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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柔石

柔石(现代)
二 月柔 石 著

  是阴历二月初,立春刚过了不久,而天气却奇异地热,几乎热的和初夏一样。在芙蓉镇的一所中学校底会客室内,坐着三位青年教师,静寂地告人看着各人自己手内底报纸。他们有时用手拭—拭额上的汗珠,有时眼睛向门外瞟一眼,好象等待什么人似的,可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这样过去半点钟,其中脸色和衣着最漂亮的一位,名叫钱正兴,却放下报纸,站起,走向窗边将向东的几扇百页窗一齐都打开。一边,他稍稍有些恼怒的样子,说道:
  “天也忘记做天的职司了!为什么将五月的天气现在就送到人间来呢?今天我已经换过两次的衣服了:上午由羔皮换了一件灰鼠,下午由灰鼠换了这件青缎袍子,莫非还叫我脱掉赤膊不成么? 陶慕侃,你想,今年又要有变卦的灾异了——战争,荒歉,时疫,总有一件要发生呢?”
  陶慕侃是坐在书架的旁边,一位年约三十岁,脸孔圆黑微胖的人;就是这所中学的创办人,现在的校长。他没有向钱正兴回话,只向他微笑的看一眼。而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身躯结实而稍矮的人,却响应着粗的喉咙,说道;
  “哎,灾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内!近三年来,有多少事,江浙大战,甘肃地震,河南盗匪,山东水灾,你们想?不过象我们这芙蓉镇呢,总还算是世外桃源,过的太平日子。”
  “要来的,要来的,”钱正兴接着恼怒地说:“象这样的天气!”
  前一位就站了起来,投趣地向陶慕侃问:
  “陶校长,你以为天时的不正,是社会不安的预兆么?”
  这位校长先生,又向门外望了一望,于是放下报纸,运用他老是稳健的心,笑迷迷地诚恳似的答道:
  “那里有这种的话呢!天气的变化是自然底现象,而人间底灾害,大半部是人类自己底多事造出来的;譬如战争……”
  他没有说完,又抬头看一看天色,却转了低沉的语气说道:
  “恐怕要响雷了,天气有要下雷雨的样子。”
  这时挂在壁上的钟,正铛铛铛的敲了三下。房内静寂片刻,陶慕侃又说:
  “已经三点钟了,萧先生为什么还不到呢?方谋,照时候计算应当到了。假如下雨,他是要淋的湿的。”
  就在他对面的那位方谋,应道:
  “应出来了,轮船到埠已经有两点钟的样子。从埠到这里总只有十余里路。”
  钱正兴也向窗外望一望,余怒末泄的说:
  “谁保险他今天一定来的吗?那里此刻还不会到呢?他又不是小脚啊。”
  “来的,”陶慕侃那么微笑的随口答,“他从来不失信:前天的挂号信;,说是的的确确今天会到这里。而且嘱我叫一位校役去接行李,我已叫阿荣去了。”
  “那末,再等—下罢。”
  钱正兴有些不耐烦的小姐般的态度,回到他的原位子上坐着。
  正这时,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生,快乐地气喘地跑进会客室里来,通报的样子,叫道:
  “萧先生来了,萧先生来了,穿着学生装的。”
  于是他们就都站起来,表示异常的快乐,向门口一边望着。随后—两分钟,就见一位青年从校外走进来。他中等身材,脸面方正,稍稍憔悴青白的,两眼莹莹有光,—副慈惠的微笑,在他两颊浮动者,看他底头发就可知道他是跑了很远的旅路来的,既长,又有灰尘:身穿者一套厚哔叽的藏青的学生装,姿势挺直。足下一双黑色长统的皮鞋,跟着挑行李的阿荣,一步步向校门踏进,陶慕侃等立刻迎上门口,校长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着。陶校长说;
  “辛苦,辛苦,老友,难得你到敝地来,我们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浅。”
  新到的青年谦和的稍轻地答;
  “我呼吸着美丽而自然底新清空气了!乡村真是可爱呦,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甜蜜的初春底天气哩!
  陶校长又介绍了他们,个个点头微笑一微笑,重又回到会客室内:陶慕侃一边指着挑行李的阿荣,一边高声说:“我们足足有六年没有见面,足足有六年了。老友,你却苍老了不少呢!”新来的青年坐在书架前面的一把份子上,同时环视了会客室——也就是这校的图书并阅报室。一边他回答那位忠诚的老友:是的,我恐怕和在师范学校时大不相同,你是还和当年一样青春。
  方谋坐在旁边插进说:
  “此刻看来,萧先生底年龄要比陶先生大了。萧先生今年的贵庚呢?”
  “二十七岁。”“照阴历算的么?那和我同年的。”他非常高兴的样子。而陶慕侃谦逊的曲了背,似快乐到全身发起抖来:“劳苦的人容易老颜,可见我们没有长进。钱先生,你以为对吗?”
  钱正兴正呆坐着不知想什么,经这一问,似受了刺讽一般的答:
  “对的,大概对的。”这时天渐暗下来,云密集,实在有下雨的趋势。
  他名叫萧涧秋,是一位无父母,无家庭的人,六年前和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当时他们两人底感情非常好,是同在一间自修室内读书,也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可是毕业以后,因为志趣不同,就各人走上各人自己底路上了。萧涧秋在这六年之中,风萍浪迹,跑道中国底大部分的疆土。他到过汉口,又到过广州;近三年来都住在北京,因他喜欢看骆驼底昂然顾盼的姿势。听冬天底尖厉的北方底怒号的风声,所以在北京算住的最久。终因感觉到生活上的厌倦了,所以答应陶慕侃底聘请,回到浙江来。浙江本是他底故乡,可是在他底故乡内,他却没有—椽房子,一片土地的。从小就死了父母,只孑然一身,服着一位堂姊生活。后来堂姊又供给他读书的费用,由小学而考入师范,不料在他师范学校临毕业的一年,堂姊也死去了。
  他满想对他底堂姊投一点恩,而他堂姊却没有看见他底毕业证书就瞑目长睡了。因此,他在人间更形孤独,他底思想,态度,也更倾向于悲哀,凄凉了。知己的朋友也很少,因为陶慕侃还是和以前同样地记着他,有时两人也通通信。陶慕侃一半也佩服他对于学问的努力,所以趁着这学期学校的改组和扩充了,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镇来帮忙。
  当他将这座学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以后,他觉得很满意。他心想——愿意在这校内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还愿更久的做。氏生说他心脏衰弱,他自己有时也感到对于都市生活有种种厌弃,只有看到孩子,这是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况且达座学校底房子,虽然不大,却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线,都象—座学校。陶慕侃又将他底房间,位置在靠小花园的一边,当时他打开窗,就望见梅花还在落瓣。他在房内走了两圈,似乎他底过去,没有一事使他挂念的,他要在这里新生着了,从此新生着了。因为一星期的旅路的劳苦他就向新床上睡下去。因为他是常要将他自己底快乐反映到人类底不幸的心上去的,所以,这时,他的三点钟前在船上所见的一幕,一件悲惨的故事底后影,在他脑内复现了。
  小轮船从海市到芙蓉镇,须时三点钟,全在平静的河内驶的。他坐在统舱的栏杆边,眺望两岸的衰草。他对面,却有一位青年妇人,身穿着青布夹衣,满脸愁戚的。她很有大方的温良的态度,可是从她底两眼内,可以瞧出极烈的悲哀,如骤雨在夏午一般地落过了。她底膝前倚着一位约七岁的女孩,眼秀颜红,小口子如樱桃,非常可爱。手里捻着两只橘子,正在玩弄,似橘子底红色可以使她心醉。在妇人底怀内,抱着一个约两周的小孩,啜着乳。这也有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妇问:“李先生到底怎么哩?“
  那位老妇凄惨地答;
  “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吗?”
  老人惊骇地重复问。老妇继续答,她开始是无聊赖的,以后却起劲地说下去了:
  “可怜真的打死了!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打死在惠州底北门外。听说惠州底城门,真似铜墙铁壁一样坚固。里面又排着阵图,李先生这边的兵,打了半个月,一点也打不进去。以后李先生愤怒起来,可怜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讨令箭,要一个人去冲锋。说他那时,一手捻着手提机关枪,腰里佩着一把钢刀,藏着一颗炸弹;背上又背着一支短枪,真象古代的猛将,说起来吓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时候,他去偷营。谁知城墙还没有爬上去,那边就是一炮,接着就是雨点似的排枪。李先生立刻就从半城墙上跌下来,打死了!”老妇人擦一擦眼泪,继续说;“从李先生这次偷营以后,惠州果然打进去了。城内的敌兵,见这边有这样忠勇的人,胆也吓坏了,他们自己逃散了。不过李先生终究打死了!李先生的身体,他底朋友看见,打的和蜂窠一样,千穿百孔,血肉模糊。那里还有鼻头眼睛,说起来怕死人!”她又气和缓一些,说:“我们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李先生底行李衣服都没有了,恤金一时也领不到。他们说上海还是一个姓孙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契的,都是李先生这边的敌人。所以我们也没处去多说,跑了两三处都不象衙门的样子的地方,这地方是秘密的。他们告诉我,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有。我们白住在上海也费钱,只得回家。”稍停一息,又说:“以后,可怜她们母子三人,不知怎样过活!家里一块田地也没有,屋后一方种菜的园地也在前年卖掉给李先生做盘费到广东去。两年来,他也没有寄回家一个钱。现在竟连生命都送掉了!李先生本是个有志的人,入又非常好;可是总不得志,东跑西奔了几年。于是当兵去,是骗了他第妻去的,对她是说到广东考武官。谁加刚刚有些升上去,竞给一炮打死了!”
  两旁的人都听得摇头叹息,嘈杂地说——象李先生这样的青年死的如此惨,实在冤枉,实在可惜,。但似无可奈何!
  这时,那位青年寡妇,止不住流出泪来。她不愿她自己底悲伤的泪光给船内的众眼瞧见,几次转过头,提起她青夹衫底衣襟将泪拭了。老妇人说到末段的时候,她更低头看着小孩底脸,似乎从小孩底白嫩的包含未来之隐光的脸上,可以安慰一些她内心底酸痛和绝望。女孩仍是痴痴地,微笑的,一味玩着橘子底圆和红色。一时她仰头向她底母亲问:
  “妈妈,家里就到了喔?”
  “就到了。”
  妇人轻轻而冷淡的答。女孩又问:
  “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
  “此刻吃好了。”
  女孩听到.简直跳起来。随即剥了橘子底皮,将红色的橘皮在手心抛了数下,藏在她母亲底怀内。又将橘子分一半给她弟弟和母亲,—边她自己吃起来,又抬头向她母亲问:
  “家里就到了喔?”
  “是呀,就到了。”
  妇人不耐烦地。女孩又叫:
  “家里真好呀!家里还有娃娃呢!”
  这样、萧涧秋就离开栏杆,向船头默默地走去。
  船到埠,他先望见妇人,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看少女,那位述故事的老妇人是提着衣包走在前面。她们慢慢的一步步地向一条小径走去。
  这样想了—回,他从床上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样。站在窗前向窗外望了一望,天已经刮起风,小雨点也在干燥的空气中落下几滴。于是他又打开箱子,将几部他所喜欢的旧书都拿出来,整齐地放在书架之上。又抽出一本古诗来,读了几首,要排遣方才的回忆似的。
二 月柔 石 著

  从北方送来的风,一阵比一阵猛烈,日间的热气,到傍晚全有些寒意了。
  陶慕侃领着萧涧秋,方谋,钱正兴三人到他家里吃当夜的晚饭:他底家离校约一里路,是旧式的大家庭的房子。朱色的柱已经为久远的日光晒的变黑。陶慕侃给他们坐在一间书房内。房内的橱.桌,椅子,天花板,耀着灯光,全交映出淡红的颜色。这个感觉使萧涧秋觉得有些陌生的样子,似发现他渺茫的少年的心底阅历。他们都是静静地没有多讲话,好象有一种严肃的力笼罩在全屋内,各人都不敢高声似的。坐了一息.就听见窗外有女子底声音,在萧涧秋底耳里还似曾经听过一回的;这时陶慕侃走进房内说:
  “萧呀,我底妹妹要见你—见呢!”
  同着这句话底末音时,就出现一位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在门口,而且嬉笑的活泼的说:
  “哥哥,你不要说,我可以猜得着那位是萧先生。“
  于是陶慕侃说;
  “那末让你自己介绍你自己罢。”
  对是她又疯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底脸上,慢慢的说:
  “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往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陶慕侃笑向他底新朋友道:
  “萧,你走遍中国底南北,怕不曾见过有象我妹妹底脾气的。”
  她却似厌倦了,倚在房门的旁边,低下头将她自然的快乐换成一种凝思的愁态。一忽,又转呈微笑的脸问:
  “我好似曾经见过萧先生的?”
  萧涧秋答:
  “我记不得了。”
  她又依样淡淡地问:
  “三年前你有没有一个暑假住过杭州底葛岭呢?”
  萧涧秋想了一想答:
  “曾经住过一月的。”
  “是了,那时我和姊姊们就住在葛岭的旁边:我们一到傍晚,就看见你在里湖岸上徘徊,徘徊了一点钟,才不见你,天天如是。那时你还蓄着头发拖到颈后的,是么?”
  萧涧秋微笑了一笑:
  “大概是我了。八月以后我就到北京。”
  她接着叹息的向她哥哥说:
  “哥哥,可惜我那时不知道就是萧先生。假如知道,我一定会冒昧地叫起他来。”又转脸向萧涧秋说:“萧先生,我是很冒昧的,简直粗糙和野蛮,往后你要原谅我,我们以前失了一个聚集的机会,以后我们可以尽量谈天了。你学问是渊博的,哥哥时常谈起你,我以后什么都要请教你,你能毫不客气地教我么?我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本来,‘女子’这个可怜的名词,和‘学识’二字是连接不拢来的。你查,学识底人名表册上,能有几个女子底名字么?可是我,硬想要有学识。我说过我是野蛮的,别人以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却偏要去做。结果,我被别人笑一趟,自己底研究还是很不到。象我这样的女子是可怜的,萧先生,哥哥常说我古怪,倒不如说我可怜切贴些,因为我没有学问而任意胡闹;我现在只有一位老母——她此刻在灶间里——和这位哥哥,他们非常爱我,所以由我任意胡闹 我在高中毕业了,我是学理科的;我又到大学读二年,又转学法科了。现在母亲和哥哥说我有病,叫我在家里。但我又不想学法科转想学文学了。我本来喜欢艺术的,因为人家说女子不能做数学家,我偏要去学理科。可是实在感不到兴味。以后想,穷人打官司总是输,我还是将来做一个律师,代穷人做状子,辩诉。可是现在又知道不可能了。萧先生,哥哥说你是于音乐有研究的人,我此后还是跟你学音乐罢。不过你还要教我一点做人的知识,我知道你同时又是一位哲学家呢!你或者以为我是太会讲话了,如此,我可详细地将自己介绍给你,你以后可以尽力来教导我,纠正我。萧先生,你能立即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她这样滔滔地婉转地说下去,简直房内是她一人占领着一样。她一时眼看着地,一时又瞧一瞧萧,一时似悲哀的,一时又快乐起来,她底态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时又施展几分娇养的女孩的习气,简直使房内的几个人看呆了。萧涧秋是微笑的听着她底话,同时极注意的瞧着她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貌的人——脸色柔嫩,肥满,洁白;两眼大,有光彩;眉黑,鼻方正,唇红,口子小;黑发长到耳根;一见就可知道她是有勇气而又非常美丽的。这是,他向慕侃说道:
  “陶,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窘迫过象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又为难地低头向她说:“我简直倒霉极了,我不知道向你怎样回答呢?”她随即笑一笑说:“就这样回答罢,我还要你怎样回答呢?萧先生,你有带你底乐谱来么?”
  “带了几本来。”
  “可以借我看一看么?”
  “可以的。”
  “我家里也有一架旧的钢琴呢,我是弹它不成调的.而给悲多汶还是一样地能够弹出《月光曲》来。萧先生请明天来弹一阕罢?”
  “我底手指生疏了,我好久没有习练。”
  “何必客气呢?”
  她低声说了一句。这时方谋才惘惘然说;
  “萧先生会弹很好的曲么?”
  “他会的,”陶慕侃说,“他在校时就好,何况以后又努力。。”
  “那我也要跟萧先生学习学习呢!”
  “你们何必这样窘我!”他有些惭愧地说,“事实不能掩饰的,以后我弹,你们评定就是了。”
  “好的。”
  这样,大家静寂了一息。倚在门边的陶岚——慕侃底妹妹,却似一时不快乐起来,她没有向任何人看,只是低头深思的,微皱一皱她底两眉。钱正兴一声也不响,抖着腿,抬着头向天花板望,似思索文章似的。当每次陶岚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向她注意看着,等她说完,他又去望着天花板底花纹了。一时,陶岚又冷淡地说:
  “哥哥,听说文嫂回来了,可怜的很呢!”
  “她回来了?李… ?”
  她没有等她哥哥说完,又转脸向萧问:
  “萧先生,你在船内有没有看见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和孩子的?”
  萧涧秋立刻垂下头,非常不愿提起似的答:
  “有的,我知道她们底底细了。”
  女的接着说,伤心地:
  “是呀,哥哥,李先生真的打死了。”
  校长皱一皱眉,好象表示一下悲哀以后说:
  “死总死一个死的,死不会死一个假呢?虽则假死的也有,在他可是有谁说过?萧,你也记得我们在师范学校的第一年,有一个时常相我一块的姓李的同学么?打死的就是此人。”
  萧想了—想,说:
  “是,他读了一年就停学了,人是很慷慨激昂的。”
  “现在,”校长说,“你船上所见的,就是他底寡妻和孤儿啊!”
  各人底心一时似乎都被这事牵引去,而且寒风隐约的在他们底心底四周吹动。可是一忽,校长却首先谈起别的来,谈起时局的混沌,不知怎样开展;青年死了之多,都是些爱国有志之士,而且家境贫寒的一批,家境稍富裕,就不愿做冒险的事业,虽则有志,也从别的方面去发展了。因此,他创办这所中学是有理由的,所谓培植人材,他愿此后忠心于教育事业,对未来的青年谋一种切实的福利。同时,陶慕侃更提高声音,似要将他对于这座学校的计划、方针,都宣布出来,并议论些此后的改善,扩充等事。可是用人传话,晚餐已经在桌上布置好了。他们就不得不停止说话,向厅堂走去。方谋喃喃地说:
  “我们正谈的有趣,可是要吃饭了!有时候,在我是常常,谈话比吃饭更有兴趣的。”
  陶慕侃说:
  “吃了饭尽兴地谈罢,现在的夜是长长的。”
  陶岚没有同在这席上吃。可是当他们吃了—半以后,她又站出来,倚在壁边,笑嘻喀地说:
  “我是痴的,不知礼的,我喜欢看别人吃饭。也要听听你们高谈些什么,见识见识。”
  他们正在谈论著“主义”,好似这时的青年没有主义,就根本失掉青年底意义了。方谋底话最多,他喜欢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主义,他说,“主义是确定他个人底生命的!和指示着社会底前途的机运的,”于是他说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想救国的青年,当然信仰救国主义,那当然信仰三民主义了。”一边又转问:
  “可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
  于是钱正兴兴致勃勃,同时做着一种姿势,好叫旁人听得满意一般,开口说道:
  “我却赞成资本主义!因为非商战,不能打倒外国。中国已经是欧美日本的商场了,中国人底财源的血,已经要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吸燥了。别的任凭什么主义,还是不能救国的。空口喊主义,和穷人空口喊吃素会成佛一样的!所以我不信仰三民主义,我只信仰资本主义。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国内的交通,实业,教育,都可以发达起来。所以我以为要救国,还是首先要提倡资本主义,提倡商战!”
  他起劲地说到这里,眼不瞬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新客,似要引他底赞同或驳论。可是萧涧秋低着头不做声响,陶慕侃也没有说,于是方谋又说,提倡资本主义是三民主义里底一部分,民生主义上是说借外债来兴本国底实业的。陶岚在旁边几次向她哥哥和萧涧秋注目,而萧涧秋却向慕侃说,他要吃饭了,有话吃了饭再谈,方谋带着酒兴,几乎手足乱舞地阻止着,一边强迫地问他:
  “萧先生,你呢?你是什么主义者?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主义的。主义是意志力的外观,象你这样意志强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
  萧涧秋微笑地答:
  “我没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你会没有?”方谋起劲地,“你没有看过一本主义的书么?”“看是看过一点。”“那末你在那书里找不出一点信仰么?”
  “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
  在方谋底酒意的心里一时疑惑起来,心想他一定是个共产主义者。但转想,——共产主义有什么要紧呢?在党的政策之下,岂不是联共联俄的么?虽则共产主义就是……于是他没有推究了,转过头来向壁边呆站着的陶岚问:
  “Miss陶,你呢?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主义者呢?我们统统说过了:你底哥哥是人才教育主义,钱先生是资本主义,……你呢?”
  陶岚却冷冷地严峻地几乎含泪的答:
  “我么?你问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社会以我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来,于我无利的推了去!”
  萧涧秋随即向她奇异地望了一眼。方谋底已红的脸,似更羞涩似的。于是各人没有话。陶慕侃就叫用人端出饭来。
  吃了饭以后,他们就从校长底家里走出来。风一阵—阵地刮大了。天气骤然很寒冷,还飘着细细的雨花在空中。
二 月柔 石 著

  萧涧秋次日一早就醒来。他望见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闪动的,他奇怪,随即将向小花园一边的窗的布幕打升,只见窗外飞着极大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树枝上,都积着约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飞舞。
  他穿好衣服,开出门。阿荣给他来倒脸水,他们迎面说了几句关于天气奇变的话,阿荣结尾说:
  “昨天有许多穷人以为天气从此会和暖了,将棉衣都送到当铺里去。谁知今天又突然冷起来,恐怕有的要冻死了。”
  他无心地洗好脸,在沿廊下走来走去的走了许多圈。他又想着昨天船中的所见。他想寡妇与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冻死了,如阿荣所说,他心里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着。最后,他决计到她们那里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十是就走向阿荣底房里,阿荣立刻站起来问:
  “萧先生,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他答。“我问你,你可知道一个她丈夫姓李的在广东打死的底妇人的家里在那里么?”
  阿荣凝想了一息,立刻答:
  “就是昨天从上海回来的么?”“是呀。”“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镇的。”“是呀。你知道她的家么?”“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离此地只有三里。”“怎么走呢?”“萧先生要到她家里去么?”
  “是,我想去,因为她丈夫是我同学。”
  “呵,便当的,”阿荣一边做起手势来。“从校门出去向西转,一直去,过了桥,就沿河滨走,走去.望见几株大柏树的,就是西村。你再进去一问,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门口,便当的,离此地只有三里。”
  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轻轻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对小花园呆看着下雪的景象。
  九点钟,雪还一样大。他按着阿荣所告诉他的路径,一直望西村走去。他外表还是和昨天一样,不过加上一件米色的旧的大衣在身外,—双黑皮鞋,头上一顶学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边,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时低着头,有时向前面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种热力,有一种勇气,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他想着,她们会不会认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但认得又有什么呢?他自己解释了。他只愿一切都随着自然做去,他对她们也没有预定的计划,一任时光老人来指挥他,摸摸他底头,微笑的叫他一声小娃娃,而且说,“你这样玩罢,很好的呢”但无可讳免,他已爱着那个少女,同情于那位妇人底不幸的运命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胸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后,整齐的,婉蜒的,又有力的,绳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从校门起,现在是一脚一脚地踏近她们门前了。
  他一时直立在她底门外,约五分钟,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他就用手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一息,门就开了。出现那位妇人,她两眼红肿的,泪珠还在眼檐上,瞒脸愁容,又蓬乱着头发。她以为敲门的是昨天的老妇人,可是一见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随想将门关上。萧涧秋却随手将门推住,愁着眉,温和的地说:
  “请原谅我,这里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妇人—时气咽的答不出话,许久,才问道:
  “你是谁?”
  萧涧秋随手将帽脱下来,抖了一抖雪,慢慢的凄凉的说道:
  “我姓萧,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只记念着池已有多年没有寄信给我。现在我是芙蓉镇中学里的教师,我也还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问起李先生的情形,谁知李先生不幸过去了!我又知道关于你们家中底状况。我因为切念故友,所以不辞冒昧的,特地来访一访。李先生还有子女,可否使我认识他们?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年青的寡妇,她一时觉得手足无措,她含泪的两眼,仔细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绝这一位非亲非戚的男子的访谒了,随说:
  “请进来罢,可是我底家是不象一个家的。”
  她衣单,全身为寒冷而战抖,她底语气是非常辛酸的,每个声音都从震颤的身心中发出来。他低着头跟她进去,又为她掩好门。屋内是灰暗的,四壁满是尘灰。于是又向一门弯进,就是她底内室。在地窖似的房内,两个孩子在一张半新半旧的大床上坐着,拥着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来。女孩子这时手里捻着一块饼干,在喂着她底弟弟,小孩正带着哭的嚼着。这时妇人就向女孩说:
  “采莲,有一位叔叔来看你!”
  女孩扬着眉毛向来客望,她底小眼是睁得大大的。萧涧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时,她微笑着。萧涧秋随即坐下床边,凑近头向女孩问:
  “小娃娃,你认得我吗?”
  女孩拿着饼干,摇了两摇头。他又说:
  “小妹妹,我却早已认识你了。”
  “那里呀?”
  女孩奇怪的问了一句。他说:
  “你是喜欢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继续说:
  “可惜我今天忘记带来了。明天我当给你两只很大的橘子。”
  一边就将女孩底红肿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边一把椅上坐着。纸窗的外边,雪正下的起劲。于是他又看一遍房内,房内是破旧的,各种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惨的黝色。妇人这时候取着床边的位子,给女孩穿着衣服,她一句也没有话,好象心已被冻的结成一块冰。小孩子呆呆的向来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饼干,——这当然是新从上海带来的,又向他底母亲哭着叫冷。女孩也奇怪的向萧涧秋底脸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包同演着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话似地。全身发抖着,时时将手放在口边呵气。这样,房内沉寂片时,只听窗外嘶嘶的下雪声。有时一两片大雪也飞来敲她底破纸窗。以后,萧涧秋说了:
  “你们以后怎样的过去呢?”
  妇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
  “先生,我们还有怎样的过去呀?我们想不到怎样的过去啊!”
  “产业?”
  “这已经不能说起。有一点儿,都给死者卖光了!”
  她底眼圈里又涌起泪。
  “亲戚呢?”
  “穷人会有亲戚么?”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时默着,实在选择不出相当的话来说。于是妇人接着问道:
  “先生,人总能活过去的罢?”
  “自然。”他答,“否则,天真是没有眼睛。”
  “你还相信天的么?”妇人稍稍起劲的:“我是早巳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里呢?”
  “不是,不过我相信好人终究不会受委屈的。”
  “先生,你是照戏台上的看法。戏台上一定是好人团圆的。现在我底丈夫却是被枪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样养大我底孩子呢?”
  妇人竟如疯—般说出来,泪从她底眼中飞涌出来。他一时呆着。女孩子又在她旁边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旧而大的棉衣给她穿上,穿得女孩只有一双眼是伶俐的,全身竟象—只桶子、妇人一息又说:
  “先生,我本不愿将穷酸的情形诉说给人家听,可是为了这两个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说出这句话来了!”一边她气咽的几乎说不成声,“在我底家里,只有一升米了。”
  萧涧秋到此,就立刻站起来,强装着温和,好象不使人受惊一般,说:
  “我到这里来为什么呢?我告诉你罢,——我此后愿意负起你底两个孩子的贵任。采莲,你能舍得她离开么?我当带她到校里去读书。我每月有三十圆的收入,我没有用处,我可以以一半供给你们。你觉得怎样呢?我到这里来,我是计算好来的。”
  妇人却伸直两手,简直呆了似的睁眼视他,说道:
  “先生,你是……?”
  “我是青年,我是一个无家无室的青年。这里,——”他语声颤抖的同时向袋内取出一张五圆朗钞票,“你……”一边更苦笑起来、手微颤地将钱放在桌上,“现在你可以买米。”
  妇人身向床倾,几乎昏去似的说:
  “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萨么?……”
  “不要说了,也无用介意的,”一边转向采莲,“采莲,你以后有一位叔叔了,你愿意叫我叔叔么?”
  女孩子也在旁边听呆着,这时却点了两点头。萧涧秋走到她底身边。轻轻的将她抱起来。在她左右两颊上吻了两吻,又放在地上,一边说;“现在我要回校去了。明天我来带你去读书。你愿意读书么?”“愿意的。”女孩终于娇憨的说出话来。他随即又取了她底冰冷的手吻了一吻,又放在她自己底颈边,回头向妇人说:“我要回校去了。望你以后勿为过去的事情悲伤。”一边就向门外走出,他底心非常愉快。女孩却在后面跟出来,她似乎不愿意这位多情的来客急速回去,眼睛不移的看着他底后影。萧涧秋又回转头,用手向她挥了两挥,没有说话,竟一径踏雪走远了。妇人非常痴呆地想着,眼看着桌上的钱,竟想得又流出眼泪。她对于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不知如何处置好。但她能拒绝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赐么?天知道,为了孩子的缘故,她诚心诚意地接受了。
二 月柔 石 著

  萧涧秋在雪上走,有如一只鹤在云中飞一样。他贪恋这时田野中的雪景,白色的绒花,装点了世界如带素的美女,他顾盼着,他跳跃眷,他底内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愉悦。这时他想到了宋人黄庭坚有一首咏雪的词。他轻轻念,后四句是这样的:
  贫巷有人衣不扩,北窗惊我眼飞花。高楼处处催沽酒,谁念寒生泣《白华》!
  一边,他很快的一息,就回到校内。
  他向他自己底房门一手推进去,他满望在他自己底房内自由舒展一下,他似乎这两点钟为冰冷的空气所凝结了。不料陶岚却站在他底书架的面前,好象检查员一样的在翻阅他底书。他听到声音:立刻将书盖拢,微笑的迎着。萧洞秋一时似乎不敢走进去。陶岚说:
  “萧先生,恕我冒昧。我在你底房内已经翻了一点多钟的书了。几乎你所有的书,都给我翻完了。”
  他一边坐下床上,一边回答:
  “好的,可惜我没有法律的书。你或者都不喜欢它们的呢?”
  她怔了一怔,似乎听得不愿意,慢慢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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