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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

李锐(当代)
《旧址》
作者:李锐
第一章

一九五一年公历十月二十四日,旧历九月廿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那一天上午,英姿勃发的银城市军管会主任王三牛师长满怀激情、满怀胜利的喜悦,历史性的举起手来朝着无边的漾濠秋雨劈砍过去,用他浓重的胶东口音宣布:
“把反革命分子们押赴刑场!立即枪决!”
不知是被这个命令震惊了,还是对这个过分拗口.过分突兀的胶东口音感到陌生,长江上游银城市的十万市民二十万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王三牛师长激动而喜悦的脸上。紧接着,行刑队长刘光弟更加激动的凄厉的口令声,划破了这冰冷而阴湿的惊呆。一百零八个反革命分子,一百零八面插在脑后的白色的亡命牌,被胸前挂满弹匣的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推操着拖拽着,拥向警戒线包围着的老军营校场对面的一截依山而砌的石墙。石墙上湿漉漉地长满着青苔。刹那间,这一百零八面白晃晃的亡命牌,在那些柔绿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阴森肃杀的鬼气。一百零八这个数是王三牛师长亲自选定的,呈报上来的该杀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单远远多于一百零八,也许因为是山东人对于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的偏爱,王三牛师长亲自为这次最盛大的“镇反”大会选定了这个数字。行刑队长刘光弟暗自核对过,在这一百零八人当中有三十二个人姓李,几乎囊括了九思堂李氏家族三支子嗣当中所有的成年男子。临行刑的前一天,刘光弟曾向军管会递交“请战书”,要求由他来打响第一枪,亲手处决自己的舅公李氏家族的掌门人李乃敬。随着刘光弟清脆嘹亮的第一枪,大义灭亲的子弹从美式卡宾枪的枪口中无情地呼啸而出,李氏家族掌门人李乃敬的天灵盖像一块破碎的瓦片,飞进到青苔遍布的石墙上,“瓦片”上飞旋的乱发沾满了鲜红的血和粉白的脑浆。紧随其后,是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那长长的一段石墙变得仿佛霜染秋林似的斑斓……顺着这段石墙向右走不远。就会看见穿城而过的银溪,河水沿着山脚拐了一个弯,留下一潭静静的墨绿。山壁上有词圣苏东坡手书的三个大字:听鱼池。当枪声大作的当儿,听鱼池平静的墨绿上瞬时泛起一阵细碎而仓皇的银白。而后,一夜秋雨洗净了墙上粘乎乎的血红和粉白,也洗净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百零八颗子弹的呼啸声。李氏家族在银城数百年的统治和繁衍终于结束。遍布银城街头巷尾的几十座李氏家族的大大小小的功德坊、进士坊、节孝坊,从此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和威严,面对着行人大张着惊恐而丑陋的嘴。后来,这个刑场被改建成了灯光篮球场,可是嘭嘭落地的球声,和为了抢球而扭成一团的人体,总是让李氏家族的女人们想起卡宾枪的轰鸣和那一百零八具横陈的尸体;总是让她们想起一九五一年公历十月二十四日,旧历九月二十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这一天,李氏家族中惟一的一个成年男子没有面对行刑队,他的名字叫做李乃之,和被枪决的李乃敬以堂兄弟相称。当年李乃之曾做过一任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以后又升任过省委书记。此刻,他完好的额头上戴着一顶苏式的呢制鸭舌帽,正带领着新中国第一个拖拉机手训练班的第一期毕业生,在北京东郊坦荡的原野上驾驶着“斯大林55”型拖拉机,在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翻开新中国的沃野。巨大的铧犁翻起沉睡的土地。把一张张欣喜若狂的黄色面孔摆满在爽朗的秋阳当中。两架摄影机和许多架照相机,正匆匆忙忙的把这个“铸剑成犁”的场面纳入镜头,这些镜头后来果然作为新中国建设的历史性成果而载入各种各样的文献。
当这些人在轰鸣和忙乱之中、被历史性地纳入镜头的时候,李乃之的长子,李氏家族按族谱记载的第六十九代子嗣中的一个儿子,降生在实验农场简陋的医务室的木床上。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给他起好了名字,不再按照李氏祖上选定的那十个字起名排辈,那都是封建老一套,如今革命胜利定都北京,这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叫李京生。在李京生呱呱落地的当儿,实验农场水塔上的两只高音喇叭,为了庆贺新中国第一批拖拉机手的毕业,正以最高、最大的音量播送着一支充满了浓厚的时代气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激动的歌。歌里唱的是“土改”胜利,分到地主财产的农民的快乐:
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
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欢歌嘹亮,充塞天地。
后来,当李京生咿呀学语的时候,话还说不清但是已经学会了“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再后来,当李京生酒酣耳热在自己的结婚宴席上竟也是唱的这支歌。
李京生初省人事的时候,在一些发黄的照片和黑白两色的纪录影片中,看见了戴着苏式鸭舌帽的李乃之和李乃之脸上洋溢着的胜利的喜悦与激动。但李京生总觉得有些不足,到底不足什么?又说不上来。其实,他是觉得父亲还不够威武,尤其是少了一点在那样一种伟大的历史时刻应有的姿态——冥冥之中,他渴望父亲的正是王三牛师长那个举起手掌朝着空中历史性的劈砍。
后来,当李乃之再次因为一九三九年的被捕入狱而遭“政治审查”,并终于死于那个大雪飘飞之夜的时候,随着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他才终于从理想实现和革命胜利的喜悦之中冷静下来,并把这冷静写满在一张《人民日报》的空白处。
当王三牛师长满怀激情满怀胜利的喜悦、历史性的举起手掌、朝着空朦阴冷的秋雨劈砍过去、那一百零八面惨白的亡命牌、在石墙柔绿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阴森的鬼气的时候,李氏家族空空如也的宅邸里,一个面如死灰的女人颤抖着坐在一墩蒲团上。听鱼池畔枪声大作脑骨飞进的当儿,这女人骤然停住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在她气绝倒地的瞬间被揪断了线,把破碎了的恐惧和绝望,意味深长地洒满在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面前……后来,当李紫痕瞒着弟弟李乃之修复了念珠设立了供坛,以一个女人的坚忍不拔和不可思议的直觉果断。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弟弟的邀请,留在李家老宅把那个孤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串断了线的念珠,早就给过她意味深长的暗示。
李京生的母亲白秋云生下李京生的时候,顺利得不能再顺利,顺利得连医生护士的存在都显得有些多余。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当年在银城那座洁白如玉的著名的白园里,她身着雪白的西洋纱裙坐在秋千上。被父亲推着荡过浓绿肥厚的芭蕉枝头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地下党员,绝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如此旺盛的生殖后代的能力,绝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子宫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竟如此毫无痛感,如此顺理成章,如此不可阻挡,如此无声无息,如此温柔如水地完成了一次繁衍,抵销了三十二颗头颅的脑浆进溅,抵销了王三牛师长那个威严无比的历史性的劈砍……后来,当白秋云因为白园的美丽和富有而获罪,因为丈夫的种种罪名而获罪,并最终为这一切付出生命的代价的时候,在毅然结束生命的当儿,她终于因为身无分文而从对金钱的罪恶感中解放出来,并终于看到许多人类最丑恶最卑鄙最野蛮的行径,也同样出于底层人的时候。她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弥留之际,她口口声声地呼唤着远在千里之外去插队落户的儿子,她忽然渴望着能再见他一面。她绝没有想到,这个诀别之际未能见面的儿子后来当了历史学博士,为写一部中国盐业发展史>而追寻到故乡银城,站在那座掩映在芭蕉和竹林之中依然洁白如玉,依然高雅美丽的白园面前,这位博士没有为历史而是为母亲泪流满面……
当李氏家族三十二名成年男子的脑浆涂满石墙的时候,当李紫痕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当李乃之驾驶着“斯大林55”奔向沃野,当李京生呱呱落地的时候,李氏家族中只有一人素服裹身痛哭失声,她是李乃之的三姐李紫云。但李紫云的痛哭不是为李家而是为了丈夫杨楚雄将军,也更是为了自己这无论多么隆重的葬礼也无法改变的孤儿寡母的命运,为自己这无论多么隆重的祭奠也无法改变的注定要客死他乡的结局。当年在李氏掌门人李乃敬用心良苦的撮合之下,以银城才女而闻名的李紫云,终于嫁给守备银城的杨楚雄军长,这场联姻使银城所有的盐商和财绅们望而生畏。当年李乃之因共产党嫌疑罪而身陷囹圄,正是靠了姐姐李紫痕和李紫云的营救,才免死获救。后来,李乃之也正是因为这次的营救而先是在延安被政审,后又在“文革”中被关进“牛棚”,死于那个大雪飘飞之夜。如今作为黄埔毕业生的杨楚雄,随着痛失江山的蒋校长退守台湾,败军之际英年早逝。挽帐高悬的灵堂正中,蒋校长在一幅白绫上挥泪写下四个大字“忠勤堪念”。
后来,李京生随着出国热潮来到美国,绕过那些精致干净的草坪,踏上满铺地毯的楼梯,走进弗吉尼亚州的那间老人公寓的时候,姑侄二人抱头痛哭。年逾古稀的李紫云口口声声“骨肉……儿子……是我连累你们一家……是天父叫我们见面……”当姑侄二人终于平息下来,对着那幅“苍天有眼”的中堂字幅娓娓而谈的时候,李京生忽然在昏黄的晚照中,看见一片似曾相识的疏朗的树林,夕阳西下,昏鸦归巢,心中顿生苍凉无限。

其实,对于李氏家族的征讨和革命是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银城五县农民暴动那天就开始了的。
其实,这场暴动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就失败了。
其实,这场暴动最有意味也最深远的影响之一,就是促使李乃之从遍布银城的那些巍峨高大的李氏家族的牌坊之中走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了革命。数年之后,李乃之重建了被屠杀干净的银城地下党组织,重新推动起对李氏家族的革命。
其实,如果没有那个身穿长衫,鼻架眼镜叫作赵伯儒的银城中学校长;如果没有那个叫做陈狗儿的农民,没有他奇特而又惨烈的经历,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后面将要说到的一切就都会有许多的不同。
那场因为过分的力量悬殊,也过分草率的暴动是注定了要失败的。当时镇守银城还只是团长的杨楚雄,稳如泰山地看着农民在乡里造反,一直等到惊慌失措的盐商和财主们终于为他凑足了军饷,他才不慌不忙地派出五个连的士兵,分到五个县里去围剿迎击。他惟一的军事指令是:“把机关枪都给老子在前面架起,见到龟儿子些莫停火!”果然,当机关枪刮风一般的扫射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暴动队伍都溃散了。收割过后的阴湿的旷野里,只留下许多许多尸体,许多许多梭标和大刀,许多许多农民们特意带来准备分粮分财的大箩筐,还有许多许多被枪声惊起盘旋不已的美丽哀绝的白鹭。
当中共中央举行暴动的指令传到银城的时候,以银城为中心的五个县份的全部共产党员加起来仅有五十七人。他们只领导了一些松散的农会,他们没有任何经验,实在不知怎样具体做才能把五个县的农民都发动起来,万众一心参加暴动。但这五十七个人依然毫不犹豫地组成了暴动前敌指挥部。他们提出了一个口号:“打到武汉去,建立苏维埃!”他们赶制了五面红旗分发下去。除此而外,他们还教会农会会员几首激情澎湃的革命歌曲。后来,当李京生和他的同学们组成红卫兵队列,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也曾无数遍的纵情高歌着它们,直至喉咙嘶哑热血沸腾: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杀向敌人!
我们勇敢,我们团结,我们战斗,
杀向那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大本营,
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工农兵!
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有一个胜利的口号,有五面鲜艳的红旗,和高唱革命歌曲的农民们,还是被机关枪的暴风雨打败了。许多年以后,当银城市旅游局的领导们挖空心思,想把到武汉、重庆旅游的“老外”们,逆流而上吸引到银城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长江太长,路途太远,有诸多不便。尽管如此,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那五十七位共产党员还是坚决按照党中央的命令,以南昌起义和秋收暴动为榜样,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火热的胸膛迎向了机关枪的暴风雨。他们第一个战略目标是发起暴动夺取银城。
当杨楚雄团长稳坐钓鱼台,胸有成竹地在银城筹集军饷的时候,高山场以陈狗儿为首的农民赤卫队,率先解除了地方团防的武装,砍下了老财高炳辉的头,杀了高家所有的男人,分了高炳辉的粮食和家财,并且又用一根麻绳把高炳辉的头发拴起来,吊在一根竹竿上四处游街。所到之处无不观者如堵,山摇地动。陈狗儿把从高家缴获来的一支驳壳枪,插在敞着怀的腰带上,头上扎了赤卫队的红布条标志,手中提一把系了红缨的雪亮的鬼头刀,带头喊了许多打倒土豪,打倒军阀的口号。喊到酣畅处,他把宽大的鬼头刀朝胸前一横,那姿态颇像戏台上一个叫板的黑脸武生:
“个老子张献忠再世!要把老财斩尽杀绝!”
陈狗儿说到做到,所到之处无不斩尽杀绝。于是,便有许多血红的人头吊在麻绳上,像过年的灯笼一样穿遍四邻八乡的大街小巷。于是,祖祖辈辈受尽饥寒和压迫的农民们,像迎来节日一样的迎来了暴动。暴动前敌指挥部的最大的担心竟如此轰轰烈烈的迎刃而解,使五十七位共产党员深深的为自己的低估群众而惭愧,以至于有人提议召开一次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党的会议。但是随着革命的深入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个功勋卓著的陈狗儿,除了斩尽杀绝分财分粮之外,有一天在把老财家的男人杀光之后,又把所有的女人们赶进小姐的闺房,先逼着女人们描眉抹红涂粉擦香,又逼着女人们再把衣服一齐脱光,然后,陈狗儿大笑着把雪白的太太小姐们挨个都“尝了一遍”,并且论功行赏,叫他的队员们和他分享。暴动前敌指挥部得到消息十分震惊,没有想到最革命最坚决的陈狗儿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决定立即制止这种行为,并且对陈狗儿严正警告:这种流寇行为绝对不符合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和苏维埃的原则,此类事件如再发生严惩不贷。居功自傲的陈狗儿大为不快:
“啷个这样哆嗦呦,又要杀人,又要啥子布尔克、苏维埃哩!”
终于有一天,陈狗儿在把属于土豪老财的太太小姐们尝了一遍之后,又把属于贫农雇农的厨娘和女仆们也尝了一遍。暴动前敌指挥部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敌我不分,无法无天的行径。他们当即派出代表,决定立即接管陈狗儿的赤卫队,撤销陈狗儿的队长职务,并且要就地禁闭以做效尤。可是派出的代表还没有赶到地方。就丧身在机关枪的暴风雨里。在所有的农民赤卫队中只有陈狗儿的队伍抵抗得最为惨烈,最为英勇顽强,一直打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去,队长陈狗儿负伤被俘。
很久以后,人们早就忘记了这次暴动,也忘记了陈狗儿这个名字。耕牛晚归,稻菽翻浪的安详中,常有精灵般的白鹭伴着晨风昏雨,温柔地降落在这片当年横尸遍野,而今五谷丰登的田野上。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银城暴动,最后以三千八百多个农民被枪杀和游街砍头而告结束。那五十七位共产党员无一幸免,他们的头颅被割下来分挂在五个县城的城门上,历时整整一年,直到头发脱落肌肉腐烂,变成五十七具骇人的骷髅。为了复仇,也更为了使造反者永远丧失反抗的勇气,胜利的一方把活捉到的暴动总指挥赵伯儒,和那个名震四方传奇式的陈狗儿押到银城,又另外押来十名赤卫队的农民陪刑,在银城老军营的校场对面.依山搭起行刑的高台。行刑的那天倾城而动,人们都想一睹传奇式的陈狗儿临刑的风采。头一个被处决的当然是被痛恨最深的陈狗儿。他们把剥光衣服的陈狗儿赤条条地绑在木桩上,命令刽子手用一把牛耳尖刀割下陈狗儿那个硕大的生殖器。五县乡绅对于这个竟然无数次的尝遍了小姐太太们的器官,所充满了的具体而又刻骨的仇恨,远远超过了对什么苏维埃、布尔什维克这类既拗口又难懂的洋玩意儿。随着一阵锋利而冰凉的巨痛,陈狗儿血淋淋地丧失了男性,看着那一堆无用的肉被扔在地上,陈狗儿狂骂不止:
“个老子够本儿了,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老子就是布尔克!老子就是苏维埃!老子就是要造反……个老子张献忠再世,转世再来还是张献忠,还是斩尽杀绝……”
这拼着性命临终前最后的叫骂,嘶哑,僵硬,劈裂,早已变得不像是人的呼喊。接着刽子手又用那把尖刀割下陈狗儿的舌头,说不成话了,可陈狗儿还是怒目圆睁在木桩上挣扎着扭动着,把一口一口的鲜血愤怒地喷射出来。谁都看得出他还在咒骂,那扭动挣扎和咒骂,一直等到刽子手把一颗心脏热气腾腾地捧在手上时才骤然停止下来……一时间全场骇然,来杀人的,看杀人的,都被陈狗儿这惊天动地的愤怒所震撼。
一九二七年的初中学生李乃之眼睁睁看着陈狗儿血淋淋地骤然停止了叫骂,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启蒙老师赵伯儒被押上台来:身着长衫,鼻架眼镜的赵伯儒还是像往常一样的从容,平静;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朴素,儒雅;但是当老师举起戴着镣铐的手拢起垂在眼前的散发时,在散发的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失败者的憔悴和苍白。接着,老师转过身,对着陈狗儿没有了心脏,没有了舌头,没有了生殖器的凌乱而淋漓的尸体,深深地行礼鞠躬。接着,老师举起手,环指着刑场对面前来等着看他怎样受刑而死的人山人海说道:“劳苦大众是杀不完的!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接着,他举起拳头。在锁镣的叮当声中呼喊:
“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李乃之听懂了。这句李大钊的名言,他在银城中学的“青年读书会”里,曾许多次的听赵伯儒讲过念过。只是他从没有想到那个书本里和课堂上诗一般昂扬的理想,会像今天这样悸动在淋漓的鲜血之下。
接着,三个刽子手走上台来,两人拧住老师的手臂把他按在一只又脏又大的木墩上,一人高高地举起一把宽大的斧头,在一声钝响之中砍下了老师那颗满装着知识和理想、满装着主义和真理、满装着诗句和激情的头颅。他们像宰割牲畜一样宰割了从容和平静,宰割了朴素和儒雅,把李乃之的理想流放在茫茫血海之上。当李乃之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的头颅和着一股喷射的血浆,“咚”的一声从木墩上跌落下来时,猝然昏死在人群当中。后来,当他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当他也面对着死刑的时候,李乃之终于学会了老师的从容和平静。
杀了陈狗儿和赵伯儒以后,刽子手们又把那十个农民赤卫队员绑在十根木桩上,每人背后又用铁丝固定了一只装了煤油的铁皮桶,随着十支熊熊燃烧的火炬投进铁桶,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十个活人变成十堆嚎叫的烈火。人们毛骨悚然地目睹了一幅活生生的进地狱的惨景……两天以后,有人看见那十具半焦的尸体还在焦黑的木桩上吓人地痉挛着抖动。
其实,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暴动最大的胜利者是杨楚雄。当他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农民赤卫军之后,也就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军饷的来源深深地扎根在银城上千口盛产井盐的盐井之中。有了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他的军队很快由一个团扩充为一个师,继而又扩充为一个军。数年之后,当蒋校长一统天下,收编各路诸侯为国军的时候,杨楚雄顺理成章地荣膺中将军衔。

一直等到很晚的后来,李京生才查清楚,父亲李乃之生于大清宣统二年,这一年岁次庚戌,生肖属狗。那时的中国人还不习惯用公元一九一零这样的洋字码计算年月。那时的中国人还没有料到,宣统皇帝是自秦始皇以来两千一百三十一年帝制的最后一位皇帝.宣统二年是这两千一百三十一年最后结尾处的一点时间。
大清宣统二年,中国人还不习惯的公元一九一零年,旧历九月二十九,银城牌坊街李三公的宅院里,随着一个男婴呱呱落地,全家上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九思堂李氏三门子孙满堂,{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惟有李三公这一门连生了三个女儿还没等来儿子,去年偏又大女夭折,叫人平添许多盼子的焦愁,如今终于喜得贵子,后继有人,真乃天解人意。李氏家族的祖先们为自己的后代选定了十个字作为代代相传的排辈顺序,这十个字是:“操、世、为、仁、道、学、乃、身、之、宝”。李三公大喜之际乘兴为儿子取名乃之。在所有堂兄弟当中李乃之排行第九,乳名便随口叫了九哥。所谓幺老辈里出掌门,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照老样子的过法,那么等到比九哥大得多的兄长们去世以后,九哥就会变成辈分最高的九公.就自然而然的会成为李氏家族的掌门人。
事实证明,李三公的沾沾自喜纯粹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
果然,儿子刚刚过了满月,李夫人产后染疾猝然而去。一年之后,李三公自己竟也久病而死。先是挥霍无度,后又困顿病榻的李三公虽然一心盼望后继有人.但他并没有给孩子们留下多少可以继承的遗产,只有三口产量日衰的盐井,十亩水田,一幢宅院。李三公临终前托孤李乃敬,说是同姓同族同根所生,从此往后长兄如父,但看在死人的情面上,抚养三公留下的弱女独子;三公虽然身赴黄泉,心犹不死,九泉之下也要睁起眼睛看着儿子乃之长大成人。李三公撒手而去,扔下三个孤儿面对着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家庭,和一个刚刚没有了皇帝的风雨飘摇的时代嚎啕大哭。
三口盐井逐年枯竭,十亩水田逐年变卖,一幢宅院逐间抵押,等到李乃之在银城中学读书的时候,虽然每天放学回来还是要走牌坊街,还是要绕过那株枝叶如云的五百年的古槐,还是要穿过全银城最高大威严的两座石雕牌坊,才能拾级而上跨进院门,但他已经慢慢地觉出,大门两边石狮子的脸色越来越冷淡了。
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李紫痕、李紫云、李乃之三个同胞姐弟中,姐姐李紫痕的年龄已经二十四岁。早已超过了待字闺中的界限,也早已超过了堂兄李乃敬的忍耐极限。为了照护弟弟、妹妹,为了勉力维持这个没有父母的家,李紫痕一连退去五门婚事。这位眼看老在家里的姑娘,渐渐成了银城人口头上的一个话题。许多年以来,李紫痕既当母亲又当父亲,像一头母兽一样拚着性命挡着世人的冷眼和话题,挡着族长李乃敬越来越强烈的不满,看护着弟弟和妹妹。当李紫痕终于看出弟弟为了自己的处境,犹豫再三不愿离家求学的时候,她竟做出一件叫李氏满门的男人们都瞠目结舌,叫银城街头巷尾的女人们都肃然起敬的事情来。等到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李乃之因为“大特务”、“大叛徒”的罪名被关进“牛棚”,接受群众专政,当他收到姐姐在老家牌坊街的祖宅内死去的噩耗时,老泪纵横之际,眼前浮上来的竟是姐姐那张被她自己用香火烧出来的满是伤疤和泪水的伤脸……
一九二七年的十二月,那场转瞬而发的暴动,又在转瞬之间被镇压下去。当共产党员赵伯儒的头颅还被悬挂在城头上的时候,银城人已经又像往年一样,早早忙碌着旧历年的事情了。性急的孩子们早已经又噼噼啪啪地把爆竹扔进凝滞闷重的岁末之中。由于银城中学成了这次暴动的心脏,出钱办学校的董事们在赵伯儒被杀之后,决定遣散教师宣布停学。尽管赵伯儒临刑前说过“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但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五县的共产党员还是被斩尽杀绝了。面对着那一片空白,和制造空白的恐怖,李乃之痛不欲生。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李乃之还不懂得化悲痛为力量的辩证法,满腔悲愤无以倾诉,他只好在自己的书案上为老师竖起一块祭奠的灵牌。雪白的牌上是漆黑的字:先师赵讳伯儒之位。灵牌前面是两支清泪斑斑的白蜡,一炷哀丝难断的线香。在这之下摆着老师送给自己的几册书籍:鲁迅的《坟》和《呐喊》,刘半农的《扬鞭集》,李大钊的《论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和两册老师在北大做学生时珍藏如宝的由陈独秀先生主编的《新青年》……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的那场彻底地屠杀,就这样制造了一个还不懂得化悲痛为力量的悲愤青年。
后来,李乃之平反昭雪的追悼大会,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并严格按照“副部级”的规格和等级拟定了仪式和悼词。当父母双亡的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妻子、丈夫,与当年“五七”干校“大叛徒李乃之专案组”的全体成员,统统共聚一堂,在那支所有的人都共用的哀乐声中共同化悲痛为力量的时候。看着杀人者和被杀者,迫害者和被迫害者竟是如此的同聚一处,李京生和他的姐弟们对化悲痛为力量的辩证法,顿时生出无可比拟的恶心和厌恶,顿时生出刻骨铭心的失落,和无以诉说的伤感。
一九二八年一月,当赵伯儒和陈狗儿的人头挂在银城城门上一个月以后,银城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又都照旧挂出了过年的灯笼,灯笼们在黑冷的夜幕里大睁着血红的眼睛。牌坊街李府门前两只石狮子背后的对联也照旧还是老式的句子: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族长李乃敬还是照往年一样,等到旧历除夕的那一天,在祠堂内率领李氏满门男女老幼,执礼叩拜,祭献如仪。但是跪在黑压压一片当中的李乃之正在想他一生当中最难决定的事情——春节一过,自己要不要随回来过寒假的三姐李紫云一道去省城求学。让他为难的是怎么向姐姐李紫痕张口,自己真的走了以后,留下姐姐一个人怎么办?李乃之万万没有想到姐姐李紫痕竟做了那样的事情。
正月初六一早,李乃之被两个姐姐的哭声吵醒了。走进姐姐的房间,赫然看见李紫痕满脸黄豆大的烫斑。两把显然是刚刚用过的线香在八仙桌上斜扔着,屋子里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八仙桌上供了一尊手持玉净瓶的白瓷观音菩萨,菩萨身下压了一方白布,白布上是用血写出来的一个佛字,李紫痕正把血迹斑斑的指头裹在布条里。李紫云哭喊着:
“弟弟你来看姐姐……”
除了眼泪之外李乃之再拿不出第二样东西。父母双亡的李乃之,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是什么样,从他咿呀学语的时候开始,抬起头来见到的就是姐姐的面孔,这张脸上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一切。可现在除了那些吓人的水疱伤疤和泪水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姐弟三人的哭声招来了李家的男女老少,可所有的人看见李紫痕那满脸吓人的伤斑和那个鲜红的血“佛”,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天学也没上过的女人.竟也懂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个只凭直觉不凭理智的女人,为了守住这个家,为了弟弟妹妹去求学上进竟下得这样的狠心。相形之下。那满街的牌坊都敌不过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的狠心。
后来,当李乃之终于出息成了北京城里的高级干部时,李紫痕却固执地留在牌坊街的李家老宅里。李乃之像供养母亲一样每个月按时把钱寄给姐姐,十几年如一日未敢有误。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弟弟的钱和信突然中断了,李紫痕断定弟弟是因为妹妹李紫云的“海外关系”在北京“遭了王法”,她那盏含辛茹苦强挣一世的生命之灯,突然失去了燃烧的力量。
过了许多年,当李京生寻访到牌坊街李家老宅的时候,刘光弟指着那片浓密如墙柔美如梦的竹林对李京生说:
“六姑婆的骨灰就埋在石坎坎儿下的竹林边。那时候正在搞运动没敢留下坟包包,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那一刻,李京生百感交集,欲哭无泪,耳朵里响着一部无头无尾只有一句话的长篇小说: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第二章

李氏家族在银城的统治和存在,实在是一件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任何力量都无法把这座城市和这个家族分开来。在许多年的时间里,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以革命的名义发动起一次又一次的疾风暴雨,灭绝了这个家族,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铲除掉这个家族之后,人们终于发现,他们所做过的一切,原来竟是造就了一个传说。那些所有的疾风暴雨,原不过是为这个传说平添了许多耐人品味的曲折。那些花容月貌穿着入时的导游员们喷珠吐玉,向所有不远千里来到银城的外国的和中国的旅游者,起劲地复述着这个传说:
根据族谱记载:李氏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做李轶。李轶自称是春秋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孙。汉朝王莽篡权,李轶辅佐光武帝刘秀平定叛异功勋卓著,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被刘秀封为固始侯。此后,李氏家族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绵延不断,经历了无数的朝代和战乱,经历了无数次的迁移,最后定居在此地,开拓并建立了这座城市,开凿了这座城市的第一口盐井。被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李约瑟教授誉为中国科技史上“第五大发明”的,人类第一口以“冲击式顿钻凿井法”获得的千米超深井,就是属于李氏家族的产业……在李家旧宅的门前,曾有两座本市最高大、最华丽的石雕牌坊,被称做双牌坊。牌坊上刻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圣旨。这双牌坊是为了表彰李氏祖上曾有父子二人两代都中了进士,封了高官,而奉旨建立的。在双牌坊和大门之间。还曾有一棵五百年的枝叶繁茂的古槐,因此,“古槐双坊”就成为“银城八景”之中的第一景,古槐双坊就成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象征……
但是在一九二八年一月,李氏家族的族长李乃敬。却忧心忡忡而又极其固执地抗拒着这个后来的传说。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把线香按到脸上去的那个早晨,李乃敬在六妹紫痕的屋里只稍立片刻就一语不发地退出来,一团郁闷横梗于心,只觉得胸间隐隐作痛。双牌坊九思堂李家数百年来在银城富甲一方,考取功名为官做宦的子弟不计其数。历代先祖解囊相助,帮不相干的贫家子弟入库就读的也不计其数。可如今李家本家的子弟去读书,竟要有人毁容吃斋、节衣缩食才供得起了。真是愧对列祖列宗,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想不到诗书传家,礼仪继世的家风,竟要靠一个毁容吃斋的女人来传承。六妹紫痕固然刚烈可敬,可九思堂传到自己手中也真正的是山穷水尽了……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当李乃敬忧心忡忡地沿着游廊绕过映柳湖,顺着八只花缸夹道的石阶踏上万香坪的时候,猛然间在万香坪纷乱的桃枝里听见一阵开怀的大笑。李乃敬威严地咳了一声,桃林里的两个丫环即刻收住声音仓皇地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刚剪下来的桃枝垂首立在花厅的檐柱下边。李乃敬不做声也不停步,只把目光锋利地扫过去,无意中却瞥见檐柱上那副黑漆衬底的洒金雕字楹联:
庭院笙歌邀月夜
园林桃李醉花天
在九思堂这座偌大的园林府邸中,有无数的题刻、匾额、楹联,其中李乃敬最不喜欢的楹联就是这一副。李乃敬嫌它对李家的富贵太过极尽夸赞之能事。可是在九思堂上上下下,甚至连一些年长的仆人们都知道,这副楹联是当年曾祖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最为得意逢人便讲的一段佳话。那一年,银城一带大旱两载饥民盈野。老太爷在银溪的渡口上拾回一个饿昏了的乞儿,用米汤把乞儿灌醒之后,那孩子竟说不出姓甚名谁,说不出家在何处,只知道自己的乳名唤做秋儿,只知道随父母逃荒出来不久,父母二人都先后饿死了。老太爷于是将这乞儿收为义子,取名浮生,送进族学里去读书。想不到这孩子读起书来竟是百般伶俐千般聪明,十年苦读学成赴考,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连连中榜,到最后竟高中进士,两年后点了道台。做了道台大人的浮生对老太爷感恩不尽,视如再生父母比做佛陀现世。每年老太爷做寿,浮生都恭恭敬敬送一笔惊人的寿礼,犹觉不尽孝心。后来老太爷手里扩建宅邸的时候,兴建了映柳湖、万香坪和这座花厅。做了道台的浮生便千里迢迢差人来预量檐柱,特制了这副洒金雕字的楹联,又千里迢迢差专人送来恭贺华建落成之喜。这个几乎类似人间神话的故事在银城久传不衰。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更是笑口常谈。可李乃敬却觉得这个做了道台的乞儿,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乞儿,见了富贵心头笔底便是遮拦不住的贪想,竟弄出“醉花天”这样唐突自夸的句子来。李家子弟若不是躺在这“醉花天”里整日的花天酒地,也不至于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李氏族长李乃敬,在中国古往今来无数帝王将相才子硕儒之中,惟独敬仰文正公曾国藩。他书房的案头上一年四季永远摆着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每每开卷必是文正公“家书”“日记”“诗文”“奏折”“礼札”之类。书房迎门的墙壁上是李乃敬亲笔书写的一副赞颂文正公的四字联句:
圣人所谓
君子如斯
他甚至请人仿画了一幅曾国藩的肖像挂在书案之侧。辛亥之后没有了皇帝,眼看着各种各样的“大帅”、“总统”在中国走马灯一样的你来我往,反使得李乃敬更加深了对文正公的崇敬。他确信,中国正是少了像曾国藩这样的一位古今完人来做国家的栋梁,潮流的砥柱。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五县的那场暴动,更让他深忧时事的艰辛:国运衰微,社稷分崩,华夏之大已无一寸净土可容修身齐家者来立足了。可眼见得家族里的子弟们除去钱财享乐四字之外,竞没有一个省事的,竞没有一个晓得坐吃山空的。倒是三公家里的姐妹三个,无父母来娇惯,无钱财可挥霍,反倒长出些志气来。六妹紫痕为了让紫云、乃之求学上进,为了守住三公残留下来的这点家业,竟能下得毁容吃斋这样的狠心。李乃敬震惊之余,一扫往日紫痕对自己拂逆不从的不满,他决心成全这个女人,替她分担紫云、乃之的学费,也算是不辜负十六年前那个托孤人的一片苦心。日后说不定还要靠九弟乃之学成之后来振兴九思堂的家业。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以曾国藩为古今完人、万世师表的李氏族长李乃敬,并没有意识到他全部的忧心忡忡和重振家业的想法,最终都将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而落空,最终都将变成一些鲜红和粉白的颜色涂到石墙上去。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那个上午,李乃敬从六妹紫痕的房里黯然神伤地退出来,在映柳湖湖旁的游廊之中逶迤而过,拾级踏上万香坪威严地轻咳了一声,锋利地扫视了一瞥之后,按照多年的习惯走向他心爱的“绿天书屋”——那是李府宅内无数的华堂富室中,他惟一心爱的养心静思的去处。
绿天书屋原来并没有这个雅致的名字,原来也是一副雕梁画栋的富贵气,李乃敬做了九思堂总办掌管了家族事务之后,便把书屋拆了重新翻修成现在的样子。一律的白墙灰瓦,所有的檐柱、梁椽都不上漆着色,除去做工精细之外,一切惟求朴素清淡。坐在书案之侧推窗所见是几株高过屋檐遮天蔽日的浓绿的芭蕉,所以李乃敬便把它题做“绿天书屋”。在书案对过的西壁白墙上。一副中堂联句端挂正中,与李乃敬整日对面相视。这是当年朝中的礼部尚书范运鹏大人送给祖父的墨宝,苍老古拙的隶书挥洒出两行大气恢宏的联句:
日月两轮天地眼
诗书力卷圣贤心
在九思堂无数的楹联当中,李乃敬最喜欢的只有这一副。李乃敬觉得这两句话实在是可以与天地共存,可以万世流芳的。李乃敬并没有意识到,这两句大气恢宏的诗句,有一天会和他的天灵盖一起飞进到老军营校场对面的石墙上。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上午,李氏族长李乃敬掀起青缎棉帘走进心爱的绿天书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书桌前面黄铜火盆里刚刚烧尽的木炭正在现出一层轻轻拂动着的灰白色,乌木条案上的云纹青铜博山炉里正袅袅地散出一丝爽心的檀香。李乃敬试了试茶几上的紫砂壶——正还有些微微发烫,他端起茶壶来轻轻地呷下一口。自从银城名医林金墨先生说过他胃有虚寒宜饮红茶之后,李乃敬一年四季都只喝上等的滇红。李乃敬放下茶壶神思未定,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梦麟。”
听声音李乃敬知道来人是老师爷赵朴庵。赵朴庵原是科举废除之前最末一科的秀才,光绪三十年之后废科举兴新学,眼见读子日的功名已断,便应先父之邀做了九思堂的师爷。赵朴庵深感知遇之恩,对九思堂忠心耿.耿尽忠竭力,办事从来老谋深算。父亲死后,李乃敬旧情难忘,仍留下赵朴庵在身边做总办师爷,而且以长辈相敬,赵朴庵也就愈发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如今九思堂上下只有赵朴庵一人对李乃敬不称老爷,而是按长辈的身份直呼其字。
听见应答,赵朴庵端着一枝白银水烟杆款步走进绿天书屋对李乃敬禀告:
“梦麟,杨师长差人给你送来寿礼。”
“哪个杨师长?”
“杨楚雄。他今天随礼送来的片子上落款写的是师长。”
“他这师长做得好安逸,只我们九思堂他就榨了四万块银洋的军饷!我送他四万块,他送我些啥子?”
“梦麟,我就是来同你专说这件事情的。杨师长送来泥金寿屏八张。”
“我不是八十大寿,他不是八人送礼,如何就弄出八张寿屏来?”
“梦麟,我说了你莫动肝火。这八张寿屏我原来曾见过的,它是十年前高山场高老太爷过五十大寿的时候,我们银城盐场八大堂联名具送的。杨师长只改过了抬头和落款。”
“这个丘八!”
“梦麟,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的,我们动不起肝火的。”
“他杨楚雄居然拿抢来的东西给我做寿!”
“梦麟,有句话我思想多日了,还是想讲给你听。我们九思堂原来靠的是朝廷,有双牌坊上的那道圣旨,我们九思堂的盐巴哪里卖不得?可如今的世道犹如唱三国,有枪的便是草头王。这些年你还没看清吗,不靠起一根铁枪杆儿,我们九思堂怕是早晚要垮台的。”
其实,赵朴庵的这些话李乃敬又何尝不懂。自从他掌管家业以来,就夹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倍尝艰辛,可谓是刻骨铭心。气是难免要生的,可每每到头来也不能不忍气吞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不忍却又再没有第二条办法。赵朴庵又扯了些闲话,看看李乃敬渐渐平了怒气,才又提起另一个难谈的新话题来:
“梦麟,通海井的主意你还是早定为好,买卖上的事情动不得半点义气的。我们先后锉了十二年,一不见;卤水,二不见气火,投资总数已逾十万之巨。白瑞德的大兴公司既然财大气粗,我们索性就卖给他六成股份,管他和洋人有多少瓜葛,管他有多少洋派头。我们九思堂现在已经是多年以债养债的局面了,再拖下去场合受紧周转不过,会拖得我们啥子买卖也要停档了。”
这又是一桩李乃敬心头的苦衷。自从接过九思堂之后,李乃敬终日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中兴家业。这口通海井就是他当年力主开锉的新盐井,由九思堂各门族亲合资兴办,想不到一拖再拖不见成功,眼见成了一口无底洞,家族里当年共同摊股的各门族亲已是嚷得沸沸扬扬,大吵着要抽股停锉。若是再没有个出路真的闹翻了脸,不惟九思堂要垮,怕是连这个延续了几十代的家族也要彻底分开,各奔东西的。
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氏族长李乃敬忧心忡忡百般思量之后,不得不按师爷赵朴庵的主意收下杨楚雄师长抢来的八张泥金寿屏,不得不同意将自己呕心沥血十二载,才锉成的通海井股份中的十分之六卖给白瑞德的大兴公司。
当师爷赵朴庵掀起门帘准备出屋的时候,又被忧心忡忡的李乃敬叫住:
“赵老伯,那八张寿屏收下后万不可再拿出来丢人,日后瞒过杨楚雄再差人送回高山场去。”
赵朴庵苦笑着点点头:“好吧梦麟,这件事你莫再操心,就交给我来办。”
从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算起,再过半个月就是李氏族长李乃敬的五十大寿。可是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所有的家事国事,却没有一件可以让李乃敬稍稍顺心的。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那天,李紫痕是五更时分悄悄起床的,借着一支幽幽的烛灯,她叠好被褥,而后屏心静气地侧耳细听,在确认隔壁间的妹妹紫云还在酣睡以后,这才无声地走到乌木盆架的铜盆面前。把冷水轻轻地撩到脸上时,周身上下袭过一阵微微的寒战。她停下手扬起脸来,在铜盆旁侧的镜子里,看见一张挂满水珠的白蒙蒙的脸。打更人敲打竹梆的声音从黎明前的黑暗中深沉悠远地传过来,尽管银城早已使用了钟表,可九思堂却一直保持了这个打更人巡夜的老习惯。李紫痕再一次朝铜盆俯下身去,再一次把平静了的冷水掬在掌心里轻轻地抹到脸上……一切都是预先准备好了的,铜盆里的水是昨天就打来放在那儿的;梳妆镜下面那支雕花的银发卡也是特意找出来的,那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多少年来从未动过的;枕边的绸裤、旗袍、长筒洋线袜和绣花鞋,也都是昨晚临睡前第一次拿出来的;绸裤脚上的花边,紫缎旗袍上的那些牡丹和鞋上的荷花,是自己许多年以前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些朦朦胧胧的梦想,以为这件漂亮的旗袍和这双绣花鞋,也许有一天会为自己派上用场的。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派给它们今天这样的用场。
十六年前的冬天,也是像这样一个黑冷无边的五更时分,睡在被尾为父亲暖脚的李紫痕,被一阵剧烈的咳声惊醒了。父亲的脚痉挛着在她的背上抖动,李紫痕恐怖万状地爬起来点着了蜡烛,骤然看见床头的痰盂里溅满了半盂鲜红的血。只有七岁的李紫痕吓得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叫她不要哭,叫她快去把妹妹弟弟叫醒来,说是有话要对他们讲。李紫痕领着三岁的妹妹,抱着一岁的弟弟聚在床头的时候,父亲说:
“紫痕,你七岁了,你是姐姐,有句话我要交代你记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等到弟弟长大了,你一定要让他进学堂去读书,出息成人。爸爸死后,只有这一件事情放不下心来……”
李紫痕点头称是,说是爸爸的话都记住了。接着,李紫痕忽然明白了父亲正在做的事情,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爸爸你莫死……妈妈死了,爸爸不能死……”
但是父亲还是死了。父亲死后李紫痕就肩负起保护和照看弟弟妹妹的责任,所以,从七岁起,李紫痕就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孩。关于这一点,家族里的男人们一直要等到十六年之后才终于看清楚。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黑冷无边的五更时分,李紫痕把铜盆里的冷水掬到脸上的时候,无比清晰地回想起十六年前父亲临终时的嘱托,无比清晰地回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双痉挛的瘦脚在自己背上的抖动。李紫痕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才终于理解了父亲托咐给自己的是一件怎样的事情。用清水洗过脸,李紫痕坐在那面梳妆镜前用一把细密的牛角梳,沾着清水仔仔细细地梳理好每一根头发,又把那只雕花的银发卡仔细地别好;然后,穿好衣裤,穿好旗袍,再穿上长袜和绣花鞋;她甚至还从妹妹的粉盒里取出那只精细小巧的粉扑,为自己精心地施抹了一层淡淡的香粉。做完这一切,李紫痕借着幽幽的烛光打量着镜子里那个焕然一新的人:十六年当中的每一天,她都要在镜子里匆匆打量这个人,可只有现在这一刻,她才第一次刻骨铭心地看清楚那面镜子映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正有两行清泪在烛光里闪烁着从那个女人的脸上淌下来……李紫痕一动不动地和镜子里的女人对视着,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把她们凝成一幅冰冷的画像。然后,李紫痕在这幅冰冷的图画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长长的叹息。然后,李紫痕冷静地抹去泪水,冷静地除去那只雕花的银发卡,冷静地脱下绣花的紫缎旗袍和绣花鞋。然后,再把平常所穿的一身灰黑布料衣裤冷静地穿戴齐整,把大襟布衫的每一个扣绊都仔细地扣好。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紫痕取出两把筷子粗细的线香,用棉线扎好。然后,平静地把线香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们先是熏黑,继而冒烟,接着从青烟里升起一朵小小的火焰来,不等火焰熄灭,李紫痕咬住牙关无声地把燃烧的香头狠狠按在脸上……立刻.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中飘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在坚守着父亲的嘱托和弟弟妹妹一起度过了含辛茹苦的十六年的岁月之后,她决心把这件事情一意孤行的做到底。{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她在这一天的早晨一下子越过几十年的岁月,一次性的为一个女人的一生选择了结局。在用香火烧毁了容貌,又割破指头涂抹出那个佛字之后,李紫痕趁着尚未有人发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绕过那些暗影幢幢的游廊曲院匆匆走进李氏祠堂。祠堂里的那盏长明灯刚刚被打更人添过油,火苗烧得正旺,天花板上彩绘的二十四孝图依稀可见;进门迎面是大堂里高悬的三张黑漆雕字贴金大匾,正中间的一张题刻“慎终追远”,左面是‘‘惟木有本”,右面是“惟水有源”;大堂正中安置的木雕神龛做成与祠堂建筑相同的鳖梁飞檐的样式,被贴金的浮雕云龙图案围起来的宗牌上,用庄重的楷书写着:九思堂上历代高曾祖考妣神位。这一切都在那盏幽幽古灯的飘忽的光影中显得神秘而又恐怖。在排列两侧的各门先亡人的牌位中,李紫痕径直朝着父母的牌位走过去,而后,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俯下身去,口中呜咽着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爸爸妈妈,你们老人家放心……”

自从亲眼目睹了老师赵伯儒受刑而死的场面之后,李乃之久久的不能从恐怖当中挣扎出来,那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同样的恶梦:先是堂兄李乃敬狞厉地迎面举起手来;接着,老9币的一颗人头咚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随着一股冲天而起的鲜红的血,老师说:“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接着,自己便在满身淋漓的冷汗之中惊醒过来……紧憋的心肺几乎要在腔膛里炸裂开来。然而清醒之后所面对的只有一派无边的寒冷的冬夜。
在李乃之的心里藏了一件他和老师赵伯儒之间的秘密。那时候银城周围几县的农民已经开始了暴动,陈狗儿的名字和种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在银城到处流传。那时候银城戒备森严,四门紧闭,像一座被洪水包围的孤岛,岛上如一个慌乱的蚁窝,聚集了许多惶惶不可终日的体面人。一天,李乃之突然在学校的大门外,意外地遇见了多日不见形色匆匆的赵伯儒,冲动之下他断然地对老师说道:
“赵先生,我也想去参加赤卫队闹革命!”
老师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睛望着自己的学生,而后意味深长地把手搭在学生的肩头上:
“乃之。我劝你不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
“他们这一次多半是要失败的。你还太年轻……”
那时候的暴动正到处闹得如火如荼,那时候谁也不会相信农民赤卫队会失败,那时候李乃之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正是这次暴动的总指挥。现在,当他亲眼看见憔悴、苍白的老师被人砍下头颅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原来老师竟然是在深知了自己的结局之后,而去奋不顾身的。那整整一个冬天,李乃之都在日记中连篇累牍地倾诉着自己的恐怖、苦闷,和不知所去的彷徨与绝望: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
昨夜再次梦到赵先生,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一般一样的恐怖和惨景。梦中大叫,惊动了二姐,她跑来问我梦见了什么,如此惨状何忍再讲……这个世界为何竟如此残忍屠杀了先生?与一个如此残忍的世界为伍真乃人生最大之悲哀!既不能与先生共同赴死,又不能为先生复仇雪恨,活着又有何用?平臼先生在读书会上所谈所讲。无不令人感奋向往。转瞬之间,一切都在血泊之中淹没,一切都比往日更黑暗更野蛮……我怎样才能走出这个世界?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
今天又去东门城楼下仰看先生遗容,时近一月,先生面目已是模糊不清。悲夫!吾师!情不自禁乃倚墙而泣……最可悲是这麻木的民众,城门内外熙来攘往者大都是些置买年货的农夫市民,竟无一人举目望墙的。死者竟是被人忘却得这般快么?麻木的民众们,难道你们竟不知城墙上的被害者是为你们而死的么?麻木至此的世界又何必改变它呢?悲夫f吾师!在天有灵必恸哭于九霄……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
这生活真是烦闷极了,无趣极了。再读鲁迅先生的(呐喊)。愈觉窒息的苦闷,难道大家都是(狂人日记)里的吃人者么?看过此篇愈发饭菜难以下咽,莫不是自己的碗碟中真的有赵先生的皮肉么?我与那麻木的民众又有何异处……姐姐焦灼万状请来了医生给我切脉开方,又亲自去抓药煎汤,她岂知我是苦闷之极而了无生趣。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七日
长此郁闷,不知要到何种地步。昨晚又与赵先生见面,且又是那原来的惨景……先生,你何不指给我一条出路呢?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今天三姐自省城回来度寒假。相见甚欢。听三姐说了许多省城的新闻和外省的消息,愈发觉得中国之无望,惟三姐暗自送我一本陈启修君所写的簿册,尽述俄国近状,人民那般和爱,社会那般治平,直如人间天堂,立动我游俄之志,此生但有万一之机必做此行。俄人同心协力做到之事,难道我华夏之人惟不能做到吗?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五日(旧历正月初三)
一连几日全是最无聊亦最俗套之应酬,拜祖宗,拜长辈,而后还要大家互拜,往日的冷面这几天都换做了假笑,所有的人都笑来笑去的,真是虚伪得可恶!夫金钱之势力,真至恶至伪极矣。有则陌路相逢趋之若鹜,无则族亲骨肉冷若冰霜。与姐姐们忿然谈及,亦有同感。不过以族亲关系太重,不得不如此敷衍。不得不因大家都是这样我们也只好这样。拿了自己的生命去妥协他人,在迎合他人的虚伪中毁灭了自我以示和大家的一样。我恨这无所不包无所不为的家族!我恨这眼前虚伪的一群!他日自立,誓必挣脱九思堂的卵翼!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旧历正月初四)
反复思量,欲离此地惟有与三姐同赴省城求学之一途。三姐言谈她的同学中有些贫寒子弟,以半工半读自食其力而学业竟尤为优异,深以为自立之榜样。他人可做之事。我何独不能?所牵挂难定的惟有二姐。十数载间二姐含辛茹苦,一再谢婚,骨肉之情,用心良苦,我与三姐皆了然于心。此番若真离家而走,即便不使二姐负担学费日用,留她一人子然独守。实于心难忍矣。数度话到唇边欲言又止,独与三姐谈及竟两相垂泪。束手无策……人生在世竞不知有几多牵挂,几多磨难。几多万缕愁丝……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七日(旧历正月初五)
今日秋云同学来看三姐,说是既然银城中学解散,她家父已决定送她去省城女子高等中学就读,以备来日升考大学,特来约三姐寒假后与她同行。与三姐叙后,秋云又特别到我屋里来看望,见到书案上供立的赵先生牌位竟潸然泪下……与吾同心者惟秋云矣……
谈及赴省城读书之事,秋云问我,滞留银城学业荒废无疑,何不同赴省城投考学校。一时无言以对。秋云不知痛处,反而对二姐极口夸赞我在学校考试从来第一,只好以尚未委决虚与言之。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旧历正月初六)
今日之事肝胆俱摧,下笔记之犹痛哭不止……万想不到,二姐为我能赴省求学,竟做出这般毁容吃斋的事情来,苍天有眼,何戕残我骨肉至此?这可恨的世界要把我们骨肉逼向何处才会罢手?为了三姐和我,二姐竟亲手毁了自己的一生……同为骨肉,同是生命,我何以能用姐姐的毁灭来换取自己的逃脱7父母在天之灵当做何感?此生此世何以能补偿二姐?为此生此世永记此恨,晚上瞒过姐姐们,我亦用线香一把当胸烧下一块标记,疼痛如利刃剜心,真不知二姐一介弱女子今早是如何能忍住这样的酷刑。如何能下得这样的狠心……虽与姐姐同受烧灼之苦,犹不能稍解吾心之痛……悲夫!吾心已摧……痛哉!吾飘零于世的孤儿……
第三章

当年白瑞德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伤心地接到父亲病故的电报,断绝了学费来源的时候,决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会拥有了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一九O五年,白瑞德十五岁时,在一千八百余名考生中,以第二十名的成绩考入总督府筹办的商矿实业学堂。老父以年仅三十石租谷的收入,勉力支撑着他每年一百两银子的学费。三年后白瑞德又考取了总督府劝业道选送到日本的公费留学生,可惜只能学农。父亲从此不再负担儿子的学费自然高兴,可白瑞德却因为由学矿业而被迫改学农业十分的不情愿。到了东京以后,眼界大开,一年之后十九岁的白瑞德竟自做主张,毅然放弃在日本的公费保障,丢下东京私立大学的学籍,考入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米尔沃基分校地质系。一个多月以后,白瑞德离开所乘的神户丸。在弗兰西斯科进港靠岸。白瑞德兴致勃勃弃舟登岸.在旧金山盘桓数日,接着,又转乘火车横跨美国大陆,来到地球背面的密执安湖边上,直到这时才把这个既成事实写信转告家人。老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勒紧腰带源源不断地把银子隔海越洋,汇到一个鬼也不识的地方去。
所谓人有旦夕福祸,正当白瑞德本科毕业拿了地质学学士学位,继续攻读硕士的时候,就接到了那封父亲病故的电报。白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一切事情都要等他回去办理,左思右想,白瑞德只好向授业的导师杰佛逊教授请假回国。白瑞德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一生的转折。
白瑞德离开米尔沃基,再次乘火车横贯美国,再次来到旧金山。尽管杰佛逊教授一再挽留,临行前还设家宴款待,甚至答应如能再回威大就读,将为他争取全费的奖学金。可白瑞德心底明白,此次回国除了丧事之外,还有家父在原籍为自己定下的一门婚事要应付,洋人们哪里懂得两千年来中国人在这一婚一丧之间被缠住了多少生命,天晓得还能不能返回威大完成学业,心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白瑞德在旧金山登上加利福尼亚号商船告别北美大陆,遥望海天渺茫,不禁生出些“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的感慨来。白瑞德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正等在加利福尼亚号的酒吧里朝他微笑。
单调的航海生活把乏味的乘客们不是赶到甲板上。就是逼进酒吧间。白瑞德并无同行的伙伴,随身所带的一本新出版的德莱塞的《金融家》也早已看过两三遍.再无兴趣翻它。这一天,白瑞德无意间受人邀请,加入了一个因为晕船之苦而造成的三缺一的牌局。一圈牌下来,白瑞德知道自己的搭档高斯先生竟有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叫做高汉卿,而且还会操洋腔说中国话。再一圈牌下来,高斯先生喜出望外地遇到一位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友,并知道竟是和搭档同去中国的同一个省份。白瑞德这才了解,自己遇见了一位被德莱塞先生所讽刺,但却为自己所羡慕的商人——密斯特高是美孚洋行驻省分行的大办(经理)。于是白瑞德抖擞精神奋力迎战,几圈桥牌下来,竟然和高斯先生连连夺关饱囊而归。惹得高斯先生连连用中国成语夸奖他:“少年老成!少年老成!”
就这样,从太平洋的西岸到太平洋的东岸,白瑞德与高斯先生由牌友而校友,由校友而朋友,等到船靠黄浦港的时候,竟有几分无话不谈的意思了。离开加利福尼亚号的时候,高斯先生盛情邀请白瑞德与他再度结伴,同乘美孚洋行租用的油船,沿长江溯流回省。在美孚的油船上高斯先生告诉白瑞德,现在英国的亚细亚公司和美国另外的一家德士古公司,正在沿着长江两岸与美孚激烈竞争。美孚早就有意开拓长江上游银城一带的新市场,但苦于没有得力的经销商,眼看就要被亚细亚和德士古抢先。高斯先生指着货仓里满满的箱子说:
“白先生,你看这满满的一船,装的都是银子。我们美孚的煤油每五加仑装一听,每两听一对装箱。每两听的零售价格是九元九角,每卖掉一对,经销者可以得到四角的佣金,每月销售三千对就可以得到佣金一千二百块银洋。据我们对银城和它周围几县市场的估计,每月的销售量至少在四万到五万对之间,打一个大大的折事;每月如果销售三万对,那就是一万二千块银洋的纯放入。这还不包括洋行每半月才收一次售货款,这期间货款的投放生息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再加上亚细亚和德士古竞争的因素,就算是三家平分秋色,一年算下来的佣金收入也在三万至四万之间。此外,美孚洋行对于经销商所领货物在途及栈房的火险、水险和人力不能抗拒的其他意外损失,全部负责保险。除此而外,还有一条最最重要的保险:在中国经销美孚的产品,不会受到任何地方官吏和军人的敲诈。”
在说了这一大套生意经之后,高斯先生爽快的对白瑞德建议:“白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交一万块钱的押金,我们之间就可以签订合同。我想你只要把打桥牌的聪明拿出三分之一,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办好!我历来相信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友!”
一九一三年秋天,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辍学回国的白瑞德,在父亲坟前做完了孝子的义务之后,便不顾家人的反对以一万两千元的价格变卖了所有的田产。接着又以完婚之举得到岳父家的五千块银洋的陪嫁,把比自己大了六岁的新娘白杨氏娶回家来。随后,白瑞德一意孤行地把自己的命运和美孚洋行绑在了一起。随着一盏又一盏美孚灯在银城点亮,白瑞德的大兴公司蒸蒸日上。到了一九二六年二月南京事件爆发,举国上下抵制英货。白瑞德抓住时机一举挤走了亚细亚公司,终于不负校友所望让美孚独占了银城市场。于是,在银城鳞次栉比的石坊和古老的大屋顶中间,显眼地矗立起一座满是廊柱和尖顶的哥特式建筑。这座三层洋楼通体是用专门采运来的白石雕筑,楼前辟了花园又修了荷池、拱桥和喷泉,绿树葱笼之中,廊柱巍峨,白影绰约。白瑞德取其两意把它叫做白园。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福祸相依变幻奇妙的际遇,他不无得意的把那间镶满了各色玻璃的大客厅命名为:福祸堂。为了行动快捷,白瑞德又特意购回一部四缸的福特轿车,花一百块大洋的月薪雇了一位司机兼保镖。每当洋行有人来银城,白瑞德都是西装革履口操洋文汽车迎送,甚至还专雇了一位西餐厨师在家里,以迎合洋行大员们的口味。日久天长,白瑞德和他的白园就成了银城人眼里的西洋景。白瑞德和他的大兴公司在那些众多的老字号的盐商当中,竟有了几分鹤立鸡群的模样。
白瑞德心里很清楚,他如果不能在银城的盐业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他在银城就永远不能站稳脚跟,那些盐商们对他这个暴发户就永远会侧目而视。为挤进盐业,白瑞德首先瞄准了银城落后的手工业式的开采技术和设备。他首倡以钢丝绳取代汲卤天车上的竹篾索,很快性能优越的钢丝绳像美孚灯一样风靡了银城盐场,让白瑞德赚足了钢丝绳的钱。当别人也跟上来卖钢丝绳的时候,白瑞德已经又转向了用蒸汽机车取代畜力、人力的汲卤。他请来了德国工程师反复研制、修改,终于获得成功。眼看着十倍功效于畜力的蒸汽机车把卤水从一二百丈深的井底哗啦啦地提上来,场商们无不趋之若骛,争相来向白瑞德仿效购买。白瑞德凭着经营美孚洋油的经验,在银城这块尚未被现代文明开发过的处女地上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真有如鱼得水的快感。
十五年当中给银城带来了美孚灯、钢丝绳和蒸汽机车的白瑞德,却一直对银城人深藏着他的野心,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开凿和拥有过一口盐井。在财力不够十分雄厚机会不够十分理想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十五年当中,白瑞德悄悄统计了银城近千口盐井的资料:深度、位置、产量、岩层结构和开采时间,他甚至运用自己在威斯康星大学学来的专业,画了一幅精确的银城盐井井位分布图。夜静更深的时分,他常常在白园自己的书房里激动得难以入睡,他想象着也许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像美国的洛克菲勒或是摩根一样拥有一个自己的财产王国;也许终有一天自己会买下整座银城。
一九二八年春节之际,忍隐了十五年的白瑞德终于觉得时机和财力都已成熟了。当银城的盐商们在刚刚结束的这场暴动之中大伤财力、产品滞销的时候,白瑞德首先选中了老态龙钟财力不支的九思堂,作为自己第一个吞并的目标。而且他犀利地选中了通海井这口九思堂最大的债务井,作为他购买银城的第一个突破口。

十四岁的独养女儿白秋云是白瑞德的掌上明珠。倒是夫人白杨氏眼看自己生子无望,近几年来一直在催丈夫快娶一房姨太太。她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不能没有儿子,外国人在乎不在乎我不管,中国人总得有儿子。因为当年丈夫创业起家的时候有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五千块银元,所以,白杨氏对现在白家的这份产业很自豪也很看重。但是白瑞德从不把夫人的话当回事,他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我不能在外边忙得焦头烂额,回家来再和女人们焦头烂额,九思堂若不是那二三十个姨娘怕也不会败得这样快!对这件事白秋云也反对,反对的理由更简单:亲妈妈还活着你们就给我找后妈?于是这件“无后为大”的事情就这样在白家拖着。拖了一阵,夫人白杨氏把自己的表妹柳琼琚接到白园来。柳琼琚只有二十二岁,刚刚在省立女子师范艺术专科毕业,因为不想去教书正在家里闲住,可又因为当年父母与人指腹为婚的事搅得闲不住,就索性应邀逃到白园来躲清静。二十二岁的柳琼琚会画几笔画,会弹几下钢琴,记得许多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最主要的是她和表姐不同,带了一身城里人的新气派,见了表姐夫张口便打趣:
“姐夫,我叫‘穷居’,是乡下家里太穷住不下去了,逃出来投靠你这城里阔亲戚的,你可不要嫌贫爱富呀!”
白瑞德笑笑:“哪里话,我这白园里住进你们姐妹两个,岂不是杨柳成荫么!”说罢又笑笑:“琼琚是要报木瓜的,你跑到城里来把个木瓜丢在乡下可怎么办呀?”
“我看不上那只土木瓜!”
于是,大家一同笑起来。可只有白杨氏笑得意味深长。白瑞德看在眼里故做不知,心里却在感叹着天下女人的愚笨和固执。
柳琼琚在白园闲住无聊,就在表姐的建议下帮助白瑞德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做了几日竟然应付裕如。白杨氏索性建议表妹:既然不想教书,不如干脆就在大兴公司帮姐夫做事。从此,白瑞德有了名正言顺的女秘书。他带柳琼琚试着出席了两次应酬的场合,觥筹交错之际,柳琼琚落落大方伶牙俐齿,大有不让须眉的气势。于是,银城人的眼里又添了新的西洋景:大兴公司不用师爷用秘书而且是女秘书!
可是一九二八年十四岁的白秋云,并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母亲精心设计,父亲一眼看穿了的圈套里;并不知道这个圈套日后影响了她一生的命运。一九二八年二月七日,也就是过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白秋云趁着午后的暖日坐在花园的荡椅上,捧了一本《考证白香词
谱》,沉浸在“绿肥红瘦”一类纤柔哀婉的伤感之中。正看着,荡椅忽然被人推起来,白秋云惊叫着:
“哎呀,我要跌下去了!”
白瑞德笑着接住荡椅:“行啦,明天就上路.今天还用功?”
“爸爸,我明天要让紫云姐乘咱们的汽车一起走。”
“我不管,反正是妈妈陪你去,只要坐得下你请谁都可以。”
“还有乃之也同我们一起去。”
“秋云,你为什么和九思堂的人这样亲近?”
“你不是说不管?你不愿意,那我和他们一起租滑竿走,不坐你的汽车!”
“你的事我说过不字?”
白瑞德一面笑着,再一次把女儿的尖叫声高高地推到半空里去。
当白瑞德和女儿在花园嬉笑的时候,夫人白杨氏正在大厅里温柔地收拢着自己的圈套。她热心地拉着表妹的手一样样的嘱咐:
“琼琚,我一走十天,就把姐夫交给你了。”
柳琼琚照旧是那副童言无忌的样子:“好吧,我来喂肥他!”
“粗笨的事情有刘妈和别的下人们做,可一些体己的事情我从来都是自己做。”
“啊呀表姐。你和姐夫体己,我可是体己不得的!”
“琼琚你莫打横杠,不是姐妹我也不来求你替我辛苦。这怪物每晚临睡前都要喝一杯咖啡,再喝一小杯白兰地才睡得安稳。”
说着白杨氏把煮咖啡的酒精炉、咖啡壶一样样取出来,告诉表妹怎样点火,怎样放水,要加多少咖啡,教完了又说:
“每晚都是我煮了咖啡倒好酒给他送到床前。这份洋罪也受了十几年,可交给别人做又放不下心的。”
柳琼琚又笑道:“咖啡可以煮,床边前可是去不得,男女大防,授受不亲,只好委屈姐夫到餐厅来上夜草了。”
正说着白瑞德走进大厅来,柳琼琚又伶牙俐齿的转过去:“姐夫,姐姐正把你交给我托管,她走十天,你得看我的脸色过生活呦。”
白瑞德只笑不答,从容地点上一支雪茄烟。等到柳琼琚上了楼,白瑞德冷冷地戳穿了妻子的圈套:“你这是何苦呢。”
白杨氏会心地抬起眼睛:“该做的我都帮你做了。剩下的看你。”
“你真的都想好了么?”
“我不能让这个家断子绝孙。”
“你不后悔么?”
白杨氏感到了丈夫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于是反问道:“没有儿子你也不后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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