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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_5 李佩甫(当代)
  接着," 秋公子" 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呼伯伯,你那做人的绝招,也该给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传授传授才是呀。"
  呼天成哈哈一笑,说:" 我一个玩泥蛋的,哪会有什么绝招? 世间的事情,说起来,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 秋公子" 连连点头说:" 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他又示意跟他一块来的那个亮丽女子:" 小朱,你也敬呼伯伯一杯,这可是中原第一人物哇!"
  于是,那女子赶忙站起身来,说:" 呼伯伯,我敬你一杯,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呼天成笑着说:" 丫头,人只能活一天说一天,从来就没有寿比南山的。不过借你的吉言吧。我是个土人,有个毛病,叫做酒不喝烟不戒,今天是你们来了,我破例的,只能略略表示一下......" 说着,呼天成端起酒杯,微微地沾了沾唇。
  等饭吃到了一定的时候," 秋公子" 再次站起身来,说:" 呼伯伯,我今天是专程代表老爷子来看望你的。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特意带了一道菜,我想这道菜是你绝对没有吃过的......" 说着,他拍了拍手:" 把菜推上来!"
  一听说秋援朝还带来了一道菜,呼天成有点不大高兴,可他却没有表示出来,只叹了口气,说:" 援朝哇,你这是折我的寿呢。"
  片刻,只见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厨师推着一辆小推车走了进来。那辆小推车有半人高,上边蒙着一个雪白的罩单,罩单的四周放着一些很精致的餐具。待车推到跟前后,从罩单的下摆处可以隐隐看到,车上放着一个木笼子,从木笼子里边传出的是" 哗啦、哗啦" 的索链声。那个厨师介绍说:" 这道菜叫' 活猴脑' ,也叫' 灵魂出窍' 。猴是采自峨嵋山的灵猴,猴是活的,猴脑也是活吃,这道菜对老年人特别好,可以说是补品中的最上乘......" 说着,厨师把调好的佐料一一摆在人们的桌前,尔后他又把罩单上的一个早已弄好的四方口子掀开,露出了已经割去了天灵盖的活猴的脑浆,那猴自然是活的,脑浆白哗哗的,还一脉一脉的跳动着!...... 那厨师很平静地说:" 现在请各位品尝。"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这道菜叫人心里很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一片" 雅意" 。
  " 秋公子" 马上说:" 呼伯伯,这道菜,你是不是觉得残酷了? 那你听我说,这里边还有个故事呢。听人说,早些年,峨嵋山有家酒店专卖这道菜。在那家酒店里,总是关着十几只猴子,每次都让客人亲自去挑。每当客人去笼子前挑猴子时,所有的猴子都抖成一团,尽量的往后缩,生怕被挑中了。然而,一旦有人挑中了哪只猴子,你猜怎么着,那笼子里就会发出一阵欢呼声! 所有没被选中的猴子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往外推那只被人挑中的猴子...... 呼伯伯,听了这个故事你感受如何?"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 跟人一样,也是个性命儿罢了。"
  " 秋公子" 接着说:" 所以,世间的事情,没有什么残酷不残酷,只有适者生存。当然,这跟老爷子的看法是大相径庭......" 说着,他拿起一个匙子,抢先给呼天成布了一勺猴脑...... 可是,呼天成却站起来了,呼天成招呼说:" 根宝,你替我好好陪陪客人,让客人吃好。我头有点晕,对不住各位了。"
  当呼天成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说,这事太过了,一旦传扬出去,影响太坏。过头的事,他是从来不做的。
  " 秋公子" 见呼天成没有吃活猴脑,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饭后,安排客人休息的时候,呼天成把" 秋公子" 一人叫到了他的茅屋里,当两人坐下来后,呼天成说:" 援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你说吧。"
  " 秋公子" 淡淡地说:" 也没什么事,主要来看看您老人家。"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贤侄,那猴脑,不是我不想吃,是实在吃不下,我在那儿没当场吐出来,就是好的了。不过,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 秋公子" 十分遗憾地说:" 那可是稀世珍品,大补啊!......"
  呼天成笑着说:" 东西是好东西。可我人老,口味也老,拿不下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又问:" 你那个公司,据说经营得很红火?"
  " 秋公子" 随口说:" 还可以吧。我们是跨国公司,在全世界十七个国家建有分支机构,包括美国、日本、加拿大......" 接着,他用试探的口气说:" 呼伯伯,你呼家堡如果想入股的话,我可以优先考虑。"
  两个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谈着,那话看似很家常,很随意,可句句都是事先考虑再三才说出来的。" 秋公子" 脸上先是还带着那种貌似恬淡的傲气,那傲气是在京城的小圈了里滋润出来的,有一种无所谓的散漫和君临天下的味道。可谈着谈着,那傲气就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傲气是被一种声音磨去了。呼天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那声音是带有方向性的,很磨人哪。
  最后,呼天成的两眼一眯,默默地说:" 贤侄哇,你公司那么大,我一个村办企业,股就不入了。这样吧,我呼家堡送你二百万,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 秋公子" 听了,紧吸一口气,慢慢地说:" 那就...... 不必了吧?"
  呼天成轻轻地拍了拍沙发靠,说:" 你也别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 秋公子" 终于说:" 我谢谢呼伯伯了。我们最近正好要上一个新项目。那...... 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说:" 写个借条也好。"
  " 秋公子" 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说:" 你别误会。这二百万,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但钱出去了,最好有个凭据。呼家堡还是集体嘛。贤侄哇,借钱不犯法呀。只要借据在,你见过谁借钱借出事来了?"
  " 秋公子" 立时顿开茅塞。说:" 明白了。呼伯伯,谢谢您了。"
  呼天成说:" 谢什么。代我向你爸爸问好。过些日子,我会去看他的。"
  " 秋公子" 走的时候,是徐根宝送他上车的,他带走的是一张二百万元的支票。关上车门后," 秋公子" 用略带遗憾的语气对坐在他身边的那位亮丽女子说:" 这老头是活成精了!" 然而,当徐根宝办完这一切,来见呼伯的时候,只见呼伯满脸沮丧地在那儿坐着。徐根宝轻声说:" 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却像没听见似的,很突兀地说:" 根宝哇,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当有人把你夸成一朵花时,那就是说,他必然有求于你。"
  徐根宝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忧伤的口气说:" 二百万哪,就这么打水漂了。"
  徐根宝惊讶地说:" 呼伯,不是你同意的么?"
  呼天成摇了摇头说:" 我是不能不办哪。他带这么重的礼,又带来了秋老的亲笔信,你以为他是干什么来了?"
  徐根宝说:" 听说,他公司不是办得很大么? 说是光流动资金就有多少个亿......"
  呼天成缓缓地说:" 多少个亿也不够他折腾。你没看,这是一个' 散财童子' 呀! 他这一趟不是白来的,以他的胃口,决不只是这区区二百万。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毁了。我说给他二百万,是堵他的嘴呢。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徐根宝怔了怔说:" 那......?"
  呼天成默默地说:" 本来,我让国庆来,也是想让他给我挡一阵,挡得住就挡...... 这个国庆哇。"
  片刻,呼天成又说:" 这钱,既不能多给,又不能不给。要知道,多少年来,秋书记...... 就说去年,咱们上药厂,也是秋老说了话的,不然,是批不下来的。他就是随便说句话,也不止值二百万。"
  说到这里,呼天成不说了。接着,他闭上眼睛,拍了拍头说:" 条子留下了?"
  徐根宝说:" 留下了,是他亲笔写下的借据。"
  呼天成说:" 有了这张借条,他就不会再来了。"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问:" 你跟国庆联系上了么?"
  徐根宝说:" 还没有。"
  四煤是白的么
  呼国庆站在谢丽娟的门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可他还是敲了。
  门开了,小谢立在门口......"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丽娟一下子憔悴了。你甚至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满月一样的面孔瘦成了刀条形,颧骨都突出来了,在那张脸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她那双凄然的大眼睛。
  呼国庆心里一紧,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谢丽娟淡淡地说了句:" 进来吧。"
  说完,她扭头走回去了。
  呼国庆木然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屋之后,他发现屋子里十分零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书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 呼国庆心里很疼,他站在那里,说:" 小谢,我对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
  谢丽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她冷冷地说:" 说这些干什么? 在我临走之前,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坐吧。"
  呼国庆没有敢坐,他仍在那儿站着......"
  谢丽娟双手抱膀,说:" 坐吧,呼书记,您坐。这里是乱一些,不至于脏了你的屁股吧?" 呼国庆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呼国庆坐下了,谢丽娟说:" 呼书记,你喝点什么? 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连茶壶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饮料吧。"
  说着,她走到一个纸箱前,掏了两下,从里边拿出了一罐雪碧," 叭" 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这时候,呼国庆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水......"
  顿时,屋子里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闸门,启开了旧日的那些美好记忆,是呀,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是那样地爱过。谁也没有想到那欢乐转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谢丽娟默默地点上了一支烟,说:" 呼书记,你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原谅你,对吧? 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呼国庆说:"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只是...... 想来看看你。我伤你伤得太重了。"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 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 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 够了!" 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陌然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
  呼国庆凄然地说:" 小谢,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 这样。"
  谢丽娟说:" 当领导的,话说得很得体呀......" 接着,她喃喃地说," 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样过的么? 我是在刀尖上熬过来的。我等啊等啊等啊...... 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么? 第一个星期,我想自杀,我想一死了之。后来想想,不值。第二个星期,我想杀人,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尔后再...... 也不值。坦白地说,那个吴广文,我是偷偷见过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第三个星期,我想,我究竟是败在了谁的手里? 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败在了谁的手里。那时候,当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的人脸,我豁然明白了......" 说到这里,小谢冷冷地笑了。
  呼国庆说:" 小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 你一个单身女子......"
  谢丽娟说:" 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了。这是一个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杀死,它是用钝刀割你,一点一点地割,一点一点地旋,它让你像傻子一样活着......"
  呼国庆说:" 小谢......"
  谢丽娟冷笑一声,又说:" 我终久还是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里的人,明白了你这块地方。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地儿叫' 无梁' 么?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 无梁' 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没有脊梁的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 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 窝囊气!"
  呼国庆说:" 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 什么气? 这算是什么气? 这股气养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呼国庆说:" 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 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是在' 将就' 中活的。你知道' 将就' 的含意么? 在这里,' 将就' 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 活' 字。这个' 活" 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 小' 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决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哪......"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 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 你、你、你...... 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么?! 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尔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 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么?"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滩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不得杀了你......" 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 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 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 好" 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 你不要理他!...... 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 两个人就像蛇一样的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 我这是干什么? 我真无耻啊! 这算什么呢? 我是你的情儿么?......"
  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 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 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 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起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妓女么?!"
  呼国庆忙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 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 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 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 根宝,有事么?" 根宝说:" 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
  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 那客人是谁呀?" 徐根宝说:" 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
  呼国庆接着就问:" 提什么要求了么?" 根宝沉吟了片刻,说:" 给了他二百万。"
  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现在就过去。"
  根宝在电话里说:" 人已经走了。"
  呼国庆说:" 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
  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 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 哪! 这" 布鳞" 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 欠" 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做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 赏识" 为基点的。" 赏识" 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 习惯" ,最靠不住的就是" 看法" 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 国庆,进来吧。" 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 呼伯,我来晚了。"
  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 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 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 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呆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呼国庆说:" 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 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呼国庆说:" 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哒哒,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 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 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 呼伯,我记住了。"
  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忙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 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 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 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 这不是好事么?"
  范骡子说:" 你猜那箱子里是啥? 钱! 一箱子钱。这不是毁我么?!"
  呼国庆淡淡地说:" 那你慌什么? 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 我敢收么?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 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 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 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 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 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 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 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 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 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口气说:" 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 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 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 还说......"
  呼国庆说:" 我是问你的态度?"
  范骡子说:"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顶住。"
  呼国庆说:" 对,你给我坚决顶住。"
  范骡子说:" 呼书记,我要你一句话,到时候,万一上边有人说话,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顶不住,我头皮薄呀!"
  呼国庆说:" 怕什么? 有什么事往我身上推。这行了吧?"
  范骡子说:" 那,这钱咋办呢?"
  呼国庆说:" 钱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骡子惊道:" 那、那、那......"
  呼国庆说:" 你不是怕担责任么? 跟我来吧。"
  说着,呼国庆把范骡子领到了办公室,当即叫来了县委办公室的值班秘书,让他又把钱箱打开,当众数了一遍,尔后指示说:" 你记一下,这笔钱,以县委的名义,奖励武警支队五万,另外那五万奖励给稽查大队......"
  到了这时,范骡子头上的汗才下了。他松了口气,说:" 呼书记,那个蔡五,听说他到省里活动去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呼国庆说:" 让他跑吧,先观察他一段再说。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骡子说:" 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广文还在家等着你呢。"
  说了这句话之后,范骡子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是说多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国庆心里涩涩的。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范骡子心里也涩涩的。他心里说,你个狗日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一来,那旧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八章
  一窄过道儿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起因是因为德顺的耳朵。
  德顺的耳朵是被" 窄过道儿" 咬掉的。
  " 窄过道儿" 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 强粮" 。" 强粮" 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看在人们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 心重的人个矮-- 坠的了" 。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 强粮" 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临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 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都说她" 强粮" ,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 后河意识" 。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没有" 命" 的人最要" 命" ,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 惜" 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 馋"! 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眼里的是她" 强粮" 。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后河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做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 两两计较" 了。所以,她的" 强粮" ,她的" 猴" ,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个只借一次,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 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 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 窄过道儿" 。那就是说,无论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德顺跟" 窄过道儿" 的矛盾,是由于盖房引起的。
  德顺家有个儿子,叫运来。人很老实。运来早些年说下了一房媳妇,是个娃娃亲。可是,到了娶的时候,人家却死活不过门。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间破草房。那媳妇说,房子不盖,她就不进门。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德顺了。为了把媳妇娶进门,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 窄过道儿" 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 窄过道儿" 是个小个子,她窜一窜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 窄过道儿" 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打地基时," 窄过道儿" 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 窄过道儿" 站出来了。" 窄过道儿" 说:" 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 德顺说:" 咋不对了? 我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 窄过道儿" 说:" 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看你咋垒。"
  德顺气了,说:" 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
  " 窄过道儿" 说:" 我咋管不着?! 我咋管不着?! 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 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 我这是老宅! 我这是老宅!!" 不料,说着说着," 窄过道儿" 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 咕咕咚咚" 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了一个大豁口! 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 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 德顺简直气晕了,他骂道:" 我操! 这是明欺磨人呢!" 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还拿着一把瓦刀呢。这时,只听" 窄过道儿" 高声叫道:" 杀人啦! 杀人啦!" 接着又喊:" 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驴他!" 说话间," 窄过道儿" 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 我操啊,我操!" 大孬就说:" 你骂谁哪?!" 德顺说:" 我骂我哪,我操!"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后来,村里有人给德顺出主意说,白天她不让盖,你就夜里盖。趁她不防的时候,你只管垒,只要垒起来,她就扒不了。德顺就趁晚上偷偷地垒。谁知," 窄过道儿" 一直注意着呢,只要一垒到三尺高的时候,她就跑出来了,又是" 咕咕咚咚" 给他扒掉! 垒了三次,扒了三次! 最后一次,德顺气疯了,扑上去拽她,不料,刚到跟前," 窄过道儿" 人利索,趴上去就咬! 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 窄过道儿" 一下子觉得她被" 流氓" 了,顿时恼羞成怒,就那么死咬着他不松口,生生咬掉了德顺半个耳朵!
  这么一来,事闹大了。德顺的半个脸都血乎乎的...... 呼姓人不愿意了。德顺的本家纷纷站出来指责" 窄过道儿" 。" 窄过道儿" 也不是善茬儿。于是,她跳起来哭喊着说:" 不要脸哪,他抓我的' 蜜蜜'( 奶子)! 他抓我的' 蜜蜜'!" 听她这样一喊,事情复杂了。王家的人也不愿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众多。往上说,麦升爷弟兄三个,麦升爹兄弟四个,麦升又是弟兄四个。下边,于凤琴这一茬妯娌们,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叉叉的这么一分,势就重了。事情一闹起来。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里都掂着家伙,虽然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场是很鲜明的。就听两家人在对骂:" 狗! 狗咬耳朵!!"
  " 驴! 驴抓' 蜜蜜'!!"
  这本来是邻里纠纷,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话,是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可呼天成刚好去大寨参观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德顺那半个耳朵已经成了风干的腊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举出来的长辈万发爷出面找了呼天成。万发爷的胡子都白了,他拄着拐仗颤巍巍地来到呼天成家,说:" 天成,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 呼天成很和气地说:" 万发爷,你放心吧。我管,我管。"
  接着,王家辈份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门了。三奶奶不但辈份长,还一手托两门,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进门就说:" 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 呼天成就笑着说:" 三奶奶,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为这件事,呼天成一连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当他走出茅屋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 看来,地是该锄了。"
  于是,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的社员大会。他在会上说:" 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是为全村人当家的,不光是为呼姓人当家的。所以,我决不会偏这个向那个,这一点,请老少爷们放心。"
  接着,他又说:" 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全村人的耻辱! 为啥会出这样的事? 叫我看,就是一个字:' 私' 字。就是这个' 私' 字作怪! 今天,咱们先不断事非,先清清仓,斗斗这个' 私' 字。尔后再讲如何处理的问题。最后,究竟如何处理,由大家讨论,大家拿意见。"
  接着,就从这天起,一场邻里的纠纷变成了呼家堡的" 斗私批修" 运动。这场运动的口号是" 狠斗' 私' 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 这个口号还不是呼天成想出来的,是呼天成召开了那样一个会议之后,由村里一个青皮后生想出来的。当呼天成召开了那次会议之后,不知为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动! 他们夜里甚至睡不着觉了,不断有一些新的想法涌现出来,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汇报,呼天成当然很支持,也不断地鼓励他们几句。实际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乡村里,斗' 私' 是最容易的。说起来,谁没有私心呢? 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认为别人有私心,却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私心最大。这是一种新的演出,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呼天成心里说,晒一晒好哇,就让他们晒一晒吧。
  在那些日子里,全村一个个喜气洋洋,人就像是过大年一样。最初还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开大会。很快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样开不" 科学" 。说应该是" 男劳力" 在一块开," 女劳力" 在一块开,因为" 男劳力" 跟" 女劳力" 干活不在一块,不了解情况。另外,男女在一块,七叔八姨的,都碍着辈份、面子,不好说。于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议,让男女分开," 男劳力" 一个会场," 女劳力" 一个会场。
  " 男劳力" 的会场设在麦场里。开初,自然是先让德顺" 斗私" 。男人们心大些,德顺又是个绵善人,平时,大伙对他意见也不大。所以,说的时候,还让他坐着说。他也就是讲讲盖房的经过...... 后来,有些青皮后生说," 斗私" 哩,应该站起来! 他就站起来说,他的背驼了,是个罗锅,站起来也没多高,腰弯在头上,就像开斗争会一样了。这样,讲着讲着,就说到他摸人家" 蜜蜜" 的事了。一说到这里,大伙才激动起来,就让他交待" 活思想" 。德顺交待说:" 我没想摸她的' 蜜蜜' ,老天在上,我真没想摸她的' 蜜蜜' 。她一窝子孩子了,我会想她的' 蜜蜜' 么? 盖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让盖,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儿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儿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儿的......" 有人说,说说你当时是咋想的? 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儿了?! 德顺就交待说:" 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盖房,一门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儿我也没想,推到那儿一软,我就知道一软,我的手就缩回来了。那女人说的是瞎话!......" 有人说,说说那" 一闪念" ,你那" 一闪念" 是啥? 德顺说:" 那' 一闪念' 就是个软,没别的,就觉得软乎乎的,怪热、热、热一点。心里头也顾不上想别的。人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说我会想别的么?"" 蜜蜜" 也就说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说了。男人到底大气些,也就是说说罢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懒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个个掂出来,每掂一个,就让他也站起来,跟德顺站在一起,听大伙数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孙布袋。
  会开到第七天的时候,德顺受不了了。夜里,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门口哭起来了。他说:" 天成哇,我就盖个房,能犯多大错哪?" 呼天成把他叫到屋里,小声安慰他说:" 德顺叔,你可别想不开。开会是' 斗私' 哪,也不光是你一个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宽心,你啥错也没有。不过,我交待你这话,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德顺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里了。他连连点头说:" 不说,我不说。"
  " 女劳力" 的会场设在果园里。这是最活跃的一个会场了。在乡村,女人几乎是由男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压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开后,那本性就彻底地显现出来了。平原上有句俗话叫" 三个妇女一台戏' ,就是讲女人一旦聚在一块的时候,那" 疯" 劲是刹不住的。人们是多么喜欢斗争啊! 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斗争性是最强的、也是最彻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样的琐碎,那样的漫长,那辛劳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着,重复得叫人麻木。那从做姑娘开始就在梦中一次次出现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现在,她们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地兴奋! 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 女会场" 一开始就异常的激烈,当最先" 斗私" 的" 窄过道儿" 立在会场前边的时候,会场后边居然传来了一阵妇女们的喧闹声! 她们用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脸,高声嚷嚷道:" 看不见! 看不见!......"" 窄过道儿" 的个子的确是矮了一点,但这嚷嚷声也纯是为了取乐,是一种说不出口的" 兴灾乐祸" 。于是,就有那些较泼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说:" 站上去!"" 窄过道儿" 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么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上,开始" 狠斗私字一闪念" 了。她说:"...... 他是个男子大汉,俺是个娘们家。他摸俺的' 蜜蜜' 。他要不摸掩的' 蜜蜜' ,俺也不会咬他。他一摸俺的' 蜜蜜' ,俺才敢咬他哩。"
  没等" 窄过道儿" 把话说完,就有妇女高声说:" 不要光说人家。检查自己! 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 斗私就是要检查自己。人家的事让人家说!"" 窄过道儿" 只得重新又说:" 主要是他摸俺的' 蜜蜜' 。俺咬他是不对。可他不摸俺' 蜜蜜' ,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怀里掏,摸俺的' 蜜蜜' ,俺才下了狠手......" 接着,会场上又传来一片纷乱的嚷嚷声:" 说说你自己! 你就没一点私心?! 你的私字还小么?!"
  揭发的时候到了。当站在小凳上的" 窄过道儿" 再次抬起头时,她才发现,村里的女人们是多么恨她! 她的人缘是多么的坏呀! 尤其是女人们的记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乡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来体现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们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 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俺了一兜麦黄杏! 晌午头,你摘俩还不中? 硬直摘了一兜! 尔后就问她有没有? " 窄过道儿" 只好说,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时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抢到俺的前头,把那一堆抢走了! 尔后问她有没有? " 窄过道儿" 勾着头说,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锄地的时候,你说你心口痛,赖在地上不起来,那地叫我给你锄了。后来分菜瓜的时候,你头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说,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 窄过道儿" 流着汗说,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闹气,恁三孬还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来就给俺小保一耳包! 打得俺孩子哇哇直哭,你咋恁铁哩?! 某年某月某日,队里分红薯的时候,你用一只脚偷偷地顶住地磅板,三百斤红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 这事有没有?!......"
  接下去,上来揭发她的妇女就越来越多了。开初还是一些旁姓的妇女上来揭发,到后来的时候,她的同宗的婶子、大娘,她那些近门的妯娌们,还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了。她的" 强粮" ,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的亲戚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细屑,那些琐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地勾出来了。最后一发" 炮弹" 是她的大嫂射出来的。在会议上,她大嫂一直没有吭声。在妯娌之间,她们两人是比较近的,也经常在一起说些闲话。可在这样的会场上,她大嫂也终于忍不住了。平日里,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从没跟人计较过什么。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里的麻线一收,歪着大脚片子跑上去说:" 麦升家,论说咱是妯娌,我不该说你。可你干那事,老短! 那一年,你说怀庆那话是啥? 你自己说吧?!......" 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于凤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从小凳上栽下来! 只见她两眼一闭,满脸都是泪水! 她没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会上来揭发她。就在这时,下边的女人们齐声嗷嗷道:" 说! 叫她说!" 于是,她的丑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隐秘处也被人一桩桩地拽了出来。那个被人叫做" 窄过道儿" 的绰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们似乎是越说越气,越想越恼。说着说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 人们上来后," 呸"! 一口," 呸"! 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脸上吐! 妇女们异口同声地说:" 吐她! 吐她!"
  世界无小事。小事是经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发出来。会开到第八天时," 女会场" 就开始" 箩面" 了。" 箩面" 可以说是呼家堡女人的独特发明。也只有女人们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先过" 粗箩" ,而后再过" 细箩" 。" 粗箩" 是八个女人箩,前边站上四个,后边站上四个,前边站的人把她推过去,后边人再把她推过来,就这么像箩面一样推来推去地箩她;过" 细箩" 就不一样了。" 细箩" 是周围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齐上手,转着圈箩她,你把她推过来,我把她推过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样,在人群里搡来搡去...... 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 女人们脸上红朴朴的,一个个" 呀呀" 地叫着,齐声发力,一次次奋力地把" 窄过道儿" 推出去! 还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着纳鞋底的大针,箩的时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 没过多久,她就被" 箩" 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了......"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 这是啥会? 这是' 斗私' 会。开着会纳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 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 算! 算!!"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 箩"! 过了" 粗箩" 过" 细箩" ,过完箩,再让她" 亮私斗私"...... 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个又被拽出来...... 结果," 斗私批修" 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 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尔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 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这样的" 斗私批修" 会,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 私" 么,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说起来,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索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 那些事情,若是有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 况且,还要过" 箩" ,她实在是无法忍受...... 就这样,她成了呼家堡唯一对" 斗私" 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她说:" 我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 不用。"
  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 天成,谁没有私心? 你没有私心么?" 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 有。"
  秀丫就说:" 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 呼天成定定地说:" 我知道。"
  秀丫流着泪说:"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 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也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
  秀丫说:" 哪,开会就开会,怎么还' 箩' 人呢?!" 呼天成说:" 我已经批评她们了。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这一次," 窄过道儿" 于凤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 窄过道儿" ,可她却自己走到" 窄过道儿" 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一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 强粮" 的女人哪! 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 人是不是很悲哀哪?! 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人吐她、箩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 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她箩她?! ...... 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 你咋弄到这一步呢? 一家都跟着你丢人!" 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于凤琴有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咋也没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站在那个小板凳上。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啊!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凤琴挂在了树上!
  一个" 强粮" 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地罩在棉袄上,肩头上打着一个新缝的补丁。这大约是她唯一一件干净些的衣裳了。
  二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斜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必是瘫痪无疑! 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 前走是黄的,后退还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咔嚓的声音! 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 可这里的风又特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跺不出屁来的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它云里雾里,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 一阵风"!
  " 斗私批修" ,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 一阵风" 。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 强粮" 。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 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 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 私' 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 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 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 私' 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 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
  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 斗' 私' 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 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 净胡*5 闹! 今天,我要批评你们!......" 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 凡是' 箩' 过人的,给我举举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 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 害怕了? 有啥怕的? 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 就是' 箩' 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 这一次,忽拉拉,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 枕头风" 啊! 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得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意,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 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 箩' 了就是' 箩' 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 说着,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 再举--!"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 哇" 的一声哭了! 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 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 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
  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 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 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 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 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 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 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 是聚人心哩! 聚人心为啥? 一句话:建新村!" 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 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 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 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 我,做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么? 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 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 活" 字么?! 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 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 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 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 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 要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陈永贵头上的那条白毛巾。他觉得他头上裹一条那样白毛巾,其实是很" 显摆" 的,那已变成了一种象征。什么东西一旦成了象征,你就得一生一世背下去。他心里说,你老陈已到了这一步了,还包那白毛巾干啥? 人都到这份儿上了,用得着那样么?! 你要是真不想脱离群众,就别到北京去,你去北京干什么,那是你呆的地方么?! 在这一点上,呼天成就显得更清醒一些。他觉得一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人,到了北京,决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却很喜欢大寨的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震人哪! 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 新村"! 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 辈份" 。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串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 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 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撺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 辈份" ,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 辈份" ,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 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 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 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 是。"
  秀丫说:" 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 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 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 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 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 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么?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 我为什么喜欢他? 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 脱!"
  三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 强粮" 。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 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 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 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 指头! 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 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 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 疼么?"
  他皱了皱眉说:" 不疼。"
  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茬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 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 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 包包吧。让秀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 展览台" 。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 英雄榜" 下边,钉着一排钉子...... 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 大家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么? 不对。这是一种精神! 是'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的精神! 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人是活啥的? 活精神的! 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眨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 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 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 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 英雄傍" 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 展览台" 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 断指" ,而后对着那" 断指" 三鞠躬! 以后,在建" 新村" 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 抬举" 。在平原," 抬举" 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 抬举" 。在这里," 抬举" 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 脸面" 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 份儿" 。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 抬举" 不" 抬举" ,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 抬举" ,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 才,你去东边吧。"
  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 油家,你去顺椽子!" 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 断指" 倒成了王麦升的" 女人" 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 展览台" 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 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
  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 是呀,人们这样" 抬举" 他,他能不好好干么,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 展览台" 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 豁儿" 。" 豁儿" 在家里是个" 垫头" 。" 垫头" 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 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 豁儿"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条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 她娘有个绰号叫" 老呱四婶" 。" 老呱四婶" 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 豁儿" 。" 豁儿"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 老呱四婶" 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 谁要是娶俺哩' 豁儿' ,我送他一车大粪!" 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 豁儿" 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 豁儿" 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 豁儿" 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 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 人们纷纷跑上来说:"' 豁儿' ,你傻呀?! 那不疼么?"
  " 豁儿" 囔囔地说:" 木( 不) 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 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 木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 展览台" 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 豁儿" 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就这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 呼天成是决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 三妮,你出来。"
  " 豁儿" 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呼天成对众人说:" 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 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 豁儿' 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 我看恁谁还敢再' 豁儿、豁儿' 的叫人家......"
  呼天成说到做到,就在当天下午," 豁儿" 就由秀丫陪着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半月以后,当三妮从医院回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她嘴上的豁儿已经让医生给补上了,说话再也不漏风了。自然也没人再敢叫她" 豁儿" 了。更重要的是,以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就是这个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 没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个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劲曾使许多男人汗颜,她垒出来的墙也曾让那些干了多年泥水匠的汉子们暗暗咂舌! 也正是由于她的带动,使呼家堡的女人们后来一个个都上了房,在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墙都是由女人们垒起来的。徐三妮甚至打败了她的娘--" 老呱四婶" 。自从她不回家," 老呱四婶" 先后到工地上骂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声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 过了两天," 老呱四婶" 又去骂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回," 老呱四婶" 整整骂了一条街! " 老呱四婶" 自然是骂得很难听,骂着骂着,只见房墙上" 出溜" 一下,跳下来一个浑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一堆" 土驴'!" 土驴" 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 老呱四婶" 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 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 顿时," 老呱四婶" 哑了,她的骂语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双爬满了毒蚂蚁的眼睛,在那双神彩飞扬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蜇人的东西,那里边真真白白地写着一个" 杀" 字! 于是,有很多精彩的骂人字眼" 老呱四婶" 不得不硬着脖子咽回去。她瞪着两只充满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里说,老天爷呀,这就是俺家的" 豁儿" 么?!
  应该说,徐三妮这个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来的。是他让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自然,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说呼天成一个" 不" 字,只要有人说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话,哪怕是有这个意思也不行,徐三妮准会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 展览台" 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 展览台" 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 那些系了红布条、挂在" 光荣榜" 上的断指,在风刮日晒中不断地变黑变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黑了的姜疙瘩儿,有的甚至趴满了苍蝇,可它的" 伟大" 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 光荣" 的指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风景,成了人人敬仰的东西。在这里," 精神" 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 指头" 。就是这些" 指头" 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 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 冒牌货") ,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只有八圈是个好事的" 多嘴驴" 。每天在村里挑粪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粪桶偷偷地对人说,那些挂在" 展览台" 上的断指,他一一都看过了,没有" 斗" ,只有" 簸箕"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检举出来,在" 展览台" 前低着头立了三天,算是请罪。有人点着八圈的头问他:" 八圈,那上边挂的是啥?" 八圈勾着头说:" 光荣,那是光荣。"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先后又有八节断指挂在了" 展览台" 上。王马虎的指头是电锯锯掉了,他说他仅只是花了花眼儿," 口兹啦" 一声,指头就不见了,狗日的还笑;绳家的指头是在木头堆里挤掉的,为的是去拔一颗钉子;刘长有的指头是在电刨上刨掉的,他说就像切萝卜似的,还是斜茬儿;王国胜的指头掉得还有些疑问,有的说他是在麦地里使镰割伤的,有的说是在工地上砸伤的,有的还说是" 那小舅子" 故意弄伤的。于是,呼天成说," 求大同存小疑" 吧。最后还是挂上去了。
  以至于到了后来,当缺指头的人越来越多时,连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释说,还是要注意安全。
  四一个汉字的注释
  那是一个十分悲凉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里,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 新村" 的第四个年头。早晨,孙小有和刘清河是一块出门的。两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却是一个死,一个傻。
  那年,孙小有才十六岁,刘清河也才十七多一点,孙小有是个白孩,刘清河是个黑孩,两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大些了,又在一个班里上过学,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临出门时,刘清河还对孙小有说:" 有,果园西头有个马蜂窝,盆样,咱去给它捅了吧?" 孙小有说:" 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
  刘清河说:" 看你那胆? 晌午头咱去给它捅了。"
  孙小有说:" 它要蜇住人咋办?" 刘清河说:" 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这行了吧?"
  谁知道,这句话竟成了谶语!
  刘清河没有去捅马蜂窝。刘清河那天上午和孙小有一块在工地上的锯木场干活。锯木场上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大机器,那叫带子锯,这盘带子锯还是呼天成托了上边的人才批给的。刘清河和孙小有就跟着匠人刘全在锯木场上帮着抬木头。事后,有人说,那会儿,刘全不该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刘全说,他俩一直在这儿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单那会儿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刘全去撒尿的时候,出了事故了。那会儿,锯的刚好是一块老杂木,木头上有很多" 五花" ,锯着锯着走不动了,那是锯齿被木头上的" 五花" 夹住了。过去,每到这时,都是要清一清锯的;或是这边推一推,那边拉一拉,木头就过去了。于是,刘清河和孙小有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在这边推,一个在那边拉。可刘清河显然是用力猛了一些( 据他娘后来说,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个黄面饼子) ,他在这边推的时候,就觉得那木头上仿佛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听" 口兹-- 吱!" 的一声,天空中陡然飞起了一阵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带着肉沫一下子全飞到了对面的孙小有身上! 就在孙小有一怔神的刹那间,他看见刘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时候刘清河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刘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条笔直的红线,那红线打在刘清河的正中心! 孙小有大张着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刘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过来了呢?! 他好像记得刘清河的嘴还微微地张了一下。这时,孙小有说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他说:" 咦,你跑过来干啥?" 而后,他的话刚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解了,那身子一劈两半,倒在了孙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蓝蓝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块云在飘,瓦块云排得很齐,仿佛是一队一队在走正步。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有人在地里" 喔喔-- 吁吁" 的吆喝牲口,鞭儿甩出一阵阵脆生生的韵儿。
  在蓝天白云的下边,一身血雨的孙小有傻傻地直在那里,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等到匠人刘全系着裤带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见孙小有成了一个红人! 他一边走一边说:" 咋啦? 咋啦?!" 当他走到带锯棚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简直是软成了一滩泥! 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当他出溜到地上的时候,就听见孙小有喃喃地说了一句:" 马蜂。"
  尔后,就听见村街里像过马队似的,人们乱纷纷地跑着...... 有人喊道:老天爷呀,出事了! 匠人刘全是被村干部们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经走不成路了。当呼天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他背过身去,说:" 先让民兵把现场看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说了这句话之后,只见他往床前走了两步,一拧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干部们一个个慌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纷纷地嚷嚷着说:" 老天爷呀! 这咋办哪? 这可咋办呢?!" 说着,有人竟咧着大嘴哭起来了。这时,只听呼天成厉声说:" 出去! 都给我出去!" 听了这话,干部们一个个都退出去了。退出门的干部谁也没敢走,都在门外边站着,单等着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有人趴在窗户上偷偷地看了看,竟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村里的副支书刘书志跳出来了。刘书志是刘清河的亲叔。亲侄子出了事,他当然急了。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跺着脚高声说:" 这不行,这可不行。人命关天的大事! 怎么能这样哪?!"
  有的人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得让天成想想吧。"
  刘书志犟着脖筋,心急火撩地吆喝说:" 他要不管就别管,有人管!"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干部们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话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时候,呼天成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干部们立马从外边涌了进来,呼天成看了刘书志一眼,淡淡地说:" 你看你们,都是当干部的,出了点事,就慌成这样? 慌慌就解决问题了? 沉住气嘛。"
  到了这时,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他只是对众人说:" 大家说说,这里边有没有问题?"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人马上说:" 对,有问题。我看有问题! 我想起来了,刘清河是烈士的后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怕是报复。这是报复!"
  呼天成缓缓地说:" 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刘书志急火火地说:" 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说到这里,干部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也都一个个随声附和说:" 对,对,我看是报复。那布袋不是坏分子么......"
  有的还说:" 是呀,要不然,人咋会一劈成两半呢?!"
  有人小声嘟囔说:" 这、这也、不能算是' 事件' 吧?"
  有人马上说:" 咋不算' 事件'? 人都一劈两半了,这要不算' 事件" 啥算' 事件'?"
  这时,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 通知公安局吧,让他们派人来勘查现场。"
  有人问:" 那、小有咋办?"
  呼天成说:" 先让民兵看起来吧。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
  当民兵们拿绳子去捆孙小有的时候,小有仍然在一劈两半的刘清河跟前坐着,他嘴里仍在反反复复地说:" 马蜂。马蜂。"
  就在当天夜里,一个村子都在传着这样一个声音,那是从刘书志嘴里说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 这是有人蓄意报复。你想啊,一个是坏分子的孩子,一个是烈士的后代,把人都劈成两半了呀! 看吧,肯定不会轻饶他...... 当一个悬念被提出来的时候,平原人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在这里,疑问一旦确立,人们就把原有的悬念扔掉了。人们紧紧地抓住疑问,去" 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维方式。在平原,劳作是单一的、重复的,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一日日单一化、线性化了。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被劳作磨成了一条绳子。所以," 因" 是很少有人说的,人们一再叙说的,都是" 果" 。比如说,一个汉子娶了一个女人,人们从来不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娶来的,人们只说,他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 果" 了。再往下,人们又会说,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这还是" 果" 。在这里," 因" 是无关紧要的," 因" 反倒成了人们口头上的一种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们的口头语言就成了" 干" 、" 弄" 、" 日" ,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语汇。当然,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是看重,但人们看重的,仍然是" 果" 。人们最吃惊的,是" 劈两半" 。于是,疑问也就跟着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报复么?!
  夜深的时候,秀丫跑来找呼天成了。她走进茅屋,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说:" 你起来吧。"
  秀丫没有起来,秀丫仍在地上跪着,说:" 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说:" 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
  秀丫流着泪说:" 你救救他。"
  呼天成说:" 那是一条命。"
  秀丫说:" 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说:" 是布袋让你来的?"
  秀丫说:" 不是。这是我的儿子。"
  呼天成说:" 也是布袋的儿子。"
  秀丫恨恨地说:" 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说:" 呼家堡本该出一个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重复说:" 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脸扭过去了。这时,墙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个黑影在墙上默立着,很久之后,那黑影才动了一下,说:" 看来,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儿跪着,她什么也不说了,就死死地跪着......"
  呼天成扭过身来,说:" 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动。
  呼天成终于说:" 我答应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来,望着呼天成,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回去给布袋说,他欠我...... 一条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却突然扭过身来,一只手搭在了衣襟处,默默地说:" 还脱么?" 此时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过了许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一凉! 他发现,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空了一样。他、他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空枪?! 他已等了那么多年,坚忍地等待了那么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身上积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觉,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呼天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凝成了一块黑铁!
  又过了很久很久,呼天成叹了口气,默默地摆摆手说:" 你去吧。"
  第二天,当公安局的人勘查了现场之后。主管刑侦的县公安局副局长老秦对呼天成说:" 老呼哇,这事,在目前的形势下,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定性为' 事件' ,要是这样,我就把人带走了。要判就是死刑。另一种,定性为' 事故'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管了......"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区别。可这个字却是千钧重啊! 老秦跟呼天成是老熟人了,那话里是有话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老秦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呼天成默默地说" 老秦哪,出了这样的事,谁都痛心。要叫我说,孩子们从小就在一块玩,也没啥仇气,就' 事故' 吧。"
  老秦重复说:" 事故?"
  呼天成说:" 事故。"
  事后,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件事的处理曾给呼天成赢来了极大的声誉。村人们一次次地说,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 人家听说后,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点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吓死了! 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处理了。还有的说,老天爷,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的差别呀! 天成生生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那天夜里,秀丫曾求过呼天成。
  十天之后,刘书志的副支书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垅玉米......"
  四一个汉字的注释
  那是一个十分悲凉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里,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 新村" 的第四个年头。早晨,孙小有和刘清河是一块出门的。两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却是一个死,一个傻。
  那年,孙小有才十六岁,刘清河也才十七多一点,孙小有是个白孩,刘清河是个黑孩,两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大些了,又在一个班里上过学,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临出门时,刘清河还对孙小有说:" 有,果园西头有个马蜂窝,盆样,咱去给它捅了吧?" 孙小有说:" 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
  刘清河说:" 看你那胆? 晌午头咱去给它捅了。"
  孙小有说:" 它要蜇住人咋办?" 刘清河说:" 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这行了吧?"
  谁知道,这句话竟成了谶语!
  刘清河没有去捅马蜂窝。刘清河那天上午和孙小有一块在工地上的锯木场干活。锯木场上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大机器,那叫带子锯,这盘带子锯还是呼天成托了上边的人才批给的。刘清河和孙小有就跟着匠人刘全在锯木场上帮着抬木头。事后,有人说,那会儿,刘全不该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刘全说,他俩一直在这儿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单那会儿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刘全去撒尿的时候,出了事故了。那会儿,锯的刚好是一块老杂木,木头上有很多" 五花" ,锯着锯着走不动了,那是锯齿被木头上的" 五花" 夹住了。过去,每到这时,都是要清一清锯的;或是这边推一推,那边拉一拉,木头就过去了。于是,刘清河和孙小有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在这边推,一个在那边拉。可刘清河显然是用力猛了一些( 据他娘后来说,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个黄面饼子) ,他在这边推的时候,就觉得那木头上仿佛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听" 口兹-- 吱!" 的一声,天空中陡然飞起了一阵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带着肉沫一下子全飞到了对面的孙小有身上! 就在孙小有一怔神的刹那间,他看见刘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时候刘清河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刘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条笔直的红线,那红线打在刘清河的正中心! 孙小有大张着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刘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过来了呢?! 他好像记得刘清河的嘴还微微地张了一下。这时,孙小有说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他说:" 咦,你跑过来干啥?" 而后,他的话刚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解了,那身子一劈两半,倒在了孙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蓝蓝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块云在飘,瓦块云排得很齐,仿佛是一队一队在走正步。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有人在地里" 喔喔-- 吁吁" 的吆喝牲口,鞭儿甩出一阵阵脆生生的韵儿。
  在蓝天白云的下边,一身血雨的孙小有傻傻地直在那里,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等到匠人刘全系着裤带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见孙小有成了一个红人! 他一边走一边说:" 咋啦? 咋啦?!" 当他走到带锯棚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简直是软成了一滩泥! 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当他出溜到地上的时候,就听见孙小有喃喃地说了一句:" 马蜂。"
  尔后,就听见村街里像过马队似的,人们乱纷纷地跑着...... 有人喊道:老天爷呀,出事了! 匠人刘全是被村干部们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经走不成路了。当呼天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他背过身去,说:" 先让民兵把现场看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说了这句话之后,只见他往床前走了两步,一拧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干部们一个个慌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纷纷地嚷嚷着说:" 老天爷呀! 这咋办哪? 这可咋办呢?!" 说着,有人竟咧着大嘴哭起来了。这时,只听呼天成厉声说:" 出去! 都给我出去!" 听了这话,干部们一个个都退出去了。退出门的干部谁也没敢走,都在门外边站着,单等着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有人趴在窗户上偷偷地看了看,竟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村里的副支书刘书志跳出来了。刘书志是刘清河的亲叔。亲侄子出了事,他当然急了。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跺着脚高声说:" 这不行,这可不行。人命关天的大事! 怎么能这样哪?!"
  有的人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得让天成想想吧。"
  刘书志犟着脖筋,心急火撩地吆喝说:" 他要不管就别管,有人管!"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干部们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话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时候,呼天成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干部们立马从外边涌了进来,呼天成看了刘书志一眼,淡淡地说:" 你看你们,都是当干部的,出了点事,就慌成这样? 慌慌就解决问题了? 沉住气嘛。"
  到了这时,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他只是对众人说:" 大家说说,这里边有没有问题?"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人马上说:" 对,有问题。我看有问题! 我想起来了,刘清河是烈士的后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怕是报复。这是报复!"
  呼天成缓缓地说:" 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刘书志急火火地说:" 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说到这里,干部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也都一个个随声附和说:" 对,对,我看是报复。那布袋不是坏分子么......"
  有的还说:" 是呀,要不然,人咋会一劈成两半呢?!"
  有人小声嘟囔说:" 这、这也、不能算是' 事件' 吧?"
  有人马上说:" 咋不算' 事件'? 人都一劈两半了,这要不算' 事件" 啥算' 事件'?"
  这时,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 通知公安局吧,让他们派人来勘查现场。"
  有人问:" 那、小有咋办?"
  呼天成说:" 先让民兵看起来吧。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
  当民兵们拿绳子去捆孙小有的时候,小有仍然在一劈两半的刘清河跟前坐着,他嘴里仍在反反复复地说:" 马蜂。马蜂。"
  就在当天夜里,一个村子都在传着这样一个声音,那是从刘书志嘴里说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 这是有人蓄意报复。你想啊,一个是坏分子的孩子,一个是烈士的后代,把人都劈成两半了呀! 看吧,肯定不会轻饶他...... 当一个悬念被提出来的时候,平原人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在这里,疑问一旦确立,人们就把原有的悬念扔掉了。人们紧紧地抓住疑问,去" 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维方式。在平原,劳作是单一的、重复的,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一日日单一化、线性化了。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被劳作磨成了一条绳子。所以," 因" 是很少有人说的,人们一再叙说的,都是" 果" 。比如说,一个汉子娶了一个女人,人们从来不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娶来的,人们只说,他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 果" 了。再往下,人们又会说,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这还是" 果" 。在这里," 因" 是无关紧要的," 因" 反倒成了人们口头上的一种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们的口头语言就成了" 干" 、" 弄" 、" 日" ,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语汇。当然,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是看重,但人们看重的,仍然是" 果" 。人们最吃惊的,是" 劈两半" 。于是,疑问也就跟着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报复么?!
  夜深的时候,秀丫跑来找呼天成了。她走进茅屋,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说:" 你起来吧。"
  秀丫没有起来,秀丫仍在地上跪着,说:" 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说:" 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
  秀丫流着泪说:" 你救救他。"
  呼天成说:" 那是一条命。"
  秀丫说:" 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说:" 是布袋让你来的?"
  秀丫说:" 不是。这是我的儿子。"
  呼天成说:" 也是布袋的儿子。"
  秀丫恨恨地说:" 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说:" 呼家堡本该出一个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重复说:" 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脸扭过去了。这时,墙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个黑影在墙上默立着,很久之后,那黑影才动了一下,说:" 看来,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儿跪着,她什么也不说了,就死死地跪着......"
  呼天成扭过身来,说:" 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动。
  呼天成终于说:" 我答应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来,望着呼天成,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回去给布袋说,他欠我...... 一条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却突然扭过身来,一只手搭在了衣襟处,默默地说:" 还脱么?" 此时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过了许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一凉! 他发现,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空了一样。他、他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空枪?! 他已等了那么多年,坚忍地等待了那么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身上积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觉,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呼天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凝成了一块黑铁!
  又过了很久很久,呼天成叹了口气,默默地摆摆手说:" 你去吧。"
  第二天,当公安局的人勘查了现场之后。主管刑侦的县公安局副局长老秦对呼天成说:" 老呼哇,这事,在目前的形势下,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定性为' 事件' ,要是这样,我就把人带走了。要判就是死刑。另一种,定性为' 事故'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管了......"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区别。可这个字却是千钧重啊! 老秦跟呼天成是老熟人了,那话里是有话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老秦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呼天成默默地说" 老秦哪,出了这样的事,谁都痛心。要叫我说,孩子们从小就在一块玩,也没啥仇气,就' 事故' 吧。"
  老秦重复说:" 事故?"
  呼天成说:" 事故。"
  事后,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件事的处理曾给呼天成赢来了极大的声誉。村人们一次次地说,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 人家听说后,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点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吓死了! 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处理了。还有的说,老天爷,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的差别呀! 天成生生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那天夜里,秀丫曾求过呼天成。
  十天之后,刘书志的副支书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垅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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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重复说:" 事故?"
  呼天成说:" 事故。"
  事后,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件事的处理曾给呼天成赢来了极大的声誉。村人们一次次地说,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 人家听说后,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点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吓死了! 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处理了。还有的说,老天爷,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的差别呀! 天成生生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那天夜里,秀丫曾求过呼天成。
  十天之后,刘书志的副支书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垅玉米......"
  五十法则"
  十法则" 又叫做" 呼家堡法则" 。
  " 呼家堡法则" 是呼天成有关新村建设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是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步步完善的,可以说是呼天成领导艺术的具体体现。当它落实到人们头上的时候,就成了一种必须遵守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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