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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 李锐(当代)
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上汽车的时候,李乃之觉得有些冰凉的东西融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几排雪白的屋顶,和几个雪白的树冠安安静静地站在洁白的雪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地间溢满了黎明前的柔和与安详,透过这古老而落套的柔和与安详,李乃之看见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正从蓝得发黑的天宇深处纷纷扬扬地扑落下来。李乃之想起来,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被秘密枪决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天气,也是在这样一个高墙四围的院子里。
这一天的下午。梅岭医院内科病房发出一张死亡通知单:
床号:18,病人姓名:李乃之,性别:男,年龄:六十,入院时间,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入院诊断:大呕血,肝硬化,胃底静脉曲张破裂。
病情摘要:死者于今展四时突然大呕血约二干毫升。下午一时许再次呕血一千二百毫升,抢救无效,于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十五分死亡。
死亡原因:大出血,失血性休克。
医师签名:刘书香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年七时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专案组和军代表发现了一张写满了字的《人民日报》,李乃之用一行接一行的字填满了报纸上所有的空白,那些所有的字都只写了一个词: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没有标点,甚至连一点空档也没有,只有那密密麻麻纠缠不清首尾相接的一片。谁也猜不出李乃之这样写的意思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李乃之把这些字倾泻到报纸上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五七”干校的人一直等着李乃之的三女儿延安来为她父亲洗那些血衣。
但是,延安没有来。
第十五章

临死之前,经过两年的劳动改造,白秋云已经成了一名标准的农工,锄草,割麦,担水,扬场,摘棉花,喷农药,样样都会。甚至连为大白菜追浇肥水这样要男工做的重活,她也学会了。在靠水渠的粪池边上立着一架桔槔,一头吊一只圆底的柳斗,一头吊了一截铁轨。抓住吊绳把柳斗摆进大粪池,轻轻一甩,柳斗就沉到粘稠的粪汤里去。然后借铁轨的重量把柳斗悠到渠边上,再一甩,粘稠的粪汤就随着渠水被冲走。那些黑绿或是黑黄,就把清清的渠水搅成混浊的一片,顺着水渠流进菜地。那种冲天的恶臭,那些沿着柳斗滴流下来的催人作呕的粪汁,那些踊动的白蛆,那些随时随地跟着柳斗一起升起来的,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各种污物.白秋云都已经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她甚至习惯了农忙时节就坐在菜园的粪池边上吃午饭。
管理实验农场牛鬼蛇神劳改队的张财,原来是一名粗壮的农工。在张财眼里只有手拿工具下地干活的人才算是劳动人民,其余的都被他一概分作两类,男的叫当官的,女的叫官太太。当劳改队长这件事叫张财无比的愉快,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每天每日的把当官的和官太太攥在手心里开心。对这些人张财还有一个总称:叫狗屎堆。每天把牛鬼蛇神们集中到地头上,劳动之前要学一段毛主席语录,而且每天都学由他指定的那一段。张财把一个当官的或是官太太叫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语录本递过去:
“念吧,就念十六页下边这一段。”
于是就念:“顽固分子,实际上顽而不固。顽固到后来,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念到这,张财把手一挥:“停!听见了吧?狗屎堆!你们这些当官的、官太太全他妈是狗屎堆!我张财三代贫农,我爷爷是门头沟下煤窑出苦力的,我爸爸是天桥拉洋车的,我他妈是种菜的。凭什么我们就得几辈子出臭汗呀,啊?凭什么你们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他妈多领钱儿?这他妈理儿顺吗?要不怎么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呢,要不怎么毛主席瞅着你们不顺眼呢,全他妈狗屎堆!干活吧,您哪,也他妈当当这劳动人民吧!”
在牛鬼蛇神劳改队里张财对白秋云有特殊的兴趣,理由很简单,因为白秋云是这支劳改队里最大的官太太。在被抄家后的第二天,白秋云到劳改队第一次参加劳动。张财笑着把白秋云从队列里叫出来,要她念那段关于狗屎堆的毛主席语录,念完了语录,张财又把白秋
云手里的帆布手套拿过去笑着说:
“今儿咱们这可来了大人物了——部长太太。瞧这手套,多白净。我听说部长的工资打今儿起不发了。存款折子也叫专案组的弄走了,这回咱们算是平起平坐了。我干了一辈子活儿也没舍得戴双手套,你当你还是什么宝贝儿?你还在这金枝儿玉叶儿的娇着,你跟他们一样,你他妈也是狗屎堆!”
骂完了,张财指着菜园边的两个大粪池给白秋云派活:“你今天把这池子的粪给我倒过那池子里去,我也不为难你,能倒多少算多少,今儿中午您给咱们加个儿,我让食堂给你送饭。”
白秋云就是在那天学会了使用桔棒的。八月的太阳毒焰四射,大粪池里的恶臭和蒸腾出来的强烈的氨气逼得白秋云几乎窒息过去,成团成团的苍蝇密如蜂群一般的把人罩在中间,肆无忌惮地落在身上、手上,落在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冲决而出,白秋云哇地一口喷出了早晨吃下去的所有东西,把一片粘稠的白色喷吐在一九六七年八月的太阳底下。那一片粘稠的白色,当即在苍蝇的欢呼声中被覆盖成密密麻麻地拥挤的黑色。被白秋云无意间拽动的桔棒在耀眼的阳光下微微的晃动起来,活像一个垂着两只长臂的无用的木偶。
张财说到做到,中午果然亲自把饭送到菜园里来,一盘炒豆角,两个玉米面窝窝。张财把饭菜放到粪池边机井的水泥台上,叫白秋云过来开饭。等白秋云走过来,张财合上电闸打开了机井的水泵,清凉碧透的地下水哗哗地喷涌出来。张财说:
“来吧,部长太太,我伺候你洗洗手吃饭.别让人家说咱们一个虐待俘虏是不是?”
白秋云洗了手,又把脸直接伸到沁凉的井水里去,像所有的农工都常常做的那样,大口大口地把冷水吞下去,做完这一切白秋云用手绢擦着脸告诉张财:
“我不饿。我不吃饭。”
张财笑了:“不饿?行。那就别糟蹋东西。我可告诉你,你赶明儿跟你们那帮狗屎堆打听打听。他们哪一个不是先在这吃的头一顿加班饭?不过了这一关,谁他妈也别想上别处去!”张财端起饭菜要走的时候又扭过头来补了一句:“不饿?我瞧你刚刚喝水那股劲儿比他妈牲口强不了哪儿去。你别急,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你这官太太改造成劳动人民!”
白秋云呆呆地坐在停了机的井台上,八月的骄阳又毒辣地包围上来,田野中一派蒸人的死寂,不远处嗡嗡的蝇阵清晰入耳,那股冲天的恶臭又逼上身来。白秋云
不想吃饭,白秋云连一丝一毫的食欲也没有。
第二天白秋云也没有吃饭。第三天还没有吃。
于是,白秋云就一连一个星期都被派到那架桔槔下边,站在两个大粪池中间,罩在嗡嗡的蝇阵和冲天的恶臭之中。终于白秋云的肠胃被繁重的体力劳动调整过来,那种浑身的虚软和强烈的饥饿,终于使她在这个星期的最末一天从盘子里拿起了玉米面窝窝。张财自信而又满意地站在一边,欣赏着一个饥饿者的咀嚼和吞咽。
白秋云在改造中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农工,白秋云终于习惯了野外的严寒酷暑,习惯了所有的肮脏和劳累。望着那架肮脏的桔椿,白秋云忽然就会时常想起在省立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读过有关桔槔的描述。庄子在他的《天运》篇中曾经高雅而悠闲地提到它,庄子说:“且子独不见夫桔棒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也。”于是,白秋云在这高雅和悠闲中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尴尬。自从自己跟随了丈夫,并且也跟随了丈夫的革命以来,就不断地被提醒要改造自己,要和自己原来的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地划清界线。改造到今天,白秋云看着自己手心里磨出来的茧子,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倦。白秋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无望的桔棒,一次次地被人推着低下头。又一次次地被人拉起来。在这种弥漫而来的疲倦中,白秋云常常就会依稀地想起葱茏的白园和幽静的竹园,想起那架装了许多少女梦幻的荡椅,想起自杀而死的母亲,想起许多落套而尴尬的往事。白秋云是在母亲死了许多年以后经过许多周折,才秘密地打听到这个消息的。从那时起,.白秋云就一直深深地怀着对母亲的愧疚,一直希冀着一种此生此世也许永无可能的补偿。如果人死后真的能有来世,哪怕历尽磨难,自己也一定要做到对母亲的补偿。想到来世,白秋云知道自己想到的是死,可她在这深入骨髓弥漫身心的疲倦中,深深地渴望着死。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终止这无边无际无可逃避的疲倦。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摆脱这缠绕着自己的落套和尴尬。

白秋云终于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一瓶安眠药,一杯水.和一张留给儿子小若的便条。白秋云准备好这一切的时候面无表情心平如水,准备好了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这么落套。也许是因为预想了太多次,也许是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等到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竟是这么意想不到的平淡无奇,简单乏味。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空空荡荡的。干净和空荡当中只有一瓶药,一杯水,一张纸。白秋云静静地与它们对视着。灯光从头顶上泻下来照着一瓶药,一杯水,一页白纸,和一张漠然白皙的脸,仿佛阗然无声的雪地上冷清地站着一株树,而且只有一株。白秋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白秋云挑今天这一夜来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并非是今天又受到了比平常更特殊的刺激和伤害,她只是觉得不想再拖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她监督着儿子小若做了一日三餐的饭,虽然小若只有十岁,但这一日三餐让他做得还算有条有理。吃完晚饭,母子两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白秋云拍拍儿子的头说:
“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小若不知道母亲这句话说得肝肠寸断。白秋云又拍拍儿子的头,又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白秋云一直在教儿子做家务,洗衣服,钉扣子,做饭,生火炉,一样一件手把手地教。教得很耐心很仔细,每教会一样,白秋云就知道自己离那一天又近了一点。有时候看着儿子笨手笨脚地把一件事做成了,白秋云就会笑起来。小若就觉得母亲笑得很惨,觉得母亲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正越过自己远远地盯着什么在看。小若不知道母亲正在心平如水地打量着死,小若就有点担心,就叫:“妈妈。”白秋云被儿子从恍惚中叫醒的时候,眼睛里就又会温暖起来。
白秋云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说了这些话以后,白秋云顿时觉得如释重负无牵无挂,就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不堪颠簸的船终于挣脱了缆绳,就像一头耗尽生命要离开巢穴的母兽,终于教会了孩子捕食的本领。现在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现在自己面对的只有这一瓶药片,一杯清水,一张便条。从头顶上泻下来的灯光白晃晃地照着它们,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一切都变得这样简单这样似曾相识。一直以为黑暗无边的死,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是这样一片光明烛照的空空荡荡的冷清。
屋外是一个无风无声的冬夜。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冬夜,白秋云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并没想到到头来将是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片空空荡荡的冷清。父亲坐了汽车到省城来办事情住在竹园,白秋云从父亲嘴里听到李乃之被捕的消息,她立即做出了决定。她告诉父母说自己要去大学住几天,随后便秘密地返回银城,直接到杨军长的官邸找到八姐李紫云。听了她的决定,李紫云说:“云妹,你可晓得九弟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就不怕么?”接着八姐哭了:“云妹,你丢了大学不读,丢了父母不顾,真想不到你对九弟有这样一片真心……云妹,我们把九弟托给你了……”那条乌篷船摆过紫云桥,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乃之也问:“秋云,你要想好,我们两个随时都有被捕和牺牲的可能,你就不怕么?”一盏在船棚下摆来摆去的马灯照出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照出船外一片黑暗无边的夜,照出一个女人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和决心。白秋云泪如雨下,白秋云被自己一生中彻骨难忘的幸福所感动,白秋云说:“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江水悠悠,孤灯如豆,白秋云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庆幸自己终于和渴望的人同乘一叶生命之舟。那时候八姐紫云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有一天会成功,那时候白秋云没有想到丈夫有一天会被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丈夫突然在一夜之问变成了大叛徒、大特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几乎把房子和院墙包了起来,从院门到屋门的甬道也被人别出心裁地用一条“揪出大叛徒、大特务李乃之”的标语覆盖了,丈夫就是从这条标语上被人推操着唾骂着拉走的。人们踩着丈夫的名字走出去的时候,给她留下一张“勒令”,要她“彻底和大叛徒、大特务划清界线,揭发检举,并于即日参加实验农场的牛鬼蛇神劳改队,接受劳动改造。否则也将和李乃之一样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白秋云在被搜查翻找过的一片狼藉中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翻箱倒柜的家空荡荡的像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枯树,忽然觉得人们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的批判也许有点道理,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夜里,自己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追求的是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而不是那个男人所献身的革命。临出门之前丈夫转回身来说:“秋云,我还是那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的问题总会查清的。我问心无愧。”可丈夫的话立即被“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口号声淹没了。那时候,白秋云觉得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不能代替丈夫从自己身边被人带走这个事实,白秋云忽然觉得丈夫此去也许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忽然就想起表哥文达是服砒霜自杀的。表哥临死前在痛苦地挣扎中把那张床弄得也是一片狼藉,枕头跌落在地上,床单被揪做一团,被子乱糟糟地堆着,洁净拘谨的表哥忽然间变得丑陋可怕,像是一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白秋云就想,自己不会这样去死的,要死也应该死得干净些。这样想着,白秋云朝满地的书本、信件和照片蹲下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拾起来。然后她就发现了那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不知被谁踩过一脚留下半个肮脏的脚印。她觉得照片上的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猛然想起来这个坐在一只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自己。那时候自己坐在这只荡椅上,躲在芭蕉树荫里捧一本《考证白香词谱》,最喜欢念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这一切都是梦么?这个当年无忧无虑坐在芭蕉树下的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今天坐在这一片狼藉中的自己么?这中间都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一种难以抗拒的绝望和悲哀像洪水一样从心里漫涌出来,淹没了所有尴尬而落套的岁月和所有尴尬而落套的故事……然后,白秋云就听见一阵孩子的奔跑声,接着就看见儿子小若一身泥水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一九六七年夏天的太阳毒热地照着,儿子惊恐地站在大字报和大标语的重重包围之中,手指缝里夹着两只刚刚抓来的红蜻蜒,两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捏死的红蜻蜓从儿子手上掉下来,红艳艳的尸体躺在毒热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儿子低下头来。看见自己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慌忙下意识地躲到甬道的外边。小若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走到台阶上的白秋云。
小若说:“妈妈……”
白秋云说:“小若……”
毒热的太阳投下小若短短的身影。院子里满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墨汁和浆糊的臭味。
白秋云又说:“小若,回家吧,外边太热……”
白秋云想起来儿子现在只有八岁,想起来自己还有些事情没有教会他。
白秋云不知道家里搅翻了天的时候,小若正在防风林旁边的稻田里粘蜻蜒。小若最喜欢那种叫红辣椒的蜻蜒,浑身上下像一根熟透的辣椒,红艳艳的挂在稻穗上,太阳一晒红得像宝石。小若没想到自己能遇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好事情,可以天天不上学,天天不做作业,天天跑出来由着性子玩,天天和班里的几个男孩跑到这来粘蜻蜒。正当小若专心致志的把粘着面筋的竹竿又朝一只红辣椒伸过去的时候,竹竿突然被人从手里打掉了,小若气愤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得意洋洋的大福。大福说:
“嘿,你回家看看大叛徒、大特务去吧!”
“大福你想干什么?想打架?”
“得了吧,别牛气啦,你他妈现在也是狗崽子啦。你妈明天就得到劳改队劳改去,就得归我爸爸管!”
小若把手指缝里夹着的两只红辣椒交给身边的小宝:“你先给我拿着。”随后扑上去一拳打到大福的胸脯上,看着对手一屁股坐到稻田里他说:“你再胡说!”大福平常在班里是最差的一个学生,常常被老师罚站,没有人看得起大福。但是这一次大福却不示弱,大福从泥水里跳过来骂着打着把小若也推到水里去:
“你他妈狗崽子还敢打人,你等着我爸爸治你吧,你听听大喇叭里喊打倒谁呢?”
小若停下手来不打了,小若果真听见试验农场水塔上的高音喇叭里在喊口号,口号声在大太阳地里滚热烫人地传过来。大福没瞎说,.喇叭里喊的是爸爸的名字。小若从小宝的手里拿过蜻蜒转身就往家里跑。小若知道什么叫狗崽子,狗崽子就是地主富农的孩子,就是大哥说的阶级敌人的孩子。前一年的夏天,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农场子弟小学早早的放了暑假。有一天,小若和小宝在防风林里发现了一只黄翅膀的啄木鸟,两个人拿着弹弓追着它跑了老远,一直追到一个叫五里堡的村子。在村边的场院上他们看见围了许多人,飘着许多好看的红旗,从人堆里挤进去,看见是红卫兵在开斗争会。一排胸前挂着地主富农坏分子牌子的人都把腰弯得很低,看不见人的脸,只看见一个一个的后脑勺。一面一面又大又重的牌子。红卫兵用武装带在他们头上背上拚命地打,一面打一面要他们交出“变天账”。那些牌子在呼呼带响的武装带下边晃来晃去的,接着牌子一面一面的倒下去,小若猛然看见一张一张鲜血淋淋的脸。紧接着,小若看见有人提来了一只水壶,热气腾腾的开水浇在那些鲜血淋淋的脸上头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咒骂声搅成一团。倒下去的人一个个跳起来,又一个个再次被打倒。被开水烫出来的头发和皮肉的味道在太阳下边难闻地蒸腾四散,一缕一缕烫落的头发落在地上,粘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小若觉得心跳得让他喘不过气,猛然小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若浑身一紧,一股烫人的水顺着两腿流到场院干硬的地面上。小若猛听见大哥喊:
“小若!小宝!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小若转回身,看见胳膊上戴了红袖章的大哥李京生,小若仰起脸来:
“哥哥。你送我们回家吧。”
夏天的太阳又毒又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李京生一眼看见了弟弟那两条尿湿了的裤管,厌恶地皱起眉头来。
在回家的路上小若问哥哥:“哥哥你怎么也到这来了?”
“这个村的贫下中农,叫了好几个学校的红卫兵来参加他们的批斗会。”
“为什么贫下中农打他们?”
‘‘他们是阶级敌人,他们想变天。毛主席号召我们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哥哥什么叫变天账?”
‘‘行了,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们小孩少来看这些,省得又哭又闹的,还尿裤子!”
小若害羞地低下头来,两条湿裤腿凉凉地贴在肉上。小宝没哭完,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抽着冷气。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头皮发疼,直射到稻田里的阳光在一块块露出来的水面上,像镜子似的反射着刺人的白光,小若觉得满天满地都是毒热烫人的太阳,额头上的痱子灼得钻
心的疼,背后场院上惊心动魄的呼喊声一直远远地跟着,许多面红旗在太阳底下飘成血红的一片。
那天晚上小若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许多牛和马卧在一块空地上,不知为什么牛和马都没有腿,只有许多滚圆的身子乱七八糟地挤着。有人拿棍子打它们,拚命地打,想要它们跑起来。可是牛和马们没有腿跑不成,就在乱棍下滚来滚去,一面滚一面哭:别打啦……
别打啦……但是所有拿棍子的人都不停手。棍子打在头上、身上咚咚的响,一面打一面喊:站起来!站起来!牛和马站不起来,在地上哇哇地哭成一片,鲜血淋淋的身子扭着挤着。小若就自己跑上去,一边哭一边喊:你们跑哇,你们快点逃跑哇,你们怎么这么笨呀……牛和马就全都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喊:小若……小若……小若急得说不出话来,就站在大太阳底下哇哇大哭。等到哭醒了,看见妈妈在枕头边推自己,小若搂住妈妈的胳膊还哭:妈妈,妈妈,牛和马都叫他们给打死了……
小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狗崽子。而且这个消息是让他最看不起的大福告诉自己的。小若还没有到家就已经远远地看见了贴在院子外面的标语和大字报。小若’中进院子被许多愤怒的墨迹包围在中间,头顶上的太阳烤出许多墨汁和馊浆糊的臭味,小若低下头看见手里原来捏着的两只红辣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掉在地上被太阳晒得红艳艳的,自己的脚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小若慌忙躲到甬道外边,接着,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妈妈。
妈妈说:“小若……”
小若说:“妈妈……”
小若眼睁睁地把一切都看见了,小若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就是狗崽子了。小若还知道,大福以后会没完没了的找碴打架,不管怎么打,自己也赢不了他了。
小若说:“妈妈……”
小若看见妈妈靠在门框上,妈妈正在哭。

延安和歪歪结婚一个月后收到弟弟小若的来信,知道母亲去世了。延安把信看了两三遍,放到桌子上。歪歪问:
“啥信?”
延安说:“你看吧。”
歪歪就笑了:“嘿嘿,你还不知道咱不识字。”
延安说:“我妈妈死了。”
歪歪立刻灰了脸,低下头用污黑的指甲抠掌心里的老茧,抠了几下很认真地说:“延安,我对不起你。我一个放羊的命太赖,才结婚一个月就把老丈母娘给妨死了。我这就扯布去,咱两个给老人戴上孝吧。”
延安说:“秦万宝,你怎么也搞这套封建迷信!”
歪歪说:“咳,延安,在咱农村最看重的人就是两种:生自己的,自己生的。老人死了不戴孝,那不成了畜生?”
延安说:“我不戴,你也不能戴。我是党员,我不搞四旧,我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了队里修大寨田的革命工作,再说我已经和家庭划清了界线,我也不会再回去。”
歪歪很惊讶也很害怕地看着延安。歪歪就想:这女人。这样想着,歪歪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自己土眉腥眼的啥也解不下。
在五人坪没人叫秦万宝,都叫歪歪。歪歪穿开裆裤耍泥的时候,撒尿从来尿不到泥坑里,后来长大放了羊,不穿开裆裤了,可五人坪男女老幼全都知道他歪。还叫他歪歪。歪歪第一次看见延安是在坡道上。公社的干部早就来通知过了,说是毛主席把身边的红卫兵全都又放回陕北老区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五人坪的乡亲全都没有见过城里的洋学生,全都眼巴巴地盼着。知青进村的那天歪歪赶着羊出坡了,没参加上欢迎会,晚上回来就专门赶去看,走到窑洞门前又不敢进,就揣手站在门外边。窑洞里灯捻得挺亮,知青们叽叽嘎嘎的说笑成一团,左手窑里住的全是小子,右手窑里住的全是女子。听见人家笑,歪歪站在夜地里也跟着笑。正笑着,右手的窑门开了,哗地泼出一盆洗脸水,水溅到歪歪脚上腿上。明晃晃的门框里镶着个穿花格衬衣的女学生,女学生尖叫起来:
“哎呀。对不起!”
歪歪往后收了收脚,笑笑说:“不怕,不怕。”
女学生大方地邀请道:“你进来吗?”
歪歪赶忙说: ‘‘我回呀,我回呀,明日还要放羊哩。”
一面往回走歪歪心疼地想:要瞌睡了咋还洗脸呀,那半盆水够饮两只羊的。五人坪高高地坐落在旱塬上,吃水要到沟里去担,一下一上就是两三个小时一早晌的活,学生娃们刚来不知道水有多金贵。可歪歪也不知学生娃们在北京每天晚上不洗脸洗脚就不能睡觉。第二天早上,歪歪在坡道上遇见个担水的女学生,一担水压得人歪歪扭扭的,一双白嫩的手全都举在前边抓着扁担,没有力气,挺有志气,咬着牙死命地挺着。歪歪看着心疼,放下自己的水桶走过去把担子接过来,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女学生肩膀的白衬衫上涸出来的血迹,歪歪说:这活计哪有婆姨做的,看压成啥啦?”等到把水倒进水瓮里放下水担,女学生说:
“谢谢你。”
歪歪就笑了:“真寒碜人,这点事谢啥?这就是男人的活儿。”
女学生忽然又朝歪歪伸出手来:“我叫李延安,你叫什么?”
“我叫歪歪,他们都说我……”
歪歪突然涨红了脸,下边的话说出来太难听,洋学生不是村里的野婆姨,不能啥话都说。歪歪红着脸看着那只伸过来的白白的手,歪歪知道这是啥意思,这叫握手,歪歪去公社供销社给羊们买盐的时候,见过干部们握手。歪歪还没有见过这么白这么嫩的手,盯着这只手,歪歪像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歪歪很过意不去,歪歪说:
“你看你咋这么客气……我这手太脏……”
话没说完延安已经把歪歪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延安说:“毛主席说:‘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那只酥软的手在粗硬的掌心里撩起一阵颤动。歪歪忽然就生了一个坏心眼,他贪心地握住了这又白又嫩的手,歪歪说:“脏就是脏,干净就是干净,还能光凭嘴说啦?不信咱比比。”
说着歪歪又把自己另一只粗硬的大手伸出来。歪歪看见延安红了脸,歪歪知道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捏得太重,捏得太长了。那一整天歪歪都没舍得洗手,动不动就把那只手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老能闻见一股香味。晚上睡觉的时候,歪歪就悄悄的把手伸到腿裆里去,歪歪知道这叫没出息,可歪歪忍不住。歪歪就骂自己:
“你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做梦吧!”
歪歪没想到这梦竟会变成真的。
那时候,歪歪还不知道延安是个“典型”,还不知道延安是和自己当副部长的爸爸划清界线以后,第一个报名来陕北插队落户的。歪歪不知道延安已经下定决心一辈子不回北京,不回家,要在自己出生的革命圣地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脱胎换骨的改造自己。那时候歪歪还不知道,延安有一天会向公社党委和革命委员会交一份决心书,要和一位农民结婚,要把自己的后代也留在革命老根据地。歪歪把手伸到腿裆里去是歪歪忍不住,歪歪早到了娶媳妇的岁数,歪歪是个光棍。
歪歪和延安定亲也是在坡道上。那天早晨歪歪去沟里担水.走到拐弯的地方看见身后跟了一个人,歪歪没在意,哼着酸曲还朝坡下走:“对面面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正唱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
“秦万宝。”
歪歪还不在意,还走,还唱。背后的人又喊:
“秦万宝!”
歪歪想起来了,自己有个大名叫秦万宝,可使得上的时候太少。歪歪转回身看见是延安,就笑了:
“叫歪歪多省事,我都忘了咱还有个大名秦万宝。”
延安说:“秦万宝,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啥事。”
“我想问问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结婚?”
“说甚——结婚?和谁哩?”
“和我。”
冬天的太阳在天上挂着,高高的,白白的。没边没沿的黄土坡在脚底下一坡连一坡地漫到天边。脚下这条曲里拐弯的坡道冻得又干又硬。歪歪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顶破了头的烂布鞋,又抬头看了看又高又白的太阳。歪歪拧了一把清鼻涕,歪歪说:
“大白天的,我不和你说梦话。”
延安急了,就把自己那份决心书拿出来:“秦万宝你看,这是我给公社革委会和党委的决心书,我要在陕北扎根一辈子,我要和一个农民结婚,我要把自己的后代也留在陕北,世世代代干革命!”
延安这么说的时候,歪歪已经担着水桶咯吱咯吱走远了。延安就在他身后喊:“你要不同意我就找别人。反正我要和一个农民结婚,我要留在五人坪!”
听延安这么喊歪歪就站住了:“那不行,那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又没说不同意。”
延安就说:“那我就在决心书上写上你的名字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歪歪朝天上看看,太阳在天上挂着,高高的,白白的。歪歪朝远处看看,没边没沿的黄土坡在脚底下一坡连一坡地漫到天边,自己每天赶着羊群一坡连一坡地不知走过多少遍了。歪歪就问:
“延安,你看上我甚了?”
“你们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你爷爷从红军来陕北的时候起就是贫农团的团长。我就是要找一个真正的贫农,一个真正的农民。”
歪歪又说:“延安,我可给你掏不起彩礼钱。”
延安把那份决心书晃晃:“我一分钱也不要,我要破旧立新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歪歪觉得头涨得很大,歪歪说:“把它的,甚好事情也叫我赶上了。”
等到看着延安兴冲冲地走了,歪歪就又咯吱咯吱地挑着空桶下坡,走了一阵高兴得实在憋不住,就扯喉咙唱起来: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唷,
他是人民大救星。
唱完了,歪歪扭回头来远远地看着延安好看的身影,感慨万千:祖宗的,不是毛主席,上哪儿找这好事情!
延安的决心书从公社转到县里,从县里转到专区。从专区转到省里,省里就来了个记者。记者采访完之后告诉延安,最迟一个星期之内文章就会见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音信。邮递员一星期来一次,只要邮递员来了延安就把一星期的报纸从头到尾。最后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记者告诉延安说,省里的领导认为这件事很典型,这种精神值得大大提倡,但是考虑到延安家庭的政治问题,认为这件事情不合适做过分的宣传报道。看了信延安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才算脱胎换骨,才能挣脱父亲给自己投下的阴影,才能让人们相信自己是真正想革命的。延安把这件事讲给歪歪听,一面讲一面就又哭。看见延安哭,歪歪凉了半截,歪歪说:
“延安,是不是报上不宣传咱俩的材料,你后悔了?你要后悔,咱就拉倒吧,反正我连一分钱的彩礼也没给你,我就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延安突然抬起头来不哭了,延安说:“秦万宝,你别不相信人,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到底,咱们明天就去公社领结婚证!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
看着延安那双哭红了的眼睛,歪歪就有点怕,歪歪就想,这女人。
第二天两人在公社领了结婚证,又一起买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延安特地买了一身蓝制服,一双解放鞋。然后延安把十块钱和这一身新装交给歪歪说:
“秦万宝,我提上这些东西回村,你去县里红旗澡塘洗个澡。”
歪歪高兴得脸都红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洗过个澡哩!”
从公社到县城还有四十里路,歪歪走到县城,红旗澡塘关着门。歪歪算了算钱,狠心花了五毛钱在城关大车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去,澡塘还是关门。有人指着门前挂的一块木板说: “没看见,内部整修,停止营业。”歪歪没办法,只好风尘仆仆再走五十里路回到五人坪。一路上都把那身新衣服小心翼翼地夹在胳肢窝里,歪歪知道,这是自己入洞房的行头。
婚礼就像延安说的那样,是革命化的。由支书和队长带着给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又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支书说:“叫两人唱个歌吧,就唱《东方红》吧。”延安和歪歪就唱,延安唱得有板有眼,歪歪总是跑调。歪歪一跑调,大家就哄哄地笑。唱完了,也笑完了,大家还不散,院子里静得有点空落落的。延安说:“那我再给大家唱个歌吧。”说完就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延安唱得很激昂,很用力,一张白白的脸憋得通红通红。延安的同学们都愣愣地盯着这张激昂通红的脸,他们都知道延安做了一件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等延安唱完了,院子里又静下来,乡亲们还不想走,好像还想等着看点什么,院子里又有点空空落落的。支书不耐烦了,支书拍拍手说:“完球事啦!入洞房吧!”于是。人们就看着新郎新娘朝那幅红对联走过去,对联是延安自己写的。上联是:扎根陕北一生务农,下联是:脱胎换骨永远革命。这对联一不对仗,二无平仄,其实是两句革命口号。一身簇新的歪歪跟在延安的身后,走进土窑的时候转身关上了门。门一关,就只剩下两条红艳艳的大红纸,突兀地挂在满是镢痕的黄土壁上,像是翻着两片包了满口黄牙的红嘴唇。人群里忽然有人喊:
“歪歪,你狗日的好好感谢毛主席吧。不是毛主席你到哪儿找媳妇去!”
歪歪在窑里听见喊就笑起来,歪歪说:“延安。你听,狗日的们全都眼红我哩!”
等到吃了晚饭点灯铺炕的时候,歪歪终于忍不住告诉新娘说,自己在县里没洗成澡。说完歪歪又抱歉地补充道:
“延安,你要嫌肮脏,我烧些水自己洗洗。”
延安说:“那我在外边等你。”
外边很黑很冷。外边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半圆的月亮冷冷地挂着,冷白的光勾勒出荒凉至极的高原。延安想:自己就是在这片高原上出生的,妈妈说爸爸只有半天的假期,爸爸在一座土窑里匆匆为自己接了生,就又匆匆而去。然后妈妈就抱着自己带着姐姐们,躲进一个更远更荒凉的土窑里。现在自己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延安在冷白的月光中听见窑洞里哗哗的水声,冷白的月光照着延安,也照着延安即将经历的仪式。猛然间。延安泪如雨下,延安把许多滚烫而落套的泪水纷乱如麻地洒在一九六九年荒凉至极的黄土高原上,看见这些眼泪的只有那半个冷白的月亮。
等到哗哗的水声停下来,延安推开了窑洞的木门。听见门响,歪歪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的下体,歪歪说:
“延安……”
延安抬起头来,骤然闭起眼睛。延安没想到歪歪竟是这么粗壮这么肮脏。
歪歪又说:“延安,这半盆水不抵事……”
延安朝土炕走过去,延安一口吹灭了炕头的油灯,窑洞里刹时黑得像一个封死了出口的墓穴。闷人的黑暗中歪歪听见脱衣服的声音,延安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延安说:
“我要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黑暗给了歪歪胆量,歪歪放开捂着下体的手,歪歪觉得自己的血在响,歪歪说:
“延安你不后悔么?”
“不后悔。”
可当那个粗壮僵硬的身体裹着一股男人的气息和浓烈的羊膻味压下来的时候,延安突然像被刀扎一样地尖叫起来,推着,打着,嘶叫着,挣扎着。歪歪蛮勇地压下来,歪歪气喘啉咻地叫着求着,忽然间山崩一样的快感在两腿问狂涌而下,[奇`书`网`整.理提.供]涂满在两人身下的床单上。失了锐气的歪歪哭嚎着倒向一边:
“你这算是干啥呀?你这算是个啥女人?你是人不是人呀你……”
延安随手抓起枕巾浑身上下拼命地擦,一直擦到浑身火辣辣地疼得钻心。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延安起身点着了炕头上的油灯,延安朝着歪歪转过身去,延安说:“秦万宝,我想好了,我要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歪歪扭过头来。歪歪扭过头来的时候,在昏黄的灯光中看见一尊千篇一律洁白如雪的女人的身体。
第十六章

二十年以后银城人怎么也无法认定六姑婆确切的死亡时间。邻居们说撬开屋门的时候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躺着一具骷髅,苍蝇扑天盖地地朝门口抢着飞出来,黑黝黝的一片,几乎把人撞倒。人们说大概就是一九六七年夏天或秋天的事情。在这之前,六姑婆领养回家来的那个孩子之生和她的丈夫冬哥都已先后死了。“文化大革命”银城死的人太多,那时候没人注意谁是什么时间死的,反正六姑婆一家人死光了以后,在双牌坊这幢大宅院里,九思堂李家的人才算是一个也不剩了。然后人们就指着那一片空地说:原来那两座好看的石牌坊就立在那里,有两三层楼房那么高,是全银城最高、最大的石坊;石坊上边还刻了圣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石坊后边是一棵五百年的老槐树,当年“古槐双坊”是银城八景里的第一景;这也都是“文化革命”那些年砸的砸了,砍的砍了。这些话人们不知说了多少遍,对党史办公室的人讲过,对地方志编写委员会的人讲过,也对银城市旅游局的人讲过。后来只有旅游局的人对这事感兴趣,就在那块空地上立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只写了六个字“古槐双坊旧址”。在啰啰嗦嗦地讲了上面那许多话之后,邻居们问李京生:
“要找的那个李紫痕是不是九思堂李家的人?”
李京生点点头。
“对头,就是六姑婆。我们只晓得六姑婆姓李,我们只喊她六姑婆,不晓得她还有这个名字。你同志也是旅游局的干部么?”
李京生摇摇头。
“是写党史、写地方志的?”
李京生又摇摇头:“六姑婆是我姑姑。”
邻居们警觉起来:“你是来收房子的么?”
李京生哭笑不得地又摇摇头。他转过脸去,看见了那块空地。空地上挤了一排小贩,小贩的货摊上摆满了红红绿绿春夏秋冬的衣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玩具,所有的人都在用银城的方言拼命地叫卖,李京生听着觉得像是在听唱歌。李京生发现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都还穿着在别处早已过时的喇叭裤。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穿着早已过时的喇叭裤,说一口如歌的乡音在街上走来走去。在这一片如歌的乡音中,李京生那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显得非常突出。他只要一张嘴,便会有许多惊异的眼光投过来,李京生即刻就陷入陌生的包围之中。没有人知道,许多年前,李京生在家里是听着这种如歌的乡音长大的。听他说话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此地人,而且还是九思堂李家的人。他从一下火车,就淹没在这种陌生感当中,随着那一大股说家乡话的人流飘到大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一座随山起伏高高低低的城市,照着一条穿城而过的平平常常的小河,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旧的是石桥,一座新的是铁桥。这就是老家了。这就是从小在父母嘴里听了无数次,又在八姑的信里、电话里讲了许多遍的银城。如果不是父亲、母亲和姑姑讲了那么多次,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一座曾经和自己的亲人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是叫八姑在电话里痛哭流涕的家乡。随着姑夫到了台湾的八姑。不知怎么又辗转到了美国的弗吉尼亚州;不知怎么在断绝了四十年的音讯之后,竟然通过家乡的“华侨办公室”,又找到了弟弟的孩子们。几次通信之后,八姑知道自己同辈的亲人一个个都死了,伤心欲绝的八姑在电话里对李京生哭着说:
娃儿.你一定要回银城看看,去看看我们的老屋,看看九思堂的双牌坊,再去坟上看看六姑……去了给我照些相片寄来。”
如果不是为了八姑,李京生不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会不会跑到这样偏远的内地来。站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连天上的太阳看上去也似乎都陌生了许多。小的时候李京生记得有一次母亲指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说:“这就是你八姑。”对那张照片李京生并没有留意。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他才在那些批判、揭发父亲的大字报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八姑的名字,才知道她叫李紫云,才知道姑夫是一个国民党的中将军官。父亲的所有罪名都和这两个人有关系。那时候李京生甚至有些怨恨八姑,怨恨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灾难的姑姑。那时候李京生没有想到这个断绝音讯的姑姑,竟然会万里迢迢、远隔重洋的找到家乡来。在最初的十几封信中,李紫云每次都要夹进一些旧照片,并在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有她颤颤巍巍的批注:“早多年前仅此一张”,“大学读书时和你妈妈所照”,“这一张是我离开大陆最后一天在银城所照,背后的菊花亲手所植,走的那天我最后给它们浇水”,“在台北做校长时在门前所照”,“这一张是我走的路,上上下下十八年,前去上班。有点弯的地方是去学校,小桥流水的前方是去回家”,“山上小径,我爱此清流如家乡旧居”,“校外防空演习,我是主持人在办公室”,“姑夫葬礼,至今不忍再看”,“孤儿寡母的心境惟有天知”,“儿子赴美留学机场所照”,‘‘孙儿由我带到五岁”,“与孙儿同到美国”,“我的老人公寓”,“我的客厅”,“我的花与家乡类似”,“我的卧室”,“我的教堂,常在此祈祷天父,求天父助我能在临死之前与大陆亲人见一面”……一张张发黄的照片连缀起一个女人漂逝而去的一生。连缀起一些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李京生看见它们,知道一个女人正把一生的岁月寄回到家乡来,寄回到亲人中来,可这个女人不会知道,她魂牵梦绕的那个家乡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就像一幅丢失多年的旧画,千辛万苦寻找回来的时候,抹去那么多思念之苦所造成的幻影,你突然会觉得要找的也许根本不是这幅画。
李京生打量着那块被小贩和花花绿绿的衣服挤满了的场地,心想,不知八姑看见这块空地,看见这块只写了六个字的木牌作何感想。李紫云所说的那个旧居早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一家紧挨一家的住户,一间紧挨一间的用竹篾临时搭起来的厨房,在堆放的杂物和晾晒的衣服的空隙中偶尔会露出一点残存的遗迹,或是一截斑驳的廊柱,或是一角残破的雕窗。凭着一堆连一堆的杂物,李京生依稀地辨认出一段残留的游廊。但游廊之侧并无波光水色,而是另外挤着几排新起的砖房,和一个很大的公共厕所,一股刺鼻的臭味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李京生拍了几张照片之后,灰心地收起了相机——何必非要打碎了八姑的思乡梦呢。
见他照相,刚才还热心介绍的邻居们越发的警惕起来,他们非常不放心李京生手里的那架卡卡乱响的机器。有人上前拉住李京生的胳膊:
“你同志到这里照相,房管局批准了没有?”
李京生有点纳闷:“什么房管局?”
“你同志听清楚些,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户了,我们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想要我们搬起走没得那样安逸的事情。”
“谁叫你们搬走……”
“你莫装糊涂,你看看那些新房子。上次房管局盖新房子的时候,就说是占了这里的地皮,要让这里的老住户些住新房子。龟儿子些房子盖好了,一间都没得我们的,我们都是三代四代地挤在一起。这一次想要我们搬起走就没得那样安逸,我们先到公证处去立了合同,拿了合同再说迁不迁!”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杂中李京生终于明白了这场误会,他一再解释自己不过是回老家看看,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自己对这里的房子根本不感兴趣,也根本就不是来收房子的,这房子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一直到住塌了为止。说完了,李京生调头而去,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无聊乏味。
从那座拥挤不堪的大杂院又回到大门外的空地上的时候,李京生看见一辆漂亮的旅游车显眼地停在那面木牌的旁边。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被围在一大片黑头发的人群当中,抹了唇膏涂了眼影的导游小姐手持话筒不耐烦地驱赶着他们,左边的人群退下去。右边的人群又拥上来,导游小姐丧失了信心,索性转过身来不管了。导游小姐转过身来的时候,端出一副妩媚的职业笑容,然后举起话筒振振有辞地背诵着讲解词:
“各位现在所见到的,就是银城八景第一景:古槐双坊的旧址。这古槐双坊原来曾住着本城一个最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居民和开拓者。根据族谱记载,这个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李轶。李轶自称是中国春秋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孙。汉朝王莽篡权,李轶辅佐光武帝刘秀平叛有功,东汉建武元年被刘秀封为固始侯。此后。李氏家族在近两千年的时间里绵延不断,经历了无数的朝代和战乱,最后定居在此地,开拓并建立了这座城市。居住在李氏旧宅内的最后一位李氏家族的后代,是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李紫痕。李紫痕死于一九六七年夏天。本城地方志妇女运动史上记载:李紫痕是银城第一位女共产党员……”
在老外们对古老啧啧不止地赞叹中,导游小姐起劲地兜售着这座城市的种种的古老和种种的传说。李京生站在陌生的太阳下边,挤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无意中听到六姑的名字,和自己家族的历史。那种深深的陌生感再次袭上心头,李京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在一次旅游活动中,与自己的亲人和家族相遇了。和他们相遇的时候,自己不过是许许多多不相干的旅游者中的一个。他想象不出来那位光武帝的功臣固始侯李轶是个什么模样,他也想象不出来李氏家族历尽艰辛繁衍生息两千年的历程是个什么模样。两千年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出生。面对两千年的时间,所有的想象都显得无力而苍白……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说了一口北京话的李京生,不能想象自己会在这块空地上遇到了两千年前的祖先。他再一次朝那块木牌看过去,木牌上清清楚楚的只写了六个字:
古槐双坊旧址

其实李京生此行还有另外的目的,他写了三年的那本《中国盐业发展史》快要完稿了,其中有些章节是与银城有关的,他早些年前就曾想来做实地考察。因此出发之前他曾给银城地方志编写委员会写信通知了行期,没想到一下火车竟有三位地方长官来迎接:党史办的郑副主任,侨办的林副主任,地方志编写委员会的刘副主任。李京生下了火车就被接到饭桌上。郑副主任说,李京生同志是银城地下党市委书记的儿子,希望能为‘‘银城党史汇编”写一份李乃之同志的小传。郑副主任说,特来欢迎侨属回乡,并告诉李京生,令外公白瑞德先生当年是银城财力第一雄厚的实业家,还是把机械开采井盐和盐业化工带到银城的第一人,市委领导希望京生同志能与海外亲人早日团聚,并希望京生同志能为银城人民做点好事,鼓励海外亲人回到家乡来投资兴办实业,当然也欢迎他们回家乡观光旅游。刘副主任说,曾在一些学术刊物上见过李京生所写的《中国盐业发展史》的某些章节,其中有关于银城盐业的论述,希望今后多多联系,为家乡地方志编写出些力气。然后三位副主任又告诉李京生,今天特意要他住在白园宾馆,这宾馆的前身,就是令外公白瑞德先生的宅邸。酒过三巡之后,刘副主任趁着酒兴告诉李京生,说起辈分来,我刘光弟还应当喊你堂舅,你的伯父李乃敬是我的舅公。刘副主任做完了自我介绍,当下就为舅舅第一次回家乡敬酒助兴。听这么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一口一个舅舅的叫着,李京生觉得浑身上下的不自在。那点先是在北京,后来又在火车上酝酿起来的回乡寻根的诗情,顿时荡然无存。只想快点办完事情快点走。
临来之前妻子就嘱咐:“你快去快回。大使馆不是让你再去看结果吗?别人去美国都急得像猴似的,你别在这磨磨蹭蹭的充大爷。”李京生不是“充大爷”,李京生是不愿意给妻子泼凉水。上次在领事处见了那张比冰棍还凉的脸之后,他就料想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吹了。现在人人都想出国,出国定居,出国留学,出国考察,最起码也要出国看看。研究所的同事朋友中间,像他这样一次洋荤也没开过的土包子,已经算是“稀有动物”了。于是,李京生也找来一本大学名册,挑了十几个学校分别写到纸条上,在桌子上摆成一个圆圈,然后把那支英雄牌圆珠笔横放在圆心上一拧,等到旋转停下来时,笔尖正指着赛姆·休斯敦大学。李京生就笑起来,好吧,就是它。在昏天黑地地弄了一年英语之后,“托福”居然考了五百九十分。几次联系之后,赛姆.休斯敦大学人文学院答应给百分之五十的奖学金。去大使馆领签证表格的那天,朋友们嘱咐他:千万别提你姑姑的事,咱们就是干干净净读硕士学位去了,只要那件事一露底你小子就算吹了——百分之百的移民倾向。记住朋友们的指点,李京生滴水不露的领了表,又填了表。可他只要一想起秀水东街美国领事处门前每天都有的那条长龙,就觉得灰心丧气。站在那条长龙里你才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看着一位位男士们衣冠楚楚地走进去,一脸尴尬地走出来;看着一位位女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李京生心里就涌起挡不住的难堪和羞愧。站在这条长龙里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写了三个字:去美国!现在自己脸上也是这三个字。领事处铁栅栏门里边总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小伙子,海蓝的衬衣扎在裤子里,宽大的皮腰带上一副手铐,一支电警棍,还有一把大号的左轮手枪,和在录像片里看见的那些警探形象一模一样。看见这几个粗壮的小伙子,李京生就想:这就是美国,年轻,足实,没多少历史,谁都不怕,什么都想管管。在纽约港外面那尊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像上刻着一首诗:
你们这些疲乏穷困的人,
你们这些蜂拥而来渴望自由空气的人,
你们这些被家园排挤出来的可怜人,
你们这些被暴风雨颠簸的人,
到我的怀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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