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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文集

_6 简媜(当代)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写著: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著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没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唯一能给你热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著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6}的一个梦。
我想像,当异国风雪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
数年,失去消息,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後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中岁以後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时分,老邻居转来你的信。
是张画卡,打开後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另一边是你的字迹。第一次个展,与老朋友分享喜悦,你写著。
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著、幽浮著,占去二分之一空间,你挥洒虚笔实线,游走於抽象与实相边缘。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後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著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
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令我感动的是,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文学、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气。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艺术难以改变现实,但在创意意志的导航下,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
你留下地址。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境出巡:菜市场田野调查》
逛菜市场是一种神圣的行为。
  最近冒出头的现金卡广告说:「借钱,是一件高尚的行为。」起初我听成:借钱是一件「高塞」(即台语「狗屎」)的行为,还曾大大称赞这是个能端正世风的优质广告,知道自己弄反意思之後,颜面神经为之抽搐数日。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我不妨藉这广告演化演化,替它添一层意思:借钱是一件高尚的行为,把借来的钱花在鸡鸭鱼肉蔬果药、柴米油盐酱醋茶,则是高尚中的高尚,臻於圣境了。
  所以,逛菜市场变成一种神圣的行为。天上圣母妈祖一年一度出巡绕境以护国佑民,地上良母则日日拉菜篮车、背环保袋上菜场以「普渡」家中众生,皆是功业彪炳、神迹显赫之举也。
  不独如此,人类学家对人类演进过程有了新推论,过去认为靠男性猎捕大型动物以养活老弱妇孺的说法遭到质疑,因为男人没那么大本事天天抬大动物回巢穴,恐怕是靠女人以勤劳的双手采摘草叶花果、施小聪明捕捉鸟兽虫鱼喂养「悠悠之口」大夥儿才活下来的。想必如此,男人花太多力气研发武器,又花太长时间修理武器,女人早就看穿这点只是懒得说,暗地里发展大地之母的绝技获取食物,那时期的女人都明白,要是妄想靠男人抬狮子、长颈鹿、斑马、犀牛回巢「BBQ」,早绝种喽。
  如此说来,逛菜市场对女人而言实是一种遥远的召唤、一种乡愁,乃至一种重返「圣殿」的仪典。女人藉由置身其中再次回到远古旷野,重新取得让生命延续的秘密能量,且因这种「回返」而瞬间变身:目光炯炯似鹰,手指伸出利爪如虎,腿力矫健胜过野马,背负重物不输骆驼;只要看看菜市场里那些精明女人挑选活鱼跳虾、鲜鸡嫩鸭的手段就知道女人的兽性有多气派。尤其年逾六十、菜龄数十载女性,你瞧她们优游於菜市场步履轻盈、姿态优雅如皇太后游赏御花园;在血淋淋肉铺前下令剁、切、绞、剐,绿油油菜摊上吩咐折、撕、刨、削,刀斧起落之间还能忽而笑呵呵称赞天气真好忽而揪眉向熟人抱怨骨质疏松、媳妇不孝,又速速斥责肉铺老板:「哎哟肥滋滋,你要害死我呀!」集警敏、温婉、盛气於一身且变幻莫测。这样的女人堪称天纵英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帝王霸业;果不其然,在汹涌的生鲜浪潮里,她的神经质得到释放、内分泌获得调整、荷尔蒙得以补充,深深吸一口气,身心灵再次统合在「猎杀」之纯粹意念──猎取鲜美食物、砍杀价格而毫不气短手软。临走,还指点五根葱、四粒辣椒、三棵芹、两丛芫荽、一包卤包、半块姜伴送,彷佛御驾亲征,俘虏敌国君臣罢,连小婢小奴、阿猫阿狗也一起捆。有啥用?总会想到用处的●,就算没用,也是一种装饰。愈是霸业,愈需要装饰,如此龙心才能大大地悦。
  所以,我必须说,凡是天天杀、物物杀、人人杀(不放过每个小贩)的女人,值得大众为之脱帽肃然起敬。因为,放在人类演化史来理解,她,乃大地之母显灵也!
  然而,回顾我在菜场圣殿的行迹却显得畏畏缩缩。彷若杀戮战场的鱼摊肉铺令我胸闷,我难以理解为何肉摊非吊上猪肝、猪肠、猪腰等脏器才能宣扬新鲜?那些连猪头都挂上,让你大老远看到它的表情不得不想到「音容宛在」而心生罪恶感的,我更要绕道。至於被一群女精算大师拷问的菜摊也教我头晕,弄不明白为何母姊们喜欢「亲自」问价格,明明菜贩刚答覆前一个女人:「高丽菜一斤二十。」她应该听到了却还要问:「高丽菜多少呀?」怪的是下个女人亦如此:「啊你的高丽菜今日算多少呢?」如果阿里山小火车的检车士与司机能像她们不厌其烦问答,应可避掉一劫。
更怪的是,菜贩总不把价钱标出。我只能揣测,藉一问一答拉近距离、营造人声鼎沸状,乃招财之法。至於计费单位混乱:苦瓜丝瓜以「条」计、白菜以「斤」计、四季豆以「半斤」计、高贵蔬果以「两」计,只好当作九年一贯课程「建构式数学」之补救教学现场──若依建构技巧,算到手断了还算不清。不过,这些处所过於杀气腾腾,教我头昏眼花只求速速离去。高丽菜因人为炒作飙到一斤二百元我是从电视新闻得知的,在显灵的大地之母眼中,毫无疑问,我、是、个、败、类。
  败类喜欢的从来不是粮草,而是花草上的蜂飞蝶舞;败类会坐在湖边欣赏天光云影之变化而感动垂泪而惹得湖水涨了,从不曾看见湖里有许多动物性蛋白质可供摄取。大地之负责养活大家,败类们负责发现有哪些神奇事物值得大家继续活下去。
  就这般,我找到与地母们和平共处之道,站在她们面前,我不再自惭形秽。她们专攻菜场经济学与谋杀老板一百招,我选修菜场外围品类缤纷的摊贩社会学及擒拿术。
  像所有萍水相逢进而日久生情的故事,我之所以与这座市场邂逅导因於抄小路。从夏天起,每日早晨八点我必须赶赴某处,近午回返,一去一回两趟路最短的距离是穿越菜市场。自此,背著大背包戴草帽的我开始每日一段「鱼目混珠」之旅──混入摊贩族与菜篮族之中迂回前进。我也从低头疾行到随手带一束新鲜芦笋、几粒番茄,到伫足旁听老板一面削凤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一面介绍多功能刨刀如何让妈妈们感到很幸福而「好吧,买一支」塞入背包走几步又回头「再买六支」一支给妈一支给婆一支给乾妈一支给姑一支给姊一支给妹以致背包塞不下而老板一面找钱一面高声赞扬:「又包了!再包啦!」好似我刚刚捐一百万给慈济。我一步步掉入陷阱却不自觉。女人一旦开「血拼戒」就像男人开「色戒」一样,都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找四作伴。如今想来,一切错误都是从买七支刨刀那天开始。我愈来愈东张西望,背包也愈来愈重。原本十五分钟路程竟延至一小时才脱身。我跟那些不肖男人没啥差别,他们愈来愈晚回家总推托加班、开会、同事有困扰找他化解,我愈走愈慢则归罪於路太窄人太多。至於Shopping,我有错吗?为什么买刨刀?难道要我把生命浪费在削凤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上吗?为什么买七支?难道我得到幸福了,能眼睁睁看著妈婆姑姊妹在厨房里不幸福吗?我有错吗?一点都没错!
  (这套市场辩证法与购物伦理学很快地在第二天得到演练的机会,第三天也是,第四天更是,以此类推。差异只在保温壶、袜子、妙妙刷、手机吊饰、拖鞋、门帘、衣服……之不同。每样被塞入背包的物品都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一个被自己的德行修为感动到决定次日还要再来一趟的人!)
  瞧!人不怕发现错误,怕只怕不能合理化错误。一旦合理化,即能扭转乾坤、就地合法。多亏时下政商名流的这套独门秘法救了我,自此我经过市场看得开心、买得安心,幸福指数节节高升,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海阔天空」。
  回到案发现场(或称幸福修链场)吧。很难相信一条三四步宽、五百公尺长的小巷竟能容纳百家流动摊位。每天早上七点半至八点,一辆辆自小客驶入小巷,车内烟一般飘出两条人影,大多是一男一女。接著的画面类似迪士尼卡通,车子五门全开,两人飞也似扛出铁架、抱出数大包货物。卸货毕,一人立即将车开走,另一人摇身变为成龙或李连杰(若为女性则是杨紫琼),身怀飞檐走壁之功、练就叠床架屋之技,不过是一首铿铿锵锵的短诗之间,他已组装铁架、挂勾,一堆无头模特儿身躯如刚问斩罪犯乖乖等候发落。还来不及看清他这蜘蛛人抛了什么东西,电线已牵妥随即「啪」电灯亮了,接著电扇刮起强风、手提音响喷出热门摇滚,「滴嗒」两声遮棚也撑开。你才闪神看了别摊的李连杰一眼,这边的成龙已挂好各种样品,货架上也堆满货物,井井有条──该乱的乱,不该乱的不乱,完全符合流动摊位门面哲学。你简直不相信这是几分钟前的事,它太像昨晚即设好或是一家固定小店刚刚只是拉起铁门!你还在惊叹,老板已全副武装毕:腰系塑胶袋,身上斜背钱包,头戴麦克风(如演唱会巨星),颈挂手机。手机忽响,他大「喂」一声派头不输王永庆、张忠谋,另只手没闲著,自口袋掏出7-11御饭团狼吞虎咽还能岔话回答客人「一件八十、两件一百五」,除了亲吻与吐痰,嘴巴的功能全派上。噢,还漏了一项,抽菸,他点菸,吮奶似地,呼出一股江湖式优闲。此时停车的那位杨紫琼回来了,手上面包剩最後一口,急急入内整理货品,如仙婆挥棒应允灰姑娘般,那排罪犯身躯已著衣穿裙又可以回世间做人了。後场就位,前场开卖,老板挂出「百货公司精品,出清大拍卖」牌告,扯开喉咙叫卖:「照过来照过来,要买要快,买到像捡到!」
  你还在怔忡,才几分钟之间这小巷活了,活得像一条顽劣小龙,拥挤的人头像它身上的鳞片,日头愈强,龙愈喧腾,鳞片闪出刺眼光芒。
  这是一个讨生活的真实战场,没有迟疑与抱怨的权利,这也是各凭本领的竞技舞台,毫无党派、盟友奥援。他们的信条简单明了:「不景气,要努力!」且时间紧迫,下午二时前得收摊,短短五六小时,他们必须「拚经济」。
  更精确地说,是拚现金!在他们眼中,花花绿绿钞票就像毒瘾者对毒品的渴求,乃生存之最大欲。他们精於换算,比外汇专员换算美金、欧元、新台币币值还迅速;他们一眼就能换算六十岁趿拖鞋欧巴桑值五十、三十岁摩登女郎值一千、推娃娃车提菜篮的年轻妈妈值两百、戴安全帽捧大西瓜的欧吉桑一文不值……。他们像外星人,看到的风景跟我们完全不同。这是可理解的,时间是用昂贵的租金换来,一分一秒流逝等同失血,偏偏顾客群是一个比一个更省更抠更悭吝的菜虎肉狼,想从大姊大嫂阿姨阿桑手中救出国父孙中山(百元钞),堪比汤姆克鲁斯《不可能的任务PartⅡ》(吴宇森安排阿汤哥突围救美,场面壮烈到让我觉得那美女不值得一救),是以,这场街头巷战演变成不可承诺的肉搏战──「不要说你等一下再来买,要买就现在」、「不要信他明天还会来,换货退钱立刻办」;至於肉搏,小贩休想靠妖娆姿色与青春娇躯取胜,这里不是威尼斯,大嫂阿姨赶著回家煮饭也没空「魂断」。要打肉搏战,首要货多价低,再来靠三寸不烂之舌加激情演出,最好是大限流年命宫巨门化权化禄逢左辅右弼,是以会喊会叫会咆哮还能不喘不渴不沙哑,声音愈吼愈响亮能把死人叫活,卖词粗俗有力能点石成金,肢体演出则集合钢管秀与抗议队伍总指挥之功法於一身,能磁铁般吸住路人,并在数秒内说服、催眠,使之乖乖释放孙中山或狠心抛弃那四个念小学的孩子(千元钞)。
  (我又发现,我之所以常常买一些莫名其妙东西真的不是意志力太薄弱,是小贩们具特异功能之故啊!)
  过去,流动摊贩的货源以本地制造为主,掺杂部分单帮客带回的欧美系及日系产品,货品以衣饰、家用为大宗。现在,随著民间通商门户洞开(想像不同洞窟的贼头贼脑老鼠们趁暗夜交换货品的情景),市场外围的摊贩街俨然是另一个世贸中心,你可以看到Made in韩国、越南、马来西亚、香港、中国、印度、泰国等地货品,势力庞大压倒本地制造,种类涵盖衣饰、食品、药材、家用、文具,价格低廉到不可思议,其中又以中国大陆为龙头;庶民生活面貌往往反映时代变迁轨迹,如果有人发现台北某条街市民穿著打扮跟大陆某城市一个样也不必惊讶了。这情形在文具类也是显而易见,过去百分之九十「Made in Japan」的文具已被「Made in China」取代,即使没去过大陆的阿嫂大婶要帮孩子买文具,也看得懂「闪光笔」、「绘图专用橡皮」简体字了。
  产品成本降低,价格自然低廉。不过这类产品品质参差,亦不乏黑心货掺杂其中,小贩像蜥蜴断尾求利,买卖一场有如梦幻泡影,消费者只能靠自己多带几个眼睛。买到发霉药材、褪色衣衫(黑色洗成灰色)、瑕疵用品者时有所闻,可见「便宜没好货」仍是睿智之言。当然也有例外,而且随著景气低迷、通货紧缩,这例外愈来愈常见;百货公司专柜、精品店名品连吊牌都还在,一批批倒入菜市场抛售求现金,看到这些上乘商品流落地摊一则让人见猎心喜一则摇头叹息,景气真的坏到在店面值三、四千元的衣衫如今在小贩手中抛来抛去只值两百。我必须承认我对衣服有一种古怪的「阶级意识」。一件质料佳、设计用心、做工细腻的衣服被论斤论两卖掉又穿在骑摩托车买菜的妇人身上(即使她生性慈悲常做功德),我还是觉得「不忍」──彷佛那衣服承载许多人的梦想,布料师、设计师、裁缝师,他们共同幻想过这衣服将被相称的人穿上,一起去经历漂亮故事,而且更因这件衣服的缘故,那故事显得质感柔软。常常,我被这股不忍之心策动,毫不犹豫地买下那件衣服宛如英雄救美,再一次被自己的浪漫情怀与「民胞物与」的操行感动得眼底泛著泪光。
  泪光总有蒸发的时候──再怎么败金,也不可能每月买刨刀、妙妙刷,每周买窗帘、皮包、手机吊饰(我的MOTOROLA V66能挂的地方都挂上了,比起我的挚友李惠绵教授还在用可当「棒打薄情郎」之棒的笨重手机,每次从皮包掏出手机都令人错觉是一截没啃完的甘蔗,我的算很妖娆了),当然,更不可能丧失理智到天天买衣服。所以,我的购物欲很快就填满,虽未达看破红尘,堪称如陈水扁回答「水莲是否再配」时所说的心如止水了。
  每日仍需穿越市场两次,看物的兴致转成看人──逛市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主中馈」的家庭妇女,从抱婴携孩的年轻女性到帮儿女料理家常的阿嬷,买菜、购物顺道散个心,逛市场大概是她们一天中最享乐的时刻。每当我尾随她们暗暗观察其神色,忍不住觉得菜市场是装饰女性樊笼的蕾丝花边;每日一把绿菜、几粒鲜果、一件奇巧小物软化了笼子铁条,於是铁条渐渐变成蚕丝,渗入体内与血管、肌理印合,直到整个笼子都隐没。笼子不见了,自身即笼,笼子能打破牢笼吗?
  (除非这女人悟了,胆识也饱足,敢就著阳光伸出手臂,另一手擒著夹眉小镊,从指尖把那铁条一丝一丝血淋淋抽出来,叫那笼子恢复原形,再抄家伙把它改大或乾脆一鎯头毁了。)
  第二类逛市场的是不自由的人,如外佣推著轮椅上的重病老人家。这些远渡重洋的年轻女孩更需要物质慰藉,菜市场流动摊位成为她们的购物天堂。冬天某日,我就这么看见三座轮椅面对衣摊,戴帽围巾的三位老者有两位插鼻胃管另一位瘫痪,三个相熟的外佣女孩正在摊前开开心心地挑衣选裤。老人家看著花衣裳是否想起绚烂人生的一角?如果人生千疮百孔,此时此刻该做何感想?著实不忍苛责三位女孩,离乡背井够苦了,侍病岂是乐事?逛市场解闷也不是大罪过。要怪就怪司命之神吧,祂若天天逛市场就知道自己该检讨检讨了。
  第三种,我称之为「浪游者」与「过客」。每个社区总有边缘人,中过风扶著步行辅助器的老人家、块头够大但智能稍稍受损的成年人,或是好命到没事可干(也可说成没人需要他们)的阿公阿嬷,这些人把菜市场当成校园,每天朝会升旗听导护老师(小贩们)训诫之後,这一天才算自己的而非日历上的。从他们身上特别能感受「隶属一处场所」乃是生活必需,即使钻尖儿到每天晃菜市场只为了寻那个不定时出现的●仔鱼女贩,照例问她:「多少?」而她早认得这号光问价从不买的人物,也就随性回答一斤三百或五百、八百。两人就这么「角力」多年直到被我撞见;我听见她报价,问:「为什么你的●仔鱼这么贵?」她才告诉我这款赌气似的陌生人关系。我说:「你可以不回答呀!」她的神情很怪,彷佛也依赖了这个陌生人:「他问,我就答,哪天他不问,我也不答。」
  那就没辙了,我想。那位问价男人拖著一条不方便的腿走得很慢,约莫五十多岁;戴草帽女贩头脸收拾得乾净,脾气藏在眉峰。两人都在硬拗,一个拗「哪天我问、她不答,算我赢,这条腿就好了」,一个拗「哪天他不再问,我就翻身了」──翻身变成轰动武林惊动万教、仰慕者如●仔鱼密密麻麻的第一等女妖精。
  (唉,即使只是钻尖儿,也得有个地方让他们钻呀!)
  过客有二,一是化缘胖和尚。剃光头、著袈裟、捧钵、诵佛号,一副脑满肠肥状,怎么看都不像出家人,倒像吃肉吃得比我多。迫於景气,敛财、诈骗之事屡见奇招,说不定「钟点和尚」也是一法。
  第二种过客堪称洪水猛兽,每逢选举必堵住巷口一一滤过人潮;发文宣的算温和,最怕碰到一群穿竞选背心的喽罗们簇拥稍具知名度的候选人封锁菜市场(某回遇到曾涉及弊案的那位候选人),扩音喇叭喊得非常激动:「各位乡亲势大,立法委员候选人某某某现此时来到这,亲身拜托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各位乡亲势大,将你神圣的一票(音高上升八度)宝贵的一票(额头青筋暴跳)投乎阮实实在在爱台湾(血压飙到一百八十)的某某某……」
  那位「过客」面露笑容、声音沙哑,主动抓住每一只有空的手鞠躬哈腰说:拜托拜托拜托──这时候特别渴望走入群众,手上沾点鱼腥肉末菜汁才显得自己多么草根性乡土味,多么跟父老兄弟姊妹紧紧黏在一起。
  我是不屑跟他握手的,这种「一张票一夜情」的政客令我厌极,宁愿面对肉铺猪头,向它告解「肉食者,鄙」。
  秋去冬来,看惯五花十色货、瞧腻萍水相逢人,恢复一阵子低头疾行之後,又有新鲜事供我解闷。
  不知是竞争太惨烈还是小贩中不乏失业、转业刚投入这行所以年龄较轻也懂得操弄市场舞台秀,原本只会嚷嚷「要买要快」的叫卖词忽然像烧红的大炒锅,那些豆啊肉啊饭粒全暴跳出来烫你一脸。
  最先吸住我的是水果摊中年瘦男人,站在摊前手拿苹果或加州甜桃高喊:「啊!呷!」很怪的叫法,像一个只用疑问句、感叹句评断人生的人。由於他拿苹果的次数多些,我这不正经的脑袋又乱窜了,觉得他像另类版本的伊甸园男主角;他老婆夏娃被地头蛇用一颗富士苹果拐跑後,欧吉桑亚当发愤图强引进各国品种苹果树,把伊甸园变成苹果改良农场,自此在园前摆摊,由於往事太伤心,他拿著苹果如鲠在喉,只会喊:「啊!呷!」
  他的生意不恶,我猜跟手拿苹果「情挑」无关,乃「八粒一百,再送一粒」策略奏效。女人过了某岁数门槛,夏娃变成夏蛙,情挑的难度增高了。
  与他登对的是个长得有点像卡芭叶的胖妇,大桶内装抹布、菜瓜布、杀虫药之类。她用吟唱方式叫卖,歌声荡气回肠贯穿街头巷尾,但怎么也听不出唱词,我视之为歌剧《蝴蝶夫人》远眺归帆那一段。有一天(那真是不幸的一天),我隐约听出她唱的是台语:「厝内用的啦好用啦,嘎抓嘎抓鸟器(蟑螂蟑螂老鼠)爱呷的啦!」我梦想幻灭、心情恶劣。
  擅长四句联的是每周来两次的山药欧巴桑,她长得高头大马兼虎背熊腰。女人的胖有两种,一是痴肥一是雄壮,山药阿桑属後者;她又眼亮嘴阔,一出声,丹田「噗噗」有力,令鼠辈闻之丧胆。偏巧卖的是润肺温补的山药、莲子、莲藕,个中机巧值得家有悍妇者参悟。她是个「大」人物,卖的山药、藕也壮硕无比,真是物我齐一。某日,不知哪来的一摊山药在斜对面破坏行情,她气得像喷火龙,恰好新染了棕红头发,只见她自拍腰肢,「●叭」一声,大喊:「来来来,头家换美国人,目睭浊浊,头毛红红。我今仔日拚乎你,人卖三十我卖二八,卖爽啦!」台语「卖爽」与「不爽」同音,她那压倒性的气势,颇似帮派火拚。经她一吆喝,顾客蜂拥而至,恐怕不只贪图两元价差,更是迫於淫威吧!果然,误闯地盘那男子不敢吭气,夹菸的手指也微微抖著,他回家得润肺补胆了。
  市井江湖不纯然只有厮杀,也有含情脉脉角落。有一位风度翩翩且声音磁性的卖首饰男子,他无固定摊位,只能携脚架及长方形首饰箱到处流动,却也不乏忠心耿耿女客一路跟随。他的戒指、坠子、手环颇具设计感,宝石质地不错、嵌镶精细故价钱较高,但比诸店面又便宜一半。女客大多是相熟的,谈三年前买的那只戒指如何掉了一颗小钻好心疼哟,你怎不拿来我帮你修顺便保养,简直像在回忆一段绮情,虽然这绮情有一丝小伤痕,但因伤痕可以换得更多抚慰也就不反对再受一点小伤啊……(我站在他俩旁边,如是想,几几乎要承受不住了)。後来警察出巡,他速速合箱携架往别处跑,几位正在试戴戒指的女客拎著蔬果、手指伸直保持试戴状态以示忠贞跟著他「私奔」,看见他们安全抵达乾洗店檐下再续前缘我才放心。人生大多残破,即使只是街头首饰摊前的卿卿我我,也应「玉成」啊!
  相较之下,另一位卖丝巾男子显得敢爱敢恨敢与滔滔天下人为敌。丝巾一条一百五十,他却卖给一位越南小姐(来台帮佣或是婚嫁)一条一百。某位太太问他何以故?他理直气壮答:「台湾人一条一百五,越南姑娘一百!」他若非娶越籍新娘就是同情弱势的血性男儿。第一次,我对这种血统分别论毫无意见。
  就这样踩著季节移转的脚印,我支著耳朵采集小贩们的叫卖词,自成一派娱乐。我的口袋放著纸笔,随时记录,像一个专逼蛤蜊吐沙、兼抓台商包二奶的徵信社临时雇员。大部分小贩专精一两警句反覆使用,常用的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买多谢,没买感谢」、「穿高级买便宜」、「招你看不招你买」、「摸料身看布底」、「买贵包退,把握机会」、「脚手娑娑,等呢买呒」、「一件一百块,今天买明天不会坏」、「谁人甲(跟)我比」、「外面落雨,里面落价」、「昨日的名牌,今日路边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皮包不常来」……,总之得叫出名堂才能吸引目光。但也有性格小生逆势操作,懒开金口,坐在高脚梯上抽菸看报,脚下大纸牌写「有狗俗,79+1」,卖女T恤,一件八十元。那「狗」字得用台语念,才能道出自嘲的无奈感。另个小贩更彻底,纸牌写「不用问,30」自个儿坐在高椅上观赏浮世街景,忽地打个大哈欠,晃一晃脚,又不知神游何处。我若有仙棒,此时此刻就让他恢复正身:非洲草原上一头晒太阳的狮子,不远处有一棵虯枝大树,树下有没吃完的大餐。「不用问,30」街头卖童装一事,乃狮子做的小小噩梦。
  最逗我开心的,是那些宛如工地秀、野台戏主角的小贩们,他们才华洋溢、唱作俱佳,让我重温童时携小板凳到庙埕看歌仔戏、布袋戏及江湖卖药的快乐。我们这一代是被很多卖力演艺的小人物养大的,他们展示了人生的疮孔又宣导足以治癒的灵药,三言两语之间启动幻想,鼓舞意志。有时,我放任自己买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小玩意,单纯地只是要向记忆里那些卖力演艺的小人物致谢,感谢他们用才华给穷村的孩童餬口。
  卖雨衣、雨伞小贩持长杆,杆上吊死一件雨衣,挥来挥去如道士驱魔,大喊:「一件一百,防风防雨不防子弹!」卖名牌男士休闲装的两名年轻推销员,手拿目录以示精品血统,高喊:「景气萧条,头家挡未条(挡不了)。」
  忽然听到沙哑女声喊:「乎你阿嬷变阿姨,阿姨变大姊,大姊变小妹,小妹变幼齿啦!」赶紧挤去瞧瞧,原来是卖塑身养颜产品,牌告写「肥胖杀手,赘肉克星,专救小腹、大腿」。「救」这个动词下得真好!果然吸引很多条大腿围观。
  卖网袜、男女内衣裤的时髦美眉,一头削薄金发,穿著清凉,黑色网袜甚为惹火,两手把玩男用性感内裤嗲声嗲气介绍:「百分之百纯棉,流汗吸汗,流水吸水的呢!」她若不是槟榔西施天后就是AV女优储备人才。
  另一摊卖繁花盛开男女两穿四角裤的老板娘,没姿色靠口才,如绕口令般喊:「有老公买乎老公,没老公买乎阿公,没阿公买去盖碗公啦!」接著呓语:「一件三十,两件五十,三件八十,四件一百!」
  卖皮包皮夹皮带的男子口若悬河,像个演说家如是破题:「时代在进步,火车嘛也行高速公路!」我被他吸引,只见他以媲美购物频道主持人的流利口才招徕阿公阿伯阿姨大姐,抖出新款扣洞型男用皮带,先以打火机烧烤保证真皮,再环腰示范,以手指点东西南北(彷佛张惠妹舞步),说:「看好,就是按呢,穿裤一秒,脱裤一秒!」我暗笑:什么行业的男士这么紧张,连穿脱裤子都得分秒必争?
  如果有摊贩秀竞赛,我一定要把冠军颁给两位出色的街头艺人。
一位卖时髦女装,二十出头精瘦小伙子,貌似周杰伦──营养不良、宿醉未醒以致眼皮浮肿的周杰伦。他的身体在雌雄之间,遂大剌剌玩起变装游戏:头绑丝巾,身穿迷你花洋装,跟随摇滚音乐大胆跳舞,扭腰、摇臀、拨发、晃胸、撩裙踢大腿,异常陶醉,惹得周边小贩忘情观赏,拍手叫好。二话不说,我买了一件只能用来网溪哥、吴郭鱼的网衫以示欣赏。他可能有个荒凉童年,可能正过著低迷人生,但他取悦了不值得活世间里的一群沦落人,光凭这,称得上魔幻艺人。
  另一位是四十出头大姐大,我怀疑她抛弃过黑道大哥或曾在酒国发迹,她身上有一股带种的江湖义气、欢场派头,高瘦,一头波浪棕发,纹眉、亮妆、彩绘指甲,紧身T恤配迷你窄裙,头戴麦克风,风情万种又充满煽动力,她指著背後形形色色的女用皮包,说:「来来来,经济不景气,造就大家的福利(此金玉良言可列入二○○四年总统大选口号),好衣服要好皮包配,乎你看乎你摸乎你自己监定,来来,新光三越、远东、衣蝶、SOGO专柜,两个月来一拜(次),不是青菜豆腐大工有(天天有)。全部二九九,价钱说清楚讲明白,幸福才会跟著来。(这不是李登辉的话吗?)查甫人在外口(面)用千用万你甘知?查某人买小小一脚皮包疼惜自己甘有不对?一律二九九,经济不景气,造就姊妹们的福利……!」
  我看著这女人,充满能量的女人,用火苗语句把浮生一角燃成解放自我的大欢场。瞬间,女人们内心的委屈冰释、物欲蠢动,纷纷入内挑选、试背、相互评监、欢喜掏钱。为了表示对大姐大的佩服、赞叹,我也盲从地买下「小小一脚皮包」疼惜自己,觉得这真是姊姊妹妹大团结的美好一日。
  我的市场田野调查在初夏时节进入尾声,SARS来袭,摩肩接踵的人潮与口沫横飞的叫卖方式潜藏危险。戴口罩的人渐多,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瘟疫恐慌症,这条摊贩巷会像一棵病魔之树,起初只落下几片叶,接著在某一夜花果凋零。
  那一夜尚未来临,然而我必须趁著剩余天光记录小巷繁华,把浮生神圣化。以备万一瘟疫封城,人们被迫居家隔离,接受每周一次物资宅配之时,我能认命地收下折腰菠菜、破膛木瓜,再带著我那恋旧的心思回到金光闪闪的圣境出巡。
《弱水三千》 简媜

赵圣宇拾着阶梯,上了文学院二楼。
十月中旬天气,秋意正醉,廊上窗外的榄仁树只剩几片殷红的蚀叶,大约经雨洗过,更带了几分「浓睡不消残酒」的凄清之美。赵圣宇看在眼里,不免心侧。
他扶一扶眼镜,依次看着每一间研究室的门牌,整栋文学院绕过来弯过去,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一声声「空!空!空!」的跫音从前头传来,赵圣宇仰首一望,是一个高瘦的女孩;白色毛衣配了亮蓝色中庸裙。秀发半肩,从这样阴暗的深秋午后一声声走来,赵圣宇不禁眼亮,甚是忘情地拿她瞧。她边走边翻阅手上的精装厚书,一付勤勤恳恳,全不理会过往人事貌。
错身的刹那,赵圣宇忽然唤她:
「您是梅运梅同学吗?」
那女孩从书中抬头,一双慧眼,微惊,仔细将他壮硕结实的身躯审了一遍;暗朱色长袖毛线背心,露出个白净衬衫领子,加了件黑咖啡色外套及长裤。脸方耳大地,眉宇之间甚是厚实,乍一看觉得有些枝大叶粗,框上眼锐,又兑得很是书卷。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要看透人家的身体发肤似地。赵圣宇被她审得有些不安,说:
「您……在做考据?」
她却不理会这话,兀自深思,倏然眉目一灿,说:
「您是赵圣宇!」
唤他吃惊,忙点头:「是!」,被认得心脉俱热。
这一回答後,谁知两人竟不约而同问对方:「您怎麽知道我名字?」
两人都觉得好笑,先後笑出声。梅运抢着道:「您先说!」
赵圣字看她举止很是落落大方又不失端庄,尤其笑起来音质亲切,与她刚刚埋首书页的用功样大相迳庭,心下也就不拘泥,便又将她冰清玉洁的身姿记了一遍,说:
「觉得,您应该就是梅运!」
梅运一笑:「好吧?不成理由的理由,暂时接受。」
「那您呢?我脸上可没刻『赵圣宇』三字!」
「嗯…」 她沈吟一会儿,深看他一眼,嘟着嘴抱一个怨:「我都辞穷了...」
又不甘心,似乎要捕捉什麽奇妙的感觉,到最後轻叹一声,逞了一个小口舌
「您要不是您,您又能是谁啊!」
赵圣宇以为她要说什麽蛛丝马迹,听她这麽狡辩,直呼:「谬论!谬论!」
梅运一郝,随即说道:「您迟到了,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赵圣宇的脸上闪过一刹黯然神色,扶正眼镜之後支吾着:「…因为…个人的一些私事,所以…」
梅运期待着他把话说完,听他断断续续,像在避什麽?以为他初来乍到,难免认生,便当下替他把话一截:
「所以,那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私事。」不等他插嘴,轻溜溜转了题:「补注册了吗?」
「还没!」赵圣宇心下如释重负,不免生出几分谢意。「惭愧!我还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这叫『咫尺天涯』!」梅运走在前头带路,偏过头来笑着说:「喏!前面就是嘛!」
「不劳梅同学您...」赵圣宇赶上一步,说:「我自己去办!……」,他心里多少敬着她,更觉得万万不可。
梅运停了步,有点愠然:「叫名字就好了。我们这一届十个硕士班研究生里头,只有你一个是外校的,很不简单呢!我们大伙儿都说:『这下子好了,有朋自远方来,』你看,虽然你还没有来,我们都老朋友似地急着要找你学学呢!」说完,撇着嘴学他刚才的话:「梅同学…」
赵圣宇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心里一脉温暖渗渗地流遍。「其实,跟你这个榜首比起来,我还得多讨教!今年,报中研所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不用考了,台大中研所今年只有九个名额,他们系的梅运,连掌四年书卷奖,左手考都会第一名!』,所以,对你,早就相见恨晚了!」
梅运竖着书,羞地并遮脸:「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拜专书之赐-诗经楚辞,才上的。据说,文字学声韵学就你考得最好。」
「那是当兵的时候,闲着没事,抱本广韵跟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切,食髓知味吧!」
「嗯!这功夫了不得!」梅运很认真地点头称赞,心里对有人肯下这苦功而赏识不已。半晌,突然又想起什麽地抬头问他:「这麽说,你服过役?」
「是。」赵圣宇重新框正眼镜,肃肃然说:「马齿徒长,在你面前称个大!」
梅运一笑,半闹着玩儿说:「那,保持距离吧!我们有代沟呢!」
赵圣宇明知她开玩笑,却答不上来,只随着梅运往前直走。窗外的榄仁树一路走一路更残艳,雨打在面包叶盘上,低低似三弦。赵圣宇素闻这儿杜鹃花好,不免留意看,许是节气不对,一丛丛杜鹃敛於雨中,只剩化魂尽的枯枝空叶,看不出美
。赵圣宇不免有些失望。
「到了。」梅运在系办门口停下:「你找助教,他会帮你忙。」
「谢谢你!梅运。」
梅运点头一笑,算是领了。眼光从他脸上一移,水漾漾地把窗外的美景都摄入了般,脸蛋儿清朗朗更亮了些,往外一指,对他说:「那就是杜鹊了!虽然花期短,开得可酣畅呢!…….,尤其右墙那一丛,满枝头的红!」
赵圣宇站在她右後,看她那瘦姿清影,意在人不在花。
「靠左那一株,看到没?那是流苏,开的花像雪!」
「像血?」趟圣宇吓一下,寻她所指,乃瘦树一棵。
「嗯!像雪!」梅运兀自赏着:「可是,风一吹就谢了!」
赵圣宇还想不通她的话,她清朗一声:「我该走了,明天七八堂是高级英文课,虽然没有学分,但必修,希望你来和大家见个面!再见!」
「谢谢你,梅运,明天见!」赵圣宇诚意地说。
梅运踩着空空空的理音往楼梯行去,临回身,却停住,回头,隔一箭之遥,看见赵圣宇也还站在原地目送。这样远远互望,彷佛有些心事未了,却又梦醒似,举手向对方告别,倒有些依依不舍味儿。
她走了好一会儿,赵圣宇犹窗没靠着,兀自发一阵呆。摘下方方正正的黑框眼
镜,揉着眉锁沈吟:「梅运……梅…运…」

研究所的课不似大学部紧锣密鼓,除掉必修的「高级英文」以及「中国文学批评史」两门,研究生各自选修自己兴趣的科目研究。因而,虽然同在文学院上课,同学之间碰面的机曾反倒少。
赵圣宇有志於小学,梅运素爱诗词,两人选的课使甚少相干。高级英文课大家跷得凶,唯一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赵圣宇连脱了两次课,梅运再碰到他,却是两个星期後。
这天,五点钟下课,教授走出後,同学们也陆绩离去。只见赵圣宇站起来,拢了拢桌上书籍,笔记,走上讲台,拾起板擦,把黑板上满满的字逝一一抹净。梅运坐在下面,瞧他举止从容,丝毫没有时下青年的浮华,心里先给他一评:「这人,倒还知书达礼。」
赵圣宇擦完黑板,洗过手,回身正要抱书走,发现梅运坐着不动,有点喜出望外。便问:「您还没走?」
梅运心神正千般忖度着他,被猛地一点,有些心虚,随口掩饰:「把…把笔记整理一下。」
「那正好」赵圣宇摊开书,走向她:「有些问题请教梅同学。」,许久未见她,他的话头起的拘谨。
梅运听他这麽称呼,太拒人於千里的口气,便低头沙沙写字,道:「梅同学走了!」
赵圣牢一楞,随郎郝然会意:「梅运在吗?」
「小女子便是-」梅运还他一笑。
正说着,窗外传来当当的钟响,梅运语重心长看他:「文学院面对着傅钟,真让人觉得念中文系是很任重道远的事……!」
赵圣宇知道她在问脱课之事,沈默半晌,阖书招来:
「我回台南两趟,一趟搬家安顿自己,一趟安抚别人……主要是…」,眼睛里尽是匆匆行路风尘,漫漫一片。
梅运心下汗然:「倒错怪他!」,听他迟迟不将话说尽,便拦上一问:「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
赵圣牢一鹰,定定看她面目,只是一脸体贴意,遂心凝神重:「说不出。」两眼瞪着廊外,墨黑黑的天色看。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台南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比台北冷多了!」说完,两隻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麽似,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朝给她看:「这一段怎麽
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战一番,话就愈扯愈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契领:
「……总之,昆教授的戏唱得虽不怎麽很好」梅运也为自已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待瓶竹叶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此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倒很『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掌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你没瞧见那扮相…」梅运掌不住,乾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於,王教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咱们系上的?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轶事,最後,很认真地点点头:「他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後辈及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眼胖子流漾流漾地,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麽样的一个女孩?」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陶醉了,忘了我们的问题讨论到哪里?」
赵圣宇把书一目,说:「走,我请你吃晚饭,再谈。」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麽快天黑!」
窗外都阗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冬雨的脉膊小了,但寒气正重。文研虽小,於此夜晚琅静得很安稳。梅运被这一刹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冬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彷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沈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於造次,便说:「梅运,或者…」
「或者我打个电话回家说我不回去晚饭?」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起一手将长发偎到耳後。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麽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所以,不必打电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
梅运看他掌得这麽辛苦,说:「来,我帮你抱书,湿了不好。」
赵圣宇两手空了,便专心打伞,谁知那把大黑伞竟有一世风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几步远,梅运便站住,左手拨正他拿伞的右手,说:「别尽往我这儿偏嘛!你看你淋的!」
赵圣宇挨这一骂,挨得心里暖烘烘,顿然心头怦怦动,脸也躁热及耳,这女孩连他小小嗬护的心都知道,真是!真是!
「你请放心,我姓梅,又是腊月生的,从小不怕冷。」
「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问你『梅运』这个名字怎麽来的?有没有什麽典故之类?」赵圣宇趁机追问,有点想知道她的一切。
「据我爸爸说,我出生时,他正好圈点到《庄子》的天运篇,不问吉凶,就给我取个『运』字,作为他老人家进德修业的纪念碑。我上头的哥哥姊姊,一个是尚书的『尚』,一个是大学的『学』;还分别给我们取了字:梅尚,字立愚,梅学,字立德,我这个梅运嘛…」
「那自然是『立命』了!」赵圣宇高声说。
梅运为他这一灵犀,又惊又喜。
「以後,我得尊称你『小命』小姐!」赵圣宇心直口快道,还横来左手,抱拳一顿以为敬。
梅运笑弯了腰,不假思索说:「不不不!你叫我『小命』,我岂不是要『死生相许』了!」
这无心的话一出,两人登时心头轰然一震,依稀彷佛,觉得这话搁在心里几生几世了,怎麽到今日才说得听得?
两人有一会儿沈默。赵圣宇斜斜往她偷觑,见她两手紧抓着书抱,头压得猛低,几绺长发落在岸晃呀晃地,两隻鞋愈划愈快,早溜出伞沿,雨水打湿她一头好发。赵圣宇踩着半跑随上,急急拉住她的袖子喊:「小心!水洼!」两人便站住。
梅运也不答腔,只牵着袖子擦怀中书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赵圣宇等地擦完书,其实是得了势好好在赏她。她这晚穿的仍是过膝长裙,深绿色的愈衬出她的脚白,雨天里她大概为了涉水所以没穿丝袜,脚指头圆细粉白乖乖躺在鞋子里。唯独那两隻姆指,一个劲儿划上划下,和她一尊肃然模样大不相同。赵圣宇见她羞成这样子,打心底怜惜起来。雨愈下愈大,要打破伞似地,赵圣宇双手掌稳风雨,挨她近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好不?」
梅运随他走。赵圣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奋勇高声说:「至於我的名字,嘿嘿,那来历可大着!」
梅运兀自浅笑着,撩起长发,抬头,被窘而嫣然:「就是嘛!『圣宇』这两个字颇有百官之富、宗庙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万仞宫墙!」
「你说对了,当年,台南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开三十桌。我当天晚上赶来共襄盛举,出娘胎了。我老爷爷一高兴,就用这桩事为我命名。因此,与圣人结下不解之缘-走了中文的路。」
梅运居心调侃他,咯咯笑说:「好-大的房子啊!」
赵圣宇若有所思,看看她云鬓雪白的侧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却定不住心头的窜热,便说:「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运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内嗔也不是,怒也不是,快快地瞪他一眼,却连反驳的招势都无,只在嘴里嘀嘀咕咕:「你这人,简直!」
那晚回去,赵圣牢一夜难眠,才体会《诗经》关睢『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乃如此这般!他躺在单身宿舍床上,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掩也掩不住地。遂奋然跃起,一情急,连眼镜、衣裳都不戴不披,寻来文房四宝,裁纸、开笔、研墨,三更半夜濡墨畅书。写得一会喜、一会儿犹豫,又一会儿苦甘皆俱。写罢,把灯扭到最亮烘乾墨汁,又嫌太慢,双手支住桌沿,提口气虎虎地吹。
当夜,撑把伞摸黑出门,要把字寄给她,却站在邮筒前犹豫不决。绿色邮筒上有两个口,一个写「本地」,一个写「外埠」,两个都开着大大的口。赵圣宇就着夜灯把信送进「本地」那个口,连手掌都进去半截了,还是放不下,眼睛歉然地瞪着「外埠」看,彷佛有司职未尽。直到雨打湿他的长裤,他冷得背脊都锁紧,才不顾一切地放了手,听到信落筒内「空」的一声,连忙哈口气暖一暖手,自言自语:「说不定台南更冷!这天气!」
隔天,梅运收到,待要张开,发觉有一角紧紧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谁又想存个完肤,伸来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轻轻去解墨,才张开一览,便心撞如羚鹿:「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梅运竟动容了,两行清泪皆是喜。

流年易过,乾坤正长。农历年过後,便是研一下学期了。赵圣宇与梅运平日见面的机会少,又各自忙於专题研究,不是上文图、总图、研图找资料钻研,要不就跑中央图书馆与书为伍,两人难得有并肩闲步的心倩,就算有,一盏茶一顿饭之间所谈,也是义理多儿女少。然则,灵犀往来,本不限於时间;恩义情缘,也不由空间作主。何况书信深交,便胜於信筌,。两人信写得愈勤,梅运愈赏爱他稳若磬山,以学术为终生志事的怀抱。赵圣宇则敬佩她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如师亦友了。
这时,元宵节将至。梅运特地约了几位硕士班的同学-台南的郑仁,屏东的许司义,另外还邀了马来西亚的侨生李嘉彬,一起到她景美的家中过元宵。当然,主客是爱唱昆曲约昆教授。梅运念大学时当过他的导生,而他也真疼梅运,遂兴高采烈答应要来。另一位自然是赵圣宇,交往以来,梅运第一次请他上家里,箇中意义自是深厚。
那日中午,梅运早已齐备待客:鹿谷乌龙、竹叶青、苹果福橘、蜜枣、合桃糕、凤梨酥,摆了一满几。元宵更是不用说了:玫瑰、芝麻、花生…什麽馅儿都有。诸事俱备,只等东风。
门铃响起。
梅运一式象牙色改良旗袍,右襟上,苍劲龙纹干几点终梅未吐,腰间系一条如意繸,甚是窈窕。她踩着快步去应门,一开,没个人影,却童子也似地站着两盆盛开的梅花,枝桠扶疏宛若舞袖;一红一白,一绮艳一澡雪,都开得喜孜孜地。梅运惊叫一声,遂问:「谁呀?──简直--」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麽?」梅运正是过年後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疼。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馀,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贴,胡子也刮得乾净,愈显得一表人才。只是棉袄上,沾了一块泥痕,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了手替他拍去,顺道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麽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胖子一瞬间刷暗,随节柳暗花明,清澈澈映住她那一身白月点梅,说:「就差进门!」
梅运听他这麽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还不进来!」
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至阳台,舒口气打量着屋子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二十坪见方,客厅即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地毯上置一方形矮木几,四座椅垫,采古代席地而坐之风。中间天花板悬下一盏圆形纸糊宫灯,白宣纸上书着「清风明月斋」五字。另一面墙,挂着一幅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落款署名「清风明月斋」,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也是惊也是叹:「你的字果然柔中带神,悲中有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上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好像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视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敷座而坐,梅运想起什麽似的问他:「对了,你不是去接昆教授吗?他人呢?」
赵圣宇放下茶,说:「我去接了,老人家不巧伤风感冒,刚看过医生在休息,他要我向你道歉,叫我们别挂念尽管玩,等他病好了随我们罚。」
梅运「哦-」了一声,颇失望。又说:「那,郑仁他们总该到了啊!」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间,搁着,局局促促说:「…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元宵……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郑仁的电话要拨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後果,你骂吧!」
梅运迟疑一阵,放下电话,这节骨眼原该圆他的谎。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便自顾自去把各色肴?、元宵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需铺张。
赵圣宇见她走来走去,不发一语,更觉如坐针?,乾脆至阳台赏梅。见不远处有人在兴土建屋的,沙土砖石俱备,突然福至心灵,想了一想,便兀自匆匆出去了。
梅运听到带门声,出来一看,鞋子果然不见了,打开门看,也没。以为自己闷走他,又悔又恼,屋子里踱过来想过去,觉得空洞得快塌下来。
不一会儿,门大开,赵圣宇抱着两大袋沙土进来。
「你!又…,干什麽嘛你这人!」梅运心喜声娇。
「先别问,快来帮忙!」
赵圣宇把土抱到阳台,将两盆梅花依着距离姿态调好,倒土掩上,两隻手推推捧捧,堆成一个小丘。盆被掩住了,那两株梅倒像土里长出的,更添天韵!赵圣宇退後端详,很是满意。突然又下楼去,这次抱了好多砖块上来,一一砌成。顿时,小小楼台逸趣横生,不似人间。
「如何?」赵圣宇捏下眼镜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着恋意。
「你,衣服都髒了……!」梅运疼惜地说.,看他手上、指缝、鞋沿全是土,很为他这一砖一瓦的苦心感动。
「不管它,如何?」赵圣宇忘我地看她。
梅运点头一笑,挨着他而立,一起看花赏花疼花,心里有一份暧暖的平安。屋子里宫灯点着,微光透来,将梅影印在壁面上,他与她的影子也依偎。梅运想到《诗经》里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句,这大约就是「一灯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着想着,眼润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阴阳换此一刻。
「养梅的学问我一点儿也不懂,你送我这麽漂亮的梅,叫我怎麽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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