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简媜文集

_5 简媜(当代)
  “还不仅于此,”她像在拨云见日;“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着抹布,用力一拧,水珠都还回去,沥沥。
  她抬头,遇着目光,“看什么?”也不等他答,又擦将起来,“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间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么?成就了什么?问都不敢问,反正大家满头大汗演他几场戏,锣鼓一收,散场就散场罢!你说呢?”
  他赶紧回神,接着说:“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离不弃……”
  你这话真是善哉!但是,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暂时离弃是在所难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缘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来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这层凝固,倒也没说出口。她自顾自去倒水,干净的身势。
  两人辞别了寺里的师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车灯如流萤穿梭,织出一匹匹冷风,她帮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顺势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仿佛她已是流萤。
僧 行
  她只能在书房里另辟一角布置佛堂,说是佛堂也着实简单了,不过是几本佛经,一瓶长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从古物杂货店里偶然见到的木雕观音像;左手倒提净瓶右手执杨枝,已然将甘霖沥洒了,净水是雕不出来的,就用一对隐隐然的愁眉来传神。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可憾的是,后来收藏的人任积尘木蠹去锁它读它,把足肉、衣衫都读朽了。她抱着这尊观音回家,倒像抱着久被蒙尘的心,眉目之间戚然有悔。
  这日早课,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诵经文,忽然婆婆推门进来,说是有话要问。她赶紧起身,延请婆婆入坐,自己则靠着案角坐在地毯上,脑里还留着经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么起头的她毫无用心,大约是蔬果油盐一斤多少钱、午饭熟透了没?菜肴热着没?……猛然,一句话打得她如梦大醒:
  “……他说你不想生孩子,有这件事?”婆婆问。
  她一时语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门外,公公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着,无非也是要听,她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一个余地。
  “你信佛吃素,我们不反对,不传后代,这就不孝。我们老了,能活多久?娶媳妇进门就是图个孙子抱抱。你要为两老着想。”说完,一扭头回房去了。
  她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穿戴完毕,轻轻敲着婆婆的门,说:“妈,我去上班。”逛过客厅,公公正在看报,她退一下也向他说:“爸,我去上班。”
  出门,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坚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奋着,看看穿高跟鞋的脚,若是裸足多好!她找着公用电话,想告诉他这些。一接通,他显得很急:
  “正要找你,刚开完会,我必须到东南亚一趟,大约半个月。”
  “很好呀,什么时候走?”
  “后天。”
  “回家再说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预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临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对她特别呵护,旖旎的话也特别多。她坐在床上帮他整理行装,一点也没有眷念,仿佛是极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情,叮咛个没完。她只是莞尔,那日电话里的知他要远行其实已送过一回了,她现在一面理装一面向的是他出门在外的奔波样,那还需要什么话别不话别的?他从后头拦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来的模样。
  “抱我做啥?”她反身问。
  “还能做啥!”说完,为她宽了衣。
  灯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云覆雨。夫妻不象是天与地吗?若不禁这番补缀,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于是在顿足奔赴之前,天经地义的对她耳语:
  “生个孩子吧!”
  她轰然后悔,不是都说好了“生得了儿身,生不到儿心”子嗣之事莫提?她嗫嚅着:“你……怎么……变……卦?”翻身挪移,及时解了一危。他闭目瘫着,叫着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说:“你变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会地。
  他走后,她更常到寺里,自己去学着做人。家居与工作都照常,克勤克俭。楞言经里,阿难从七处征心,她倒是从寻常饮水,求其放心,渐渐把自己观成一个自在人,一个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体,但荷如来家业的信心也宛若山岭,于是,住寺的时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参不尽的理,筋骨愈是劳动,欢喜的容颜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这日夜里,她从寺里回衫,疲倦极了。走进书房正要准备第二天教学的课程,忽然发现那尊裸足观音不见了,她宛如挨了一记闷棍。冲去问她婆婆:
  “妈,我书房里的观音呢?”
  “买给收破烂的,朽了吗长虫,摆着挺碍眼的。”
  她至此不再贪恋了,虽不说一字,已然当机立断。转身开门,下楼,走出小巷,行于街道。夜,空旷着,野风卷拨着她的卷发、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声息赶路,屏到举步维艰,一个吞吐之间,热泪如暴雨,奔流于她已为人妻人媳的肉身。她极目眺望,此地何地此时何时此人何人?天地无言,只有寒星殷勤问她归何处?她长长一叹,倒也心平气和,择一个方向,行吟自去,这一去,驷马难追了。
  敲着寺院的门,她抬头望着月,月光照着她,她看看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
认识
  他回来后,见不到她。问父母,做母亲的说:
  “走了,谁知道去哪里?你这个媳妇未免太自由了吧!”
  他打开她的衣橱,衣服一色色都挂得好好地,首饰存折都在,妆台上,梳子发夹一支都没少。他着实参不透,到底什么地方不需要这些?突然灵机一动,拨个电话到寺里。师父回说她的确在。他抓起衣服就冲出去,迫切地想见她。
  师父见着他,称了个佛号,先要他坐下来喝茶,与他闲话南北,渐渐收住他轻拢慢捻的心情,才破天荒地开口:
  “玉言出家了。”
  他推开门进去,果然坐着一僧;法相庄严,黑长衫如如不动。见了他,也不起身,只用眼神延请他坐下,他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禀禀然端详她,她也正视着他,和他一起把娑婆世界都看破。他知道逝水已如斯,不能倒提海水捞起他的一栗,至此也就转认为智,化烦恼为菩提。
  她脱下婚戒还给他,他随手戴在小指上。
  “应该称你师父。”他说。
  她合什为礼,“你来,我都放心。”随即,展了一个素净的笑意,面目都打开了。
  他从口袋掏出数样礼品,有新加坡的手表、泰国的念珠、有一些古老的银饰,“都是为你买的。”
  她睹物思人,叹赏他的人品,心从千丈悬崖一跃而履于平地,她若有出世的智慧,多是亏他这一肩入世的担当。她随手挑起念珠,说:“与我结这个缘。”
  心心都相印了,在无限可能的未来时空中,再一次的因缘相会,应是不难。
  他告辞,她亲自送到寺门,最后一次步履相和,两人都落地无尘。他说:“请留步。”她目送他下去,直至人影都无。一转身,转手摘了一叶赤红菩提叶,一面行一面嗅,原来春在枝头已十分。
  他至此奉养双老,每日醒来先趁着清晨去买菜,。巷门口的菩提树叶又绿了好几回,阳光总在点石成金。菜市内人群熙攘,他兀自买菜,提着一篮不轻不重的俗绿。常常,又多买了半斤菱角。
  偶尔,有陌生人打电话到家里,问“玉言小姐”在不在?他平静地说:“对不起,‘玉言’已经过世了。”
  他倒未再娶。
《行书》
路是人的足谱 鸟爪兽迹 花泥叶土无非是插图 我走累了
坐下 变成一枚雕梁画栋的印章
行路不难 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失其中正 难在于婉转
人际而犹有自己的字里行间 难在于往前铸足之时 还能回
头自我眉批 难在于路断途穷之际 犹能端庄句点 朝天一
跃 另起一行 …… 行路颇难
稚童的学路 醉汉的碎步 以及懵懂少年的错足 都将
被季风吹散 被雨水遗忘 留下的版图 应该给实心的人去
走 把大地铸成一块文章 让星子们夜读
然而 我是累了 左脚迈出的黎明永远被右脚追随的黄
昏赶上 时间里 季风一目十行读乱我的字句 我不敢想象
在长长的一生里 我的足音能否铿锵
堤岸是路的镶边 我要在此洗心濯面 流水真是喧哗的
观众 任它们去品头论足 过去 是一篇不予置评的狂草步
法 我且落款 送给逝水 未来的空白会被行走成什么 谁也
不敢预料 也许是断简残轶 也许是惊世之作 也许是不知
作者是谁的一段开场白 也许是无字天书 ……
《梦 游 书》
  有人活着,为了考古上辈子的一个梦,有人不断在梦簿记下流水帐,我都算,却常常从现实游走出来,虽然很努力找一块恋情的双面胶黏了双脚,发现连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游走了。
所以,已在现实扎营的你,不要怀着多余的歉疚鼓励我找新布告栏,还想叫人用图钉把我钉牢——在你的布告栏已贴满又无法撕去旧海报的困窘下,让现实的归现实,梦游的归梦游,生命不止存在单一世界,梦游者不读现实宪法。
我必须写下一些东西给你,若你忽然想见我,手边有一叠梦游指南。
   衔 文 字 结 巢
文字是我的瘾,梦游者天堂。它篡改现实,甚至脱离现实管辖,只有在文字书写里,我如涸鱼回到海洋,系网之鸟飞返森林,你一定明白做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囚禁,复杂的人世乃复杂的防盗系统。涉世愈深,经验的悲欢故事如一道道锁,加强了囚禁(你身上的锁是我所见过最多的,可以开锁店了。)宗教是古老的开锁行业,但长期幽禁使人产生惯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开脚镣,仍以禁锢的姿势走路,镣铐已成了他的安全。人转而对死亡怀抱浪漫幻想,以“终极解脱”之名安慰生者与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脱的,与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无光彩可言。与其等待最后释放不如设法从现实牢房逃狱,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术,用来储藏冰砖与烈焰的行宫。文字即叛变。
  现实里时间与空间对我们不够友善,你的昼是我的夜,每回谋面,亦如湍流上两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涛而去,终于只看到壮阔河面上的小闪光,舟中人的喊声也被波澜没收了,不需要跟谁上诉这种冤,众神也有他们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兴趣翻案。如果,厮守意味着能在现实共掌银灯相看,我宁愿重下定义,厮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冈上种出艳美花园,在无声无影的现实,犹能灵魂牵手,异地同心。
  不给我秩序,我去秩一套秩序;不给我天,我去劈一个天,生命用来称帝,不是当奴隶。
  你在无计可施时,常用缥缈的喟叹:“上辈子一定是你遗弃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辈子已在孟婆汤碗中遗忘了,恩怨不能一笔购销吗?若依宿业之说,你我各自偿债还愿之后才道途相遇,可见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帐,我甚至认为相逢时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从现实律则挣脱,就算你我结庐,难保不会误执性格之剑,一路葬送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磨尽性格内的劣质,正在渴求恒常宁静,布施善类的时刻。(有时,我反而感谢你的过去,她们为我做工,磨出钻石。)
如果要遥想前世,宁愿说我们曾是荒野上并肩作战的道义交,分食战粮,同过生死的。山头某夜,秋空的星点寥落,野风幽冥,你在我怀中垂危,说:“亲兄弟,无法跟了,但愿下辈子再见一面,好多话还没说……”我答应过你,不管多难,一定见面。你看着黑夜中的我,逐渐闭目;我怀抱着你,不断复述我们的约定,直到秋晨,亲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头相逢,纯属意外。当时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脸上布着惊愕,手劲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远远走避扰攘人群,独自闲逛,那是我离开职务前最后一次尽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认为除了虚应工作范围还能与你谈什么内心风景,一向坚持萍水有萍水的礼数。然而,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席话!我们宛如旧识,单刀直入触及对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剧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浅言深了。秋宴散场,我本以为一声道别,各自参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见了十分钟的面。回想这些,深切感到在即将分飞的危急时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们。如果,我早半分钟出门赴宴,那道临时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礼貌性辞行的电话便接不到了,我也不会在槭荫之路寻思:送什么最适合即将赴机场的人呢?一辆发财车停下小贩搬出几箱水果正要摆摊,遂自作主张选几个寒伧的水果,送给你台湾的滋味吧!这些来得自然简单,一日夜间相识相别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转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软的绳索,辗转套住一匹扬蹄的野马,那时,我正在悬崖。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头,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诚恳渗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数种叙述方式才出现这般流露,一信等于数信。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以诚恳回答诚恳。
  “不管多难,一定见面!”忽闻空中诺!
  你隶属的现实于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风情你不曾经验,你长我甚多,依世俗辈分,应执弟子礼,却无碍神游,鱼雁往返种有一种熟稔被唤醒,仿佛这人早已论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马,饮过同一条怒江,于折兵断卒的征墟上,向苍茫四野喊过对方的名字……那么早殇的你如今回来了,依旧男儿气概;晚逝的我住进尴尬女儿身,我们还能兄弟相称吗?
记得第三次见面已是次年,不约而同为对方备礼,又不约而同送了一枚绿印石。当时为这种“印证”而心惊,仲春的风雨山楼,人迹罕至,远处隐约鸟鸣,你我一壶茶对坐,沉默胜过言语;时光两堤中,漫长的流浪与幻灭,都被击窗的雨点说破。是的,说破了一匹骏马踯躅于荒烟乱冢,墓中人魂未灭,战袍已朽的滋味;将军飘零,看宝剑被村童执来驱鸡赶鸭的滋味,今生又如何?看人去楼空,一砖一瓦犹回响旧人昵语;看灿烂情关,引路人忽然化为毒蟒噬来,抽刀自断一臂,沿血路而逃……败将无话可说。沉默里,明白自己是谁,眼中人是谁,兄弟结义也罢,今日恋侣也罢,我们只不过借现实面目发挥,实则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应,性格同源。
这样的遇合绝非赊债结帐之类,苦,无以寄生。今世所为何来,说穿了不过是一趟有恩报恩、有愿还愿、有仇化仇之旅。现实给予多少本分,倾力做出份量的极限;不愿偏执残缺而自误,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难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负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愿的责任,见义而为的成全。
  我们唯一遗憾是无法聚膝,然而这也不算,灵魂遥远才叫人饮憾。现实若圆满无缺,人的光华无从显现,现实的缺口不是用来灭绝人,它给出一个机会,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远,坚韧多久?它试探着能否从兽的野性挣脱为人,从人的禁锢蜕变出来,接近了神。
是的,我遇到了最好的你,得到了最好的机会,衔文字结巢,与你同眠。
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袤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像,使想像壮丽的是灵。
我们的草舍不在人间,钥匙藏在文字里,当你撕开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门引你进入,看见数张如织花魔毡的信笺上,我来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辩人事,躲入书斋推敲文章的肌肤,忽然嗅到一股桂花味的寂静,转身对你说了;时而剥理一截关于你的怪梦;或只是感冒,寄几声咳嗽给你;无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刹迷路,却撞见一树出墙杏,红得无邪;或肃穆地在茶烟袅袅中对话生命奥秘,引据过往沧桑,印证以贞静的清白通过尘渊,终究完成尊贵的今生……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生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来,捧读你的信札仍然动心,我走进雕门,尾随你看见那株“纯粹以单瓣的语言,尽情为一个薄幸的夏夜而怒放”的木兰树;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漂浮,我嗅到落英体香了;你仍旧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为人做嫁衣裳,衣成,看见你的头发多一寸雪意;你说,转身问某个字怎么写,忽然惊觉我不在身边;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会不会逃不住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你问哪里才是原乡,载欣载奔,捧著名姓写入族谱?你说,不如学古人,长叹后将灯捻熄……
  我藏在你的衬衫口袋,如同你已编入我束发的缎带里,我们分头担负现实责任,不能喊苦;亦不愿图谋一己之乐而扬弃良知——人格裂痕的爱,毫无庄严可言。我们太明白对方要典藏的是什么,故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服现实之劳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来求全彼此私情,我们之所以互相珍贵,除了爱的真诚,亦涵摄能否以同等真诚克尽现实责任,实践为人的道义。若缺乏这份奇侠的精神,毫无现实底基的交往,早已溃散,不过是诸多缘灭之一,就算生命允许以百千万个面目在百千万个轮回中重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一面,缘之深义,归之于人,缘起,暗喻一种未了,去存续遥远前的一愿,或偿清不可细数的积欠。若能善了,虽福分薄,缘罄却未灭,生离恻恻,吞别吞声,都能以愿许未来愿,平心静气等待另一度缘起。若缘聚时,我扬善而他人以恶相向,问心无愧后随缘灭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数桩轻重缓急的缘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倾恋我而背离其他,你仍不义;若我执著你而扬弃其他,我亦不义。爱的原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贵将照射我,我也拿出同质尊贵荣耀你,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们学习做出这样子的人,而后在所剩无多的秘密时光,回到空中相会。五年来草舍印心,我才肯轻声对你说: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不管往后我以何种身份与何人了结何法,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之榻,你可以来,与我相对无言,或品尝你份内的桃花。
让现实的捕快去搜索吧,我们安然不动,就算上回见面是今生的诀别,我亦平心静气,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已知死亡将攫走其中一人,还能有最后一夜,把书信都带来,去找一处宁静的湖泊,偕会,你把我寄你的信递给我,你当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换做你,读罢一封,毁一封,说尽你我半生,合成一场,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远途,一路顺风。
  如果,连这一天也没,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
《一株行走的草》
敕勒川
佚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苍穹,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侮地凋萎,吮吸一抹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迫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巳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干手干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调萎的桃花,它们格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一只翠玉镯山水》
简媜
下江陵
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来到群峦怀抱的水乡。杨柳堤岸闲雀三两,飞掠水面而去。原以为春末静好,柳树里忽地传来几声啁啾,垂柳太密以至于发声吗?有何不可,春天的缘故,众树唱歌。
靠水维生,这里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见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只翠玉镯,一惊,山光水色也能变成护身符。
我的护生符是什么?山底村落的子民们,土地教他们流汗、出力,换来米粮与柴薪,这是他们的护生符。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但我呢?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不曾落籍在山村与水畔的人,什么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箓?
也许是青春吧,但它多么短暂,我像一个挖到宝藏的人,用一只疏漏的网袋背负珍珠、金银,却发觉一路愈来愈轻,青春已经散为灰尘。
也许是经卷典籍吧,但满腹经纶岂能重圆手中的破镜?我又该引哪一段经哪一处典故安慰忧伤的妇人,当她向我哭诉新婚的丈夫变成坟头白骨?
所有的护身符都将变成新坟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诺,不可系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做献祭,还给江河。
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礼物,终要以身做献祭,肥沃泥土。
曾经依恃青春,窃听莺啼燕啭的,终要以身做献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诺,无法依恃,戴着翠玉镯的女人们,是否知她们正系在轻舟上,将摆渡到无人收留的滩头?
《烟波蓝》
◎简媜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
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
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中岁以後的领悟:
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彷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1}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2},在庸俗的世间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後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於以酒句读{3}。
你的信寄到旧址,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路途曲折。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写著:「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一定记得,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路较短但人车熙攘,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大道。另一条是山路,铺了柏油,迂回爬升之後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後门,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我们愿意走这儿。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远近笼著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
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你也一定记得。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你或许同意,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後,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搥一搥膝头,顺道原谅几个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著微笑的。
那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著散不去的冷。
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在全校美术比赛中,你以此为题材,摘下写生组第一名。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
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你题为「时间」。
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画如是叙述。
不久,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
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
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
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莱尔{4}的诗〈秋歌〉首段,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我不赞成你藉轻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
从一开始,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然而,即使是现在,行走於烟尘世间多年之後,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於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於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蚕茧化石,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
我以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美术老师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临摹,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我只画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画尚未完成,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绉。她站在背後,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你这是什么画?」然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说你画得非常之好。
必须等到数年之後,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而是看到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遂自行折断画笔,以憾恨的手势。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
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於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後,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接著是情变。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
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钻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尊严,只为了妥协。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後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於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照片背面,你说「终於有个家了」,一笔一划都抖著幸福。
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毕竟,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相互承诺、践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报。多数恋人,这生才相逢、相识,缠缚、瞋恨的课业正当开始,或虽积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几行泪水,也就无法於今生成全。对带著宿世之爱来合符{5}的两人而言,真爱无须学习,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应空。
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须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後,还是一块冷铁。
冷铁无处去,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