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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李永平

_3 李永平(当代)
  “可怜,五岁大的一个孩子啊,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娘给刘老实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这一吓——”
  “变成了白痴啦。”
  万福巷里,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里又钻出了一伙半大小子,十四五岁,一个个带着鞭炮,点起香枝,兴冲冲赶进了巷里。么头们打起赤脚光着肚腩,满巷闲人堆里,又是蹿,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红鞭炮,往娼家门洞里扔了过去。闲人们呛着,咒着。一时间那整条万福巷一把火烧着了一般,漫天血点子。“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青罗院门口,一个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妇,跑了出来,站到了巷心上,愣了半晌,狠狠地呛出了一声:“小——王——八——们!”她家妈妈瘸拐起一双小脚慌慌地跨出门坎,指着她,喃喃叨叨的不知骂着甚么。瘦娼妇听了一时性起,咒了声,把手里一根扫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个放鞭炮的小小泼皮,巷头巷尾,赶着,骂起了街来。抬轿的七八个么头,不瞅也不睬,拥起黑痴,中了蛊似的只顾低着头弓着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声呛一声。那带头的了十六七岁,两条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头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领着小哥儿们朝前走。
  一个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热茶,悄悄地,踅出了水檐下,低着头暖了两口。“你老记得吗?那年春红死了,你们家,满庭芳,有一天半夜——”
  “死了个外乡客人。”
  “发了疯”
  “跳井死了。”
  檐口外那个坳子佬在板凳上出了神,望着万福巷里,忽然说:“你老,记性好啊。”老人嘿了一声,两口痰,吐出了水檐。
  祝家妇人又打出了半盆浑水往街心一泼,叉着手,望着巷里,只见黑痴眨巴起了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让那一窝小泼皮簇拥着,赶着,朝巷口一路蹎跳了过来。
  “小王八们!”
  “啊?”
  “好好的,不在婊子妈妈屋里头凉快呢。”
  祝家妇人才骂出了一声,巷口,怡春园,红灯笼下一个小小娼妇捧着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来。前脚跨出了门坎,一只手就狠狠地,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门,笑着,骂出两句。半盆水哗喇喇的一片泼出了门外,闲人们又是跳,又是骂。那小娼妇头也不回,拉过了门口一张破藤椅坐下来,抓起大蒲扇,点上了烟,瞅着满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泼皮,不声不响扇起了心口。么头们簇拥着黑痴,哼哼,嘿嘿,跳过了怡春园门前。那小娼妇忽然撂下手里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痴,咒一句,呸一口。带头的光棍笑愣愣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睁起两只血丝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两声:“吊死鬼!吊死鬼!”满巷的么头趁势起了哄。一时间,瓦片,石头,四下里砰砰磅磅掷了过来。怡春园门口跑出了一个老妈妈,手一捞。绞住了小娼妇的头发,喃喃呐吶,骂着,扯进了门坎里。带头那泼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双眸子空空茫茫给日头殛瞎了似的,只管愣瞪着天上一团月亮,淫黄,淫黄,从万福巷那一排娼家矮檐后面静悄悄,升了上来。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条身子打起了寒颤,一阵,赶着一阵,抽抽搐搐抖索个不停。“起童了!起童了!”看热闹的闲人们呆了半晌,哄然,咒出了两声。小泼皮合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划起手上一根长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住黑痴舞了一回。一条巷子,鞭炮声,诅咒声,窒寂了下来。娼妇们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挤挤站到檐口下,顶头上那一排水红灯笼在天黑刮起的燥风里不住地晃着,荡着,红艳艳的一片烛光,瘫落下来,掩映着一张一张愣愣睁睁的脸孔。小泼皮,咄的,忽然一声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剥开了裤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头的竹竿,噗地,锉进了肚腩。七八个小么头只管合着眼皮佝着腰,不瞅也不踩,拥起黑痴一头蹎着往前走,一头哼哼唉唉:“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猫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圆静静地睁着,碧荧荧,鬼火一般,闪烁在越沉越黯愈落愈红的万福巷口。
  “大热天,疯啦。”
  老人家从喉咙里咒出了一声,看了看那坳子佬,摇摇头,站起身来自顾自走进了店堂。
  祝家妇人正在厨房烧水,佝着腰,往灶膛里一根一根送进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里,只管哼着:
  菜花心菜花心
  忘恩负义小亲亲
  唉!
  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柴支,撑起腰背,抹了抹一脸的热汗,倾听着,隔着一条大街传来了万福巷里小么头们一声声的哀吟。穿过店堂,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条空落落的大街,一抹回光凝聚着。
  “怎么一下子就静得叫人心慌——”祝家妇人一回头,看见老人。老人背向厨房门慢吞吞的系上裤头,跨出了毛坑。祝家妇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叹口气,三脚两步走出了她家水檐下。
  “造的甚么孽哟——”
  嘴里才咒出了一声来,整个人像发起了寒热病,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猛一回头看见她家两邻那一排水檐下,妇人们恹恹地静坐在板凳上奶着孩子,家里的男人站在身后,自顾自,摇起了一把大蒲扇。几十张黯淡的脸孔沉溶在一抹霞光里,只管睁着眼睛望住了对面那万福巷口。
  巷心里一片窒静。从茶店门口 望过去.满巷人头,在娼家矮檐那一长排晃荡的红灯笼下,没声没息地,悚动着。鞭炮声早已沉寂了下来,小泼皮们手里拈起了长香,四下里痴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中了蛊一般,只管张着嘴巴,喘着气。巷头巷尾一条十来间门子的暗巷,氤氤氲氲地又缭绕起了一片清香。没客的娼妇们这时都走出了水檐外,挨擦着那一干看热闹的闲人,男男女女一齐伸长了脖子,屏着气,淌着汗,瞅住了巷口那一头。半边天空,黑澄澄,一团初升的月头。那一片愣愣瞪瞪的眼神里,么头们弓起了腰,低着头,团团簇拥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痴,一步,一步,蹎出了万福巷口。
  ——半夜三更把命催,
  黑痴,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那带头的小泼皮,一身血,缩起了肚腩来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也低着头,弓着腰,领着哥儿们转进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镇口那一抹红,一步一蹒跚梦游似的走了下去。
  削尖了头的竹竿上,挑刺着,搠穿了心的老花猫。
  “那年,春红死了——”
  老人忽然说。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人世风情
  谁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泼皮们闯进秦家门里时,大街上,已经有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光棍,一片声鼓噪起捉奸来了。
  关帝庙对面,开绒线铺的鲁婆婆到市集上买了六串麻糖,十五个糖衣李子,回家来,自己又摊上几个大饼,拿块蓝布包了,正要到镇外鱼窝头去探望她女儿。前脚才跨出门槛,一眼看见街上十来个狼奔狗窜的小幺头,便朝水檐外,使劲啐了一口,骂道:“谁又要造孽了——大热天,要你们满街通风报讯!”她觑起老花眼,望一望天顶上那团日头,呆了呆,把蓝布包袱挽在手裹,回头向儿子保林,交待了一声,拐起脚来,慢吞吞顺着大街往曹家油坊蹭蹬了过去。
  秦家在后街,一条深巷。曹家油坊那一片灰瓦房层层迭迭,两座碾油石屋,当空矗起,艳阳天,遮挡住晌午的天光。对着油坊后墙,一排土砖房压着矮檐,没声没息,三十来户破落人家。窄窄的一条弄堂,一天,难得看见两个时辰的日头。鲁婆婆走到了巷口,迎面一股阴馊,从巷心裹直渗进了她那一身的老骨髓。她放下包袱,摸着街边一块青石墩,坐了下来,眨着眼,望着满街浑白浑白的天光,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五根瘦伶伶的指头,只顾搔搓着,满腿肚子青筋。巷子里,有人噼噼啪啪烧起了鞭炮。老人家摇摇头撑起膝头来,挽着包袱,一步一步拐进深巷的阴湿里。
  油坊后门一片豆油铺,檐口下,早已挨挤着一帮看热闹的闲人。
  油铺那妇人在门口烧完了两串鞭炮,巴掌一拍,耸起一双大乳,一颠一颠走回店堂里。半晌,抄出一根扫箒来,把她门前的闲人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指着对门秦家一连朝巷心啐了五六口:“羞,羞,羞哟,”看热闹的人一回笑,一回诅咒。她家那个细眉细眼逢人就笑的小男人,慌张张,跨出了门槛,陪起笑脸只管劝说:“算了吧,这大热天,呕甚么气——”老婆撒起了泼,一跺脚,把男人推进了门里,抡起扫箒自顾自扫划了起来,一箒,一箒,朝对门送了过去。
  鲁婆婆膝头上的陈年风湿,又隐隐犯了上来。家里吃饭人口不多每七八天,来巷里打一瓶油,回家时,总要把板凳搬出水檐下,向着满街天光,揉搓了一个晌午的腿肚子。这热天午后,一干看热闹的闲人,挨挨,擦擦,那光景,就像迎神那天,等着观音菩萨的神轿吆喝出大庙似的,在秦家矮檐下,挤成了一团。一个个伸长脖子,朝秦家门里,睃望着。只等两块门板抬出一双剥光了身的好夫淫妇来,晃当,晃当,铜锣声中,一路游行出巷口,吆喝过,人头耸动的南北两条菜市街:
  淫妇——秦张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铁树!
  油铺那妇人看见鲁婆婆走进了巷里来,呆了呆,撂下手里的扫箒,叫她男人搬出了一条长板凳,搀着老人家坐在门前,顺手接过了包袱。鲁婆婆拍了拍膝头,眨着眼睛,喘了一口气。
  巷口闯进了一个瘦长泼皮,肩膊上,搭着湿漉漉的汗衫,拎着两面铜锣,叼着烟,把看热闹的人往两边一拨,问那把门的泼皮:
  “那小叔子逮着了没有?”
  “狗刨的,滑不溜手。”
  “跑了?”
  [一看势头不对,翻后墙,回家抱孩子去啦。]
  “叫人去追啊。”
  “十一带着五个人,分头包抄去了——跑不了的。”把门的笑嘻嘻,摇摇头,只管瞅着那两面扎着红丝穗的铜锣。“这两面铜锣,我跟十一昨晚去北菜市街,逛大庙,还在法器廊上看见过的。”
  刚到的那个泼皮,低下头,看了看手上。“妈的!”他笑着骂了起来,顺口就在锣面上啐了一泡口水,扯下汗衫,抹了抹。
  那把门的泼皮,打了个呵欠,从腰眼裹摸出一把小解腕刀,懒洋洋地,剐起了秦家的黑漆门框。乜起眼,睨着人堆裹那个穿花布衫裤的姑娘,吃吃的笑着:
  “这位谁家的大姑娘,回头找到了婆家,可得把裤腰带拴紧些啊。”
  “刨娘的,这当口,还淫心大动呢。”
  拎着铜锣的泼皮笑了起来。
  鲁婆婆坐在条凳上,搔着腿肚子,耳边听见了两个泼皮的调笑,喉咙裹,诅咒出了两声。她望了望天色,把包袱提在手里,慢吞吞撑起了膝头来,拨着手。“借光!借光!”挤过了人堆,走到对巷秦家檐口下,觑起老花眼,朝那两扇半开的黑漆板门里,张了张。屋里悄没人声,只听见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有一下没一下,咯咯的打着盹儿。这晌午时分,巷后,老远的水田里一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自管转个不停。
  “这不要脸皮偷小叔子的,刚才,还在撒闹哩。”油铺那妇人把嘴皮凑到鲁婆婆耳边,挑起了嗓门说。把门的泼皮在旁听了,笑了笑,睨着她那一双汗油油的乳盘,向看热闹的人,挤眉弄眼的,嘻开一口大黄牙来。拎着铜锣的那个,呸的,吐了口烟痰,伸个懒腰往秦家门槛上一蹲,朝着巷口望了望。
  “油铺那大嫂,你那裤头也拴紧些啊。”
  “你们别瞧油铺那大哥,一天到晚,坐在长柜里——”
  “只管拨着算盘!”
  “一声不吭。”
  “见人,就笑瞇瞇。”
  “他心里一部账本——”
  “多半是人欠的!”
  “一笔一笔,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哩。”
  油铺掌柜的两三步跑出了店堂来,跺着脚,看了看那两个泼皮。“你们积点口德,行吗?你们积点口德,行吗?”
  “可怜这张葆葵,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中年闲人踱进巷口来,捧起手里那把白磁小茶壶,凑着壶嘴,慢吞吞啜了一口。“我看她,每天就坐在门口,不是刺着甚么,便是绣着甚么,我心里就对自己说了,早晚,一天,不要闹出事情来才好。”
  “她不过是偷荤,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得吃,就吃!”旁边站着的一个闲人,摇着大蒲扇,睃了睃秦家门里,接口说。
  “常言说,饥不择食啊。”
  她总是穿着那一身黑素,鬓边一朶白绒花,侧着腿,并拢着双膝,独个儿坐在门前一张竹凳上,宛如一只俏丽的黑蛾,飞了来,栖停在这巷裹,一排低矮的瓦檐下。皎白的一方绫缎子,绷在绣架上,她手裹拈着缤缤纷纷,绞起眉心,就着巷道里的一点天光,挑挑,刺刺,好一幅神仙图画。后街深巷悄没人声,寂沉沉的,凝起了一团陈年阴馊。她时不时抬起头,呆呆地,瞅着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光裸突兀的碾油石屋,侧起耳朵。半晌,又低下了头,把手里拈着的绣花针往鬓角间,抹了抹,一针一线,又在那一方白绫缎子上,挑挑刺刺了起来。
  “不要脸!”
  油铺那妇人午觉醒来,打扫着店堂,一箒一箒,只管朝对门送了出去。两个呵欠,在水檐下站住了,扠起手,望着鲁婆婆拎起油瓶蹒蹒跚跚蹭进了巷口。
  “你老人家瞧瞧对门!”
  她把扫箒往门上一靠,抖起一双大乳,五六步,跑上了巷心,从老人家手裹接过油瓶,嘴,凑了过去。
  “自从她男人死后,天天一早,把她儿子打发上了学,自己抱着针线就坐到门口来睃人,招得街上那些泼皮,一个个,就像没合过的小牛牯,发着骚,天天跑来巷里,蹲的,站的,堵在我门口,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撩拨她。两下裹眉来眼去,只当我瞎眼,看不见。”
  “谁不知道那几个浪光棍!”
  她家男人笑嘻嘻地坐在黑腻腻的长柜后,接口说。
  妇人听了,一声不吭,抓起漏斗往瓶上一插,两铁匙,注满了一瓶油。鲁婆婆叹口气,拍拍腰身,摸着门口那条长板凳坐了下来,好半天搔搓着腿肚子。
  “我听说,这秦家嫂子,绣得一手好观音菩萨。”
  “哪一天,你老人家,也请她给绣一幅啊,供在佛堂里,强过市集上买回来的那些新式彩印观音。”妇人拎着油瓶走出店堂来,递给了鲁婆婆,朝对门,翻了个白眼,顺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你老人家,看她那一双睃来睃去的眼睛!”
  “随他们怎样撩她,她只是不瞅不睬!”
  店堂里男人把算盘一拨,忽然说。
  鲁婆婆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晌午三四点钟,日头早已落到那两座碾油石屋背后,顶头,灰落落一片天。这后街深巷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老人家拎起油瓶,拐起一双风湿脚才蹭过两户人家,忽然,又踅了回来,在秦家檐口下站住,瞇着眼,佝着背,端详起绣架上那一方白绫缎子,满天纷纷绋绋,一片花两。
  鲁婆婆看了一回,撑起腰来。一个照面,却看见秦家门裹,影影闪闪的点起了两支白蜡烛,白饭一碗,插着两根黑漆竹筷子。
  隔了七八天,鲁婆婆来巷里打油,远远便看见油铺门口那张条凳上,一排,坐着四五个街坊妇人。
  油铺那妇人一张脸,挣得通红,看见老人家拎着油瓶走了过来,抢上了两步,把她拉进店堂里。
  “你老人家评评看,还像个未亡人吗?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孝坐在门口看人,一碗供养她死去男人的白米饭,堂屋裹,摆了三天,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走了五里野路来看她,一脚踏进门槛,包袱还来不及放下哩,端起那碗饭,放在鼻头上嗅一嗅,一声不响,拿到后院去倒了——”
  男人从长柜后转了出来,瞇起眼睛,笑嘻嘻接过了打油瓶。
  “人家门里事,你管得许多?”
  一个年轻街坊妇人,叫二玉嫂的,摊开心口奶着怀里的孩子,笑嘻嘻,走进店堂来。“她娘家妈妈叫她改嫁哩!说是,有一头亲,对方也才死了女人,在北菜市街上开一片豆腐坊——”
  “那个豆腐老王呀?”油铺那妇人向门外,白了一眼。“她,还看得上?我不说,你们也不知道,自从她男人死后,她那个小叔子,三天两头,拎着吃的用的,贼眉,贼眼,跑来钻她门子,穿堂入户的,一双孤男寡女!”
  二更裹
  梆锣敲
  冷冷清清
  孤孤单单!
  巷口逛进了两个浪泼皮,把汗衫敞着,挨肩,搭背,哼哼唧唧,踱到了油铺门前。”一个往门上一靠,另一个,就在檐口下蹲下来,摇起手里一柄油纸黑扇,朝着对门,贼溜溜,只管睃着眼睛。
  鲁婆婆拎起油瓶走出了店堂来。对面檐口下,秦家的,坐在门前竹凳上,两个指头拈着一根红丝线,低着头,一针,一针,蜻蜓嬉水似的在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穿穿点点。晌晚时分,金溶溶的一片落霞,筛进了巷子来。她娘家妈妈摊开了两只肥短的泥巴腿,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摇着蒲扇子。鲁婆婆点一点头,走过了巷心。
  秦家的,忽然抬起了头,把绣花针往鬓角边擦了一擦,瞅着老人家,舒开眉心。只见她那一张清净的脸,一管鼻葱,两旁密密的缀着颗颗汗珠儿。
  “若要俏,带三分孝!”
  蹲在油铺门口的泼皮,看呆了,半晌。勾过一只眼睛来睨着长凳上的二玉嫂.嘻开一口黄牙。
  过了十来天,鲁婆婆听到街坊妇人们咬着耳朵,说:那豆腐老王,好端端的,忽然反悔起来,把这门已经说成了九分的亲事,推脱了。媒婆老谢,往三家门裹串了这半个月,把生了老茧的舌皮,磨穿了,好不容易说得秦家点头,许她拖着油瓶嫁过去。“这张葆葵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妇人们奔走相告。“她心裹舍不得,放不开,她死去男人留下的一个香火种,情愿背着拖油瓶再醮的恶名,也不肯,把她儿子撂回她原夫家,去种地,下田。”不料,那老王有一天晌晚关了铺门,喜孜孜地跑到观音庙前喝了两盅白酒,听了两句闲话,回家来,躺在床上,一时想不开,把个白荷一般的年轻寡妇,平白的断送了。“瞎眼老王八,一日,三变,二十块豆腐干,就打发了我老谢么?”媒婆心里不甘,一路跳着脚恨声骂出门来,跑到北菜市街上,看看满街来往的路人,撒起了泼,把老王打恭作揖致送的一迭黄豆腐,高高拎在手里,街上,大日头底下,来来回回的招摇。那老王佝窝在豆腐坊里闷声不响,一圈又一圈,喀喇喇,喀喇喇,只管推着磨盘。
  “当初老谢说起这门亲事,我心里就嘀咕!”油铺那妇人拿着一根扫箒站在门前,逢人,就翻起白眼。“你想,老王那样一个实心人,莫不成,真把不要脸讨回家去吧!你们还给她蒙在鼓里哩,我对门冷眼看她,心里雪亮,我看她,成天坐在门口,一身孝,巴巴的望着她那个小叔子拎着吃的,喝的,来串门子走动,谁知那门里头的事!”
  那天晌午,鲁婆婆坐在她家绒线铺门口,日影里,打着午盹儿。一睁眼,却见瞅秦家的挽着个青布包袱,觑起眼睛,大街上,蹬着一双青布孝鞋慢慢走了过来。一身黑素,鬓边一朶白绒线花,白灿灿的日头底下,晃漾着。
  “秦家嫂子,今天,来得好,我们铺里昨天才到了一箱新抽的各色丝线。”老人家从板凳上撑起了膝头来。“给曹家二太太,送绣活去?我老人家,也想开阖眼界哩。”
  好一个仙家姑娘!你瞧她,手肘上挽着个青柳条编成的花篮,支起绣花鞋尖,旋飞在层层迭迭云朵儿上,一身彩带飘啊飘,笑吟吟,在南菜市街明亮的天光裹撒开满天缤缤纷纷,一片花两。
  鲁婆婆那一张老脸凑到白绫缎子上,瞇笑着,皱成了一团。当天夜裹,摸着黑到后院上茅坑,鲁婆婆,一脚踩滑了坑口那块松动的砖头。儿子保林哭着把她背到顺天堂药局,半夜叫开大门。推拿医生纪省山。在老人家腰背上揉搓了半个时辰的药酒,驮回家,躺了一个月,才下得了床,到绒线铺门口走动。这天看看天气清朗,鲁婆婆拎起油瓶,一步一步朝曹家油坊走了过去。
  “二个月,不见您老人家!”
  年轻的二玉嫂,坐在巷口一块青石墩上,奶着怀里的孩子,瞇起眼睛,呆呆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鲁婆婆从关帝庙门口转了过来,连忙站起了身,笑嘻嘻,打了个招呼。
  老少两个妇人,挨靠着,在石头上坐了下来。鲁婆婆探过一只手,撩逗着,那一个在他娘心口又踹又踢的小哥儿。
  “您老人家没听说吧?”二玉嫂把嘴凑到鲁婆婆耳边,悄声说:“这一个月,巷里,闹得天翻地覆哩。自从豆腐老王闪了亲事,那几个街上大泼皮,可抖了,您老人家还没看见,他们那个,张狂!一早起来,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打哈欠,逛到了巷里。五六个人纠聚在油铺门口,蹲的,站的,眼睛就跟搜山狗一样望着对面门里,睃来睃去,把小叔子撩得怕了,大白天,再不敢到巷里来。人家叔嫂两个,关了门,在屋里说话,要他们羼出来,管甚么闲事,那些泼皮,一口,一声,只是说,小寡妇跟她小叔子,恋好情热。五六个人把她前门后门牢牢看住了,只等那小叔子一来,两下里,成双捉住了,剥光衣服抬在门板上去游街哟。谁想蹲了几天,那小叔子,影子,也没有。几个泼皮恼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这几天,黑天半夜,常常跑来巷里向她家屋顶不是丢砖,就是撂瓦,还叫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光棍,爬过后墙闯进她屋里,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大喊捉奸,把她儿子吓病了。昨天她娘家妈妈才叫来了何姑子,念咒收惊——”
  鲁婆婆觑起眼睛,望着满街白花花的天光里,一个白痴,歪着脖子光着脚,笑嘻嘻,挤眉弄眼的,在那火烫的青石板路上蹎蹎蹦蹦过去。她回过头来,瞅着二玉嫂那张小圆脸。
  “人家门里头的事,谁,亲眼看见来?”
  “油铺那大嫂,一口咬定说,这叔嫂两个有一天站在门后,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哟。”
  二玉嫂说着,笑嘻嘻,打了儿子一个嘴巴:“小死囚,不要听!”哥儿呆了一呆,张起小爪子往他娘心窝上抠去,哇的一声,放开喉咙哭起来。二玉嫂托起奶子往儿子嘴裹一塞,逗弄了一回,又凑到老人家耳边说:
  “三十三,乱刀斩!命书上说的。”
  “啊?”
  “那秦家嫂子,今年三十三啦。”
  “是吗?”
  “虎狼之年哟。”
  二玉嫂笑了笑,把打油瓶递给了鲁婆婆,低低头,扣上胸前衣钮,抱起儿子便站起身来。老少两个妇人挨傍着,一步一步,走进了巷里。
  才多久工夫,油坊巷的流言便像八月里的一把野火,转眼间,烧遍了整个吉陵镇。
  淫妇——秦张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铁树!
  那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光着肚腩,打赤脚,大日头底下敲起破搪瓷脸盆,吆吆喝喝的窜过南北两条菜市街,满镇,报了讯,一路撂起瓦片石头兴匆匆赶回油坊巷里来。
  看热闹的人一头躲闪,一头笑着,咒着。
  “这一群熟铁皮上跳蹿的小猪哥!”
  “猪圈里,放了鞭炮吗?”
  “你们这些养汉子偷婆娘的老婆王八,让路,让路!”
  那带头的小光棍抬起一只脚,踹着,踢着,闯进了人堆。
  蹲在秦家门槛上的泼皮,看了,翻翻眼,打个连天响的呵欠,一口烟痰吐到了掌心上,呆呆地,搓弄起那两面铜锣来。半天,乜起眼睛,笑嘻嘻打量着那小光棍脑瓜子上,一顶破瓜皮帽。
  “小鬼头,你们还想唱戏吗?”
  “回家凉快去吧,”
  “那小叔子——”
  “闪啦。”
  两个泼皮唱和着。
  把门那个泼皮手裹一柄小解腕刀,刨刨,刮刮地,正在秦家黑漆门板上刻着一幅图画。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伸过一只手,摸了摸小光棍的头。
  “肮脏鬼手,也来摸我的头——”
  小光棍把手一拨,抬起脚,往那泼皮腿肚子上使劲陛了一脚。呆了半天,歪起一张豆糟脸皮来,瞪着眼,把裤头往上,一提,拎着破搪瓷盆跨进了秦家门里,探着脖子四下张了一张。
  二玉嫂抱着孩子扶住鲁婆婆,站在门外,也探进了头来。
  “那奸夫小叔子,走脱了吗?”小光棍眨着眼,回头瞅着鲁婆婆,问道。
  “你今年才几岁!”二玉嫂往地上啐了一口。“好夫!好夫!”
  “一个安安静静的寡妇,见了人,两句话也没有,谁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干?大热天闹得一巷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巷里住着的一个胖大娘,吴家的,头顶上盘起了一堆湿漉漉的头发,抱着洗脸盆,颠起满身肉堆子,闯开那一干挨挨擦擦的闲人,一路嚷,跑进了秦家门里。只见她撂下脸盆,手一翻,揪住了小光棍。五根指头叉了开来,往他脸上,只一掌,打了个满天屋,噼噼,啪啪,一顿嘴巴子把小光棍赶出了秦家门槛。
  “好利口的女人!骂人,不带脏字。”油铺那妇人手里比划着扫箒,站在巷心上,对着满巷看热闹的人一句,一啐,说得性起,看见吴家的打骂了过来,回头瞅着鲁婆婆,翻起了白眼。“你老人家,评评看,到底,谁吃饱了饭,没事干?谁大热天闹得一巷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我自管打骂我儿子,关谁的事?”
  “哟——当我瞎眼。”
  “谁瞎眼?
  “睁眼瞎子,不是我哟。”
  “油铺这位大嫂,你说说看,到底谁是睁眼瞎子?”吴家的,一张脸涨红了,拿起脸盆往小光棍怀里一塞,抖索着满头肥皂泡沫,蹬起木屐,向前抢了两步。
  “这么大个吉陵镇,眼睛不瞎的人,可多了哟,”油铺那个冷笑两声,一扭头,瞅住了二玉嫂。“你装得好没事!上回,秦铁树拎着一篮吃喝,来串他嫂子,是谁悄悄跑来向我报讯,是谁说,那个不要脸的看见她小叔子走了来,慌慌的丢下针线,三脚两步,送进了门槛,光天化日这叔嫂两个躲在门后,厮厮,抱抱,还亲了嘴!”
  “我说,大热天,你们这两位胖大婶,回家,歇歇去吧。”门槛上蹲着的泼皮又打了个呵欠,拎起两面铜锣就要站起身来,一抬头,愣了一愣,看见把门的泼皮在秦家门板上刻出了一幅春宫图。“刨了你,这当口还淫心大动呢。”
  “十一那小子,想是一头栽进茅坑里去了。”把门的,吃吃地笑了起来,嘻开一口黄牙,退了两步只管端详着他那幅图画。
  另一个,看看手上扎着红丝穗的铜锣,拉长了一张铁青面皮,发起了呆来。
  “真他妈的扫兴——”
  “不等了?”
  “等个鉋。”
  “闲着,也是闲着。”
  “六条光棍追不上一个小叔子!”
  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早已纠聚了一条巷子,有的三三两两咬起了耳朵,挣红着脸,也有的却只顾伸长了脖子睃睃探探,支起脚来,呆呆地,朝巷头巷尾张望着。秦家隔壁,门后探出了半边的脸孔,一只小手,捏着胸前辫子。
  “小俏丽,打扮得好。”把门的泼皮看见了,笑嘻嘻,眨了个眼睛,喝出了声探来。只听得噗嗤一笑,那张脸,那只手,蓦地不见了。门后黑影地裹一屋火光闪亮着,一个老公公袒开身上衣衫坐在靠椅上,纳着凉,嘴裹一管旱烟筒,一口一口,只管吸着。
  秦家门口那个中年男人捧着小茶壶,来来回回的,走动了一个下午。
  “你老人家还记得吧?”他从身上掏出一方白绫手帕,抹了抹额头,端起那一把白磁小茶壶,含着壶嘴,细细的啜了一口,看着鲁婆婆,说:“那年在宫保巷,香烛西施串上了隔壁卖芦席老赵的儿子,青天白日,双双给捉了奸,两块门板抬上了大街来。香烛西施,给剥光了身子,大热天,捆着一条红绸大被,挺尸一般,朝天躺在门板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那张脸,煞白了。两个开道的人,晃当,晃当,一路敲起铜锣,嘴里吆喝着好夫淫妇的姓名,在南北两条菜市街上,游行了一个下午。香烛西施的男人在他家门口,烧了两串鞭炮,泼了一盆水,送神送鬼,把他女人送出了门去——”
  鲁婆婆一扭头挽起了蓝布包袱,眨着眼睛,望了望天色。这一条后街深巷,陈年阴湿裹,晌晚时分闲人们身上的汗酸,男男女女,早已弥漫成了一团,羼混着曹家油坊的骡马尿臊,粘粘糯糯的,焗起了一窝一窝冷馊,只管侵蚀着老人家身上那一把病筋骨。“借光!借光!”鲁婆婆拐动起一双风湿脚,拍了拍腰背,嘴里才喊得了两声,一眼瞥见秦家檐口下,水沟旁,底面朝天的丢下了一只青布孝鞋。老人家弓下了背脊来,把鞋捡在手裹,凑到眼上,瞧了瞧。鞋尖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葵花。
  “多巧的手艺!”二玉嫂袒着半边心口,奶着孩子,悄悄凑过了脸来。“昨天下午我还看见她坐在门口,绣着——”
  鲁婆婆一声不吭,拨开了人堆,把那一只青布孝鞋,悄悄地,放回了秦家门槛后。撑起了膝头来,一个照面看见秦家那间小小的客堂里,陡然间,摇曳出了一屋子影影幢幢。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罩子灯,不住的悚闪,噼剥一声,灯芯儿倏的爆出了一朵灯花,照亮了神籠里,观音菩萨,一张雪白脸膛。四下悄没人声,灵前,那一双白烛光昏昏摇摇。白饭一碗,斜斜地插着两根黑漆竹筷子。老人家呆了半晌,回过头来,往那把门的泼皮脸上,狠狠地,唾了一泡口水,把秦家两扇半开的黑漆阪门轻轻合上了。
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

  昨晚屋里那盏灯,无端端,灯火儿忽然窜起了半尺多高。灵前,两支白蜡烛一阵风吹过去了似的,一忽儿明,一忽儿灭,满屋子,摇闪出没声没息的黑影子。供在桌上的那碗白米饭,两根竹筷子,斜斜挥着,半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兆儿在房里睡得安沉,八岁大的孩子,就不怕黑。她把针线凑到了灯头上,一心给他缝一件合身的小白褂,拣个好日子,送到坟前一把香火烧化了,也好了结心事。秋后一个吉日出了这个门,带去的只是一个身,一口箱笼。
  “你莫怨咒我。”
  外面一条巷子黑沉沉,家家,早已上紧了门户,巷尾野地里那声声狼叫只管跟着风,嚎进巷心,噪得人心头不安。对门油铺那个,没冤,没仇,这黑天半夜又开门出来,抖起满身肉堆子在檐口下站住了,朝这边门里,指指点点,放起刁来骂街,一口一声:“不要脸!羞,羞,羞哟!”她把窗户关紧了,独个儿坐在一屋影影闪闪里,守着一碗白米饭,一盏油灯,手里缝着,心里一边等着。油铺的骂完了街,端出一盆洗脚水来,叫喇喇,泼出了巷心上,这才让她男人拉回屋里。满镇都没了人声。她手裹一根针挑挑刺刺,两只眼皮,却越睁越沉,不知甚么时候就放下了针线,整个人,歪在灯前打起盹来。屋子外面,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叮儿当,叮儿当,风里,只管响个不停。她心头陡然一惊,睁开眼来,神籠上给观音菩萨点的那盏长明灯,烧了一夜,只剩得黄晕晕一颗灯豆儿。看看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影,天约莫过了四更。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了人声。
  这当口,强睁着眼皮坐在自己门口一张竹凳上,就着巷心的天光,一面做着针线,一面想起了自己的心思。日头白花花的一团,高高地,当天吊着。初伏天时,这一条阴湿的后街深巷,大清早,便焗出了满巷馊臊,一到中午腥腥粘粘的只管蒸散了开来。今早天大亮,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自己才回房间合了合眼,一觉,热醒过来,心口像扣着一口蒸锅,背脊上,沁出了一片凉汗。屋里悄没人声,只听得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中午,有一声,没一声,咯咯的打着晌盹儿。朝天井开起一口窗,一片绿萝,爬得密密层层,他死后,又新抽了一些枝芽。外面小小的一口石板天井,中午日头,亮得扎人眼睛。黑里摸索着擦亮了一根洋火,把床头灯点亮了,掌到梳妆镜前,呆了一呆,听见门外又来了一伙街上的泼皮,唉唉,叹叹的,唱那甚么五更调。“一更里,风儿刮,刮得檐前铁马,叮当响!二更里,梆锣敲,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这当口,手裹拈着一根红丝线坐在门槛前,那几个泼皮,阴魂不散,蹲的,站的,纠聚在油铺门口。抱着针线开了门出来时,跟一个个光棍,打了个照面。十二三岁,一个豆糟脸小鬼头,满身还透着他娘的奶酸,就跟上一群泼皮跑来了巷里,把汗蒙蒙的一只眼睛,凑到人家门板缝上,舒着头,朝门里不知张望着甚么。看见她拉开了门来,登登的,往后,退了两步,乜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半天。
  油铺那个午觉醒了,打呵欠,操出了一根扫箒把门口蹲着的泼皮,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望着天,一连翻了几个白眼,又骂起了街来。铺里,那个小男人从早到晚坐在长柜后面,瞇起两只细眉眼,一声不吭,自顾自摇着头拨着算盘。那年从北菜市街搬进了这巷里,没冤没仇,不知那一点,犯上了油铺这个妇人,瞧着她,偏不顺心。每回出屋来,自己坐在门槛前绣花,油铺那个便在对门拿白眼看住了她,才几天,一片声,“不要脸,不要脸哟”,骂遍了整条巷子。只怕她没听见哩,逢人上门买油,一把拉到门口,指指点点,说:“你看她,守着她家里那个痨壳子,只生过一胎,那双奶子胀发得就像两个刚出蒸笼的馒头,她这个男人的血髓,早晚叫她吸干了,滋养出一朶妖妖白白的鲜花,好去兜揽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轻泼皮!”
  这油铺的早晚门外骂街,他屋里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大白天,抱着被窝只管干咳。她端着药碗,站在房门口望着他那两个眼塘子,天天坑陷了下去。
  十九岁,就死过一个男人,守完了百天便叫换下身上热孝,媒婆老谢,领着,随身一口衣服箱笼两床红绸被褥,给打发回了鱼窝头娘家。
  人说,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地,背朝天,命中注定,要死在娘家。她娘家妈听了冷笑两声,心里,只是不信,每天打发她坐在门口绣花。镇上几个死去了女人的,听说,鱼窝头遣回了个年纪轻轻的好寡妇,一时都争托媒人上门,串了半年,不知听了谁说的甚么闲话,一个,走告一个,从此说亲的绝了迹。在娘家绣了半年花,有一天,老谢撑着那把红洋花伞,日头底下,兴匆匆上门来说,镇上小学有个老师姓秦的刚从外面回来,想寻一门亲事。“这秦老师也是鱼窝头人,小时跟你,还是邻里呢,后来去了外面读书,去年,才回乡来,昨天走过河沟看见你坐在门口绣花,心里中了意——”过了三天,他穿了满身新,一张脸皮刮得白亮亮,叫两个小男学生提着四套外面带回的洋花布衣料,红印印,两副新鲜猪蹄。自己走在前面上门来求亲。“人家是读过新书的,头脑新式,可不在意你是克过男人的寡妇,只要人品端庄,身子好,甚么命带重煞,他只当是乡下愚夫愚妇的迷信!”
  今早四更天守在灵前,恍恍惚惚,又做起那个梦来。他穿着一身漂白的衫裤,手里摇着个草帽,白灿灿的一团日头下站在河沟对面,瞅着她,只顾眉开眼笑。河里的圈子,映着天光眨亮,眨亮,一圈漾开了一圈。
  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晌午,忽然一阵噪闹起来,怕不是,天井裹进了蛇。放下针线听了听,大白天,却听不出有不寻常的声息。心里呆了一呆,望望天色还不到四点钟。隔着一条巷子,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碾油石屋,光突突的。巷里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这条面朝西的巷弄,艳阳天,一天,也难得两个时辰时日头。每天晌午趁着兆儿上了学,抱着针线,自己坐出了门口来,贪图的也只是巷心上的一点天光,初伏天,一点阴凉。
  那几个街上的泼皮在对门油铺门口,纠聚了这半天,想是乏趣了,这当口,一个,攀扯着一个,勾肩搭背的往巷口走了出去,一路上,只管哼唧着甚么五更调。“三更裹,人相骂——”这些泼皮,没冤没仇只管阴魂一般缠定了她,早来门口唱唱,晚来门口唱唱,他死,没一年,唱得满镇的人,谁不知道,这巷里有一朶白绒花。早晚一天只要看见她,光天化日底下一身精赤捆着条红绸大被,两扇门板,抬出了屋来。那两个开道的敲着铜锣,一路报起,好夫淫妇的姓名:“淫妇!秦张葆葵,奸夫!李四张三,”一声晃当,一声吆喝,游行出油坊巷口,转进了闹哄哄的南北两条菜市街。镇上那些害了火眼的男人,这几天,看见她走在街上,眼睛里那个不吐着两蓬火。恨不得剥去她这一身黑孝,把她娘家妈生给她的一身白,眼上,眼下,白花花好一片天光里,打量个通透,狠狠地,刨上一刨。
  “可笑那豆腐老王猪油蒙了心,还以为平白拣了个现成的便宜,过了夏天,讨回家一个白荷小寡妇,抱一抱,凉快凉快哩。”
  油铺那个说。
  “这群浪光棍,天天吃饱了撑着!”挑货担老吴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端着一只碗正皱着眉头,哄小儿子吃饭,眼角瞅见泼皮们慢吞吞踱出了巷口,自己,冷笑了两声。“没事跑来巷“撩拨良家妇女,唱得一巷的人,耳根不得清静!”
  油铺那个在对门听了,扠起手来,望着天,嘿嘿冷笑了两声。这两个胖女人,对头冤家,今天大清早两下里才亲热得像一双好姐昧,站在巷心上,凑着嘴皮,这会儿不知怎的又变过了脸,隔着窄窄的一条巷道,眼来眼去的,互相翻起了白眼。她坐在自己门口低头绣着花,耳边听着,心里只怕,大热天,两个妇人一时冷笑得性起,又冲着她当街斗起口来,那时还会有甚么话骂不出嘴的。
  “你这个小王八,老娘喂你饭吃,你倒张起爪子来,抠老娘的心窝!”老吴的女人掴了儿子一个嘴巴。“将来把你养大了,好去当泼皮呀,天天吃饱了饭跑去油铺门口蹲着,跟卖油婆调一回嘴,向对门寡妇,唱一段五更调——”
  “我说小愣头哟!”油铺那个把两只巴掌一拍。“你娘的话句句金玉良言,要牢牢记在心,长大了,当个泼皮,学你那个好五舅孙四房的榜样,迎观音菩萨那晚发酒疯,跑进万福巷,没冤没仇,刨死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媳妇!”
  “那晚万福巷里迎观音娘娘,你家里那个,细眉细眼,逢人就笑的,不也缩着头躲在窑子门口看迎神?只要心里平平安安哟!”老吴的女人把儿子往地上放,慢慢站起身来,檐口下站住了。
  油铺的,把身子一抖,两步踏出了巷心上,指着这边门里:“那晚万福巷裹看迎神的男人可多着哩,对门这个,吐血死了的秦老师,不也是一个?人家还是个读书人哟。”
  这两个隔着一条巷道斗起嘴来,她手裹一根绣花针,在白绫缎子上挑挑刺刺,心里,可又想起,今早四更天做的那个梦。
  她顶记得那天六月十九,天大热。巷里人家,有的中午便在门前摆下了香案,妇人们抱出香炉,顶着白花花一个日头,诚诚敬敬拈过了一束香。对门油铺那个也难得净了一天的口,晌午,两点钟,跟男人抬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酒,自己在门口,烧了半天香,到晚没再听见骂过半句街。
  他这天也下了床来,合着眼,堂屋里坐着,静静养了一天神。
  日落时,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些人家烧起了迎神的鞭炮。天还没全黑,一条大街从镇口到镇尾,鞭炮,一路点起。他戴上一顶黑呢小帽,把帽沿低低的压住了眉心,背着她,拖着一个病身子,悄悄出了门。这整天,她在旁冷眼看住他,早就知道他心里想去万福巷看迎神。他前脚才踏出了门槛,她带着兆儿,母子两个一路跟到了万福巷口。
  整条万福巷火烧着了一般,人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噪得人耳朵轰轰乱响。娘儿俩,挨挤在巷口看热闹的妇人堆里。
  “世道真是变了,龟公老鴇带着姑娘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一条巷子,都烧起香来!”一个麻子脸瘦长大娘,摇着头说。
  “迎菩萨,那里不好,偏要在这条巷里!”旁边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嬷嬷,接口说。
  “你老人家今年七十了吧,几时看见过,一镇的男人吃过了晚饭,忙忙的,朝这万福巷里钻?”那麻脸大娘往地上唾了一口:“跟娼妇们,挨挨,擦擦,说是看观音娘娘呢。”
  她抱着兆儿,支起脚来,从黑鸦鸦一片妇人头上望进去,巷子裹,早已纠聚了一羣男人,老的少的,娼家矮檐下,密密层层的站着。这当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喝醉了酒似的,朝着巷心,一片声,不知吆喝着甚么。
  “你老人家瞧瞧这些男人,闹起迎神来,一个个给鬼迷了心窍!”那麻脸大娘舒着头看了一回,啐道。
  兆儿骑上了娘的肩膊,探着脖子,往满巷人头堆里,寻找父亲。两只眼睛给烟熏得泪汪汪,只管眨着,呛着。
  “娘,你看,在玩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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