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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

_3 李锐(当代)
吃过驼虾抱珠,李乃之送两位女客回家。走过教堂,快到竹园门口的时候,他告辞说要去旧书摊上看看。李紫云又瞪起眼睛来:
“又做怪!晚一刻去旧书就卖光了么?”
白秋云回手拉过李紫云:“云姐,我们走,我们莫强迫他,我们竹园太小装不下华光中学的高材生。”
李乃之涨红了脸立在两个女人的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着李紫云和白秋云手挽手的走过去。李紫云一边走一边又回头补了一句:
“呆子!”
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在云缝中斜斜地照着幽静的圣堂街,偶尔往来的行人和乘黄包车的客人。大都是些衣衫整洁的先生和太太。透过翠绿的竹林,可以看到竹园深处那幢精致的小楼,不远处圣母堂一声声安详沉稳的钟声,像是飘到这幽静中来的落叶。在这一片寂静中,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把一个刚刚演了一出悲剧的年轻人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马路上。
其实,李乃之说去旧书摊看看是一句托辞。旧书摊他去过不知多少次了,而且在那些成堆的烂书中,被他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共产党宣言》和一本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这两本政府严厉禁止的书,被他如获至宝的珍藏着,如饥似渴地反复翻阅着。他只在极秘密的情形下给两位最要好的同学传阅过,那两位同学告诉他,学校里教国文的陈先生也有几本这样的书。于是,他们把自己的书拿去和陈先生交换,几次交换之后,他们已经无形之中成为一个秘密的学习小组。平静的陈先生微笑着对自己的学生说,明朝的李贽有句名言,叫做“人生最大快乐事,莫过于雪夜闭门读禁书”。书本上那些烫人的句子,这种神秘而又令人激动的行为,极大的吸引着李乃之,使他不由得常常想起启蒙老师赵伯儒,和赵伯儒在银城中学举办的“青年读书会”。今天下午,他正是和几位同学约好要去陈先生家见面的。陈先生有言在先:这种事情绝不可再告诉第二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亲人。
所以,一九二八年初夏的那个午后,李乃之并没有在圣堂街幽静的竹园门外像烦恼的少年维特一样徘徊不已,他看着姐姐和白秋云走进竹园后,便急匆匆地赶去参加那个秘密的集会。
走进灯草巷五号院那间低矮阴暗的竹篾房时,兴奋的同学们早已经聚齐了。陈先生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桌子旁边的竹椅里,微微地仰着一张慈祥的面孔。在老人腿边的桌子下面,那对死了母亲的双胞胎兄弟正在叽叽喳喳地玩游戏。哥哥大男的手中拿着爸爸批改作业的红毛笔,在弟弟二男的脸上画出一副眼镜和两撇八字胡,然后咯咯地笑着说:“你是个打烂仗的刘司令!”弟弟夺过毛笔来:“我才不当刘司令!我长大学爸爸当先生,专打你的手掌心!”于是屋子里的人就都笑起来。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抹着眼角的泪水笑道:“连娃儿些都嫌刘司令的名声不好听。”
大家各抒己见地讨论了一个下午,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的时候,陈先生的母亲恳切地挽留同学们吃晚饭。她指着灶上的饭锅微笑道: “我们今天是真的打牙祭呦!”大家都笑着说闻到腊肉的香味了,都说红苕米饭加腊肉硬是香得很,都说师奶的泡菜最可口。然后大家就纷纷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各种小菜、食品放到饭桌上。同学们都知道陈先生的家境,都想借这机会让大男二男高兴。陈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责怪同学们又来破费,并说再这样以后就不留大家吃饭了。推让之间李乃之就很惭愧地想起刚才双盛园的“驼虾抱珠”来。在陈先生家里李乃之常常会为一些小事生出很深的感动,他有时会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些烫人的句子,还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更使他坚信了《共产党宣言》里的那些道理。

杨楚雄以一个团的兵力横扫五县农民赤卫军的战绩,为他在全省林立的军阀派系中赢得了不小的名声。紧接着,他趁势扩充实力拓展防区,竖起了师长的大旗,这又叫他的同行们刮目相看。正当杨楚雄雄心勃勃招兵买马的时候,长江上游的那个省份的军阀们忽然起了争端,各自在报纸上发了些义正辞严的通电,讨伐的一方说:
“……某等割据国土,糜烂地方,居心煽乱,擅开战衅……不得已乃躬行讨伐,削平僭伪。苟再予宽容,非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等上为国家统一计,下为全省治安,乃联合同胞,共申讨伐。”
被讨伐的一方说:
“……刘总司令已通电下野,方期和平有日……不料彼等正勾结外援,意图反噬。不惜牺牲桑梓,破坏和平,致演煮豆燃萁之惨……我等为人民计,为军事计,若不预为之防,无以遏止寇虑。但军事大计,统一为上,现已公推刘公为联军总指挥。田横五百,尚强海岛,少康三千,启夏中兴,本军有十万之众,岂有不能消灭敌寇乎?”
于是,先礼后兵,大家说了些文绉绉的话之后刀枪相见,全省硝烟四起。几场大战之后,杨楚雄投靠的刘总司令连连失利。于是,刘总司令又发了一个很儒雅的下野通电说是:“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闾,田园之乐久矣……”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刚刚在六个月的兵乱之中平定下来的银城,再一次落进战火的边缘。讨伐联军以两个师的兵力将银城三面包围,留下三天的期限,只等着杨楚雄要么投降,要么逃跑。为鼓舞斗志,临战之前,讨伐联军司令部立下军令状:先入银城者,驻防银城。两位稳操胜券的讨伐联军的师长只等入主银城。他们在一起研讨战事的时候,并不说通电上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也不说如何才能抢先入城,只说:
“银城这块肥肉,这两年硬是把杨汉初喂肥了!”
杨楚雄深知这一次他要对付的,可不是只有大刀梭标的农民赤卫队,真的打起来,对手将有比自己多一倍的机枪大炮和士兵。可是如果逃跑,那么所有的雄心大业都将变成泡影,此战一败放弃了银城。自己就将永无立身之地,最好的结局也是沦为一个末等的军人头等的土匪。更何况两军对垒,自己一枪不发就投降逃跑,实在太像个草包,太有失于军人的脸面。千思万想,杨楚雄决心一战,与其就此苟且一生,不如就此名扬天下。下定了作战的决心,杨楚雄调兵遣将严密布防。在反复推敲了前来进攻的黄万宇、汤宗仿两师的情况后。杨楚雄和参谋长一起制定了一个极其严密的作战方案。方案一定,杨楚雄发出请柬,邀请银城所有的头面人物到师长司令部集商战事。此时的银城四门紧闭,城墙上枪炮林立,沙堡相连,调防部队来去匆匆,到处都是一派大战前夜的恐怖气氛。落在枪口前面的银城人,不知道这次的仗要打成什么模样,不知道自己三天以后还会不会活在世上,一个个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地等着盖顶而来的枪炮声。生死存亡之际,杨楚雄要集商战事,谁敢违邀不到呢。
杨楚雄一直把市中心那座巍峨宏大的关帝庙作为自己的司令部,战事将临,关帝庙的四周布满荷枪实弹的卫兵,两座石狮对卧的大门口也垒起了临时的沙袋工事。等着心惊肉跳的绅士们在正殿大厅里神不守舍地坐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一身戎装的杨楚雄抱拳拱手地走进来:
“诸位请放心,我全军将士决心与银城共存亡!”
一语既出,盐商们肚子里都叫起苦来——没有谁愿意开战,没有谁愿意跟着这些军人共存亡。所有的盐井都是经不住枪炮的,现在已经有工人弃井逃生去了,再动手打下去,更不知要毁多少井,扔多少钱,赔多少本,人人惟求躲过这场横祸。杨楚雄分明把人们脸上的苦笑看在眼里,可他毫不理会地说下去:
“大家不必担心,我杨汉初自有破敌之法,可以让银城免受兵燹之灾。今天请各位来就是商量这件事。”
绅士们依旧讷讷不语,大家都在等着下文。杨楚雄脱口亮出底牌来:
“筹集二十万块银元,便可为银城买一条生路。”
看着盐商们瞪大了的眼睛,杨楚雄冷冷地加上一句:“没有这笔钱,我杨某只有背水一战,拼个你死我活了。”
仗还没有打起来,杨楚雄先给银城的绅士们排了一出“鸿门宴”。看着门外那些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士兵,想想只有三天的最后期限,盐商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于是.议论一番之后,大家公推九思堂总办李乃敬主持筹款。情势逼人,李乃敬只好接受了这个推举。李乃敬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
‘‘杨师长,去年五县乡民暴乱,各个场号都曾刚刚筹措过军饷。仅仅半年时间,大都元气未复,这是实实在在的。但是,为银城免遭屠城之祸,确也是义不容辞的。这次我们盐场、盐号认筹十万,剩下的一半是不是可以另外筹措。”李乃敬不等杨楚雄发问,立即转过话锋:“前不久大兴公司为购买通海井备下巨额银款,具体数目我不便说,但付十万元之资是绰绰有余的。”
说完此话,李乃敬含威不露的目光转到白瑞德脸上。在座的盐商们个个暗自惊叹,都知道李乃敬此举是在报那集贤居茶馆的一箭之仇,都在感叹九思堂总办的老谋深算,也都为能少交一半的冤枉钱暗自高兴。于是纷纷起而响应。正好坐在杨楚雄对面的白瑞德,顿时被这突如其来场面满面通红地逼进死角,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半步的迟缓和推脱,没有丝毫的退路可走。等着脸上涨起来的红潮退去之后,白瑞德索性爽快的一口答应下来:
“好,就按梦麟公说的,我认筹十万!”
杨楚雄开怀大笑起来:“有各位鼎力相助,我杨某绝不辜负银城父老!”
于是,一九二八年的初夏,杨楚雄在轻而易举地筹措了二十万元巨款之后,开始信心十足地实施自己的作战计划。杨楚雄连夜写了一封密信,并把这封信和十万块银元一起连夜送到黄师长手中。杨楚雄在信中开诚布公地向黄师长承认:双方力量悬殊,汉初必败无疑,绝不会为逞匹夫之勇而令银城生灵涂炭。但久闻黄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黄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敬请黄师长将前沿阵地推进十里,以便三日后捷足先登。为免汤师长之疑,我军略做佯攻后撤退十里,待黄师长入城后,杨某自愿下野交出兵权。果然,第二天杨楚雄的部队对天放了一阵空枪之后,后退十里,拿了十万元军饷的黄师长挥师挺进十里。汤师长闻讯后急忙派了参谋长来问黄师长,为何单独行动起来,黄师长回答说:“杨汉初来打我有什么办法。”
在做了这一番手脚之后的第二天,杨楚雄从白瑞德那借来那辆福特牌轿车,把自己和另外十万块银元一起装进车里,只带了一名干练的副官,亲赴白云山汤师长司令部请降。说是:久闻汤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汤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并愿以自己为人质,与汤师长同车入城。汤师长问及昨天的战事,杨楚雄说自己的部队防守不支,不得不退。有十万元的军饷,又有杨楚雄亲自来当人质,汤师长高高兴兴地坐进汽车的时候说:
“汉初兄.不瞒你说,我还没有开过这个洋荤!”
于是,两位握手言欢的师长殿后,汤师长的大队人马沿白云山谷浩浩荡荡开向银城。等到山谷里突然枪声大作的时候,装着两位师长的那辆汽车转头而去。因为有自己的师长在上边,汤师长的卫兵们不敢开枪只有乱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开洋荤的师长被杨楚雄生擒而去。汤师长的队伍顿时在枪林弹雨中乱作一团,在倾轧呼号之中溃不成军。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省城各报争相刊载杨楚雄只身深入虎穴,生擒汤宗仿,智胜讨伐联军的传奇般的故事。说是:汤部损兵在三千以上,白云山一带谷地遍野横尸几被填满。接着,杨楚雄也在报上发表通电,表示愿意服从新上任的省长和省军总司令。说是:杨汉初偏居银城只为求生存,绝无问鼎称雄之意,此番应战实属无奈,今后虽留防银城,但银城盐税绝无独占之理,愿与各界善后协商。并告慰各界:汤宗仿兄正客居敝舍,每日对弈为娱,相谈甚欢,吾与汤兄近将拜祭白云寺,不日汤兄即归省城。汉初愿奉银元五万,以作抚恤阵亡将士之用,云云。
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在银城守卫战中采用的奇妙无比的战术,是任何一本军事教科书里也找不出来的。但是,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正是凭着自己的智谋,狡诈,凶狠,勇气,也更是凭着自己的妥协,阴柔,退让,保住了自己的地盘,赢得了一场几乎没有希望的战争。从此,杨楚雄在省内威名四扬,也在银城彻底站稳了脚跟。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守城告捷,在关帝庙的司令部里大宴宾客,酬谢银城父老。觥筹交错之际,这位军人的心中充满了如鱼得水,如鸟入林的快意。
一年以后,杨楚雄再次扩编部队,竖起军长的大旗。省内各派军阀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位出类拔萃的同行。

凌晨四点的时候,白瑞德被白杨氏的抚弄惊醒了,随着越来越快地抚弄,耳边响起越来越焦灼的喘息声。白瑞德知道这是妻子又要按照所谓《玉房秘诀》的方法来求子了。而且他还知道,这时候妻子的左手心里正握着十四颗红小豆,等一会自己被抚弄得欲罢不能行起房事来的时候,妻子就会把那十四颗豆子吞进嘴里,等到那个一泻千里的瞬间,妻子就会像吞丹一样,把那些豆子生吞进肚子里去。然后她就会先是诚惶诚恐地等,后是焦虑不安地盼,最后在惨红的经血之中淹没了怀孕的希望。这套“秘诀”许多年以前夫妻俩曾经无数次的照
办过。生了女儿之后,妻子多年不孕,于是回到娘家求来了这个秘方,据说妻子的一位伯父是专攻妇科的有名的中医,曾为四乡八邻来求医的女人送去了不知多少儿女。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从“彭祖”“素女”那儿抄来的方子,偏偏在侄女身上不灵验。一开始在妻子的严格要求下,他们做得十分严密,既要“七忌”,又要“养精”。还要选择月满日升的时辰。可无论多么严格,也无论多么虔诚,总也不灵验。时间一长,索性再不提秘方不秘方。
自从那天三个人赤身裸体地闹了一场,自从柳琼琚做了姨太太之后,白杨氏就又开始把这秘方拿了出来,而且操作得无比严格。白杨氏与白瑞德约法三章:每一个月她要把月满的时间留给自己,而且要丈夫在月满之前七天必须睡在自己身边“养精”,要喝她用鹿茸、远志、蛇床子一类的药物炮制的药酒。妻子越是这样做,白瑞德就越是反感。每一次的房事都让他觉得是在上刑,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分明是在绝望之中下最后的赌注。她幻想着生下一个儿子,她幻想着也许会在万一之中打败那个自己招来的对手。可她又分明看见了自己的枯萎和无能,当她焦急地喘息着把丈夫抚弄醒来的时候,白瑞德觉得身边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简直就像一个赤身裸体长发红舌拖人下地狱的女魔。
在抚弄了一阵之后,白杨氏发现丈夫冷冰冰的像块木头一动不动,她羞辱地抬起身来质问:
“你为啥子不动?”
“我不想。”
“你想啥子?你想谁?你就是想那个妖精!”
“那个妖精是你自己给我请来的。”
白杨氏被这致命的一句话击倒在床上嚎啕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妖精,我要她给你生儿子,不是要她霸占你的,你们一个月都混在一起还不够么……只这几天是我的你们还不甘心么?你们要我怎么,要我死了才安逸么?我们夫妻一场十几年你就这样绝情么?不为别人,为秋云你也不该这样待我……你们莫逼我,你们要我死给你们看么……”
一九二八年夏天,一个圆月西沉旭日将升,阴阳交合的黎明时分,美丽高雅的白园里响起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嚎声,白园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吓醒了。白园里的仆人们都知道,自从姨太太进了门,这个家里就丧失了往日的平静。睡在自己卧房里的柳琼琚也被哭声吓醒了,她清醒而又恐怖地预感到,那个哭嚎的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朝自己扑过来。可是自从白瑞德对她讲破了白杨氏的圈套之后,柳琼琚对表姐原有的那些惧怕和自惭一扫而光。在这场女人之间的较量当中,二十二岁的柳琼琚以天然的优势注定了是会赢的,只要等着有一天自己把儿子生下来,这场较量自然会收场。
在按照《玉房秘诀》的求子之法做了几次之后,白杨氏竟真的有了怀孕的先兆,停经了。这意外而来的喜兆让她高兴得热泪横流,她甚至带上刘妈一起去娘娘庙烧香求签,在娘娘庙的功德箱里放进一百块银元。她对着送子娘娘暗许心愿:如果娘娘大恩大德真的送给自己一个儿子,她愿出钱重修庙宇,以表谢心。从娘娘庙许愿回来后。白杨氏又耐心地等了一个月,在确认自己真的停经之后。她独自一人来到银城名医林金墨的家里。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林先生轻轻的把手从她的腕子上抬起来说道:
“太太无病,也无孕,太太是绝经了。”
白杨氏顿时怔怔无语地愣在椅子上,一张脸惨白如纸。林先生后来说的那些肾有虚火,气血不和之类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林先生说的那个用冰糖银耳做调养补剂的方子,她一句也没有记住。在神情恍惚的告谢出门时,她突然转回身来说道:
“林先生,我有件事情求你。”
“太太只管讲。”
“今天我来看病的事情你莫讲出去,对谁也不要讲。”
一边说着,竞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金条来。林先生大惊失色地推脱着:
“使不得,使不得!我发誓不讲就是了,太太快快收起!”
可白杨氏还是不容分说的把金条放在桌上转身走了。林金墨一生行医,没想到却在一位无病的病人手里,得到了一次最多的报酬。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之中,走进两个女人险恶的恩怨里去。
就在白杨氏生孩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的时候,柳琼琚怀孕了。那个越来越高的肚子就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每天都在白杨氏的眼皮底下高举着。自从怀孕以后,柳琼琚常常会拖着越来越笨重的身子,慵懒地走到花园里去散步,或者靠在水池旁的石栏上看嬉水的鱼群,或者坐在芭蕉树下的那只荡椅上捧着一本消遣的书。这时候白杨氏就常常会站在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表妹,木然的脸上燃烧着一对骇人眼睛。活像一只等待猎物的母兽。可是自从怀孕之后,柳琼琚常常沉浸在一种温柔之中,这温柔常常让她想起做母亲的快乐。这种油然升起的温柔甚至使她溶解了对表姐的种种恩怨和嫉恨。当这种温情在心中荡漾起来的时候,她就升起一种流淌的渴望,她希望它能流淌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她常常打发白瑞德回到表姐的房间里去,她常常吩咐刘妈把自己亲手做的小吃和点心给表姐送去。甚至有一次趁白瑞德不在家的时候,她竟独自走进白杨氏的房间,抱着表姐哭了一场,说她只想以后大家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吵架,也不再怄气。可是这一切都没能化解了白杨氏心里那个绝望的仇恨,等到表妹停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的时候,白杨氏冷冷地盯着表妹的眼睛说:
“那好吧,琼琚,你既是真心,那以后我们就按老规矩办事,你每天早晨到我这里来给太太请安。”
柳琼琚在表姐的脸上看见两个深不可测的冰洞,一股骇人的冰冷正从那两个冰洞里阴森森地与自己对视着。面对着这两个冰洞,柳琼琚凭女人的直觉猛然猜透了一个也许是曲折万般的阴谋,这个猜测让柳琼琚在一九二八年那个漫长的夏天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从那以后,柳琼琚真的每天早晨梳洗完毕之后,都要上楼去给太太请安。连仆人们也说姨太太自从怀孕以后简直换了一个人。倒是白瑞德耐烦不了这套演戏一样的玩意儿:
“你给那瘟尸请什么安?她不过是想整你!”
柳琼琚不愿向丈夫解释,她觉得这个粗心的男人根本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一条生命,是为了那个不久就会生下来的孩子。柳琼琚甚至希望那是一个女孩,那样自己就不必为她过分的担惊受怕了,那样就会缓解了表姐的仇恨。
自从白园的太太和姨太太和好之后,林金墨就常常应太太白杨氏之邀到白园来为柳琼琚诊视。无非开些补气保胎的方子,讲些滋补养身的道理,等到送先生出门时白杨氏就会有意无意的问一句:“依先生看姨太太生男生女呢?”林先生回说为时尚早,胎儿还未具人形,要等到八个月以后才敢断定。送了先生回来,白杨氏就要亲自督促抓药煎药的事情,要亲自督促刘妈把煎好的药汤给姨太太送上楼去。于是仆人们都说太太也变了一个人,这下家里又平安了。可仆人们并不知道,那些所有的汤药都被柳琼琚悄悄地倒进马桶里。
十月怀胎之后,柳琼琚终于像林先生预言的那样生下一个儿子来,白园上下一片喜庆的气氛。孩子满月的时候,在太太白杨氏一手操持下,举办了一个颇为排场的喜宴。几家的亲戚都被请来了,大家都恭贺白瑞德终于喜得贵子,恭贺大兴公司后继有人,大家也都夸奖太太白杨氏的深明大义,温良贤惠。满月喜宴上,白杨氏把一只纯金的长命锁亲手套在婴儿细嫩的脖颈上,并为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做盼儿。那一刻柳琼琚高兴得喜泪盈眶,她甚至开始动摇了自己的警惕和怀疑,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猜错了,她甚至心甘情愿的处在姨太太的位置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表姐抱着盼儿在酒席上转来转去的向亲戚们炫耀。
可是柳琼琚没有料到,那个曾经被自己猜测的曲折万般的阴谋来到的时候,竟是那么意想不到的简单。过了满月后的第十天,孩子不知为什么发起烧来,没有任何经验的柳琼琚有些慌了手脚,白杨氏当机立断要带孩子坐汽车赶到林先生家去求诊。两个人匆匆忙忙赶下楼来的时候,白杨氏急躁得发起火来,嫌刘妈给孩子包裹得太单薄,要再裹一件小被子,匆忙之中柳琼琚自己返回去取,可是等到他们赶到林先生家解开襁褓的时候,孩子竟停止了气息,柳琼琚当场昏死在医生面前。等到白瑞德也闻讯赶来时,在医生家里见到的是刚刚死了的儿子,和昏迷不醒的柳琼琚。
白园的人们都猜测,姨太太这下怕是要气疯的。白瑞德也整整一个月看守着柳琼琚寸步不离。可不久白园的人又都发现姨太太并没有气疯,姨太太只是不声不响的有些吓人,姨太太常常会像个鬼魂一样,半夜里独自一人在黑洞洞的庭院里走来走去。终于有一天,白园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又风驰电掣地把林先生带回来,奔进太太白杨氏的卧室。在一番诊治和呕吐之后,林先生抹下满脸的汗水喘息道:
“好险!再迟半刻怕就保不住人了。”
而后,林先生深为疑惑的目光转向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白杨氏:
“太太是中毒之症,不知太太刚才都吃了些什么……’’
白杨氏并不回答,惨白的脸上浮上一丝微微的冷笑,一直笑得林金墨毛骨悚然。白杨氏笑着说道:[SJTXT小说下载网 Wtxt.Com]
“林先生还是不问吧,这是我们白家自己的事情。”
林金墨这才想起许多个月以前的那根金条来。
第二天一清早,柳琼琚梳洗完毕照旧到白杨氏的房里来请安。四日相对,冷若冰霜,两个心照不宣的女人在一派死寂之中僵持着。终于,柳琼琚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的宣布道:
“表姐,我还要做。一命还一命!”
“表妹,我等你。
第六章

银城的夏天总是炎热而又漫长的,一九三五年的夏天也不例外。一九三五年夏天的一个早上.绿天书屋里传出一阵阵口齿伶俐的朗朗的读书声,九思堂的仆人们都知道,这是老爷七岁的爱子双喜在做功课呢。双喜的学名叫身修,因为生他的那一天通海井凿通了,九思堂双喜临门,所以叫了双喜这个乳名。七岁的双喜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就在父亲严格的督促下做起功课,《三字经》、《百家姓》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不但已经背得百十首唐诗宋词,而且已经写得一手像模像样的楷书。九思堂的人都赞叹双喜的聪颖过人,都赞叹老爷的教子有方。可李乃敬却从来不轻易夸奖儿子,只把他认定必读的功课一天天严格的加上去。李乃敬不请私塾先生,一定要亲自来做儿子的启蒙教育,他把满腔望子成龙的希望,深深地埋在自己严厉的面孔后边,于是,清雅的绿天书屋里就有了一老一少,两个兢兢业业的读书人。除去《幼学琼林》这类必背的功课外,李乃敬还常常自选些文章加进来。现在双喜摇头晃脑背诵的文章,就是李乃敬从《秋水轩尺牍》里选出来的篇目:
相思结远道,相见忽忘言;而阁下每过金台,情文备至,觉余欢之恋恋,更惜别之匆匆……长日课闲,因时遣兴,零红剩绿,点也如何?
摇头晃脑的双喜并不懂得这些四六句都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因为害怕父亲的那只竹板,才把这些叫人头昏的东西背下来的。绿纱窗外面的芭蕉树上蝉儿叫得正欢。映柳湖上的荷花正开得满塘艳红,可双喜知道,自己只有把这篇文章背下来,还要再写上十张大仿才能出去玩。昨天他在院后水井旁的皂角树下边抓了两只蟋蟀,叫冬哥给自己编了两个笼子放在窗台上,那两只蟋蟀就好听地唱了半夜。今天他打定主意还要去,因为冬哥说抓住的这两只都是公的,要一公一母才好配对,就好比我们九思堂的人一样,有老爷还要有太太。现在趁着父亲不在身边的机会,双喜匆匆写完了十张临帖大仿。又按父亲教给的格式在书案上留下一张字条:
男双喜跪拜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大人今日指定之功课已做毕,请父验视。
男跪禀
留下字条,双喜兴冲冲拿了两个装蟋蟀用的小纸筒,跑到皂角树下边,只翻了两块石头就又抓到了两只。双喜觉得很不过瘾,就想,我该再抓两只做姨太太。这么想着就又翻起一块石头,一只肥大的蟋蟀仓皇地跳了出来,眨眼蹦到井台上,双喜兴奋地追过去。左扑右扑,一个不留神失足翻进了水井。正当双喜叫喊挣扎的时候,冬哥恰好担了水桶来到井台上,大惊失色的冬哥急忙放下辘轳上的吊桶,奋不顾身地抓着井绳溜到深深的井底去抓住了双喜的胳膊。等到这水淋淋的一仆一主被人从洪源井里救起来的时候,九思堂上下早已惊天动地地嚷成一片。人们哭喊着把小少爷抱进三姨太房里来,被掐住人中的双喜终于苏醒过来,哇哇地哭出声来。双喜告诉人们说他是去找“姨太太”才跌进井里去的。李乃敬抹下满额头的冷汗,长吁着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大家都乱糟糟地拥在三姨太的屋里时,冬哥一身水淋淋地蹲在外面的屋檐下边,提心吊胆地听着动静。忽然有人来说是老爷要他进去,冬哥害怕地跟进去,迈进门槛便当堂跪在地上告罪:
“老爷,是我不好,我不该叫少爷捉蟋蟀。”
李乃敬忙把冬哥搀起来:“冬哥,今天不是你救得急,我这条根怕是保不住了。”说罢又指着身边的赵朴庵对他说:“冬哥,你以后不要再做白水客,我给你五亩水田一处房子,你好好安个家过日子。现在你就随师爷去办这件事。”
屋里的仆人们都羡慕地惊叹着催促冬哥快谢谢老爷的赏赐,手足无措的冬哥半晌回不上话来却突然又给李乃敬跪下:
“老爷,我只会担水,不会种田。”
“冬哥,莫不是你嫌少么?”
“老爷,我有句话不知敢不敢讲出来。”
“讲来我听。”
“老爷,我不想要水田要房子,我只想把桃花楼的十一妹赎出身来。”
李乃敬和屋子里的人都被这个憨厚的白水客惊住了,想不到这个整日不言不语的粗人,心里竞藏了这样深的一份情意。李乃敬不由得感叹起来:
“冬哥,冬哥,好,好,古道热肠,不愧我们九思堂的人,今天一日你救下两条性命!我李乃敬就替你去把十一妹赎出来。赵老伯你去桃花楼问问看,十一妹的身价多少钱,就说是冬哥要赎她出来。”
可是,冬哥没有想到,当他诚惶诚恐地跟着师爷走进桃花楼,见到那个黑脸的鸨母时,鸨母放下水烟杆说:
“那个妹子命不好,去年冬天害痨病死了。”
然后她又端起水烟杆说:“我们桃花楼的妹子些来来去去像流水,就比如天车盘上的牛些,一年到头都在换的。这个十一妹刚刚挣够了本钱人就死了,倒没听她说过还有你这么个真心的相好。命里没有的你送也送不去的。”
一边说着,鸨母的眼睛在冬哥身上扫来扫去的,扫得冬哥心里十分的胆怯起来。冬哥一直记得自己欠过十一妹三百文钱的人情,也不知这鸨母知道不知道这回事情,冬哥只好讷讷地跟上叹惋着的赵师爷走出桃花楼。走出桃花楼时,冬哥看见许多妹子的新面孔,冬哥就想,自己怕是有七八年不敢来这里了。接着又想,自己的猪蹄吃得太多些了,不然还可以多见见十一妹。走出桃花楼的大门,迎面就可以看见银溪两岸林立的天车井架,就又听见些挽子腔远远近近地传过来,在许多男人激越苍凉的和声里,夹着一些游丝般的女人的声音,温柔的嗓子捏得又尖又细: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菜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冬哥想,她们都比不得十一妹唱得好,也不知她们的身子是不是也像十一妹一样的软得叫人安逸。冬哥就后悔起来,后悔自己这样没有男人的胆量,后悔自己再没有到十一妹的房里来。冬哥恋恋地转回头去看看桃花楼.猛然想起来七八年前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跟在十一妹的身后走到大门前,也记不清有多少回看着十一妹好看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走进这幢楼房里去。不知不觉的就有些泪水淌了下来……赵朴庵在一旁朗声笑起来:
“你冬哥好一个痴情儿郎,思红颜不由得泪满衣裳……’’
冬哥慌张的满脸乱抹着说谎:“师爷,我是叫风吹眼睛……”
经历了这件事情以后,冬哥的话更少了,整日像个木头人一般的挑着一副吱吱作响的水担,在九思堂走来走去。十一妹死了,那五亩水田一处房子冬哥说什么也不肯要,只求老爷留他在九思堂做水夫。李乃敬感叹于冬哥的忠心和厚道,吩咐柜房以后冬哥拿了竹签来取钱要加倍支付;并且告诉冬哥以后什么时间有了合适的人想成家,只管说话,九思堂替他出钱娶亲。可是每天闷头担水的冬哥似乎忘了女人这回事,倒是怀里的那只锡酒壶常常装得很满,常常会很香甜地啃那种三兴和的酱猪蹄。
有一天的中午,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小少爷双喜又趁机溜出来,在九思堂的大院子里四处乱跑,不知怎的竟又跑到院子后面,忽然听见洪源井旁的皂角树下边有人在唱,双喜有些奇怪的发现,那人竟是平日连话也不肯说的冬哥,双喜听见冬哥唱得很悠长,很缓慢: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双喜猛然冲上去大叫一声“呔”,冬哥吓得浑身一惊挺起身来:
“啊呀,小祖宗,你啷个还敢到这里来?”
双喜抓住冬哥的胳膊: “告诉我你在这里唱些啥子?”
冬哥吓红了脸:“少爷,我唱的都是些混话粗话.你千万莫学,学了老爷要打板子的。”
树上的蝉儿猛然爆响起来,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这一年的夏天,冬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那两株皂角树下纳凉。
冬哥觉得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长。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久病不起,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按银城名医林金墨的方子吃下百十副药竟不见半点起色。李王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反倒没了烦恼。常常很平静地靠在枕头上和丈夫说些身后的事情,说到断肠处反倒常常是丈夫先落下泪来。李王氏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姨太,她劝丈夫不要拖延,等丧事一完,七七一过,就该早早的把三姨太扶为正室。不可家不成家。她提醒丈夫,三姨太和他年龄悬殊,还要靠他多多的管束,不可因她生了儿子便娇宠无端,尤其不可随着她的性子房事太重伤了自己的元气。李乃敬就常常打断妻子的话说,你要安心吃药不要再说这些扶正不扶正的话。妻子说,我现在实在是心疼你才吃药的,我喝了那些苦汤汤你心里才安逸,只可惜不能陪你走到头,心里不忍,可命里却又不能的,以后的日子你只好多多将息自己。听了这些话,李乃敬就落下泪来说,你啷个硬是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哪个说了你的病就医不好的。李王氏也就笑着落下些泪水说,你看你老都老了啷个又泪水多起来,我不过是心烦顺口胡说的。你就这样当真么……
其实从三姨太生下儿子的那天起,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就看清楚了自己身后的这件事情,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这个夫人的位子,是要让给那个为李家生了儿子的女人。其实,李乃敬先后娶回来的这三房姨太太,都是李王氏一手操持的。选人,看相,判生肖,测八字,包括接亲的日子,办事的酒宴,都是李王氏一一过问安顿停当了,丈夫才去应付场面的。李王氏的贤惠明理在银城是有名的。当初选定三姨太的时候,李王氏曾预先见过一面。一乘小轿从侧门里抬进来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黄花姑娘。十五岁的黄花姑娘一下轿,李王氏就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洋溢荡漾的秋水。李王氏就想:这女人是个生儿子的种。娶亲过门的前几天,李王氏就要李乃敬住在自己的房里好好调养身子,等到娶过亲来三姨太破身的第一天,李王氏私下里悄悄询问丈夫,三姨太破身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李乃敬笑笑,这女人浑身抖得像只兔子。李王氏就告诉丈夫,这一回你安心吧,三姨太要给你生个儿子出来。在婚床上跳如脱兔的三姨太,一夜之间从十五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一年之后,这个生下儿子的女人,很快的变成了一个深谙世故人情的姨太太,那两只水波荡漾的眼睛把九思堂上下打量得清清楚楚。每当逢年过节,老爷过寿,全家老少共聚一桌的时候,三姨太就理所当然的抱着儿子坐在老爷身边,三姨太就明白自己怀里抱的是一架登天的云梯,是一座铁打的靠山,水波荡漾的眼睛里就油然地流淌着得意。在九思堂的府院里,三姨太除了对老爷惟命是从之外,另一个她一直小心迎奉的人就是夫人李王氏。因为年龄悬殊的关系,三姨太在夫人面前一直扮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一直扮着一个小心孝顺的小辈的角色。双喜生下来以后。九思堂的总办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正所谓十亩旱田里的一根独苗,大家终日金枝玉叶的宠着惯着,所以一直到了三四岁上也不忍断奶。双喜常常不知在哪里玩得累了渴了就跑回来,不管旁边有人无人,照直扑进母亲的怀里撩起衣服抓住奶头就吮。三姨太那两只颤颤的奶子,一片雪白的胸脯,便常常会仪态万方的袒露出来。这件事终于招致了另外两位姨太太的攻击和不满。可是三姨太并不去和那两个女人较量,她瞅准了机会在夫人房里撩逗儿子:“双喜,大妈妈的奶比我的甜些。”双喜扑上去缠着非要吃,夫人没有办法只好依他,双喜的一只小嘴把夫人吮得痒痒得笑起来:“双喜呦,我这两只干袋袋哪里会有奶水给你吃。”从那以后,九思堂里再没有人提吃奶不吃奶的闲话。
到了七月初七的那天,李王氏的病情忽然转好,精神也好得出奇,她甚至提出来要全家人一起到抱秋半岛的云影亭上去“乞巧”,共度“七夕”良宵。看到久病的妻子竟然有了起色,李乃敬大喜过望,连忙命人清扫亭子,并要厨房精心配制一应糕点食品。
七夕的晚上,天清如洗,繁星似锦,牛郎织女隔着那道清洌渺远的天河遥遥相望。清洁爽心的云影亭前设起香案,三炷香烟袅袅荡荡地升入星空。香案上摆着各色油炸糕点,油炸南瓜花,和枇杷、蜜桃、西瓜一类的时鲜瓜果。香案前的木几上摆了一只景泰蓝圆盆,盆里静静盛满清水,盆下边放了乞巧用的豆芽和南瓜尖。等到乞巧的时候,由人随意从这两样之中挑一样放在水面上漂浮,盆底投射出的影子若是笔形日后会得子,若是花形就会得女。在郑重其事地焚香点烛叩拜双星过后,李王氏被三姨太搀扶着靠在那张特意为她准备的藤椅上,笑着吩咐女人们乞巧:
“你们都来试试,看看得儿子还是得千金。”
手疾眼快的三姨太慌忙抢到前面去掐起一只南瓜尖:“我先来给夫人乞巧。”
李王氏摆摆手:“我老太婆还乞啥子巧”
“那我就给夫人乞个吉利。”
说着三姨太把南瓜尖轻轻放在水面上,月影烛光之下,清澈的盆底投出一个微微漂动的影子,三姨太欢呼起来:
“夫人,夫人,是笔!是笔!这影子真真就像一支笔,夫人该有弄璋之喜呢!”
另外的两位姨太太和丫环们也一起围过去,两位姨太太看了那个说不清像笔还是像什么的影子后,相视一笑,也只好跟着附和:
“三姨太乞得好,是有些像笔呢。若是我们来乞,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手气,说不定会乞出些啥子来。”
听了这话三姨太退到一旁,委屈地看着夫人。李王氏又摆摆手:
“今天七夕,我们大家都来乞巧取乐的,莫说啥子手气不手气的话。”
在一旁陪着女眷们乞巧的李乃敬,把这些看在眼里已有了三分不快,只是为了不扫夫人的兴他不便多说。李乃敬心里清楚,夫人一旦真的去世了,这三个姨太太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只要一想到这些女人的是非,他就心烦,就头疼,就想起那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圣训来。李乃敬看着比自己小了三十五岁满眼秋波的三姨太,遗憾地感叹:怎么偏偏就是这个女人给我生出儿子来。
坐累了的李王氏要人把她扶起来,缓缓走到云影亭外的石台上,手扶栏杆对着满塘荷花和满天的繁星问丈夫:
“你还记得我们来这里乞过多少次巧么?”
李乃敬摇摇头。
“你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了。只是一晃几十年再用到乞啥子巧了……”
说了这番话李王氏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正笑着,忽有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星空,从银光锦簇的天幕上掉下来,夫妇两人都有些惊呆,李乃敬急忙掩饰着打趣:
“它是嫌天上太挤,到我们地上来找清闲的。”
李王氏并不应答丈夫,黯然神伤的沉默了半晌,倦倦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一九三五年夏天,七夕乞巧之后的第三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丢下她侍奉了几十年的丈夫和家事,溘然谢世。李乃敬亲手操办了夫人的丧事。为表哀思李乃敬不惜钱财,极尽隆重之能事,请来白云寺的高僧一百零八人,念经诵佛超度亡魂;另请九十九位道士,设坛拜忏为亡人解冤洗业;请来富春班唱三天大戏,请来邻近三县的焰火艺人放焰火三夜;奠酒连摆三天,凡来烧香磕头的人都发孝帕一张,都请入席,几十里外的人也赶来银城吃九思堂的奠酒。真正像民谚所说“一家铙钵响,十里不烧锅”。出殡的那天,银城周围数县乡绅云集九思堂,车水马龙,赶来参加执绋的龙灯、狮子不计其数,夫人李王氏的棺木从九思堂双牌坊已经逶迄排出十里,九思堂的院子里还有人在等着起身。历时五十余天的丧事九思堂礼房除去收下无数挽幛、冥器之外,另收银洋三万五千块,账房支出银洋八万块。九思堂总办夫人的这场盛况空前的丧事,十几年间一直是银城人口头上的谈资。所有的人都无比羡慕这个女人身后无与伦比的哀荣。
在这场盛大的葬仪之后不久,银城人又知道一条新闻:九思堂总办李乃敬把生了儿子的三姨太扶为正室,三姨太比九思堂李老爷小了三十五岁。

六年前喝下表妹暗放的砒霜侥幸未死的白杨氏,六年后觉得自己也许正慢慢处在更有利的地位上,因为这六年当中柳琼琚只生下一个女儿,并没有再生下儿子来。六年前痛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失爱子的柳琼琚,一直在仇恨之中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六年的仇恨非但没有使她衰老,反倒使她变得冷艳如仙。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高高兴兴从省城返回白园来度暑假的白秋云,并不知道她正落进两个女人生死相拼的仇杀之中。七年的学校生活使白秋云出落得更大方也更漂亮了,更大方也更漂亮的白秋云心里自然也藏了更多女人的秘密。她现在是省城师范大学国文系一年级的学生,但是她投考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与一切学业上的志向都毫无关连,只因为李乃之在她之前考进了这所大学。这个藏在心里的秘密使白秋云时而明艳如花,时而惆怅如竹。可是,明艳如花,惆帐如竹的白秋云并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夏天,母亲白杨氏在家里准备了一个表哥在等他。回到家里放下行李梳洗完毕之后,白秋云走到楼上母亲的房间,打开屋门的时候,看见敞开的窗口下边有几分苍白文弱的表哥。母亲指着说:
“这是表哥,叫文达。这是秋云。”
白秋云点点头。有些窘迫的表哥也点点头。母亲又说:
“表哥以后就留在爸爸的公司里做事情,你表哥就住在我们家。你们年轻人些以后多在一起耍,你有事情就找表哥帮你做。”
白秋云笑道:“我的事情只有上学期没做完的作业,不知表哥会做不会做。”
表哥那张原本就有些窘迫的脸,涨得越发红起来。
白杨氏嗔怪道:“秋云,你莫捉弄人。你表哥没有读过大学,可也是高师毕业,不比你差。”
白杨氏把外甥接到白园来时说得很清楚:“文达,这件事情我只做得一半主,剩下的要看你自己,你若能讨了秋云的喜欢,秋云爸爸那里就好办了。等你们结了婚,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少说也有一半是我们的,那妖精再生不下儿子,我们就不止一半。”
听姨妈这样斩钉截铁地讲,文弱的文达就有几分胆怯,就觉得自己怕是胜任不了这副担子。文达来到白园的第一天,就在楼前水塘的石桥上碰见了姨妈说的那个妖精。那妖精一身雪白,连脖子上的项链也是一圈晶莹耀眼的白珍珠。三人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妖精艳红的嘴唇后边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笑着问:
“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是哪一位呀?”
文达站在姨妈身后就红了脸。文达觉得这妖精漂亮得太过分,漂亮得叫他不敢直视,幸亏中间隔着坚不可摧的姨妈。姨妈不卑不亢地回道:
“这是文达。我的外甥。”
妖精又笑起来:“文达,唔,名字满好听。文达,以后你叫我表姨可以,叫我的名字柳琼琚也可以。在这个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文达笨拙地应对着,跟在姨妈身后和妖精擦身而过,擦身而过的时候文达闻见一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走到姨妈屋里文达说:
“那女人真像个妖精。”
白杨氏冷笑着:“你以后可要当心这妖精,她是啥子事情也敢做的。”
文达以前已经从姨妈嘴里灌满两耳朵有关妖精的种种丑闻,他甚至听姨妈暗示过这妖精曾经起过杀人的狠心。现在见过了妖精,文达在心里依靠想象充实着姨妈的暗示,想象着一个一身雪白红唇皓齿的女人,夜半时分在一轮明月下游荡在白园的树影和竹丛当中,手里握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不但没有觉得恐怖,反倒想起李商隐的诗意来。
为了讨姨夫的喜欢,文达在大兴公司做事处处小心谨慎,对姨夫交办的事情一丝不苟,不敢半点疏忽。白瑞德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但是白瑞德并不知道这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还肩负着另外一项艰巨的使命。可柳琼琚却是第一眼就看穿了白杨氏的打算,她在心里嘲笑着这个老女人的无能——竟挑了这么一个说话就脸红的雏儿来和自己做对。真可惜了那张好看的白脸面。她决心开开白杨氏的玩笑,于是整日价摆着表姨妈的派头支使那个俊俏的小伙子,不是要他去楼上房间里替自己拿手袋,就是要他为自己把茶杯端过来。表姨说了话,文达不能不做。可文达分明看见姨妈那张阴沉着的脸,于是就越发的尴尬,越发的窘迫。有一次,柳琼琚索性当面戳穿了白杨氏的圈套:
“凤仪,你看以文达的品貌人才,娶我们秋云合适不合适?”
白瑞德大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哪里话?秋云连见也没见过,怎么就提得这些事情。秋云的婚事你们都不许插嘴。”
柳琼琚得意洋洋地打量着恼怒的白杨氏和窘迫的表外甥,脸上分明写着一句话:莫把事情想得太安逸!受了窘的文达被眼前这个辞锋冷锐的女人激怒了,这怒火让他从窘迫中抬起眼睛来朝那个悠闲的女人刺过去。可文达没有想到,刺过去的时候自己竟意外地迎面落进秋波荡漾的温柔里去。柳琼琚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生了气的年轻人“文达,你不会嫌表姨多嘴吧?”
欲言又止的文达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进肚里,不知为什么眼前又想起那个一身雪白,手中拿了一把杀人的匕首的女人来。
等到白秋云回到白园来过暑假的时候,这场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早已演过了序幕,正等着主角回来正式开始。可是心里装满了秘密的白秋云,根本无暇顾及身外的事情。这些年里虽然她听见过无数次母亲和表姨之间的怨恨,但她现在一心只想着留在省城的李乃之,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才好向他表白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那本一直带在手边的《考证白香词谱》,现在读起来才有了更多曲折入微的体味,那种“绿肥红瘦”的怅惘.那种“笑向檀郎唾”的娇柔,那种“人比黄花瘦”的自怜,常使她辗转枕侧难以入睡。
焦急着自己的宏图大略的白杨氏为了撮合两个年轻人,常常找些借口要他们去同做一件事情。这天她又打发两个年轻人去买些绸子,说是要给女儿和自己裁几件夏天的衣服。那辆福特牌轿车停在祥和绸缎庄门前的时候.人还没有走下来,掌柜的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白秋云随意指了几样,掌柜问要多少,白秋云漫不经心地说每样一匹都装到车上吧。掌柜的赶忙欢天喜地的打发人搬到车上,临走时又满脸堆笑地告诉说,以后府上要货只管差人来说一下,我们自会送去请太太、小姐过目挑选,不敢劳驾你们这样辛苦的。白秋云对表哥抱怨道:“我就说妈妈是没事找事做。”文达只好附和着,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呀,临走时表姨还要我代她买些绸子,说是要做旗袍的。”
白秋云冷笑着提醒:“你以后还是少夹在那两个人中问做事情,有你受不完的气。”
果然,绸子搬进大厅,柳琼琚闻声走下来,把自己那匹绸子展开来抚摸着比试着极口夸赞文达会办事,并要文达帮她把绸子搬上楼去。白杨氏在一旁就沉下脸来,把手中的檀香木折扇响响地一合:
“文达,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下贱,莫非你是奴才么,啥子粗笨的事情也要替人做?”
听见申斥文达只好放下手里的绸子。柳琼琚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在表外甥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文达,表姨该给你赔不是了,是表姨不好,表姨没有眼睛,表姨错把你当奴才使唤,其实你不是表姨的奴才,白白让你受了这些奴才气。”
文达觉得肩膀轻轻的软软的被人抚摸着,文达又闻到那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文达满面通红地垂着头一言不发。柳琼琚把刘妈叫过来替她抱起绸子,而后跟在刘妈身边一面上楼一面对这个白杨氏的心腹说:
“刘妈,你是奴才,这种粗笨的活该让你来做的。”
白秋云见不得这种鸡斗狗咬的场面,早就甩手回到屋里去了。大厅里只剩下白杨氏和她的外甥,白杨氏怒气未消地数落道:
“文达,你好不懂事,我告诉过你那妖精啥子事情也做得出,你还要理她。”
“姨妈,表姨一定要我代她买,我不好硬推的……”
“有啥子不好?你今天给她脸面,看看二天她给不给你留脸面?该理的人你不理,不该理的哪里有这样多的过场?”
“姨妈,我二天再不和她搭腔就是了。”
闹了这一场之后文达许多天闷闷不语,白天在公司做了事情,晚上回来常常一个人关在屋里,闷久了就独自走到花园里去闲荡。于是,黑暗中朦胧幽香的草路就把一个孤独伤感的男人包裹起来。这个孤独伤感的男人慨叹着自己的无能,他不知怎样做才能赢得表妹的喜欢,才能完成那个有些力不从心的使命。他常常有些茫然地靠在树干上打量着表妹窗口上的灯光。做些无端的猜想和无端的期望。文达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悄悄地打量着自己。
这一天的晚上,文达又在园里闲荡,忽然看见芭蕉树的背后走出来一身雪白的柳琼琚。文达有几分恐怖也有几分惊喜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如此逼真地站在自己的想象当中。红唇皓齿的柳琼琚微笑着问道:
“文达,啥子事情叫你每天愁成这个样子?”
“表姨……我不能和你讲话……”
柳琼琚笑出声来:“我晓得你不敢和我讲话,可想讲话的那一个你又搭不上腔,是不是?”
“表姨……”
‘‘文达,我今晚就是来告诉你,秋云那里你这一辈子也搭不上腔的。”
“……”
“你看了这封信,就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说着柳琼琚把一只信封送到文达眼前,并顺手打开了准备好的手电筒。文达认出信封上白秋云娟秀的字迹,急忙展开了信,只看了一行,就把双手颓丧地垂了下去: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犹豫了七年,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你讲……
柳琼琚一面欣赏着自己制造的效果,一面又解释:“刘妈是你姨妈的奴才,可司机是我的奴才,这封信是秋云托他明天带到省城去的。我不愿看你在这白白的发愁,特意拿来给你看看。”说着柳琼琚朝文达身边靠过去,把一只冰凉的纤手轻轻插进他的头发里去:
“文达,我看你实在可怜。”
随着这只冰凉的纤手,文达又被包裹在那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里。被惊呆了的文达没有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他从自己的颓丧和羞惭之中抬起头来,看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张令人销魂的妩媚冷傲的脸,文达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臂环抱着柳琼琚的腰身,把脸深深地埋在那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里,求救般地呻吟着:
“表姨……” 柳琼琚一动不动地笑起来:“现在还叫表姨么?”
而后,她把那两条缠在身上的胳膊不容分说地推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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