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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李永平

李永平(当代)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吉陵春秋二版自序
  创造的辛苦,以个人写作“吉陵春秋”的经验和感觉来说,似乎不在过程。作品完成之后,展现在青天亮日之下,黑字白纸,历历在目无所遁形。自己一路浏览下来,创造的喜悦,顷刻就幻灭为一浪推一浪的忧疑和自责,有时真呻人心碎。多年的苦心,留下的难道是一部不尽完美的作品?作者所看到的是文体上的轻忽和疏失,玉斑点点,令人泫然欲泪。当初写作这部作品时,自以为在文字上所努力的,是对台湾文化界目前流行的那一类恶性美国化的中文,以及东洋风,表示一种反对和纠正的态度。矫枉过正的结果,不免造成破坏;中国语文传统受到另一形式的亵渎。痛定思痛,作者决定趁着再版的机会对本书的标点和若干字句,作出必要的修正。改动的地方并不算多,删补之间,却也费尽了苦心。台北溽暑市嚣中从事这一项推敲吟哦的苦事,作者一片衷心,为的还是中国文字的纯洁和尊严。经过这一次的修订,个人希望,“吉陵春秋”的风格意境更能够保持中国白话特有的简洁、亮汇,以及那种活泼明快的节奏和气韵、令人低回无限的风情。这一来,作者对中国语文的高洁传统,就有了一个交待,而个人的文学和民族良心也得到抚慰。
  本书的出版和修订承蒙洪范书店叶步荣先生多方协助,谨此志谢。盛夏改稿,情绪起伏不已,内人景小佩女士的百般宽容和不断慰励,尽在不言中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十二瓣的观音莲
  ----我读“吉陵春秋”
  作者:余光中
  在八十年代的台湾小说里,“吉陵春秋”是一个异数。这本小说的时空座标不很明确,也许是故意如此。长笙事件发生的时候,军阀刚走,铁路初通,镇上已有耶稣教堂和外国神父,可以推想该是民国初年,也许就是“边城”那样的二十年代。但是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述及什么时事,所以也难推断。在空间上,“吉陵春秋”也似乎有意暖昧其词。就地理、气候、社会背景、人物对话等项而言,很难断言这小镇是在江南或是华北。对话裹面虽有“您”、“挺”等字眼,交通工具虽然也有骡车,但是从第四页的“正赶着南货大批北销,红椒行情,一日三涨”等语看来,却又似乎在讲江南。
  李永平生于东马的沙劳越,二十岁来台湾读台大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以迄留美,回国后一直在高雄中山大学教书。他对中国大陆的村镇,并无切身的体验,所以也不便经营乡土的写实。朱炎说吉陵镇是华南,台湾、南洋一二地的综合体,我大致上可以接受。但是书中从来不见马来人和椰树,而人物的对话也和台语无关,所以就从虚构的立场说来,这本小说只宜发生在中国大陆。
  其实这件事根本不用我们来操心,因为李永平原就无意追求所谓的写实主义。吉陵镇的存在不靠地图与报纸,只能向中国的社会风俗与文化传统去印证。书中的人物只在吉陵镇舆坳子口之间过日子,附近有什么大城,我们无由得知。在“现实”的意义上,这是一个绝缘的世界。但是在精神的领域,“吉陵春秋”却探入我国旧小说中所呈现的底层文化,去观照颇为原始的人性。
  喜欢追踪故事的读者,看了“吉陵春秋”恐怕会相当失望。本书的气氛强烈,场景生动,但情节并不曲折入胜。全书的主要线索是长笙的被辱,刘老实的复仇,和镇民蠢蠢不安的罪恶感。长笙是不幸家庭的遗孤,大难不死,却无后福。她嫁给了万福巷裹棺材店的老板刘老实,四邻都是嫖客进出娼妇倚门的妓院,因此刘老实十分担心,她也深居简出,绝少与人搭讪。长笙肌肤白洁,出门也是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裤,妓女在背后都说刘老实是一条黑炭头,趴在她身上”。六月十九日,观音节庆的神轿游行到万福巷来,满街妓女都烧香跪拜。忙乱之中,镇上的大流氓孙四房乘着酒兴把长笙强奸了。长笙上吊自杀,孙四房被捕入狱,刘老实发了狂,提了菜刀杀掉孙四房的相好妓女春红,再杀孙四嫂,然后向官方自首。后来报载刘老实越狱,吉陵镇上便谣传他要回来复仇,因为当日长笙的被辱还牵涉几个帮凶的小泼皮。风声鹤唳的吉陵镇上,人人疑神疑鬼,说是长笙的寃魂白昼作祟,复仇者坐在苦楝树下等人。
  除了这条主线之外,书中还有不少引申出来的支线,例如卷二“空门”述秦家的寡妇,卷三“天荒”述萧家的三代,卷四“花雨”则引入鲁氏婆媳。繁多的线索之间往往牵葛交藤,互为主客,并无明确的交代。“吉陵春秋”这本书共分四卷十二篇作品,其间的关系忽隐忽现,若断若续,榫头相接,令人狐疑之余,难以决定,这究竟是一部长篇小说呢还是十二个短篇。举个例子,卷一的小乐、卷二的十一小子、卷三裹劫走秋棠的少年,卷四裹燕娘的丈夫,这四个角色都是同一个人吗?果真如此,为什么不用同一个名字呢?又例如秋棠,先后出现在卷一、卷三、卷四裹;在卷一裹她已成娼妓,但在卷三的“好一片春雨”里,她却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时序令人难以捉摸。
  李永平在“吉陵春秋”里使用的叙述手法,不是直线的进行,而是反弹与折射,因此每一篇新的故事对前面的几篇都有所补充或修正,或者跳接到更前面的一篇。而在同一篇里,今昔的交替也相当频仍,在时间上不断反弹,颇能产生张力与立体感。例如“日头雨”一篇对前面的“万福巷里”便补充了许多,“万福巷里”某些一笔带过的远距离镜头。到了“日头雨”里就成了较长的近距离写照。“日头雨”本身在今昔之间也一再反复。达六次之多。这种手法,交叠之中寓有发展 似曾相识而推陈出新,有点像音乐裹的变奏《variations upon atheme》,确能使人反复回味。
  作者在营造气氛与悬宕上面,颇下工夫,每将一般小说需要解决的问题悬而不决。例如“万福巷里”长笙受辱.在紧要关头作者却把镜头突然移开,转对迎接观音神轿的群众场面,读者要等到下一篇“日头雨”才能重见那紧要关头。又例如“好一片春雨”里,天真可爱的秋棠落入陌生少年的手中,刚发现五阿姐遇害而自身也难保,读者正在惊愕之际,小说竞戛然而止。直要等到“大水”里,她才似乎出现了一瞥。作者说得愈直,读者就想得愈少。作者愈暗示,读者愈苦追。最为论评家称道的是“日头雨”中故布疑阵让小乐面对复仇者的一幕,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像西部片中双雄的对决。高潮并未得泄,因为小乐和那人照了面后,非但没有决斗,甚至也未揭开那人的身分。李永平之志不在畅说故事,而在探索内心的真相。那人是谁,并不重要,因为他只是良心的阴影,谁能跟“它”去决斗呢?
  “吉陵春秋”的另一特色,是叙事含蓄,事件到了高潮反而笔精墨简,只用中距离或者远距离的镜头来捕捉印象。每次发生一件事,事先的悬宕和事后的回味往往倍于叙事的本身。这种艺术之所以取胜,不在“史记”那样的叙事生动,而在诗的情绪饱满。李永平的作品自有其戏剧性,但其佳妙往往不在动作,而在姿势,令人想起西方舞台的真人画(tableau)。性与暴力的高潮,例如长笙被奸,刘老实杀人等等,在他作品里都不加铺陈。比起刘老实杀人场面的简述来,小乐屠狗的那段铺张得多了。
  性与暴力原是罪恶的两个要素,也是人性中包含的兽性。这两件事在西方文化里比在中国文化里表现得坦露多了。英国的古民谣里充溢性与暴力,但中国的诗经里这些就淡得多了,性爱还有些,暴力就几乎不见。英国古民谣以叙事为主,中国的则多抒情。这种差别也许可以解释,何以李永平在处理这些事上抒情多于叙事,而且着墨较淡。
  吉陵镇是一个罪恶之挟。中国底层文化的道德传统置淫于万恶之首,万福巷的妓院正是万恶之渊。刘老实的棺材店偏偏开在妓院的中间,像是死亡对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势,与嫖客的姿势互为蒙太奇。他的年轻妻子长笙,白嫩的身躯里着白衣,在这万恶之巷里成为污泥中的白莲,却逃不过被染的命运。强奸,正是暴力施之于性的罪恶,吉陵镇的罪恶以此为焦点。这件事竟然发生在观音生辰的庆典,实在是神人不容,尤其因为长笙的形象与观音暗暗叠合。郁老道士的自戕,众妓女的自甘被轿夫践踏,都是赎罪的仪式。刘绍铭说;“吉陵春秋”的故事是表现“男人的兽性与纯良(女性)之脆弱无助”。纯良的长笙在生前确是无助,但借了死亡之力她却为自己的贞操复仇,成为强者。观音假她之手来惩戒孙四房,并警告镇民:孙四房竟然敢打棺材店老板的主意,真是跟死亡开玩笑了。“吉陵春秋”实在是一本意象丰富对比无穷的小说,相信未来的评论家当会在这方面继续探讨。
  如果“日头雨”里的小乐就是“思念”里燕娘的丈夫,那么,七八年后他终于向善了。燕娘在这本书的尾声中出现,她的纯真可爱令读者对吉陵镇的未来怀抱一点希望。从长笙到张葆葵,从张葆葵到秋棠,吉陵女人的遭遇是可悲的,然则燕娘的命运该会超越她们吧?可是正如中国的哲学是阴阳相生,纯真的女性终于摆不开罪恶的黑影:长笙之于孙四房,张葆葵之于流言,秋棠之于路客,都是如此。燕娘虽然纯真,她的四周也已危机重重,过去的罪恶,亦即旧社会所谓的“孽”,已经把黑影伸到她孩子的身上,使他夜梦不宁,无病而哭。燕娘甚至做了个恶梦,梦见她正怀着的第二胎孩子一生出来就给人抱走了。孩子,正是未来的象征。燕娘的未来令人担忧,慈航普渡的观音果真能保佑她么?
  “吉陵春秋”的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大体上他是成功了。消极的一面,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尤其是那些泛滥成灾的高帽句和前置词片语(propositional phrase)。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对话极少,却不失口语的流利自然,是另一特色。他的语言成分裹罕见方言,冷僻的文言、新文艺腔,却采用了不少旧小说的词汇,使这本小说的世界自给自足地定位于中国传统的下层社会。积极的一面,李永平描写景物富于感性,叙事的时候更善于运用手和眼的动词。且举“思念”的第一段为例:
  水声响动,田田莲叶荡出了一艘小船来。九月里水蓝的一片天,一塘水。
  再引“好一片春雨”里的一段:
  秋棠一咬牙缩起脖子,把伞柄子夹到了肩窝底下,迎着大风,抬抬眼,只见西边那一片天涌起了一滚一滚彤云。那光景,就像一张横幅大青纸上,给浓浓的,泼上了十来团殷红。向晚的日头,先前还是水红水红的一团,才多久,就黯成了一抹瘀血似的红。
  这样的文字在当代的小说里,愈来愈少见了。李永平不愧是别有天地而风格独具的小说家,值得我们注意。他早期的“拉子妇”曾见赏于颜元叔,获联合报短篇小说首奖的“日头雨”曾有朱炎的详论,“吉陵春秋”里的多篇作品也赢来刘绍铭的推崇,甚至拿来与张爱玲、白先勇相提并论。这三位学者和我,正如李永平自己一样,都出身于台大外文系,也许并非巧合。李永平的声名不应该囿于这学院的一角;现在这十二篇作品终于合为一书出版,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广大的读者当,可窥见“吉陵春伙”的全貌了。和时代相近的其它小说相比,这本书不像“边城”那么天真,也不像“春蚕”或“官官的补品”那样着眼于阶级意识;它把现实染上神话和传说的色彩,变成了一个既繁复又单纯、既丑陋又迷人的世界。秋棠与朱小七的两小无猜有点像“边城”里的初恋,却突变而为秋棠遇劫。贞洁与邪恶的对比令人战栗,读者的反应已近乎宗教情操,和“边城”的田园牧歌大异其趣。另一方面,“吉陵春秋”又为我们指证:不用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等等的名词及其背后的观念,仍能为中国传统的村镇造像.李永平为当代的小说拓出了一片似真似幻的迷人空间。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万福巷里
  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长笙嫁人时,才十六岁,好像也没有人知道她为甚么会嫁给那刘老实,开棺材店的。多年后才听说长笙小时候吉陵镇发生了一场霍乱,她一家人,没逃过这一劫。好心的邻里,拿来几张草席,把她爹娘和两个兄弟的尸身给包扎了,掇出后门,就要抬到镇外去埋。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赶了过来,看见长笙小小一个人坐在门坎上望着大街哭,便舍了两口大棺,两口小棺,把长笙带回万福巷的棺材店里,养了六七年,做了她的媳妇。
  万福巷,原不叫这个名字。县仓才盖起来时,东边墙下那一条泥巷还叫田鸡弄,另一边十来间的一排店铺,各行各业,都很整齐,居中的,便是刘家开的棺材号。刘家店,先前原是一间寻常的木匠铺子,附带做几口棺材。县仓落成了,几年间,吉陵镇热闹起来,刘老实的父亲才歇下了家私生意,专门卖棺材。铺子里,平时总是停着五六口高头红漆大棺。他们这一家,先代传下了一个规矩,既然做了这行,阎王脚下,讨半碗饭吃,平日少不得积些阴德,太平年裹,一年总要舍上四五口好棺。后来有个军阀的小跟班驻进了县仓,靠田鸡弄那一排栈房,做了侦缉队部。弄里的人家,常常看见,带血的污水流出墙外臭水沟里,招来一群又一群的青头苍蝇。军阀走了,好几年,一条弄子到处嘤嘤嗡嗡,正当生意人买卖都做不下去了,一家跟着一家静静的搬走,不久传说,县仓闹了鬼。两年下来守在弄里不肯搬的,只有那一个,飘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刘老实的母亲,问遍了镇上,没有一个商家愿意跟棺材铺子为邻的,只好带着儿子媳妇俩,守住了老店。下午六点钟,紧紧闩上了铺门。后来有一个罗四妈妈,不知那里,带来了几个娼妇,悄悄的就在弄子里租下了一个铺面。那几年,铁路通了,正赶着南货大批北销,红椒行情,一日三涨,山坳里的男人有了几个余钱,一个个瞒着家中妻小,上镇来快乐,才多久,一条田鸡弄开起了十家娼馆来。镇上首户曹家堂是这条巷子的业主,曹老太爷,嫌田鸡弄名字难听,便陈情县政府改成了万福巷,讨了个口采。
  这刘老实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里,低着头,一刨,一刨,打造着棺材。巷裹走动的人,他也不睬。傍晚吃过了饭,踅到万福巷来睃望的闲人渐渐多了,一条巷子的娼门,檐口下,点起了十盏红灯笼。娼妇们,搽脂抹粉的笑出屋来站到了门坎上,一面剔着牙签,一面勾起了眼,瞅着她们家门口睃睃望望的男人。刘老实一声不响收了市,叼着烟,慢吞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上。鸡啼大五更,巷里,人声静了,一两个过夜的客人红着眼睛铁青着面皮,钻出了娼户,躲开那一团扎眼的水红日头,沿着墙根儿急急走出了万福巷口。刘老实这才拔下了门插子,一块一块,卸下门板,泡一杯热茶,点根烟,剐剐剐地刨起了棺材板来。
  满镇人家,炊烟四起。
  六月十九!这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开了馆,端起一盅茶,慢慢踱到了棺材铺门前,瞅着刘老娘把两张红招纸贴在檐柱上,笑嘻嘻,说:“你老人家,又大发善心啦。”刘老实早巳叼上了一根烟,头也没抬。一脚,踩上棺材板,自顾自就刨了起来。算命的端详着他,咳了两声走到巷心上,一口浓痰呸的吐进县仓墙下那条臭水沟里,嗽了一口茶,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门前,抬头看了看,市招上八个黑字。
  我是山人
  批算流年
  他摇了摇头,呆了半天才一脚跨进了门栏里,在门口那张枱子后,坐下来;架起老花眼镜,随手翻开了那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棺材店左邻,满庭芳,两扇红漆小板门,咿啊开了。一个妇人顶着鸡窝似的一堆头发,抱着个搪瓷盆,跨出了门来。哗喇喇一声,半盆血水,泼出了巷心上。她攒起眉心,咬着牙望了望瓦檐上的一团水红日头,慢慢走到墙阴下,往那臭水沟裹干呕了起来。两只奶子,搭在手里,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挣红着脸,撑起了膝头。“要命的哟!”满庭芳那两扇板门洞又是一声咿啊,一个坳裹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走了出来。堂屋里小小的一座观音神籠,红幽幽地闪亮着两盏佛灯。妇人端起了水盆,抢上两步,沉着脸,把肉颤颤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
  “怎么,就走了?”
  “春红姐,下回进了镇我再夹刨你吧。”
  春红撩起眼角,勾着他,爱笑不笑的龇开了一口亮金牙。坳子佬讪讪的就笑了起来,四下里,望了望,把手一掏,不声不响在她那一条肥白的膀子上恶狠狠地拧拶了一把。“馋痨!”春红瞅住了他,一咬牙笑骂了起来。
  那男的便低下了头,觑个空,从妇人膀子底下一头钻出了门来,穿过巷心,沿着墙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春红看了看那膀子,瘀了好一块,呆了呆,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只管揉了起来。抱起水盆子前脚才跨进门坎,隔壁那刘老实喝过了一杯茶,刮刮地,又刨起棺材板。春红眉头一皱,心头烦躁了上来,乜了一眼。
  “黑无常,触霉头,一天到晚,刨棺材!”
  天还没交正午,十一点钟,那一团日头白灿灿地早已泼进巷心。沟裹的血污。蒸热了,只见一窝一窝的青头苍蝇绕着满巷子,兜啊兜的,嘤嘤嗡嗡了起来。从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门子,咿啊,开了,各户的龟公佝着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檐口一掼,两口烟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钻进了各自的门户裹.一辆骡车,慢吞吞,踢跶进了巷口。那个收破烂的赶着苍蝇,攀下了车来,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声不吭,朝车上撺了过去。车上那个赶骡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手脚放轻点,不好吗?阿婊用过的草纸你都拨到了我头脸上来啦。”春红打着哈欠,端了个漱口杯刷着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门坎。听见了这话,咬咬牙,在檐口日影里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赶车的一眼,笑吟吟说:“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来了,不想做生意,偏那个害了色痨的坳子佬,口口声声,只要你姐姐!他不嫌,你这个垃圾佬,嫌起你亲姐姐来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尝尝阿姐的亲口水。”一杯漱口水就泼喇喇地照头涮了过去。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听见了骡车踢跶声才慢吞吞佝着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门来。春红看见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门里。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嚏一声,蹿出了巷口。
  春红又倒过了一杯温水,站出门来。一条巷子十来家都开了市,娼妇们盘着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打起连天响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门框上。只见一张一张嘴巴,红艳艳的,嘻开来,娼妇们一边刷起了牙,一边隔着门户,搭上了闲话。长笙挽着篮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裤,日头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来。娼门上的女人,一时间,都停了粗口。刘老实一刨子又一刨子刨着棺材板,眼睛一睁,洞亮亮地,两撮鬼火儿似的,也抬起了头。十几双眸子静瞅着长笙一路走出了万福巷口。满庭芳一个小娼妇,十六岁,叫秋棠的,一时看得痴了,把含在嘴里的牙刷狠狠地一咬,叹出一口气。
  “那一身细白!”
  “日头也晒不黑的。”
  青罗院门口那一个中年娼妇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喷,接口说。第三个吃吃地笑了起来。
  “刘老娘年年六月十九,施舍棺材。”
  “积了德。”
  “给儿子讨来——”
  “好媳妇!”
  “算命先生啊。”
  “说她那个相,长得好。”
  “只可惜!”
  “身上单薄了些。”
  “不像个——”
  “生孩子的哟。”
  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听见了,一声不吭,把桧木板上一堆香喷喷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拨,点起了一根烟。门外,春红冷笑了一声:“一条黑炭头,趴在她身上!”青罗院门坎上那两个娼妇刷过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大半天,一口一声,说:
  “春红姐,我说。”
  “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
  “不能比的。”
  “人家身上的——”
  “新鲜啊。”
  “男人哟!”
  “就喜欢春红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
  “昨晚上那个坳子佬——”
  春红牙齿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泼到了两个娼妇脸上。刘老实眼睛一睁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烟,撂了,拿起刨子又在木头上一前一后刨刨刳刳的推刨了起来。
  长笙挽着菜篮子,日头下,走回家来,那一身水绿水绿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妇们,早已吃过了中饭站在门坎上,手裹一根牙签,眼勾勾的,剔着牙。店堂里刘老实抬起了头,远远地守望着他的小女人儿走进了巷心。满庭芳门口红灯笼下,春红坐在一张藤椅里,捧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着,眼皮也没抬,冷冷说:“你老是跟着她,作甚么?”孙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扠一扠腰,瞅着刘家的跨进了棺材店门坎,涎起了脸来:“刚吃过了饭,一个人闷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满身火烧火燎,燥得难受。”这孙四房,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块花绢小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汁。春红一咬牙,也不吭声,那大半杯热腾腾的香片,就往巷心泼了出去。“吃了酒,你不会去挺尸?”孙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双血丝眼睛只管睇着门裹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半晌才说:“一个人,有甚么睡头!”春红把脸一抬。“棺材店那口子,等着你。”孙四房笑了,一张铁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来,手一翻,拶住娼妇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没来,你嘴裹就生了蛆。”春红站稳了身子,瞅着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这个人,脸翻得快。”孙四房笑讪讪的就眨了眨眼。春红一皱眉头吃吃地嘻开了一口金牙来,朝隔壁棺材店裹,呶了个嘴。“当心,这黑面无常会把你的魂儿拘了去。”孙四房登时放下了一张笑脸,挨近身,往娼妇两只奶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只想在你身上,刨上一刨啊。”春红听了,脸上一红,呸的一声把叼在嘴角的牙签啐到了檐口下。“死人,把我比作甚么哟?” 一扭头,颠起了那满身的白膘,闯进门裹。
  过了半枝香,春红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着一个搪瓷水盆把孙四房送出了门来。三点多钟那刘老实早已跨下了棺材板 收起刨子,把满地的桧木刨花屑扫了扫,叼上一根烟。孙四房低着头,钻出了门,在檐口灯笼下呆呆站住了,觑起眼睛来望了望巷子对面县仓屋顶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红看了看日头,白烱烱地也分不清是一个还是两个,滴溜溜,只管在天顶上,兜个不停。心神一晃,咬着牙,嘴里咒出了一声:“这天公!毒啊。” 一皱眉,把手上一盆红艳艳的污水,哗喇,哗喇,泼出了巷心上。回过了头来,打眼角里睨了孙四房一眼,说:“大热天。中午少吃酒哟,自己看看,那张脸啊青得像死人一样。”孙四房脸一红,笑了,掏出那块花绢小手帕,敷了一敷额头上一片冷汗,一面看着隔壁刘老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口,归了位。“这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青罗院门口的那个中年娼妇抱起了瘦伶伶两条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门框上,接口说:“今天甚么日子?六月十九!坳子里的男人们都上镇来了,刘老实怕人看见了他老婆,会看坏的。”孙四房听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对面墙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赶着一口,好半天咳呕出了一肚子五加皮来。“春红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这才撑起身来,低着头,走到日头底下。
  满庭芳门子里静静走出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妈妈,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大热天,穿上好一身的红绸。只见她,热腾腾地端出了一碗加料猪油桂花汤圆,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红手里。“四妈妈,今天大喜啊?”春红接过了碗来,靠在门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妈妈一双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却只顾瞅着春红脖子上,抓一块,咬一块,红红紫紫。
  “这个老孙,吸血的哟。”
  四妈妈一扭头就吃吃吃地笑了起来,骂出一声。
  门口一个后生小子,二十出头,来来回回的,从巷口到巷尾逡巡了两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后生听了,身子一颤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满庭芳灯笼下来。春红端起那一碗猪油桂花汤圆,咬着碗口,啜啜,喝了口热汤,两只黑眸子睐啊睐的,笑嘻嘻地只管勾着他。后生抬起了头痴望着她,一张黑脸膛慢慢涨红了上来,牙关一松,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浆得挺直,进城亮相来了。春红瞅进了眼里,吃吃一笑,龇开了满口金牙,把嘴里含着的两颗雪白汤圆,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哟。”腰儿一摆,两三步抢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里的香烟,吸了两口,喷到他脸上。后生摇了摇头,脚下一软,蹶到了满庭芳隔壁青罗院门口。
  “原来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红一跺脚,咒了声,把那半截香烟弹到了地上,抬起脚跟,狠狠地踩磨了两下。隔壁那个瘦挑挑的中年娼妇打了个响哈欠,早已抢出门口,不由分说,一把挠住后生的膀子,推进了门里。跨过了门坎,她又探出头来白白的撩了春红一眼,笑嘻嘻说:
  “这个小兄弟啊年纪轻,不知事,春红姐,饶了他一条命吧。”
  “娘卖皮的!胳肢骚。”
  春红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进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着那一碗热油油的桂花汤。满庭芳门子里那个老爹爹七十岁了,抱着一箱炮竹,佝着腰杆走出了门口。“这天时,热啊。”老爹瞇起眼睛来望了望县仓屋顶上那一颗日头,叹口气,把长长的一条红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红眉心一皱,日头下,翻了个白眼。“老不死,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老爹歪着头,一字一字听进了耳朵裹,也不作声,慢吞吞的走回了门口探出骨棱棱鸡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红脖子上,抓出了四条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饱了,嘴里漏风啊。”
  棺材店两扇门板悄悄开了,刘老实穿着好一身喜气跨出了门坎。春红眼角里瞥见了,豁啷啷地把手裹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着县仓墙下一个坳子佬解开了裤裆,背对着一巷的婊子,嘘,嘘,嘘。“那里来的野人,棺材店门口,放尿。”刘老实眼睛一睁,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黄澄澄的一篮桔子掼到了地上,一声不吭,拉上门。那算命先生摔着一壶热茶蹭了过来,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刘老实看了他一眼,提起篮子,低着头走出了巷口。春红呆了呆,手一伸就往头上拔下了一根银发夹来,剔了剔牙,呸的一声啐出巷心。
  “黑脸无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发毛!”
  “春红姐,噤声,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详着她。
  “棺材佬,死人。”
  “春红姐,早晚阎王会出票,叫他拘了你去。”
  “去干甚么,开窑子?”
  “春红姐。”
  “嗯?”
  “你今年贵庚了?”
  “龟公?”
  “我说,春红姐,几岁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
  “唉,没那个命。”
  “看不出来。”
  “三十三!”
  “三十三?”
  “老啦。”
  “春红姐!”
  “说啊。”
  “三十三,乱刀斩哟。”
  隔壁青罗院那个瘦娼妇送出后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泼出了巷心 笑嘻嘻说:“你老别吓人,这条巷子闹了几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着客人,那挨刀的口口声声说,他听见有一个人。在县仓里面放开了喉咙,唱古城会认弟弟的关公,”一回头看见了春红家隔壁门口,檐柱上,贴着两张红招纸。“请问你老,这上面写的两个字,是甚么?”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着那两张红纸黑字的招贴。“四十多年了,这是他们家的老规矩,年年今天,施舍几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个月啊。”
  “偏巧就有人贪便宜,挑在这个月里,死了。”
  春红冷笑了一声。她家那个老爹挂起了两条长鞭炮,弓着背脊咽咽哑哑抱出一把胡琴来坐到了门上,拉了拉。头一歪听见了春红这个话,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头脸上。
  “今天甚么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长命龟。”
  “恶人刨的货,客人上门来了,婊子,卖去啊。”
  春红一张脸刷地红了上来,牙齿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捞住檐口下探头探脑的坳子佬,摽着他的膀子,不声不响,蹬蹬蹬揪进门裹去了。
  闹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巷子对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团日头早已烧着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满镇人家,炊烟四起。整条万福巷四下里氤氤氲氲蒸出了一窝窝尿骚。来来回回走动的闲人熟活了起来,那些坳子佬尽挨挤着镇里人,睃睃望望,一张张黧黑的脸膛透着红,吃过了酒。青罗院门板外那个瘦伶伶的娼妇站到了门坎上,一面小圆镜,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笔一笔,描着眉。镜子里,瞥见了那个给揪进门去的坳子佬冲撞了鬼一般,三脚两步,踱出春红家门口。“我那弟弟,忙忙的,赶甚么?家裹弟妇儿等着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话说得满巷子的闲人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团。那坳子佬,一扭头恶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脸皮,钻进人堆里去了。“死人!春红咬着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门口,脸上补过了妆,紫油油的,两团胭脂。隔壁,那描着眉的娼妇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红姐,你也该歇个两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吓得见了鬼。”
  “你描你的眉,说我甚么!”
  春红绞起眉心,脸一沉,把手里一盆水往门口那一干闲人们,泼喇喇地,照头泼了过去。腰身一摆,蹎回了屋里。隔壁一个娼妇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钮吃吃地笑了起来。
  “春红那个肚皮啊也真争气!”
  “年底,刮了一次。”
  “年头又有了。”
  “有了吗?”
  “刮啦。”
  “哟。”
  “她家那个罗四妈妈,不知那里去讨来了一碗汤,掐着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来了,她家那个老爹爹鬼迷了心窍,拿了把铁钳子拨了一拨,瞧了瞧,血淋淋一个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哟。”
  “可不是,你看刘家那个小媳妇,这两年给她婆婆带着到处求神问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吗?屁也没放响一个。”
  “那个长笙,长得好,就是身子单了些。”
  “谁知道呢。”
  “嗯?”
  “谁知道,谁不会生?”
  “你说——”
  “你看那个刘老实,他一天到晚骑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谁知道他!”
  一条巷子的娼门,家家檐口下两根青竹竿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各户的老爹和妈妈,忙忙急急钻进钻出。才一转眼,家家门前摆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红泼泼地亮了一亮,这当口就一点一点的沉黯了下来。整条万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水红的油纸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晃,没一晃,只管兜荡着。“要下雨了啦。”青罗院门口那个中年瘦娼妇送出了客,把一根鸡脖子咬啃在嘴裹,叹口气,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腻腻的口红,瞅着门外一个小客人,笑了笑。满巷子,人挨挤着人。
  罗四妈妈捧出了一束长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红绸,跪到了她家门口那一张小香案前,沉沉静静的拜了拜,磕下头去。拍了拍腰身,撑起膝头把一束香扫进了香炉里,一抬头,沉下脸来。
  “四哥,又吃酒了?”
  孙四房一脸酒气,笑盈盈,背着手,身后一字排开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一窝狼似的。“四妈妈,虔诚啊。” 一个漂亮的小泼皮,十七八,笑嘻嘻转出了孙四房身旁来,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着四妈妈把酒轻轻地搁到了香案上。满庭芳那个老爹早就念起佛来,一毂辘把六瓶酒搂进怀里,头一钻,跑进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说:“又来闹酒了!又来闹酒了!”孙四房笑了笑,摇摇头掏摸出一块花绢帕子来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门前,觑着眼往门缝里张了张。棺材店右邻,一点红,门坎上冷冷清清坐着一个老娼妇,笑了起来。
  “刘老实他出门吃酒去啦。”
  “嗯?”
  “难得啊。”
  “这棺材佬!”
  一天到晚老搂着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两只眼睛哟,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转过来,转过去,就怕我们巷里姐妹的胳肢骚会熏坏了她的宝!”
  “四哥,又吃酒了?脸青得跟死人一样,还流冷汗!”
  春红吃了晚饭,打着饱嗝,脸上红红的像喝过了酒,笑吟吟,跨出门坎来,手裹一把蒲扇子只管拂着心口。孙四房回头一看,呆了呆,一张脸飕地涨红上来,笑了。一伸手,绞了绞,拶住了春红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凑过脸去,哼一声,亲了两个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人家看着呢。”
  春红嘤唔了一声甩甩手,转身就走。跨进了门,回回头,勾过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来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两笑。泼皮们哈哈大笑簇拥起了春红,五六个人摽做了一团,跌跌撞撞踹进了满庭芳门子里。
  一条巷子从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子长香来。各家的老爹和妈妈,一脸虔诚,早已拈起了香枝跪到了檐口下,静静地守望着巷口。一天落黑了,满巷子缭绕着清烟,悄没声息。家家门口娼妇们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裹盆水哗喇喇洒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从香炉裹拈出一枝香,撩起裙脚来就往妈妈身后拜跪下去。整条巷子滴水檐下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裹一枝长香,高高地捧举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远远地,传来了鞭炮声。看热闹的闲人们,这当日,挨挨擦擦的早已纠聚到了娼家门前,伸长着脖子,歪着头,朝巷口那边睃望。只听得噼噼啪啪,大街上彷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点了起来,越传越近,愈响愈密。转眼间,那一片鞭炮一篷篷一簇簇飞烧到了巷口。满庭芳门前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叫秋棠的,一声也不吭,从四妈妈身后倏地蹿了出来,两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见她高高地举起了香枝,膝头一软,整个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她家那个老爹龇着牙骂出了一声,佝起背来,追出水檐下,一把绞住了秋棠的头发,左右开弓,气咻咻地挞了两个嘴巴子。满巷的坳子佬,镇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老爹一咬牙,抬起脚来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两脚,拖尸一般,揪回了满庭芳门下。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脚,鼓噪着,满街放起了花炮闯进万福巷口。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
  剎那间,一条巷子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漫天飞进的血点子裹,六座八抬大轿,黑魆魆,金光灿烂,倏地闪进巷口。四十八个抬轿的男子汉暍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头走,一头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满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洒了过来,四十八条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绽开一朵朵红艳艳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看热闹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密密层层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檐下,探出了脖子愣瞪着,一片声,吆喝起来。那郁老道士,六十开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张白脸,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缎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神轿满场子只管兜个不停,忽然,一个翻身,踱上了第一座神轿。只听得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声,星空下,剥开了胸膛,反手一锉,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剑攮进自己心口。看客们歪起脖子,张着嘴,看得痴了,瞅着那一篷篷鲜血从他心窝上标冒了出来,半晌,才哄然暍出一声:
  “好!”
  四十八个轿夫不瞅不睬,低着头,踩着炮花,跳得越发癫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轿,头尾相连一条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着,晃荡着,浑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着巷心一路冲撞过来。满巷子烟烟茫茫,炮花中,水檐下,一排娼家的圆灯笼红幽幽地抖荡了起来,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火忽前忽后,倏上倏下,窜动着。
  棺材店门口,咿呀一声,长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绿碎花的衣裳,低着头,走出了门来。这长笙她手裹拈起了三枝长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檐口下,跟着她婆婆。朝着巷心上送子观音娘娘的神轿门跪拜下去。闹哄哄的一条万福巷,一时间,彷佛沉静了下来,星光满天。这夜晚时分还听得见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地转个不停。看热闹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个传告一个,半晌,满巷子挨挤到了刘家棺材店门口。刘老娘嘴里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着那六座神轿给抬过来,婆媳俩拜一拜送子观音菩萨,许完了心愿就回到自家的屋里,锁上门。娼家门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剎那间,漫天的炮花一篷篷噼噼啪啪重新绽放了开来。棺材店左右两邻,满庭芳,一点红,门口,娼妇们收敛起了脸色,沉沉静静地跪回了妈妈身后,举起香枝。四十八个轿夫嗳唷一声缩起了肩窝,把乌鳅鳅的身子佝成了一张弓,顶起六座神轿,蹦一蹦,跳一跳。蓦地里,蹎蹎跌跌踉踉跄跄一阵冲闯,观音菩萨给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轿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剥光身,一回头,把红渍渍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们哄然吆暍出一声好来,剑光一闪,老道士反手一剑,朝着神轿里的白衣观音,悄没声息,那血潸潸的剑尖,噗的,没入了肚脐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来,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哆嗦,整个人瘫到了轿门上。六座神轿索落落地起了一阵痉挛,漫天花雨,檐口下,一身水绿白衣裳亮了一亮,长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头。孙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门口。
  春红捧出了一盆水来,满脸酒红,汗湫湫地往门上一靠,喘着气,一条水红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死人!”
  喘回一口气,抱起水盆子,摇摇晃晃走到了檐口灯笼下,把满盆子的水,溅溅泼泼一片水花洒出了巷心。看热闹的男人们,闪着,躲着,一口一声笑骂起来。
  “老阿婊!”
  “欠刨啊?”
  “今晚迎过了神——”
  “我来刨你!”
  春红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进了门里,伸手只一拨,拂开了脑门下湿搭搭的一篷刘海,拈起一枝香,挨着她家罗四妈妈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扑簌簌的流下两行泪水。那四个花衫小泼皮扣着裤头,抹着汗,笑嘻嘻跨出了满庭芳门坎来站到水檐下。十七八岁的漂亮泼皮掸了掸衣裳,勾过眼睛,笑开了,瞅了孙四房一眼。
  “四哥!”
  “哼!”
  “谢谢啦。”
  “都刨过了?”
  “刨过了。”
  “好不好?”
  “好!”
  “好甚么?”
  “刨了块好板。”
  “春红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
  孙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脸上泛起青来,膝头一软猛打了个踉跄靠到了棺材店门上,抹着汗,喘着气。巷子裹迎了一个钟头的菩萨,夜,也深了,镇心吹起了风,嘘溜溜空洞洞一阵响过去,檐口下那一长排娼家的水红灯笼,恹恹地,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荡着。整条万福巷早已烧成了一片,噼噼啪啪,烟烟腾腾地,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门口,竹竿挑起的长长一条鞭炮,烧了大半了。孙四房回过了头,眨一眨眼。
  “刘家小媳妇,我想你啊。”
  长笙一张脸,煞白了。
  檐口下刘老娘一步蹿了上来,嘴里骂着,一抬手,三枝长香对准了眉心,红通通地直戳了过去。孙四房,发起了酒疯。“棺材婆,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妇。”脚一抬,把那刘老娘硬生生蹚回了檐口,抱住了长笙,扳起脸来,灯笼下,看得痴了。“好妹子,你男人不会生儿子,你就向我借种吧,求观音菩萨,作甚么?”刘老娘趴着又蹿了上来,孙四房一脚踹翻了,拶起长笙。
  两扇板门,砰的,合上了。四个泼皮笑嘻嘻一字排开,堵住了门口。
  “四哥他——”
  “行!”
  “好日子。”
  “刨上了一块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个轿夫低着头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着,跳着,哼着嘿着。观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怀抱着个小娃娃,暧味地,笑着,只管低垂着眼睑,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刘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门口,抬起了头,星天里,纷纷绯绯一片炮花,只见一张张脸孔,愣愣睁睁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满巷子一张张脸孔望了过去,闲人,十门子的娼妇,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声吆喝拔出了肚脐眼裹的七星剑,一标血,溅了出来,红泼泼地喷洒到了身前两个轿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见他一个枯老的小身子,剎那间,起了一阵阵痉挛,回身一趴整个人伏到了轿门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满庭芳门前那个小娼妇倏地又蹿出了檐口来,一甩手,挣脱了她家那个老爹,发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脚跑上了巷心。春红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裹一枝烧红的长香,不声不响,撩起裙脚。一转眼,五六个巷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带头的八个轿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声“唉——唷——”,弓起了腰来,顶着白衣观音,一脚,一脚,踩过了娼妇们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睁红了眼,嗄哑着,喝出了声采,一串一串鞭炮点了起来,火花四进,四下裹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轿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冲撞着,蹎蹦着,哼哟,嘿哟,踹过了静静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窝娼妇。等到六座八抬大轿都踩过去了,整条万福巷早巳闹翻了天。看热闹的人呛着,咒着,满巷炮烟中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鬼火一般,飘飘忽忽,朝巷尾那一头隐没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两点多钟了,那一辆破骡车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进了万福巷口。县仓墙脚那一条臭水沟,日头下,曝了一个上午,蒸蒸腾腾的孵出了一窝窝青头苍蝇来。只听得满巷子嘤嘤嗡嗡,苍蝇们,嗅到了血气,一窝赶着一窝,发了狂,四下裹兜转个不停。那个收破烂的,扛着扫把抱着簸箕攀下了骡车,揉揉眼皮,望着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发起了愣。一条巷子,家家娼门东一咿呀西一咿呀,这晌午时分,门才打了开来。娼妇们披上了一条粘粘腻腻的水红睡袍,打着响哈欠出屋来,靠到了门上.刷着牙,有一句没一句说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看了迎神。”
  “发了骚”
  “一头头猪哥,叫起春来了。”
  “磨得人——”
  “一个晚上都没睡觉。”
  “那一身臭哟。”
  “叫人呕。”
  “胳肢骚。”
  那算命先生手里捧着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一边看着,一边踱起方步来,慢吞吞的踅到了一点红门口,抬了抬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睃了一眼,摇摇头。收破烂的,扫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随手一撂,纷纷扬扬的一片,泼到了车上。赶车那个骂了声,拨了拨脸。
  “我刨了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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