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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文集

_7 简媜(当代)
「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赵圣宇深情说。
梅运怎不会意,瞪他一眼,说:「你这人!」却同意这话。进屋提桶水,曲掌如飘,轻轻泼洒。梅干带露,梅蕊含羞,水珠纷纷然落下,被士吮入。梅运听这珠落土含款款之声,料想天地亦应为之语塞吧!
赵圣宇蹲下,就着桶内洗手一边想道:「这…梅丘已经被张大千用走了,梅岭…」
「不好,太粗气!还不如『振衣千仞岗』的『岗』字。」
「你记不记得东坡有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梅运打开书橱抽出《东坡乐府笺》,一翻,说:「是『望江南』」便轻轻盈盈吟给他听:「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赵圣宇接过书,看了下半阕,心头有些冷凛,随即开颜,大声念出:「……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正是「望江南」的最後两句。
梅运知他心意,微笑地引了李後主的一句词算是同答:「天教长少年。」
「所以,我们就叫『梅壕』」赵圣宇别有含意地说着:「对苏东坡的『松岗』!」
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是东坡怀念爱妻之作。赵圣宇拿「梅壕」来配它,明明有夫妻之意,且是死生相许了。梅运一羞,抱着半拳向他捶去。可是,心里头却另有一股莫名的暗郁,「松岗」吊的是亡妻,「梅壕」又取得太「落花流水」之伤,当下心头埋了一个疙瘩在,但没说。
那天,赵圣宇一路踩着脚踏车回住处,歌声口哨不断,到了门口靠好车,得意忘形地双手一比,学那平剧身段?步一遭,顿然,头往後乍时一偏,做一个惊喜神色,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呀啊哈-哈-哈-!」
可不是,灯火虽然已阑珊,那女子却千真万确来到眼前。

五月正是春夏之交,阳气萌萌然动,杜鹊闹得正热,流苏也累若积雪。这日礼拜天,赵圣宇一大早载梅运去永和喝豆浆,又转到校园来逛。清晨有雾茫茫,空气芳香。赵圣宇说:「今天会出大太阳。」
「是啊!」梅运深深吸一口花香说:「花开得真好!」
「可惜,梅雨一来就完罗!」赵圣宇随意脱口而出。
「化作春泥更护花不好吗?」梅运侧坐在车後头,又拍拍他的背说:「?!我们看海去好不好?难得这天气!」
赵圣宇刹车,转头一笑,说:「遵命!起-驾!」
海边人少浪却高,天蓝得很薄,海风有些厚。大海镂着一圈白花花的浪,看来有些飘飘然。
「看!那些浪,刚出嫁的一匹纱!」梅运指着说。
「你这念古典中文的,倒做起现代诗。」赵圣宇笑她。
「神来之笔嘛!」梅运不好意思道。
两人挨着沙岸坐,赵圣宇摘下眼镜,用手揉一揉刺着的眼,说:「近来念了点渊明的东西,有些感触……」
「哦!说说看心得。」梅运颇感兴趣,她一向爱渊明。
「至少…」赵圣宇戴上眼镜,看着遥远的海:「至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很难!尤其『心远地自偏』,怎麽个远法?……」
「我想…」梅运用一指在沙上写着「远」字,说:「既不是『对待远』亦不是『灭绝远』吧!……」她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悟:「应是『超越远』!」
赵圣宇吃惊看她:「是这麽解?」
梅运想了想,说:「要不,怎麽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赵圣宇吟哦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实,」梅运又层层剥落:「这两句诗仍有高下的,『采菊东篱下』虽是怡然自得,毕竟还是着了相!」
「悠然见南山…」赵圣宇痴痴地念了一会儿,摇摇头:「很难!很难!….」
梅运听他这样语重心长,神色黯淡,猜想他必有难解之事,便试探:「家里一向好吗?」
赵圣宇长长一顿,答:「都还好,就是爷爷奶奶年事高,健康大不如从前。我又是独孙,难免都操心我,捣得两者精神不济。」
「你上头不是还有个姊姊吗?听你提过的。」
「是。……」赵圣宇心思远扬,好一会儿才涩着脸面对梅运「….订婚了!……未婚夫在美国留学……近来不太回她的信了……,我总认为他们的婚约过於仓促需要再考虑……你对这种问题看法如何?……就男方来讲!」
梅运想了又想,说:「我还是『不离不弃』吧!」
赵圣宇没想到她会这麽说,呆了一晌,很努力地辩:「可是……於法无据!」两隻手掌摊得开开的,眉目都钻。
「人能转法,非法能转人」梅运认真说:「就算『情有可原』,也应该『义无反顾』,是不是?」
赵圣宇浑身无力,轰然欲晕,躺在沙滩上闭目不语。梅运不敢躺下,自然看不到他神情,只得欣赏眼前海天一色,哼她的歌。哼了一曲又一曲,看他犹卧着,再也忍不住,拉他手说:「别偷懒,我们玩水去!」
梅运一面走,一面侧着头编了一条长辫子搁在肩上。赵圣宇走在後头,看她那浪中裙裙之影,愈走脚步愈重,就着浅滩卷卷裤管,自个儿叹道:「沧浪之水浊兮!」梅运听到了,回头招呼他:「谁说浊?清得可以呢!」赵圣宇赶上她,往浪深处探去,梅运果然合掌掏了一捧水给他看说:「是不是很清?」,赵圣宇点头,梅运乐得什麽似地,说:「还可以喝呢!」,说着,果真喝了一口,赵圣宇要阻止,她早饮了,还咂咂嘴说:「嗯-玉液琼浆--」,赵圣宇的眉头都替她咸起来了。
梅运大笑,又掬了一捧递上,说:「你喝!」,赵圣宇作了一个逃势说:「绝不上当」他闪了几闪,梅运追他不着,双手插入浪里,往他一泼,落得他满身衣湿,梅运捧腹大笑:「不管!不管!你喝过了!算你喝过了!」
到傍晚,两人玩够了,赵圣宇又喊饿,两人便找一家小店面吃面。梅运先吃完,看老板娘一个人忙,便去帮她端面给客人。赵圣牢一面吃他那一大碗牛肉面,辣得渗汗。正巧,墙角边摇篮突然传来婴儿啼哭,老板娘一边下面一边回头安慰:「乖!别哭别哭,等一下妈妈抱哦──」,梅运跑过去,逗了逗婴孩,一把将小孩抱起来,边踱边摇。小孩被摇得舒服了,便不哭,水蓝蓝的眼睛友善地看她,她一乐,香了小孩的嫩脸蛋儿,要抱给赵圣宇看。赵圣宇吃得呼噜噜正满头大汗,梅运走到他背後,突然起了一个捉狭儿的主意,悄悄将婴儿抱向他,挪开两隻小腿儿,往他脖子肩头一坐,低声说:「喏!你儿子!」,小孩骨软,一身肥嘟嘟都压在他肩头,赵圣宇突如其来一惊,又听得这句话,一大口面吞叉了,辣汁渗入气管,一刹时呛住,喘不过气,辣泪猛流出。梅运赶忙拍他背说:「不呛!不呛!」,向老板娘讨杯水给他喝,赵圣宇一咕噜喝下,舒服些,两人向老板娘道了谢,付钱走出。
走到外头,梅运问:「还难过吗?」
赵圣宇犹抹鼻涕擦眼泪,说:「喝了水,好多了!」
梅运站住,歉然道:「…对不起!……」
这一说,赵圣宇辛泪又出,忍不住一把搂得她紧紧地,断断续续说:「梅! ……是我对不起………」他一脸纠然,许多说不出般,千辛万苦开口:「天!… 叫我早认识你多……多好!………」他咬住唇说不下去。
梅运在他怀里偎得厚实,心如温酒,泪似清茶,许多女孩家的温柔都丝丝缕缕牵动,自顾自想的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叹的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心里更加绸缪。又想到诗经这诗乃是「新婚夜」,不免一羞,长发一甩,拉他的手跑说:「我们坐渡船去!」
赵圣宇看看表,说:「太晚了!早就歇了!」
晚上送梅运回家,赵圣宇扛着愈多心事回住处,将车于一锁。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
「宇儿:
论文题目拟妥未?研究如何?起居如何?速告知。含英事,不宜久拖,速覆。
父字」
「宇弟:
爸的信想必已收到。你是怎麽捣的,一个多月没写家书?又是什麽藉口?昨日,林家托人关说,颇具微词。爷爷奶奶要你早日定夺,学业婚姻两全,亦无不妥。我们姊弟之间,总有一桩是美事吧!若你无异,老人家的意思是今年中秋节与爷爷九十大寿合併学行。先道恭喜!祝
平安                           姐草」
赵圣宇看完信,顿觉天圻地裂,如遭雷殛,火速整理行装下台南,那时,台北已经都暗了。
第二日起,仲夏的第一场梅雨便下了。

一直到六月将末,梅运一直未见到赵圣宇,打了电话没人接,写了信没回,料想他回家闭关写报告去了吧!也就不管,专心赶自己的报告要紧。等她交上这学期最後一篇报告,研一算是结束了。这天,梅运照常例到文学院会议厅参加系上的学术研讨会。会後,与郑仁、许司义他们一夥儿一道出来。走过公布栏,几个人凑着看消息,许司义指着一张「中文系学术研讨例会研究生缺席名单」说:「赵兄怎麽搞的?快一个月没参加例会,缺得很凶!」
「他啊!」郑仁:「准备『小登科』都来不及了,哪里有空!」
梅运一惊,阴惨惨看着郑仁问:「你说他怎麽了!」
「结婚啊──听说在中秋节。」,听者无不称羡,喧哗一阵,梅运什麽也没听到,脑子里轰轰然均是霹雳声。
「梅运,」许司义拍拍她肩:「你平常跟赵兄谈得蛮多的,没听他说要结婚啊!」许司义颇有试探意。
梅运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没……,有啊!听说了!」她想起「梅壕」,声音硬了硬:「…只是不晓……不晓得跟…跟谁?……」随即将头一仰,故意看公布栏,趁势让泪回去。这节骨眼,还要替他圆谎!她何苦!
「跟我们台南的一位…」郑仁道:「…人可真美!」
梅运的心一刀一刀在割血………,他拿她当什麽?
「他会下帖子吧!」李嘉彬间。
「那难说!」郑仁:「他连订婚都没让我们知道!」
梅运一愕,死死瞪着「赵圣宇」那三字看。
「不是今年订的婚」郑仁解释:「听说他考上研究所那年暑假,一退役回来就订婚的。说是为了冲他老爷爷八九大劫,跟他姊姊先後都办了喜事!」
「迷信!迷信!」李嘉彬直摇头,颇不以为然。
「疑!」郑仁道:「老家庭很信这一套的!所以,婚礼正好与他老爷爷九十大寿一起办,又是寿桃、又是喜宴,这叫隻喜临门!你这个马来仔不懂!」
梅运双眼一闭,泪溢满?,心肉一根一根的刺札,痛得澈骨。进了景美家门,见满壁经史子集都在,可是,哪一木能教她这人间的道理?她一颗心掉入五欲六尘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人瘫坐地上,凄凄地哭,把眼睛都哭浊、哭肿了,也还不肯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如果是真,那她深藏的「芒鞋踏破岭头云」的知遇便是做!那「梅壕」的知恩也是假!那「诗酒趁年华」的知情也是假!那,这天地间还有哪桩是真的?若连她「一灯如豆」的下午,那男子也是假,这乾坤流年、圣贤诗书、学问道德岂不都骗她骗得好苦!
梅运哭到无力,才收拾涕泪,谁知,抬头看到自己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触目惊心的哀恸起来,这一哭,年岁月日都断了线,纷然跌落,从此,日不日、月不月、分分秒秒如年了!
梅运不忍再待这屋子,看到梅干空馀恨就觉无所逃遁!遂理一理行装,回台中去。家里待了两个多月,待得病恹恹,心中的苦结了痂,刮不掉也说不出,成天关在书房里混混噩噩。一天,窗外两隻鸽子停在花架上,梅运定睛看它们的剪影,看得心头不似以前的紧,自忖:「也许,该去看看溪头的雪鸽,飞的样子!」遂禀了家人一声,自个儿去住几天。谁知,第一处就不该择溪头,那儿不安不静不清不幽,中秋节人多,十分吵杂,鸽子都不来。好不容易,一天清晨,梅运等着鸽子都下地来了,一一将鸽米洒给它们吃,嘴里正磁磁磁哄它们快来琢,若那一地雪白亮丽的云朵在走动,她心里正兴然。突然,一个声音喊住她:「小姐,麻烦你帮我们照张相!」
梅运抬头,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向她递来一架拍立得相机,是新婚蜜月的模样,脚步声把一地的鸽子惊得四处逃窜无影。梅运从镜头里望出去,一对璧人依偎着!她的指头抖得凶,心重重地沈,按好久才捉住人家夫妻的笑。彩色照片出来了,梅运拿在手上,看普天下男子,凄凄然间:「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吗!」对方拿过照片,谢了她,双双走了。她看那俪影,才体会二千多年前,唱「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的那位妇人心中之灭绝!她捂着脸不愿看那些蜜月人群,一个人愈跑愈远,像谷里一阵习习的阴风苦雨,登天难行路更难!

中秋节已过,研二也即将开学,梅运回到台北。
一进门,看到信箱里有一包长长的东西,认那字?,却是赵圣宇的!梅运顿时心跳不止,经千百劫,再来叩她门扉,他还能说什麽?还能说什麽?
梅运进屋打开,原是一幅卷轴,就先挂在墙上垂下,自己坐在地上看清,如晤故人: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落笔悲郁!
她不是说吗?「花开得真好!」他却说:「可惜梅雨一来就完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字?苍茫!
她却要说:「化作春泥更护花不好吗?」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何等狂劲!
「家书」!他说:「所以,我们就叫「梅壕」,对苏东坡的「松岗」!」,这个节骨眼,毕竟他还珍惜她「家书抵万金」!他还认她!认她是今生今世他苦无良媒的室家!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酱!」,问何人搵痴情泪!
梅运将字捧在手上细细看,看诗末有一行小注:「时,辛西中秋近,抚杜陵诗独醉。感浮生若梦,朽身难托,遂濡墨寄怀,以浇块垒。孰知笔在尺寸,意随缥缈,竟夜不能书毕。遥想梅壕故人,不知今夕何夕,顿觉醉与碎同,不胜簪人。」
这一声「醉与碎同」,便知雨水穿石不如情泪蚀骨。她把字一笔一划地从头看,看得那些灵犀相契、死生相许的日子都又回来,那些「烟雨暗千家」的阴霾难堪都随来,而他怎熬得住这些?梅运见他自署「不胜簪人」,心底一寸一寸地疼惜他,只怕他哀而又伤,如今樵悻若何?
她这样一想,涕泪都止,挣出自身悲苦的困境,一心一意惦记他的精神、身体、学业,婚姻…、他与另一名女子的夫妻之义、与家人的五伦纲常……。她想得着急,恨不能借天一把利剪,剪去他的前尘往事!她再也想不出好办法央谁去拉他劝他,只得做一个解铃人,亲自与他写信。写毕,速速出门寄去,直听到信入筒内如落石,才放下心,自顾自一路行吟回去。回到家,才觉得屋子浊气太闷,遂一扇扇推开窗户,一本本拭净四书五经的灰尘,一盆盆浇好阳台花草,独对梅壕那空干英姿,慨然而叹:「……,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不是吗?……」
赵圣宇获信,喜至把信拆得四分五裂,一看:「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毯。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风流……」,赵圣宇为之心绝!

毕业之後,梅运与赵圣宇分别以第一名、第二名的成绩留系任教,各带大一国文及夜间部的「文学概论」外文系的「中国文学史」,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除了隐隐约约听说赵教授有弄璋弄瓦之喜,遥遥远远看见梅教授剪了一头短发校园中过而外,彼此的日于各有彼此的长短,参商不见的。却不巧,被系上安排同在一间研究室。
梅运从来不去。赵圣宇知道她不会来,一间研究室被他霸占得书灾成海,理所当然的成了他的天地。
然则如此,两人灵犀互通的地方却是有的。海报街上贴出海报:「赵圣宇教授主讲:谈两首安身立命的诗。文二十三教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时。」,梅运特地叫她夜间部学生去听听赵教授的「文学概论」如何地立命法?她自己则故意从他教室走过,听到他诵着:「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梅运掩口笑,心里嗔他:「亏你还记得我的字叫『立命』!」。又听到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梅运在窗外听得点头:「好一个『欲辨已忘言』啊!」,对他升起无限的礼敬。
公布栏又写道:「梅运教授主讲:杜诗三吏三别赏析。文演某月某日晚上七时。」,赵圣宇看到,叫他外文系上「中国文学史」的学生统统去听这「史诗」,自己站在文演旁边偷听,心里骂她:「哼!杜甫约三吏三别,哪此得上你对我的「生离死别」,却又不得不赞叹她识见之深、胸怀之远,暗地击掌相印,无此赏爱。
这天,虽是礼拜天,梅运因约了一位外籍导生谈话,第一次进研究室与学生谈。学生走後,她打开窗,站着,详详细细打量他这万仞宫墙:书摆得满桌、满柜、满椅子;讲义一批一批摊在地上,连个立足之地都无。一瓶长春藤老早乾涸了,茶杯也尽是茶垢没洗净……。这地方再乱再荒芜,他的太太是插手不上的!梅运叹口气:「这人!」,便卷袖为他妥贴整理,知道他如今正在研究什麽、念什麽书,心里频频称赞着他毕竟是一块奇才!临了,把长春藤枯叶拈掉,注了清水,把茶杯洗净,斟上一杯凉白开水盖好。她做他心灵上的知己,总希望他的学海黉宫也井井然!她满意地再看这斗室一遍,发现玻璃垫下有两行字:「风不必多,但求清;月不必圆,但求明。」,梅运会心一笑,「清风明月斋」他一别三载有馀,现在这样注解它,可见他的心境也逐渐乾坤朗朗了,当下安心。
梅运锁了门,正要走,才转身,却看见他带着一儿一女正要进门,依旧在这条文学院的东廊上。
「梅!……」他全是惊喜,一脸的笑。
「…赵教授!……」梅运避免看他,蹲下来逗逗孩子们,长得与他一个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贝他的家人!
「快叫…梅…梅阿姨!」赵圣宇吩咐道,又对她说:「双胞胎。」
女孩说:「梅阿姨好-」
小男孩也说:「梅阿姨好-」
她被叫得心喜,摸摸孩子的脸蛋,握握他们胖嘟嘟的小手,愈看愈爱,忍不住各香了他们苹果般的颊,双臂拥问:「告诉阿姨,叫什麽名字?」,不知他如何命这名?
小女孩怯怯地说:「我叫,赵-思-梅-」
小男孩倒很大声:「我叫赵思运!」
她「轰」然欲晕,几乎承不住这情深如海!这刻骨铭心!梅运悠然望他,他双手掺扶她,两人都望进对方深邃的灵渊去!那里面不须言、不须语、苦也无、甜也无、泪也无、怨也无,有的,只是一泉泉的眉清眼净。
梅运别过头去,窗外;天,有些蓝的模样,榄仁树舒开翠绿的叶,杜鹃闹着,流苏初积嫩雪,麻雀不问世事地,快乐轻唱……。梅运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春天真美啊!
「再见!」梅运说。
「再见!」赵圣宇说。
她听到自己「铿铿铿」的跫音响着,也似乎听到弱水三千浩浩汤汤地流着。年华青春走过了,恩情悲喜尝过了,漾漾三千弱水,也一瓢饮过了,所有的滋味留下来,都那麽美那麽好!她的心,在这一刻顶礼天地、合掌万事万物世间有情。她不禁喜出,停住,回首,见赵圣宇与一儿一女仍在目送;她自心深处绽出一朵灿笑,缓缓举手,向他们挥别。依稀彷佛,在她挥别的手势里,一世姻缘已过。她脸上漾着温婉的光辉及一个深情女子无憾的笑容。
然後,平安行去。
《风未来,檐铃先响——『七个季节』序》  
 
   生命中出轨的情事,都当作是远游。原本应该端坐绸缪下一本散文集,忽然,小品先来扣门。好比赶路人,明明该寻野店投宿,却拐弯去探月桃花的开法。
   逐渐习惯以文字安抚生活,遇著心情的潮汐,只要坐下来写几段不著边际的文字,彷佛险涛骇浪都近不了身了。偶而必须逼视不敢面对的现实,也是逃,找家小咖啡店 纸,世界就安静下来了。现实当然还在,经过文字的南柯一梦,世事好比榕树掉豆,柳絮拂眼,捡它做啥?
   这书的大部分篇章,就是这么写的,尤其「婚事」一帖,某个拂袖而去的下午,隔著落地玻璃觑大雨压境的浮生,心 漫游於里巷川渠中,赤情男女的相见欢,遂落笔如雨。我是来还债的,前债未清, 还好新债已了。
   虽如此,这书仍有个章法,总人、事、时、地四卷,每卷四帖,每帖七则。虽不尽然燃遍烟尘,倒也鼎镬皆沸。时空幻化,人事缠绵,遂构成肉眼世界的风景。当然,作者的意见向来比文字多,要求每本书必须建设一种秩序的念头,也比处理现实生活强烈,每一卷四帖的题材,大约是我借以忧喜的窗眼罢,以管窥天好了,每一帖七则亦有其涌生、对答的轨迹。现在创作,逐渐以书为基础单位,深觉规划书网 ,与建筑同等奥秘。要我挑砖荷梁可以,但必须先看过空中城堡。基於此,其他发表的小品便不收了。虽然属同一时期的作品,文字发表的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属於作者的心目中的哪一栋「楼房」?将来会不会衍生为一条小品系列,不敢蠡测,唯一确定的是,不是我散文构图的一环。所以是「出轨」之作。
   平生不会写诗,偏偏饮水蜷卧之№常浮现诗的意象。纵使某此文字掉入诗缸,我还是大而化之称为「小品」吧!不敢侵犯诗的庄严,写小说的笔若比为大刀阔斧取其势,写散文就是木杵捣臼取其精,写诗的,当然是金针渡人,还得一针见血,,木杵怎能磨成穿穴针?做一名好诗人难,做诗的好情人容易。
   谢谢「时报出版公司」给这书一件新制服穿。周爷浩正、黄清在、郑国兴都曾推波助澜,若不嫌弃,将来倒茶、洗毛巾以报。
   我已远游归来。
   檐铃正响。
《七个季节》
简媜
人之卷
情人
情人之一
初雪
   相逢,好像下了第一场雪。
   我没有御寒的衣,
   却感觉温热,来自於
   你眉峰之下的眼波。
情人之二
水草
   雪溶成活泼的河,
   远方有牧人在吟歌 。
   我是一株准备远行的水草 ,
   不断地
   不断地向你招手。
情人之三
薄海
   在海底,有热带的感觉。
   鱼族都是邮差,
   海星是用不尽的邮票,
   你躲藏在哪个洞穴我终会找到。
   当珊瑚们软禁你,
   别向我求饶。
情人之四
西北方,有雷
   牧神发怒不是因为羊群,
   是牧草太短。
    天空有雷,也不是为了摧折,
   为的是雨水。
   如果你坚持在西北方咆哮,
   我要在东南织一匹虹。
情人之五
荷盘
   甚至,不必来见我,
   季节 自然有你的消息。
   如果你愿意,
   请找一只荷盘托讨,
   总有一天我会经过荷塘 ,
   去收藏你。
情人之六
江,曲又曲
   没料到再遇见你,
   你我的容颜都有了远游後的倦。
    十里烟云的路口,
   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告别後才想起那一条静江,
   以及曾经我们的渔唱。
情人之七
早霜
   更鼓已过,
    霜意才开始,
   一灯如豆的思念染成银锭色。
   就算分道也是携手,
    情人,你是我最後的留白。
七个季节  人之卷之二--乡人
乡人之一
樵夫
   自从盘古开天,
   樵夫的行业就传下了。
   密林里铺满长眠的松针与伤心的银杏,
   叮叮的斧斫伐著一棵古桧,
   哑然倒卧於河的两岸,
   春天跨桥而来,老桧说不痛
乡人之二
渔人
   一收网,
   只网到一枚日头。
   渔人想提著去市集估个好¤钱,
   日头说他不值一壶酒呢!
   还不如等天黑了,
   捕银铸的星子们。
   渔人信了,
   在深夜撒网,  
   又逮到躲在海腹的那枚日头。
乡人之三
炊妇
   总也生气不完,
   白烟镇日袅袅,
   把青春都逼乾。
   鼎内的水沸了,
   庄汉未归,渔人未回的当下,
   炊妇坐在灶口前,
   扯著黄昏的霞陂,
   打了个盹。
乡人之四
浣衣女
   三月的杜鹃不擦胭脂,
   三月的燕子要剪春服。
   浣衣女只想洗净旧衣裳,
   河里的水草却劝她找个郎。
乡人之五
牧童
   夏天是一名丰满的妇,
   牛羊们辛勤地吮乳。
   牧童午眠於树荫下,
   牧神的银铃叮叮当当地来了,
   叫这懒人做梦,
   梦见牛羊都变成满岗的山茶花。
乡人之六
媒婆
   一条绣霞汗巾不经心地掉入河里,
   就帮天地订了亲。
   天爷命冬妇以瑞雪下聘,
   地娘吩咐海洋织一褂白浪长衫。
   月娘引著他们圆房,
   才一夜,
   便生出一枚红日。
乡人之七
月娘
   每天夜里,
   总要为村里的每一个人盖被,
   为山川覆额。
   流萤偷偷夜访的时候,
   星子们都不肯睡了。
   月娘半闭著眼睛觑著,
   流萤们放胆地野游,
   今儿个不是初一。
七个季节  人之卷之三--旅人
旅人之一
一只袋
   旅人的心是一只破了的麻袋,
   盛载不了过多的叮咛、期待。
   旅人的袋绳用梦想的,
   在不愿醒的时刻里,愈背愈长。
旅人之二
露宿
   月白出来汲水了,艳霞正在收衣。
   旅人倚在一株古木下闭目。
   村里的女人掷桶入井,把炊烟吓散。
   旅人有点想家。
旅人之三
走进一座空山
   空山不留人迹,去年的人语开成今春的花。
   这时节是夏的地盘,蝉嘶乃唯一之波浪,
   山鬼们午眠著。
   旅人找不著蝉躯,
   却在青苔石上,
   捡到自已的瘦影。
旅人之四
穿过橘林,遇雨
   秋实已孕,都等著腊月才肯熟。
   旅人饿了,穿梭於一大片矮橘林,
   累累橘们对他青著脸色,
   派一场秋雨赶他。
   旅人心事重重地走了。
旅人之五
行走的伞
   竹篱笆上歪著一把黑伞,
   旅人认为是上苍的恩赐,欢喜地撑开,
   破了的,伞骨也折,
   旅人以去年的风雨作赶狗杖。
   有一天,一名孩童在大雨中赶路,
   旅人将伞赠了去。
   那童子,跑成一朵白水仙。
旅人之六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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