的,这话又传到王华欣的耳朵里去了。在一次干部会上,王华欣说:" 谁当过公社书记? 举举手。"
  当场就很有一些人举起了手。王华欣笑笑说:" 哟,还不少呢。"
  接着又说:" 呼县长,你不也干过乡党委书记嘛?" 呼国庆说:" 干过。"
  王华欣拉长声音说:" 噢,都在基层干过呀!"
  这些感觉都是慢慢储备,慢慢积累的。也是潜移默化的。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个事又把两人的矛盾往前推进了一步,推到了白热化状态。
  有一个绰号叫" 范骡子" 的乡党委书记,在下边干了十年,说起来也是有些政绩的。他想调到县城来,主要是想当副县长。从人事线上说,他是王华欣的人,王华欣平时对他也很好,见面总是" 骡子长,骡子短的" ,很随便。可他又转弯磨角的跟呼国庆的老婆有一些亲戚关系。一般县里改选都在下半年进行,可这人下手早。年初就开始活动了。他先找了县委书记王华欣,王华欣说:" 这个事嘛,你最好给呼县长打个招呼......"" 范骡子" 试探说:" 我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王华欣模棱两可地说:" 你想表示表示也行......" 于是," 范骡子" 就找呼国庆去了,那也正是呼国庆快要离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到家里来了。他一来,吴广文张口就喊舅,她说:" 舅,你咋来了?......" 接着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显得十分热情了,这么一来,呼国庆也不好不热情了,就坐在那儿陪他说话,说了一些闲话之后," 范骡子" 说:" 广文,你歇吧。我跟呼县长说点事。"
  吴广文说:" 舅,你有啥情说了,外甥女婿,还有啥不能说的?" 说着,吴广文就进里屋去了。这时," 范骡子" 才说:" 呼县长,我是个直人,有啥说啥。我在下边干了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动动......" 呼国庆笑着说:" 有啥想法,你说吧。"
  " 范骡子" 说:" 别的也没啥,干这多年了,看县里能不能安排个副职?" 呼国庆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想当副县长呢。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个事儿,还早呢,下半年才......"" 范骡子" 暗示说:" 我知道还早。我就是想早些给你打个招呼,你心里有个数。我已经给王书记说了......" 呼国庆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反感,可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只说:" 好,我记着就是了。"
  " 范骡子" 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他终于没说。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等他走了之后,呼国庆才发现,在沙发上的一个夹缝里。还放着一个信封呢! 呼国庆拿起来一看,里边竟然装着厚厚的一叠钱! 呼国庆立时就愣住了,那是一万块钱。那钱拿在手里,像火炭一样,变成了一种很烫人的东西! 怎么办呢? 呼国庆心里明白,这钱是万万不能收的。如果收了,他没有当上,钱你退不退? 退不退都很尴尬呀。如果当上了,那也总有一天会传出去。不定哪一会儿,他要是喝酒喝高了,会给人说,不假,他提我了,可我给他塞钱了...... 人家就会猜,你既然敢收他的,就敢收别人的,你也不知道黑了人家多少钱财呢。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不比一条烟,一瓶酒,一件东西,这是一个数,他不管啥时候都会记着你收过他的一个数。再说,他又是王的人,跟王华欣的关系那么近,这就更不能收,万万不能!
  呼国庆为这事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拿上那个信封去了王华欣的办公室。进了门,他二话没说,就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扔在了王华欣的办公桌了。王华欣看了看他,说:" 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呼国庆说:" 走麦城。"
  接着又说:" 我是没招了,请书记处理吧。" 王华欣瞅了瞅扔在桌上的信封,说:" 啥事吧?" 呼国庆说:" 骡子昨晚上到我那儿去了......" 王华欣听了,沉吟一会儿,说:" 这*5 货!" 呼国庆说:" 王书记,你看咋办吧?" 王华欣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这*5 货!" 接着,王华欣看了呼国庆一眼,马上把秘书叫过来,当着呼国庆的面说:" 你给我点一下。"
  秘书拿起信封,把里边的钱倒出来,一五一十地点了,尔后说:" 王书记,一万。"
  王书记就说:" 哦,一万。"
  说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挺了挺肚子,大包大揽说:" 国庆,既然你有难处,我来处理吧。"
  呼国庆马上说:" 那好,那好。"
  谁知,呼国庆刚走,王华欣一个电话就把纪委书记招来了。纪委书记一进门,王华欣就说:" 这是呼县长交上来的,你处理一下......" 纪委书记是个" 二炮" ,他拿起桌上的信封看了看大嗓门说:" 是骡子? 骡子那狗日的咋干这事?!" 王华欣眼皮都没抬,只重复说:" 这是呼县长交上来的,你处理一下。"
  " 二炮" 也没再说别的,骂一声:" 操!" 拿上钱就奔市里去了。
  一个月后,市里的调查组下来," 范骡子" 被停职反省,免去了乡党委书记的职务...... 宣布那天," 骡子" 当场就瘫了,站不起来了。人是活脸的,弄到了这一步,他还有脸见人么? 他简直成了一瘫泥了,就躺在县委大院的水泥地上,像断了脊梁的狗一样,又哭又骂......"
  这样的结局,呼国庆也没料到。他没有想到,王华欣这么快就把" 骡子" 牺牲掉了。他以为" 骡子" 是王的人,王华欣说什么也要保他的,他一定会死命保他。这样的话,就等于把" 球" 踢回去了。看你王华欣怎么处理。你处理也好,不处理也好,反正把柄在我手里......"
  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那个" 二炮" 到处给人说:" 呼县长把钱交上来了,我不处理行么?!" 王华欣也在大会上说:" 呼县长做得对,很对,非常对。廉政,廉政,啥叫廉政? 这就是廉政!......" 话上说得很得体,可这么一来,呼国庆反而成了众矢之的,成了" 廉政" 的楷模-- 也就成了直接把" 骡子" 干掉的" 杀手" ,成了" 骡子" 的仇人了。
  " 球" 又踢回来了。送去的时候不声不响,踢回来却是" 大鸣大放" 。在中层干部眼里,王华欣落得是" 挥泪斩马谡" ,不得不为之;呼国庆却落得是"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 弄小巧借刀杀人" 。说又说不清楚,解释又不能解释,自家酿的苦果,也只好自己咽了。
  五节外生枝
  在离婚的事情上,呼国庆又错走了一步。
  他错就错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离了婚的妻子即刻就回娘家。离婚本来是两人之间的事,可女人一旦回了娘家,那羞辱就成了一家人的了。
  刚回去那几天,吴广文并没把离婚的事透出去。一是她觉得没脸说,二是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以为呼国庆还会回心转意,他的话里还留着活口呢...... 可是,女儿心里有事,家里人很快就看出来了。
  吴广文的父亲是城关镇七里店的支书,人是很精明的。他先后当了十五年支书,好朋好友,好脸面,自然有些活动能力。女儿回家来,对他来说是件大事,那是" 县长夫人" 回来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看。吴支书立马吩咐女人:" 多弄俩菜。"
  这本是待客的规矩,可女儿出了门就是客了,何况还是" 县长夫人" 。于是,当娘的就顿顿给女儿做好吃的。可几天过去了,女儿却越吃越少,一点点一点点的。娘看在眼里,说:" 咋猫样?" 女儿却说:" 饱了。"
  吴支书看着女儿,说:" 算了,那边油水大。"
  私下里却对女人说:" 广文心里有事。" 女人说:" 我也看出来了,夜里搂着贝贝掉泪哪。"
  吴支书说:" 你夜里问问她。"
  夜里,娘就问广文:" 咋了?" 吴广文说:" 不咋。"
  娘说:" 生气了?" 吴广文说:" 没有。"
  娘说:" 没有你回来干啥?" 吴广文不吭。娘说:" 呼县长知道你回来?" 吴广文说:" 他送我回来的。"
  娘说:" 嗯?" 吴广文说:" 嗯。"
  娘说:" 嗯是个啥?" 吴广文说:" 没啥。" 娘说:" 是不是没生娃? 这也好说,把贝贝给她舅,再生一个。"
  吴广文说:" 不是。"
  娘说:" 不是又是啥?" 吴广文说:" 娘,你别问了......" 说着,眼圈就有点红。娘说:" 有啥说说,也犯不上这样。"
  吴广文扑在床上," 嗷" 一声哭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一家至亲全都在堂屋里坐着,吴支书朝里间喊了一声:" 广文,你出来。"
  吴广文慢慢从里间走了出来,也就是一夜之间,眼圈黑着,人也瘦了许多。吴支书说:" 广文,你说实话,是不是已经' 那个' 了?"...... 吴广文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吴支书说:" 你说话呀?! 是不是真' 那个' 了?" 吴广文还是不吭。吴支书急了,发脾气说:" 广文,你再不说实话,哭都来不及!...... 你说,到底办了没有?!" 吴广文勾着头,像蚊子哼一样说了声:" 嗯。"
  一时间,全家人都成了勾头大麦了。那耻辱最先出现在吴支书的柿饼脸上,血丝一线一线地漫上来,漫成了一个血葫芦瓢。看起来,女儿是被退回来了。女儿成了一块用过的抹布,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多么大的艰堪哪! 这,这往后还怎么做人呢? 吴支书咬着牙说:" 你,你怎么不死呢?!......" 接着,他眼里先是有了泪,尔后一跺脚,长叹一声,说:" 我去找你舅。"
  下午," 范骡子" 竟然主动来了。这时的" 范骡子" 已被免职,他已很久没有出门了,他的脸面已被那件事情辗碎,没有脸又怎么做人呢? 他成了一头真正的" 咸骡子" ,只好终日躺在床上养" 病" 。平心而论," 范骡子" 并不是贪官,他给呼国庆送去的那一万块钱有一部分还是借的,可他撞到枪口上了! 因此,在他躺倒之后,也还有人来看他,还有人说他是太老实了,连给人送礼也不会...... 所以" 范骡子" 是又愧又恨,愧是愧在不该去干那样的蠢事,可愧是虚的,恨却是实的,有目标的。那个目标就是呼国庆,他恨死了呼国庆! 所以,当吴支书来找他时,他刚刚还在床上头疼得呻吟哪,可一听完来意,忽一下他就坐起来了,那病先就好了七分。他觉得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他一进家门,就对吴广文说:" 广文,事到了这一步,你也别遮遮掩掩了,把啥都说出来吧。说出来我好帮你拿个主意。"
  吴广文不想说,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范骡子" 就启发说:" 闺女,这里就你爹你娘你舅,没有外人。你说吧,你得原原本本地给我说出来,再难说的,你也得说,你不说我没法儿帮你......"
  就这样,就像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的,吴广文还是把经过说出来了......"
  吴广文刚一说完," 范骡子" 眼就亮了。他瞪着两只牛蛋眼,一连吸了两支烟,一拍桌子说:" 闺女呀,傻闺女呀,这是个' 套' 呀! 这都是他算计好的,就是让你往里钻的呀!"
  吴广文还有些不信,怔怔地望着" 范骡子"......"
  " 范骡子" 说:" 他是不是早就说要去深圳?"
  吴广文说:" 是。"
  " 范骡子" 说:" 到了那天,东西收拾好了,车票也买好了,是不是?"
  吴广文说:" 是。我给他装了两套换洗衣服,还有......"
  " 范骡子" 说:" 可他没走,半夜里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
  吴广文小声说:" 是。"
  " 回来就看见你和秦校长在一块坐...... 是不是?"
  吴广文像蚊子样的" 哼" 了一声......"
  " 范骡子" 说:" 闺女,这一环一环的扣得这么紧,你还看不出来么? 早说要走要走,他为啥突然又不走了? 既然不去了,为啥中午不回家? 晚上又不回? 就说有事,也可以往家打个电话呀? 他过去是不是也这样?"
  吴广文回忆说:" 过去...... 他总是打个电话说一声。"
  " 范骡子" 说:" 这是个阴谋! 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你还在鼓里蒙着呢! 你知道这是为啥? 他是存心不要你了! 他是有外头了,肯定是有外头了! 不然,他不会费这么大的周折......"" 闺女呀,看起来人家早就下手了。这不是一般的毒辣,这' 招' 是蝎子喂出来的。狠着呢! 人家网早就张好了,就等你往里钻呢。到了这一步,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离了还叫你没话说,离了还泼你一身臭水,让你走哪儿臭哪儿......"" 范骡子" 开始给吴广文做工作了。
  " 范骡子" 说:" 闺女呀,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给他写那' 保证' ,那就是证据呀! 他说写个' 保证' 就没事了,那是骗你的。那是个屎盆子! 就是要往你头上扣的...... 不信我托个人给你问问,肯定法院里看过那东西。心机深哪!"
  坐在一旁的吴支书,听着听着,那脸就像是让人扇了一样,他沉默了很久才说:" 她舅,你看咋办吧?"
  这时," 范骡子" 沉着脸说:" 大主意还得闺女自己拿。我看只有两条路。一条,忍了,趁早别想合婚的事,那是不可能了。他要是有这个心,他就不会急着去办手续。我敢肯定,不出仨月,会有个浪女出现,我要呛不准,把我的眼扣了! 另一条,就是告他。他不让你活,他也别想安生!"
  吴支书咬着牙说:" 老丢人哪! 告。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出这口恶气!"
  " 范骡子" 最后又特别叮嘱说:" 闺女,走到这一步了,你也别怕。有你舅给你做主,没人敢咋你。你给我写个' 材料' ,我给你往上递,省市县一齐送! 不光往上递,' 人大' 也送,到' 人大' 开会时,一个代表送一份,准叫他县长当不成!"
  吴广文还有点不忍,嗫嗫嚅嚅地说:" 那,告他啥呢?"
  " 范骡子" 急了,拍着桌子说:" 你咋还迷哪?! 傻闺女,别抱幻想了,他不会再跟你过了。告啥? 啥要紧告啥,啥吃劲告啥。告他喜新厌旧,告他行贿受贿,告他...... 你好好回忆回忆,他都收过谁的钱,收过谁的礼,要一笔一笔给他写下来!"
  吴支书也说:" 写,写吧。他让咱死哩,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咬也得咬他一口!"
  " 范骡子" 劝道:" 写吧,闺女,人就是一口气呀! 不然,这算啥呢? 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女人在一旁说:" 要是给他认个错,兴许......?"
  " 范骡子" 拍着手说:" 老姐姐呀,你呀你呀,嗨! 咋恁糊涂哪? 人家是下狠手了,死活不要你了,你跪下喊爷也不行!"
  吴支书瞪了女人一眼,说" 你别喳喳了,听她舅的。"
  话虽已说到了这种地步,可吴广文还是没有写。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偷偷地回去了一趟,想再见见呼国庆,看他怎么说...... 然而,当她带着女儿回家后,一连等了三天,天天给呼国庆打电话,最终也没有见到呼国庆。她明白了,那是呼国庆故意躲着不见她。到了这时,她才彻底绝望了。当" 范骡子" 再来的时候,她咬着牙说:" 我写。"
  不久,呼国庆就知道了吴广文告状的事。开初,他还有点不以为然,私下里给人说:" 让她告去。告到联合国我都不怕!" 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风头不对了。他知道,县委书记王华欣早就看过那份" 材料" 了,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既不制止,也不通气,一任事态发展。很快,县长老婆状告县长的事,成了全县的特大新闻! 一时,各种谣传满天飞,到处都在传播县长呼国庆收贿多少多少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说:别人说的有假,他老婆说的还有假?!
  又有人说:市纪委调查组马上就下来了......"
  到了这时,县委书记王华欣还是没有明确态度。他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老婆是咋回事?" 呼国庆马上掏出了吴广文和秦校长写的那份" 检讨" ,他把那张纸往王华欣的桌上一放,说:"...... 是她干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倒反咬一口! 她告情让她告了,我奉陪到底!" 王华欣并不看那张纸,只皱了皱眉头说:" 这是干什么? 很不好嘛。你别理她,让她告去。" 话虽是这样说,可私下里,却有人告诉呼国庆说,最近" 范骡子" 常到王书记那里去...... 还有消息说,这件事是" 范骡子" 一手策划的,他正到处活动呢,不光是往上发告状信,还串联了十几个乡的乡长...... 县里的班子马上就要改选,呼国庆这会儿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于是,他立即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对根宝说:" 根宝,无论如何我得见呼伯一面!"
  五节外生枝
  在离婚的事情上,呼国庆又错走了一步。
  他错就错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离了婚的妻子即刻就回娘家。离婚本来是两人之间的事,可女人一旦回了娘家,那羞辱就成了一家人的了。
  刚回去那几天,吴广文并没把离婚的事透出去。一是她觉得没脸说,二是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以为呼国庆还会回心转意,他的话里还留着活口呢...... 可是,女儿心里有事,家里人很快就看出来了。
  吴广文的父亲是城关镇七里店的支书,人是很精明的。他先后当了十五年支书,好朋好友,好脸面,自然有些活动能力。女儿回家来,对他来说是件大事,那是" 县长夫人" 回来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看。吴支书立马吩咐女人:" 多弄俩菜。"
  这本是待客的规矩,可女儿出了门就是客了,何况还是" 县长夫人" 。于是,当娘的就顿顿给女儿做好吃的。可几天过去了,女儿却越吃越少,一点点一点点的。娘看在眼里,说:" 咋猫样?" 女儿却说:" 饱了。"
  吴支书看着女儿,说:" 算了,那边油水大。"
  私下里却对女人说:" 广文心里有事。" 女人说:" 我也看出来了,夜里搂着贝贝掉泪哪。"
  吴支书说:" 你夜里问问她。"
  夜里,娘就问广文:" 咋了?" 吴广文说:" 不咋。"
  娘说:" 生气了?" 吴广文说:" 没有。"
  娘说:" 没有你回来干啥?" 吴广文不吭。娘说:" 呼县长知道你回来?" 吴广文说:" 他送我回来的。"
  娘说:" 嗯?" 吴广文说:" 嗯。"
  娘说:" 嗯是个啥?" 吴广文说:" 没啥。" 娘说:" 是不是没生娃? 这也好说,把贝贝给她舅,再生一个。"
  吴广文说:" 不是。"
  娘说:" 不是又是啥?" 吴广文说:" 娘,你别问了......" 说着,眼圈就有点红。娘说:" 有啥说说,也犯不上这样。"
  吴广文扑在床上," 嗷" 一声哭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一家至亲全都在堂屋里坐着,吴支书朝里间喊了一声:" 广文,你出来。"
  吴广文慢慢从里间走了出来,也就是一夜之间,眼圈黑着,人也瘦了许多。吴支书说:" 广文,你说实话,是不是已经' 那个' 了?"...... 吴广文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吴支书说:" 你说话呀?! 是不是真' 那个' 了?" 吴广文还是不吭。吴支书急了,发脾气说:" 广文,你再不说实话,哭都来不及!...... 你说,到底办了没有?!" 吴广文勾着头,像蚊子哼一样说了声:" 嗯。"
  一时间,全家人都成了勾头大麦了。那耻辱最先出现在吴支书的柿饼脸上,血丝一线一线地漫上来,漫成了一个血葫芦瓢。看起来,女儿是被退回来了。女儿成了一块用过的抹布,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多么大的艰堪哪! 这,这往后还怎么做人呢? 吴支书咬着牙说:" 你,你怎么不死呢?!......" 接着,他眼里先是有了泪,尔后一跺脚,长叹一声,说:" 我去找你舅。"
  下午," 范骡子" 竟然主动来了。这时的" 范骡子" 已被免职,他已很久没有出门了,他的脸面已被那件事情辗碎,没有脸又怎么做人呢? 他成了一头真正的" 咸骡子" ,只好终日躺在床上养" 病" 。平心而论," 范骡子" 并不是贪官,他给呼国庆送去的那一万块钱有一部分还是借的,可他撞到枪口上了! 因此,在他躺倒之后,也还有人来看他,还有人说他是太老实了,连给人送礼也不会...... 所以" 范骡子" 是又愧又恨,愧是愧在不该去干那样的蠢事,可愧是虚的,恨却是实的,有目标的。那个目标就是呼国庆,他恨死了呼国庆! 所以,当吴支书来找他时,他刚刚还在床上头疼得呻吟哪,可一听完来意,忽一下他就坐起来了,那病先就好了七分。他觉得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他一进家门,就对吴广文说:" 广文,事到了这一步,你也别遮遮掩掩了,把啥都说出来吧。说出来我好帮你拿个主意。"
  吴广文不想说,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范骡子" 就启发说:" 闺女,这里就你爹你娘你舅,没有外人。你说吧,你得原原本本地给我说出来,再难说的,你也得说,你不说我没法儿帮你......"
  就这样,就像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的,吴广文还是把经过说出来了......"
  吴广文刚一说完," 范骡子" 眼就亮了。他瞪着两只牛蛋眼,一连吸了两支烟,一拍桌子说:" 闺女呀,傻闺女呀,这是个' 套' 呀! 这都是他算计好的,就是让你往里钻的呀!"
  吴广文还有些不信,怔怔地望着" 范骡子"......"
  " 范骡子" 说:" 他是不是早就说要去深圳?"
  吴广文说:" 是。"
  " 范骡子" 说:" 到了那天,东西收拾好了,车票也买好了,是不是?"
  吴广文说:" 是。我给他装了两套换洗衣服,还有......"
  " 范骡子" 说:" 可他没走,半夜里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
  吴广文小声说:" 是。"
  " 回来就看见你和秦校长在一块坐...... 是不是?"
  吴广文像蚊子样的" 哼" 了一声......"
  " 范骡子" 说:" 闺女,这一环一环的扣得这么紧,你还看不出来么? 早说要走要走,他为啥突然又不走了? 既然不去了,为啥中午不回家? 晚上又不回? 就说有事,也可以往家打个电话呀? 他过去是不是也这样?"
  吴广文回忆说:" 过去...... 他总是打个电话说一声。"
  " 范骡子" 说:" 这是个阴谋! 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你还在鼓里蒙着呢! 你知道这是为啥? 他是存心不要你了! 他是有外头了,肯定是有外头了! 不然,他不会费这么大的周折......"" 闺女呀,看起来人家早就下手了。这不是一般的毒辣,这' 招' 是蝎子喂出来的。狠着呢! 人家网早就张好了,就等你往里钻呢。到了这一步,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离了还叫你没话说,离了还泼你一身臭水,让你走哪儿臭哪儿......"" 范骡子" 开始给吴广文做工作了。
  " 范骡子" 说:" 闺女呀,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给他写那' 保证' ,那就是证据呀! 他说写个' 保证' 就没事了,那是骗你的。那是个屎盆子! 就是要往你头上扣的...... 不信我托个人给你问问,肯定法院里看过那东西。心机深哪!"
  坐在一旁的吴支书,听着听着,那脸就像是让人扇了一样,他沉默了很久才说:" 她舅,你看咋办吧?"
  这时," 范骡子" 沉着脸说:" 大主意还得闺女自己拿。我看只有两条路。一条,忍了,趁早别想合婚的事,那是不可能了。他要是有这个心,他就不会急着去办手续。我敢肯定,不出仨月,会有个浪女出现,我要呛不准,把我的眼扣了! 另一条,就是告他。他不让你活,他也别想安生!"
  吴支书咬着牙说:" 老丢人哪! 告。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出这口恶气!"
  " 范骡子" 最后又特别叮嘱说:" 闺女,走到这一步了,你也别怕。有你舅给你做主,没人敢咋你。你给我写个' 材料' ,我给你往上递,省市县一齐送! 不光往上递,' 人大' 也送,到' 人大' 开会时,一个代表送一份,准叫他县长当不成!"
  吴广文还有点不忍,嗫嗫嚅嚅地说:" 那,告他啥呢?"
  " 范骡子" 急了,拍着桌子说:" 你咋还迷哪?! 傻闺女,别抱幻想了,他不会再跟你过了。告啥? 啥要紧告啥,啥吃劲告啥。告他喜新厌旧,告他行贿受贿,告他...... 你好好回忆回忆,他都收过谁的钱,收过谁的礼,要一笔一笔给他写下来!"
  吴支书也说:" 写,写吧。他让咱死哩,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咬也得咬他一口!"
  " 范骡子" 劝道:" 写吧,闺女,人就是一口气呀! 不然,这算啥呢? 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女人在一旁说:" 要是给他认个错,兴许......?"
  " 范骡子" 拍着手说:" 老姐姐呀,你呀你呀,嗨! 咋恁糊涂哪? 人家是下狠手了,死活不要你了,你跪下喊爷也不行!"
  吴支书瞪了女人一眼,说" 你别喳喳了,听她舅的。"
  话虽已说到了这种地步,可吴广文还是没有写。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偷偷地回去了一趟,想再见见呼国庆,看他怎么说...... 然而,当她带着女儿回家后,一连等了三天,天天给呼国庆打电话,最终也没有见到呼国庆。她明白了,那是呼国庆故意躲着不见她。到了这时,她才彻底绝望了。当" 范骡子" 再来的时候,她咬着牙说:" 我写。"
  不久,呼国庆就知道了吴广文告状的事。开初,他还有点不以为然,私下里给人说:" 让她告去。告到联合国我都不怕!" 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风头不对了。他知道,县委书记王华欣早就看过那份" 材料" 了,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既不制止,也不通气,一任事态发展。很快,县长老婆状告县长的事,成了全县的特大新闻! 一时,各种谣传满天飞,到处都在传播县长呼国庆收贿多少多少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说:别人说的有假,他老婆说的还有假?!
  又有人说:市纪委调查组马上就下来了......"
  到了这时,县委书记王华欣还是没有明确态度。他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老婆是咋回事?" 呼国庆马上掏出了吴广文和秦校长写的那份" 检讨" ,他把那张纸往王华欣的桌上一放,说:"...... 是她干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倒反咬一口! 她告情让她告了,我奉陪到底!" 王华欣并不看那张纸,只皱了皱眉头说:" 这是干什么? 很不好嘛。你别理她,让她告去。" 话虽是这样说,可私下里,却有人告诉呼国庆说,最近" 范骡子" 常到王书记那里去...... 还有消息说,这件事是" 范骡子" 一手策划的,他正到处活动呢,不光是往上发告状信,还串联了十几个乡的乡长...... 县里的班子马上就要改选,呼国庆这会儿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于是,他立即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对根宝说:" 根宝,无论如何我得见呼伯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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