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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李永平

_7 李永平(当代)
  克三脱了鞋倒出泥水,搓了搓,把脚探进水盆。店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前几天有个客人半夜过河,渡了一半,好好一个人,就发起疯痰病来啦,锤胸打脸,把自己骂了一顿,站起来往河心一跳,黑天半夜,溺死了。他家请了十二个和尚,十二个比丘,明天起,在渡口拜三天龙王忏。客人来得巧哟,赶上了这好一场热闹。
  店家掩上了房门。
  克三洗了脚,剥光了身上湿湫湫的衣服,抖开被子,一头钻进去。合起了眼睛只见水蓝水蓝好一片晴空,两个日头,当天照,一颗,盘绕着一颗,一颗追逐着一颗,白花花,漩涡也似在他眼前兜个不停。翻了个身正要蒙头睡去,自己那条身子却一霎热,一霎冷,抖索索地好半天发起了疟子来。肚皮空了一天了。客店里悄没人声,天已交二更。
  砰。砰。砰。
  “店家开门,开门!”
  “来了,来了。”
  克三跳起床来,挑亮油灯,找出一身干衣服穿上了,两三步,走出了房门,站在廊下隔着院子等着。店家提着风灯,拉开店门,黑里,闪进了个瘦小的老庄稼汉子,一进门把斗笠脱了,抖了抖身上的雨点。
  克三冒着雨,穿过了院子来。
  “六叔,是我。”
  “你!还在这儿。”
  “辛苦你,六叔。”
  “你!”
  “进来歇歇,洗洗脚,再说。”
  “你爹停在家里。”
  “我知道。”
  “克三!”
  佟六叔跟进了房里,摇摇头,把肩膊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衣包卸了下来,往床边一坐。叫几家近亲,都给报了信了,你阿姐跟她婆婆,明天中午一定赶到。说着也不等店家烧来热水,脚一伸,在克三的水盆裹,洗起脚来。
  “你脸色不好,喝酒了?”
  “今晚天冷啊。”
  克三问店家借来了一个铜火盆,两斤黑炭条,在屋子里,红滋滋地烧起了一堆炭火。等佟六叔换过了衣服,拿出烟管,他把窗户关紧了,挨着老人家在床边坐了。
  “我阿哥——他回来了?”
  “你不知道?回来都半年了,串上了万福巷的罗四妈妈,用她的本钱,就在镇上南菜市街,开了片裯布庄。”
  “罗四妈妈!”
  佟六叔不吭声了,望着火盆,叭叭的抽着烟。
  “造孽啊!”克三拿了根鉄筷子,把炭火撩了两下。“想当年,我爹他鬼迷了心窍,看上这个罗四妈妈,去她家串了两次门子,喝两杯茶。罗家的老相好,姓孙的,带人拆了后门,一路翻箱掀凳的捣了进来,那当口,我阿哥他也跟在后面,看热闹!我爹他给揪到了姓孙的跟前,直挺挺落了跪。我阿哥瞧在眼里,跑回家去,一个人睡在柴房裹,哭哭啼啼,想了两天心事。孙四房做寿那天,我阿哥,他抱了家里的两只母鸡,一溜烟跑到镇上去,爹长爹短的,就在寿堂上拜了养父。这一来他可露脸啦。我娘生日,他从镇上带回一枚金戒指,有两钱多重,喜孜孜的就塞在我娘手里,说是跟人推牌九,一副天罡,赢来的。我娘拿在手里,看了看,一声不响拿到茅坑扔了。我爹悄悄跑到镇上,一打听,才知道我阿哥他当了泼皮啦,吃花酒,刨姐儿,把万福巷的窑子窝,当做了家!”
  “到头来,可不闯出了祸。”
  佟六叔打了个呵欠。
  克三把火拨了两拨,放下铁筷子,抬起头来望望顶头小小的一角天窗。雨下了半天,只管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那天六月十九!”克三顿了顿,说:“我阿哥半夜从镇上跑回家来,脸都吓青了。我娘问他,死也不说,只是勾着两只眼睛朝我娘笑。我娘,怕了,摸摸他心口都是冷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他牵到了茅坑裹,叫他跪在坑板上,一口,一口,呼天抢地的,把吃了三天的酒,呕个干净。隔天中午,我爹他两眼通红的从镇上跑回来,一进门,话也不说跑进厨房里,摸了把菜刀,追我阿哥。我娘当场就给落了跪,问他出了甚么事呀,要发恁大的脾气。我爹跺着脚,唉声,叹气,半天才说:万福巷出了人命,镇上闹翻了天啦,你问问这个忤逆子,昨晚他跟谁吃了酒,跑进万福巷造了甚么孽哟——问了半天,我娘才问出来,万福巷里有一户好人家,姓刘的,媳妇叫长甚么的——”
  “长笙。”
  “大清早上吊,死啦。我爹他说,这长笙,家住万福巷那种地方,平日不大出门,有时,挽着个菜篮子走出巷口,也是低着头,俏生生的。迎神那晚,千不该,万不该,她男人刘老实跑出门去吃酒。长笙跟她婆婆,娘儿俩个,开了门出来给送子菩萨烧香,求个儿子啊,让孙四房看见了,起了淫心,拶进满庭芳那窑子里,奸了啦。长笙吃了亏,想不开,回到自己家里关上了门,一条裤腰带,吊到了厨房门口。我娘听了,眼睛瞅着我阿哥,直勾勾,半天不说话。吃过了晚饭,她一个人蹲在晒场上,给刘家的小媳妇烧了两叠纸钱,把一篇妙法莲华经,翻翻覆覆,念到了天亮。过了三天,我放学回家,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口,伸长脖子朝巷里望了望,听见有人叫道:刘老实杀人啦,我跟着人跑到北菜市街,没赶上,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了。镇公所,门口围着十来个人。有个走方部中,是个口吃的,站在人堆里,叮叮当当的摇个铜铃,说:冤头债——债——债主,躲的躲,逃的,逃啦,那!——那——那刘老实刀下,不过死了两——两个不相干的妇人,孙——孙四房的老婆,他相好的一个万——福巷的窑——窑——窑——窑子姑娘,叫春红甚么的,我跑回坳子里,把走方郎中的话,学给阿哥听。那天半夜,他收拾了个包袱,问我娘,要了点钱,翻过后山的乱石坡,逃到鱼窝头我娘舅家去了。”
  “年头可不是变了吗?老鴇带着婊子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甚么地方不好迎神!”佟六叔摇摇头,倒过烟锅,往地上磕了磕。“你记得墟口种菜的桂小二?七月二十那天大早,天没亮,他挑了担菜上镇来赶集,走到万福巷,看见有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像等甚么人,在巷口独个儿来来回回的走动。桂小二中午赶完了集,回家来,告诉他老娘。桂老娘一听,叫了声,菩萨有眼咦,杀了只鸡,买了两叠纸钱一瓶酒,叫小二,挑着,自己趦趦趄趄的跟到镇上来。母子两个,就蹲在万福巷口,大白天,烧纸念经,招出一巷看新奇事的婊子,过后小二讨了媳妇,隔年,生个胖娃娃,桂老娘还说是刘家媳妇给送来的,如今小二家里,还供养着,她的长生禄位。”
  克三站起身来,跨过火盆走到了门口,把房门拉开。
  那雨下了一夜,甚么时候,就停了。院子当中,五六尺高的一株山茶,潋潋艳艳的开出了一碗碗一球球醉红的茶花。夜露深了,整个客店四下里黯沉沉地,只听得店外,河岸上,一片芦花萧瑟个不停。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正要掩上房门,心头一动,果然听见北上房有两个人相骂。
  “贱娼胚!”
  “你骂!”
  “我打你!”
  “你打!”
  “我是你阿爸啊。”
  “阿爸。”
  “生你的阿爸,养你的阿爸。”
  “爸。”
  “跟我回家吧。”
  克三把房门关了,插上了闩,回过身来望着佟六叔。
  “长笙上吊死后,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给她烧纸诵经,这些年了,难道她还在镇上?”
  “晚了,睡吧。”
  佟六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把火拨红了。
  “明早过了河,到家还要走一段山路!”
  3
  克三把包袱兜上肩头,临出门时,拉过一条毯子,悄悄地盖在佟六叔身上。
  走出了店门来,夜凉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凉气,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看中天,新钩的一弯月芽儿,三更天光景。只见黑滔滔亮闪闪的一条河水从天北一路流泻下来,倏地转个弯,绕过城砦,一片乱石中,哗啦哗啦往东冲刷了过去。河风吹起时,纷纷雪雪,漫天的芦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门口,望过河湾。一个镇甸五千多户人家,黯幢幢一大窝灰瓦房子,月光下,乱葬岗似的伏在河头石砦上。镇心孤伶伶一棵老树,野阔天高,不知那里,幽幽地,传出了两声狼嗥。
  “三更半夜怎么过河!”
  克三呆了呆,忽然听见咿啊一声,渡口,茅棚里,蹦蹦跳跳走出了一个人。仔细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赶到渡头打了个招呼,蹲在船头上,烧纸钱的那个船家!他把腰哈着,一面走,一面回过了头来,眼上眼下,打量着跟在身后的女人。
  那船家走下渡头,解了缆,一旁站着,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头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对岸撑过去。
  “船家,稍等!”
  克三追上了船来。
  没等克三坐稳,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边一点,泼喇喇一声,向河心荡了出去。
  “客人,晚上睡不着啊?”
  “嗯?”
  “我说!睡不着啊?”
  “冷。”
  “三月天。”
  “是啊。”
  “睡不着啊?客人。”
  “嗯?”
  “睡不着,起来看看月色啊?”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说:
  “世道真的变啦,一个大姑娘黑天半夜出来走动!把门敲得砰砰响,我那老娘还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过河去,叫收生婆哟。”
  克三向船头望了一眼。
  那女客扎着两根素辫子,俏生生地,把个青布包袱,攞在怀里,船家的话也不知听进了耳朵没有。
  月光下,一身水蓝的衣裳。
  “这个童四姐啊!”摆渡的说:“出嫁才五年,生了第三胎了啦。从小,黄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还不到五点钟,童四姐,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门板,把她挺着个肚皮,兄弟两个,抬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来。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两个蹲在船头,挖了半天,哇哇一声,掏出了个血淋淋的小子来啦。回到家里,童四姐说,生下老三那当口,亲眼看见一个女人,活生生,站在对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裹,还抱着个小娃娃。这童四姐心裹又是害怕,又是喜欢。坐满了月子,把自己给打扮了起来,一手抱着老三,一手牵着四岁的小大姐,娘儿,三个,雇个挑担汉,过河到镇上观音庙去,烧香还愿啦。后来叫她男人卖了一块水田,给菩萨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还做了一件红缎子披风呢。”
  船头的女客侧过了身子,抬起了脸,彷佛听得出了神。那一双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着甚么。好半天,只见她一根指头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荡,瞅着她指头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过脸来,问那船家: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镇去烧香?”
  “生下来,一岁,泻肚子死了。
  摆渡的说。
  船头的女客啊了一声。克三一回头,船已经靠岸了。
  女客站起身来,解开手帕拿出一个铜钱,当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脚一步一步踩上了河堤。
  “客人,慢走哟。”
  克三谢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从镇口到镇尾,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克三回过头去,望了望河湾对岸的那一边,水湄一带,望不断,芦花,那小小的一间客店早就看不见了。河堤下,泼喇喇一声,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撑出了渡头,只见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脸,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克三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天上那弯月芽儿,早已西斜了。大街上,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里挽起了青布包袱,走在前头,水蓝的一个身影,空荡荡一条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了望长街尽头那条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进了吉陵镇。
  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放眼望去,两百户的店家。记得每逢初五,二十,赶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开了店门,满街人来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条大街还是一片声乱哄哄的。如今这是甚么时辰,三更,都过了,家家关门开户连声狗叫也听不见,谁出来走动。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着一地高高低低的檐影,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辽阔,敞开衣襟来,把手里那一团蓝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状元饼家。老大鑫银号。月成绸布庄。玉记典当。福音书坊——请上二楼。祥泰米行。百年老字号,顶破落的一个单开间的店面,今天晚上,办起了大红喜事。门楣上,黑黝黝的一块百年老招牌,披上了红缎子,那光景,就像个盖上了头红的黑脸新娘。檐口下,吊着两盏宫灯,红幽幽的烛光照亮了门上一副红纸金字,双喜,满地鞭炮渣子。店里静沉沉地,早已隐了灯。克三侧起耳朵听了一听,有个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声,有人打开了房门走进天井里舀了盆水,溅溅,泼泼,洗着甚么,克三心上一抖,赶上了两步.那一身水蓝的身影,没声没息的走进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里。脖子上,一片寒毛稀柔柔,映着月光,剎那间,纤亮了起来。包府救世坛。怀安旅社。顺天堂药局。
  乔迁之喜。旧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龙渠,十七岁哟。他穿上一身新衣服,抖索索的骑在一匹小走骡上,押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亲,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进洞房。小舅子,醒来,他揉开了眼皮,看见姐夫家那个小兄弟站在床前,眨巴着眼睛,贼忒忒嘻嘻地瞅着他。镗。镗。厅堂里洋时钟打了两响,整个庄子,黯沉沉的,客人们酒足饭饱闹过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儿俩穿堂过院,绕到西厢房,窗口下支起脚尖来,拿了根拨火的铁筷子撬开了窗缝,心窝里那一头小鹿,扑脱,扑脱,只管跳个不停。洞房里,挑起了红绸帐幔,只见红艳艳的两支喜烛,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坞一般。天还没大亮,阿姐一身红妆步出了新房,手里捧着茶盘,厅堂里,颤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长长的头发,乌油油地卷起了两个圆圆的妇人髻来,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笋似的嫩白。克三一时看痴了,抬起头来。天上一弯新月,转眼间,披上了水蒙蒙一层轻纱。望望北斗七屋,疏疏,冷冷,几点清辉,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钱庄。玉林绸缎行。褚家木店。爹亲手挑的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阿姐归宁那天,穿上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红裙子,进了门,躲进娘房里,哭红了两只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门外,也不说话,火辣辣,两个巴掌,把个愣头愣脑的新郎倌,刮得,胀红了脸皮。阿姐赶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舍不得娘哟!”娘站在一旁,瞅着姐夫,笑道:“也舍不得新女婿啊!”舍不得娘啊。佟六叔,给阿姐报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家。你阿哥他也回来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镇上这南菜市大街,用了罗四妈妈的本钱,开了片绸布庄。罗四妈妈,克三心中一动,望望长街,十字路口。满街的纸屑果皮,昨天初五,乡下人上镇赶集的日子。那一条青冷的石板路上,哗啦啦,空荡荡,一阵响了过去,好凉的一股落山风。十字街口飘飘漫漫一身水蓝衣裳,翻起了两条素黑辫子。她扬起了脸,望着天,不知想着甚么心事。走过了两间铺子,又是一阵山风,街边卷出了一滩焦黑的纸钱夹着雨点子,唿溜溜,扫过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汉室。满籠香火耀吉州。正气参天。单开间的一个小庙堂,关帝爷的落脚处。月光下一个人,抱着膝头,佝佝地,蹲坐在门槛上。克三走近了时,只见他歪起了一张黑胡脸,淌着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沉熟。那临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熏得黑黝黝。两盏幽红佛灯,洞亮,洞亮,把笼子里那个秉烛夜读的关帝爷,一张红枣脸膛,染起来,如同喝醉了一般。庙前一个小场子,满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纸钱灰。克三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满嘴脏胡子.一动也不动打着鼾,独个儿在门槛上佝坐了一团,脚跟前,堆着一副衣包。穿州过府的一个浪人。鲁记绒线铺。日味香菜馆。震且行。余家瓦店。大风起兮,云飞扬。娘调了碗香喷喷的染发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开她那条粗油辫子拨散了,挽在手里!一梳子又一梳子涮着。他搬过了张小竹凳,坐在跟前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瞅着娘把含在嘴里的发夹,一根根拿了下来,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梳卷出了两圈高拢的发环。静静的晌午!窗外,哒的一声,那一树伪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红。娘放下梳子,把阿姐的脸扳了过来,左右端详了半垧,点点头,舒了眉心。“好一个小妇人,阿柔,该找一个婆家了啦。”爹镇上回来一脸酒气,把头探进门里,望了望这娘两个,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明天,正午。丽日,当空。走出了小东门,那白花花的天光哗啦哗啦没头没脑溅到了头脸上来。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阿姐,棠姐姐,你看!那遍野的露水珠儿,眨亮眨亮地,剎那间,洒开了一片漫天斜飞的冷雨来。
  “姑娘、,稍等!”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心中一亮,那一身水蓝,一转眼,消失在万福巷口。他呆了一呆,把包袱换了个肩膊,提起脚,追了上去。漫天冷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雨中的万福巷,冷冷清清。矮檐下,窄窄的一条小胡同,十几间门子。家家门口挂起了一个堂号灯笼,满巷子,红潋潋的水光。
  “小兄弟,下雨了,一个人愣在巷口,不怕淋雨?”
  巷口第二家门上挨靠着一个妇人,三十零点,手裹端着一碗猪油桂花汤圆,热腾腾的一面吃,一面笑嘻嘻,瞅着克三。
  克三回头,望了望镇心空荡荡的一个场子。大街上,卷起了一股山风,县仓门口一株老栋树瘦伶伶地佝起了腰。巷口,对面那祝家茶店,两扇破败的板门砰的一声,给掀了开来。清冷的月光照进了店堂里,进门,一张红漆柜子上,依稀堆着五六条板凳。满街的纸钱灰,呼溜呼溜,响个不停。那绵绵的冷雨没声没息,下得更密了。
  “小兄弟!”
  门口的妇人招了招手。两只眼睛霎一霎,笑一笑。
  “黑天半夜赶路回家?瞧你,一张脸青青,孤魂野鬼,进来喝杯热茶,大姐给你暖暖心窝,可好?”
  克三站在巷口,挽着包袱,心中一片茫然。
  “小兄弟,去吧!”妇人朝巷里瞟了一眼,呶呶嘴。“秋棠那小白骨精,等着招你做夫婿呢。”
  怡春园。
  蓬莱阖。
  四喜堂。
  宿香馆。
  老三好。
  青罗院。
  满庭芳。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秋棠死丫头,贱娼胚,舍不得你那老娘,去,去,半夜摸回来作甚么?”
  门子里一个妈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穿了好一身红绸。只见她气咻咻地拿了根铁筷子,一片声骂了出来。
  “我娘病得快死了!”
  “暖呀呀。”
  “我回去,送送她。”
  “暧呀。”
  “犯法么?”
  “死丫头,嘴巴不饶人!”
  “我娘死了。”
  “秋棠啊。”
  “死了。”
  “秋棠,我也是你妈妈呀。”
  “妈妈!”
  “好秋棠。”
  “妈妈!等明天,你老人家骑着仙鹤,去见西王母,我给你老人家披麻戴孝,好不好?”
  “没良心,恶人刨得货!咒我死哟”
  妈妈翻起了白眼,望着天,叫起菩萨来。
  檐口红灯笼下,老藤椅里坐着一个七十开外的老爹爹,手裹一把胡琴,咽咽哑哑的在这雨夜的万福巷里,拉过来,拉过去。“客人——不是本地人吧?”老爹抬起眼来,瞅着克三,笑了笑,端起身旁竹凳上一杯热茶,慢吞吞啜了两口。
  门子里,妈妈探出了头。
  “淋了一身雨,老远跟着我们家秋棠,怪可怜的!小客人,快进来坐坐,四妈妈给你熬锅热粥,暖暖身子。”
  进了堂屋,妈妈接过包袱来,顺手把神籠前点着的一盏佛灯,挑亮了,又往火盆里,搁了两块木炭,拿起铁筷子拨了两下。“秋棠,秋棠!”看看那一堆炭火红滋滋的烧得旺了,罗四妈妈沏来了一壶热水,回头朝屋里,唤了两声。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门外,那老爹清了清喉咙里的烟痰,呸出了一口,嗄哑着,自顾自,又拉起一段西皮流水来。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大 水
  天蒙蒙亮,雨停了,河上却起了大水。朱小七趿起两只破鞋皮,踢跶,踢跶,走出了客店,一路打着连天响的呵欠。
  只见乌云满天。隔着七八十丈宽的河面望过对岸,石头砦上,好大一个镇市,静悄悄,这个时辰街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眼前黑滔滔一条河水天北流泻下来,断河头渡口,刷了个弯,溅起白茫茫千堆万堆水花。好一条咆哮的黑龙,哗啦哗啦地滚过城砦,一片乱石芦花,又往东翻腾了下去。
  “瞧这大水,三月天。”
  小七喝了声采,客店门口,风一吹,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这畜生!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我打!”
  小七呆了呆,脖子一缩,嗞起牙来蹦的闪跳到店门外。一回头,看见店家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根拨火的铁钳子,从厨房里,追出了店门。小七拖起鞋皮,一步,踢跶一步,慢吞吞走到了檐口,挨着墙脚蹲下来。
  昨晚冒着冷雨,黑天半夜来到了渡口。
  小七摸进了客店厨房,混过一晚,只想一早过了河到北菜市大街,慈恩堂,问那个外国大胡子乐神父,讨些杂活混一顿吃。这乐神父,不知那一国人,水蓝水蓝的一对眼珠子,玻璃球似的。见了小七,只管摇着头一口一声,孩子,孩子。“天上的父!”小七叹了口气,低低头往自己心口划了个十字。
  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天黑黑的,忽然眼前一亮,店家的女人挑起一盏风灯,走进了厨房。只见她打了盆水,灶旁一蹲就褪下了半条裤子来,溅溅泼泼,不知洗着甚么。小七,一时看得儍了。“这是那裹来的野狗!”妇人拎起风灯,晃了晃,往小七脸上照过去。“淫妇,大清早,干的好事啊!”小七蹦的跳起,一片声,嚷了开来。妇人一张脸吓了个白,丢下风灯跑出厨房去了。
  如今蹲在屋檐下,看着那婆娘荡起屁股走进了店门,朱小七,摸摸后脑杓子,翻个白眼往地上吐了口痰。
  “淫妇,我刨了你!”
  河面起了雾。
  哗啦哗啦大水中,看得见,河湾对面避风的乌篷船三四十艘,挨挨,挤挤地,寄泊在石堤下小小一个河塘里。石砦上,乱葬岗似的,黑沉沉好一堆灰瓦房子。野大的风四面八方流窜了开来,嘘溜溜地卷起城头一滚一滚的乌云,白萧萧,漫天芦花。那光景,彷佛天上观音老母死了,神道,菩萨,满天里哭出了声,呜呜咽咽,给哽住了喉头。
  “过不了河啦。”
  大清早给个恶女人赶出了门,野狗似的,抖索索在这风地里,又饿,又冷。小七咬咬牙,叹了口气,索性合起了眼皮抱住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凄凉地打起了盹来。
  好小七,他做了个梦。
  丽日中天,橐橐地踩上了河堤进得了镇来,一条石板大街,空荡荡。朱小七,他肩膊上挂着一副褡裢,敞开胸口,黑毵毵,亮出了两丛子胳支窝毛,走下南菜市大街。来到了镇心,万福巷,只见两个卖花的老婆子蹲在巷口,十来间门子上,三三两两,站着几十个满身红妆的姑娘,一对对眼睛,勾着他。“好姑娘,回头哥哥来刨你。”小七喝了声采,揑下嘴里叼着的纸烟,往街心,一挥,大跨步走进了巷
  口对面祝家茶店里。“来一下子!”他把手往两边一拨,赶开了闲人。一屋子的烟雾,蒸蒸腾腾,台子旁,挤着十来张汗湫湫的鬼脸儿。朱小七狠狠地呛出两口,一叠票子,摔到了台面上。做庄的一声也不吭,抬抬眼皮,捞起三个骰子,只听得豁唧唧一阵响了过去,骰盆子里,掷出了两个二,一个五来。“五猴可不好赶呀!”朱小七,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衔到了嘴里,雪白的两个袖口卷到腕子上,手一翻,三颗骰子滴溜溜转了开来。“豹子!”一屋子的闲人们哄然喝出了一声采,只见那墨绿墨绿的骰盆子里,娇滴滴地,开出了三朵梅花。
  小七忽然觉得头心一凉。“豹子!”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一盆隔夜的洗脚水,白花花的早已泼到了他头脸上来。小七呆了呆,一抬头,檐下那扇小小的竹窗咿呀一声,给合上了。谁家的女人,好白的两只手腕子。
  梦醒来,渡口上,早已等着十来个过渡的人。
  “哈——乞!”
  小七蹲到了客店门口,摸了摸满头的洗脚水,鼻子一酸,呼天抢地打出了两个喷嚏来,肚里,可又饿得慌了。他愣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正要站起身来走下渡口,河面上,吹起了一阵大风。一片芦花翻起,河湾对岸那石头叠起的城砦上,早已逬出了一派金光。黑滔滔哗啦喇的一条大水,剎那间,千条万条金蛇,浮上了河面喝醉了酒癫癫狂狂地,嬉着水,朝霞满天游窜个不停起来。
  太阳出来了。
  只见十六个挑夫,哼唷,哼唷,把一台一台的嫁妆挑到了渡头上。八口箱子叫四大四小,漆得红亮亮。
  小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哈——乞”,拽起了破鞋皮,迎着河上那一团红艳艳水溶溶的日头,走下了渡口。
  挑夫们歇下了扁担蹲在渡头上,吸着烟。
  “老哥们,辛苦啦。”
  小七踱了过来,笑嘻嘻,拱了个手。带头的挑夫,是个马脸瘦子。
  “好说!”
  “老哥哥,谁家的姑娘大喜啊?”
  “河西连家的大小姐,连姑娘,连雪。”
  小七听了,呆了呆,往那马脸的身边一挨就蹲了下来,顺口,打了个呵欠。渡头上又来了五六个,等过渡的人。小七的一对眼睛,贼溜溜的只管瞧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只见她穿了身白布衫裤,站在水边,望着河面,手裹挽着一个青布小包袱。辫棺上,一根白头绳。
  “哈!乞!”
  那姑娘一回头,见了小七,满眼睛的话。
  “认错人啦,对不住。”
  小七把头低了一低,哈——乞,哈——乞,好半天,一头一脸的喷出了十来把鼻水。那姑娘瞅了他两眼,别过了脸去,呆呆地望着河水。鬓角边,一朵白绒花。
  小七心裹一酸,想起了一个人,老家庄前那一口白漫漫的芦苇水塘,满天惊起好一片鹭鸶,渡口上有人曼声唱了起来:
  二十了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小七跳起了身,四面望望,却不见她的身影。那白衫姑娘早已回过了头去,脸寒如水。渡口上有人沉不住气了,泼口骂出了声:
  “刨!下了场鸟雨,河都过不去了。”
  “哈——乞!”
  “河西村子,前晚杀了人了。”
  那马脸的吸了一杆烟,掀掀眼皮,打了个呵欠,忽然说。身旁一个老挑夫,白发苍苍,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盹儿,猛的,抬起头,指了指耳朵。
  “说甚么?”
  “杀了人啦。”
  “嗯?”
  “杀了人!”
  “为了甚么啊?”
  “陈年冤仇,谁知道。”
  “杀了谁?”
  “杀了一个老娘。”
  “谁?”
  “一个老娘!”
  “杀人的,他呢?”
  “逃啦。”
  “杀人,为了甚么!”
  “谁知道。”
  马脸的把烟窝往石头上磕了磕,添了一撮黄烟丝,打上火,沉下脸来,望着河水又吸起了烟。
  河面起了阵风,雾散了,小七缩起脖子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喷嚏。一抬头,看见客店门口,船家笑嘻嘻,领出了一个高壮的中年大汉,走下渡口。一面走,一面哈着腰:
  “你老瞧瞧这水,过得去吗?”
  那个人穿了一身宝蓝,望望天,又看看河水。两手搓着,一张脸只急得通红。
  吉时选定,新娘子也到了,这怎么办!就耗在这渡头上吗?”
  “连爷,过不去啊。”
  船家把手一摊,陪起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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