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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李锐(当代)
“文达,秋云的房间你去不得,我那里你可以去,你姨夫这几天都不在家。”
说完,柳琼琚留下那个惊魂未定的男人,独自消失在竹丛树影之中。
无望是苦恼,渴望却是更深的苦恼。自从那一晚的奇遇之后,文弱的文达深深地陷进渴望的烧灼之中,一连几天不思茶饭夜不能寐,耳朵里响着柳琼琚那句意味
深长的提醒。有几次他甚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前抓住了自己房门的把手,可最后又都胆战心惊地败退下来,他不能更不敢去冒这天下之大不韪,一想到姨夫的震怒,他就会淌下浑身的冷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迈进楼上的那个房间,以后就永远得离开白园,就永远得生
活在人们的鄙视和仇恨当中。于是,他又在夜半时分独自一个人走到白园的芭蕉和竹林里去,像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荡。他不再看白秋云的窗口,却常常望眼欲穿的看着柳琼琚屋里的灯光,看着那个妖精在灯影里走动,看着那个妖精打开或是拉紧窗帘,又绝望地看着她把那抹光明变成一团绝望的漆黑。他急不可耐地盼着再有一次那样的奇遇,盼着芭蕉树的背后走出那个一身雪白的影子。哪怕她手中真的拿了一把匕首,哪怕那把匕首真的会冰冷地刺进自己的胸膛里去。可奇迹再也没有出现,柳琼琚再也不到园里来了,甚至有一次她掀开窗帘看见了树影里那个渴望的影子,也还是不动声色地熄灭了屋里的灯。随着那无情的一闪而来的黑暗,文达绝望地颤抖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窗帘背后那个女人冷艳的嘲笑。
一连三晚柳琼琚睡觉的时候都不插房门,她一直在平心静气地等着文达自己走进来,可一连三天文达都胆怯地未敢越雷池一步。到了白天在大厅或是楼梯上两人相遇的时候。柳琼琚在表外甥那张愈发苍白消瘦的脸上,看到两只被渴望烧得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更看到这
两只黑眼睛里的胆怯和懦弱。柳琼琚便一语不发地微笑起来。看见这个微笑,文达惊慌失措如一只逃事的野兽。这一天,柳琼琚微笑着在背后提醒那个逃窜的背影:
“文达,你姨夫明天就回来,他要你把这个月的账目准备好。”
逃窜者冷丁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柳琼琚就又笑着问道:
“文达,我说的话你听清了?”
文达点点头,文达忽然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傲岸的绝壁,从这冷傲的绝壁望下去是令人目眩的诱人的深渊,在这深渊的底里飞鸟远逝冷风拂面……
这个最后的期限终于使那个懦弱的男人鼓起了勇气。这一晚的凌晨两点钟,文达浑身颤抖着推开了楼上那面被他无数次想象过的房门。门没有插,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一身睡装的柳琼琚从睡榻上坐起来:
“文达,你没听你姨妈说我杀过人吗?”
文达有几分困惑地笑起来:“她说你的坏话太多。”
“不过,这件事她没有胡说。我杀过人,杀的就是你的姨妈。因为她先杀了我的儿子。”
“你为什么和我讲这些?”
“你就不怕我也杀你么?砒霜是哪里也买得到的。”
一瞬间,这个胆怯的男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正落进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圈套。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冷艳如仙的女人还是给了他勇气,他脱口说道:
“琼琚,若是真的吃了你放的砒霜,我死而无憾。”
看着这个苍白文弱的男人竟如此忘我的道出这生死不移的真情,柳琼琚有一刻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设置了这个引人丧身的陷阱。但是一切都太晚了,因为柳琼琚那双冷傲的眼睛里,现在已经看见推开了屋门的白瑞德。随着劈面重重的一掌,立刻有鲜血从文达的鼻孔里流出来。白瑞德怒骂着:
“你这畜生!以前你表姨说你我还不相信,真是廉耻丧尽的畜生!”
白瑞德的怒骂惊动了楼房里的人们,文达在众人无比惊愕地注视下逃回了自己房间。他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圈套彻底打碎了,他知道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想听他的解释.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的解释,冲动之中他开始立即收拾自己的行装,可刚刚往衣箱里放了两样东西他又停下来,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凄惨至极的笑容。
第二天,当惊慌失措的白杨氏要人撬开文达的房门时。人们在床上看到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文达死前一定十分的痛苦,床上的枕被被他蹬踏得一派狼藉,嘴角,鼻子和耳朵里都有残留的血迹。桌子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琼琚,可惜我是吃自己的砒霜而死的。
白杨氏嚎啕着扑到外甥身上,扑到自己惨重的失败上,哀哀不止地诅咒着那个伤天害理的妖精。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白瑞德不得不做出最后的抉择,他要白杨氏要么接受休书永远回娘家,要么住到省城的竹园去永远不许在银城露面。遭遇这样巨大的家庭变故,白秋云不能再过什么暑假,只好陪母亲白杨氏提前返回省城。临走前她找到柳琼琚质问:
“表姨,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文达?”
白秋云没有想到柳琼琚突然对她哭了起来:
“秋云,你说得对,我是冤枉了文达。文达不该这样死,他太胆小了,我本以为他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没想到。他竟是个真有血气的男人。这下安逸了……这下我们白园里就安逸了,前边死了我的儿子,现在又死了文达,这一下死够了,这一下不该死的人都死完了,剩下些活尸大家才安逸了……秋云,表姨六年前被你妈妈杀了儿子那天起,就不是人了……”
看着往日冷傲如冰的表姨竟然哭得如此痛不欲生,白秋云不由得也落下满脸的热泪。只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在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里,母亲和表姨结下如此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一九三五年夏天。当白秋云满含热泪随着母亲离开白园的时候,她第一次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想到这竟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心中不由感慨万端……
第七章

接到白秋云那封情意缠绵的情书的时候,李乃之正处在一个巨大的事件的震荡之中。为了这件事他整整一夜未能入睡,甚至连躺也没有躺下,他连续呕吐了两次.用肥皂把一双手洗了十几次,可还是洗不掉手指和掌心里的那个可怕的触觉,那个人临死前挣扎出来的可
怕的痉挛,从手指和掌心无比清晰地传遍全身,仿佛被一只火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过,手心的触觉经久不去。李乃之说不清自己是恐怖,是激动,是怜悯,是自谴,是痛苦,亦或还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神圣。
由于出了一连串的叛徒,一九三五年夏天省城各报载出一条轰动的新闻,省城警备司令部在一份公告里高兴地宣布:……共党分子弃暗投明者纷纷不绝,我部已将省城共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共党市委书记闻天雷,组织部长陈世杰,宣传部长马千里,一干要犯皆捉拿归案,其冥顽不化者将于即日在东校场就地正法……我部将一鼓作气追缉共党省委地下组织,以绝赤根。并就此正告共党魁首早日投诚回头是岸,凡自首悔过者予以宽大,既往不咎。
一连串的通缉、追捕和枪决示众把一九三五年夏天的省城笼罩在恐怖之中。但是警备司令部低估了对手的顽强抵抗,中共地下党省委组织在部署了紧急的撤退和转移的同时,决定立即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铲除叛徒,以绝后患。暑假前夕李乃之接到秘密通知,党组织要他留下来以勤工俭学为掩护,等待参加一项特殊任务。十一几天以后,在一间低矮嘈杂的茶馆里,一个代号叫老马的人向李乃之布置了暗杀地点和时间。当李乃之得知要去暗杀的叛徒就是光华中学的国文教员陈省身时,脸上露出来掩饰不住的震惊。他有些本能的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个平静清寒的身影,和十恶不赦的叛徒联系在一起。但是冰冷如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李乃之这种无用的情感波动。老马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组织上考虑到他入党的请求,将把这次暗杀叛徒的行动作为对他的考验。于是,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晚上,李乃之带领着老马和另一个连面目也没有看清的男人,悄悄潜进他曾经去过无数次的灯草巷,在五号院对面的一个门洞里隐藏起来。根据内线提供的情报,陈省身要在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才回家来看望孩子和母亲,过往胡同时他的手上永远提着一支打开机头的驳壳枪,实施暗杀的惟一机会就只有在他举手敲门的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乃之能听见另外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漫长难握的等待中,他禁不住三番五次地回想起一张微微仰着的慈祥的脸,回想起红苕闷饭的香味,回想起在桌子下面画胡子的大男和二男,他们绝不会想到竟是自己来亲手杀死陈先生。李乃之不能想象等到天亮以后,打开院门看到一具死尸,这间低矮的竹蔑房里将是一副怎样的情形。
由于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和分工,三个人像豹子一样猛扑上去的时候,老马嘎巴一声拧断了对手的腕子,抢过了那支危险的驳壳枪,另外一人同时用一根细麻绳死死勒紧对手的脖子,当即把绳子倒背在肩上,李乃之扑上去紧紧压住了那两条乱踢乱蹬的腿。干净。利索,无声无息,漆黑的一团当中只有几下含混不清的身体的碰撞声。教国文的陈先生只勉强挣扎了几下,就随着一阵浑身的痉挛丧失了一切反应,失禁了的大小便当即从他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臭味。为了保险,他们像扎口袋一样把那根绳子在脖子上狠狠扎死,然后,又把一张事先预备好的纸条放在死尸的胸口上,纸条上只有四个字:铲除叛徒。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三个人匆匆退出灯草巷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分手而去。
李乃之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绕过无数小巷、街口,在确认没有任何跟踪之后,才悄悄回到师范大学的学生宿舍,人还没有坐下便哇地一声喷出满地秽物,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同样的反肠倒胃地呕吐。为免招嫌疑他慌忙打扫了寝室,又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洗起手来,可无论怎样洗,也不能把那个肮脏恐怖的触觉从手上洗下去。
所以,当李乃之打开那个洁白的信封,读了白秋云无比深情的第一句话的时候,心头涌起来的不是激动,也不是幸福,而是一种难以诉说的荒唐。他不知道为什么就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把杀人和爱情这两件水火难容的事情,在同一天给了自己。这种荒唐让李乃之苦笑起来,笑过了,他又重新开始读下去: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犹豫了七年,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你讲。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七年前,你在《获虎之夜》里扮演的那个贫苦少年,看着你因为得不到爱情痛苦已极用猎刀自杀而死的时候,我不禁痛哭失声,事后我才明白,自己并非为了剧情而哭的……
在荒唐当中苦笑的李乃之还不知道,这些缠绵的情话.曾经刚刚被人利用来杀死了一个钟情的男人。写下这些缠绵情话的白秋云更不知道,七年前《获虎之夜》里的那个“贫困少年”,昨天晚上刚刚以革命的名义杀死了一个叛徒,七年前那个很学生腔的“贫困少年”已经永远消失了。昨天晚上的暗杀对于李乃之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仪式,跨过这道门坎,他将注定了永生永世再无可能走回到过去之中。在荒唐当中苦笑着的李乃之读完了白秋云的情书之后,觉得头脑里一片茫然,觉得什么也没有记住。于是,他把读过的信重又展开来,又从第一句开始读起: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李乃之十分荒唐的设想着:如果她知道我刚刚杀了陈先生,不知还会不会这样写。
一九三五年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由老马作为介绍人,李乃之正式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别人杀头的地下工作者。入党仪式是在一个旅馆里匆匆举行的,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们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对着一面很小的党旗宣读了誓词:我宣誓,忠于党的事业,保守党的秘密,宁可牺牲自己。绝不出卖组织和同志,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仪式一结束,两人便分头匆匆而去,淹没在嘈杂的街市当中。
一九三五年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入了党的李乃之还一直惦念着大男二男,和那个双目失明的老祖母。在犹豫了几次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到灯草巷五号院去了一次,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之中放下了二十块银元。双目失明的老人紧紧拉着他,一定要留他再吃一次红苕闷饭。李乃之婉言谢绝了,李乃之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那间屋子里,他有些不敢抬起眼睛来和老人对视,他惟恐那双眼睛会识破了自己的秘密。李乃之没有见到大男和二男,老人告诉李乃之大男二男辍学了,两兄弟现在靠拉黄包车挣生活,哥哥在前面拉,弟弟在后面推。老人说二男很有志气,二男现在就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些,那样就可以和哥哥一样了,就可以一人拉一辆车,就可以多挣些钱来打牙祭。这么说着,老人竞有几分开心地笑起来。李乃之立刻站起来告辞,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为了这件事情,李乃之受到党组织最严厉的批评。老马告诉李乃之,他的这种行为是在拿同志们和党组织的生命开玩笑,他的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与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不相称的,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老马毫不留情地宣布:党组织现在已经决定暂停李乃之的组织生活,作为这次对他违反党纪擅自行动的处分。后来,这次的处分终其一生都留在李乃之的政治档案中。那一次的谈话临近结束时,老马拍着李乃之的肩膀说:“你该到东校场去看看,闻天雷、马千里同志的头还在城墙上挂着,面对着这样的屠杀我们别无选择,革命是残酷的,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灭一切反动派!”
暂停组织生活的处罚对于李乃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仿佛一条被抛上岸来的游鱼,在焦灼的喘息中眼睁睁的看着波涛滚滚而去。李乃之陷在深深的悔愧和自责当中。他无法忍受这种被理想的抛弃,哪怕只是暂时的一瞬。所以,一九三五年夏秋之际,在悔愧和自责之中煎熬的李乃之无心顾及任何别的事情,他甚至无心顾及白秋云的爱情。

刚刚大学毕业就当中学校长,这是李紫云做梦也想不到的,尽管姐姐一再告诫:“妹妹你想好,那个人不会白白给你做校长的。”可李紫云受不住“校长”二字的诱惑,更何况还是全省闻名的银城中学的校长。李紫云几乎没怎么仔细考虑就答应下来,她请堂兄李乃敬向杨军长转告自己的决定。李乃敬十分高兴地夸奖李紫云:“我就知道八妹是有志气的,不会辜负杨军长一片好心。”
于是一九三五年夏天,在双牌坊到银城中学的大门 之间,就常常往返着一辆黄包车。每当这辆黄包车响着铜铃穿街过巷的时候,银城人就会指着说:“看,这就是九思堂的八姐,大学刚毕业就做起中学校长了。”
由于各界人士的呼吁,解散了七年的银城中学,在一九三五年夏天重建之后终于就要复课了。作为地方最高军政首脑的杨楚雄对银城中学的重建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他专门从当年盐税中拨出两万块银元,作为校舍整修、购置教具、延聘教师的开办费。银城人对杨军长的慷慨大度无不交口称赞。所以,当杨楚雄提出来聘请九思堂的才女李紫云做校长的时候,大家都不便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何况李紫云刚刚在省城师范大学毕业,是全银城第一位女大学生。只是杨军长如此破格的重用一位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叫银城人觉得有些惊奇。
但是九思堂总办李乃敬一点也不惊奇,他早就心领神会了杨楚雄的意思。那时候学校重建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在刚刚商量。有一次在聚会散场之后,杨楚雄留下李乃敬闲谈,说他已经预想好了一位最佳的校长人选。李乃敬问是谁,杨楚雄笑起来,还能有谁?九思堂的才女八妹不是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么!李乃敬说她太年轻,恐怕难孚众望。杨楚雄又笑,我当营长的时候比八妹还小些,只怕人家在省城另有高攀不肯低就呢!于是,李乃敬心领神会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有意退了半步说,汉初兄这事情还真是要看八妹愿意不愿意,谁也强她不得的。杨军长便高高地拱起双手来,八妹虽说在省城读大学,但这长兄如父,你的话她还是要听的。李乃敬又笑着退了半步,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讲自由第一的。杨军长便又再一次拱起手来,此事全靠梦麟兄玉成其好了,八妹实在人才难得呀!李乃敬不再退了,答应杨楚雄试试再说。李乃敬这样答应的时候.心里明白这件事情怕是并不那么简单,八妹并非不喜欢当校长,恐怕她做了校长以后不会答应杨楚雄要她做的另一件事情。而且李乃敬还知道,八妹身边正缠着一个年轻人,那是比她高一个年级的同学名字叫做陆凤梧,听说现在做了记者,长布衫上总别着一块报社的铜牌,去年暑假还来银城住过几天。李乃敬在映柳湖边的长廊里碰见他正在和乃之、紫云讲话。八妹报了姓名之后。他行礼问安,李乃敬也就寒喧而去,当时只觉得这年轻人眉宇间颇有几分孤傲之气。
答应担任中学校长这件事,李紫云只和白秋云一人推心置腹地谈过,那时候还没有放暑假,她们都还住在圣堂街的竹园。接到堂兄李乃敬的来信后李紫云兴奋不已,她告诉白秋云自己非常想去试试,白秋云爽快地支持她:
“怕啥子云姐,就去做起这个校长来,二天我毕业了,也去投靠你这大校长!”
“云妹,你莫开玩笑,我心里乱死了。”
”乱啥于¨
“我说走,那冤家会气死,他只怕我毕业后不留在省里。”
“他真心爱你就不怕海角天涯,难道平常的话只是说了听听,难道他写的《春水东流》也只为骗人读读就算了么?”
《春水东流》是陆凤梧在自己工作的那家《锦江报》上发表的一部言情小说,随着连载章节的增加,陆凤梧在省城名声日隆,尤其是在一些女学生中间已经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人物。但省城的女学生们并不知道,写《春水东流》的陆凤梧先生情有独钟,每天除了忙着叫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生离死别而外,还要必写一封情书寄到圣堂街六号的竹园去,情书里那些炽热的表白和倾诉常常叫李紫云脸红心跳。有时候,李紫云情不自禁地挑出几封来读给白秋云听,白秋云听过之后常常会感叹:
“云姐.你好福气。”
李紫云就安慰好朋友:“云妹,莫急,早晚也有人这样写给你的。”
“真有人这样写给我,我甘心追他到天涯海角。”
说了这些话之后,两位女大学生就非常“春水东流”的沉浸在自己浪漫的纯情之中。
毕业典礼举行过后,李紫云和陆凤梧又谈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返回银城。走的那天还是和白秋云同乘那辆福特牌轿车。由于有这辆汽车,分手时的情形就不那么古典,既没有“十八里相送”,也没有“长亭连短亭”。李紫云红了眼圈说: “凤梧我走了。”陆风梧说:“云,我一定去银城看你。”然后,那辆美国汽车很工业化地叫了两声,一溜烟开出了幽雅的竹园。李紫云便用一团手帕堵住两只泪眼哭出声来,白秋云看了也陪着一起落泪。哭够了,李紫云展开一把折扇给白秋云看:“你看他写的……”折扇上潇洒的行书抄录的是九百年前一个叫柳永的人写下的凄切的诗句: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触物伤情,李紫云又哭倒在座位上。但是那辆福特牌轿车很快就把李紫云送回到银城,送到一个中学校长千头万绪的忙乱、应酬之中。
有李乃敬和杨楚雄做后盾,再加上李紫云的全力以赴。银城中学果然办得有声有色。但是李紫云还不满意,她还想开风气之先举办银城历史上的第一次运动会,并且想把另外两家私立中学也联合进来一起进行比赛,她要让银城人看看什么叫新式教育,她要让银城人看看自己的魄力和能力。但是要办运动会就要花钱,李紫云向堂兄李乃敬讨主意,李乃敬告诉她去找找杨军长,并为李紫云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第二天杨楚雄就派了一位参谋到学校来找李紫云,说是杨军长请李校长到军部面谈,李紫云不由得暗自高兴。自从做了校长以来,杨楚雄对李紫云几乎是有求必应,李紫云甚至有几分佩服这位鲁莽的军人竞对民众教育如此的开明热心。李紫云兴冲冲随参谋来到岗哨森严的关帝庙,进了大门绕过正殿,七拐八拐来到一座清静淡雅的小院。迎门是一尊太湖石当了影壁,石后一条卵石拼花的甬道,道旁夹了几丛凤尾竹,阵阵菊香不知从何处幽幽地飘过来。参谋把李紫云引进客厅请她入座,而后参谋行礼告辞说:“请李校长稍等,杨军长即刻就来。”李紫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静静地打量,她发现客厅里白墙四绕别无装饰,只在迎门的墙壁上挂了一张宽大的中堂条幅,上面用端庄严整的柳体楷书写了一句孙子的名言: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李紫云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省城各报争相刊载的那场战事,那一次杨楚雄被人描绘成一位智勇双全的传奇式的人物。正想着,一身戎装的杨楚雄英挺潇洒地走进来:
“八妹,让你久等了!”
听他这样亲昵的称呼,李紫云微微红了脸。杨楚雄似乎并没有察觉,依旧豪爽地笑着:
“八妹。你好客气,你要钱办事我可说过不字?今天请你来是要请你看个东西,你快随我去看看满意不满意!”
说着杨楚雄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扶着李紫云的臂膀请她站起来,李紫云再一次被这种稍有过度的举动弄得涨红了脸。这一次杨楚雄注意到了,他呵呵大笑着道歉:
“八妹,你莫介意我们这些粗人。一会儿看了我送你的东西保你满意!”
果然不假,当李紫云走到院子里看见那支堂皇的军乐队的时候,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杨楚雄豪爽地挥挥手:“弟兄们给李校长吹打起!”在雄壮的乐声里杨楚雄得意地问道:“八妹,有这支乐队装门面,你的运动会还怕不风光么?”
李紫云高兴得涨红了脸:“杨军长,亏你想得这样周全。”
“八妹,这点事情算啥子。”杨楚雄说罢哈哈大笑,而后又盛情邀请道。“八妹,今天是重阳节,你就留在这里尝尝我的全蟹席!”
于是,一九三五年重阳节的那个傍晚,李紫云随着杨楚雄绕过几个门洞,来到一处环廊四围的院落。刚一进院门赫然看见满院粲然的菊花流金溢彩,阵阵幽香扑面而来。院子正中的藤萝架下面有一只石桌,四只石凳,桌上早已摆好一桌精美的菜肴,杨楚雄笑着邀客入座:
“今天是重阳佳节,特邀八妹这样的雅人到寒舍赏菊吃蟹。不然蟹都给我们这些俗人吃了还有啥子雅兴?”
说罢杨楚雄将满桌的美味一样样点给李紫云听:蟹黄海参,蟹烧凤尾,鲜蒸全蟹,生片菊花火锅,蟹黄点心……自然少不了助兴的老窑特曲。一餐全蟹席一直吃到新月东升,修竹弄影。李紫云告辞说无论如何不敢再打扰了,杨楚雄吩咐自己的卫兵护送李紫云回家。送出
大门时杨楚雄抱拳拱手对李紫云说道:
“八妹,以后只要你高兴的,我杨某能做到的,只管说!”
酒意微醺的李紫云不断地回谢着,等到独自一人转过身去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想起来姐姐的警告:“妹妹,你想好,那个人不会白白叫你做校长的。”黄包车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响着,卫兵们的脚步也在身后整齐有力地响着,李紫云就觉得姐姐有些可笑。一九三五年重阳节的那个晚上,酒意微醺的李紫云坐在幽深的秋夜里,闻到许多幽深的菊花的香味。

一九三五年夏天,九思堂总办为夫人李王氏大办丧事举城轰动的时候,大兴公司的总经理白瑞德不声不响的去省城住了几天。没过多久李乃敬听到一点风声,说是省城的大恒、大通两兄弟的钱庄要合并改办银行。李乃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因为九思堂几十年来欠下的六十万块银元的巨债,都是向这两家钱庄借贷的,这两家钱庄可以说是操着九思堂的命根。亏得这两家钱庄与九思堂是世代之交,彼此也都是老字号,大家场面上都还是一团和气,从未因债务的事情打过官司,可如今这么一改不由人不担心。但夫人的丧事在身,每天门前车水马龙来客不断,李乃敬实在分不出身来顾及此事,便委托师爷赵朴庵到省城走一遭。
赵朴庵坐了一乘滑竿晓行夜宿,五天之后赶到省城,按惯例住在钱庄的客房里,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去见两位东家。递上李乃敬的手书,又给两位东家各送了当年新买的一对高丽参和一副鹿茸,两位东家说已经听说了夫人谢世的消息,又说这点小事何劳师爷辛苦,只差人带封信就行了,我们和九思堂世代之交,再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失了信义,请梦麟公放宽心。然后两位东家又说师爷路途劳顿,不妨在省城多休息几天,下下馆子,听听戏。有了这些答复赵朴庵放下心来,也就真的在省城盘桓了几日,真的下下馆子,听听戏。而且赵朴庵觉得这一次两位东家的招待分外的热情,分外的大方,甚至还把桂芳园的萧五娘请到客房来为他唱曲做乐。于是下过馆子,听过戏,又和萧五娘对饮做乐之后,赵朴庵高高兴兴坐着滑竿返回银城,禀告李乃敬说平安无事。但是赵朴庵不知道就在他返程的路上,省城报纸载出一条新闻,说是老字号的大恒、大通两家钱庄为免倒闭之险,经过秘密协商,与银城大兴公司合资兴办“三大”银行。因为大兴公司所出资金占银行资金总额百分之六十,所以三大银行总经理由大兴公司的白瑞德先生担任。为整顿银行业务,总经理白瑞德先生已率律师、会计师一干人等进驻银城,准备向银城盐业场商清理久拖债务,不日将有巨额资金收归银行,必可壮大“三大”实力,云云。白瑞德这个雄心勃勃的举动,在省城金融界引起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明白这次表面上是三家合资,实际上是大兴公司兼并了那两家经营不善的钱庄。由于握有巨额债权三大银行一举取得对银城盐业的相当的控制权。对白瑞德这个有魄力、有远见的举动,同行们无不暗暗的叹服。
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九思堂总办夫人李王氏的丧事轰轰烈烈的刚刚结束,白瑞德的律师就找进九思堂的大门里来。听完律师们讲明了来意之后,李乃敬和赵朴庵惊出浑身冷汗,直到此时才明白终于落进了白瑞德的圈套。而且这一次再不可能有什么绝处逢生的奇迹了。送走律师之后,赵朴庵气得捶胸顿足:
“梦麟,梦麟,我在省里叫龟儿子些骗了……梦麟,我误了九思堂的大事……”
李乃敬怔怔地看着老师爷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自言自语道:“莫非他真的要看我家破人亡么……”
一九三五年夏天,见过白瑞德的律师之后,九思堂总办师爷赵朴庵心事重重回到家来,一个人关在书房内长吁短叹,不吃饭也不喝水,老妻和儿女们进屋来劝解却都被他挥斥而去,一家人吓得鸦雀无声,一直等到傍晚时分仍不见有动静,老妻只好硬着头皮再去书房,推
开房门时当即昏死在门坎上。儿女们慌乱地冲过来,眼睁睁地看见父亲吊在半空里的尸体,呼天抢地的哭嚎声立刻惊动得四周的邻居们都跑了进来。人们看见老师爷在书案上留下遗书两封,一封是给家人的,吩咐自己的丧事一切从简,不可麻烦亲朋好友,尤其不可麻烦九思堂的东家,丧事期间拒收任何赠送。另一封是留给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
梦麟贤侄:
予蒙先公知遇之恩,供职九思堂三十载矣。先后伴主两代。无功可夸,惟尽心尽力而已。此次省城之行有负重托,酿成大祸,老朽罪责难推。自随先公心无它愿,惟与九思堂共存亡,
今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虽痛心疾首,而无力回天,悔哉痛矣!老朽惟自裁以谢罪,殉职以报恩。自此之后,阴阳两路,生虽不能伴主,死亦魂不离左右。临书含涕,悲与歉俱。尚祈贤侄顺变节哀,勿为境遇所伤。有朝一日,大业中兴,勿忘相告泉壤之人也。
得到噩耗,李乃敬读罢老师爷的遗书禁不住热泪横流,当下叫家人与自己一起穿戴孝衣,领着一支悲嚎的队伍触目惊心地走出了双牌坊。整个银城再一次被轰动了,一时间,三大银行为索债款逼死人命的事,在银城被所有的人忿忿不平地议论着,人们都在叹惜着忠心耿耿的老师爷赵朴庵。九思堂总办李乃敬没有按老师爷的遗嘱简办丧事,再一次在银城张扬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李乃敬决心把这场丧事办成一次对白瑞德的示威——哀兵必胜,他要用老师爷的死造成道义上的谴责,用来扑灭白瑞德的气焰。为此,在赵朴庵的丧事期间,李乃敬一身孝服找到白园去问白瑞德: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人不畏死,谁也奈何不得他,只不知你白先生怕死不怕死?”
一九三五年夏天,经过深思远虑密谋策划的白瑞德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兼并九思堂指日可待,可他没有想到老师爷赵朴庵的自杀,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障碍。银城盐业各家场号群情激愤,全都站在九思堂一面,所谓众怒难犯,白瑞德只好再一次收起牙齿,只好把原打算一次清算的债款再次延期。九思堂将以自己收入最丰的通海井和永通枧道做抵押,每年交回十二万元的债款。分六年本利两清。否则以上两项产业将归三大银行所有。不管银城老字号的盐商们多么的忿忿不平,白瑞德还是以自己咄咄逼人的力量,从此在银城牢牢地立稳了脚跟。
老师爷赵朴庵绝没有料到,一九三五年夏天他的一条老命,竟奇迹般地挽救了九思堂,挡住了白瑞德兼并九思堂的野心。当那场债务纠纷在地方长官、法院和场商盐号各界人士的协助下,终于妥善解决了之后,李乃敬再次率领九思堂满门老少,去给老师爷跪哭灵堂。想到老师爷一片赤诚,想到自己才失夫人又失知音。想到今后前途难测,而又形单影只,李乃敬禁不住痛放悲声。无论是老师爷的妻儿,还是他自己的家人,都被老爷的哭声惊呆了。人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向冷面如霜不怒而威的李乃敬,竟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真情。
等到丧事一完,李乃敬就把老师爷的两个儿子全都安排在自己的井灶上,并要总柜房支银洋一万元付给老师爷的遗孀作为抚恤。
一九三五年夏天,银城人把九思堂数月之内生离死别,险象环生的事变看在眼里,无不感叹着如此忠义难得的主仆,无不感叹着世事的艰辛,命运的难测。
第八章

再有一个学期就该拿到毕业文凭的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被省立师范大学勒令开除了学籍。校长亲自签名的开除布告,在校园大门的影壁上刺目地张贴着,与此同时学校门口和校园四周刺目地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十天前轰轰烈烈的请愿游行,被士兵们寒光闪闪的刺刀一扫而光。但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李乃之在那场轰动全国的“一二·九”运动中,以自己出色的组织才能和义无反顾的勇气,再一次向地下党组织证实了自己对革命的忠诚。在这场运动中李乃之以省立师范大学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当选为省城高等院校学生联合会的执行主席。李乃之领导同学们游行请愿,街头演讲,散发传单,到处呼吁抗日保国。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亲手起草的那些热血沸腾的“通电”,至今读来依然字语铿锵大义凛然:
全国共赴国难,南京中央社转全国同胞公鉴:
冀东自治,显系奸人作祟,有目共瞻,毋庸置辩。近更逞其毒螯,浸及平津,河山呈变色之概,华夏入危亡之境,邦国殓瘁,迫在旦夕。北平各校同学见危授命,奋然蹶起,作救国之呼号,凡属破坏领土与主权,无论巧名如何。一概反对。热血益心,可格神鬼,申正气于天下,显大义于人间。幸赖心理国防,强鼓民族意识,我全国同胞亟应唱于相随,共赴国难,以图相存。除电呈中央,恳即乾断捍卫,又电应北平各校同学。誓为后援,特此电闻。
保障爱国运动,急!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勋鉴:国步艰难,至今益急,殷逆背叛冀东,汉奸滋浸平津,丧心已极,覆载不容,荒谬机构,首足无别。平市学生,懔伊川为戎之慎,尽秦庭呼号之能,事属救国,谊亦正大,乃惨被拘捕,何以示后?恳饬平市当局,迅释被捕学生,并明令保障嗣后一切合法爱国运动,以正纲纪,而固国本。谨此电陈。伏乞鉴垂。
可是起草了这些热血沸腾的“通电”的李乃之,却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刚刚被警察局传讯之后,又看到了学校门口的那张校长签名的布告。李乃之无比轻蔑地对着那张布告冷冷一笑,又无比轻蔑地打量着那些如临大敌的士兵,而后,心平如水的回到宿舍里收拾自己的行装。七年前那个悲愤彷徨的青年学生,如今已是一位职业革命家。李乃之刚刚和老马秘密地接过头,老马告诉李乃之,地下党的省委领导对他在最近的对敌斗争中的表现十分满意,考虑到李乃之现在的处境,省委决定要他离开省城,先秘密参加两个月的地下工作训练,然后返回家乡银城,利用九思堂的家族关系做俺护,去宣传抗日,组织盐业工人工会,重建地下党的组织,并任命他为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老马还告诉李乃之,组织上考虑并审查了他汇报的有关白秋云的情况,认为此事不宜过急,还要对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白秋云做进一步的考验和了解。老马提醒李乃之,这同时也是对他的考验,作为一名职业革命家,第一条原则就是无条件的一切服从组织。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当李乃之心平如水的丢了大学文凭,在宿舍里收拾行装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充满了对眼前这个挑在刺刀尖上的社会的蔑视,那张原来应该得到的大学文凭,本是这个社会惟一可以打在自己身上的一个烙印一个记号,可现在它连这件事情也做不到了。李乃之深信自己和自己的同志们舍生忘死所献身的这项事业,必将铲除掉这个垂死的世界,必将带给中国无限美好的希望和前途。为了这个伟大的理想,李乃之决心不惜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决心奉献出自己的爱情。经过反复的思量,李乃之决定由自己来斩断和白秋云的关系。李乃之觉得自己实在不忍把白秋云带进这种血腥的危险当中来,李乃之更觉得白秋云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未来可能发生的那些打击和磨难。
所以,李乃之在临离开省城之前,特意邀请白秋云到双盛园去吃一顿午饭,并且特意点了那道最著名的“驼虾抱珠”。可是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眼看午饭时间快过了,才终于看见白秋云急匆匆走上楼来。入座之后白秋云兴冲冲讲出一个意外的消息:
“乃之,我今天找了五十名同学写了一封联名信给校长,反对学校开除你的学籍。刚才是我亲自把信送到校长手里的,校长见了信大发雷霆,说我们无法无天。说要把我们五十人通通开除,样子凶得吓人。不是和他吵架我早就来了。”
听了这个消息,本来就有些为难的李乃之更觉得难以开口了。等到吃过饭,又等到喝了茶,一直等到把白秋云送到圣堂街的竹园门口,李乃之才终于把话讲出来:
“秋云,暑假里收到你的那封信,我一直没有回答你。”
李乃之艰难地和白秋云无比激动的眼睛对视着,横下心来又说道:“秋云,我想过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们到此为止吧。”
李乃之以为白秋云会哭,会喊,会骂自己,可他没想到白秋云就那样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怪物,白秋云只说了一个“你……”字就猛然昏倒下去。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李乃之手忙脚乱地抱起白秋云的时候,竹园的仆人领着白杨氏从大门里跑了出来,白杨氏当胸抓住李乃之的衣服质问着:
‘‘你把秋云怎样了?你刚才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李乃之无法向这头母兽一样的女人讲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撕扯,可眼睛却一直盯在白秋云的脸上。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想到自己也许是做错了一件事情。
一阵吵闹之后,竹园的仆人把那扇冰冷沉重的铁门重重地关死了。当铁门轰然作响地关死的时候,李乃之仿佛被金属的撞击声惊醒了似的,抬起眼睛打量着这扇隔断了自己和白秋云的铁门。那一瞬间,他格外清醒格外尖锐地意识到自己和白秋云的不同,这道铁门的内外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正像双牌坊大门的内外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自己当年是那样悲愤地挣脱了那座大门。想到自己肩负的使命,李乃之不由得深深的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动摇而惭愧。于是,他断然转身离开了那道沉重的铁门,把安静的圣堂街和幽雅的竹园毅然决然地撇在越来越远的身后。

临行前报馆总编曾开导陆凤梧:“凤梧老弟,你何必非她不娶呢,难道省城的姑娘都比不得九思堂的八妹么?刘兰芝、祝英台那样的故事也只是写写诗,唱唱戏而已,你写《春水东流》的人比我更清楚些。还是快去快回,下星期副刊的版面还等着你的续篇呢。”
陆凤梧听不进去总编的话,陆凤梧觉得这等俗人是不足与论的,所以听了总编的开导之后,陆凤梧只是冷冷一笑。心比天高的陆凤梧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和自己的一腔柔情,他从来不想,也从来就不相信自己所钟情的女人,除了嫁给自己而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他觉得所有这些暂时的分别,都不过是为自己的爱情增加几分耐人品味的回忆。所以当他把柳永那些凄切的诗句,潇洒地抄录到那面折扇上的时候,心中涌起来的不是伤感而是陶醉。陆凤梧对着总编冷笑的时候并不知道,数月之前总编接到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亲笔信.而且这信是差专人送来的,李乃敬在信上提到八妹紫云的婚事,说是家中已另有人遣媒求婚,希望总编能把陆凤梧的情形和行踪随时通知自己。所以,陆凤梧人还没有动身消息却早早传到了九思堂,已经有人想好了接待这位省城才子的办法。恃才自傲的陆凤梧虽知自己家境清贫,但他从来不为自己的清贫而自卑,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配不上九思堂的地方,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两句读书人古往今来的理想,无疑将会被自己的经历所印证。所以,一九三五年十二月,陆凤梧两袖清风一身傲骨奔赴银城的时候。身上除了那块标志记者身份的铜牌而外,只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别了一支金笔,这支刚刚用稿费买来的“派克”牌金笔,是他准备送给情人的礼物。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带着礼物的陆凤梧坐了一乘滑竿,迎着初冬的寒风,兴冲冲如一江春水朝银城奔涌而去。走到鸡鸣镇打尖歇脚的时候,李乃敬派来远迎贵客的专差早已等待多时了。喜出望外的陆凤梧当即转坐到那乘漂亮舒适的暖轿里去,只是他绝没有想到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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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紫云跟着堂兄李乃敬走进司令部的时候,只知道是杨军长有紧要事情请他们来面谈。可是喝过茶,吃过晚宴仍不见杨楚雄谈什么事情,李紫云心里惦记着要来看她的陆凤梧,不由得有几分焦急,便催问那两个男人:
“不是说杨军长今天有紧要事情要说吗?”
杨楚雄面露难色地站起身来:“八妹,这件事情太过重大,非你不可的。”
李紫云笑起来:“堂堂杨军长还有什么难事非我不可么?”
李乃敬也跟着站起来:“八妹,这件事情真的是非你不可。”
李紫云忽然觉得身上在发冷,忽然觉得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寒气,正逼人地把自己死死地捆绑起来。当她终于听明白了这两个男人要她做的事情之后,两行悲泪夺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眶而出:
“你们要我负了凤梧做姨太太……一个银城中学校长只换一个姨太太不是太便宜了么……你们把凤梧怎么样了,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车乃敬赶忙安慰道:“八妹,你莫急,我已经打发人到鸡鸣镇去接凤梧,我保他不会出任何事情。八妹,你若真的为他好,就该明白我这一片苦心,就该晓得我这都是为你好。”
可是李紫云什么也听不进去,屋子里只有她无可奈何的哭声。一直等到李紫云哭累了,杨楚雄带了几分火气表白道:
“八妹。我当兵打仗半辈子杀的人不止千百,再多杀一个陆凤梧也不过一句话,实在是为了你我才手下留情的。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你要什么我杨某就答应你什么。你不想做姨太太,我就给你做正房夫人,我就把那两个黄脸婆送回老家去。八妹,难道我一个军长还比不过一个摇笔杆的穷书生么?你也该留点面子给我,我杨某人一辈子还没有这样求过谁。”
这天晚上,一乘小轿抬着刚刚做了正室夫人不久的三姨太进了杨军长的司令部。这天晚上三姨太与李紫云同宿一馆,三姨太陪着李紫云一起流了许多女人的眼泪,三姨太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在姨太太的位置上熬煎了那许多年。三姨太真心诚意地羡慕李紫云,说是你八妹进门就当正房夫人,不用看人脸色,难得杨军长竟是这样痴心的男人。说是这门亲事只要成了。你八妹就救了九思堂,救了李家老老小小满门的亲人,就成了九思堂的功臣,他白瑞德的大兴公司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得我们。说是八妹你就当为了救全家人委屈了自己一次吧,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三姨太说着说着竟哭成了一个泪人,反倒弄得李紫云闹不清到底是谁该比谁更伤心。
第二天一早,急着要见李紫云的陆凤梧乘摆渡过了银溪赶到双牌坊。李乃敬叫人引他到客厅见面,两句寒暄之后自然就转到正题。陆凤梧说紫云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见面,李乃敬说不忙,我派人到鸡鸣镇接你来就是讲这件事。陆凤梧说她到底人在哪里。李乃敬说再等一刻你自己就会明白。陆凤梧说我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李乃敬说再等一下会有人来你自会明白。正说着,有人来报:杨军长的陈副官带了聘礼来见。转眼间。陈副官领了一队穿戴齐整的士兵站在客厅里,陈副官叫士兵们一一打开了那些锦盒、宝箱之后,又把一张大红礼箪展开来一一念过一遍。李乃敬看着那摆满一厅的金银珠宝、锦衣绣缎问陈副官,八妹可曾说过要见什么人没有。陈副官说,没有,说八妹现在正和杨军长在司令部里看堂会。李乃敬转身对那位省城的才子问道,凤梧,八妹就一点点口风也没有对你露过么。看着眼前这个场面,心比天高的陆凤梧仿佛遭了晴天霹雳,被一闷棍从云端里打了下来,早已气得不辨东西南北,眉宇间的孤傲之气早已变做一片凄凉的惨白。陆凤梧强打精神露出一丝笑容,要李乃敬转告八妹,就说我陆凤梧恭贺她喜结良缘,恭贺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说完这两句话他告辞而去,李乃敬急忙对着背影客气,凤梧你何必这样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到时我派暖轿送你回去,你若是这样走了八妹还要怨我待你太冷淡了。陆凤梧没有回过头去,陆凤梧不能回过头去,此时此刻,正有两行眼泪无遮无拦地挂在脸上,陆凤梧已经丢了所有的东西,不能再回过头去丢人。
陆凤梧恍恍惚惚走到街上,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先生可要刻字?陆凤梧停下来,看见一位摆摊刻字的手艺人,陆凤梧顺着手艺人的指尖又看见了自己原来准备送给情人的礼物。他把那枝金笔拔出来凄然一笑,然后,一字一句的教那手艺人把一行著名的诗句刻在笔
管上: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手艺人边刻边恭维:先生好文彩。陆凤梧又笑笑。不由得又想起分手时自己留在折扇上的炫耀和陶醉来。曾几何时假的竟然变成了真的,而且真实得如此不可更改,真实得如此无情无义。就在不远处关帝庙巍峨耸立的楼宇历历在目,笙管齐奏锣鼓喧天的堂会唱得正欢。
陆凤梧心摧欲碎,孤旅他乡孑然一人,悲痛欲绝的时分能够安慰他的,只有八百年前的一位伤心的诗人。陆凤梧拿了笔又返回双牌坊找到六姐李紫痕,把笔交过去的时候只说这是八妹的东西,请务必转交给她。然后,陆凤梧又独自走到银溪的摆渡码头上来。冷寂无声的码头上除了一叶小舟,一个梢公而外再没有别的人。冬日的银溪幽碧如玉,陆凤梧登上小舟荡进河心的时候,忽然觉得无牵无挂的心中空荡荡的如眼前这冷寂的河谷,凉冰冰的如脚下这无声的清流,他忽然就想起“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诗句,忽然就想起一位美丽而哀绝的女人来。不远处天车井架的下边传来苍凉激越的挽子腔,眼前摇桨的梢公背对着自己也跟着挽子腔唱起来。
陆凤梧痴呆地望着幽碧的清水中那个美丽哀绝的女人,无声无息地朝她忘情地走过去……
等到惊慌失措的梢公发现客人不见了,找来许多人帮忙把他的客人打捞起来的时候,陆凤梧早已断气多时了。围上来看热闹的银城人都认不出这个水淋淋冷冰冰的男人是谁,也都猜不透这个陌生人怎么竟会糊糊涂涂跌到水里去了。因为怕担人命官司,梢公大喊大叫地向人们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好好地走着,他就不见了,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位先生拖下去的……
李乃敬急匆匆赶到戏台前,把这消息告诉杨楚雄的时候,杨楚雄大喜过望地喊起来:
“这不是天意么,这下八妹还有什么话说?我们快去告诉她!”
“汉初,这件事万万草率不得,不要让八妹以为是我们用计害了她的人,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你说怎么办?”
“现在只有痛下针砭了,让八妹自己去看看死人,去听听那梢公讲一遍原委,我们多说一句都要坏事的。”
“要得,要得,就依你!”
哭得死去活来的李紫云没有想到一夜之隔,她竟与自己的情人永诀阴阳。死了客人的梢公吓得跪在地上只求八妹莫冤枉了好人,李紫云顾不得听梢公讲话,一口一个“凤梧,是我害了你”。李乃敬叫人把李紫云强拖回去,又差人买了棺材装殓了陆凤梧发送回省城去。一
个星期之后,省城《锦江报》副刊在通常连载《春水东流》的版面上,登出一则总编亲自执笔的讣告:
本报同仁以悲痛之情敬告读者诸君:春水东流>作者陆凤梧先生,曰前赴银城访友,不慎落水身亡,所载篇章无以为继。我等痛失挚友,读者痛失知音,呜呼哀哉……

李紫痕替妹妹接过那支金笔的时候,曾经猜想到自己也许是接过了一个难题。果然还不到两个时辰就传来陆凤梧落水身亡的消息,这消息顿时让李紫痕失了方寸。冬哥担水进来时,发现李紫痕正把一块手帕哭得湿淋淋的,冬哥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李紫痕告诉他:
“陆先生刚刚在河里淹死了。”
“哪个陆先生?”
“来找八姐的那一个。”
冬哥摇着头:“哪里会呢,刚刚我担水还看到他走出门去。”
李紫痕顾不得再多说,攥了那块泪迹斑斑的手帕走出门去,冬哥慌慌张张地放下水担跟在后边。等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看到水淋淋的陆凤梧正躺在码头冰冷的石阶上,零乱的湿发一缕一缕的交叉着,乌青的嘴唇半张着露出几颗白得刺眼的门牙,惨白的脸上残留着几抹泥沙的污痕,好好的一个活人,一眨眼变成一具躺在石头上的尸体。李紫痕伤心地蹲下身去,用手中的那块手帕替陆凤梧擦去脸上的泥沙。冬哥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着:“刚刚我还看他出门去,啷个就淹死了?”知道淹死的人是九思堂的客人后,赶来看热闹的人越发多起来,每一个人都想看看死人的模样,都要追问一遍是怎样淹死的,那位梢公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先生拖下去的。”李紫痕不忍心让陆凤梧这样暴露着被人围观,只好把手帕为他盖在脸上,盖上去了才发现自己在手帕上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两只恩爱的水鸟正踏着清波朝一朵莲花游过去,李紫痕终于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你两个好糊涂……”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银溪在石阶下无动于衷的流着,它既不悔愧自己刚刚淹没了一个伤心的故事,也不悔愧自己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孤傲的灵魂。李紫痕蹲在陆凤梧的尸体旁边,不知怎么就想起白云寺那满山冷寂而又平静的夕阳来。
一直等到发送了陆凤梧,李紫痕才把那支金笔拿给李紫云,想不到妹妹竟无动于衷的把笔推回来:
“姐姐,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了。”
“妹妹,你和杨军长这件事情,你到底哪样打算?”
“管它,由他们。”
“妹妹你想好。杨军长比你大了二十岁。”
“大五十岁又怎样,横竖是嫁给他了事。”
李紫痕哭了:“妹妹,姐姐守在家里供你们读书上学,是为你们好……”
李紫云笑起来:“姐姐你好糊涂,杨军长不是我们银城第一个大人物么,嫁给他,我们九思堂,我们姐妹三个不是有了一个大靠山么?别人想攀也攀不上的,杨楚雄情愿送给我还不好么?” “妹妹,你莫说气话,姐姐知道你心头难过。”
“姐姐我不难过,我只是没得心思再想,再争,一丁丁儿心思也没得了。横竖是只有这一辈子,横竖将来是要死的。”
李紫痕放声哭起来:“妹妹妹妹,姐姐已经一辈子守了菩萨,难道姐姐这一辈子只换你一辈子的没意思么
听了这话,李紫云终于忍不住也哭起来,又把那支刻了字的金笔握在手心里看,看一回,又哭一回:“错了,错了,全都错了,投错了胎,生错了人,不该在这时间来到人世上遇见他……”
李紫痕把妹妹抱在怀里:“妹妹你哭吧,哭出来心头好过些。”
姐妹两人正在抱头痛哭的时候,冬哥恰好来送水,冬哥推门走进屋来姐妹两人顿时惊呆了。只见粗手大脚的冬哥一反往日的装束,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中山装,李紫痕声色俱厉地追问道:
“冬哥,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冬哥浑然不觉地回答说:“这是陆先生身上的衣服。那天给陆先生换了新衣服,这身湿衣服没得人要,白白扔了太可惜,我就拣来穿了。”
李紫痕气得又哭又骂:“冬哥呀,你这瘟尸好不懂事,好不晓得道理,陆先生的衣服你哪里能穿得?八姐要给你活活气死了。还不快些脱下来!”
冬哥一边忙忙地往下脱衣服,一边急红了脸告罪:“八姐你莫生气,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我不晓得陆先生的衣服穿不得,不晓得你会生气,我只是可惜它白白扔了,这衣服还是新新的衣服……他们都说穿死人衣服晦气,我就说我不怕,陆先生又不是外人,陆先生是
好人……”
冬哥语无伦次地边说边脱,看见李紫云脸上淌下来的泪水便猛然住了嘴。看着那两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冬哥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弥补才好。看到冬哥胆战心惊的样子,李紫云反倒来安慰他:
“冬哥你莫怕,我不怪你,以后不再穿它就是了。”
这一天的下午,李紫痕、李紫云带上冬哥,在去往白云寺的山路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把陆凤梧的一身衣服埋在一株松树下面。看着冬哥把石头一块块地垒上去。把那小小的衣冠冢精心地垒好,李紫云觉得转眼间有许多过去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都被冬哥的石块一起埋在那个冰冷的坟冢之中。李紫云觉得那些冰冷的石块都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堪重负深深地叹息着仰起头来。看见一片淡得模糊的白云正消散在空旷高深的蓝色之中,她自言自语地对李紫痕说:
“姐姐,以前不懂得也不相信的,现在都懂得也都相信了。”
李紫痕听了妹妹的话,她觉得好像也正是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姐妹两个就那样默默无言地在坟前站了很久。只有些冬目的冷风在林间飒飒私语着,从两个女人和冰冷的坟冢之间匆匆走过。
一场大病之后,李紫云终于答应了杨楚雄,她只提了一个条件:要在陆凤梧落水的地方架一座桥,桥通行的那天她要亲自去剪彩。杨楚雄听罢呵呵大笑:“八妹不要去摘星星,捧月亮,这已是我杨某的大幸!”杨楚雄一声令下,数县工匠云集银城,锤敲斧凿日夜不停,
两个月后,眼见得一座三孔石桥横跨在“听鱼池”的下侧。杨楚雄又命工匠们在桥头两侧各扎了一座张灯结彩的牌楼,桥头又立起一通五尺石碑,石碑上是他亲笔所题的三个大字:紫云桥。剪彩通行的那天自然又是银城的盛事,一阵鞭炮鼓乐之后,身披貂皮披风的李紫云轻轻剪开了横在眼前的红绫,然后在众人簇拥之下朝桥心走去。喧哗的人群突然发现李紫云走到桥栏边,解开了肩上的披风,轻轻一抖,那件雍容华贵的披风便展开翅膀,朝着桥下平静墨绿的河水飘然而下,眨眼之间,沉进幽深的河底。李紫云在心中哭道:
“凤梧,凤梧,你莫恨我……”
紫云桥通行后的第三天,杨楚雄为自己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和九思堂总办夫人李王氏的那场盛大的葬礼一样,同样成为许多年间银城人口头的谈资。当银城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地踩着一个伤心的故事走过紫云桥的时候,无不敬畏而又羡慕地想起这场联姻背后,那两个令人敬畏而又羡慕的姓氏。
第九章

在中共银城市委收集编写的《党史资料》中,曾对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间的历史做出如下的描述: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之后,在全国人民统一抗战的高潮中,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银城各界人民掀起了银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上的第二次高潮,写下了银城革命史上可歌可泣的篇章。
自从一九二七年银城暴动失败后,党的组织遭到彻底的破坏,共产党员被全部屠杀,在白色恐怖下银城的革命一直处于低潮之中。一九三六年二月根据省委的指示,李乃之同志担任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李乃之同志回到银城后,重建了地下党组织,组织了盐业工人夜校,和银城抗日歌咏团。考虑到银城盐业工人自古就有的行会组织传统,李乃之同志从实际出发,没有急于组织工会,而是采取加入最大的行会组织火神会的办法,和工人打成一片,关心工人利益。取得了工人的信任,进而组织和发动了银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盐业工人总罢工,要求增加工资,缩短工作时间。虽然敌人多方阻挠、威胁,但罢工终于取得胜利。在当时党的活动经费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组织了食盐运销和烟业经销,取得了大量经费,不但解决了银城地下党组织的费用,而且为省委建立地下印刷厂和购买枪支提供了大笔资金。做出了很大贡献。
特别应当提到的是,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参加了银城哥老会,并成为银城袍哥礼贤会三首领之一。此举不但极好的掩护了李乃之同志的身份,而且为筹措经费的工作带来极大的方便。
但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一面表面抗日,一面采取“反共、限共”的两面派的手段,同时又提出所谓“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军队”的法西斯独裁口号,肆意屠杀共产党人,先后两次掀起“反共高潮”,大举进攻八路军总部,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在这种形势下,我银城市地下党组织也遭到极大的破坏。驻守银城的杨楚雄部欧,利用盐业工人庆祝罢工胜利的机会,动用军队包围会场,开枪打死工人十五名,打伤四十九名。因为有叛徒指认,敌人将包括市委书记李乃之在内的十五名共产党员逮捕入狱,最后按照所谓”委员长行辕”的秘令,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在银城监狱内秘密枪杀了十四名同志。李乃之同志因为和杨楚雄有特殊的亲戚关系,在其姐李紫痕的帮助下被营救出狱(李紫痕当时也是地下党员),并利用袍哥礼贤会的关系秘密转移。李乃之同志在被捕前和出狱后,曾利用哥老会的关系安排一部分党员同志秘密转移,为党保留了革命力量,为银城留下了革命火种。
在“一二·五”惨案中被枪杀的十四名同志是:
组织部长:陈觉三,宣传部长:吴念慈,工委书记:罗宾,河西支部书记:乔国梁,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通海井支部书记:武大江,烧盐工人支部书记:林建一,车水工人支部书记:邓三,以及工人党员:杨文武,刘永泰,黄双发,曾永弟,王金富,李大汉。

在银城礼贤会总舵把子龙头大爷于占东的眼里,民国二十五年到民国二十八年这三年多的时间,是他一生当中最得意最痛快的顶点。而且他至死不渝的相信,接纳九思堂的李九哥入伙,又让李九哥坐了第二把交椅当了礼贤会的“圣人”,这是他事业发达的转折点,是他最聪明的一着棋。尽管结交李乃之叫他吃了官司,还差一点掉了脑袋,可每每提起李乃之,他总是豪爽地顶起大拇指: “李九哥没得话说,有骨头!”然后又惋惜:“可惜干了共产。”然后又圆场:“横竖都是一样,我们袍哥当年反满鞑子也是杀头之罪,和闹共产一样的罪名。”
银城的袍哥分仁、义、礼三堂,仁字叫从善会,义字叫孝义会,礼字叫礼贤会。本来哥老会是反对清朝的秘密群众社团,辛亥之后打倒了清朝皇帝,哥老会从秘密转而为公开,闹得遍地皆是,流派繁杂,时间久了又分成各个不同的团体,所谓“仁字旗,一绅二粮;义字旗。买卖客商;礼字旗,不偷就抢”。于占东的礼贤会尽管在银城有五十面公口,号称两万之众,但大都是些白水客、搬运工、堂倌、厨师、小商贩之类的下九流。所以。于占东和他的礼贤会在仁、义两堂人的眼里,也就是个厨娘、杂工的角色,从不被人放在眼里。于占东虽然每天被手下人大哥长大哥短的围着,可是心里一直忿忿不平的窝着一股火。更让于占东窝火的是礼贤会内部的纠纷不断,几面大公口的会首不服他的气,闹着要和他争坐这个总舵把子的交椅,为此已经动手打了几场,越是这样窝里咬,也就越是被人看不起。正在于占东苦于应付的时候,来了九思堂的李九哥。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三,于占东召集礼贤会的袍哥弟兄们到集贤居茶馆会客。他提前打了招呼:“这客人是从省里来的本堂口的弟兄,我们把见客的规矩拿严些,莫叫人家大场面来的笑话我们是一群白棚,在台盘上丢人失礼。”袍哥弟兄们问,到底是来了哪一位这样了得的客人?于占东偏偏卖关子:“见了面就晓得。”
三月初三上午。于占东领了一行弟兄在集贤居茶馆二楼的包问里,按客左主右的规矩分列两行面面相对。客人一亮相,大家都认得是九思堂的李九哥,只知道九哥在省里读大学,没想到九哥也在省里“海”起袍哥来,不免都有些惊奇。互相行礼过后礼贤会大管事按规矩一一介绍:
“首一位,占东于哥,礼贤字,海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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