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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李锐(当代)
于占东抱拳拱手道:“虚占行一。”
客人忙应一句:“恭喜发财!”
“联身一位,振发王哥,礼贤字,海钱粮……”
不等这位“海钱粮”的三哥说“虚占行三”,李乃之笑起来: “于大哥,都是本乡本土的,我看就免了吧。”众人都跟着李乃之笑,他又说:“他们仁、义两堂的人都有自己的茶馆,惟有我们礼贤会没得,我刚才和本家大哥说好,他答应把九思堂的东风阁借我们礼贤会用。二天我们有了自己的茶馆再还他,这也算是我给各位的见面礼。我虽然在省里读书多年,可是回到银城来到各位的公口上。还要承蒙各位的担待。”众人又笑,都说九哥豪爽,见面就办事。于占东乘兴说道:
“九思堂李九哥入我们礼贤会的伙是看得起我们,更何况九哥还是在省里读过大学的学问人,我们礼贤会自古还没得过这样排场的人,大家看看九哥排行老几才不折面子?”众人都说大哥你看。于占东问道:“九哥,你这学问人来做起我们礼贤会的圣人屈才不屈才?”
李乃之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都说:“九哥,莫推,再推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了。”
于是,李乃之潇洒地拱起手来:“那我就虚占行二了。”
袍哥弟兄们大吼一声:“恭喜发财!”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三,袍哥弟兄们在集贤居茶馆“恭喜发财”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和一个“共党分子”称兄道弟。
让李乃之做了“圣人”的位子之后,曾有人私下里对于占东抱怨:“大哥,再哪样,他李九哥也是初来乍到,啷个就给他做起老二的高位来?”于占东断然喝斥道:“你们晓得个屁!你们哪一个有本事替我扛一块九思堂的金字招牌来,我这龙头大爷也让给你做!”
事实证明于占东做对了。自从人人都晓得李九哥入伙礼贤会之后,那些闹着和于占东争位子的人都收敛了几分,九思堂名下的烧盐工、车水工、挑夫一类的工人,凡是在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礼字袍哥堂口上的,也自然都愿意依附礼贤会名下托九哥的照应。不久李乃之又从九思堂的盐井上弄来一批盐巴,交给于占东做运销。于占东仗着自己总舵把子的名位,盐巴未到,先派人到各处码头袍哥名下“出语言,拿上咐”,有各地袍哥做保护,他的销路畅通无阻。不到半年,礼贤会出钱盖了自己的茶楼,取名礼贤楼。开业那天张灯结彩大请宾客,于占东终于体体面面的做稳了龙头大爷。有人提醒他:
“大哥,你看李九哥二天会不会来争你这把交椅?”
精明的于占东呵呵大笑:“你们这些饭桶!就看不出李九哥在我这里是借庙成佛,他心里想的哪里是啥子龙头大爷。”
那时候,李乃之组织的工人夜校和抗日歌咏团.正闹得轰轰烈烈家喻户晓。有一次于占东暗示李乃之:
“九哥,你搞这些,该留条后路。”
李乃之听了只笑不答,却又跟他谈起一笔烟卷的生意。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初七的那一天,看见杨军长的队伍荷枪实弹地穿城而过,于占东就料定李乃之怕是跑不脱了。果然,不到两个时辰从盐场匆匆跑来几个人对他说,九哥说码头上还有他几载盐巴,要我们帮他运了。于占东只问了一句:“九哥叫抓了?”来人点点头。于占东不再多说,叫了一位弟兄送人去码头。临出门他又交代了一句:“盐巴运到,钱就送你们做盘缠。”几张神色慌张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刚要致谢,却被于占东挥手拦住:“莫再哆嗦,我不是看你们几个的面子。不是九哥,我不搭这个伙!”
于占东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杨楚雄的司令部,平日难得一见的杨军长亲自坐在大堂的正位上。不等杨楚雄发话,于占东抢先发问:
“杨军长,你为哪样抓我来过堂?”
“为你是共产党。”
于占东昂然回驳道:“我于占东五尺男儿,做事从来不脚踩两只船,既当袍哥,就不共产!”
杨楚雄发令:“把这泼皮拖下去打二十军棍!看他嘴硬!”
被士兵拖出去的时候于占东喊叫:“杨军长我晓得你抓共产党是要立功的,我礼贤会名下也有两万弟兄,你莫把事情做绝了。老子不是,你要老子招哪样?”
杨楚雄怒火冲天地命令士兵:“再加二十棍!”
四十军棍打过,于占东疼得喊哑了嗓子,再被拖上堂来时,看见李乃之带了锁镣站在堂上。杨楚雄问道:
“九弟,他是不是共产党?”
李乃之冷冷一笑:“你想让我说什么?是?还是不是?”
“九弟,你该给我个台阶下。只要你指认一个,我就好向上面保你不死,你莫逼我没得退路。”
“于大哥若是共产党,礼贤会的两万人你就都该抓来当共产党。”
于占东又叫喊:“杨军长,听到没有?连你小舅的话也不相信么?”
李乃之转过头去:“于大哥,我对你不起,连累你来受冤枉。”
一语即出,于占东竟流下两行热泪来:“李九哥,你莫说啥子对不起,为兄弟两肋插刀,算是我陪你一程!”
这场官司虽然叫于占东受了些皮肉之苦,但也为他平添了几分英雄色彩。一条四十军棍也打不垮的硬汉,让礼贤会的袍哥弟兄们顿生敬畏之心。可于占东心里却十分明白,那天大堂上只要李乃之轻轻一点头,他这龙头大爷早就去见阎王了。为此他对李乃之由衷的敬佩,也为自己能和李九哥结拜为弟兄而深感自豪。
许多年以后,于占东都还记得大堂上一身重镣满脸从容的李九哥,并且由此预言:“要是像李九哥这样的人都去干共产,这个天下早晚要给共产党坐起!”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叫于占东百思不解:你李九哥是九思堂的少爷,啷个也要闹共产?你闹共产不是闹自己么?莫非你李九哥嫌九思堂的钱太多么?就是真闹共产,也该是我们礼贤会这伙穷弟兄们去闹,把狗日的老财们的产都闹过来平分,大家有福同享!

凭着女人的直感,李紫痕在一九三六年二月至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间,做出了她一生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抉择。这一抉择使得银城那三年的历史充满了传奇性,充满了女人的味道。当银城人回首往事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令人震惊的女人。
凭着女人的直感李紫痕料定弟弟正在冒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在一九三六年夏天的那个暑热熬人的深夜,她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自从弟弟从省城返回银城以后,家里就常常聚集着一些神秘的朋友,他们常常围着一张麻将桌彻夜的谈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题。深居静
室吃斋念佛的李紫痕除了自己的刺绣而外,并不知道弟弟在省城写过那些热血沸腾的通电,更不知道弟弟现在已经做了中共地下党的银城市委书记。那一天的深夜,李紫痕汗水淋漓地在闷热中醒过来,发现弟弟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弟弟房间的门口,赫然看见他正带着一个工人对着一面红旗在宣誓。那个工人她认识,是九思堂通海井上的工人武大江。两个人低沉的声音透过熬人的暑热热烘烘地传过来:
“……忠于党的事业,保守党的秘密,宁可牺牲自己绝不出卖组织和同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当两个宣过誓的地下党员转过身来的时候,猛然看见撩起的门帘外边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李乃之吃惊地问:
“姐姐,你还没有睡?”
寒彻心脾面如死灰的李紫痕点点头:“弟弟,我都看到了。”
李乃之和武大江交换了一下眼色,匆匆送客人出去,又匆匆返回屋内。桌上的煤油灯把熬人的暑热烧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心乱如麻的李紫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许多年前银城暴动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弟弟……造反是要杀头的。”
“我晓得。”
“杀头你也要做么?”
“要做。”
“弟弟,天下事情这样多,你哪样做不得,难道你读书人比姐姐还糊涂?”
“姐姐,我就是读了书才要革命的。”
“我不晓得啥子叫革命。你不能找一件不杀头的革命来做么?弟弟呀,姐姐烧了脸供你去读书,难道就是为了要你杀头么……哪天你的脑壳也在城头挂起,姐姐还有什么活头?弟弟呀,你不为别人,你就不痛惜姐姐么……”
李乃之也许有无数的道理可以说服别人,可以让许多人同自己一起站在那面红旗下边,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在一九三六年那个暑热熬人的夜里落进一种进退维谷的处境之中。只是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经过七年的读书思考才做出的抉择,姐姐竟在一夜之间就做出了。第二天早晨,姐弟两人在饭桌前坐下来的时候,李紫痕毅然决然地告诉弟弟:
“弟弟,我也革命。要死我们骨肉死在一起!”
李乃之放下手中的筷子:“姐姐,这件事我还要想一想。”
“你还想啥子,姐姐死都不怕。”
“姐姐……”
“你莫哆嗦,反正我是要跟到你。紫云去跟了杨军长,你又去革命,我一个人守在这个家里还有啥子意思?紫云说得对,横竖只有这一辈子,横坚是要死的。”
这样讲着,李紫痕又淌下满脸的泪水来。于是在那个暑热熬人的夏天,李紫痕凭着女人的直感,做出了自己一生当中惟一的一次政治抉择,从一个吃斋念佛的女人变成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员。从那以后,按照地下活动单线联系的原则,李紫痕就极其秘密的成了地下党
银城市委书记的最得力的秘密交通员,传递消息,收藏文件。当然也包括给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洗衣做饭。为了更好的掩护身份,李乃之并没有要求姐姐停止吃斋念佛,这一点叫李紫痕特别的高兴,这样她就可以不必在选择信仰和选择弟弟之间陷入矛盾。这一切一直保持到李乃之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死牢的那一天。
其实,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争取来的胜利,是一个别人设计好的欲擒故纵的圈套。李乃之在银城的工作打开局面之后,省委又给他派来一位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在了解了银城地下党的全盘底细之后,便跑到杨楚雄那里去投诚。老谋深算的杨楚雄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叫副书记继续他的地下活动。等到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在工人夜校召开大会,庆祝罢工胜利的时候,荷枪实弹的士兵们骤然包围了会场。副书记带领士兵在人群中冷笑着把共产党员一个一个的挑出来。杨楚雄得到委员长行辕的秘令:从速审讯,立即枪决。一九二七年的那场失败,再一次在银城上演。在迅猛的追捕和仓皇的撤退中,李乃之重建的地下党组织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一九三九年冬天的那个下午,当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惊天动地地穿城而过的时候,李紫痕知道自己胆战心惊等待的那个结局终于临头了。看着那一片寒光闪闪的刺刀朝着如血的夕阳跑过去,李紫痕泪如泉涌:
“九弟,九弟,姐姐当初该没有说错你……”
隔着银溪可以看到火神庙门前的旗杆上红灯高挂,火神会的盐工们正在庆祝自己建会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他们并不知道一片寒光闪闪的刺刀,正在把他们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李紫痕不顾一切地跟在队伍的后边追赶着,但没等她走近就被担任警戒的士兵挡住。不一刻,李紫痕看见两排士兵押着一行五花大绑的人远远地走出来,她一眼就认出来走在最前边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警戒线外边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惊呼:
“看!看!九思堂的李九哥也叫抓起了!”
李紫痕挤不过去,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里落泪。那一刻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和弟弟同罪的地下党,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弟弟救出虎口。于是,李紫痕把逼在眼前的追捕和撤退撇在一边,昂然走进了杨楚雄戒备森严杀机四伏的官邴,走进杨军长夫人的内
室。李紫痕对妹妹说:
“他杨军长不能又娶我的妹妹,又杀我的弟弟!”
李紫云问:“姐姐,你说我们怎么办?”
李紫痕从从容容抱过妹妹怀中才满月的儿子说道:“这是他杨家的根,弟弟是我们李家的根,要死,我们一起死,大家都不活!”
于是,等到运筹帷幄的杨楚雄军长从司令部回到家里来的时候,措手不及地陷在两头母兽的包围之中。哭笑不得的杨楚雄问道:
“你们要我怎么办?我总不能白白放了他,自己去进监。”
李紫痕斩钉截铁寸步不让:“你哪样办我们不管,我们只要活人,只要九弟放出来!”
李紫云也寸步不让:“弟弟万一有个好歹,我一天也不活!”
那一晚,摧毁了银城地下党组织的杨楚雄几乎彻夜未眠,他绞尽脑汁在想一条万全之策。他明白自己必须放走妻子的弟弟,尽管他是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尽管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
那一晚,被押进死牢的李乃之也是彻夜未眠。一身重镣地躺在死牢冰凉的石板上,李乃之想起来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死期在即,他才觉得人生似乎太快,也太短。十二年前自己经历过银城暴动的失败,四年前又眼见了省城地下党的失败,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牺牲了,
轮到自己为革命事业献出生命,轮到自己用生命来证实自己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忠诚。他想起十二年前赵先生面对死亡的从容与平静,和赵先生明知必败却又义无反顾的勇气。现在李乃之别无牵挂,惟有对自己没能尽早识别叛徒充满了内疚。
寒冷的夜风从铁窗上刮进来,李乃之裹紧了那床破烂的棉絮可还是冻得发抖,一盏微弱的油灯被黑暗死死地逼在墙角里,整整三天三夜李乃之除了卫兵之外见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了驱赶寒气李乃之索性站起来来回走动,一走,身上和脚下的铁镣便哗哗的响起来,弄得满牢房都是冷冰冰的响声。李乃之忽然唱起歌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李乃之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他希望自己的同志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是漆黑的一团之中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一丝回音也没有,只有那盏幽幽的油灯冷冰冰地照着他人生的结尾。李乃之又想,人生真是太快,也太短,一个二十九岁的人如果不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在连续几次审问毫无结果之后,李乃之终于等来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下午。当所有被捕的地下党员都被押进院子里的时候,李乃之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看见的同志们。手持长枪的行刑队已经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士兵们麻木漠然的脸上毫无表情,杨楚雄一身戎装亲自站
在走廊下面监刑。看到李乃之武大江哭起来:
“九哥,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还丢下四个娃儿……”
李乃之捧起武大江的手:“大江,莫哭,我们不能在敌人面前丢脸。”
可武大江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布满胡茬的脸上涕泪纵横。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也在哭,一边哭。一边抱怨:“我认识的都叫你们抓了,还叫我供哪个呀?李九哥,你不该害我跟你走这条路……”哭着走着,李乃之看见有尿从他的裤脚下流出来,漓漓拉拉的在石板地上划出一道令人难堪的水印。李乃之愤然昂起头来鼓励着自己的队伍:
“同志们,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革命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反动派总有一天会被打倒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给我们报仇的!”
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十五个地下党员推到高高的石墙下面。阴霾的天空中有些零星的雪花飘下来,这个平平常常的下午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过了这个下午一切都还会照旧是原来的老样子。大墙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正在执行枪决,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十五条生命正在惨遭屠杀。李乃之断然举起了手臂:“中国共……”不等他喊完,杨楚雄抢先发出了命令。随着十五支步枪惊天动地的轰响,冰冷的石墙下边倒下了十五个身戴重镣的男人,他们横七竖八鲜血淋漓地躺在后来的《党史资料》之中。
但是,为了共产主义信仰而视死如归的李乃之并不知道,按照杨军长的密令,那颗本该打穿心脏的子弹。只打断了他的锁骨。当李乃之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运盐巴的乌篷船上,于占东和李紫痕正坐在自己身边,在李紫痕的身后还有一个系了白围巾的女人正哭得泣不成声,李乃之认出来那是白瑞德的女儿白秋云。李乃之正准备发问,于占东摆手制止道:
“九哥,你莫动,也莫问,一会儿上了路白小姐讲给你听。我于占东只送你到这里,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多多保重了。”说着于占东打开一只布包:“九哥。这里是两千块钱和枪伤药,弟兄一场只当我送你的盘缠。往下走,有我们礼贤会的弟兄接应你。”
看见李乃之醒过来,李紫痕拉着白秋云的手哭道:
“秋云。我把九弟就交给你了,我们门里只有弟弟这一条根了……我这一辈子只活弟弟一个人。”
说罢两个女人又抱头哭做一团。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那个浓黑寒冷的冬夜,当那条运盐巴的乌篷船转眼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的时候,银溪河畔响起一个女人哀绝如歌的哭声……李紫痕知道,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此生此世自己和弟弟最后的诀别。她知道,弟弟是不会动摇的,弟弟已经被人屠杀过一次,弟弟这一辈子是注定了要去干革命的。
当乌篷船穿过紫云桥的石孔顺流而下的时候,白秋云握住李乃之冰冷的手告诉他:
“一听说你被抓起,我就去找八姐,她指给我在这里等你……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
但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白秋云没有想到,在她给母亲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的第三天,白杨氏在圣堂街幽雅安静的竹园里自缢身亡了。
半年以后,李乃之作为省委书记被派往一个偏远的省份继续他的革命生涯,与他同行的只有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婴儿。
第十章
正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在致命的打击下土崩瓦解,正当李乃之对自己家族所发起的革命陷于失败的时候,李乃之的对手们却各自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自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炮声一响,李乃敬就开始在银城不动声色的大量收购盐巴,并指示九思堂在重庆的分号不惜一切,但要不事声张的买进市场上的食盐。随着天津陷落,上海陷落,南京陷落,济南陷落,广州陷落,整个中国大陆几亿人的海盐来源断绝,李乃敬握在手里的几十万担食盐顿时价格暴涨。等到国民政府来实行“食盐全部官专卖”的时候,李乃敬已经提前还清了“三大”银行的全部债款,并且又借着以法币兑换银元机会,狠狠割了白瑞德的肉。李乃敬终于彻底摆脱了多少年来积贫积弱的困境。银城人无不赞叹他的精明和胆量,李乃敬捻着胡子开心地向大家解释:“咸丰年间闹长毛,太平军断了海盐来路,九思堂也曾鼎盛一时,我如今不过是照着祖宗的样子故技重演罢了。”
九思堂摆脱困境蒸蒸日上的时候,白瑞德也不甘示弱。他凭着“三大”银行的实力,又凭着自己留学美国的牌子,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抗战期间在银城盐业界的要员,当了银城盐务局局长,替政府经办“食盐全部官专卖”这宗最大的买卖。银城盐商对这位新上任的高官无不趋之若骛,就像当年他们追逐白瑞德的美孚灯和钢丝绳的情形一模一样。
当银城这两位实业界的人物日上中天的时候,作为实际的地方最高长官,杨楚雄又名正言顺的出任了银城市市长。他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李乃敬和白瑞德拉进国民党银城市党部,并且安排他们做了副市长。从此,银城三大巨头合而为一,颇有几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新气象。
第十一章
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种颜色如此深深的震撼和感动,浑莽单一的黄色漫天漫地地涌过来,又在千山万壑之中起伏而去,看惯了红土、稻田、竹林和白鹭的眼睛,现在却被淹没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之中。在许多歌曲中被唱过,在许多文章中被写过,在许多同志嘴里听到过,在自己心目中被无数次想象过自寺革命圣地延安,被这浑莽单一的黄色涂抹出一派深不可测的荒蛮与神圣,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白秋云诧异地推推丈夫:
“乃之,乃之,你怎么了……”
李乃之抹下泪水:“想延安想了多少年了。
一九四六年一月,李乃之按照党中央的指令,离开地下党省委书记的工作,辗转千里,在黄土高原割面的寒风中,热血沸腾地远远望见了宝塔山。和那些满腔热情投奔解放区的青年学生不同,李乃之按照指示来到延安是为了参加“审干运动”,接受党对自己的审查。在中央组织部分配的窑洞里住下之后,李乃之发现自己的左面住着青海省委书记周觉三,右面住着甘肃省委书记郑雨农,大家都是在白区工作的,也都是来接受审查的。
初到延安,一切都让李乃之感到振奋和鼓舞,那种到处弥漫着的高涨的革命热情,那种从早至晚不时传来的阵阵歌声,那种军民一致的团结融洽,还有那些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列队而过的威武雄壮的部队,甚至连河谷里或山梁上隐隐而来的羊铃声,都让李乃之感到革
命所带来的勃勃生机。因为经常要去听各种各样的报告,李乃之在不长的时间内先后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看着这些革命领袖穿着粗布军衣,在讲台上诙谐自信地纵论中国和世界,李乃之觉得自己比当年面对枪口的时刻,更加理解了内心深处的理想,他深深地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振奋与幸福之中。
但是,很快李乃之就面临了比面对死刑更为严峻的考验,革命不仅需要他献出生命,也需要他献出灵魂。负责审查干部的领导同志告诉他,由于一九三九年李乃之在敌人监狱中的表现有无问题无法得到证实;在十四名同志都被枪杀,而惟独李乃之一人幸免于难这件事的过程中,无法证实李乃之是否有变节行为,党组织决定停止李乃之的党籍,并要求他写出书面材料交代被捕前后的详细过程;领导同志告诉李乃之,希望他能经受住党组织对他的考验。这对李乃之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在革命圣地被摈除于革命之外的。可李乃之毕竟经历了许多生与死的考验,李乃之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省立师范大学学生宿舍里那个忐忑不安的学生了。他压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向领导表示:自己一定会经受住党的考验,相信党终有一天会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结论。
这一天的下午,当李乃之激动不已地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白秋云极为惊恐地告诉他,隔壁的老周在自己的窑洞里自杀了,刚刚被人抬出去。白秋云流着眼泪取出一块怀表来:
“老周临死前来过家里,还和孩子们耍了一会儿。临走时把这块表拿给孩子们玩,我说要不得,老周说没关系,孩子们玩过了他明天来取……想不到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乃之,老周为什么要这样死,他真的是特务吗?”
李乃之久久的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白秋云看着丈夫失了血色的脸在土窑的暗影中惨白如纸。
革命总是不平凡的,很快又有更为重大的事情淹没了这种属于个人的一切。一九四七年三月,胡宗南将军的部队铺天盖地的朝延安拥来,中共中央决定放弃延安,就在千军万马撤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退之际,白秋云临产了。李乃之只有半天的假期,他匆匆赶回来为妻子接生,把刚刚生下的女儿放到妻子怀里的时候,他说:
这孩子就叫延安吧。长大了让她记住自己是在延安出生的。”
当天下午,白秋云一身粗布棉衣棉裤,头上裹了一条白羊肚毛巾,混杂在惊慌的农民当中带着三个女儿逃进荒山。她和十几个老乡挤在一孔满是枯草的荒废的窑洞里,三个女儿六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围在她的周围,襁褓中的延安饿哭起来的时候,白秋云轻轻拍着女儿对孩子们也是对自己说:
“不怕,不怕,爸爸说我们很快就会打赢的。”
一九四七年三月,那个叫胡宗南的军人率领他的千军万马,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占领延安。当胡将军英姿威武地站在宝塔山下的照片,被中国各大报纸争相刊载的时候,这位军人并不知道,有一位产妇因为他的战略攻势生下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就混在老百姓的队伍里逃进深山,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婴,在一孔荒废的土窑洞里藏了一个月,才被母亲抱出来看见太阳。
第十二章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李乃敬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那个末日,这一次是真的等到头了。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包围了九思堂,把几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从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拖出来,五花大绑地押过双牌坊的时候,只有族长李乃敬木然的脸上竟无半点惊恐。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有平日的手杖支撑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过双牌坊的石柱,李乃敬听见身后有不少人在哭,在许多人的哭声里他听见儿子双喜的哭声。他忽然想起儿子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忽然想起只有六个月的孙子,和为生孙子难产而死的儿媳。然后,就抬起头来越过围观的人墙,把眼睛对着远处那轮正在沉下去的晕红的太阳,瑟瑟的银溪好像一道伤口,正红波粼粼地从太阳里流出来。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枪的士兵身后,七十三年里他见过了太多的事变,见过了太多的士兵,现在眼里和心里都只有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红光。
在解放军攻占银城的前一年,白瑞德变卖资产举家出国之前,曾专门拜访过李乃敬一次。两位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相视而笑,几十年的芥蒂全都被这个会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谈之间白瑞德问到李乃敬今后做何打算,李乃敬摇着头只说了两个字:“老啦——”
眼看着共产党的解放军节节胜利,眼看着蒋总统的国军一败再败,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换代了。当时他心中只存了一个侥幸,只希望自己能死在这沧桑巨变的前面,那样便可一了百了省去无数的麻烦。等到持枪的解放军闯进绿天书屋,喝斥着将自己捆绑起来的时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难逃的结局,银城要改朝换代自己就必须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须得去死。所以,走过双牌坊的石柱在儿孙晚辈刺耳的哭声里,李乃敬听见一派房倒屋塌的回响,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尘土的气味。
银城那座曾经关押过农民起义军,关押过罢工闹事的盐工,关押过土匪大盗,关押过辛亥革命党,关押过地下共产党的监狱,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际又关进数百名犯人,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属于人民政府颁布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中应予判刑或枪决的罪犯。由于骤然间有了足够多的食物,监狱里的臭虫和跳蚤便轰轰烈烈地繁殖起来,它们拼命地吮吸着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尽可能地争取在这些活人变成死尸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后代。当许多犯人在这种难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声叹气的时候,李乃敬却平静得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每天只在自己的铺位上久坐不语,放风的时候也只在门前兀自独立片刻,不等收风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
被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双喜,自从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平静过,恐怖彻底地压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着活下去,他曾无数次地私下里和别的犯人商量:‘‘我只当了两天区党部书记,该不会杀我吧,杨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关我们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这种询问到最后全都变成了自言自语。战战兢兢的双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点支撑自己的东西,他盼着能和父亲讲几句,他希望父亲能告诉自己是不会被枪毙的。可是因为放风的时间是错开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着铁窗望着父亲站在门前的沉默的背影。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从铁栏背后伸出手来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个不过来……”哭叫声立刻被匆匆跑过去的士兵严厉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儿子的牢房侧过脸,看见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枪从肩头上取下来,看见三四支长枪和三四个背影拥挤在门口,他立即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
但是李乃敬没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会跑到牢房里来看他。背着长枪的士兵把李乃敬从牢房里叫出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人来探你。”跟在长枪的后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来人到底会是谁。被自己扶为正室的三姨太两年前就病死了,另外两位姨太太平时就满腹牢骚,现在大难临头绝不会来自讨苦吃。等到推开门,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六妹?”
李紫痕站起来:“大哥,我来告诉你,双喜的娃儿我带了。”
李乃敬这才看见,李紫痕背后的长桌上放的蓝花布包原来是一个襁褓,孙儿正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熟睡着。李乃敬猛然觉得枯涩的眼睛里一阵酸热,猛然觉得像是又看见几十年前六妹用线香烧了脸的那个早晨,屋里顿时安静得无声无息。终于,李乃敬又恢复到冷漠之中:
六妹,现在你何必再来做这种事情。”
‘‘我要把这娃儿养大。”
“六妹你好糊涂,养大怎样?不养大又怎样?这孩子日后无非忍辱含垢,何必强他来受苦。即便长大了,忍辱含垢中长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李紫痕反驳道:“我不晓得你们哪样想,我要把这娃儿养大!大哥,我来找你给娃儿取个名字,我只求你给娃儿做这一件事情!”
这样说着,两行女人的眼泪淌了下来,那一颗又一颗跌落到前襟上的泪珠,把李乃敬心里那些无叶的枯枝碰撞得缭乱不已。李乃敬终于被这女人哭软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李乃敬告诉李紫痕这孩子是之字辈,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这两个字在掌心里写给她看,教她一笔一画的背下来。背过之后李紫痕回身抱过婴儿。把孩子熟睡的小脸对着李乃敬,而后自己双膝跪地对孩子说道:
“来,之生,我们跟爷爷分手了……”
七十三岁的李乃敬终于把持不住,老泪纵横地朝那孩子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却又被涌流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六妹,你不该带他来……”
这样说着李乃敬断然直起身来顿足而去,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撇在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从此之后,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进,不管别人问他什么,闭口不吐一个字。和别的犯人不同,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这种自杀行为,在监狱里引发了一场严重事件。这是一种对于革命的公开的对抗。在经过几次严厉训斥之后,士兵们很容易的就用
刺刀撬开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饭强灌下去。管理监狱的张营长告诉李乃敬,他这个劳动人民的吸血鬼,他这个和反动派一起杀害过许多共产党员的反革命,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审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弃了绝食,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等侍人民和革命的判决。
牢房里没有日历,所以执行枪决的那一天李乃敬并不知道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气转凉了,只知道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行刑的现场如同赶庙会一般挤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军人,站在台上挥着手讲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然后,李乃敬觉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朝稀脏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来。他侧过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觉得这个胸挎钢枪的解放军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觉得这个场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的。接着,便一切都没有了,他没有听到枪声,也不会看见涂染到石墙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红。他当然更不会看到,在他之后还有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在这次胜利的涂染之后,银城已不复是原来的银城。

自从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扫荡了杨楚雄的防线,杨楚雄扔下残存的部下在仓皇之中携家飞往台湾之后,银城地下党组织在飘扬的红旗和震天的锣鼓口号声中公开了。随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银城人被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这个新世界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竞也是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当年就是她营救了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就是她的亲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听说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当这个传奇在银城被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银城人除去惊叹之外,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双牌坊的后边有山崩地裂也斩不断的风脉。
听着城外震天的枪炮声,换成了城里震天的锣鼓声,李紫痕想,也许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几年前李紫痕毅然决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担死亡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从这座城市里铲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队伍后边,眼睁睁看着九思堂的几十个男人被解放军战士捆绑着走出大门,走过双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惨白的麻绳走远了,李紫痕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类似的场面。李紫痕怔怔地转回身,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看见无边的空旷和荒凉朝自己涌来。接着,她在无边的空旷和荒凉中想起了那个孩子。她匆匆赶到双喜屋里时,在一片狼藉当中看见泪流满面的奶妈。奶妈说:
“这孩子好命苦,爷爷、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没得人收养他。”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奶妈:“不怕,我来把这娃儿养大。”
当李紫痕抱着婴儿穿堂过室走回家去的时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蝉的女人们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像当年她们想不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发了狠把线香按到脸上去一样。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挡住那些惊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后对孩子说:
“娃儿.叫姑婆。”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孩子还是哭。她迟疑片刻但还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当孩子的小嘴叼住奶头吮吸起来的时候,李紫痕浑身颤栗得如一
丛迎风的弱竹,在颤栗中李紫痕纷乱了大半生坚守的平静,在颤栗中李紫痕流下许多独属于女人的眼泪。于是,李紫痕便带了孩子去见九哥的同志们。那时,九哥的同志们正在杨军长的官邴里千头万绪地组建新政权。李紫痕不动声色地告诉书记、部长们,她要去监狱里和李乃敬见一面。九哥的同志们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女人: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头?”
“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九哥晓得了会说你没得觉悟,要生气的。”
“他蹲监我也看过。都是一样的,气啥子?”
“情况不同了嘛,时代不一样了嘛。”
“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
一时间李乃之的同志们相对无言,想起这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种种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对革命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们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那个下午李紫痕抱着孩子,走进了通向死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夹道。
九哥的同志们在无数次的劝阻开导失败之后搬来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虽然你许多年前失掉了组织关系,但你毕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李紫痕托人给弟弟回信说:几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弟弟和这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决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场就是要在自己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而且李紫痕还言之凿凿地告诉弟弟,这个孩子是他的堂孙,论辈分该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李紫痕找来一只摇床,每天坐在雷下绣花的时候便把摇床放在绣架的旁边,绣一阵花,摇一阵床,有时还会给孩子唱几句歌谣:摇——摇——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里唱大戏,娃儿妮儿都要去……摇着唱着,李紫痕就回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就曾唱着这支歌谣带大了只有一岁的弟弟。这个摇篮里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树苗,在李紫痕满目的空旷与荒凉中孤零零地摇着几片绿叶。李紫痕每日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在空旷与荒凉中体验到一股细如游丝,却又深长久远的牵动。有时候绣累了,她照旧还会依门翘首向远处打量,蜿蜒的银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樯桅也依旧会如以往那样历历在目。许多年来身边惊天动地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变她,也都显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执,沉浸在那股细如游丝却又久远深长的牵动之中。
执行枪决的那天,银城人倾城而动云集老军营校场。李紫痕没去,留在家里守着孩子唱歌谣,窗外的漾潆秋雨无声地淋湿了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房子,淋湿了整座城市,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孤独与恐惧。鼎沸的人声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也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李紫痕觉出自己在打冷战。接着,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来。李紫痕骤然停止了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婴儿的摇床边,被枪声惊吓的孩子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等到李紫痕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前立着惊恐不
安的冬哥。看见她醒过来,冬哥说:
“六姐,我没有去,我怕看杀人……”
李紫痕忙欠起身子朝摇床里张望,看见孩子睡得又香又甜。

在枪决了九思堂的三十二个男人之后,李乃之的同志们又没收了九思堂的全部财产,和双牌坊后边的那幢深宅大院,并宣布要让那座城市里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迁入牌坊街。那些日子里,那座城市的上空整日回荡着一支无比欢乐的歌曲:
三头黄牛,
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这支歌如春雷动地般震撼着银城,把所有的白昼和夜晚,都装在那辆大轱辘车上欢快地旋转。
在清除了那座深宅大院里全部的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之后,一位部长找到了冬哥,部长对冬哥说:
“你莫怕,我们不清除你。”
冬哥的心里仿佛也有一辆大轱辘车在震天动地地旋转,只是转得很惶恐。
“以前呢,你是为剥削阶级服务。以后呢,你给六姐担水。给六姐担水是为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不能讲价钱,你看要得不要得?”
“要得!要得!”
冬哥像得救了似的在惶恐中弄明白了部长的意思,连连点头不止。
冬哥本来就是这幢宅院里的水夫。冬哥担水是为给自己挣生活,冬哥从没想过为剥削阶级还是为革命工作的问题。几十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已不是原
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只是原来要累出满头大汗才能做完的活路,现在只要担一次就做完了。每天早晨冬哥担着水淋淋的木桶站在李紫痕的门外,按老习惯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六姐,水来了。”竹帘撩起来的时候,冬哥就会看见李紫痕有几分苍白的麻脸.就会看见李紫痕眼睛里无边的荒凉和空旷。冬哥就有些迷惑和不解——这偌大的一个家族,偌大的一幢宅院,怎么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女人。
这每天早晨的一担水越来越像一个仪式,凭了这个仪式冬哥在确认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几十年来冬哥和这个家族的对话,就只有这用三个字恭恭敬敬的组成的一句话——“水来了。”面对着那些高大巍峨的石坊,面对着那些深奥难解的匾额、门联,面对着那些深不可测的庭院曲径,和庭院内高高升起来的同样深不可测的如云的古树、翠竹,冬哥一直默默无言地用一根吱吱作响的竹担,坚守着自己的谦卑和惶恐,用皂角树下那口古井里的清水,在悠悠的岁月中浇灌着这幢深宅,和深宅中那曾经是人丁兴旺的家族。隔着那么多的神秘,隔着那么多遥远得叫人眩晕的岁月,冬哥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如此一览无余地看清了这幢深宅,如此毫无遮拦地面对了这个家族。
不久,在那些无比欢乐的日子里,蜂拥而来的新房客带着他们的锅碗瓢盆,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带着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淹没了那幢古老的深宅。回廊画栋下挂满了灿烂的尿布和衣服,曲径通幽处摆起了堂皇的粪便。假山竹丛里整日传出孩子的喧嚣,夜静更深的时分青灯烛照的书房内,响起来男人雄壮的吼叫和女人快乐的呻吟……绵绵秋雨在梧桐叶上轻轻敲打出来的迷潆的怅惘,月朗风清时雕窗画牖上投下的横斜的竹影,余辉晚照中紫燕归来的呢喃,都在这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的冲刷下,骤然褪去原来的色彩,变得破旧而又苍白。
新房客们掩饰不住自己对这幢深宅,和对九思堂的赞叹与新奇,常常会拦住冬哥问这问那:
“冬哥,鱼翅燕窝啷个样子,啥子味道?”
“冬哥。太太小姐些也都读书认字?”
“冬哥,六姐烧脸的那天你在没在跟前?”
“冬哥,四五房姨太太啷个睡法?一天天轮到起呢,还是大家伙到起?”
“冬哥,他们姨太太也娶起三房五房,为啥子叫你打起几十年光棍?”
对这些所有的追问冬哥只能谦卑地笑笑,只能对人说,水夫是下人,老爷太太些的事情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有了这个否定的回答,反而激起更强烈的追问,新房客们就会把自己最隐秘的担心和猜测端出来:
“冬哥,你晓得九哥在北京做了啥子官么?六姐为哪样不去北京找九哥?六姐为啥子要养起那个娃儿?冬哥,我们都晓得,我们不敢和你比的,二天九哥从北京回来,我们通通要搬起走的。别人家的房子乘不起凉的,不生根的木桩站不稳的。”
冬哥终于还是答不上来。冬哥只有涨红了脸窘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当中。但是冬哥隐约地感觉到,在这座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在大家无比欢乐的日子里,突兀着一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突兀着没完没了的关于这个女人的猜测。
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不去北京找当了官的九哥,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收养了那个孤儿,冬哥也不知道六姐一个人留在这幢深宅里是为了守着什么,这就像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先前要毁容吃斋,为什么后来又去做了地下党。冬哥只是暗暗地在心里希望六姐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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