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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李永平

_2 李永平(当代)
  “嗯?”
  “你又把阿婊用过的草纸扫拨到我头上。”
  车下那个愣了一愣,支起扫箒,夹在胳肢窝下,呆呆地守望着棺材店门口。“怪事,下午两点多了,刘老实还不开店门。”赶车的吐出一泡口水,没好气,说:“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车下那个猛一回头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赶车的脸一红,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我说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满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门来,看见刘老娘呼天抢地的跑到巷口叫人。”车下那个听了,出了神。
  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中午时分,骡车踢跶进了巷口。那收破烂的抱着两刀金纸攀下了车,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门口!水檐下,一张,一张,点火烧化了起来。红汹汹的火舌,白花花的日头。“大热天,烧甚么纸!”赶车的呸了一口,蹦下车来,摸着脸趑趑趄趄走到了满庭芳门前,灯笼下探了一探头。
  “春红这老阿婊!两天了,没出来,站在门口。”
  “想你姐姐啊?”
  青罗院门前那个瘦伶伶的娼妇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泼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说。赶车的,眨了眨眼。
  “两天啦。”
  “怎么?”
  “又给客人刨坏了?”
  “刨!胡说。”
  “嗯?”
  “当心!刘老实听见了。”
  “对不起。”
  “春红,她——”
  “给睡坏了?”
  “春红哟,这下给踩坏了!”
  “嗯?”
  “迎神那晚,春红不是发了酒疯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不开,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个抬轿佬扛起了六座大轿,一脚,一脚,轮流着就在她背上踩了过去,铁打的人啊?这两天她不是躺在屋里吗?满身起了火泡。”
  “甚么事,想不开。”
  “命哟”
  “那一身白膘!”
  “踩烂了。”
  “可惜。”
  到了第四天,六月二十二。
  两个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赶起了骡车,泼喇喇,一阵风似的,蹿进了万福巷口,听见满巷子哄哄传传,孙四房落了网。
  赶车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摇了摇头。
  “没甚么大事!强奸良家妇女么?坐个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说得准?”
  “等着吧。”
  “嗯?”
  “明年今日,在镇口,等孙四房。”
  这一天刘老实开了店门了,一早起来就跟往常一样两脚跨到了棺材扳上,一前一后,刳——刳——刳——,刨起了木头。嘴里一根烟,低着头,不声不响。那刘老娘一大清早一个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耸起满头花白,佝着腰,觑着眼,指住了过路的人一口一声: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晌晚时分,一条巷子来来回回睃望的闲人们渐渐热闹了起来,刘老实还把店门敞着。一镇的人家,起了炊烟。
  刘老实跨下了木头,撂了烟,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喷喷的桧木刨花屑扫了两扫。支起脚来,呆呆地,坐在一副新鲜棺材板上,抱着膝头,点起了烟。两个坳子佬,门外,笑嘻嘻探进了脸来,张望着。好半天,刘老实忽然眼睛一睁跳下了地,走出店门口叫住了那两个坳子佬,请进门里,把新上漆两口红艳艳高头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转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着烟,悄没声息,闪进了隔壁门里。灯笼底下晃荡的闲人们中了蛊一般,看得呆了。一条巷子,静沉沉的。不知谁“唉——咦”了一声,柔柔,惨惨,梦魇里沉沉的一长声叹息似的,满巷人潮,黑压压,登时起了一阵波涛,喧喧腾腾地涌了过来堵住了满庭芳前门。两个坳子佬的脸膛晒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着门,伸长了脖子。血光一闪,幽幽地,水红灯笼下一条身影蹦出了春红家门口。只见刘老实叼着烟操出了菜刀,一双血丝眼睛,愣睁着。青罗院,那个中年瘦娼妇扣着衣钮送出了客来,手裹一盆污水,才要泼到巷心上,猛一回头。两张脸孔,檐口下,打了个照面。
  “杀人哟——”
  刘老实呆了一呆,拎起血刀,头也不回穿过了那一层层一叠叠的闲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个七十岁老娘,这会儿,还站在巷口三叉路上指指点点诅咒路人,看见儿子一身带血从巷里蹿出,啊的一声痛哭出来。老人家那膝头一软当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声声,只说:“莫杀人!莫杀人!”刘老实听了,叹口气,睁了睁眼抬起脚后跟轻轻一挑,把他老娘给蹬翻在路上。刘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头,看见了儿子身后一张张闲人的脸张开了嘴巴。
  “莫让他杀人!莫让他杀人!”
  刘老实早已跑上了闹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来刀,砍破了门,灶头下揪出了孙四嫂,一刀,搠进了心窝。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刘老实一声不吭穿过了大街,拐进宫保巷口。那一条后街小巷,穷门,小户,四五十家傍晚时分黯沉沉的,只见三两家人还蹲在门口扒吃晚饭。刘老实提着菜刀穿过了巷子,早已红了眼,踉踉跄跄,转上北菜市大街。满街看热闹的人,乱烘烘,一路追上来,看见那凶神一头栽倒在镇公所门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刘老实,发了疯。
  刘老娘把棺材店锁上了,两张红招纸,也揭了。她老人家找来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红洋布,把衣服细软打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万福巷口,顺着南菜市街,出了镇。孙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买通出来,两条腿早给打坏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不见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孙家那片祖传四代的绸布庄变成了凶店,开了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孙四房一把锁,歇了业,在镇口河坝下买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绸布庄隔壁祝家茶店,靠门一张枱子后挨坐下来,不声不响,望着对面县仓门口大日头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栋子树。有一天半杯茶没暍完,一抬头,猛然瞅见,树下坐着一个人,打着赤膊,怀裹一件破衣翻过来又翻过去,寻拨着甚么。孙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顶打起了大雷,一阵日头雨,滴滴答答 洒了下来。那人一睁眼,胳肢窝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详了半天,一脚,踩死地上。孙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撑起了身,向祝家妇人借了一顶斗笠往头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头来,缩起肩窝,迎着那一团水蒙蒙的日头一步一蹭蹬的,朝镇口,河坝下老屋,走下了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
  孙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镇,那一天下午,祝家妇人看见他瘸进了店门来,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热茶。“四哥回来了,这一向,您发福啊。”孙四房落了座,只听得豁浪浪一声,一杯茶溅溅泼泼地推到了他鼻下。“万福巷里,又闹了鬼哟——”祝家妇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着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刘老娘手里一把香,戳下的红莹莹三颗香火印儿,半天说:“听巷里的那个罗四妈妈说,天蒙蒙亮,长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绿花的衫裤,挽个菜篮子,一个人走出了棺材店,巷里,巷口,来来回回的走动,几个过夜的男人,天亮出来,也看见过她呢。”孙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头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转过脸去凝望着满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来人往。祝家妇人又摇摇头,一张圆白脸膛笑开了。
  “等人哟。”
  “嗯?”
  “长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哟。”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日头雨
  小乐敞着瘦愣愣的一副胸膛,大日头底下走回家来,嘴里不停的诅咒着天热。他娘低着头一个人坐在门坎上,出了神,只管拣着米里的谷,听见他一脚踹开了篱笆上的板门,眼皮也没抬,说:“隔壁小顺嫂才过来报讯,刘老实今天又在镇上露了面。”小乐听了,在门口影里站住,瞅了他娘一眼,脸一转,望着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水塘。“娘,你身上脱了两个扣子了。”他娘放下膝头上的米盆,把衣襟一拢,遮起了两只老乳,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发夹扣住心口,嘴里说:“这两天,你就死心在家裹好好的挺着,躲一躲那个凶神吧,你要再造出孽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门上叫你看!”小乐挨在他娘身边坐下来。“鬼天时!热得人直冒凉汗,一个月没下雨了。”他娘回过了脸,不声不响,好半天,只管端详着他。“你莫诅咒天公,早晚要给雷劈的!”老人家探过一只手,悄悄地摸了摸儿子的心窝。“大热天出冷汗,自己去熬一碗姜汤灌了吧!”
  小乐走进厨房,舀了水,照自己头上浇了一瓢。他娘抱着米盆,跟了来,看见儿子两只手撑住水缸沿望着那半缸浑水,痴痴的可不知想着什么。“看你自己那张脸,青青的,死人一样。”骂了一声,把米盆砰的往灶头上一撂,橱柜里,摸出了生姜。小乐抬起了头,从肩膊上扯下汗衫抹起了脸来,走到天井下,脚一抬,就在那条打着盹的母狗心窝上狠踹了一脚。“娘,我心里恶泛泛的,闻到生姜就想呕!晚上熬给我喝吧。”他娘摇着头:“又造孽了!”
  隔壁,小顺的年轻女人捧起奶子哺着怀里的孩子,笑嘻嘻的走进了厨房来,望着小乐的娘,说:“我走过你家门前,望望你,老人家,听见你家裹那狗儿叫得好可怜。”那条拴在天井下的小母狗窝盘在日影里,哼哼唧唧,伸长一根舌头舔着自己的心窝,时不时,翻起眸子来睃了睃小乐。老人家摇摇头,把一块蹄膀骨头扔进了天井,嘴里说:“谁知道,他这回又是从那里偷鸡摸狗来的!”小乐掇过了一口熬猪食的铁锅,一使劲,架上了大灶,灌了十几瓢水,一声不吭,就在灶膛里生起好大一堆柴火。小顺的女人瞅着他从橱柜夹层里抽出一把冷森森的尖刀,自己抱起儿子,走到天井下,笑嘻嘻的对小乐的娘说:“好俊的一条母狗,一身黑毛,贼亮贼亮的,还小哟,没生养过狗仔的。”老人家听了,一句话也没有,抱起一口小小的石磨坐出门外,低着头磨起了米浆。
  小顺的女人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二个月不下雨了,这几天,一片天毒蓝蓝的,今天可好,冒出了一团暗灰灰的云头。”抬高了嗓门,朝门外喊了一声:“老大娘,要变天了!”小乐的娘只管推着磨上的石盘子,头也没回,像对自己说:“早该变天了,天公不开眼,叫日头把一镇的人熬死了吧。”
  小乐听了,咬咬牙往磨刀石上浇了一瓢水,揝起尖刀,蹲下了身去。小顺的女人就站在日影里看着他在石头上,磨起刀来。她那儿子吃奶吃在兴头上,笑嘻嘻,把牙根狠狠一咬。“小祖宗!一岁大,就长了牙,将来又是个坑娘的!”他娘瞪了个眼,轻轻打了他一个嘴巴,骂道。门外,小乐的娘听了,说:“你还没见识过我家这个偷鸡摸狗的,怀他的时候,在我肚皮又蹬又踢,月子裹,喂他吃奶,那张嘴巴咬啊啃啊,好不容易,养到两岁大了,就长出了一口尖尖的牙,找他前世的仇人报冤来了。”小乐把刀磨快了,往腰带上,一插,抬起头来瞅住了他娘说:“我生下来就是个歪,脑壳子裹,长了一只咬脑蛆,早晚一天把我咬出了失心疯。娘,你就趁心了吧。”他娘低着头转着磨子,半天,一回头对小顺的女人说:“你看,我养的什么好儿子,牙齿利了,胳臂粗了,连我这个亲生老娘也降他不住了。一天到晚赶着孙四房那个大流氓头叫亲哥哥,干阿爸,跟进跟出,帮嫖,帮赌。那晚万福巷里迎观音娘娘,孙四房他造了孽,眼下刘老实回来了,就让那凶神自己去收拾收拾吧。”
  大灶上的一锅水蒸蒸腾腾地滚了起来,灶膛里,柴火烧得劈啪响。小乐打起赤膊,乌鳅鳅的一条身子淌出了汗,手上一条汗衫,抹着额头,佝着腰往灶膛里一根一根送进了柴枝。小顺的女人扇着心窝,一张脸,喘红上来,抱起儿子懒洋洋地走到厨房门口,瞅着老人家,说。“你说奇不奇,那天刘老实逃回吉陵镇,下过一场日头雨,后来可就一直不下雨,一个月了。”小乐的娘抱着石磨子走进了堂屋,把手抹干净了,神籠前上了三枝香,才说:“那晚,一个吉陵镇多少男人到万福巷看迎神,孙四房造出了那种孽,也没见有个人上前过问一声,一个个都变了呆头鹅,只会张着嘴巴白站在一边,看热闹,天公不报应这些人,报应谁?”
  小乐一声不吭,咬咬牙,找了一根麻绳扣在腰带上,一摇头避开了他娘睃过来的眼神,拎起一口麻袋慢吞吞走到天井下。四点钟的日头照进了屋里,把小乐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拖过了天井,脖子上的那一截,落到了对面土墙上,歪吊着。那光景,就像迎神赛会踩着高跷,伸着舌头,抖索着一把大蒲扇招摇过市的无常鬼。灶头上那锅水早已烧开了,一厨房热汽。小顺的女人一身汗漓漓地把乳头从她儿子嘴巴里抠出来,哄着他,转过了脸,看小乐逗起了狗儿。小乐一瞪眼,抖了抖手裹那一口麻袋,龇开牙来。那小母狗在天井墙根下窝成了一团,两个眸子,贼亮贼亮地只管瞅住了小乐。孩子开心的依在他娘胸口,看了一回,没来由的就扯开了喉咙哇喇喇大哭起来,张着一双小爪子,向他娘心窝直掐了过去。小顺的女人就一面哼哼唱唱哄起了儿子,一面说:“莫逗她了吧,叫人看着,心里恶刺刺的。”小乐上前一步,把麻袋使劲抖了一抖,脚下一跺。小母狗给撩得性起,慢吞吞撑起脚来,望着小乐也龇开了牙。小乐嘻嘻一笑两步蹬了上前,不声不响把一口麻袋当头罩了过去,手上一抽一提,攞起了袋口,反手往腰带上拔出麻绳,绕着袋口一连打了五六个结,勒紧了。他老娘站在厨房门口直探着头,一眼看见了儿子这个勾当,骂出一声:“菩萨有眼哟!”孩子不哭了,一双白嫩嫩小手攀住他娘脖子,笑嘻嘻地瞅着小乐把沉甸甸一口麻袋掼到了地上,顺脚,又蹬上一脚。
  “一棍子打死了吧,看她在麻袋子里蹬蹬踢踢的,要闷到什么时候,才闷得死她!”小顺的女人把儿子抱到了天井下,抬抬脚,在麻袋上轻轻撩了一脚。
  小乐笑了笑,耳朵上拿下了半截烟,往灶膛里,点了火,天井边一蹲,望着日头下又蹎又蹿的一口麻袋就自顾自吸起烟来。小顺的女人攒起了眉心,端详着他,半晌冷冷说:“你少再造孽吧,你娘她跟你说了没?小顺刚回来说,今天中午,镇上来了个外乡人,一张黑脸都是胡须,深山里才走出的大野人似的,一进了镇口就走到县仓前那株树下,抱着包袱一坐,就坐了一个下午,好长气的,那些心里闹鬼的男人们听说刘老实这凶神又逃回来了,窝在家里都不敢出门,疑神疑鬼的,家里可又坐不住,这当口,一个个都挨挤到县仓对面祝家女人店裹。小顺叫你这两天不要出门。谁知道,他包袱里头藏着的不是那把菜刀哟!”
  “我造孽,早晚我给雷劈!我怕菜刀?”小乐摔掉香烟头,站起身来,拿过一条扁担走进了天井。他娘在堂屋里,接口说:“天上有雷,地下有阎罗,你莫替他操心。”
  小顺的女人才不吭声了,一只巴掌就把儿子的小脸蒙在她心窝里,自己站到了一旁,看着小乐探手在麻袋上摸了摸,抡起扁担头来,往下,结结实实打了一棍。那小母狗儿闷哼了一声,两条后腿顶着麻袋子只蹬了两蹬。小乐不声不响,照头,又一扁担。小顺的女人这才拿开捂住儿子脸儿的手,叹了口气:“这两扁担,打得又狠又准,上回,小顺没头没脑打了十来棍,那条狗儿还一个劲的闷在麻袋里又蹬又踢。”
  天井里,那口麻袋早已瘫成了一团悄没声息了,小乐上前去撩拨了两脚,一滩血渗了出来。他蹲下了身,三两下解开了袋口上的麻绳,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条小黑母狗,脑壳子开了花。他娘站在厨房门口又探过头来,喊了声:“你好不省事!抱着你儿子看这孽业!”小顺的女人紧搂起孩子,正看着小乐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尖刀,头也没转,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儿子,没看见。”小乐呆了呆,一手揸起刀柄,一手揪住了狗脖子,冷飕飕地,刀尖在喉咙上拨了两拨,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后了两步,瞅着一溜血汩出了刀窟窿,好半晌才回身走到灶头下,一连舀了七八瓢滚烫的热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浇泼了起来。那小母狗儿,挺起了四条腿瞪着天躺在红亮红亮大日头底下,两只眸子,愣愣睁睁地翻了个白。小乐把刀一抹,弹了弹,随手在石头上磨了两磨,一刀,剖下了心窝,顺着肚腩直溜溜划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头嵌进了刀缝,上下一刨,两边一掰,翻开了肚腩,心肝肠子刉刉剥剥掏了出来。
  小顺的女人扪住她儿子的脸走上前,把身子蹲着,一根指头,在死狗心窝上,撩了撩,回头瞅着小乐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家伙,奶子也长出来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条公狗,这小母狗可以做姆妈了。”
  小乐沉着脸,舀来了半盆热水,一面淘洗着血糊糊的肚膛,一面就说:“晚上把狗肉炖了,你拿一碗去吃吧。”小顺的女人笑嘻嘻的站起身来,把嘴巴凑到儿子腮帮上,狠狠地啄啧了两个嘴。“我不吃。”说着,捏起乳头往孩子嘴里一塞走出了厨房,忽然,又回过了头:“上回,小顺那死人逼着我吃了大半碗,好几天,心里恶剌刺的,出一趟门,老疑心街上的狗瞪着我瞧!”她勾过了一只眼,吃吃的笑起来:
  “这狗肉可真作怪,吃下去,叫人满身火烧火燎的,燥得怪难受。”
  小乐把死狗整治了,往大灶上半锅滚水裹一撒,整个人给淘空了一般,只觉得脚下有些不稳心神一阵恍惚,扶着锅台,抖索索地在一张矮板凳上坐了下来。叼起一根烟,望着天井日头下那一滩血,打了个寒噤,心头总撂不开刘老实手里血淋淋的一把菜刀。
  那天响晚刘老实发了狂,操起菜刀,蹿出万福巷口,满街寻找仇人。他躲在县仓正对面祝家茶店后院那个茅坑里,趴着墙头,一眼就瞅见了那个凶神悄没声息的闪进了隔壁孙家绸布庄的厨房,揪住孙四房的老婆,不由分说,连着两刀,把她乳头剐了。祝家妇人关起了店门,茅坑裹,扭出了小乐,连推带扯的赶进了店堂,叫他自己往门板缝里瞧上一瞧。街上一片闹烘烘,孙四房门口,挨挨挤挤围上了一堆吃过了晚饭的闲人,张着嘴巴,痴痴地瞅着刘老实拎起血刀,从屋里蹿了出来,一声不吭走上南菜市大街。看热闹的人一哄,跟上了,一个,推挤着一个,那光景就怕走失了凶神似的,好半天,外面人声才慢慢静了下来,只见刘老实的母亲孤伶伶一个老妇人家趴跪在当街上,望着大伙儿的背影,放声大哭。小乐逃出了茶店,回了家,趴在被头里干呕了一夜。他娘熬了两碗姜汤,叫他一口呕到老脸上。
  “你天井也不收拾,收拾,隔壁人家看见了血水流出来,还以为是我们家开黑店,杀人哟。”
  他娘打发小顺的女人出了门,走进厨房来,看见儿子流一身虚汗望着天井愣愣的出了神。老人家上前,摸了摸他心口。“凉凉的,大热天流冷汗!叫你自己熬一碗姜汤灌了吧,有要没紧的,这天时,中了暑气,晚上你可不要叫给我听。”橱柜里摸出了一块生姜,望着儿子,又说:“这几天,你呢就死心躲在家里,省得出去叫那凶神撞上了,一菜刀,把你也剁了。”
  “娘,莫再叨念我。”
  小乐一咬牙,肩膊上扯下了那条湿搭搭的汗衫,头上一套,回过脸瞅住他娘:“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就出去瞧他一瞧,不信,他就把我剁成六截!”背着他娘把杀狗刀悄悄揣在身上,灶膛里,两枝柴火拨熄了,拿过锅盖罩在大锅上。
  “娘,等我回来。”
  小乐走出门来,一抬头,望见西天上的大日头,红泼泼地早已烧成了一个火团子,待沉不沉,半天里,吊在镇口河堤上。一阵燥风,卷出了,小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身上那条湿臭汗衫粘粘涎涎,吃风一吹透出了一股凉气来,索落落,窜上他背脊骨。隔壁,小顺的女人摊开了心窝坐在门口哺喂她儿子吃奶,看见他背着日头呆呆走过了她家门前,眨一眼,笑两笑。小乐心头恶泛泛一阵涌了上来,顾不得七八双眼睛瞅着他,把手扪住心口,水沟旁,一蹲,呕出了两口胃酸。一条巷子静悄悄,妇人家一身单薄白竹布小紧衣都坐到了门坎上,年少的,奶着孩子,年老的,拣着米谷,手里一把大蒲扇只管摇过来又摇过去。时不时抬起了头来,恹恹地望着天顶上那一堆聚起的云头。街上的狗都没了声息,三两只,趴在日影里,伸长了红舌头抽抽搐搐喘着气。
  小乐走过了,妇人和狗一动也不动,眼睛愣愣,瞅着他。
  那天六月十九观音娘娘过生日,天时,也是这般苦热。中午酒吃得凶了,捂住心窝死撑了一回,小乐索性把手撒了,一肚子酒馊,荤腥,呕得一街都是。大街两旁的店家,这赤天中午有的早已在门前摆下丁香案,妇人家,捧出了香炉,顶着日头,诚诚敬敬的拈过了三枝香,盼望今年菩萨绕境出巡心里喜欢啊,保佑吉陵镇上家家平安,户户有余。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从镇口到镇尾,水檐下,一口一口黑铁锅红通通地烧起了钱纸。小乐看呆了,半天,从祝家茶店里挪掇出了一条长板凳来,扇着心口,坐在水檐下,望着那满街进城看热闹的坳子佬,睃睃探探的在万福巷口钻进钻出。“害了色痨的坳子佬!今天甚么日子,进城来往万福巷里,钻!”孙四房拎起一瓶五加皮蹭蹬了过来,嘴里诅咒着天热,身上汗衫,剥去了,脚下一个踉舱,整个人撞到了祝家妇人心窝上。“吃了酒,不回家去挺,吐得我门口臭烘烘!”妇人抱着香炉,才骂出了声,一回头望到万福巷口,笑嘻嘻说:“今天好大日子,刘老实放他老婆出门了。”孙四房呆了呆,手一抖,打了个哆嗦。“那一身细皮白肉,嫁了个棺材佬,白刨了。”祝家妇人捧起了香炉往案上轻轻一放,暧味地,瞅住了他:“四哥,你莫惹这个刨棺材的,人家说,一声不吭,一吭声打破了甑!”小乐心头又一阵翻腾上来,两三步抢到了水沟旁,呕净了,酒便登时醒了大半,一抬头,看见长笙挽了个菜篮子,一身白底碎绿花,水亮水亮地,觑着眼,走在南菜市街白花花大日头底下。满街坳子佬侧过了头,眼上眼下,愣愣睁睁的睇睨着她。万福巷口闪出了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光棍,嘻着脸,蹑手蹑脚的,跟定了长笙直来到县仓前那株栋子树下。哥儿们忽然一声唿哨,前后左右,把长笙簇拥了,学起观音菩萨的抬轿佬一路蹎着跳着,哼着嘿着。四个么头正抬得兴起,回头却看见小乐凶神一般追打了上来,登时,一哄都散了。小乐站在街心呆了半晌,从腰带里摸出一张绉成一团的钞票,抖了抖,把腰一佝蹿到了长笙身边,笑嘻嘻,说:“刘家嫂子,你掉了钱啦。”长笙一张脸飕的涨江了,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小乐愣愣地跟了一段路,看见两旁店家门口妇人们日头下烧起了香,脸一红,把钞票塞回了腰带裹,慢慢挨近长笙。“今天大日子,虔诚啊!老实哥他,还蹲在棺材店裹刨棺材呀?”长笙回过了头。小乐心里打了个突,酒,又醒了两分,慢吞吞往后退了一步瞅住了长笙,柔柔的笑了一笑。“刘家小嫂子,青天白日大街上,你莫怕,你莫怕。”店檐下悄没声息的撂出了一串红鞭炮,不偏不斜飞落到了长笙脚跟前,噼噼啪啪,一阵响开来。小乐猛抬头,看见一个小光棍,檐柱后,探头舒脑的望着长笙只是笑,手裹一支香火烧得亮红。“阴魂不散的小么头,我把你们几根刨子毛儿都拔了吧!”小乐嘴里咒骂着,提起拳头五六步追到了店檐下。又一串鞭炮飕了出来,长笙挽着菜篮子独个儿静静站在当街上,一时没了主意了。小乐追着,咒着,三分酒意登时涌了上来,一使性,剥去了汗衫,敞起瘦伶伶的一副胸膛,愣瞪着,把四个小光棍追得满街乱跑起来。家家店里的小泼皮听见街上闹成一片,一个个带了鞭炮香枝,兴冲冲地跑出了店门。十来个半大小子,蹿上了大街,一面把烧得火光四进的鞭炮到处乱扔,一面逗起小乐,满街鼓噪: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
  “小乐!”小顺满身大汗驮着一袋米粮迎面走过来,当胸揪住了他,狠狠地撼了一撼。“魂儿给无常摄去了?”
  小乐抬起头,瞅着他。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你这张脸铁青得像死人一样!”小顺松开了手,望望天。“变天了,再不下雨,死了,算了。”
  小乐忽然痴痴地笑起来。
  “刘老实回来了?”
  “那人还坐在县仓前树下,打盹呢。”小顺往家门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暧昧的端详着他,半晌说:“那晚,你跟孙四房吃醉了酒,回家去挺个觉,不成吗?何苦一定要跑进万福巷!”
  那天孙四房喝多了五加皮了,一张酒糟脸孔先是红的,吃到了晌晚忽然泛起了青,嘴里诅咒着天公。大小五个泼皮走一步,蹶一步,咒一声,呛一声:“世道变了,龟儿老鸨带着婊子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烧得一条巷子烟烟熏熏的!”小乐刨过了春红,出屋来,把背梁顶在满庭芳门上,满肚子的五加皮就作起了怪,只觉得两只血丝眼水汪汪的,又有些发直,耳边听见鞭炮噼噼啪啪炸响了开来,万福巷,火烧着了一般。“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又是那四个阴魂不散的小光棍,一路鼓噪,打起赤脚闯进了巷口。“我把你们这些小么头,刨了——”小乐才骂出半句,一股酒,涌了上来,脚下滴溜溜滴溜溜打了两个旋圈,整个人趴到巷心上,惹得檐口下看热闹的坳子佬们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团。一枚冲天炮飕的窜上了黑澄澄好一片星天,小乐抬抬头,伸直脖子,半天裹,红艳艳绽出了一簇罗伞花团,亮丽亮丽地,才一眨眼,流星一般失落在无边无尽的永夜。他挣扎着爬起了身,膝头一软朝向观音娘娘当街又跪拜了下去,一双眸子,愣睁着,彷佛看见长笙,合起了眼睑,笑吟吟地坐在那黑魃魃一蹎一跳的大轿里。四个小么头悄没声息追打了上来,拶起了小乐,拖尸一般扭揪到了檐口下。“醉死鬼,灌了两瓶猫尿,当街撒起野来了,好大胆子,拦住观音菩萨,没的叫我们狠狠地剥刨了你!”长笙一身白底碎绿花,水亮水亮的,俏生生地跟她婆婆跪到了棺材店水檐下,手裹三枝长香,举过了眉心。菩萨一身衣裳春雪似的白,手上抱着一个红噗噗小娃娃,满脸的慈悲。棺材店门口孙四房汗湫湫往门上一靠,嘴里诅咒不停,那张脸,青得就像死人一样。“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一声吆喝剥去了身上汗衫,当街敞开了,瘦愣愣一副胸膛。那个老乩童,一身带血,把手紧紧揝住了剑柄,合着眼,入了定似的,身上那条黑道袍早巳染成了一张彩幔,血潸潸的抖索在菩萨眼前。“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长长地呻吟出了一声,跌跌蹎蹎,蹿到了巷心,伸手在老乩童肚腩上蘸了一滩血,痴痴地,笑着,往自己脸上抹了过去。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声鼓噪起来:“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扠着手在巷心上一站,两只醉眼,乜起来,水檐下那一张张脸孔望过去,一股血腥,蓦地,窜上了心头,整个人登时一阵恍惚,淘空了一般惯倒在观音娘娘跟前,瘫做一团。四个小光棍悄没声息的又蹦了上来,一面拖,一面啐:“醉死鬼,又来冲犯菩萨神驾了,等我们把裤头解开了,轮流在你身上,撒一泡好尿!”天旋了,地转了,小乐只觉得他脑壳里那只咬脑蛆,滴溜溜,滴溜溜,也跟着旋转。一条巷子,人声,鞭炮声,没了声息。他抽搐着眼皮,半天,一睁眼看见刘老娘趴到了春红家门口,手裹三枝香火红荧荧。水檐底下那一张张愣瞪着的脸孔发起了酵,不停的在他眼前膨胀,旋转,吃人一般,向他扑了过来。“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心中一亮,呆了呆,一个腾跳,把头撞开了满庭芳两扇红漆板门。就地一滚,闯进了门坎。堂屋里观音娘娘低垂了眼睑,不声不响,独个儿端端正正坐在小小一座神籠当中,两盏佛灯儿照亮了一张慈悲的圆脸,笑盈盈,红幽幽地无比的暧味,无比的祥和。春红那一间睡房给敞开了,一床绣花红绸大被粘粘腻腻,孙四房,乌鳅鳅地,刨上了长笙雪白的身子,发了狂,一口一口,只顾啃啮着。小乐心头终于翻翻腾腾一阵逼了上来,整个人佝到了神籠底下,一口,赶着一口,掐住心窝,望着观音娘娘呼天抢地的呕吐了起来。满庭芳门外,人声,鞭炮声又响成一片。整条万福巷彷佛迷失了心神,刘老娘,那一声声,“天打雷劈五雷轰”,半夜深山斑鸠母一声声凄厉的啼血。
  四五个小么头,闹哄哄,街上乱跑,看见小乐一个人愣愣睁睁的走了过来,远远地把脚煞住了。一个,推着一个,慢吞吞挨蹭到临街一家小绒线铺门口,贼嘻嘻瞅住了他,只顾笑着。店里走出了鲁家婆婆,把么头们气狠狠瞪了一眼,骂道:“冤有头,债有主,刘老实回来了,要你们满街报讯!”老人家抬起了头,望望天,一声“菩萨有眼哟!”,抱起店檐下晒干了的一篓橘皮走回店裹。那羣小么头,蹑着脚尖悄悄跟住小乐,走了一回,看到了县仓前那株苦栋子。一个八九岁的小光棍挨近了他,伸手扯了扯他裤腰,悄声说:
  “哥,你莫前去吧,刘老实那凶神等着你呢。”
  小乐一回头,却看见南菜市街长长的一条青石板路,镇口,一片河堤上,沉沉的吊上了一团大日头。一条大街早已泼得通红了,县仓门口却不见有人走动,四下裹静悄悄的,只见一大窝黑鸦子乱噪着树上盘绕。那株苦栋子在日头底下熬曝了一个月,瘦瘠瘠,孤伶伶,这当口满身蒙上了一层金粉,佝起了腰,愣瞪着镇口的落日。树下那个人把包袱搂在怀里,抱起膝头,打着盹。
  彤云满天。
  祝家妇人一身大汗走出了茶店,喊着热,水檐下站住了,伸出脖子望了望街口那团日头。
  “快变天了,再不下雨,索性一把火把这个镇给烧了。”手里一盆水才往外一泼,祝家妇人早已看见小乐独个儿站在街心上,迷失了心神一般,两只眸子,水蒙蒙只顾瞅着树下那人。”你也知道报应了!”她骂出了声,一回头,看见她店里那一干人闪缩着都向外睃望。
  “男子汉大丈夫,造了孽,心里闹鬼,叫我们妇人家看不过。”
  万福巷里开了十年命馆的中年先生端起一杯茶,慢慢踱到街边,眼上眼下,把对面树下那个人端详了一番。
  “这人,看来也不像发了疯的。”
  “是那凶神也好,不是也好,你老人家只要心里平安,怕什么?”祝家妇人忽然冷笑了一声:“那晚,你老人家莫不也在万福巷裹,看迎神?”
  那先生登时收敛起了脸色,瞅住祝家妇人,一本正经,说:“我在自家门下看迎观音菩萨,滴血不沾,一身清白,心里平平安安!”他把半杯茶,涮地,往街心泼了出去,指指小乐。“这小泼皮吃了酒,乱了性,跟孙四房一伙人闹进万福巷,造了孽,闯了祸,惹出那个瘟神来,连累一镇的人平白替他担惊受怕!”
  店堂里两个茶客听见了这话,慢吞吞踅出了门坎,探着头,瞅瞅小乐,又望望县仓门口。
  镇口的日头越沉越红,茶店门口,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段空落落的石板大街早已铺上了一层金沙,那人的影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落到了街这边水檐下来。茶店两邻各家铺子的妇人搬出了板凳,手裹一把大蒲扇子只管摇过来,摇过去。年轻的,敞开了半边乳房哺着孩子,一双双眼睛恹恹地凝瞅着对街。一阵燥风,蓦地窜出了。苦栋子树抖索起了一条峭楞楞的影子,揉了揉吉陵镇的心窝。妇人们抬起了眼皮,望望天顶聚起了黯沉沉好一堆云头,只听见,县仓屋顶上,一大窝黑鸦子不住的聒噪。
  一个茶客端着自家带来的瓷盅,门坎后,张望了半天,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刘老实那把菜刀决不会剁到毫无干系的人身上!”另一个摇摇头:“那晚,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狂上街杀人,跟去看热阔的人,谁不巴望亲眼看见他把那五个泼皮,一个,一菜刀剐了!谁知道,春红那婊子跟孙四房的老婆,这两个做了替死鬼。”
  祝家妇人听了,嘿的,冷笑出来。
  “你倒巴望着刘老实那凶神回来寻仇,那晚,万福巷里看迎神,你两位可不也有一份?”她拎起搪瓷盆走回店堂,又打了一盆水,溅溅,泼泼,洒出店檐外。一抬头,看见小乐那一条细瘦的影子孤伶伶拖在街心,上前一把揪住了膀子,啐道:“一个人站在街心,招眼呀?看你这个失魂落魄的德性,他要真是刘老实啊,早把你一菜刀给剁了。”
  小乐一声不吭,跟着她,走进了茶店挨在靠门一张台子后面坐了下来。算命先生喝着茶闲闲地踱出了水檐外,觑着眼睛望望对面树下那个人,又回过了头,板着脸孔,端详起小乐来。祝家妇人泡来了一杯茶,热腾腾地就往小乐鼻头下猛一推,瞅着他说:
  “你好好的怎不挺在家里,跑出来让人看热闹作什么?”
  小乐咬了咬牙,一睁眼.从怀里摸出那把杀狗刀放到了桌上,低着头,瞅着刀身上一抹血。
  后面坐着一个坳子佬,叹了口气:“天时!再不下雨,明天我把老婆孩子都拴到大庙,一个,一刀剁了,叫观音老母开开眼。”另一个接口说:“观音老母不开眼,你就是一把火烧了北菜市街那座大庙,老母还是不开眼!”
  祝家妇人提来一把大铜壶,给两个坳子佬添了热水。
  “你两位就别一心想杀老婆孩子烧大庙了吧,只要心里平平安安,长笙死了,不会找到坳子里的。”
  忽然天顶打起了雷。祝家妇人站在店堂中央侧起了耳朵,静静的听着。那一串雷声,起自九重天外,滚动着,哽噎着,给叉住了喉头一般。整个吉陵镇的心窝,一时间,彷佛窒住了。县仓正门前那一条大街一片凝静,一片空落,四下裹没了人声。苦栋子树梢,刳,刳,刳地,那窝乱飞鸦聒噪得越发峭急了。茶店里头还没上灯,街上筛进了一片落照,金溶溶,寂沉沉,洒在男人们一张一张阴黯的脸孔上。那些坳子佬和镇里人都放下了茶杯,望着店外好一片越沉越红愈落愈黯的暮色,侧起了耳朵,捉摸着那天顶传来的声音。只见天的北边,漫天彤云,倏的,白蛇一般索落落窜出了一道电光,只歇了半响,又一阵闷雷咕噜着滚动了过去。剎那间,县仓屋顶上,闪电交迸,终于挣破了那一重重的天际,雷声,一阵赶着一阵,翻翻腾腾地在吉陵镇天心响了开来。
  “变天了!”
  祝家妇人撂下手裹那把大铜壶,两三步,走出了水檐下,一条大街,从东到西不见一个人影,镇口那团落日苦烧了一天,醉红醉红的贴地吊在苍茫一片的大河坝上,只顾凝瞪着镇心那一株苦栋子。街上起了一阵燥风,悄没声息,卷过来,哗啦哗啦地扫起了县仓前零落一地的黄叶。祝家妇人打了两个寒噤,一回头,看见小乐抬起了脸,愣睁着一双空空茫茫的眼睛,天上,一刀电光亮过。茶客们一个跟着一个慢吞吞的都挨到了水檐下,端着茶,觑起眼睛,望着那一天白蛇交蹿的绛霞。又一阵风贴着街心卷了过去,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洒了下来。
  茶店两邻妇人们推开了板凳,站起身来?走到水檐下,年少的奶着孩子,年老的搂抱着米盆,静静地瞅着这一片苍茫的雨。
  小乐摸起杀狗刀,一转眼,整个人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破纸鸢,悄没声息,从茶店直掼出了街上。
  两个人在街心站住了,那个人慢慢抬起了脸,瞅住小乐。一阵风嚎着,横里扫过了县仓门口,苦栋子,佝起了腰。满天老鸦,一把撒开了的黑点子似的.风声雨声中,聒噪着飞扑向西边天际那一片肃杀的落红。那个人把沉甸甸的包袱挑上了肩膊,低了头,缩起脖子,顺着长长一条南菜市街,冒着大雨,自顾自走了下去。小乐独个儿站在街心,愣愣地凝望着那人的背影,一回头,看见祝家妇人掌着一盏灯站在茶店门口,隔着一片越下越响的雨,暖昧地瞅着他。县仓对面那一排哗喇哗喇的水檐下,男人,妇人,静静站着,中了蛊一般都出神地望着这好一场大雨,小乐心中一片茫然,整个人给淘空了。半晌才把杀狗刀揣回了怀里,迎着镇口那一团水蒙蒙红艳艳的落日,低着头,缩起脖子,一步一蹭蹬的就走回了家去。一条石板大街空荡荡满地水光落霞,两条人影,瘦愣愣,孤伶伶。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赤天谣
  老人家打起了盹,手裹,一杆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半睁着眼,九月天,坐在县仓前枯楞楞的一株老栋子树下。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浑浑蒙蒙,从镇口直到镇尾漫荡起好一片尘氲,镇心,却不见一个人影。两条黄土狗,恹恹地纠结在那一团大日头底下,歪吊着红涎涎的舌头,喘起了气。一块破瓦,飕的,掷了出来。两只畜牲,嗞起了牙。那小光棍打起了赤膊,贼嘻嘻地浪笑着,只管在县仓墙脚日影里,寻寻拨拨,往街心上撂出了十来块破瓦。老人家头也没回,睁一睁眼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把烟锅磕了磕,添了斗烟丝,打上火,凑到嘴皮上呆呆地吸起了烟。
  整个吉陵镇浮荡在晌晚一团日头底下,那一片天,望过去,还是灰扑扑的。好一场日头雨!青天里,一声响亮。老人家猛一抬头,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凉凉的虚汗。镇口外那一片河堤上。待沉不沉的早已吊起了一团火红的落日,血泼泼地。这赤天晌晚,县仓对面家家铺子把大门开敞着,妇人们搬出板凳坐到了水檐下,年老的搂抱着米盆,低了头拣起米谷。五六个小妇人一身单薄捧起乳房,坐在门坎上,绞紧了眉心奶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出了神,只管瞅着街心上两条黄狗。街尾漫天野地里传出了“卜——卜——卜——”的卖卜声,那个外乡人,算卦的,大热天穿了一身黑布长衫,睁着一双白眼,空空茫茫,手裹一根牛角黑黝黝地敲一声又卜一声。妇人们抬起了眼皮瞅着他一路点着竹竿,“笃——笃——笃”,走一步,探一步,慢吞吞蹭进了吉陵镇里来,从街尾踱到了镇心。祝家妇人捧着搪瓷水盆走出了茶店,觑觑眼,望了望镇口大河上一团日头。“畜牲,光天化日也干这勾当。”脸一红,咬着牙狠狠地啐出了两口,手裹一盆浑水哗喇喇的泼到了镇心大街上。
  卖卜的才走过了县仓,墙根里那个小光棍踱了出来,脚一抬,往那公狗后腿子上,就笑嘻嘻蹚了两脚。两头黄皮畜牲,摽结着,号出了长长一声望住了小光棍,哀哀地龇开了牙。
  “大热天,省省吧。”
  老人家撑开了眼皮叹口气,看了看烟锅,早已熄了。
  小光棍扠起了腰懒洋洋站在街心,伸长脖子,朝着街口睃睃探探,唱起了吉陵镇那首小儿谣来。
  黑痴
  黑痴
  没爹没娘
  没哥姊
  蹲上毛坑
  拉大矢
  卖卜的早踱得远了。
  黑痴抱住了老花猫,一脸嬉笑,舆冲冲地蹑着日头下那一条黑布长衫,从镇尾一路追随到镇心,从镇心又一路追随到镇口。卖卜的每敲一声牛角,黑痴把光着的脚板蹦上一蹦,长长的青石板大街上蹎一蹎跳一跳,蹦过了妇人们恹恹的眼神。教会学堂十来个小学生放了学,背着黄布书包,一身白,唱起了外国胡子乐神父教的圣歌,操兵似的,迈开大步直走过了县仓前那株老栋子树。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镇口外那一天落照早已烧着了一般,才一转眼就流泻进了镇心。老栋子树梢,响晚时分,黑压压地聚起了一大窝老鸦,兜荡着,在县仓屋顶上一声一声聒噪了开来。满街苍苍茫茫,抖落了一地的黑鸦影。男人们屋子里焗了一天,敞开汗衫来,抓起了一把蒲扇,慢吞吞的蹭出店堂,在妇人们身后站住了,扬着汗,瞅着那一窝乱飞鸦。“聒——聒——聒”。茶店里五六个坳子佬暖着茶,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看看天色晚了下来,端起茶盅,跨出门坎就站到了水檐下。一个个探出了头来,好半天只管瞅着对面万福巷口,钻进又钻出的三两个花衫男人。
  祝家妇人捧出了一盆水,正要往街心溅洒出去,一回头,镇口那一片落日,悄没声息一个照面泼了过来。她呆了一呆,手里那口搪瓷盆往地上一放,两三步跑出了水檐外,在街心上站住了。迎面好一个太阳,祝家妇人举起手背拭了拭眼睛,怔怔地凝望住了街口那一头。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刘老娘回到了镇上。
  镇口石坝下,赤滔滔水光激溢的一条大河,哗喇哗喇,对岸那漫天野地里,泼开了一片落红。日头底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悄悄地投进了大街。刘老娘顶着一头衰飒的白发,背起红布包袱,低着头,佝着腰,慢吞吞地从镇口河坝下转到了石堤来,顺着南菜市大街,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镇里。那黑痴就一路跟着,笑嘻嘻搂住了老花猫,跟起光脚丫子,走一走,蹦一蹦,发起了猪癫一般。大街两旁,店檐下一双双眼神都愣睁着。满镇人家,炊烟四起。祝家妇人独个儿站在街心上,望着刘老娘,背向一团落日蹒跚跚走进了镇心,肩胛上那个红布包袱斑斑驳驳的。“笃——笃——”。“卜——卜——”。卖卜的在街口敲起了牛角,走了回来。那一声声,缠绵的,反复的,在晌晚满天鸦噪的吉陵镇心,荡起了空空落落的回响。祝家妇人走回了店里,半晌,端出了一杯茶迎着日头拦在街心上。刘老娘慢吞吞来到了她跟前,抬抬头,一张老脸皮皱起了一片风霜。那头老花猫还只管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滚绿滚绿。刘老娘挑了挑眼皮,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低下了头,自顾自朝着万福巷口蹭蹬了过去。
  没爹没娘
  没哥姊
  黑痴
  黑痴
  那个小光棍早已蹲到了老栋子树下,手心里拈着一叠瓦片,贼嘻嘻地望着刘老娘走过了县仓。脚一蹦蹿出了街心上来,嘴里唱着,一片一片破瓦往黑痴背心上扔砸了过去。黑痴一呶嘴,缩起了乌鳅鳅两个肩膊,笑嘻嘻地搂紧了老花猫,把头一低,躲进了刘老娘背脊上那团红包袱下。八个小泼皮,十三四岁,蹑伏着,这当口一齐蹦上了大街,吆吆喝喝的就把街心上两条黄狗一脚踹散了,夹起尾巴,鬼赶似地汪汪汪蹿下了街口去。刘老娘只管低着头佝着腰,挨挨蹭蹭的拐进了万福巷口。光棍们齐发了声喊,一个个打起了赤脚,摊开肚皮,把手裹一叠瓦片往黑痴背上扔了去,一面鼓噪着满街乱跑了起来:
  吊死鬼
  吊死鬼
  半夜三更
  把命催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老人猛地一醒,愣了愣,望望大街早已乱成了一片,摇摇头就站起了身,把烟杆插进了腰带,踱过街心来。祝家那妇人笑吟吟的抱着一口水盆站在店门口,瞅着老人家走了过来,哗喇喇泼出了水。
  “大热天!”
  “啊?”
  “你老人家,坐在树下睡着了。”
  “热。”
  “树下好凉快啊。”
  “这窝小野种!”
  老人家咬咬牙诅咒出了一声,走进了店堂。门坎后,坐下来。祝家妇人拎起了搪瓷水盆,往门上一靠,好半天静静地瞅住了老人家。
  “你老,在万福巷裹开了一家满庭芳,十年了?记不记得,那年春红死了,是谁给她披麻带孝的?”
  老人家一抬头,睁了睁眼。茶店左邻温家缸瓦店老掌柜的听见了,走过来,指着万福巷口,说:
  “记得那天是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疯杀了人,他家棺材店裹抬出了两口高头红漆大棺。满庭芳那个罗四妈妈,整个人都吓瘫了。后来,两个坳子佬得了罗四妈妈的赏钱,闯进春红房里,一看,呕了出来,两张脸都白了。过了两三天,勘验过了,春红一条血身子坑坑洞洞的,给抬了出来,大白天,鬼赶似的,一口气抬到镇外去掩埋了——”
  “那一天,跟去看热闹的人满街满巷!”一个茶客,接着说。“黑痴给披了一身白麻衣,捧着香炉,送他娘,上了山。万福巷里,那窝小野种一路跟着他,又是笑,又是骂,丢起了石头——”
  “那年黑痴五岁了吧?”温家掌柜的,看着老人,说。
  老人家一连抽了五六口烟,望着巷口,半天,慢吞吞说了话。“春红从小就卖到了我家,做了一生婊子,死了,留下了一个种。”
  茶店门口望出去,对面大半条万福巷早已落了红,一片晚霞,十几户人家,袅袅地起了炊烟。灰落落的一排瓦房子,家家门口,矮檐底下,娼妇们抱起两条膀子靠到了门上,时不时强打起了精神来,应酬着那一干来回逡巡有意无意的男人。巷里一条臭水沟,日头下,蒸了一天,嘤嘤嗡嗡地孵出了一窝窝苍蝇。刘老娘只管低着头,背起包袱,一步一步蹭进了万福巷裹,身后那个黑痴,蹎一蹎,跳一跳,搂着老花猫把肩膊缩成了一团,嘻开了嘴。那群小光棍子打起赤脚一路扔起了瓦片石头,乱蹿着,满巷子唱了开来。“黑痴,黑痴,蹲上毛坑,拉大矢——”剎那间,静悄悄的一条黄昏巷子,四五十个娼妇都咒出了声,交织着男人们的吆喝,扰攘成一片。刘老娘回到了家门前,站了一站,半晌才打开了门上黄锈斑斑的一把大锁,头也不回,那一团红布包袱消失进了门裹。两扇门板,合上了。
  一个茶客端起了白瓷盖碗,走出水檐下,朝万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过头来直看着老人,说:“可怜,刘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到头来,媳妇上了吊,儿子发了疯,杀了人!”温家掌柜的,接口说。
  “那天半夜,她媳妇上了吊。”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着过路的人——”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她一个老人家,这几年,去了那里?”
  “谁知道。”
  祝家妇人拎出了一把大铜壶,汗腾腾地,听见了这话,嘿的,冷笑出了一声,回头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声?”
  “啊?”
  “我说,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灵,在万福巷里也住了十年了,甚么事不看在眼里呢?”
  镇口河坝上,那一轮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红的一团了,满天的乱飞鸦。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才一转眼就沉黯了下来,寂沉沉地凝聚起了好一片回光。只见万福巷里,矮檐下,家家门口点起了水红灯笼,娼妇们送出了客,泼了水,一身大汗把饭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热饭来。那一双双眸子,睐啊,睐,挑逗着门口睃睃探探的男人。一条巷子影影幢幢。七八个小光棍追起了黑痴,巷头巷尾只管穿梭个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挤挤的闲人撩上了火,一片声咒骂起来。棺材店隔壁,满庭芳那一个年轻的病娼妇叫秋棠的,不声不响地撂下了饭碗一个回身走进了屋里。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来,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么头们,哗喇喇一阵照面泼了过去。那七八个小光棍愣了愣,摸着满头的水,撒起了泼,把黑痴揪到了县仓墙根下,连人带猫就掼进了臭水沟裹。只听得一声喊,么头们隔着巷道朝着对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红灯笼,咒一声,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头来——
  吊死鬼吊死鬼
  半夜三更把命催
  祝家茶店水檐下,一个坳子佬支起了两只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着对面万福巷口。
  “你老人家,信不信?”他回头瞅了老人家一眼,两口烟痰,呸的,吐出了店檐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里燥热上来,黑天半夜一个人跑到了万福巷。天亮了,从你家出来,我一双眼皮沉沉的,老睁不开。你家那个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还逼着我跟她喝了双杯酒,说甚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哟!”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来,半晌又说:“秋棠她呀,把我这新郎倌送出了门。走到巷口,我睁开了眼皮,天蒙蒙亮。一回头,看见刘家那个小媳妇儿穿了一身绿,肘子上挽了个菜篮子,没声没息,独个儿在巷里来来回回的走动!”
  “天蒙蒙亮,还有人看见了黑痴,抱着猫,笑嘻嘻的蹲在万福巷口。”祝家妇人在店堂裹上了灯,冷冷的说。
  那坳子佬就愣了愣,把一条板凳掇出了水檐外,抱起了膝头,坐在街旁。一条大街空落落,对面县仓门口,那满树不住聒噪的黑鸦子赶起了夜色,四下里,不住的兜转了开来。镇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红。“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么头们一声紧似一声的吆暍,从万福巷心里不断地传到了大街上来。
  “小野种,刨了你们。”
  老人骂了声。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冲天的烟花炮,红艳艳地。那窝小泼皮,鼓噪着,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癫癫狂狂,前后,左右,把笑嘻嘻的一个黑痴簇拥了起来,朝着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整条万福巷喧嚣成了一片,娼妇们,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签,站到门口那一排水红灯笼下,指住么头们,笑一声,啐一口。满巷闲人躲着,闪着,喳喳喝暍一片声笑骂起来。
  “你老人家记得吧?”茶店门口,那坳子佬忽然问道。
  “嗯?”
  “那天,春红死了——”
  “死了。”
  “这黑痴——”
  “啊?”
  “从春红房里跑了出来。”
  “母子俩啊。”
  “一身血。”
  “刘老实,狠哟。”
  “这黑痴他一头哭,一头跑,一家家呼天抢地叫起了人来,把一条巷子闹得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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