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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柔石

_2 柔石(现代)
  “喜欢的,我以后还想读它儿本。虽则,我恐怕不会懂它。”
  达时萧涧秋却自供一般的说:
  “我此刻到过姓李的妇人底家里了。”
  “我已经知道。”
  陶岚回答的非常奇怪;一息,补说:
  “阿荣告诉我的。她们现在怎样呢?”
  萧涧秋也慢慢的答,同时摩擦他底两手,低着头:
  “可怜的很,孩子叫冷,米也没有。”
  陶岚一时静默着,她似乎说不出话。于是萧又说道:
  “我看她们底孩子是可爱的,所以我允许救济她们。”
  她却没有等他说完,又说,简慢地;
  “我已经知道。”
  萧涧秋却稍稍奇怪地笑着问她:
  “事情我还没有做,你怎样就知道呢?”
  她也强笑的好象小孩一般的说:
  “我知道的。否则你为什么到她们那里去?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呢?天岂不是下大雪?哥哥他们都围在火炉的旁边喝酒,你为什么独自冒雪出去呢7”
  这时他却睁大两限,一瞬不瞬地看住她。可是他却看不出她底别的,只从她底脸上看出更美来了;柔白的脸孔,这时两颊起了红色,润腻的,光洁的。她低头,只动着两眼,她底眼毛很长,同时在她深黑的眼珠底四周衬的非常之美,萧仔细的觉察出——他底心胸也起伏起来。于是他站起,在房内走了一圈。陶岚说:
  “我不知自己怎样,总将白己关在狭小的笼里。我不知道笼外还有怎样的世界,我恐怕这一世是飞不出去的了。”“你为什么说这话呢?”“是呀,我不必说。又为什么要说呢?”“你不坐么?”
  “好的,”她笑了一笑,“我还没有将为什么到你这里来的原意告诉你。我是来请你弹琴的。我今天一早就将琴的位置搬移好,叫两个用人收拾。又在琴的旁边安置好火炉。我是完全想到自己的。于是我来叫你,我和跑一样快的走来。可是你不在,阿荣说,你到西材去,我就知道你底意思了。现在,已经没有上半天了,你也愿意吃好中饭就到我家里来么?”
  “愿意的,我一定来。”
  “呵!”她简直叫起来,“我真快乐,我是什么要求都得到满足的。”
  她又仔细的向萧涧秋看了一眼,于是说,她要去了。可是一边她还在房内站着不动,又似不愿去的样子。
  白光晃耀的下午,雪已霁了!地上满是极大的绣球花。萧涧秋腋下挟着几本泰西名家的歌曲集,走到陶岚底家里。陶岚早巳在门口迎着他。他们走进了一间厢房,果然整洁,幽雅,所谓明窗净几。壁上挂着几幅半新旧的书画,桌上放着两三样古董。萧涧秋对于这些,是从来不留意的,于是一径坐在琴边。他谦逊了几句,—边又将两手放在火炉上温暖了一下,他就翻开一阕进行曲,弹了起来。他弹的是平常的,虽则陶岚说了一句“很好”,他也能听得出这是普通照例的称赞。十是他又弹了一角跳舞曲,这比较是艰难一些,可是他底手指并不怎样流畅。他弹到中段,嘎然停止下来,向她笑了一笑。这样,他弹起歌来。他弹了数首浪漫工义的作家底歌,竟使陶岚听得沉醉了:她靠在钢琴边,用她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音键底每个发音上,她听出婴记号与变记号的半音来,她两眼沉沉地视着壁上的一点,似乎不肯将半丝的音波忽略过去。这时,萧涧秋说:
  “就是这样了。音乐对于我已经似久放出笼的小鸟对于旧主人一样,不再认得了。”
  “请再弹一曲,”她追求的。
  “我是不会作曲的,可是我曾谱过一首歌。现在奏一奏我自已的。你不能笑我,你必得首先允许。”
  “好,”陶岚叫起来。
  同时他向一本旧的每页脱开的音乐书上,拿出了两张图画纸:在这个上面,抄着萧涧秋自填的一首诗歌,题着《青春不再来》五宇。他展开在琴面上,向陶岚看了一看,似乎先要了解她的感情底同感程度的深浅如何,而她这时是愁着两眉向他微笑着。他于是坐正身子,做出一种姿势,默默地想了一息,就用手指放在键上,弹着。一边轻轻的这样唱下去:
  荒烟,白雾,迷漫的早晨。你投向何处去?无路中的人呀!
  洪蒙转在你底脚底,无边引在你底前身,但你终年只伴着一个孤影,你应慢慢行呀慢慢行。
  记得明媚灿烂的秋与春月色长绕着海浪在前行,但白发却丛生到你底头顶落霞要映入你心坎之沁深。
  只留古墓边的暮景,只留白衣上底泪痕,永远剪不断的愁闷!一去不回来的青春。
  青春呀青春,你是过头云,你是离枝花,任风埋泥尘。
  琴声是舒卷地一丝丝在室内飞舞,又冲荡而漏出到窗外,蜷伏在雪底凛冽的怀抱里;一时又回到陶岚底心坎内,于是她底心颤动了,这是冷酷的颤动,又是悲哀的颤动,她也愁闷了。婉耳听出一个个字底美的妙音,又想尽了一个个字所含有的真的意义。她想不到萧涧秋是这样一个人,她要在他底心之深处感到惆怅而渺茫。当他底琴声悠长地停止以后,她没精打采地问他:
  “什么时候做成这首歌的呢?”
  “三年了,”他答。
  “你为什么作这首歌的呢?”
  “为了我在一个秋天的时分。”
  她一看不看地继续说:
  “不,春天还未到,现在还是二月呀!”
  他将两手按在键盘上,呆呆地答;
  “我自己是始终了解的:我是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
  “你不要弹这种歌曲罢[”
  她还是毫无心思地说出。萧涧秋却振一振精神,说:
  “哈,我却无意地在你面前发表我底弱点了。不过这个弱点,我已经用我意志之力克服了,所以我近来没有一点诗歌里的思想与成分。感动了你么?这是我底错误,假如我在路上预想一想我对你应该弹些什么曲,适宜于你底快乐的,那我断不会拣选这一个。现在……”
  他看陶岚还是没有心思听他底活,于是他将话收止住。一边,他底心也飘浮起来,似乎为她底情意所迷醉。一边,他朗起一首极艰深的歌曲,他两眼专注地看在乐谱上。
  陶岚却想到极荒渺的人生底边际上去。她估量她自己所有的育春,这青春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种面具,一边,她又极力追求萧涧秋的过去到底是如何的创伤,对于她,又是怎样的配置。但这不是冥想所能构成的——眼前的事实,她可以触一触他底手,她可以按一按他底心罢?她不能沉她自身到一层极深的渊底里去观测她底自身,于是她只有将他自己看作极飘渺的空幻化——她有如一只蜉蝣,在大海上行走。
  许久,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窗外也寂静如冰冻的,只有雪水一滴滴的从檐上落到地面,似和尚在夜半敲磬一般。萧涧秋一边站起,恍恍惚惚的让琴给她:“请你弹一曲罢。”她睁大眼痴痴地:“我?我?……唉!”十分羞怯地推辞着。萧涧秋重又坐在琴凳上,十分无聊赖似的,擦擦两手,似怕冷一样。
二 月柔 石 著

  当晚七点钟,萧涧秋坐在他自己房内的灯下,这样的想:
  “我已经完全为环境所支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我接触了两种模型小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飞沫,我几乎将自己拿来麻痹了!幸福么?苦痛呢?这还是一个开始。不过我应该当心,应该避开女子没有理智的日光的辉照。”
  他想到最后的一宇的时候,有入敲门。他就开他进来,是陶慕侃、这位中庸的校长先生,笑迷迷的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一边说:
  “这是我底妹妹写给你的,她说要向你借什么书。她晚上发了一晚上的呆,也没有吃夜饭,此刻已经睡了。我底妹妹是有些古怪的,实在因她太聪明了。她不当我阿哥是什么一回事,她可以指挥我,利用我。她也不信任母亲,有意见就独断独行。我和母亲都叫她王后,别人们也都叫她‘Queen’。我有这样的一位妹妹,真使我觉得无可如何。你未来以前,她又说要学音乐。现在你来。当然可以说配合她底胃口,她可以说是‘一学便会’的人,现在或者要向你借音乐书了。”陶慕侃说到这里为止,没有等萧说“你那里能猜得到,音乐书我已经借给她了”,就笑着走出去了。
  萧涧秋不拆信,他还似永远不愿去拆它的样子,将这个蓝信封的爱神的翅膀一般的信放在抽斗内。他在房内走了几圈。他本来想要预备一下明天的教课,可是这时他不知怎样,将教学法翻在案前,他总看不进去。他似觉得倦怠,他无心预备了。他想起了陶岚,实在是一位希有的可爱的人。于是不由他不又将抽斗开出来,仍将这封信捧在手内。一时他想:
  “我应该看看她到底说些什么话。”一边就拆了,抽出二张蓝色的信纸来。他细细的读下:
  萧先生,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你可在你底日记上记下的。
  我和你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谈话不上四点钟。而你底人格,态度,动作,思想,却使我—世也不能忘记了,我底生命的心碑上,已经深深地刻上你底名字和影子,终我—生,恐怕不能泯灭了。唉,你底五色的光辉,大使送你到我这里来的么?
  我从来没有向今天下午这样苦痛过.从来没有!虽则吐血,要死,我也不曾感觉得象今天下午这样使我难受。萧先生,那时我没有哭么?我为什么没有哭的声音呢?萧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时的眼泪.向心之深处流罢?唉,我为什么如此苦痛呢?因为你提醒我真的人生来了。你伤掉你底青春.可知你始终还有青春的。我想,我呢?我却简直没有青春,简直没有青春,这是什么说法的?萧先生!
  我自从知道人间有丑恶和痛苦之后一一总是七八年以前了,我底知识是开窍的很早的——我就将自己所有的快乐,放在人生底假的一面去吸收。我简直好象玩弄猫儿一样的玩弄起社会和人类来,我什么都看得不真实,我只用许许多多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涂上我自己底幸福之口边去。我竟似在雾中一样的舞起我自己底身体来。唉,我只有在雾中,我那里有青春!我只有晨曦以前的妖现,我只有红日正中的怪热,我是没有青春的。我一觉到人性似魔鬼,便很快的将我底青春放走了,自杀一样的放走了!几年来,我全是在雾中的过去——我还以为我自己是幸福的。我真可怜,到今天下午才觉得,是你提醒我,用你真实的生命底哀音唤醒我!
  萧先生.你或者以为我是一个发疯的女子——放浪,无礼,骄傲,痴心,你或者以为我是这一类的人么?萧先少,假如你来对我说一声轻轻的“是”,我简直就要自杀!但试问我以前是不是如此?是不是放浪,无礼,骄傲,痴心等等呢?我可以重重地自己回答一句:“我是的!”萧先生,你也想得到我现在是怎样的苦痛?你用神圣的钥匙,将我从假的门里开出,放进真的门内去,我有如一个久埋地下的死人活转来,我是如何的委屈,悲伤!
  我为什么到了如此?我如一只冰岛上的白熊似的,我在寒威的白色的光芒里喘息我的生命。母亲,哥哥,唉,我亦不愿责备人世了!萧先生,你以为人底本性都是善的么?在你慈悲的眼球内或者都是些良好的活动影子,而我却都视它们是丑恶的一团呢!现在,我亦不要说这许多空泛话,你或许要怪我浪费你有用的光阴。可是无论怎样,我想此后找住我底青春,追回我底青春,尽力地享受一下我底残余的青春!萧先生,希望你给我一封回信,希望你以对待那位青年寡妇的心来对待我,我是受着精神的磨折和伤害的!
  祝你在我们这块小园地内得到快乐!陶岚敬上。
  他读完这封信,——一时心里非常地踌躇起来,叫他怎样回答呢?假如这时陶岚在他的身边。他除出睁着眼,紧紧地用手捻住她底手以外,他会说不出一切话来,半天,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可是这时,房内只有他独自。校内的空气也全是冷寂的,窗外的微风,吹动着树枝,他也可以听得出树枝上的积雪就此簌簌的落下来,奸象小鸟在绿叶里跳动一样。他微笑了一笑,又冥想了一冥想。抽出一张纸,他自己愿意的预备写几句回信了,一边也就磨起墨。可是又有人推进门来,这却是同事方谋。他来并没有目的的,似乎专为慨叹这天气之冷,以及夜长,早睡睡不着,要和这位有经历的青年人谈谈而已。方谋底脸孔是有些方的,谈起话来好象特别诚恳的样子。他开始问北京的情形和时局,无非是些外交怎么样,这次的内阁总理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以及教育部对于教育经费独立,小学教员加薪案到底如何了等。萧涧秋一一据他所知回答他,也使他听得满意;他虽心里记着回信,可是他并没有要方谋出去的态度。两人谈的很久,话又转到中国未来的推测方面,就是革命的希望,革命成功的预料。萧涧秋谈到这里,就一句没有谈,几乎全让方谋一个人滔滔地说个不尽。方谋说,革命军不久就可以打到江浙,国民党党员到处活动的很厉害,中国不久就可以强盛起来,似乎在三个月以后,一切不平等条约就可取消,领土就可收回,国民就可不做弱国的国民,一变而为世界的强族。他说:“萧先生,我国是四千年来的古国,开化最早,一切礼教文物,都超越乎泰西诸邦。而现在竞为外人所欺侮,尤为东邻弹丸小国所辱,岂非大耻?我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华二字一跃而惊人,为世界的泱泱乎大国!”萧涧秋只是微笑的点点头,并没有插进半句嘴。方谋也就停止他底宏论。房内—时又寂然。方谋坐着思索,忽然看见桌上的蓝信封——在信封上是写着陶岚二字——于是又鼓起兴致来,欣然地向萧涧秋问道:
  “是密司陶岚写给你的么?”一边就伸出手取了信封看了一看。
  “是的,”萧答。
  方谋没有声音的读着信封上的“烦哥哥交---”等字样,他也就毫无疑义地接着说道,几乎一口气的:
  “密司陶岚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实在是美丽,怕象她这样美丽的人是不多有的。也异常的聪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学毕业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气,也骄傲的非常。她对人从没有好礼貌,你到她底家里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见就不理你的走进房,叫一个用人来回复你,她自己是从不肯对你说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话的。听说她在外边读书,有许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颠倒,他们写信,送礼物,求见,很多很多,却都被她胡乱的玩弄一下,笑嘻嘻地走散。她批评男子的目光很锐利,无论你怎样,被她一眼,就全体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四岁了罢?——婚姻还没有落定。听说她还没有一个意中人,虽则也有人毁谤她,攻击她,终究似乎还没有一个意中人。现在,你知道么?密司脱钱正积极地进行,媒人是隔一天一个的跑到慕侃底家里。慕侃底母亲,大有允许的样子,因为密司脱钱是我们芙蓉镇里最富有的人家,父亲做过大官,门第是阔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学的毕业生,头戴着方帽子,家里也挂着一块‘学士第’的直竖匾额在大门口的。虽则密司陶不爱钱,可是密司陶总爱钱的,况且母兄作主,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女子一过二十五岁,许配人就有些为难,况且密司脱钱,也还生的漂亮。她母亲又以为女儿嫁在同村,见面便当。所以这婚姻,恐怕不长久了,明年二月,我们大有吃喜酒的希望。”方谋说完,又哈哈笑一声。萧涧秋也只是微笑的静默地听着。
  钟已经敲十下。在乡间,十时已是—个很迟的时候。况且又是寒天,雪夜,谁都应当睡了。于是方谋寒肃的抖着站起身说:
  “萧先生,旅路劳惫,天气又冷,早些睡罢。”
  一边又说句“明天会”,走出门外。
  萧涧秋在房内走了两圈,他不想写那封回信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想立刻就写了,并不是他怕冷,想睡,爱情本来是无日无夜,无冬无夏的,但萧涧秋好象没有爱情。最少,他不愿说这个就是爱情,况且正是别人良缘进行的时候。
  于是他将那张预备好写回信的纸,放还原处。他拿出教科书,预备明天的功课。
  第二天,天睛了,阳光出现。他教了几点钟的功课,学生们都听得他非常欢喜。
  下午三点钟以后,他又跑到西村。青年寡妇开始一见他竟啜泣起来,以后她和采莲都对他非常快乐,她们泡很沸的茶,茶里放很多的茶叶,请他喝。这是她想的唯一的酬答。她问萧涧秋是什么地方人,并问何时与她底故夫是同学,而且问的非常低声,客气。萧涧秋一边抱着采莲,采莲也对他毫不陌生了,一边简短的回答她。可是当妇人听到他说他是无家无室的时候,不禁又含起泪来悲伤,惊骇,她温柔地问:
  “象萧先生这样的人竟没有家么?”
  萧涧秋答:
  “有家倒不能自由;现在我是心想怎样就可以怎样做去的。”
  寡妇却说:
  “总要有一个家才好,象萧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家。”
  她底这个“家”意思就是“妻子”。萧涧秋不愿与她多说,他以为女人只有感情,没有哲学的,就和她谈到采莲底读书的事。妇人底意思,似乎要想她读,又似乎不好牵累萧涧秋。并说,她底父亲在时,是想培植她的,因为女孩子非常聪明听话。于是萧说:
  “跟我去就是了。钱所费是很少的。”
  他们就议定,叫采莲每天早晨从西村到芙蓉镇校里,母亲送她过桥。下午从芙蓉镇回家,萧涧秋送她过桥,就从后天起。女孩子一听到读书,也快活的跳起来,因为西村也还有到芙蓉镇读书的儿童,他们背着书包走路的姿势,早已使她底小心羡慕的了。
二 月柔 石 著

  当天晚上,萧涧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内,心境好象一件悬案未曾解决一般的不安。并不全是为一天所见的钱正兴,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岚,其中就生一种恐惧和伤感;——钱正兴在他底眼中,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纨绔子弟一样的。用大块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脸孔,整瓶的香发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镜子的头发上。衣服香而鲜艳,四边总用和衣料颜色相对比的做镶边,彩蝶的翅膀一样。讲话时做腔作势,而又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似乎都是纨绔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读昨夜的那封信,对于一个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写回信呢,是可以伤破女子的神经质的脆弱之心的,写回信呢,她岂不是同事正在进行的妻么?他又找不出一句辩论,说这样的通信是交际社会的一切通常信札,并不是情书。他要在回信里写上些什么呢?他想了又想,选择了又选择,可是没有相当的简沽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类,似乎全部字典,他这时要将它掷在废纸堆里了。他在房内徘徊,沉思,吟咏,陶岚的态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静的心幕上演出,一微笑,—瞬眼,一点头,他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她。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难题。他几乎这样空费了半点钟,竟连他自己对他自己痴笑起来,于是他结论自语道,轻轻的,
  “说不出活,就不必说话罢。”
  一边他就坐下椅子,翻开社会学的书来,他不写回信了,并用一种人工假造的理论来辩护他自己,以为这样做,正是他底理智战胜。
  第二天上午十时,萧涧秋刚退了课,他预备到花园去走一圈,借以晒—回阳光。可是当他回进房,而后面跟进一个人来,这正是陶岚。她只是对他微笑,一时气喘的,并没有说一句。镇定了好久以后,才说:
  “收到哥哥转交的信么?”
  “收到的,”萧答,
  “你不想给我—封回信么?”
  “叫我从什么开端说起?”
  她痴痴的一笑好象笑他是一个傻子一样。同时她深深地将她胸中底郁积,向她鼻孔中无声地呼出来。呆了半晌,又说:
  “现在我却又要向你说话了。”
  一边就从她衣袋内取出一封信,仔细地交给他,象交给一件宝贝一样。萧涧秋微笑地受去,只略略的看一看封面,也就仔细地将它藏进抽斗内,这种藏法也似要传之久远一般。
  陶岚将他房内看—遍,就低下头问:
  “你已叫采莲妹来这里读书么?”“是的,明天开始来。”“你要她做你底干女儿么?”“谁说?”萧涧秋奇怪地反问。她又笑一笑,不认真的,又说:“不必问他了。”萧涧秋也转叹息的口气说:“女孩子是聪明可爱的。”“是,”她无心的,“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停一息,忽然又高兴地说;“等她来时,我想送她一套衣服。”又转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气说,“萧先生,我们是乡下,农村,村内底消息是传的非常快的。”“什么呢?” 萧涧秋全不懂得地问。她却又苦笑了一笑,说;“没有什么。”萧涧秋转过他底头向窗外。她立刻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以后我在校内有课,个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接着型来了。每天中午十时至十一时一点钟。哥哥以前原要我担任一点教课,我却仰起头对他说:‘我是在家养病的。’现在他不要我教,我却偏要教,哥哥没有办法。他没有对你说过么?”哎,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边,她就得胜似的走出门外,萧涧秋也向她点一点头。
  他坐在床上,几乎发起愁来,可是一时又自觉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边,将那封信重新取出来,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张信纸,他靠在桌边、几乎和看福音书一样,他看下去:
  萧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两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此次已夜十时了,我决计明天亲自到你身边来索取!
  我知道你不一定不以为我为一位发疯的女子?不会罢?那你应该给我一封回信。说什么呢?随你说去,正似随我说来一样——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应告诉我你底思想.并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对我要批评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点很多,所谓坏脾气。但母亲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听从他们底话的。现在,望你校正我罢!
  你也应告诉我你底将来,你底家乡和家庭等。
  因为对面倒反说不出话,还是以笔代便鞋,所以你必得写回信,虽则邮差就是我自己。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么?-----这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你心里好似不快。还有别的原因么?校内几个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该原
  谅他们,他们中有的实在可怜——无聊而又无聊的。
  一个望你回音的人。
  他看完这封信,心里却急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幸福挤进他底心,他将要晕倒了!他在桌边一时痴呆地,他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在中国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面,可是终究是孤独的。现在他不料来这小镇内,却被一位天真可爱而又极端美丽的姑娘.用爱丝来绕住他,几乎使他不得动弹。虽则他明了,她是一个感情开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态度来玩他,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于这个字却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他还是用前夜未曾写过的那张信纸,他写下:
  我先不知道对你称呼什么好些?一个青年可以在他敬爱的姑娘
  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还是做我底弟弟罢。
  我读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几乎将我底过去的寂寞的影子云重重地翻起,给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请你制止一下你底红热的恩情,热力是要传播的。
  我底过去我只带着我自己底影子伴个到处,我有和野蛮人同样的思想,认影子就是灵魂,实在,我锄了影子以外还有什么呢?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我还愿以出诸过去的,现诸未来。因为“自由”是我底真谛,家庭是自由的羁绊。
  而且这样的社会,而且这样的国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只响淡漠一点看一切,真诚地爱我心内所要爱的人,一生的光阴是有限的,愿勇敢抛过去,等最后给我安息。不过弟弟底烂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爱的,火花是美丽的,热是生命的原动力。不过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来度量一切,结果苦恼自己。
  说不出别的话,祝你快乐!
  萧涧秋上。
  他一边写完这封信,随手站起,走到箱子旁,翻开那箱子。它里面乱放着旧书,衣服,用具等。他就从一本书内,取出二片很大的绛红色的非常可爱的枫叶来,这显然已是两三年前的东西了,因他保存得好,好象标本。这时他就将它夹在信纸内,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昼学的铃响了,他一同和小朋友们出去。几乎走了两个转角,他找着一个孩子——他是陶岚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邻——将信轻轻的交给他,嘱他带去。聪明的孩子,也笑着点头,轻跳了两步,跑去了。
  仍在当天下午,陶幕侃从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进来。萧涧秋迎着,向他谈了几句关于校务的话。慕侃接着,却请他到校园去,他要向他谈谈。二人一面散步,一面慕侃几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说道:
  “萧,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办,我竟被她弄得处处为难了。你知道密司脱钱很想娶我底妹妹,当初母亲大有满意的样子。我因为妹妹终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见。而妹妹却向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给她三千圆钱,让她到外国去跑三年,她回来就可以同这人结婚,无论这人是怎么样,瞎眼,跛足;六十岁或十六岁都好。可是密司脱钱偏答应了,不过条件稍稍修改一些,是先结了婚,后同她到美国去。而我底母亲偏同意这修改的条件。虽则妹妹不肯答应,母亲却也不愿让—个女孩儿到各国去乱跑,萧,你想,天下也会有这样的呆子,放割断了线的金纸鸢么?所以母亲对于钱的求婚,竟是半允许了。所谓半允许,实际也就是允许的一面。不料今天吃午饭时,母亲又将上午钱家又差人来说的情形告诉妹妹,并拣日送过订婚礼来。妹妹一听,却立刻放下筷,跑到房内去哭了!母亲是非常爱妹妹的,她再三问妹妹,而妹妹对母亲却表示不满,要母亲立刻拒绝,在今天—天之内。”陶说到这里,向四周看一看,提防别人听去—样。接着又轻轻地说:“母亲见劝的无效,那有不依她。于是来叫我去,难题目又落到我底身上了。妹妹并限我在半夜以前,要将一切回复手续做完。萧,我底妹妹是Queen,你想,叫我怎样办呢?密司脱钱是此地的同事,他一听消息,首当辞退教务。这还不要紧,而他家也是贵族,他父亲是做官的,曾经做过财政部次长,会由我们允就允,否就否,随随便便么?妹妹虽可对他执住当初的条件,可是母亲却暗下和他改议过了。现在却叫我去办,达旦不是一件离婚案,实际却比离婚案更难,离婚可提出理由,叫我现在提出什么理由呢?”
  他说到这里,竟非常担忧地搔搔他底头发。停一息,又叹了一口气,说:
  “萧,你是一个精明的人,代我想想法子,叫我怎样办好?”
  这时萧涧秋向他看了一看,几乎疑心这位诚实的朋友有意刺他。可是他还是镇静的真实地答道:
  “延宕就是了。使对方慢慢地冷去,假如你妹妹真的不愿的话。”
  “真的不愿,”慕侃勾一勾头,着重的。
  萧又说;
  “那只好延宕。”
  慕侃还是愁眉的,为难的说:
  “延宕,延宕,谁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样呢?我代她延宕,而妹妹却偏不延宕了,叫我怎样办呢?”
  萧涧秋忽然似乎红了脸,他转过头取笑说:
  “这却只好难为了哥哥!”
  二人又绕走了—圈路,于是回到各人底房内。
二 月柔 石 著

  采莲——女孩子来校读书的早晨。
  这天早晨,萧涧秋迎她到桥边,而青年寡妇也送她到桥边,于是大家遇着了。这是一个非常新鲜幽丽的早晨,阳光晒的大地镀上金色,空气是清冷而甜蜜的。田野中的青苗,好象顿然青长了几寸;桥下的河水,也悠悠地流着,流着;小鱼已经在清澈的水内活泼地争食了,萧涧秋将采莲轻轻抱起,放在唇边亲吻了几下,于是说,
  “现在我们到校里去罢。”一边又对那妇人说:
  “你回去好了,你站着,女孩子是不肯走的。”
  女孩子依依地视了一回母亲,又转脸慢慢地看了一回萧涧秋——在她弱小的脑内,达时已经知道这位男子,是等于她爸爸一样的人了。她底喜悦的脸孔倒反变得惆怅起来,妇人轻轻的整—整她底衣,向她说:
  “采莲,你以后要听萧伯伯底话的,也不要同别的人去闹好好的玩,好好的读书,记得么?”
  “记得的,”女孩子回答。
  一时她又举头向青年说:
  “萧伯伯,学校里有橘子树么?妈妈说学校里有橘子树呢?”
  妇人笑起来,萧涧秋也明白这是引诱她的话,回答说:
  “有的,我一定买给你。”
  于是他牵着她底手,离开妇人,一步一步向往校这条路走。她几次回头看她的母亲,她母亲也几次回头来看她,并遥远向她挥手说:
  “去,去,跟萧伯伯去,晚上妈妈就来接你。”
  萧涧秋却牵她的袖子,要使她不回头去,对她说:
  “采莲,校里是什么都有的,橘子树,苹果的花,你知道苹果么?哎,学校里还有大群的小朋友,他们会做老虎,做羊,做老鹰,做小鸡,一同玩着,我带你去看。”
  采莲就和他谈起关于儿童的事情来。不久,她就变作很喜悦的样子。
  到了学校底会客室,陶慕侃方谋等几他教师也围拢来。他们称赞了一会女孩子底面貌,又惋惜了一会女孩子底命运,高声说。她底父亲是为国牺牲的。最后,陶慕侃还老老实实地拍拍萧涧秋底肩膀说:
  “老弟,你真有救世的心肠,你将来会变成一尊菩萨呢!”方谋又附和着嘲笑说:“将来女孩子得到一个佳婿,萧先生还和老丈人一般地享福呵!”
  慕侃急忙答:
  “当然,当然,书籍用具也由我出。”
  一边就跑出做事去了。萧涧秋又叫了三数个中学部的学生,对他们说:
  “领这位小妹妹到花园,标本室去玩一趟罢。”
  小学生也一大群围拢她,拥她去,谁也忘记了她是一个贫苦的孤女。萧涧秋在后面想:
  “她倒真象一位Queen呐”
  十点钟,陶岚来教她英文的功课。她也首先看一看女孩子,也一见便疼爱她了。似乎采莲的黑小眼,比陶岚底还要引入注意。陶岚搂了她一会,问了她一些话。女孩子也毫不畏缩的答她,答的非常简单,清楚。她一会又展开了她底手,嫩白的小手,竟似荷花刚开放的瓣儿,她又在她手心上吻了几吻。萧涧秋走来,她却慢慢地离开了陶岚,走近到他底身边去,偎依着他。他就问她;
  “你已记熟了字么?”
  “江熟了。”采莲答。
  “你背诵一遍看。”
  她就缓缓的好象不得不依地背诵了一遍。
  陶岚和萧涧秋同时相对笑了。萧在她底小手上拍拍,女孩接着问:
  “萧伯伯,那边唱什么呢?”
  “唱歌。”
  “我将来也唱的么?”
  “是呀,下半天就唱了。”她就做出非常快乐而有希望的样子。萧涧秋向陶岚说:“她和你底性情相同的,她也喜欢音乐呢。”陶风娇媚地—笑,轻说:“和你也相同的,你也喜欢音乐。”萧向她看了一眼,又问女孩子,指着陶岚说:“你叫这位先生是什么呢?”
  女孩子一时呆呆的,摇摇头,不知所答。陶岚却接着说:
  “采莲,你叫我姊姊罢,你叫我陶姊姊就是了。”
  萧涧秋向陶岚又睁眼看了一看,微微愁他底眉,向女孩说:
  “叫陶先生。”
  采莲点头。陶岚继续说:
  “我做不象先生,我做不象先生,我只配做她底姊姊,我也愿永远做她底姊姊。‘陶先生’这个称呼,让我底哥哥领去罢。”
  “好的,采莲,你就叫她陶姊姊罢。可是你以后叫我萧哥哥好了。”
  “妈妈教我叫你萧伯伯的。”
  女孩子好象不解地娇憨地辩驳。陶岚笑说:
  “你失败了。”
  同时萧涧秋摇摇头。上课铃响了,于是他们三人分离的走向三个教室去,带着各人底美满的心。
  萧涧秋几乎没有心吃这餐中饭,他关了门,在房内走来走去。桌上是赫赫然展着陶岚一时前临走时交给他的一封信,在信纸上面是这么清楚地写着:
  萧先生:你真能要我做你底弟弟么?你不以我为愚么?唉,我何等幸福,有象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我底亲哥哥是愚笨的——我说他愚笨——假如你是我底亲哥哥,我决计一世不嫁一一一世不嫁——陪着你,伴着你,我服侍着你,以你献身给世的精神,我决愿做你一个助手。唉,你为什么不是我底一个亲哥哥?九泉之下的爸爸哟,你为什么不养一个这样的哥哥给我?我怎么这样不幸……但,但,不是一样么?你不好算我底亲哥哥么?我昏了,萧先生,你就是我惟一的亲爱的哥哥。
  我底家庭底平和的空气,恐怕从此要破裂了。母亲以前是最爱我的,现在她也不爱我了,为的是我不肯听她底话。我以前一到极苦闷的时候,我就无端地跑到母亲底身前,伏在她底怀内哭起来,母亲问我什么缘故,我却愈被问愈大哭,及哭到我底泪似乎要完了为止。这时母亲还问我为什么缘故,我却气喘地向她说:“没有什么缘故,妈妈,我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母亲还问:“你想到什么啊?”“我不想到什么,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我就偎着母亲底脸,母亲也拍拍我底背叫我几声痴女儿。于是我就到床上去睡,或者从此睡了一日一夜。这样,我底苦闷也减少些。可是现在,萧哥哥,母亲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母京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我也怕走近他,天呀,叫我向何处去哭呢?连眼泪都没处流的人,这是人间最苦痛的人罢?
  哥哥,现在我要问你,人生究竟是无意义的么?就随着环境的支配,好象一朵花落在水上一样,随着水性的流去,到消灭了为止这么么?还是应该挣扎一下,反抗一下,依着自己底意志的力底方向奋斗去这么呢?萧先生,我一定听从你的话.请你指示我一条路罢!说不尽别的话,嘱你康健!你的永远的弟弟岚上。
  下面还附着几句:
  红叶愿永远保藏,以为我俩见面的纪念。可是我送你什么呢?
  萧涧秋不愿将这封信重读一遍,就仔细地将这封信拿起,成在和往日一道的那只抽斗内。
  一边,他有拿出了纸,在纸上写:
  岚弟:关于你底事情,你底哥哥已详细地告诉过我了。我也了解了那人,但叫我怎么说呢?除出我劝你稍稍性子宽缓一点,以免损伤你自己底身体以外,我还有什么话呢?
  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这么大声叫:十要专计算你自己底幸福之量,因为现在不是一个自求幸福之量加增的时候。岚弟,你也以为我这话是对的么?
  两条路.这却不要我答的,因为你自己早就实行一条去了。不是你已经走着一条去了么?
  希望你切勿以任性来伤害你底身体,勿流过多的眼泪。我已数年没有流过一滴泪,不是没有泪,——我少小时也惯会哭的,连吃饭时的饭,热了要哭,冷了又要哭。一—现在,是我不要它流!
  末尾,他就草草地具他底名字,也并没有加上别的情书式的冠词。
  这封信他似乎等不住到明天陶岚亲自来索取,他要借着小天使底两翼,仍叫着那位小学生,嘱他小心地飞似的送去。
  他走到会客室内,想宁静他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的心。几位教员正在饭后高谈着,却又谈的正是“主义”。方谋一见萧涧秋进去,就起劲地几乎手脚乱舞的说:
  “喏,萧先生,我以前问他是什么主义,他总不肯说。现在,我看出他底主义来了,”萧同众人一时静着。“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底思想非常悲观,他对于中国的政治,社会,一切论调都非常悲观。”
  陶慕侃也站了起来,他似乎要为这位忠实的朋友卖一个忠实的力,急忙说:
  ‘不是,不是。他底人生的精神是非常积极的。悲观岂不是要消极了吗?我底这位老友底态度都勇敢而积极,我想赐他一个名词,假如每人都要有一个主义的话,他就是一个牺性主义者。”
  大家一时点点头。萧涧秋缓步地在房内走,一边说:
  “主义不是象皇帝赐姓一般随你们乱给的。随你们说我什么都好,可是我终究是我。假如要我自己注释起来,我就这么说,——我好似冬天寒夜里底炉火旁的一二星火花,倏忽便要消灭了。”这样,各人一时默然。
二 月柔 石 著

  第三天,采莲没有到校里来读书。萧涧秋心里觉得奇怪,陶慕侃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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