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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文集

_4 简媜(当代)
梦境也像台风过后的庭院般乱,她倒是方向清楚,好象来过很多次,其实是第一次来。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天是黑的,没遇到半个人,路的尽头是海,无声之海,倒像一匹黑绸布,上面银光点点,也不知是白色鸥鸟还是星月倒影。在陆海接泊处,她一眼就认出妈妈的脚印,比照片上的那枚大,而且像铁铸的。她抓住脚印拇指往上提,果然这只脚印是个盖子,底下立刻涌上一股森冷,她往下走,狭窄的石阶,似乎无穷无尽往心地延伸。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脚步声还响,四周一片漆黑,那种黑是关了几百年的冷黑。她试着喊:妈妈!听到回音,仿佛这地窖极为辽阔。就在她几乎放弃时,她听到下面隐约传来回答,是妈妈是声音,听起来还得往下再走一阵子。
“嘿,我的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
妈妈没变,还是那么美。她伸开两臂拥抱妈妈,妈妈吻她的耳朵,说悄悄话:“跟妹妹要永远相爱!”声音听起来很远,像风一样。她说:“我累了,妈妈,抱紧我,我真的累了……”
她不记得妈妈还说些什么,只觉得在妈妈的呵护下,可以安然入睡。醒来,是个陌生房间,色彩零碎、光影浮晃,脑子像掉进水泥桶,干了、硬了,什么也想不起。
“你看你,”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她记得了,是妹妹,在她后面站着一个男子,她也记得他是谁了。妹妹纠着眉头:“缝好多针,这下子公平了,我们都有疤!”说完,搂着她的脖子叹气:“姐,你好傻!”她完全记起来她有个孪生妹妹了,但不太确定她说的“傻”是什么意思,仿佛伤口是她的,傻是别人家的。
也许是痛吧,让她清醒起来。妹妹难得有点腼腆,介绍那位男子,她觉得他是个看起来令人舒服的人,没什么不好。
“姐,”妹妹握她的手,把手指头一根根掰开,跟自己的手交握:“我们都有鱼尾纹了,要为自己过活哟!”
她流下眼泪,不是因为痛,也不是“过活”两字惹她伤心,大概是“鱼尾纹”吧,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摸到最后会摸到鱼的眼泪。
搬家那天,阳光掺了几绺凉意,初秋适合用来道别,恋恋不舍中又有几分爽朗。妹妹的家当惊人,卡车跑了两趟才运完。
她帮他们打点,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叮咛他们仔细办,男友倒是毕恭毕敬聆听,妹妹还是大泼墨脾气:“你听她的,我们只不过搬到二十公里外,姐以为我们上月球啊!”近固然近,渐渐也会远的。
她想好好再看一次这个孪生妹妹,心里还是疼爱的。妈妈给了她月夜,却给妹妹艳阳。同时诞生的人,各有各的风景。
她送到路口,看车子转弯而去。秋天下午,她原本要往回走,想了想又转身,秋天下午适合散步,走一段路看看这片老宅区,兴建的事已谈得差不多,没多久这些大树院子都会消逝。
不知不觉走过头了,接到大马路来。她索性走下去,心情灿亮。她忽然想念妈妈,或者说,想念妈妈这个女人,她带领她们见识瑰丽的谜。
继续往下走会到哪里?不知道。也许路到了尽头,碰到废水塘,那就照一照自己枯瘦的影子;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处,会遇见一个像妈妈的人,一个像妈妈一样和她的生命紧紧印合的人。
《美丽的茧》
简媜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
  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结我的手铐脚镣,那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由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声音,遥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应得的一份爱。在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苦心在二十岁,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茧。
《鹿回头》
有一个地方,风吹动草野。怀孕的野蕨已经产下孢子,风带着孢子婴儿去旅行。有的落在摘菜妇的发髻上,有的沾在燕子的黑大衣,有的滑入小河流嬉水。河,像一千个吹笛的流浪汉,伴随下了学的小童歌欢。当调皮的孩童把书收顶在黄皮帽上,拎着两只鞋涉河,孢子婴儿会不会从笛孔弹出来,咬住孩童的衣角,终于又回到野蕨妈妈的泥土上?
1
春分的薄暮,我坐在客厅,欣赏你寄来的纸黏土捏画。信封上,你谨慎地写着“阿米姊姊亲自看”,又附字条,希望将它挂在常常看得到的地方。我挂的客厅电源总开关功凹洞里,开始逆溯你的诡计。你捏的两个好朋友,三角扁脸、凸眼歪鼻的那个显然是我,笑得圆都都的师叔叔子当然是你。我不难想象,从你买了纸黏土、构思人像开始,那朵诡计的花苞就惹得你浑身发痒,连睡觉也会无缘无故窃笑,刚刚的电话中,我故作愤怒,“请给我合理的解释!”你象一只满胀的气球禁不住针挑,迸破所有的欢乐,那样清晰的笑声,仿佛你正贴着我的耳朵打鼓:“因为......咯咯咯......因为,黏土咯咯咯不够……”我知道这种说词也是你诡计的一部分,却愿意一路与你争辩,激扬你内心的秘密欢乐。我学着画中人的歪鼻歪脸讲话,你的狐狸尾巴露了:“不对啦,鼻子往左歪才对啦!”
暮色里,微光浮游于我寂寥的内心。两个好朋友在画框内牵着手,仿佛天真的岁月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我们仍然是两个小朋友,学一千个吹笛流浪汉的唇形口哨,你的声音是十一岁的短笛,我已到沙哑的三十箫。
通常是晚上,有时正在等泡面发软,有时更惨,握着湿淋淋的头发冲出来接电话。“诱拐的‘拐’怎么写7”省去所有提问词,你总是非常肯定话线的另一头是我,仿佛瀑布发声,深渊必会响应。“左边提手旁,右边结它加上另外的‘另’,另外一只手就是‘拐’嘛!”你嘻嘻然的童音及从小呼吸道不良的沉浊呼吸声总是清楚。“先去擦鼻涕!快!”接着听到拖电话的“哐”声,及十一岁小男孩努力用面纸对付鼻腔内的怪物的声音。你的电话除了询问生字、习题,又夹叙漫无天孙的膝盖破皮刚刚粘上OK绷及如何独力拼凑一千片超级战舰,待你的母亲喝止,终于挂了电话,我的泡面像一碗肥蛆,头发也不知什么原因干了。
我有幸目睹你出生时那头濡湿的黑发与小猴似的红脸。当时替你感到绝望,这么丑的小娃,显然是看时辰剖腹的,显然不是达官贵人相。后来,你的母亲拿我化了两三天,普查帝玉将相、诗人雅士名录所拟的几个名字,算命侧选中一个略作修饰以对得起昂贵的命名费,并大力推荐此类拔萃,将来是人户之龙。我也很快习惯在褓抱你的时候,想象你是一条幼龙而不是爱哭的猴崽。
按照年龄,我生得起你,尤其正当繁花灿烂的大学年代,多少带点母性的浪漫冲动,这使我褓抱你的姿态像个老练的未婚妈妈。按照辈分.我只是同辈的表姊。这简直令人难堪,表姊与表弟,如果不是共抢一支麦芽糖而哭闹,就是常常穿错对方的鞋,回了家才发现的一种关系,我以右手的大拇指发誓,我从不把陪你蹲坐小鸭马桶,唱童谣叫出人的小黑屎的画面,归入“表姊”的词意。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孤寂之感乃因为夏日雷雨停歇,混杂在空气中的野姜花味与稻秧的薄香不断充满胸臆而引起一个小女孩初次的爱恋,当恋情比滚雷还响亮,却无法张口吐出闪电时,不得不在午后灰蒙蒙的雨空,孤单起来。
我坐在屋顶上。自从学会以矫健的身手攀着水井、竹丛与鸡舍的对应位置而爬上屋顶,我像是皇帝的独生女,偷愉坐在龙座,提早认领我的天下。无限延伸的稻原,除了点缀几间田寮、一棵孤独的大榕树,我第一次被翠缘的魔毯震慑,想张开双臂用力将它掀起,到底什么样的土地养出这种蛊惑的绿,及在阡陌间默默辛勤的我的乡亲!"土地",我已经学会这两个字和笔划,却不明白除了国语练习薄上的成绩,它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联?雷雨过后,仍有大块黑云游走,金黄的太阳挣扎着,使云边镶了金丝线,绿色的毛毯忽明忽暗。我生怕当我以全部的音量念出"土地"二字时,会有一万头惊慌的要梅花鹿从口中奔蹄而出,飞越绿毯、黑云与唯一骄阳。有一种孤寂使我噤声,而当我看到自忆的母亲系着花巾斗笠织入绿毯,却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屋顶上高高地看着这一切时,泪,忽然落下。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孤寂总是伴随着爱。而且,当时不止的泪可能受了银雪般的野姜花流域,突然飞出一只白鹭鸶的影响。
2
有两种情感在我内心交错,难免在观看你成长的过程时逾越了秭姊的身份。
在你三岁左右,我与你共度一个寒假。你的父母各自上班,偌大的白昼变成我们的秘密王国。有一天,你玩腻了积木,吵着要我陪你戏耍。我正沉溺于一本精彩的小说,恨不得把你变成一张可爱的婴儿海报,贴在墙壁。毫不讲理,我把你抱上沙发,不准动,自个儿跑进房间猛跳猛蹦,出来牵你的小手贴在胸口:"有没有小鹿在跑?跑得很快对不对?你的小鹿鹿有没有在跑?"这招不管用了,你穿着厚外套当然摸不到心跳,我加强语气:"惨罗不得了罗怎么办哦!你的小鹿鹿不跑了!"然后像一个仁慈的神仙姊姊叫你在屋内小跑步以挽救那头小鹿。终于可以回到小说情节,不时叮咛你:"继续跑哦!不然,小鹿鹿死掉我不管哦!"
当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譬如你心血来潮,器着找妈妈,我以为用最浅的话解释妈妈出差必须天黑才回来,应该不超过三岁小孩的智力。你涎着鼻涕的器相把我惹火了--你的器,等于推翻我自以为欢愉的秘密王国。"好吧!换衣服去找你妈妈。不过,姊姊要煮晚饭不能带你去,这样吧,我请邮差叔叔送你去好不好?"你一脸泪痕孤苦无依地任我为你换衣穿袜。我有点舍不得,益发想要留住你,谎话只好往下编了:"托邮差叔叔送,那要寄包裹罗!好,先称一下你有几公斤,现在,写住址……。"我故意走来走去,翻箱倒柜以拖时间,你亦步亦趋像颗可怜惜的小蛋。"住址写好了,现在贴邮票,嗯,贴在额头上,这样邮差叔叔才知道你是包裹!"你渐渐对过程产后好奇,不闹了,乖乖让我在你的额头点浆糊、贴邮票,我用巴掌拍你的额:"很好,贴紧了,现在寄包裹!你还要载妈妈吗?""要!"我牵你的小手出门,偷瞄你额上那一张一元国旗邮票很想大笑,可我必须尊重三岁小孩寻母的决心,强作镇定,当作一件很伟大的出征,但适度地称赞家里水果软糖的Q与热可可牛奶的滋味。"你看,邮筒在那里。"我向你解释红绿四个洞口塞:"噫!塞不进去!惨罗,再一次,还是不行!你太胖了啦!"你伸出小胖手小胖脚很努力地往洞口塞,却开始咯咯地笑。我逼真的演技使你忘记寻母的伟大目标而变成一出街头短剧的男主角。最后,你欣然同意,此刻的我们非常需要一杯热可可牛奶,你毫不反抗,让我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
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去找那个绮丽的世界--原以为进入成人社会,那扇以花瓣编织的小门已经永远消失。如仿因着你,我沾了你身上的芒光,以感到它在空中浮现。当你颠颠倒倒地走路时,我仿佛看到你背后那双翅膀在空中扇动,使跟在后面的我赶紧回头,看看自己的背后是否抽了翅?当你躺在床上,抱着那条棕花毛毯--你一定要摸它才能入睡;要求一首童谣或故事时,我知道你将乘坐魔毯去绮丽世界嬉游,我柔和的女声只是送行的风,却无法请求你带我去。所以,夜间的故事是我一遍一遍的口信,偷偷系在你的鞋带:
"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奇异的世界。一群白羽毛的鸽子长在树枝上,它们高兴时,树就飞沫为飞去,有时跑到屋子旁边,有时落在河水上。草原上的百合花都是爱讲话的小喇叭;天气好,她们吹小喇叭;天气不好,更要吹。那里的人们,都用河水缝成衣服穿在身上,如果是夏天涨潮时裁布,穿起来就比较胖;冬天剪的布,就瘦巴巴的了。不过,不管胖瘦,他们的口袋常常跑出一条鱼,有时一大群,鱼妈妈正好生了小鱼宝宝。那里的太阳像个大红蛋。,每天下午从天空掉下来,滚到草丛里睡觉,第二天再弹上去。有一天,太阳不小心掉到河里,它不会游泳,忽然,河变成一条冒烟的汤圆河。百合花看到了,惊慌地吹喇叭。小孩们都高高兴兴地趴在河岸,用汤匙舀小小的红汤圆吃,眼看就要吃光了。有一个好心肠的小男孩想:如果,大家把汤圆吃光,明天就没有太阳了!他吐出一颗小汤圆,不敢吃,其他的小孩撑了肚子,躺在草原上喘息,睡成一条弯弯的小河流,他们口袋里的鱼在上面游来游去,一直打饱嗝。
半夜,小男孩捧着最后一颗红汤圆去找鸽子树:请你们载我到天上,我得把太阳送回去啊!第一只鸽子叫醒第二只,第二只叫醒第三只。终于所有的鸽子都醒了,刮起一阵雪白的风,悄悄地载着小男孩与瘦巴巴的太阳飞上天,虚弱的太阳根本站不住,男孩轵好拉扯天上那匹黑绸布,替他扰个托座,没想到抓破绸布,弄出稀稀疏疏的星空与月洞。他还抽了自已衣服的水线,把太阳紧紧地缝在天上。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不再是一颗大红蛋,而是舞动着千千万万条金线的黄金盘。没有人知道半夜的故事,只有小男孩知道,他得到河边,再做一件衣服了。
"阿米姊姊……"
"嗯?"
"阿米姊姊,我要吃汤圆……。"
远行的鸽子在黄昏时飞回屋脊,山林里逃猎的小鹿也会频频回头,难舍受伤的母鹿吧!
我被送到楼厦丛立的都市,以躲避每年仲夏的大水。他们把我装扮成都市小孩,除了黝黑的皮肤泄漏村庄的秘密,他们教我新的腔调以便在客人面前对答而不露痕迹。
我拥有一桶金鸡饼干及漂亮的花洋装。可是,每到黄昏,想仿祖母的八脚眠床及蚊帐内的小蚊子。水井边的大桑椹快要变成紫色了,我想用金鸡饼干的铁桶装紫汁桑椹,满满地吃。我的口水在枕边留下唾渍,梦中的桑椹却摘不下来。
他们托人送我回乡,谁也不喜欢哭泣的小孩。妈妈撑着破黑伞,牵我走在雨村的小路上。好提着我的鞋,我们赤裸的脚牵起水脉,一大一小。唉!又要做大水,稻完了!我看到白色的汪洋淹到稻腰,细蒙蒙的稻花一定化了水。不要送我到回不了家的地方,稻子遭了水淹,根还在原地上。
3
我希望慢慢告诉你,买来的玩具永远死的,那是大人们借以赎罪的祭品。只有脑子里的原创活力,才是使一切变得神奇的魔粉。我愿意在我分内的小孩尚未到来或永远不会到来之时,把通往神奇世界的道路指给你。但当我们有机会比邻而居,你已进入明星幼稚园,安了私家轿车保证的围兜标签。我忽然惊醒,不能再提小鹿奔跑、邮寄包裹及鸽子树的往事,怕被你斥为可笑的谎言。
你的童年只剩下bmp、ABC及黄昏的无敌铁金刚,为了防止绑架小孩的恶棍,你连上小公园骑越野车都必须有人陪。唯一不变的,那条棕花毛毯仍是你睡前的最爱,你不准任何人碰触它,但冬天的晚上,若我陪你观赏卡通录影带,你会慷慨地借我遮一下冰冷的脚丫。
某一个夏天,我到你家串门,你的母亲外出购物,央我照顾你以防止大白天的恶贼--自从你家遭了夜偷,还留下白晃晃的刀子在床上,你的母亲再也不准屋内无人。我们吃冰凉的红肉西瓜,方格的白瓷地砖很像棋盘,那时你已会下五子棋。我提议用嘴巴下棋。各捧一碗西瓜对坐客厅两端,算好格数,猜拳,拈一块西瓜吃,咽肉后留下瓜籽,朝对方的格子喷射,以侵占的格数、籽数比输赢。你完全进入游戏规则,笑得人仰骊翻,尤其当我因不准确的嘴形把瓜籽喷在眼镜上时,你乐得猛捶地板,像一头发狂的小兽。你享受你的快乐。忽然,你的妈妈回来,皱眉大叫:"干什么?黏答答的!吃西瓜这样吃的啊!小孩不懂,你也不懂啊!"
我知道该走了,回到姊姊的分内向挨骂的你道歉,也向你面前摆设的教育流水席告别。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一条不会飞的毛毯。你将永远留在富裕之家享有独生子的呵斥与孤单,那一串千方百计弄来的明星学校与儿童才艺班等着你。当你在某个才艺班的课堂打瞌睡,梦见西瓜棋而发出笑鼾时,你会明白快乐的重量:可你永远不明白,那天出了你家的门,一颗小眼泪的重量。我喜欢摸你的耳朵,揉来揉去。像玩两球棉花,不可置信竟有如此揉软的"哦了朵"──你儿时的发音。"过来,哦了朵借我玩一下!你也非常高兴拥有一对奇妙的软耳。我数度播迁,离你远了,有一天,你摇电话说:"阿米姊姊,我告诉你,我们全班我的哦了朵,各摸一下,再摸一下,又摸一下,多摸几下!"
我们的电话渐渐以课业为主,尤其数学。你有不错的绘画天分,我曾保留你四年多的草图。那颗比月亮还大的星子,你说因为它正在掉下来;一堆人去吃番石榴。他们吃苹果时,换我们啃番石榴,吃错的人会被"毒死"!可是你说,你的爸爸讲,如果你长大当一个画画的,他会一脚把你踢死、黏在墙壁掉不下来。你只在课余画图了,但受了卡通节目的影响,专画超人、铁金刚大战恶魔王。你也知道,保持班上前三名比替无敌铁多刚着色重要。
"阿米秭姊……"你的声音哽咽着,仿佛刚遭受一顿责打。
"唉唉唉,你掉眼泪,我这儿会淹大水哦!"
"妈妈说我耳朵聋了,上课没听老师的话,才会写错……"
"好,把那个可恶的题目报上来!"
"有两个表,甲表每天快一又五分之四秒,乙表每天慢三又五分之一秒,请部两表相差多少分?"
我解释了两遍,你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发,我仿佛看到你纠着眉头对那串数字发昏,数学已合你恐惧,再也没有比恐惧更恐惧的了。
"这样好了,我们把这题忘掉,我出一题目,听好:甲乙两表,甲快五分钟,乙慢五分钟,假设现在标准时间是十二点,你先画出三个表的时间。"
"画好了,甲表是十二点五分,乙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
"差几分?"
"十分。"
"怎么来的?"
"相加!"
你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原题,却回答我:"我得出五,可是解答是十二分之一……"
"看清楚,问的是分还是秒?"
"分,哈哈哈!把五秒变成分就对了!"
我多么愿意在真分数、假分数吓坏你之前,告诉你数学的目的在训练你的思考过程、解析能力,你可以把习题当作亚森罗苹侦探故事,用小脑袋去抽丝剥茧而掀开谜底,不是偷看解答去倒推演算方式。只有源于丰富想象与清晰的理发思考的原创力才能检验别人提供的解答。我们因追求真理而壮大,不是变成华服的侏儒,舔食解答。
我要离开绿色小村庄,去广袤的世界寻找属于我的锄头。多黄的稻浪在夏日对我挥手,我把村庄的名字刻在小鹿的额头,挂着身世的护身符走了。
阡陌是我的血脉,井水的清澈就是眸子的颜色。野姜花与红砖瓦,这回不带了。我的身上只有平原赏赐的,成熟的稻谷的肤色。
4
两年后,当你小学毕业,你会变成一个小留学生。你的父母已在美投资置产,也迫切盯紧你的英文班。毕竟,把人中之龙留在贪婪的黑岛,意味着为人父母的不负责任。每年暑假,你的妈妈带你畅游美国,提早适应你未来的国度。你的电话已能使用流利的问候语,欢唱十个印第安小男孩的童谣。
有一个世界,你不会来做客了。虽然,鸽子树倒于邋遢城市,健壮小鹿逃到别人的国度;可是你要相信,你的阿米姊姊永远看顾自已的绿毯子及两个好朋友的纸黏土。孤寂总是伴随着爱,也壮大了爱。
我仍然期望有一天,当你在异国的雪夜,拥着棕花毛毯入睡,忽然梦见秘密的小鹿而惊醒时,请你在小鹿额头贴一张邮票,当作航空包裹寄给我。
只有鹿回头的时候,我的鸽子树才会飞。
《解发夫妻》
你和他
原是滴水粒米的寻常夫妻
车水马龙里守一份从容
燃香灯黄前悲天喜生的修持
梵世夫妻的菩提也
  挡不住浊世的汹涌
谁能想象你解发的刹那
胸口逝水般的滔滔
手边握他相赠的念珠
念念相忘或念念不忘
你只管在佛前欢喜华严
他只管再灯下清淡自居
解了发的情缘
结了愿的生生世世
等你来渡他一生
其实他已再你生侧扶你一世 
街角,一个男人手中握着多买的
 半斤菱角
寺外,一个女人手中一叶赤红菩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花 色
  婚宴上,喜幢高悬,贺联四壁,在灯光中交相辉映着,如一群司礼的士。宴席已经开着,酒色即春色,一饮便能得意。孩童们不管这些,溜下座椅要跑,被妈妈一把拉住:“别走,待会儿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镜柜前,美容师正在为她换一款发型:一把快梳,不消多久便绾起盘髻;她坐着不动,却帮着递发夹子给美容师,一支支发夹子将她的发丝吃得紧紧地,好似五伦纲常:那些夫妇、父子、兄弟、朋友、翁姑、伯叔、妯娌……“多夹几根,才不容易掉。”美容师自顾自说。一株缎花带露很技巧地掩了发夹的痕迹,再刷下半边云鬓乱,她凝视着镜中那个丽人及那一头锦簇,多么富贵荣华。
  她与他认识五年了,早已是寻常面目,恐怕她认识他的那一日,也是彼此不惊的。那时候,一行人去南游,泛涨、走崖,夜宿野店,她独自躺在一处高台上看星,天空如一盘棋局,她正在为自己解围。忽然有个人说话:
  “观星还不如观心。”
  她竖起身来看,隔着山丘,有个男子朝她站着,恐怕也是个想找个僻静之处观星的人。月光如纱,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孔,心里猜他是这行人中的某某,也不求证,又躺下来,星子棋局都乱了,而他那句话,倒也是棋步。
  这么多年来,她每每拿这句话覆额,倒也解去不少难题,惟独解不去他对她婚约的要求;她的父母早逝,倒不碍她,唯他家中父母都老迈了,尤其做母亲的身体欠安,盼着唯一的儿子成家,以了她的心里的牵挂。他实在也难为,只有向她求援:“成全她老人家,我们的日子还长。”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进来。今日的他英俊挺拔,一改平日常穿的唐衫、黑裤,着实让她不敢认。他扶着她站着,也只感看镜中的她,想来彼此的心情都很忐忑。
  尤其,婚姻是一件众人之事,吉日良辰都算得准准的,礼服、西装也都裁得隆重,容不得有一丝的闲隙让他们说些体己话。
  “还好吗?”他问。
  “嗯!就是发夹夹得太紧,有点绷……”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男傧相探进来说:“该出去了。”
  一阵衣裙窸窣、镁光闪亮之后,司仪对着宴席中的宾客报词:“新郎新娘向各位来宾敬酒!”
身 受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她白天在幼稚园工作,傍晚回家烧饭洗衣;他的工作地点稍远,时常早出晚归,偶尔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进家门,就闻得到家的香,电锅里总温着饭、菜、或粥品,偶尔一张短短的留字,好象她一直不寐的待着。他吃饱了,兀自收拾清理,才进了房,为了不吵醒她,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从口袋里掏出街头买来的小东西,轻轻握到她的手里。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发现手边多了一枚陶鱼别针,惊讶极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边,睡得鬓发皆乱,不知天地的模样,她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发,灵机一动,也要装做不知情。唤他起来梳洗之后,两人一道出门,逢着星期日,他陪她买菜。天气未定,但是阳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树叶被照得油亮优良的,有点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鱼别针上,鱼鳞都水湿水湿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惊奇地说:
  “你什么时候买的新别针?”
  她想笑,故意抿着嘴:“老情人送的。”
  “嗯!颇有眼光的,”他点点头:“你有机会也该送他礼物,表示礼貌礼貌!”
  两人相视而笑,廓然忘贫。
  菜市才刚开始,他看时间好还早,顺道逛了一圈。菜色正一箩一箩的列在路边,青红皂白都光鲜;水果的香都也舞出来了,哈密瓜是笑眯眯的甜,番石榴的涩是惨绿少年、橘子是永远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气的……但这些都比不上推车里小山似的菱角,冒着水蒸蒸的炊烟,那贩子熟练的抄刀拨开紫皮,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过路的人耸了耸,贩子说:“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
  他买了半斤,塑胶袋马上雾起来,两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来,好似行人。
  “想吃什么菜?”她问。
  “随便。”他说。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称了半斤青菜、挑了一个甘蓝,又切了两块白豆腐,配烤麸、胡箩卜、笋片、木耳……等,回头跟他说:“昨晚去寺里听经,师父教我做‘十八罗汉’,做给你尝尝。”
  他露了一个受宠的表情,随手帮她拎菜。家里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触了网得等她来解围;有时只是要找一样东西,问她,她随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仿佛胸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布局定势。和她同住一个屋檐,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换吃‘释迦’好吗?”她问,问中有答。
  “你一向都买橘子,怎么想换?”他说,其实是要听她的缘由,她自有她的道理,这点他十分了然。
  “橘子容易吃,剥皮撒网就是了,吃不出什么变化。释迦不同,难就难在时机成熟。先回去得先温着,温输的释迦,皮软肉白子黑,甜的沁人;温的不够,吃起来满嘴的涩,都糟蹋了。而且妈妈爱吃甜的,橘子酸。”
  他点点头,问:“妈妈的鱼还没买。”
  她也知道,往鱼铺走去,走得一路无语。他与她早已茹素,两人都不嗜荤腥。自从皈依为佛门子弟之后,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进,经座、法会、参访都积极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与她同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他却自叹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说:“将来是你渡我的!”她婉转一笑:“还得要你护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华喧嚣的城垛里,他们自有一方净居;于车水马龙的乱流里他们仍然安步当车。她每每有着独到的从容,忽然在人潮起动的街头上,附耳对他说:“跟你一起过日子,真好。”
  鱼铺里,鲢、鳕、鳗……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觉到她的难言之隐,杀生犯戒,是笃信佛法者最不愿意做之事;寻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间的花叶蔬果菽麦都摘撷不完了,何必动刀见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与家中父母说解甚久,仍不能改他们嗜荤的习惯。她一直费心的学做素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开肚皮埋头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荤,可是,婆婆一举箸便问:“今天没买鱼啊?”问得她哑口无言,直至更深夜还在辗转反侧,她也只敢悄悄问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侧身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六祖惠能当初也吃肉边菜。”她才稍稍释然,唯独上市场买鱼买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总是尽量陪她,倒有点同减惠命的决心。肉摊鱼铺之路,虽是穷途,她倒是不减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蓝子晃了两晃,交给他,说:“六祖,今天换你买鱼。”
  熙攘的人群都听见了。
  观 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的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后,来寺里用毕流水席,也帮忙法合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他直起身问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么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说。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中品呢?”他问。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标准的‘爱别离’,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的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要心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间,她以奔马行空,一一为杂遝诸事覆额,回过神来对他说:“永结无情游。”
  木鱼“托”的一点诸男欢女怨篇章已被句读;恩怨爱恶的日子虽然历历分明,好歹终有个句点。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罢,雨水润的时候才翠绿起来,天晴的时候,也仅是一块浮尘而已,谁也不要管谁。人之用情,若能似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当止,倒也是个解铃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颜欢悦起来,颦笑之间,云天都动。
  “自然是名实俱副了。”他接了个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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