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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

_6 李锐(当代)
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和依据。就像部长吩咐的那样,自己就可以为革命工作,自己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就有了一个安放处。冬哥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幢被淹没了的旧宅,和这旧宅里留下来的那个最后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冬哥对李紫痕比别人怀了更多的敬畏,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冬哥总要联想起她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尊白瓷观音。就像在几十年深深的惶恐和谦卑中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一样,冬哥在深深的敬畏中从没想起过李紫痕是一个性别意义上的女人。
这一切都要等到那个炎热的夏天,绿意葱茏的夏天是一个生长故事的季节。
一切都是从那个婴儿的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的时候开始的。
那一次,李紫痕把那个声嘶力竭、天生怕水的孩子从澡盆里拯救出来,冬哥弯腰将笨重的木盆端起来的时候,看见那个挣扎着要找奶吃的孩子一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两只雪白松软的乳房赫然滚进冬哥的惶恐和谦卑当中来。眼前晃动着的分明是两只直照灵魂的雪白的太阳,冬哥如雷轰顶般的屏住呼吸,惊呆在这两只太阳的面前。当李紫痕红着脸转过身去的时候,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猛然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中垮下来,他被自己这些非分之想吓得魂飞魄散,失手将木盆摔到地上,把满心的惶恐和谦卑泼洒在那尊转过身去的“菩萨”的脚下……
在那个绿意葱笼的夏天,李紫痕平静得出奇地转过身来看着冬哥: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慌啥子?’’
“六姐,我该死……”
“你死了哪个来给我担水吃?”
“六姐……我不死,我一辈子给你担水吃……只怕六姐不用我。”
“冬哥,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冬哥抬起眼睛来和李紫痕对视着,冬哥觉得那个夏天的故事正喘息着朝自己走来。
“冬哥,你可愿意同我一起把这娃儿养大?”
冬哥听明白了李紫痕的意思,冬哥在李紫痕出奇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一个女人坚定不移的决心。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再一次在惶恐和谦卑中低下头来。
“冬哥,你嫌我这张脸不好看?”
“六姐好看,六姐哪里都好看……六姐,我几十岁的光棍,我做梦也不敢想……”
“冬哥,你去担水来,我洗干净给你看。”
冬哥听懂了。冬哥觉得自己的血猛然间热得就像那个烫人的夏天。
冬哥从皂角树下的那口古井里担回清水来,而后又帮李紫痕把那只笨重的木盆安置在蚊帐的后边,倒进热水,再对进冷水。李紫痕指着八仙桌旁的木椅说:
“你在这里等,莫出声,娃儿刚睡了。”
冬哥默默地坐下。接着,冬哥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冬哥忽然觉得十分的燥热,十分的焦渴。他走到水瓮前把半瓢凉水浇进燥热和焦渴当中,然后再默默地坐下,又听见木盆里哗哗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的水声。冬哥想:“是六姐坐在澡盆里。”于是,胸膛里又翻起更多的燥热和更多的焦渴。然后,冬哥听见哗哗的水声停下来。然后,冬哥听见满耳轰鸣着的蝉声。冬哥在轰鸣的蝉声中朝蚊帐走过去,撩起帐角的时候,冬哥看见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雪白的身子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冬哥怀着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对那个雪白的身子说:
“六姐。我来了。”
随后,那座城市绿意葱茏的夏天里就只剩下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
当冬哥从笨拙和闷热中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的时候,在床头安睡的那个男孩突然哭闹着爬起来,扑进冬哥刚刚离开的那片雪白的松软当中吮吸起来。笨拙的冬哥无比震惊地看见,眼泪和鲜血同时从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流下来。冬哥在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朝着李紫痕
跪下去:
“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跟到你……”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在这个闷热而又笨拙的正午当中只有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在这片惊心动魄的蝉鸣里,一个女人在眼泪和鲜血中超度了两个男人,使他们一个变成儿子,一个变成丈夫。
与此同时,那座城市正大张旗鼓地演播着一出戏,戏里一个叫刘巧儿的女人,在婚姻法的保护下翻身解放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女主人公刘巧儿在戏中唱道: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
人人都把他夸。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就放不下,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
但愿这个年轻人他也把我爱,
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
又织布,纺棉花,
我们学文化,他帮助我,我帮助他,
争一对模范夫妻我们立业成家呀……
唱词中洋溢着的朝气蓬勃和幸福美满,被装在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上,欢天喜地地驶进银城刚刚改写过的墨迹未干的历史之中。
第十三章

李紫痕凭着女人的固执和直觉把之生抱回家的时候,没有想到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有一天会带来那样一场横扫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会把她毅然决然含辛茹苦所做的一切事情变成一块木牌。那块立在空地上的木牌只用六个字把所有的一切缩写成一句话:古槐双坊旧址。
一九六四年,那个叫李之生的小男孩在银城小小的出了一点名,那一年他以全银城考试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银城最负盛名的伯儒中学。伯儒中学就是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那场暴动失败后,被解散的中学。学校大门的花坛正中矗立着一座革命烈士的胸像。烈士就是暴动失败后被砍了头的中学校长赵伯儒,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如今永垂不朽的校长矗立在花坛正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座曾经屠杀了他的城市。
为了奖励之生读书上进,李紫痕在开学的第一天,从箱子里翻出那支珍藏了几十年的派克笔。笔管上清晰的字迹让她想起了妹妹和弟弟,想了那个在冰冷的银溪里淹死的年轻人。看见李紫痕脸上淌下来泪水。之生诧异地问:
“姑婆,你为啥子哭?”
“多少人都不在了……”
“哪些人不在了?”
李紫痕把许多被泪水打湿的岁月从脸上抹下去.郑重其事地对孩子说:
“之生你莫问。你好好读书才对得起这支金笔。”
于是,之生高高兴兴地在胸前插着一个亮晶晶的故事,匆匆走过紫云桥,浑然不觉地走到革命烈士的面前。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爷爷们使原来的校长变成了雕像,他也不知道是雕像的同志们使自己变成了孤儿。之生新奇地站在校门里,有些崇敬也有些畏惧地打量着雕像,但又立即就躲开了直射过来的目光。之生不知道,他已经注定了无法逃避这永垂不朽的逼视。之生低下头,当着雕像的面拔出自己的金笔来,一字一顿地念着笔管上刻着的文字: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之生不懂得这些文字都说了些什么,之生也不知道这些凄凉的诗句,是七百五十年前一个叫陆游的人想出来的。之生觉得应当在笔管上刻一句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或是“向雷锋同志学习”。之生没有想到两年以后的那个夏天,自己会被许多同学推操着跪在烈士像前,念这些成为自己罪证的诗句。同学们用那种带铜扣的武装带和练操用的木枪拼命地打,然后。鲜血就顺着鼻尖和下巴滴在眼睛下边的土地上。之生就大声地哭喊起来:
“哎呀,哎呀,莫打了,莫打了,痛死我了……”
同学们就问:“你说,你是不是仇恨新社会?你为啥子要骂东风恶?”
之生就答应:“是……我是仇恨新社会,我是骂东风。”
同学们又问:“你说,你是不是九思堂的狗崽子?”
之生就又答应:“是,我是狗崽子……”
然后,同学们就又打。木枪和带铜扣的武装带就在之生身上劈劈嘭嘭的闷响,被打倒了,又被拖起来。再被打倒,再被拖起来。同学们说:
“你这狗崽子向我们的革命烈士认罪!”
之生就一身是血地对着革命烈士嚎啕大哭起来:
“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狗崽子……烈士呀我不晓得是我爷爷杀了你,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吧……”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特别长,银城人甚至觉得那一整年只剩下一个暑热熬人的夏天,所有的人都被那个夏天的太阳烤得热血沸腾。一九六六年夏天的太阳一眨眼,把之生脸上的血迹烤成一道道干黑的痕迹。李紫痕用清水为孩子擦洗的时候,不由得抱住孩子放声大哭:“之生,之生,我真后悔没有听你爷爷的话,我不该把你在这世上养大了来受苦。娃儿呀,姑婆心痛死了,姑婆对不起你……”
“姑婆,他们都说是我爷爷杀了那个烈士。到底是不是?”
“娃儿,这个城里几十年来就是这样杀来杀去的。姑婆也搞不清楚。”
“姑婆,他们都说我是反革命分子生下的后代……”
“之生,世上的娃儿都是妈妈生下的,没有天生就有罪的人。”
“可是他们打我,骂我,说我笔管上刻的都是些反动话。姑婆我怕死了,我们为啥子不走?我们到北京去找九公吧,我们快些离开吧……姑婆,我恨这个地方!”
“娃儿,莫怕,有姑婆这条老命守到你,要死我们也死到一起,大家都不活!”
但是那个无比漫长的夏天,并不把生和死的自由留给人们。两天以后,李之生被同学们押到紫云桥上去“洗脑筋”。那时候紫云桥头上立的石碑被推倒打碎人们用红油漆在桥栏杆的石柱上写下红彤彤的三个字:红卫桥。全银城的“牛鬼蛇神”都被拖到桥上来,扔进银溪里去“洗脑筋”。那些天银溪两岸围满了欢声雷动的革命群众。哭告,求饶,尖叫,都不管用,胆战心惊的之生还是被人撕扯着扔到河水里去。可是就在之生落水的那一刻,有人看见满头白发的冬哥纵身跳下银溪,朝在水里挣扎的之生拼命地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我来救你!”
冬哥把之生救上岸来,双膝跪地地朝着人群哭告:“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各位同志们,这个娃儿天生怕水的,你们不敢再把他丢进水里去,这要出人命的,要淹死人的呀,我求求你们,饶过了吧,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娃儿呀。要丢你们丢我,要打你们打我。”
人群中有认识冬哥的,就喊:“这个人以前救过九思堂总办的少爷,今天又来救他的孙子,这东西硬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早就该打!”
眨眼问,冬哥血流满面的昏死在拳脚之下。人们又喊:
“一起拖起丢下去洗脑筋!”
于是,人群欢呼着呐喊着把一老一少抬到红卫桥上,在两股高高溅起的水花平静之后,没有人看见有任何东西从水里浮上来。李紫痕闻讯赶来时,所有的人群都已经散去,阒然无声的码头下边只流着默默无语的银溪,沿河两岸远远近近地竖着一些早就废弃不用的老式的天车井架,在满天火红的晚霞中裸露着漆黑干枯的骨架.像是一具具倚天站立的骷髅。李紫痕瘫坐在石阶上,冰冷的石头把渗透骨髓的冰冷传遍全身。在这条无声无情的流水岸边,她经历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不知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都被她以女人的坚韧熬过去了。可是这一天的下午,她坐在银溪码头的石阶上看着那些在晚霞中燃烧的骨架,分明觉得熬干了自己。许多年以前,她从绣架上抬起疲倦的眼睛依门远望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许多古老的歌声,为这些歌声所动,她曾经流下过许多莫名的泪水。现在这双熬干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漆黑干枯的骷髅,只有无以倾诉的绝望和悲哀。一种刻骨铭心的自责煎熬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非要把那个孤儿养大.后悔自己把老实胆小的冬哥也拉进到自己女人的固执当中来。她没有想到谦卑胆小的冬哥竟会有这样大的勇气,竟然敢当着那么多狂热的人跳进水里去救那个孩子。
李紫痕坐在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晚霞当中,一动不动,像一块古老而又落套的石头,望着悠悠东去的河水……想哭,却没有泪水;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在不顾一切地跳进银溪之前,冬哥一直在心慌意乱的等着一场灾难。这座祖祖辈辈居住的城市,在那个夏天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无比陌生。到处都是被红油漆刷过的墙壁,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到处都是大字报、大标语。紫云桥被改叫做红卫桥;苏东坡手书的“听鱼池”
被凿下去,用红油漆写了“激流勇进”四个大字;牌坊街被改叫做工农街;街角上那间自己喝了一辈子酒的三兴和酒馆,也改成工农饭店。做了这一切人们还嫌不够,又开来两辆大汽车拽倒了那两座石牌坊,锯倒了那棵五百年的老槐树,然后用铁锤和斧头把它们碎尸万段。砸牌坊的那一天,冬哥一直蹲在大门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看着石坊和槐树活生生地倒下去。眼前忽然变成空荡荡的一片,冬哥很痛惜也很害怕。冬哥心慌意乱地打量着这座城市,一直到那时他才想起来:这就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么?从这片空荡荡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许多灰黑的砖墙,可以看到银溪对岸那个冒着黑烟的砖厂的大烟筒。冬哥觉得非常的别扭,非常的难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从眼睛里活生生的连根剜了去。冬哥想起来自己靠着老槐树不知喝下去多少壶老酒,不知听了多少回挽子腔,从那么多粗壮的男人的声音里,他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十一妹好听的尖嗓子……可现在,陌生的太阳触目惊心地照着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冬哥悄悄地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锡酒壶来,大大地灌下一口,热烘烘的酒力突然给了他勇气,冬哥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场子骂起来:“儿子些,会作孽!”骂完了,不过瘾,左右看看,对着那遍地的石块和木屑又骂:“土匪!泼皮儿!伤天害理!”这样骂着,忽然就落下许多眼泪来。冬哥就觉得很没有意思,很惭愧。就又在心里骂自己:老鬼你好没得意思。这座城里除了那副水担,还有哪一样东西是你自己的?连六姐和之生都是你半路上才碰到的。骂过自己,冬哥就又仰起脖子喝酒,泪水就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到处乱流。冬哥就想,这世道变得太快,这世道怕是不要人活了。正哭着,猛然听见有人问:
“冬哥,你啷个一个人蹲在这里哭?”
冬哥满脸乱抹着说谎:“六姐,没有哭,是遭阳婆晃了眼睛……”
李紫痕说:“冬哥,你哭了。”
冬哥就很惭地点点头:“六姐,我真是老了,老得啥子事情也经不起了,老得没得用处了,老得该死了
李紫痕就红了眼睛说:“冬哥……”
这样说着,两颗白发苍苍的头就挨得很近。然后,他们就看见满脸血迹的之生从那块空地上踩着遍地的石块和木屑走过来,身上的白衬衣被撕破了,衬衣上写着墨迹淋漓的几个大字“狗崽子”,两个老人一时吓得张口结舌。之生在一九六六年毒热的太阳下大哭着朝自己的亲人扑过去,三个人抱在一起的时候,冬哥又想:这一辈子怕是真的活到头了,真的活够了。
回到家以后,冬哥忙忙的去井上为之生担水擦洗,慌乱之中竟把一只水桶从辘轳的吊钩上弄脱了,看着装满了水的木桶扑通一声沉到井底去,冬哥又气得哭起来,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老得没用了,老得该死了。许多年前双喜栽进水井,自己连想也没想就攀着井绳滑了下去。那时候,自己正坐在皂角树的阴凉下边唱戏文,那几句戏文还是自己从十一妹的口中听来的.十一妹最爱唱的就是那几句“红鸾袄”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莱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可唱戏文的十一妹还是死在桃花楼里了,自己和老师爷去赎她,结果白跑了一场。凭你有多少钱财,凭你有多少真·心,都不能把人从阎王手里赎出来。从那时候起冬哥就刻骨铭心的明白了什么叫死,死就是到一个所有活着的人都永远不能去的地方,到一个叫所有活着的人都无可奈何的地方。想到这些,冬哥又骂自己:你真是该死了,昏想的都是些死人的事情。丢了一只桶,冬哥只好扔下竹担提水回去,没有扁担一桶水提在手中却分外的吃力,一连歇了几次才回到家里。看着李紫痕给之生哭着洗着,冬哥就又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么一个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的正午,也是自己去担水来给孩子洗澡,先给之生洗,后给六姐洗,隔着蚊帐自己呆呆地坐在八仙桌的那尊白菩萨身边,特别的燥热,特别的焦渴,听着清水哗哗作响的从一个女人身上流下来,一直流到自己热血沸腾的胸膛里。然后.就听到屋外满树的蝉声像打雷一样响;然后,等到自己撩起帐角的时候就看见六姐,六姐的身子白得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然后,自己就跪下去说,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要跟到你……十几年的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发生的,只是那只木盆里再放不下这个天生怕水的孩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看着之生满脸的伤,看着孩子吓破了胆的样子,冬哥心如刀割,冬哥就流着泪给孩子壮胆:
“之生,莫怕,二天我们不去读书了,留在家里,我和姑婆守到你。”
之生哭着摇头:“不行,他们会到家里来抓我去。”
冬哥就喊:“龟儿子些来抓,我就跟他们拼命,我就不活了!老子活够本儿了!”
冬哥这样乱喊的时候,街上正开过一辆宣传车,车上五六只高音喇叭同时唱着一支歌,一九六六年夏天举国上下到处都唱这支歌: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这支歌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回荡在银城上空,声震寰宇,雷霆万钧。所以,等到第二天之生的同学们高呼着口号,高唱着这支歌拥进家来抓狗崽子的时候,冬哥的反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人们三把两把就将一个白发老头推倒在墙角里,押着“战利品”高呼而去。一向惶恐谦卑的冬哥猛然变得果断起来,他吩咐老伴:“六姐,你守在家里,我去学校看看!”冬哥这样说的时候,李紫痕在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逼人的凛然之气,李紫痕就哭着提醒他:
“冬哥,你千万小心些,你们两个丢了哪一个我也活不下去。”
冬哥那时候根本顾不得女人的眼泪,冬哥匆匆追到学校,接着又匆匆追到紫云桥。桥头已经被人站岗封锁,冬哥只好在围观的人墙里挤到桥下的河岸上,河水把毒热逼人的阳光反射上来,晃得冬哥几乎睁不开眼睛,冬哥什么也看不见,冬哥就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之生——!之生——!你莫怕,我在这里!’,
正喊着,冬哥听见之生的尖叫:“莫丢呀,莫丢呀.我怕死啦……”冬哥看见之生手脚乱摆着从天上掉下来,扑通一声栽进银溪里。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冬哥奋不顾身地纵入河水中,朝着那双在水面上乱摆的胳膊和时隐时现的人头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你莫走,我来救你!,,
当一老一少从河水里挣扎上岸时,立刻被围在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人们不能容忍这种对于革命的公开对抗,人们不理会冬哥的哀告,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倒在
地上。可是人们没有料到这白头发的老头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力量,他突然从血泊中站起来,惊天动地地喊叫着:“老子不活了!老子活够了!”一面喊着,像一头疯牛一样撞向人群,顿时和纷纷倒地的人体滚压在一起。受了刺激的人群被发疯的冬哥激发出百倍的义愤和激动,十几个人冲上去,把冬哥和之生仰面朝天地高高举过头顶朝桥上拥去。尖叫,唾骂,厮打,口号,刹那间混成炽热的人流。冬哥的眼睛上粘满了血,他只觉得毒热逼人的太阳照在脸上,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光。那股喧嚣的人流上高举着的两具人体,远远看去,仿佛两只祭献的牲畜。一眨眼,人流从岸边涌上桥头,从桥头涌向桥心。接着,在呐喊和欢呼声中冬哥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冬哥又喊:
“之生,之生,你莫怕……”
随着扑通而起的两股水花,一切都平静下来。一时间桥上岸上都停止了喧嚣,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朝那一片幽深墨绿的水面望过去,都以为或许会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幽深墨绿的银溪像一个缓步徜徉的诗人,依旧如往日那样幽深而墨绿,依旧如往
日那样缓缓地沿着河水中升起的石壁在听鱼池静静地停留片刻,而后,又从容不迫地从桥下静静地流去。银溪这副古老而落套的样子,和这个激流勇进的伟大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银城人发现在那个特别漫长的夏天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在一派毒热的阳光和葱茏的绿色中,她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顶着那满头的雪白在银城走来走去。冬哥和之生同时被扔进河里淹死的那个下午,有人看见她在桥边的河岸上一直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有人看见她沿河边的土路走到下游二十里的河闸上,等着冬哥和之生的尸体浮上来。然后,她在那儿雇了一辆牛车,买了两口棺材,装殓了两个亲人,又带着他们走到白云山,拐过山底的弯道,在浓绿的林木中看见那座像朵白云一样静立着的石坊,李紫痕叫车停下来,指着路边的一块空地说:“就在这里吧。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几个赶车的农民一锨一锨地挖好了墓穴,看着他们把棺材放进那两个深深的土坑,又看着他们培出两座崭新的坟。几丛翠绿的竹子下边突兀着两堆新鲜的红土,李紫痕觉得它们太红,红得像要渗出血珠来。出了力气的农民们,浑身汗湿地坐在一边抽着烟。打量着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他们以为她会贡献点什么,以为她会烧纸,烧完纸就会拖着长腔哭一场。可这个老太太却一声不语的让人害怕。他们看见她只在坟前点了三炷香,然后就双手合十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块冰冷阴森的石碑。过了很久很久,她转过身来把一叠钱交给农民们,然后说:“你们先走吧。’’农民们不放心.催她一同走,又告诉她说山上的庙早就封了门,和尚们也早都赶回家种田去了。这几个陌生的农民并不知道。许多年以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曾和埋在坟里的那个男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候,她指着这片空地说:“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山坎下边,离白云寺近些。”想不到几十年后。竟是她自己到这来先把冬哥埋进土里。李紫痕远远地望着那座像朵白云似的石坊,看到满山遍野许多斜射的静静的阳光,阳光把许多揉碎了的岁月铺在两座殷红的坟头上……那座石坊自己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她记得石坊上刻着两句自己一直就弄不大懂的话,好像是说人来人去、人生人死本都是一回事。可是现在,生和死就是这样面对面的看着,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的一切都留给活着的人来承担,都留给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恍惚之中,李紫痕总是从那两座殷红如血的坟头上看到两张惨白如纸的脸。在水闸边把他们捞上来,一老一少并排躺在闸坝上,两张惨白如纸的脸被太阳直照着,两双眼睛紧闭着。李紫痕总不相信他们就死了,她坐在两人中间,帮他们理顺了头发,然后就轻轻地和他们说话。叫一阵冬哥,又叫一阵之生,然后说,你们莫吓我,你们就把我一个老太婆丢下不管了么?然后又说.你们不做声,我就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起来。然后,身边围上一些人,人们把她搀起来对她说,老人家,我们还是把他们装起钉好吧,放在这里太难看。然后,人们七手八脚的把一老一少抬进白森森的棺材里,又七手八脚地钉好。叮叮咚咚的锤声震得人心惊肉跳的,李紫痕就想起来冬哥和之生是死了,是昨天叫人丢下紫云桥淹死的自己今天是专门带了钱来装殓人的。自己已经想好了,这两个亲人都去埋到白云山脚下,将来自己死了也埋在那里,就是死了,也要一家人死得亲近些,死在一起,死得离白云寺近些。自己一心喜欢白云山的清静,喜欢这满山遍野的绿树翠竹,喜欢这满山遍野斜斜的阳光。自己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就挑好了这个安放死的地方,而且是和冬哥一起来挑的。那石坊上的话,也许是有些道理,既然人人都要死,又何必活着争来争去呢。可是这样恍惚的想着,并不能安慰了李紫痕,站在那两座崭新的坟头前边,她分明觉得两个亲人无情地带走了全部的生,却独独把黑暗无边的死留给了六十一岁的自己。
身后那几个雇来帮忙的农民还是不敢走,又走上来催促:“老人家,还是坐上车走吧。我们不敢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的。”
李紫痕只好坐到牛车上,等到牛车再一次拐过山底的弯道,看不见白云寺也看不见亲人的时候,李紫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赶车的农民们都松了一口气,都说:“老人家,哭哭吧,哭一哭心头好过些……刚才你把我们吓坏了。”
不久以后,银城人就看见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看见她顶着一头雪白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在夏天的城市里走来走去,人们就想:六姑婆怕是活不长了。可是在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夏天,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条接一条的发下来,中国人民就掀起一个又一个的革命高潮,在那种大好形势下人们没有精力注意一个老太婆。断断续续的有人看见她去买过菜。也有人看见她很吃力地提了一只木桶,木桶里只装半桶水,一步一挪地从洪源井往家里搬水。还有人看见她坐在屋檐底下,面前居然放着那个她用了几十年的绣架,只是不见她再绣什么,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绣架的后面。有时候绣架上就会绷了一块好看的绸缎,绸缎上的花鸟鱼虫、闲云野鹤全都栩栩如生鲜艳无比,但那都是许多年以前绣上去的。有几个心细的邻居猜测说,六姑婆不会死的,现在每个月九公还从北京给她汇钱来,六姑婆准是在等九公回来。想到这个女人一生当中种种出人意外的古怪行为,人们觉得这个猜测也许有几分道理。渐渐的,人们越来越少见到这个老太婆,随着间隔时间的延长,大家也就越来越淡漠。总之。过了一个十分短暂的冬天和春天,转眼又是夏天。忽然有人想起来大约总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六姑婆了。于是就有人去敲门,敲门没人应,大家就说撬开看看吧,就有人去拿来了铁杠。老屋的门一打开,就仿佛进了蜂窝,就看见密密麻麻一层黑森森的苍蝇爬满了墙壁和所有的桌子椅子。随着嗡的一声乱响,屋子的墙壁、桌子、椅子和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才露出来。成千上万的苍蝇滚做一团夺门飞出来,几乎把人撞倒。一股催人作呕的腐味搅得人们五脏六腑都翻转起来,人们慌忙地退出去躲了一刻,等到再次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了六姑婆的尸体。只是他们骇然无比地发现,这老太婆的尸体竟然打扮得如一个华丽无比的盛装的嫁娘。她周身上下都是鲜艳的绸缎,绸缎上都是她自己绣上去的精美绝伦的图案。人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具花团锦簇的骷髅,打量着这座城市里独一无二的女人。人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人们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人们更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死打扮得如此华丽,如此的令人惊讶和恐惧。
人们远远地望着那具华丽的骷髅,没有人敢往前走,也没有人敢再留在那间阴森的老屋里,人们不知道怎样来处置这具尸体。后来有人提议,把屋门拆了,连人带床一起抬到院子里烧掉。于是,一阵忙乱之后,大家在一堆冲天的大火中,看着一个女人化成一片无用的灰烬。
又过了许多天,一个远房的表外甥才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在北京的李乃之,他没有想到,李乃之接到信时正被关押在“牛棚”里接受群众专政。
第十四章

李乃之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里的那场枪决,一直在追随着他,一直等到一九七O年二月十五日才把他置于死地。
在“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又特别为城里的机关干部们,指出一条金光闪闪的“五七”道路。于是李乃之夹在潮涌的人流中,从北京来到江西的“五七”干校。按照军代表的指示,李乃之和另外几名副部长一起,被特别关押在一排房子里。
坐在汽车上走出南昌城的时候,看着那些锈红色的田野和丘陵,李乃之忽然陷入一阵难熬的乡愁之中。这儿的一切和银城太像了:这些像涸了血一样的红土地,这条翻着泥浆的红色的土路,公路旁边这条逶迤曲折紧随不舍的小河,远处在潮湿和阴冷中瑟缩着的村落,山冈上寒涛阵阵的马尾松,都几乎是银城的翻版,李乃之觉得它们太熟悉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曾经背着一只书包一寸一寸地走过这片风景,然后,在背后的夕阳和一条幽远的大道的尽头,看见了两个和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那两个女人举起手来,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捏了一块手帕,晃动的手帕在夕阳里飘飞着,像一只纤细怜人的白鹭在黄昏中犹豫彷徨。李乃之抬起眼睛下意识地朝天上打量,想看看太阳,可是没有找到。阴霾的天压得很低,四下里一派含混低暗的冷光。裹在军大衣里的专案组长面无表情地挤在身边,直盯盯地看着前面的汽车屁股。车队前面不远处的荒地里。孤零零地出现了几排灰色的砖房,看见砖房有人说:“到了。”于是,晃晃悠悠的车队停在房子中间。冻了一路的“五七”战士们跺脚搓手的和行李一起挤在院子里,等着分配房间。
“五七”干校的前身是个劳改农场,现在犯人们迁走了,留下几排空房子,一圈高高的围墙,一群黄牛,和几个花钱雇来看房子的农民。李乃之所在的一连二排三班全都是副部长以上的清理对象,用军代表的话说,全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和揪叛徒斗争中捞住的大鱼。大鱼们都是老头,老头们更不耐冻,全都坐在行李卷上缩着。李乃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一股泸州大曲的酒香味立即在院子里悄悄飘开来,酒是临上火车前儿子悄悄塞给他的。专案组长闻见酒味立刻沉下脸来:
“李乃之,这儿是‘五七’干校,不是你花天酒地的地方!”
所有的眼睛都朝李乃之转过去,李乃之漠然的脸上泛着青光,关进“牛棚”一年多以来,这种呵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专案组长走上去一把夺过酒瓶朝对面的砖墙上摔过去,[奇`书`网`整.理提.供]随着清脆的破碎声,浓烈的酒香味充满了院子。李乃之不动声色地看看发怒的专案组长,然后朝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玻璃惋惜地转过脸去。背后另一个大鱼低低地劝了一句:“老李,算了。”可是等到人们各就各位的搬进房间后,趁着同屋监视的人被召去开会的空档,李乃之像变魔术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酒瓶来,拧开盖子咕咕地喝下两大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刚才劝过他的那个大鱼:“老陈。来一点!”老陈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从进入“五七”干校的第一天起,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之中,“大叛徒李乃之专案组”和军代表就不得不因为酒的问题和李乃之进行反复的斗争。他们严禁李乃之喝酒,买酒,甚至经常搜查他的行李,还专门为此召开过一个批判会。可是他们至死也没能让李乃之停止了喝酒。李乃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一次又一次的买到酒,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军代表和专案组的禁酒令,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游戏,一种乐趣。李乃之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顽固地坚持着这个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游戏,一直到在这游戏中格格不入的死去。
在所有被捞住的大鱼当中,李乃之原本是排名最末一位的副部长,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才刚刚从局长的位置上提升的。那一年长期患有慢性肝炎的李乃之积劳成疾,在办公室里吐血昏倒,经过住院抢救,又经过半年的疗养之后,在李乃之一再的请求之下,他又恢复了工作,不久便有了这个提升的任命,这个排在最末一位的副部长,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具体负责的闲职。但是“五七”干校不是疗养院,由于李乃之在运动中出名的顽固态度,军代表不允许李乃之接近任何人。分配给他的工作是放牛和打扫厕所。出乎人们预料的是,李乃之竟然出奇的喜欢放牛的工作。在经过一个冬天之后,那群黄牛竟然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驯服整齐得像一支军队。在这一群牛里李乃之最喜欢那头尖角高昂的头牛,他为它起了一个很亲切的名字叫老黄,常常从食堂里买了馒头优待它。老黄干活弄脏了身子,李乃之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它刷洗。渐渐的,聪明的老黄认准了这个耐心的主人。只要李乃之往牛圈的门口一站,老黄就会昂起双角走过来站在对面,两只大眼懂事地张望着。李乃之从那双大眼睛里看见许多无邪的信任。就常常会被老黄感动。李乃之就会走上去拍拍老黄的脖子说:“老黄,没有事情,我就是来看看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李乃之总要找点事来做,或是给牛们添点草,或者是往牛圈里撒些干土。如果这些活都做过了,他就用一把棕刷把老黄周身上下细细地刷一遍。刷着刷着,老黄就会扭过头来,脖子上的牛铃就叮叮当当响起来,然后就叫,叫得很慢,很低,有很多很多的依恋。李乃之就又会拍拍它的脖子:“算了,老黄,你不用客气了。”
渐渐的,“五七”干校的人们发现,李乃之放牛手里不再拿鞭子,只拿一枝竹笛。那枝笛子是李乃之自己用一根竹子做成的。李乃之把当年在抗日歌咏团学来的本事派上了用场,他吹着笛子带牛群上山,又吹着笛子带牛群回家。渐渐的,人们又发现上山时的曲子是《东方红》,回家时的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笛声一响,头牛老黄便会听话地带着牛群从牛圈里走出来。一头接一头地跟在李乃之的后边。晨昏交替之中,背后挂了一顶草帽,手中横了一枝竹笛的李乃之,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个老牧童。有一天,李乃之在山坡上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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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老黄,看着山脚下潺潺而去的溪水,听着山坡上叮咚悠远的牛铃,猛然就想起几十年前在报纸上看到一份下野通电,打烂仗的刘司令说:“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间,田园之乐久矣……”
李乃之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涌上血色的夕阳,看见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黄昏,在一九六九年的傍晚中朝自己走过巷,走进自己纷乱如麻而又平静如水的心中。李乃之慢慢地扭过头去问:
“老黄,吃饱了没有?我们回家吧?”
接着,李乃之吹响了短笛。听见笛声,老黄立即从草丛里抬起头来,沉稳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时候,它扭回身子威严庄重地召唤伙伴们下山来。李乃之笑起来,接着又吹响了那支大家都能听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黄高昂着双角再一次发出哞哞的吼叫。
李乃之带着牛群在“五七”干校走来走去的时候,常常会碰见一个粗笨的黑脸农民,大家都叫他幺佬。幺佬原来是被劳改农场雇来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现在又被“五七”干校留下来,还干原来的活计。李乃之每天傍晚把牛群赶回圈里的时候,都要把牛们交给幺佬。然后,两个人一起往牛槽里添些草料。然后,就看着幺佬用一根粗粗的木杠把门顶死。李乃之几乎不记得幺佬说过话,只听见他粗壮有力的喘息声。有一次,李乃之用平车把铡碎的艾蒿拉去垫圈,不慎把车轮陷在路边的泥洼里,正在拼力的僵持着,忽然车子松快起来,李乃之回过头去看见了闷头推车的幺佬。走进牛圈撒完艾蒿的时候幺佬突然说话了:
“老孕,你到底是不是坏分子?”
李乃之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黑脸的农民,更正道:“他们不叫我坏分子,叫我叛徒。”
“你真的是叛徒?”
“你看我像不像?”
“不像。”
“为什么?”
“坏人哪里会和牛这样亲近。”
李乃之笑起来:“你这看法不符合阶级斗争观点。’’
幺佬被李乃之笑得窘迫起来,一黑黑的脸涨得紫红。
在这次的交谈之后,幺佬见了李乃之又不说话了。可李乃之却发现幺佬常常会把牛圈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繁重的活幺佬全都抢着做好做完。李乃之专门为此向他道谢。李乃之在牛圈门前对他说: “幺佬,谢谢你。”幺佬不回答,也不抬头,等到走过去了才闷闷地说:“我有力气,我做得动。”然后又说:‘‘老李,酒还是少喝。医生说喝酒是伤肝脾的。”说完话幺佬担心地朝四周打量着,并不等对方回答调头便走。李乃之怔怔地站在暮色中看着那个粗笨的背影走了很远,而后,他取下那根顶在门上的杠子走到老黄的跟前,拍拍老黄的脑门:
“老黄,幺佬是好人。”
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瓶来,又说:“可他不懂得吗?”
随着两大口白酒灌下去,热辣辣的酒力在心里猛烈地烧起来,李乃之习惯而舒适地感觉到那种微微的眩晕,暗影幢幢的牛圈里回响着一片香甜酣畅的咀嚼声。

打开那个信封的时候,李乃之有些诧异,因为信封上不是惯常所见的妻子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小孩子写来的,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只写了一行:
爸爸:
妈妈昨天死了,哥哥姐姐都不在家,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小若
信尾没有日期,李乃之赶忙看了一下邮戳,漆黑的字迹在眼前忽暗忽明的……一九六九.十一.十六……小若是李乃之最小的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刚刚升入小学二年级,今年只有十岁。李乃之不能相信这一行字,把它们看过一遍,又看过一遍,耳朵里响起小儿子的声音: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从北京临出发的时候,部里的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发出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走上“五七”道路,为此禁止家属到车站去送行。至于像李乃之这一类被隔离审查实行群众专政的牛鬼蛇神,不但不许家属送行,而且严禁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就在李乃之站在院子里等着去火车站的时候,儿子小若从人群里钻出来,把一条毛围巾塞到李乃之手上,那瓶泸州大曲就是裹在围巾里交给他的。儿子说,爸爸这是妈妈给你的,妈妈在那儿。李乃之顺着儿子的手隔着杂乱的人群隔着马路,看见了妻子。白秋云穿了一件灰黑的棉大衣,围了一条也是灰黑的围巾,站在一面灰黑的墙壁下边,冬日的阳光下,一张苍白的脸在灰黑之中显眼的亮着。李乃之低下头拍拍儿子乱蓬蓬的头发说,小若,去吧,告诉妈妈放心。儿子立刻又灵活地钻过人群,很快,那面灰黑的墙壁下边亮起两张白色的面孔,一个高,一个矮。白秋云为李乃之生了五个孩子,可现在四个孩子都已纷纷离开北京,或是去插队,或是去工作,只留下小若母子两人在北京,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眼见着星散四方。小若举起手来摆了两下,李乃之努力地对着他们笑起来,只是他不知道妻子和儿子是否能看清自己的笑容。正笑着,李乃之忽然觉得妻子似乎是哭了起来,他看见妻子脸上亮晶晶的闪光。就在这个时候队伍走动起来,密集的人头隔断了视线……李乃之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此生此世最后的一眼,儿子在信上歪歪扭扭的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可当初他们坐在那条乌篷船上沿着银溪漂泊而去的时候,本以为是可以生死与共厮守终身的。
李乃之拿了儿子的信去找军代表请假,军代表没等李乃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这个消息我们三天前就知道了,也正准备找你谈话,白秋云的死是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考虑到她的出身,像她这种资产阶级小姐做出这种事情,充分说明了她对待文化大革命,对待党和人民的根本态度。我们希望你回去办理家属的丧事,能正确对待这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们希望你不会走这条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路。”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李乃之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把妻子的死讯压住不说,他一语不发地坐在军代表的对面,看着雪亮的牙齿从他鲜红的嘴唇后边一次次地闪出来。李乃之忽然发现屋子里的三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于是,他告诉军代表:
“我不会死的。我相信党会把我的问题搞清楚。我的问题搞不清楚我就不死!”
但是,当李乃之这样激烈地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爆炸着难以控制的厌烦。他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那次秘密枪决,竟会这样穷追不舍地纠缠着自己,从银城追到延安,从延安追到北京,现在它又死灰复燃地追上来把自己置于绝境之中。李乃之终生不会忘记,自己
面对冰冷阴森的枪口举起手臂高呼口号的那一刻,如果那一次真的牺牲了,自己将倒在纯粹而崇高的理想之中。但是自己却偏偏没有死,偏偏被固执的姐姐救了出来。可固执的姐姐不会想到,九死一生当中逃出来的弟弟终其一生也没能逃出那次秘密枪决的追踪,没能逃出自己家族对于叛逆者的报复。除了自己的口述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李乃之的清白。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舍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头来变成了一件自己永远无法证明的事情。现在,儿子写来一封信,儿子在信上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肝肠寸断之际,李乃之的心中陡然爆满了泰山压顶般的厌烦,这厌烦甚至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丧妻之痛,忘记了对儿子小若连心牵肉的爱怜。
鉴于白秋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行,试验农场革命委员会决定尸体立即火化,并且召开全场职工大会对白秋云做了最后一次的批判。等到李乃之回到家来的时候,白秋云已经装在一只白色的瓷罐里,被孩子们摆在客厅临时搭起来的祭台上。骨灰罐的旁边是妻子许多年前的一张照片。李乃之把照片拿起来,又很快地放回到桌子上,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实在难以相信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生活全都化为乌有,全都变成这么一张僵死虚假的照片。李乃之双手抱起了那只雪白的骨灰罐,冰凉透骨的寒气从手心里传到恍惚空白的意识中来,李乃之再一次感到难以接受的虚假,这透骨的寒气和这个冰凉的瓷罐就是妻子和妻子的一切么?李乃之从恍惚当中努力地挣扎出来,对孩子们说:
“还是把妈妈放在卧室吧,我来陪妈妈几天……”
一语未了,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顿时哭成一片。哭声中儿子小若对李乃之说:“爸爸,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早晨起来妈妈没有做饭……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
李乃之再一次从恍惚中挣扎出来:“小若,爸爸不怪你,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你发生的,妈妈是因为爸爸而死的……孩子们,让爸爸一个人和妈妈呆一会儿,等会儿我还有话和你们讲……”
李乃之突然停了下来,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这样没有意义,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妻子的死,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那一片无底的空白。几十年的岁月,一辈子的情感,转眼变成这只冰冷的瓷罐,变成瓷罐里装着的那些灰白色的灰烬。李乃之分明觉得自己正无可奈何地被拉进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里去,他骤然之间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感到心枯千古的凄凉。死亡不仅仅从这间屋子里掠走了妻子,似乎也同时掠走了自己,掠走了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一只书包去追寻理想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沿着一条锈红色的古道只身前行的时候,曾经在悠远的道路的尽头,在晕红的夕阳下看见过两个女人,其中的一个手里捏了一块白色的手帕,对自己不停地摇摆着,深情动人犹如一只飘零的白鹭……
李乃之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关上了卧室的门。李乃之关上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李乃之在一九六九年寒冷的十一月老泪纵横地对一只瓷罐说:
“秋云,秋云,我回来了……”

李乃之是从医院的病床上被强行押送回江西“五·七”干校的。丧妻之痛让他的慢性肝炎迅速恶化了,李乃之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但是专案组的干部和主治大夫谈过话以后,李乃之立即接到了办理出院手续的通知。所有的孩子都赶到火车站去为父亲送行,但却没有三女儿延安的踪影。整个丧事期间李乃之几乎是望眼欲穿地等着这个女儿,他一心以为丧母之痛或许可以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可女儿到底还是让他的渴望落空了。“坚决和大叛徒划清界线”的女儿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自始至终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没有。女儿如今是心如铁志如钢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站在陕北的老革命根据地的土地上,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怨恨和愤怒。女儿延安先把一张“坚决和大叛徒李乃之划清界线”的大字报贴到部机关的走廊里,随后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去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又过了不久,延安从陕北米脂写信告诉母亲说,为了一辈子扎根农村,为了一辈子与工农相结合,她已经和村里的一个羊倌结了婚。李乃之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一切都是出于女儿对自己的怨恨和愤怒。李乃之看着车厢下边哭红了眼睛的孩子们,看着站台上纷纷攘攘攒聚的人群,忽然觉得似乎和女儿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千年万年,忽然觉得此生此世也许再也看不见女儿延安了。
从南昌火车站回到“五七”干校,专案组的监管人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查李乃之随身携带的物品,果然被他们搜出两瓶白酒。但是到了晚上熄灯睡觉以后,李乃之的被子里还是飘出了浓烈的酒气。监管人员再次搜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一直以为李乃之用来暖床用的那只橡胶的热水袋里,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六十度的二锅头。于是第二天,这只热水袋和那两瓶酒一起被拿到了李乃之的批判会上。军代表和革命群众声色俱厉地谴责李乃之这种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狡猾态度,并且上纲上线地指出李乃之这样大肆喝酒,是一种明知故犯的慢性自杀的反革命行为。李乃之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召开自己的批判大会了,但为了喝酒而遭到批判这却是第一次。李乃之漠然地站在一九七。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偶尔向台下的人群看上两眼。他看见会场最后边的角落里蹲着幺佬,当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幺佬慌乱地低下头去,李乃之的脸上忍不住的掠过一丝微笑。他发现不少人的眼睛都在笑,笑他居然用热水袋藏酒,笑这个批判会开得有点荒唐。
经过这次的枇判和搜查之后,李乃之很难再弄到酒了,因为军代表把禁止李乃之喝酒的“勒令”,贴到所有的商店门口,并要求所有的人不许以任何方式为李乃之弄酒喝。没有酒喝的李乃之仍然重操旧业。每天带着老黄和牛群走来走去,人们都觉得他似乎是老了许多,
有些人私下里还宽慰他:“老李,不喝酒其实对你自己的身体有好处。”李乃之也同意地点头笑笑,只是笑得十分索然。没有酒喝的李乃之只好带着牛群,十分索然地在一九七。年的一月走来走去。在山坡草滩之间和牛群默然相对的时候,那种对妻子的思念便常常会痛彻心脾的没顶而来,李乃之就会在这没顶的狂潮中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就会如饥似渴地想起杯中之物,就会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一杯入口之后,那种猛烈燃烧的快感。他就会忍不住对自己的伙伴诉苦:
“老黄,一日无酒如度三秋呀。”
听到他的话,老黄就把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信任依恋地转过来,定定地望着。受了伙伴的感动,李乃之有时就会念几句酒仙李太白的句子,那些句子就在一九七零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碰撞出许多古老而又落套的意境来:
五花马,干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念过了这些古老的句子,李乃之常常就自嘲地笑起来,拍拍伙伴的脖子:“算了,老黄,那个人说的话你不懂。”这样说过之后,李乃之的鼻眼之间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酸辣。他就又很不好意思地对伙伴道歉:“对不起,老黄,其实你还是不懂更好些。”
但是李乃之没有想到,劝自己戒酒的幺佬竟会想出那样巧妙的办法为自己弄来酒。这一天李乃之把牛群赶到山坡上的时候,幺佬匆匆赶来领走了老黄,说是要用它拉碾子。没过多久,老黄独自一个又走回来。李乃之发现老黄的脖子下边吊了一只书包,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装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李乃之四下搜寻,看见山路上正远远地晃着幺佬粗笨的背影。当天下午,两人又在牛圈门前相遇的时候,李乃之笑着问:
“幺佬。你这瓶酒不伤肝脾么?”
幺佬抬起头来: “老李,我和你一样,也死了堂客。”他看看有几分惊讶的李乃之又说:“老李,人死了都叫不回转的,你莫太难过。你是大干部,你该比我懂道理。”
这一次轮到李乃之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默默无语的把牛槽里添满干草,又一起把牛圈门前的牛粪铲到粪堆上,然后,用那枝木杠顶好门。然后,李乃之呆呆地看着幺佬粗笨的身影渐渐远去。然后,李乃之想,我要喝一点,为幺佬喝一点。于是他从怀里抽出那个瓶子
来,瓶子里还有他特意省下来的半瓶酒,是准备明天喝的。李乃之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把所有的酒一饮而尽,又把酒瓶摔到牛粪堆上。顿时,胸膛里熊熊燃烧的酒力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快意。在熊熊的燃烧中李乃之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死的临近。他想,自己也许等不到清白得到证明的那一天了,自己已经不需要那个证明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心中的火力荡然而去,清静明澈如一潭幽幽的秋水。
死亡是在那个大雪飘飞的除夕之夜悄悄找上门来的。
那一天, “五七”干校全体干部举行了春节“会餐”,军代表宣布放假五天,并且和大家一起饮酒祝贺。但是这个春节会餐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排除在外,李乃之还是照旧去放牛。把牛赶到山上的时候李乃之想,幺佬今天也许会来的。可是幺佬没有来。幺佬被派到厨房后边去杀猪,在屠案上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到傍晚把牛赶回圈里关好门,李乃之也还是没有见到幺佬。但是等到李乃之铺开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却从被子里滚出一瓶烧酒来,李乃之笑起来,知道这是幺佬留下的。他立刻打开瓶子大大地灌下两口,立刻就有热烘烘的酒力烧起
来。在热烘烘的酒力中李乃之想起了孩子们,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不知他们是怎么过这个春节的。接着,李乃之又大大地喝下两口,他觉得那股热烘烘的力量从心里弥漫出来,他觉得很暖和,很困,觉得那只马灯很温和,很明亮。他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门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其大无比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转眼染出一个银白柔和的世界。
凌晨时分,李乃之被一阵绞痛惊醒了,随着一股血腥的翻滚猛然吐出一口来。因为有过一次吐血的经历,李乃之知道自己吐的是血,打开手电把痰盂拉到床头近前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一片淋漓的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窗台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白色。他想,下雪了。
等到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李乃之已经吐了半盆暗红的血。最近的一座医院离“五七”干校也有四十华里。军代表问,这种天气路上滑不滑。司机说,滑。军代表说既然不安全那就等到天亮吧。李乃之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医院,也不需要天亮了。同屋的老陈问,老李你看你有没有事情要家里人办的。李乃之想了想说,叫三女儿延安来吧,叫她把这些弄脏了的被子和衣服洗干净。老陈又问,老李,你想想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们替你向党组织转达的。李乃之听明白了老陈的意思,他看着老陈的眼睛摇摇头,接着又是一大口暗红的血浆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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