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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李永平

_8 李永平(当代)
  时辰不早了,水蓝天,七点多钟光景。对岸城砦上,一团日头早已破云而出,满天彤云,泻出了好一片金光。隔着那一湾哗啦啦金蛇乱舞的河水,镇上大街,看得见有人走动了。满镇人家,炊烟四起。渡口上,嘘溜溜野大的风扬个不停。
  “看新娘子去啊。”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喊。小七呆了呆,河边二十来个等船的人早已拨开了脚,一窝蜂往客店跑去。渡头上,一片芦花,只蹿得了一个背着小衣包的老庄稼汉,十六个挑夫。“哈——乞!”小七跳起了身踢跶着一双破鞋皮,跟上去了。
  “赶鬼门关吗?挤甚么呀?把店门都挤破了啦!”
  店裹闯出了一个妇人,身子一堵,挡在店门口。
  “唐二嫂。”
  “豆腐老王,你们干甚么?”
  “看看连小姐。”
  “新娘子在房里休息,不要去扰她!”
  “外面望望,也好。”
  店家的女人哼了声把身子一让,小七缩起脖子,低了低头,早已闪到了那豆腐老王身后,一伙人,挨进了店门。穿过天井,只见院子里一株山茶淋了一夜的雨,开出了十来朵碗大的茶花,红艳艳的。北上房,虚掩着。廊上,两个外乡男客人手里捧着茶壶,眼睛凑到了门缝,张望着。
  “漂!这一身白皮嫩肉刨得出水来,洞房花烛,快活死。”
  “可惜,生了双三白眼!是个性淫之相。”
  “妇人水性——”
  “贼八,不三不四说甚么?”  .
  房里跑出一个喜娘,把门一掀。
  “哈——乞!”
  小七打了个喷嚏。
  “干甚么?”
  “大娘,洋教的七条大罪,有一条说:你不得舆人奸淫,连小姐,她——”
  “这是甚么鬼话? ”
  “不是鬼话,大娘,是镇上那外国胡子乐神父说的。”
  “小泼皮撒野来了!”
  小七只觉得脸上一热,火辣辣,给连家喜娘一掌括了个满天星。他缩起脖子,蹶了开去,捂着脸,贼溜溜的一对猴儿眼睛瞧进了门里。
  “乐神父,他还说: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好哇!”
  小七把头低了低,叫了声,“完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早就给拧住了。抬起头来,看见店家那个恶婆娘笑吟吟,睁亮了两只眼睛,瞧着他。
  “畜生,你还在这里!”
  “淫妇,昨晚瞒着你汉子干的好事啊,想杀人灭口么?”
  “我刨了你妈妈,你说我女人甚么?”
  客店掌柜的跳了过来,嗞着牙,探出五根爪子,一把掐住小七的喉咙。
  “忘八,你放手。”
  “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好爸爸,我放了妳。”
  小七吐出了舌头,一张脸,挣得通红,心想:我只有一个爸爸,再叫你爸爸,可不辱及亲娘了吗?万万不能答应。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只管摇头。
  “不叫么?”
  “哈——乞!”
  “叫爸爸,叫爸爸呀!”
  那一伙来看新娘子连家小姐的,男男女女,二十来个人,一起哄,围住了小七只是笑。
  只听见叭的一声,好朱小七,他一把扯断了自己的腰带,两手,提起裤腰,嚷开了:
  “忘八,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可要放手了。”
  “龟儿子,刨了你妈妈。”
  那掌柜的一松手,又开爪子,噼噼,啪啪,一顿嘴巴子,把小七蹎蹎跌跌打出了廊下来。
  小七摸着自己那张脸,一步,一步,拖起两只鞋皮,走进了天井。一回头,指住廊上看热闹的一伙人:
  “我给你们众人说..应爱你们的仇人,善待恼恨你们的人,应该哈——哈——哈乞!应该——哈——乞!应该祝福诅咒你们的,为毁谤你们的祈祷,有人——哈乞,有人打你的面颊,也把另一面转给他,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挡他拿哈——哈——乞!拿——”
  “这是甚么鬼话?”
  连家那个喜娘看了这半天不知名堂的闹剧,眉头一皱,一回身,砰的,把房门甩上了。
  “河上有船走啦。”
  店门口,乱蹦乱跳的跑进了一个店里的小厮。
  “过河了!”
  廊上一伙人,转眼间,走得了干干净净。连小姐房门外,那两个早起的外乡男客人又张望了一回,捧起茶壶,也回自己房里去了。
  “哈——乞!”
  小七抖索索好半晌醒出了一把鼻水来,提着裤头,独个儿站在一片石板天井当中,四面,望了望。院子里,一株茶花。小七呆了呆,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空空洞洞。“淫妇,忘八,刨你一家子!”狠狠地哭了一声,绑起腰带,紧了紧,一个人踢跶踢跶走出客店门外。
  白水茫茫。
  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潋潋,日头白花花。
  “刨。”
  小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叹口气,支起鞋皮慢吞吞走下了渡口。渡头上,等船的人男男女女又多了七八个,却不见船家的踪影。那十六个挑夫蹲到了水边芦苇影里,恹恹地,打起了呵欠,吸着烟,八口红亮亮的陪嫁箱子,一台一台,只管停在路旁。“老哥,过河啦。”小七拱了个手,挨在马脸瘦子身旁蹲了下来,捡了一根枯枝,发起了愣,有一下,没一下,拨着水边一滩焦湿的纸钱灰。昨天夜裹,不知谁烧下的。哗啦哗啦的一片乱石大水,日头下,眨亮眨亮。
  “过河,好啊——”
  马脸的应了一声,望着河的上游,静静地,瞅着甚么。
  “有船来了。”
  只见水蓝一片天,北边,河的上游,远远地,闪出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那船荡起了水势,鼓足风帆,蹎蹎撞撞喝醉了酒似的,往渡口一路闯了下来。
  “啊!”
  渡头上有人叫出了一声。
  马脸的吸了口烟,掀起眼皮,望了望。
  “又来一艘船。”
  “船?”
  身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挑夫,觑了觑眼,望望河的上游。
  “是条竹筏子。”
  日头下刀光也似地闪了两闪,乌篷船后,四十丈外白灿灿的河面上,果然,窜出了一条青竹筏。远远望去,苇叶子大小的一片,贴着水面,追蹿着那一艘急流中乱驶的乌篷船路,飞掠了下来。亮丽的河面,哗啦啦的大水。竹筏上乌湫湫瘦伶伶的站住一个疯汉子,佝着腰,打起赤膊,一手撑着竹篙,一手操起了尺来长一把菜刀,明晃晃地。脚下蹬起筏子,水光眨亮中一荡儿上,一荡儿下,剪水燕子一般,转眼间,追到了断河湾渡口。小小的乌篷船上紧挨着年轻的两口子,一个扳起了木桨,一个摇着橹。三两岁大的两个孩子,手,勾住手,静静地蹲在船尾爹娘的脚边。只见泼刺刺一个水白浪头,打上了船来。渡口对面,石砦下,河水刷个弯,溅起白茫茫一片咆哮的水花,好个艳阳天。
  “哈——乞!”
  小七蹦的跳起身来,踢掉鞋皮,三脚两步挤开了等船看热闹的人,一颗心,突突乱跳,跑上了渡头。
  隔着河湾望过去,镇上,两条石板大街早已开了市,人来人往,日头下好不热闹。临着河,石头叠起的一条大坝,喜气洋洋,聚起了一堆穿红戴绿的妇人。有个汉子跳上了堤垛,挥着手,探出脖子,朝渡口这边慌慌地一个劲不知喊着甚么。
  “那是谁啊?”
  “胡四,接新娘子!”
  “谁?”
  “细嘴胡四!”
  “油坊巷那个?”
  “还有谁?”
  “给他儿子,娶媳妇啊?”
  “十一,那浑球!”
  “谁?”
  “就是他儿子啊!”
  “他嚷甚么?”
  “谁知道?”
  “啊!”
  河面上荡着竹筏的那个疯子早已追上了乌篷船,只见他扔了竹篙,黑鳅鳅的一条身子纵身一跳,到了船头上,手起刀落,两三刀,斩断了船桅,风帆刷地落了下来。小小一只乌篷船,石头砦下,灿烂一片的水花里,滴溜溜,登时转个不停。那光景,就像开春时节咚锵咚锵密锣紧鼓声中,跳加官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蹌蹌喝醉了酒似的,绕起场子,自顾自舞了开来。
  那人提着菜刀,一脚踩破了船篷,跷到船尾。
  “啊——”
  河湾两岸,等船的,接新娘子的,男男女女一百几十个人,发出了声喊。
  只见一个浪头,悄没声息,蓦地里,哗啦哗啦泼到了船上来。一眨眼,那乌篷船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破纸鸢,一片乱石激流中,连人带船,往下游,没头没脑直掼了下去。
  “一家四口!”
  好半天,马脸的才呸的叫出了一声来.身旁蹲着的那个老挑夫,白头翁,望了望日头,眨着眼。
  “谁啊?”
  “一家四口,狠哟。”
  “嗯?”
  “不跟您说了吗?”
  “为了甚么!”
  “谁知道?”
  “一家四口,你说?”
  马脸的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把烟杆往腰上,一择,吐了口痰.
  “开船啦!开船啦!”
  “新娘子出来啦!”
  小七一回头,看见船家哈起了腰,走出客店,笑嘻嘻地领着那个穿了一身宝蓝的汉子,走下了渡口。一群喜娘,簇簇拥拥把花朵般的一个新娘子,牵着,挽着,捧出了客店。河湾对岸,接新媳妇的,早已噼噼啪啪放起了漫天鞭炮。
  “哈——乞!”
  小七一个人站在渡头上,呆呆地,望着日头底下亮丽亮丽的河面。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他弯下了腰来捡起那两只破鞋皮,趿在脚上,拨开了水边白萧萧的一片芦花,一个人,往天的北边,河的上游,踢跶踢跶走了上去。一面走,一面曼声地,唱了起来:
  朱小七哟
  二十二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思念
  水声响动,田田莲叫荡出了一艘小船来。九月里水蓝的一片天,一塘水。
  燕娘坐在船头,荡着桨,摘了一衣兜的莲蓬。
  “喂,那人!”
  她沉下脸唤了声,向岸上的他,飕的,掷了过去。他抬抬头,手一抄,把好大的一颗莲蓬轻轻地接了过来,眉头皱了一皱,说:
  “这小祖宗,又睡着了。”
  “别让他睡啊。”
  “嗯?”
  “一晚上睡不着,会闹!”
  他笑了笑,两个指头一揑擗开了莲蓬,剥出二十颗莲子,往嘴里,丢了一颗。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了甚么似的又朝燕娘咧开了嘴巴,笑了笑。
  “你笑甚么啊?”
  他摇了摇头,呆呆地坐在水塘边一株柳树下,抱着哥儿,纳着凉。才满了月的一个小东西,红噗噗的脸,周身裹着一条花缎子小被褥,爸爸怀里,睡熟了。大男人搂着一个小男娃娃,燕娘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么?”
  “没有啊。”
  “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晚——”
  燕娘心头一热,那张脸,红了。村口这一片大水塘静悄悄地,四下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向晚时分,只听见塘边那一座水车喀喇喇自管转个不停。
  “回家了吧,那人,天要晚了。”
  “我等你。”
  “你——不去跟我娘说一声?”
  “你去,丈母娘,她不喜欢我啊。
  “好女婿”
  “哟——”
  “你怎么啦?”
  “麻雀在我头脸上拉了屎!”
  青天里,一声响亮。燕娘哈哈大笑起来,打起桨,把小船掉了个头,泼刺刺一声往那满塘亭亭绿绿荡了进去。忽然又回过了头,忍着笑,从腋窝里摸出一块花手帕来,打了两个结,隔着一片塘水撂了过去.
  “把脸擦干净了吧。”
  *
  从娘家回来,夫妻俩走在路上。太阳快下山了,满天归鸦,长空里刳刳刳地聒噪个不停,一声声,叫断人的肠子。燕娘挽了个包袱静静地跟在他身旁,心里说不出的平安,欢喜。那人,他抱着孩子自顾自走在前头,高高的个子,一面走,一面拍着哥儿身上的小被褥,抬起头来,望着天,不知想起了甚么心事?记得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看见他,摊开衣襟,把一个蓝布包袱兜在肩上,走过她家门前那一片大水塘。三月天,塘边一带绿水柳林子,早开了花。遍路的柳絮,纷纷扬扬,风起了,彷佛下起一天白茫茫的大雪来,一团团,一球球,只管撩着他的脸,拂着他的衣裳。燕娘扶住了篱门,心里,可就痴了,人走后,张望了半天。人说,他是镇上有名的泼皮。他娘鲁家婆婆都快五十了才生下了他,三房独祧,单传的一个儿子。从小人又聪明,胆量又泼。有一年庙会,人说,他吃了酒,迎神那晚纠聚了四五个大小泼皮闯进万福巷裹,闹翻了天,造下一个甚么孽来了,出门去,躲了两年。回到了镇上,倒变了一个人了,每天,站在门口,帮他娘照看绒线铺的生意,酒也不吃了。有个姑妈就把远房姑表家的燕娘说给了他,二十三岁结的亲。如今从娘家回来,燕娘安心地跟在丈夫身边走着,想着,抬起了头,侧过脸,望了望他。挺清秀的一张脸啊,抬得高高地。做父亲的人了,那神气还透出七八分的孩子气,不知那一天起,他瞒着她,嘴唇上留出黑嫩嫩一溜胡髭来,几十根,看着,像个军阀的小跟班。
  “那人!”
  “你有心事,一路不讲话。”
  “甚么?没有啊。”
  回家去,把这个胡子,刮了吧。
  “留着。
  “好。”
  燕娘叹了口气。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怀里的孩子,笑开了。燕娘脸上一红,低低头,把挽着的包袱悄悄地换了个手,挨近了他。夫妻俩又静静地走了一程的路。晌晚五点多钟落霞满天,过了河,炊烟四起,便到镇上的家了。
  *
  鲁婆婆搬了口小小石磨坐出街前,低着头磨起了米浆。磨上的石盘子,桶口大小,在她手里一圈又一圈轧轧地转动着。眉头一皱,时不时抬起了头来,腾出一只手搔了搔那满腿肚子的青筋,望望大街。看见了儿子,满眼睛的话。
  “回来了?”
  “娘,脚又痛了?”
  “那个人,又找你来了,在对面木器店门口望了一个下午。”
  他把怀裹的孩子抱给了燕娘,眨个眼,自己在门槛上挨着他娘慢慢坐了下来。落日下,一条大街空荡荡,那一窝万福巷的小野种,又上街来闹了。只见五六个小鬼头,十二三岁,光着脚蹦跳在热烘烘的石板街上一路鼓噪,从巷口,直蹿过来。婆婆望了两眼,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了孩子,把他身上的小被褥解开了,叠两叠,摊在他小肚皮上。
  “还睡,抱去喂奶吧。”
  燕娘抱过孩子,叹口气望了望这母子两个,走进了门里。喂饱了奶,她搬出一张小竹床来放在门口,让孩子躺着,透透气。
  “娘跟你说了甚么来?”
  “二姐家有事,叫我去,两天。”
  “这就走了吗?”
  “娘说的。”
  他笑了,从门槛上站起身来,扶着竹床,看了看孩子。
  “这小祖宗,天天睡,睡了吃,吃了睡!”
  “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
  燕娘走到水檐下,呆呆地,望着大街。心里一酸,回过头来悄悄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抬起脸瞅住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你这样就走,连口饭也没吃,我心不安啊。”
  “好,就吃了饭再走。”
  燕娘点了点头眉心一舒,笑了,把孩子留在门口,跟着他,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走进了屋里。小小的店堂黑黑地,还没上灯,他忽然回过身来紧紧勾住了她的手,闪到门后。夫妻俩,好半天站在黑影地里,搂抱着。
  “燕娘!”
  “嗯? ”
  “我不在家,晚上门户,可要小心呀。”
  *
  天晚了,燕娘扶着屋门探出头来,朝外望了望。黯沉沉的天,一钩昏黄的下弦月,荒荒凉凉的照着长长的一条青石板大街,几十家店铺,都关了门,板缝裹,透出了灯光来。那一窝万福巷的小泼皮跳嚷了一个下午,乱哄哄的,如今,不知闹到那儿去了。空荡荡的街心上,一个人,拖起了破鞋皮踢踢跶跶喝醉了酒似的,又是唱,又是哭,踉踉跄跄走了下去。四下裹静悄悄地,一条街,只见三两家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坐出门前,手裹,一把大蒲扇,往自己心口不停的扬过来,扬过去。高高低低,满街屋影。燕娘透了口气把头绳一扯松开头发来,晃了晃,披到了肩上。正要关上店门,走回屋里,猛一抬头看见街对面榕树下,黑影地,那一间小小的开帝庙,门槛上,蹲着一个人。黑黝黝的一个身影,把头抱在臂弯裹好半天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佝成了一团。穿州过府的一个浪人,前两天晚上燕娘梦中醒过来,睡不着了,独个儿坐出门口想心事。黑天半夜起了大雾,看见他,把一个乌油布包袱枕在头上,睡在庙门口。小小一座神籠,庙门里,红荧荧地,点起了两盏佛灯。如今想了起来,心一动。只见他把包袱一搂抬起了头,两只眼睛,月光下,炯炯地,凿过街这边来。燕娘呆了呆,不知怎的身上机伶伶打起了两个寒噤,一回身,带上了店门。小竹床上红噗噗的一张小脸儿,齁齁地,睡得好不沉熟。
  隔壁睡房里,传来了婆婆的咳嗽。
  “娘,又睡不着了?”
  “男人不在家,留盏灯,早些睡!”
  *
  燕娘半夜梦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只听见门上,剥啄一声,婆婆在门外唤道:“燕娘!燕娘!”好半晌才回转过了心神来,房间裹,一灯如豆。望望窗外,月色沉沉,三更天。燕娘看了看孩子,脸一白,坐起了身来整整衣裳,把床头那盏灯一下子挑亮了,掌着灯打开了房门。
  “娘!”
  婆婆耸着满头的花白,探进脸来。
  “哥儿怎么了?好好的半夜哭起来。”
  “娘,我睡死了,没听见。”
  老人家从媳妇手裹接过了灯,扶着小竹床,往孩子脸上照去。
  “瞧,脸都哭白了。”
  “哥儿饿了。”
  燕娘抱起孩子亲了一亲搂到了自己心口,坐在床头,灯光下解开了衣襟来。婆婆叹口气,摇摇头,瞅了媳妇一眼,搬过一张矮板凳坐到了床边,拍着心口。婆媳俩看着孩子吃奶。窗外静悄悄,半夜了,只听见屋后隔着两条巷子,田里的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还只管转个不停。
  “娘!”
  婆婆歪着头,一点一点的早已打起了盹儿,听见媳妇唤了声,一抬头,睁开了眼睛。
  “啊?”
  “哥儿不吃奶,又哭了。”
  “又哭啦?”
  白天还好好的,
  眼圈一红,燕娘猛的抬起头来望住了婆婆。
  婆婆从燕娘怀里,抱过孩子,两根枯老的指头轻轻地一拨,吹口气,挑开了眼皮看了看。
  “吓着了。”
  “晚上都在屋里啊。”
  “小孩夜哭,白天不小心受了惊,给吓掉了魂.”
  “白天在我娘家里也没有啊。”
  “没病没痛,你看,哭得都闭住了气!”
  婆婆看了媳妇一眼摇摇头,灯下照了照,把孩子放回小竹床里。回头不知那里找来了一把小刀,悄悄塞到枕头底下。“莫怕,莫怕!”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床头五斗柜拿出两张草纸,灯上,点着了,往孩子脸上晃了过去。呵嚏一声…孩子放声大哭醒了过来。
  “好了,好了。”
  “娘,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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