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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_3 李佩甫(当代)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 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 多遍面" 到底长得啥样? 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 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 信阳女子" 的( 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 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 信阳女子") ,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 ! 胖妞不白么? 凤姑不白么? 还能咋个白呢? 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震住了! 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哗哗的光来! 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 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发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 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 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 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 多遍面" 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 竟然有如此地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 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 信阳女子" 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再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儿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 这是谁呀?" 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 呀呀,你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呢?! 她就是咱哩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 她喃喃地说:" 他...... 这么年轻?" 女人们说:" 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
  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 你就是支书?"
  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 是。"
  她说:" 是你救了我?"
  他说:" 就算是吧。"
  她说:" 是你给我上的户口?"
  他没有吭声。
  她说:" 是你给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 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
  他仍然没有吭声。
  她又说:" 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
  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说:" 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
  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
  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 干啥,这是干啥? 起来......" 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地" 咯噔" 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里说,看起来,人是粮食喂的呀! 只要吃上几顿饱饭...... 片刻,他才想起伸出两手去扶她,在扶她起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 透过衣服,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柔软的颤动...... 他甚至有些慌乱地说:" 你坐你坐。"
  尔后,他转过身去,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静,就故意笑着说:" 都说你白,还真是个白妞哇!"
  她说:" 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叫道:" 秀...... 噢。"
  她说:" 秀丫。"
  他说:" 秀。"
  她说:" 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尔后,他猛地转过身来说:" 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
  她说:" 白菜?"
  他说:" 白菜。"
  她说:" 我...... 咋谢你哪?"
  他转过身去,墙上立时晃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着牙说:" 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顺从地坐在了那张绳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来...... 倏尔,那白色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发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样,那是一泓弹弹动动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过身去,把那盏带玻璃罩的马灯提在了手里,走到床前时,他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刹那间,那胴体就化成了团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 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 那是凉么,那是滑么,那是热么,那是软么,那是...... 呀! 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 叫叫肉"! 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 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 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 咝咝" ,一会" 沙沙" ,一会" 呀呀" ,一会" 呢呢"...... 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颤栗化成了一句话:" 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炸了,他简直炸成一片疯狂的火海! 那马灯" 卜啷" 一声碎在了地上,灯灭时,他猛地扑在那" 叫叫肉" 上......"
  就在这时,村里的狗突然咬起来了,那群狗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倏然就响到了村口,仿佛就对着场院! 紧接着,狗一群一群地窜进了场里,场院里到处都是" 汪汪、汪汪汪!" 的狂叫声......"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场院里响起了" 沙拉、沙拉" 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队部来的!
  秀丫浑身抖着," 呢呢" 地颤声说:" 有人来了哪。"
  呼天成直起身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就那么直直地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走吧。"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夜晚哪!
  秀丫走后,呼天成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哪! 他虽说有媳妇,可他的媳妇是个童养媳,六岁就进门了,干巴巴的,他从没把她当过妻子看待。特别是生过孩子以后,就成了一面挂在墙上的箩,让你几乎想不起筛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么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简直是一棵叫人发疯的" 白菜" 呀!......"
  不料,第二天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五杀狗的日子
  就在这年春上,劁猪的老曹被人从公社押回来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个子,短脖,白骨眼儿,看上去矬得就像是个长不大的老窝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镇上有名的屠户。那时候,人们总爱说," 走,上黑集吃狗肉去!" 那名扬四方的狗肉铺子就是他家开的。后来,等他长大时,铺子早已关门了。因出身是富农,他人又长得丑,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妇。再后,经他三姑介绍,就" 倒插门" 到呼家堡来了。那时,汉子" 倒插门" 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没人叫他的名字,都称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个半瘫,光会吃不会做,还滚蛋子生娃,日子自然过得紧巴。于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猪的行当。说起来,老曹也算是个能人。那年月,一辆新自行车是很贵的,一个村也难有一辆,那简直是富贵的象征。可他不知怎么就自己动手装了一辆破自行车,村里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骑着那辆" 叮叮咣咣" 乱响的破车子,在车的前把上挂上两溜红布条( 那就是劁猪的标志) ,腰里拴一个油腻腻的小皮囊子,到四乡里给人劁猪去了,劁一头猪能挣五毛钱。那时私自出去干活是不允许的,那叫" 投机倒把" 。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绳子送回来。
  老曹回来被直接送到了大队部里。进了院子,有人说:" 蹲下!" 他就老老实实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进了队部,交待了一些话就走了。此后,支书呼天成进进出出的在他跟前走了好几趟,却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里有人隔三差五地到队部来,有的就装作没看见;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说这不是老曹么? 回来了? 他就龇龇牙,嘿嘿一笑,说回来了。有人说,咋,上绳啦? 他说捆捆皮实。也就这么说说,就过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绳捆索绑地在那儿蹲着。眼看天过午了,村里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却仍然没人理他。最后,呼天成从队部里出来了,他锁上门,大步朝外走去。这时,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脸都不扭。当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 天成,天成哇。"
  呼天成仍往外走着,就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曹又喊:" 支书,支书哇!......"
  这时,呼天成应声转过脸来,瞅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头,说:" 嗨,老曹,你怎么还在这儿哪?"
  老曹哭丧着脸说:" 支书,我想、尿。我尿。"
  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来,说:" 你怎么不吭哪?" 说着,就上前给他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绳儿一解,老曹夹着两条腿,抖抖嗦嗦地说:" 支书,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说:" 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说:" 那我......?"
  呼天成说:" 去吧。回头我找你。"
  老曹没想到呼天成会立马放他,可呼天成什么也没说就把他给放了。他心里惶惶的,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惴惴不安地说:" 那我回了?"
  呼天成摆摆手说:" 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进门之后,一家人都十分紧张。瘫子女人说:" 天成啊,你看,我这个样,家里就指望他哪,就别让你姑父去游街了。"
  呼天成说:" 谁说游街了? 游啥,不游。"
  接着,他四处看了看,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靠里,只有一张床,一床破被褥,到处都是轱轱辘辘的小眼睛,就说:" 老姑,你家里嘴多,也确实有困难。这样吧,让娃儿去队里借些粮食,就说我说了。"
  瘫子女人一听,流着泪说:" 天成哇,咋谢你呢?"
  这时,老曹忙上前递烟,说:" 吸着,吸着。"
  呼天成把烟接了过来,却没有吸,就在耳朵上夹着,他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忽然问道:" 听说你会杀狗?"
  老曹愣了一下,两眼一卜啷,说:" 会。"
  接着,老曹又说:" 狗这东西,有七十二条命。不是手儿,还杀不死哪。我小的时候......" 呼天成说:" 跟人学过?"
  老曹说:" 祖传。这可是祖传。不瞒你说,我这儿放的还有' 药狗蛋" 哪。我是没办法才去给人劁猪的,猪算什么,那不叫活儿。杀狗才算是我的正宗......" 正说着,见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赶忙小心翼翼地说," 我回头给你弄个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把老曹看的怔怔的,尔后,他说:" 到时候,活儿要做得净些。"
  撂下这话,他扭头走出去了。
  当天晚上,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在会上,呼天成沉着脸说:" 最近,不断有人给我反映,说有些户,竟然纵狗咬人! 三天前,咬了过路的一个挑担的;昨个儿,又咬了广德家的孙子,咬得腿上血乎乎的! 还有人说,这呼家堡简直成了狗的天下了! ( 社员们大笑) 啊? 说天一踏黑,狗们汪汪汪乱叫,吓得妇女们夜里门儿都不敢出! 这像话么?! 旧社会谁放狗咬人哪? 地主老财才放狗咬人! 那是啥年月? 现在是新社会了,还想当地主老财哩? 嗯?! 啥叫新农村?! 一天到晚汪汪汪,这能叫新农村么?! 喂那么多狗干什么?!"...... 讲到这里,呼天成伸手一指,说:" 广德家,把孩子抱上来,让大家看看!"
  立时,会场上乱纷纷地议论起来。尤其是那些年轻媳妇们,一个个说:就是,就是。天一黑,那狗出溜儿出溜儿乱窜,怪吓人的!
  广德家女人因为孙子被墩子家的狗咬了,头天刚和墩子家媳妇吵了一架。这会儿一听叫她呢,就气昂昂地抱着孙子走上前去,把孙子的腿高高地举起来:" 看看,都看看! 狗嘴有毒呀! 硬撕掉俺一块肉! 就那还说怨俺......" 孩子才五岁,腿是用纱布包着的,上边抹了红汞,看上去红乎乎一片! 说这话时,广德家女人还借机瞪了墩子媳妇一眼。
  借此机会,呼天成高声宣布说:" 现在,我宣布,从明天起,谁打狗,谁吃! ...... 可有一条,狗皮得给人家主家。"
  " 哄" 一下,会场立时乱了。
  呼天成一拍桌子,说:" 嚷啥? 乱喳喳个啥?! 不就是狗么,还有啥舍不得的? 谁舍不得给我站出来!"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会场上没人敢吭声了。这时,呼天成又缓声说:" 狗是畜生嘛,再咬伤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话说回来,有些户,喂得时间长了,一时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那吧,要是真有舍不得、下不了手的,统统交给老曹,让老曹去做。老曹就是干这的,活儿做的好!"
  老曹是极想立功的。一听支书点到了他的名,马上跳了出来,看样子十分激动。他个小,就一窜一窜地说:" 我弄我弄,我会弄。保证一家一张筒儿皮!"
  老曹一说,会场上倒静了,人们都默默地看着他......"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这天夜里,狗一声也不叫了。整个呼家堡再也听不到一声狗咬,夜很静,静得有些出奇...... 后来有人说,狗真是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时候,老曹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是太兴奋了,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多年来,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边给人家劁猪。说起来羞于启齿,就给公猪割上那么一个小口,然后把蛋子挤出来,再缝上...... 那活太小,也太无趣,这根本不配他动手的! 可他没有办法。他是杀狗的世家呀! 这些年来,他几乎快要把祖传的手艺丢了。可没想到,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从墙洞里取出他藏了多年的" 药狗蛋" ,那些" 药狗蛋" 是用一块狗皮包着的,里边还垫了两层防潮的油纸。他先把" 药狗蛋" 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还有香味哪。心里说:能用。尔后又在暗中扒拉着数了一遍,说,够了。接着,他跳上桌子,把一只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着那小凳一窜窜到房梁上去了。在房梁上,他取下了一个大一些的破包。在那个破包里,放着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弯的、直的,还有弧形和带挑钩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来,又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遍,心说,锈了,刀都锈了。片刻,他说,用六把吧,六把就够了。说着,他从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余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这才穿上了那件皮围裙。当他把那件皮围裙罩在身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气裹了,那人立时就不一样了。小矬个子仿佛气吹了似的,陡的就长了精神,人显得硬硬的,特别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来了! 他来到院子里,开始磨刀。刀是好刀,只是放久了,有些锈气。他蹲下来,一气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来,等刀缝有了寒气的时候,他心说,刀是用血气喂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灵气了。于是,他捋了裤子,露出大腿来,拿起刀在大腿上划了一下,就有一条血线跳了出来,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 匕" 了一遍,用血珠儿喂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吸了口凉气,就静立在那里不动了。
  黎明时分,钟声响了。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扑扑嗒嗒的脚步声,那是村人们下地干活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门了。有两个民兵拍着门叫道:" 老曹,老曹。"
  老曹隔着院门应道:" 来了。头前走。"
  说着,只听" 咣" 一声,门就开了。两个立在门前的民兵一愣,心说,这是老曹么? 怎么话音都变了?! 然而,当他们看见老曹的时候,就觉得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往下,就谁也不吭了。只听老曹默默地说:" 走!"
  三人来到村街上,个大些的民兵蛮牛说:" 老曹,你说,先弄谁家的?"
  老曹说:" 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说:" 就咱仨? 墩子家那大黄,个儿老大呀,虎犊子样! 还好偷咬人。咋弄它哩? 再喊些人吧?"
  老曹说:" 不用。"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靠村子东头的墩子家,三人在离门口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下了。两个民兵都看着老曹,可老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走进去了......"
  两个民兵就在院外站着,蛮牛不服气地说:" 这个鸟货,口气也太大了。咱不管,让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说:" 碰蛋高一个小人,看他咋弄? 等他弄不住再说。"
  两人心想,狗咋也会叫两声吧? 可他们却一直没有听见狗叫声。也就是一会的工夫,就见老曹走出来了。两人先是一愣,蛮牛失声叫道:" 不好,老曹让狗咬住脖子了!" 可是,待他的话刚落音,就发现老曹没被咬住,老曹只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黄背出来了。那只大黄的两条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着,狗的头就一耸一耸的贴在老曹的脖梗处...... 出了门,老曹说:" 还听话。"
  老曹背着那只大黄在前边走,两人在后边相跟着。春堂子小声对蛮牛说:" 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 蛮牛咬着牙说:" 鳖货!" 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进了林子,老曹把狗从背上放下来,说一声:" 绳。"
  春堂子一怔,赶忙把准备好的绳子递上去,只见他三下两下就绾出一个活扣来,往狗腿上那么一撩、一甩,一头套在了狗腿上,另一头就甩在了杨树上,紧接着是" 出溜" 一下,那只大黄就活活地倒挂在树上了!
  尔后他们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喂的是一只四眼的黑狗,竖耳,眉毛上有两块白,狗不大,蹿。临进门的时候,老曹突然说:" 站住。"
  蛮牛气横横地说:" 咋?" 老曹回过身来,塌蒙着眼皮说:" 你俩就别进去了。"
  听了这话,蛮牛更气了,说:" 咋?!" 老曹说:" 这是一只不吃屎的狗。村里只有这只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厉害,咬一口入骨三分。这样的狗从来不吐齿,你见它吐过齿么?" 蛮牛仍气不忿地说:" *5! 你说的是*5!" 可他还是站住了,就看着老曹一个人走了进去。
  片刻,狗" 汪!" 的叫了一声,叫得人心寒。可就这一声,再也听不见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儿,老曹出来了。那只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挂着,只是脖子里多了一个套儿。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铁丝勒着的! 所以,狗的两只眼瞪得很大,舌头长长地伸着,呼呼地吐着热气,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吓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紧走了两步,赶上老曹,小声说:" 老曹,老曹。这回,让咱也开开眼?" 老曹不语,只顾头前走着。春堂子又用讨好的语气说," 看看,看看呗。"
  老曹沉声说:" 想看?" 春堂子赶忙说:" 想,想。"
  老曹就吩咐说:" 别吭。光看别说话。"
  春堂子说:" 行。你让咋样就咋样。"
  可是,当他们进了槐家门时,却见槐家的小儿子二兔竟然在屋门口的小石墩上坐着,那只灰狗就在他的怀里抱着呢。三个人依次站下了。老曹看着二兔,说:" 孩子,进屋去吧。"
  二兔说:" 不! 狗是我喂的,谁也别想逮走。"
  老曹吐了一口气,又说:" 听话,进屋吧。"
  二兔十分警觉地看着他,说:" 不!" 老曹说:" 我不逮它,我让它自己跟我走。"
  二兔说:" 骗人!" 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却一声不吭地蹲下来了。他蹲在院子里,就地伸出手来,就见从他的袖筒里滚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药丸。接下去,老曹轻声说:" 灰灰,过来,过来吧。"
  紧接着,只听二兔命令道:" 灰子,别过去!"
  然而,那只灰狗先是往下缩着身子,浑身的毛不停地抖着,嘴里发出" 呜呜嘶嘶" 的声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伏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紧贴着地皮,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去...... 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后拽它,却怎么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里,一只手贴在地上,手上放着那丸黑乎乎的东西。这时,老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拂着狗脖子上的毛,一边捋一边说:" 听话,灰灰,吃吧,吃吧。"
  那狗勾下头去,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当那只灰狗张开嘴来,去吃那东西时,就见老曹的手闪电般的往前一送,一抓,一翻,只听" 噔嘣" 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钳住了那只灰狗的嘴,只见狗的两只后腿扒拉着扑腾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时,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条翻倒了的灰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窜起来哭喊着骂道:" 我日你娘哇! 老曹。"
  老曹不动,老曹就立在那里......"
  半晌的时候,呼天成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一踏进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见,整片林子成了一条狗的长廊! 树上倒挂着一条一条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黄的,有灰的...... 狗们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一只只吊在树上,暴着一双双很残的白眼! 当小风吹过时,阳光下,有一旋儿一旋儿的狗毛在空中飞舞。倏尔,他看到,在离他七步远的一棵树上,吊着的是一只小花狗,那狗不大,毛绒绒的,脖里还挂着一串铃铛,只见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弹、一弹地孪动着,那脖里的铃铛就跟着那扯动" 当啷、当啷" 地响,让人看了揪心! 望着眼前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他甚至有些后悔。狗们也可怜哪! 为什么要杀它们呢? 就为了那一件事...... 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些外出开会的日子,每到赶夜路回村的时候,狗远远就迎上来,在腿前腿后跳着、叫着,很温馨啊!
  狗们! 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蛮牛跑过来了。蛮牛说:" 都弄来了。三十八只!"
  " 操,那家伙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呛的,' 叽' 一声死一只,' 叽' 一声死一只......"
  呼天成听了,默默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片刻,他轻声说:" 弄吧。"
  说完他扭头走了。
  三十八条狗,三十八条冤魂,就在树上挂着,任凭老曹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地宰割。这应该是老曹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一天了。动手的时候,他总是先要默立一分钟,尔后两眼暴出一束亮点,身量也陡地就长了一寸,那架式硬硬的,手那么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 噌噌......" 的声响,那声音在老曹心里就是最动听的音乐! 那音乐就在林子的上空环绕、盘旋,随着那有节奏的" 噌噌、噌噌噌......" 的声音,狗在他的手里成了一片片、一块块的布,当乐声停止的时候,一块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两只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着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 老曹临动手之前,就说:" 朋友,犯到我手里,你值了。"
  可那狗任死不闭眼。老曹就用手轻轻地去揉它的眼皮,一边抚摸一边说:" 闭眼吧,闭眼吧。早死早脱生......" 那狗果然就把眼闭了。
  夕阳西下,呼天成又走进了那片林子。这时候,浓烈的血腥气已经把林子染了。夕阳的余辉从外边射进来,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样,一片红色! 狗们已成了肉们,一片片地挂在那里...... 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经不是人了,那简直就是一挂淌血的皮围裙! 人没有了,人已陷在血乎乎的皮围裙里了。那" 皮围裙" 就像是成了精一样,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里,乍煞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嘴里噙着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的从那把尖刀上滴下来...... 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老曹。"
  只见他微微动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口气来,那目光很残地望着呼天成,先是从上到下,尔后是从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时恼了。他大喝一声:" 疯了你?! " 说着,扬起手来,兜头给了他一耳光!
  随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飞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刚醒过来似的,喃喃地说:" 是支书,是支书哇。"
  说着,那身架倏尔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矮人。他瘫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长长地嘘了口气,用讨好的语气说:" 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个狗蛋。"
  夜里,没有了狗咬,村子里一片静黑。那黑也像是没了生气似的,死哑哑的。后来倒风了,风把那浓烈的血腥气灌进了村子。那风带哨儿,呜呜的,仿佛也带来了狗的魂灵,狗的魂灵在村街里旋来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着人们的窗棂,就像是在哭着叫门......"
  后半夜的时候,老曹家的院门上被人摔了屎,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砖头! 咕咕咚咚地响了一夜......"
  早上,只见一院子都是狗皮!
  鸡叫时分,呼天成一开门,见老曹在他门外的地上蹲着。见了呼天成,他呜呜地哭起来了。呼天成说:" 老曹,你这是干啥?"
  老曹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支书,支书哇,这、这能怨我么?"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看得老曹勾下头去,像孙子似的。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着衣裳走出来,看了老曹一眼,说:" 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说:" 走?"
  呼天成说:" 过上一段,你再回来嘛......" 往下,就不再说了。
  老曹明白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五章
  一死棋活走
  只剩两个泥蛋了。
  呼天成眯细着眼,一直在看那两个泥蛋。一个泥蛋是方的,一个泥蛋是圆的,这就是棋盘上最后剩下的敌对双方......"
  这是平原乡间的一种棋类游戏,叫" 扎方" 。过去,这种游戏一般是农人在田间地头上玩的。歇晌的时候,两个人,随随便便的在地上划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尔后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树棍棍( 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树棍) ,就那么往地头上一蹲,就开始对擂了。玩的很简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欢" 扎方" ,他年轻时就是一个" 扎方" 的高手。可以说,在呼家堡,从没有一个人胜过他。后来他就不常跟人对垒了,可他仍然喜欢" 扎方" 。于是就叫人专门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找本地上好的粘土晒了两种泥蛋,偶尔也跟人玩玩。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扎。于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种呼天成发明的棋,叫做" 泥蛋棋" 。
  县长呼国庆在一旁站着。他早就进来了,可他一直没敢惊动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儿,看他一个人" 扎方" 。看着,看着,当棋盘上只剩两个泥蛋的时候,呼国庆终于开口说:" 呼伯,咋还摆泥蛋呢?"
  呼天成头都没抬,说:" 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么?"
  呼国庆赶忙说:" 呼伯,我给你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盘上,默默地摇了摇头说:" 咱是个土人,玩了一辈子泥蛋。别的,玩不了哇。"
  呼国庆说:" 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 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 就俩蛋......" 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下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 和" 。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 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 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说:" 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 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黑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 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 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 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 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 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的给呼伯讲了...... 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迷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 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 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 红塔山" 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尔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 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 要是呼伯不帮忙的话,他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呼伯说:" 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呼伯说:"...... 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后,呼伯又说:" 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国庆在心里细细地揣摸着呼伯的意思。呼伯没有骂他,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呼伯伸出了一只援手。他明白,最最关紧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呼伯说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千金难买呀! 呼伯能这样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等于说,他有救了。那么,只要呼伯出面...... 想到这里,呼国庆心里一热,眼里竟涌出了泪花。他含着泪说:" 呼伯,是我不争气,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 不要怕出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
  就在这时,只见根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进门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说:" 说吧。"
  徐根宝低声说:" 县里王书记来了,说要见你。"
  呼天成一怔,说:"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呼国庆心里" 轰" 的一下,可他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徐根宝说:" 王书记说,他早就想来看看老前辈,一直抽不出时间...... 呼伯,见不见?"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 人都来了。见见吧。"
  根宝又问:" 安排在第三贵宾室了。你看?"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尔后,他对呼国庆说:" 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种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接待室。以至于来过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终闹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个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县委书记王华欣就在其中的一个贵宾接待室里坐着。这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客厅。客厅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的是猩红色地毯;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圈宽大的皮制沙发,沙发是棕红色的,上面罩着带有图案的手工勾制品,那勾制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简单大方;沙发前摆放的是四个长条形的红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盘一盘的水果和精致的茶具,茶几旁还搁着几盆兰草,看上去规格还是蛮高的。更让人不可小觑的是,就在这个客厅的主墙上,还挂着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镶有玻璃的镜框里,挂的是各个不同时期、中央及省里领导来视察时与呼天成的一次次合影...... 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让来客生出万分敬意!
  县委书记王华欣在沙发上稳稳地坐着。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的分量,不然,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次看望,对他来说,虽说是礼节性的,可也包涵着一种较量的意味。他知道,老头干的年数太久了,上上下下都有很深的背景,他更清楚老头与县长呼国庆之间的关系。可老头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很多事情就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来,主要还是从策略上考虑的。当然,这里边也有市委李书记的意思。进门的时候,他自然是看到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让他盯着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尔后,他笑了。正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让他感觉到,老头的确是老了,老得只剩下摆" 架势" 了。于是,他坐下的时候,嘴角上带出了一丝让人不易查觉的轻蔑。他心里说,那是唬人的。
  这时,呼天成从外边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说:" 王书记来了? 稀客,稀客呀。"
  说着,就主动上前与王华欣握手。
  县委书记王华欣也赶忙站起身来,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来看看老前辈。早就该来呀! 抱歉,抱歉......" 说着,哈哈大笑。
  呼天成一边让座,一边说:" 可不敢这么说。你是县太爷,忙哇,我知道你忙。"
  接着,他看了看茶几,又说:" 烟呢? 怎么不给王书记拿烟?"
  一语未了,就见根宝把烟已摆在了王华欣面前的茶几上。呼天成却批评说:" 根宝啊,县太爷来几回呢,不要那么小气么。"
  王华欣又哈哈大笑说:" 老前辈的烟我当然要吸了,在你这里,我不怕有人说我腐败......" 呼天成也跟着笑了。
  王华欣说:" 老前辈,身体还硬朗?"
  呼天成摆了摆手:" 老了老了。"
  王华欣说:" 都说你有一双好眼哪!"
  呼天成说:" 都是瞎说。也是布袋买猫。"
  寒暄之后,王华欣迟疑了片刻,说:" 老前辈,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你。二呢,有点事,还想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
  呼天成说:" 这说到哪里去了? 你是上级...... 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
  王华欣坐直身子,笑着说:" 老前辈,我真是诚心诚意的......" 接着,他话锋一转,看似轻描淡写地说," 最近呢,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国庆出了点事。"
  呼天成诧异地问:" 噢,这孩子,出什么事了?"
  王华欣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按,说:" 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他老婆出面把他告了...... 她这么一告,弄得上上下下...... 不太好看。县里马上就要改选了。我是怕万一...... 老前辈,你看咋办呢?"
  呼天成听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沙发,说:" 这个国庆,怎么搞的?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说着说着,王华欣的语气变了,他说:" 老呼哇,你也别生气。国庆虽然年轻些,也毕竟是跟我搭班的。这些事哪,可大可小。我的意思呢,让他动动吧,换个地方,也好工作。"
  呼天成自然听出了称谓上的变化,可他脸上却仍看不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 王书记,你是县里的一把手,可不能迁就他呀。呼家堡出去的干部,更要严格对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老呼哇,我知道你要求严,你是恨铁不成钢哇。国庆呢,人很聪明。工作嘛,也是有魄力的。再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今天上午,市里李书记给我挂了个电话,那意思,也是想让他动动。"
  呼天成的语气加重了,他说:" 我看,还是不要迁就他。"
  王华欣却说:" 动动吧,动动好。你说呢?"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仰,说:" 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一个玩泥蛋的,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听了这话,王华欣沉吟了一会儿,近一步暗示说:" 老呼哇,我犯一点纪律吧,这个事,市委常委...... 已经开过会了。"
  话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王书记,我谢谢你了。这孩子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有办法。古人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后,王华欣站起来说:" 老前辈,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一片心哪!"
  呼天成也站起身来,说:" 心领了。心领了。"
  当两人第二次握手时,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王华欣的手很软、很飘、还有一点湿;呼天成的手却很硬、很干、还有一点僵,两只手就那么碰了一下,又很快分开了。
  送走了王华欣,当呼天成回到茅屋里的时候,他的脸黑成了一团紫铁!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沉思着,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什么都明白了。看样子,王华欣把他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他说:" 呼伯,我来晚了。"
  呼天成仍然没有开口。
  呼国庆默默地说:" 呼伯,你也不要生气。既然市委已经定了,我就听天由命吧。"
  片刻,呼国庆又喃喃地说:" 我来得太晚了。看来,是死棋了。"
  不料,呼天成突然开口了。他微微一笑,说:" 死棋可以活走嘛。"
  二狂欢之夜
  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国庆心情十分沮丧。
  他并不是怀疑呼伯的办事能力,他只是觉得他晚了一步。既然市里已经定了,那就是说,王华欣已走在了他的前边。到了这时候,只怕连呼伯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假如他早来一天,也许还可以挽救,现在会已开过,决议一旦形成,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事已至此,他想,也就破罐破摔吧。
  于是,他干脆也不回县里了,就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到市里找谢丽娟去了。
  夜半时分,他敲开了谢丽娟的门。当小谢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 有酒么?"
  谢丽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地把他让到屋里,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尔后,她把一双拖鞋放到了他的脚前,跟着就蹲下身来,伸出那双嫩葱一样的手亲自给他解鞋带...... 待他换上了舒适的拖鞋,身子靠坐在沙发上时,小谢已把酒端上了,那是一瓶红酒和两个精致的小菜。尔后,她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那一腔悲愤的神色,轻声说:"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一连喝了三杯酒,还是说了......"
  小谢深情地望着他,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等呼国庆把该说的都说了,她才偎过去,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 咱不做这个官了,好么?"
  呼国庆也赌气说:" 这个鸟官不做了。"
  小谢又说:" 那么,现在你完全属于我了。"
  呼国应就跟着说:" 属于你了。"
  小谢说:" 在我这里,你该高兴的。我要让你高兴起来......" 说着,她站起身,先是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接着,她把屋子里的各种灯全都打开了,霎时,房间里一片明亮!
  呼国庆一惊,忙说:" 你这是干什么?"
  小谢对他莞尔一笑,说:" 你等着,我要让你过一个狂欢之夜!" 说着,她推开卧室的门,扭身走进去了。
  片刻,卧室的门一点一点地开了。接着,有低低的音乐声从房间里流出来,在那轻曼舒缓的音乐声中,走出来的是一个俏丽的模特儿。只见谢丽娟新换了一身粉紫色的一步裙,裙衫的开口很低,上边若隐若现地露着一片乳白,颈上是一串闪闪发光的水晶项链,头上呢,还斜斜戴着一顶粉紫色的夏式女帽。她迈着妙曼的猫步,款款地向客厅走来。当她走到客厅中央的时候,身子微微地转动起来,在呼国庆面前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舞姿,尔后定格片刻,她又款款地走回去了...... 当她第二次走出来时,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真丝长裙。就在很短的时间里,她连发式都换了,她把那头黑发绾出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那发髻衬着一袭曳地长裙,使她显得分外的高雅飘逸,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走,那分明是在水面上飘,像莲花一样的飘然而至,在呼国庆眼里简直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她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迈着轻盈的舞步...... 再往下,就分明是一团火了。那是一身红帽、红衫、红摆裙。人像是在火里裹着,那火跳着、荡着、旋转着,燃烧着的是西班牙舞姿;那脖颈也像是弹簧做的,一弹一弹一耸一耸地动着,显得十二分的妖冶、放荡!
  此时此刻,呼国庆可以说是百感交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小谢会对他这么好。他觉得他得到的不是一个女人,是美的和数,是美的积! 三十多年来,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爱情,什么叫" 女为悦己者容"! 女儿真是水做的么? 那骨那肉也都是水做的? 不然,怎会有如此的漫浪? 如此的风流? 那鲜艳在一次次的展览、一次次的舞蹈中,变幻着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妖美,那一行一动、一颦一笑、一嗔一嘻,真是千娇百媚呀!
  已是深秋了,夜寒寒的,可谢丽娟却一次一次地从她的闺房里走出来,一次一次地更换裙装,一次次地展览自己,那奉献饱蘸着女性特有的爱意...... 当她换到第八次时,小谢两手提着裙边,躬身施了一礼,含情脉脉地说:" 国庆啊,我最喜欢的八套衣服全都给你看过了。你喜欢么?"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说:" 喜欢。"
  小谢说:" 高兴么?"
  呼国庆说:" 高兴。"
  呼国庆说着,不知怎的,眼里竟有了泪水。
  小谢说:" 这一生一世,我从没这样儿让人看过,包括我的父母。我只给你一个人看。我只是希望我爱的人高兴。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呼国庆一时泪流满面,他双手捧着脸,哽咽着说:" 我是个农民的儿子,这辈子能遇上你,值了。"
  最后,谢丽娟站在那里,闭上双眼,倾刻间化成了一条白亮亮的美人鱼...... 当两人相拥在一起时,谢丽娟柔声说:" 主人哪,我的主儿。你只看了形式,还没有品尝内容呢。我是你的魔盒呀! 我就是你的小魔盒。打开吧,你快快把她打开......"
  那是怎样的" 魔盒" 呢? 有风么,有雨么,有惊雷么,有闪电么...... 当然是有的。那分明是一个忘忧谷,在那里可以让你忘却一切烦恼,你觉得你时而像是在驾着彩虹飞翔,时而是在鸟语花香中踱步,时而又在飞流直下的瀑布里放舟;那云儿就在你的手上,风儿就在你的脚下;天是什么,那是你的腰带;地是什么,那是你随手丢弃的土块;你是什么,你是一片羽毛,你是一支响箭,你是一条快枪! 疯吧,你自由了。你是上苍,你是主宰,你是万物的神,你是放荡的魂,让世界颠覆,让时光倒流,让万物都来倾听这肉在肉中的歌唱!......"
  多么好哇。" 魔盒" 放出的是人世间最优美的旋律。那旋律一遍一遍地诉说:" 好么? 我好么? 想再好么?"
  他说:好。再好。再好。
  这真是一个狂欢之夜呀!
  第二天,当呼国庆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钟了。他懒懒地躺在小谢的床上,体会着从未有过的松弛和乏累。一夜的翻江倒海,使他仍沉醉在那无比的甜蜜之中,那美妙,那温馨,那无比的好,实在是让人陶醉呀! 此时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身在何处。他只是觉得乏,太乏了,那乏像是在美酒里浸过、泡过,带着让人惬意的慵倦。他睁开眼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望着烟雾一圈一圈地在他的眼前散去。尔后,他扭过身来,看见床头的小柜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托盘,托盘上放的是一杯牛奶、一个煎蛋、两片面包,还有一张纸。他伸手把那纸拿了起来,只见上边写着:我的人,早餐已备好。我上班去了。等我回来。后边是一个花形的吻你。
  当他放下那张纸时,手不由自主地碰到了他的手机,到了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手机已经关了一天一夜了。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刚要开,迟疑了一下,却又随手把关着的手机撂在了床头上。蓦的,他心里就像被虫咬了一样,突然就忆起了他目前的处境。他还是县长么? 一县之长。也许,停不了多久,三天、五天、七天,等那个会一开,他就不再是县长了。多少年的心血,奋斗,也就付之东流了! 一个农民的儿子,能有今天,容易吗? 他曾是怎样的努力呀! 本来,他认为他是熟悉这块土地的,他知道这块土地上生长着什么。在理论上,他甚至可以给他们开一门有关这块土壤的" 政治课" 。可是,他却败了,败在了那个王华欣的手下,他真是不甘心哪!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于是,那一团乱麻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接着,他的大脑像接通了信号一般,立时就化成了一部高速动转的机器,在机器里,市、县两级的干部们全都成了一个个符号,那些符号在不断地进行排列组合,不断地变幻着组织方式,X+Y+Z=...... 可是,不管怎样的变化,其结果最终仍是:此题无解。
  呼伯说,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值不值呢? 门响了一下,轻轻的。片刻,谢丽娟突然推开卧室的门," 喵" 的一声,跳到了呼国庆的怀里,说:" 我的人,你醒了?"
  接着,她又亲了他一下,轻声说:" 我是偷偷溜回来的,还不到下班时间呢。我想看看你。" 呼国庆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谢丽娟贴在他的耳边说:" 怎么,你后悔了?"
  呼国庆说" 后悔什么? 不后悔。"
  谢丽娟说:" 真不后悔?"
  呼国庆有点机械地说:" 真不后悔。"
  谢丽娟说:" 那好,告诉我,中午你想吃什么?"
  呼国庆笑着说:" 吃你。"
  谢丽娟" 呢" 了一声,在他身边撒娇说:" 你吃,你吃。"
  呼国庆刚搂住她,谢丽娟却出溜一下,从他怀里滑出去了,说:" 别,你太累了。"
  过了一会儿,谢丽娟靠坐在他的身旁,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说:" 国庆,你的县长情结太重了。我知道,在这块土地上,人是活脸面的,脸面就是人的命。如果仍呆在这里,你会很痛苦的......" 呼国庆刚要说什么,小谢却把他的嘴捂上了,说," 你听我说完好么? 我昨天晚上就想过了,今天早上又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辞职。"
  呼国庆一愣,说:" 辞职?"
  谢丽娟点了点头。
  呼国庆诧异地说:" 你辞职干什么?"
  谢丽娟说:" 咱们一块走,离开这里。"
  呼国庆有点茫然地说:" 上哪儿?"
  谢丽娟有点兴奋地说:" 去深圳。我那里有好多同学呢。论你的才干,决不比他们差。"
  呼国庆沉默了。
  谢丽娟偎在他的肩头上,轻声说:" 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你愿不愿去?"
  呼国庆沉吟了一会儿,说:" 愿。"
  小谢说:" 有点勉强,是吧?"
  呼国庆说:" 我是心不甘哪......"
  小谢说:" 国庆,我都是为你考虑的。我是怕你一旦......"
  呼国庆拍了拍她,说:" 我知道。"
  小谢说:" 天下很大,不是嘛?"
  呼国庆说:" 天下很大。"
  小谢说:" 这么说,你同意了?"
  呼国庆一时冲动,悲忿地说:" 走!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小谢一听," 咯咯" 地笑起来,于是,两人又滚在一起了......"
  午后,呼国庆一觉醒来,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很烦躁。他竟然有了一丝犯罪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他是在走向堕落。一时,就觉得卧室里那带有淡淡香味的静谧像无形的锯一样,在一下一下地锯他的心。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没有电话,也没人请示工作的日子,竟是这样的难熬!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手机打开了......"
  片刻,电话铃响了,响得很骤! 呼国庆心里一个冷惊,立马对着话机说:" 哪里?"
  只听电话里急切地说:" 呼县长么? 喂,是呼县长么?!"
  他听出来了,立即回道:"...... 根宝么? 是我,我是国庆。"
  徐根宝在电话里说:" 你在哪里? 我都快急死了! 怎么也打不通你的电话。这会儿,你在哪里?!......"
  呼国庆怔了一下,迟疑说:" 我、在...... 市里。"
  徐根宝在电话里说:" 呼伯让我转告你,要你立即回到县里去。回去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打听消息。原则是,不问不说,照常工作...... 你听清楚了么?"
  呼国庆听了,心里怦怦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说:" 明白了。"
  挂了电话,呼国庆快速穿好衣服。当他要离开时,才" 呀" 了一声,猛地一拍脑壳,在慌乱之中找到了一片纸,给谢丽娟匆匆留了一个条:小谢:情况有变化。来不及等你了。回头再给你联系。国庆匆匆。紧接着,门" 啪" 的一声关上了。
  三链上的一个环
  呼天成只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直通北京的。
  在北京时间的早晨六点四十分,呼天成往北京拨了一个电话。挂这样的电话不能太早,早了,人还没有起床,就是勉强接了,也是迷迷糊糊的;可也不能晚,晚了,就是听新闻联播的时间了,到了那时候,人已经晨练去了( 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听新闻) ,这是一些上层人物的生活规律。所以,六点四十分,是打电话的最佳时间。
  铃声响了两遍,电话挂通了......"
  两个小时之后,又一个电话挂到了地处中原的许田市。
  这个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
  电话直接挂到了市委,并且指名要市委书记李相义亲自去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既浑厚又富有磁性,中气很足,那语气仿佛是很随意,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电话里说,相义么? 市委书记李相义赶忙回道:是,是我...... 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有件事,请你办一下。李相义站得更直了一些,说:老书记,您请讲...... 电话里说:最近,关于颍平县,我听到了一些反映,很不好嘛。竟然有人干出买官鬻爵的事情? 听说,坚持原则的同志反而受到了打击? 不好嘛。这件事,你要过问...... 市委书记李相义心里" 格登" 一下,赶快汇报说:老首长,这件事比较复杂,事情是这样的...... 可他的话很快就被打断了,电话里说:...... 你不要再说了,详细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该纠正的要纠正嘛。李相义有些为难地说:...... 这、市委常委已经研究过了呀。电话里说:可以复议么。你们再重新议一议。李相义对着电话叫苦说:...... 老领导,班子里九个常委,不好操作呀! 立时,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那讲话的语气加重了:要坚持原则!...... 接着," 啪" 的一声,电话放下了。
  李相义手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虽然已是深秋,他头上还是冒汗了。作为许田市的一把手,省里交待的事情,他不能不办。可是,市委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怕是文件都打好了。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地级市的领导,如果随随便便就改变决定,一级组织的严肃性何在?! 况且,九个党委,一个人一条心,他用什么办法来对付那八张嘴呢?! 再说,他已经让分管组织的书记跟王华欣本人谈过了,那就是说,已正式的以组织形式定下来了。改选在即,一个县的安排牵涉方方面面,临时改变决定,说不定会闹出乱子的。当然,这还不算是最棘手。最最难办的,是他将无法面对王华欣。
  说起来,李相义在许田算是比较清廉的干部,口碑也不错。但是,他这个人不吸烟不喝酒,却有一个很独特的、有时让人觉得不可想象的嗜好。这个隐秘的嗜好,虽然外人不知,但在县市级的领导圈里,可以说是半公开的秘密。多年来,他最喜欢吃一样东西:婴儿胎盘。这东西对一个市级医院的妇产科来说,并不稀罕。关键在于获取和炮制的方法。首先,它必须是" 头胎胞衣" ;第二,必须是年轻健康的育龄夫妇生的,没有什么传染疾病;第三,它必须是A 型血;第四,它要九蒸九晒,去秽去腥;第五,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它还要放在用生铁做成的鏊子上用温火焙干,焙干后再用枣木做的小擀杖研成碎面面,尔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像药一样地装到那种很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胶囊里去。要达到这五条要求,那就太难了。必须有一个懂行的人在医院里专门盯着才行。而这种东西就是王华欣的妻子给他提供的。王华欣的妻子是市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有这方面的便利条件。当王华欣得知他好吃这一口时,就给他老婆下了一道命令,让她按时给李相义送去。这种东西,取之不易,做起来更麻烦。开初的时候,她给李相义送去的是鲜的。那是现取现做,炮制的也比较简易,也就是用碱水洗上三五百遍,加上各种佐料,用铁锅炒出来,同时再烙一些薄薄的小烙馍,趁热把炒出来的东西一卷一卷地裹在小烙馍里,用保温的饭盒装上给李相义送去。这种" 小烙馍卷式" 的做法,吃起来味好,也鲜。但也有缺点,不易存放。送去就必须赶快吃,如果一下子吃不完,放上一天两天,就坏掉了。后来,王华欣的老婆经过一次次的改进,终于发明了" 胶囊式" 吃法,这种吃法不但可以常吃常鲜,而且携带方便。按说,做这样的事情,虽然太费工夫,但假如只是做那么一次两次,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恩惠。可王华欣的夫人是年年、月月,多少年一贯如此哇...... 这么一来,这个人情就欠得大了! 于是,两家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所以,当王华欣要求动班子时,他就一口答应了。现在,如果让他改变决定,他还有何面目见王华欣么?!
  在平原上,有一句最厉害的骂人话,叫做" 红口白牙"! 你" 红口白牙" 说出来了,却又说了不算。那么,你就别想在这里做人了。
  怎么办呢? 人是感性动物啊,李相义能多年不生病,身体一直很好,那是多亏了王华欣的夫人。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哪? 所以,李相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拖一拖。拖一拖好哇,这样对上对下,都会有交待。省里老领导来了电话,他不能、也不敢不办。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向着王华欣的。假如公文已经发出去了,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这时秘书走进来,提醒他该吃" 胶囊" 了。他端起倒好的水,吃了两粒,突然想起,是否给王华欣拨个电话,通通气? 于是,他轻轻地摆了一下手,秘书会意,悄没声地走出去了。关上门后,李相义又沉吟了片刻,他觉得应当更慎重地考虑考虑,这个话该怎么讲才好。于是,这中间就错了六秒钟的时间,就是这短短的六秒钟,使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在他刚要拨电话时,另一部电话却响了......"
  电话仍是从省城打来的。接了这个电话之后,李相义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头一下懵了。打电话的是他大学的一位老同学,这位老同学现在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副校长。老同学在电话里说:" 学兄,那件事,我已经给你办了!" 当时,他怔了一下,说:" 什么事?" 老同学笑着说:"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的宝贝女儿公派出国的事,定了!" 李相义立时就想起来了,于是连声说:" 哟哟,多亏老同学了。谢谢,谢谢!" 这位副校长说:" 你也不用谢我。原来呢,只有两个名额,在省城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呀。现在哪,又多了一个名额,是直接从北京要的。另外,人家还给学校捐了五十万助学基金,这就没话说了! 学兄啊,人家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老兄真是财大气粗啊! 哈哈......" 李相义越听越糊涂了,就说:" 喂,喂喂,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哇,谁给你们学校捐了五十万?" 电话里说:" 呼家堡嘛。你们市里那个赫赫有名的呼家堡呀! 钱是他们捐的,指标也是他们搞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好啦,好啦,不管他谁捐,问题解决就是了......"
  这个电话可以说来得非常及时。正是这个电话使李相义改变了主意,下了最后的决心。李相义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早早成家在外了,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女儿从小就很娇,考大学时就是托了关系的。上了大学后,不知怎的,又闹着非要出国。为这事,李相义曾经托过那位在省城大学任副校长的老同学,可事情却没办成。因为省城有来头的关系太多了,指标又很少,李相义根本排不上号。为这件事,女儿整整哭了两天,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当李相义听到" 呼家堡" 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这说明,是老头亲自出面了。作为当地的一把手,他非常清楚呼天成的背景和他身后那巨大的关系网络。他深知,在这块土地上,几乎没有老头办不成的事情。呼家堡是全省乃至全国都有名气的老典型。几十年来,他接触的上层人士太多太多了! 这里边包括很多省、部级以上的干部...... 有的是他在文革中救过命的,有的曾在暗中受到过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几十年来从未断过来往的老朋友、老关系,千丝万缕呀。他要说句话,分量是很重的。况且,老头卖了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五十万哪! 这五十万名义上是捐给省城大学的" 助学基金" ,而实质上,却是为李相义的女儿铺路的。人家特意从北京要来了指标,人家出了五十万" 助学基金" ,真是" 谈笑间,灰飞烟灭"! 而且,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叫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说不出什么来。他在暗中帮了你,事先又不让你知道,甚至你知道了也无法拒绝。老头是真高明啊! 而且是深不可测......"
  膝下有一女,这当爸爸的,就很难做人了。悲哀,悲哀呀!
  那么,孰重孰轻,又当何去何从呢? 费思量哇。
  若论感情,李相义还是离王华欣近一些。他觉得,应该是可以找到一个借口的。他只要有一个" 借口" ,事情就有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他把秘书叫过来,吩咐道:" 你给我查一下,颍平县的批文发下去没有?"
  秘书应一声,快步走出去了。片刻,秘书又匆匆走回来,汇报说:" 组织部说,还没发呢。" 李相义很严肃地质问道:"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下去?"
  秘书说:" 他们说,打印机坏了,送去......"
  一语未了,李相义大怒,他一拍桌子,说:" 胡闹!"
  接着,李相义转过脸去,背着手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低声吩咐说:" 文件立即收回。另外,马上通知开常委会。"
  四没有画成的句号
  呼国庆回到县城后才知道,有关他下台的消息已经在县城里传开了。
  颍平县城并不大。解放前,这里曾是豫中平原上有名的烟叶集散地,说起来是比较繁华的。那时候,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老人们常挂在嘴上的" 九大街"! 提起那九条麻石大街,在老人们眼里是很引以自豪的。其实呢,说白了,也就是横竖只有九条大街外加一个烟花巷罢了。后来,老县城经过历年的多次改造、扩展,近些年又新修了环城路和贯通南北东西的大道,这才有了现在的规模,方圆三四平方公里的样子。在颍平,过去有句俗话叫做:城东放个响屁,城西的人都会听到。这其实是说颍平是个消息传播很快的地方。因为城圈小,人口相对集中,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颍平人本质上就喜好传播闲话,这样一来,有点什么事是瞒不了人的。
  所以,呼国庆一回到县政府大院,干部们立时就表现出了一种有距离的亲切。这种亲切是挂在嘴上的,是面实心猴的具体体现。你想,这家伙已经完蛋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巴结他了,可当他向你走来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在平原,这又是一种土生土长的厚道,一种经过包装的荒诞,也可以说是一种" 虚伪" 和久远的算计。万一他有一天东山再起呢,到了那时候,你也仍然可以走过去,拍拍他说,老伙计,你真中啊! 呼国庆非常清楚这一点,当他跨步登上办公楼的台阶时,每一个碰上他的干部都做出十分谦恭的样子,微笑着对他说:呼县长回来了? ...... 呼县长你好!...... 呼县长...... 甚至有人跑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说:" 呼县长,真想你呀!" 然而,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如果细心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那嘴是向前的,心却是向后的,那" 贼" 就在眼里闪着,叫人看了心寒!
  然而,呼国庆却仍像往常一样,很平静地走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随意地点点头,有时也" 嗯" 上一声两声,跟人握握手,却并不停下来。等他进了办公室之后,那分明是有意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首先是没有人主动来向他请示工作了。原来,他每次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外边的过道里总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等着他,秘书们也都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呢,说门可罗雀有些夸张了,没人来找却是实实在在的。就是那些必须由县长亲自点头的急事,各局委的干部们也只是打个电话说一说,不再登门了。有的干脆就直接上东院去了。
  电话仍然很忙...... 那是一些平时跟呼国庆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打来的。这些人已经知道呼县长要下了,就生怕得罪了县委书记王华欣,对呼国庆自然是避之不及,该躲就躲,怕将来受什么牵连。可他们良心上又有些稍稍的不安,在传统上受着" 人一走,茶就凉" 的折磨,于是就借用电话传递一些让他们不至于那么尴尬的意思:他们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适度的慰问;有的是叙说些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关切;也有的是想做一些表白,以示他们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在电话里,那话语就显得更热切、更仗义!
  这些,呼国庆都一一笑纳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当他知道呼国庆要下台时,一下子高兴坏了! 就猛喝了些酒。要搁平时,酒也就是喝到了七八分的样子,可他因为郁积太久,仇恨太多,心里突然这么一畅快,就喝得有些猛,喝着喝着,那酒劲自然就上头了。酒壮人胆哪,于是,借着几分酒力,他就大白天挎着一支大号手电筒,摇摇晃晃、大大咧咧地到县政府大院里来了。
  进了院子,他马上就捏亮手电,对着办公大楼,四下里乱照了一气! 有人围上来,好奇地问:" 骡子,你这是干啥呢?" 范骡子吐着满嘴酒气说:" 停、停、停电了不是? 听说停电了? 我来给你们照、照个亮!" 有人说:" 骡子,你是喝醉了吧? 谁说停电了?" 骡子就一边四下里打着手电,一边叽叽眼说:" 这、这事谁不知道? 满大街都知道! 你还不知道哩? 我来给你们照、照照......" 有人就逗他说:" 骡子,你是来要钱的吧?" 范骡子就嘟囔着说:" 黑、黑呀,太黑了! 太黑了!"
  就这样,范骡子在大天白日里打着手电筒,在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一层一层地走,一边走一边嚷嚷着...... 他先是到各局委走了一遍,进这个门出那个门,后边跟一群看热闹的。有人好心好意地劝他说:" 骡子,算了,回去吧,回去吧。"
  他就咧着大嘴高喊:" 停电了? 停电了! 县政府也有停电的时候?!" 见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笑他,他就突然转过身来,用手电照着人家的脸,高声说:" 我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就是我! 谁不要脸? 我不要脸!......"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拽住他说:" 骡子,你是喝高了,走吧,走吧。"
  他就猛地一甩胳膊,高声喝道:" 我走? 叫我走? 还不定谁走哩!"
  最后,范骡子竟然打着那支手电闯进了呼国庆的办公室。本来,当他一跨近楼道这头的时候,政府办公室的几个人已经把他给拦住了,可范骡子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大声吆喝...... 于是,呼国庆就探了探头,沉着脸说:" 让他进来吧。"
  几个人手一松,范骡子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了。进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也不敢太张狂,可他还是把手电捏亮了,他拿着手电四下里照了照,故作惊讶地说:" 这屋怎么这么黑呀? 停电了?"
  呼国庆坐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是啊,停电了。"
  范骡子喷着满嘴酒气说:" 县长...... 也有停电的时候?"
  呼国庆很平静地说:" 电这东西,可不管你是骡子是马,它该停就停。"
  范骡子晃着手电说:" 操,它也是六亲不认哪!"
  呼国庆说:" 人有人的规则,电有电的规则。电是按线路走的,它一短路,亲爹亲娘也没办法。"
  范骡子说:" 那是。我手电都拿来了,就是给你照路的,前头的路老黑呀!"
  呼国庆说:" 路是人走的,有人怕黑,有人不怕黑。朗朗乾坤,怕什么?!"
  说着,说着,范骡子的酒劲又上来了,他晃着手里的电筒,径直照到了呼国庆的脸上! 说:" 姓呼的,你、你行、行啊。你是蚂蚁尻象-- 大玩家! 油锅里滚叽吧-- 钢鸟一个! 飞机上放腰水-- 尿哩高! 蝎子贴膏药-- 又黑又毒!......" 范骡子到底是干过乡党委书记的,连醉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手电的强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呼国庆的脸上,可他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醉醺醺的范骡子,他觉得他是到了一个关口了。当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到了检验他是否具有静气和定力时候了。在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觉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这块土地上做事,没有足够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想给人们造成一种误解,这误解就是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他要好好测一测......"
  范骡子见呼国庆一声不吭,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来,喷着满嘴唾沫星子,用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呼国庆的两只眼睛,说:" 姓呼的,老天有眼哪! 毛主席有个' 七律' 你知道不知道? 那题目叫个啥子、啥子《送瘟神》,我今天是特地送你来了。"
  呼国庆微微一笑,说:" 骡子也蛮有人情味嘛。"
  范骡子乜斜着眼说:" 人都有画句号的时候。你也该画句号了吧? 我给你画一个?"
  呼国庆平静地说:" 好哇,画吧。"
  范骡子把手电筒" 咚" 的往桌上一放,竟然把腰上的皮带扣解了,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放肆地说:" 我这鸟笔可不好使哇,我用尿给你画个句号吧! 我、我给你、你画得圆、圆一点......" 呼国庆心里的怒火" 噌" 一下窜起来了,身上的肉直颤,他觉得他的忍耐已经超过极限了! 他真恨不得扬起手,扇他一耳光! 可他突然忆起了官场上的一句老话,叫做" 宠辱不惊" 。什么是" 宠辱不惊"? 又有谁能做到" 宠辱不惊" 呢? 于是,他紧咬着牙关,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心想,尿吧,我要看看你是怎样尿在县长办公室的!
  就在范骡子甩出" 家伙" ,准备用尿给呼国庆画上一个大" 句号" 时,秘书小赵和办公室的人都跑了进来,他一把抓住范骡子,说:" 老范,你这不是胡闹么? 快,快把' 家伙' 装起来吧! 有你的电话。"
  范骡子挣着身子说:" 啥、啥电话,不接!......"
  小赵把手机递到他的面前,说:" 县委王华欣书记的电话,你也不接?!"
  听到" 王华欣" 三个字,范骡子怔了一下,讪讪地,还是接了。然而,电话里只传出了一个字,那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滚!!"
  就是这一个字,范骡子一屁股出溜在地上,又成了一滩烂泥了...... 最后,还是小赵给他系上裤子的扣,把他像拉死猪一样地拖出去了。
  呼国庆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着......"
  当天晚上," 句号事件" 很快就在全县传开了。正是骡子的过激行为使呼国庆扳回了难得的一分。在这种时候,骡子本不该出现的,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骡子又是给人家行过贿的,现在,人家要走了,你跑去大闹,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 是不是有人指使? 而呼国庆的沉默,却使他表现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大气!
  据说,县委书记王华欣知道以后,把范骡子叫去,破口大骂,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五釜底抽薪
  风向说变就变。
  谁能想得到呢? 头天还是东南风,花花眼儿就成了西北风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市委组织部长坐着一辆" 奥迪" 匆匆赶到了县城。部长并没在县城过多的停留,他只是把县委常委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任命呼国庆为颍平县县委书记。同时,免去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王华欣打懵了! 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直抖着,几次想端茶杯都没端起来...... 最后,他终于端起了茶杯," 啪" 一下摔在了地上,说:" 这是干什么? 突然袭击么?! 我不走!"
  这个决定确实太突然了。组织部长料定王华欣会有意见,就很严肃地说:" 老王哇,有意见可以提嘛,还是要服从组织决定。你跟我走吧,李书记要找你谈话。"
  王华欣气呼呼地说:" 我不去。"
  于是,部长站起身来,走到王华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缓声说:" 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
  就这样,在组织部长的一再劝说下,王华欣才勉强跟他同车走了。
  散会以后,王华欣前脚刚走,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把那辆" 一号车" 派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呼国庆说:" 呼书记,你坐这辆车吧?"
  呼国庆微微笑了笑,说:" 噢,一号车?"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说:" 一号车,一号车。"
  呼国庆说:" 这样不好吧?"
  办公室主任忙说:" 这也是为了工作......"
  呼国庆淡淡地说:" 开回去吧,我不坐。"
  说完,径直朝他那辆车走去了。
  办公室主任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任命下达之后,在颍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普遍认为,是范骡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过火,以至于招致了上级的不满。也有的说,是王华欣指使范骡子告呼国庆的,让上边查出来了...... 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国庆当上县委书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开车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觉得应该再去见见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会发生逆转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却没有见到呼伯。
  是呼伯不见他。
  村秘书徐根宝对他说:" 呼伯说了,他不再见你了,让你好好工作。"
  呼国庆知道老头的脾气,他是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问徐根宝说:" 根宝啊,你给我透点信儿行不行?"
  根宝嘴很严,他摇了摇头,说:" 我不能说。"
  呼国庆说:" 你多少透一点,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根宝想了想说:" 按说,我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这么说吧,从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办公室的打字员,九个环节全拿下来了。这其中还不包括给省城大学捐助那五十万。那五十万你不用操心,因为其中有一个条款,是省城大学每年要为呼家堡培养五名大学生,呼伯说,光一年保送五个学生,十年就是五十个,这就值了...... 你想吧。"
  呼国庆心里一沉,又问:" 呼伯留下什么话没有?"
  根宝说:" 有。两个字:复婚。呼伯说,还是复婚吧。"
  这两个字,几乎把他给打垮了! 呼国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根宝哇,好兄弟,无论如何,你让我再见见呼伯,让我直接给他老人家说......"
  根宝很无奈地说:" 你是县太爷,你想,我能拦你么? 是呼伯再三叮嘱,他不见你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见你。呼伯还特意说,让你自己拿主意! 这话,够重了吧?"
  呼国庆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开着车上了环城公路的,他把车开到了一百二十迈! 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 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我不能复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决不复婚! 小谢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给我了一切,我决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上天有眼,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女人,一个精灵般的女人,我怎么能抛弃她呢? 拍拍你的良心吧! ...... 另一半却说:" 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如果不做这个官,你又算什么东西? 是权力让你结识了她,如果你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会认识她么? 你要想清楚,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在权力的磁场里,你充其量只是一个环节呀,假如脱离了权力机器,你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物! 爱情? 爱情又是什么? 那是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做铺垫的,你懂么?!......"
  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秋已谢了,大地舒展着漫向久远的沉默。经过了一年的供俸,土地显得很乏很无力,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语言。它说,我累了,人会累,我也会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这么多,我还将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这块土地上,活就是一种承受。
  呼国庆几乎要崩溃了。他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了一夜! 他一次次把车开到了市里,尔后又倒回来;有一次竟开到了小谢的宿舍楼门外,如是者三......"
  三天后,王华欣悄悄地回到了颍平。走已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市委书记李相义再三安抚他,甚至默许他担任下一任的副市长,可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当他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由于心中那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他就挺着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国庆。见到呼国庆的时候,呼国庆表现得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吩咐秘书倒茶,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地叫他。王华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书,说:" 你出去一下。"
  秘书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国庆一眼,说:" 呼县长,噢,呼书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呼国庆说:" 老领导,你说吧。有哪些不周的地方,我一定改进。"
  王华欣说:"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让市委改变决定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级组织为你出尔反尔?!" 呼国庆笑了,呼国庆说:" 老领导,你究竟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王华欣说:" 真话。"
  呼国庆说:" 好,那我告诉你:不知道。"
  王华欣说:" 真不知道?" 呼国庆说:" 我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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