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简媜文集

_3 简媜(当代)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着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玉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化成来世的福田。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啰,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嘎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合上吧!不能捡。”工人们说。
  我按着葬礼,牵裳跪着,工人铲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内,当他们合上棺,我用力一拨,沙石坠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亲手葬你,父亲。远游去吧!你二十四岁的女儿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静起来,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烟,就插在燃过的香炷上。烟升如春蚕吐死,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
  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后记:死真的只是天地间的一次远游吗?紧闭的眼,冰凉的手,耷拉成“八”字的眉头。那是怎样孤单而荒凉的远游?漆黑的夜,无尽的路,一个人飘飘荡荡地走。就这样告别了吧,连行囊也来不及整理,至亲的人,也吝啬得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远去了吧,连回程的时间也不肯讲,此行的方向,也拒绝透露。无论如何,请你满饮我在月光下为你斟的这杯新醅的酒。此去是春、是夏、是秋、是冬,是风、是雪、是雨、是雾,是东、是南、是西、是北,是昼、是夜、是晨、是暮,全仗它为你暖身、驱寒、认路、分担人世间久积的辛酸。
  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迹,好让我来寻你时,不会走岔。
《肉欲厨房》(文/简媜)
  关于厨房,我们应该有一种雅量接受它是一间屋子里最煽情且充满 肉欲的地方。
  我固执地认为,卧室的色调应该趋近透亮的蓝天冰河,或是大雪乍 停,从远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个陌生客的感觉。我想,搬进 棺材硬铺之前,我们最好在弹簧软铺上学习一人份的安静,并且研究一 种姿势,避免把孤独睡绉。
  而厨房,请允评我放肄地说,那才是活着的世界,活得气气派派的 !
  我已经秘密记录自己的厨房与食谱一段时间了,等同于畏惧青春流 逝的人以写真集保留其年轻形貌,我的厨房笔记即是肉体对话录。让我 们开始想象吧,在一间温暖且繁复的厨房里,一个保守女子欢愉地洗涤 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种料理法,只要有 一台双囗瓦斯炉及两个插座,她便能让炒锅、炖锅、烤箱、电子锅…… 组成一支歌舞团。(你一定以她忘了微波炉,不,她讨厌微波炉,彷佛 它是个败德者。)当各种肥美的气味飘浮在这间厨房里:成熟蹄膀的鼾 声、清蒸鳕鱼白皙的胴体、油焖笋娇嫩的呻吟、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唤以 及什锦豆腐羹发出孩童般的窃笑时,她已经准备好各式相衬的餐具与装 饰用的绿菜叶,并且剥好两粒软绵绵的红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 多么像得道高僧啊!她如此赞美剥过皮的柿子。接着,她坐在餐桌前, 细致地品尝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测温,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 受食物滑入体内,沿着食道进入胃所引起的那股电流;她完全熟悉胃部 蠕动的节奏,有时像被微风拂动的一只丝绸小袋,有时特别贪婪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的胃不仅安了磨豆机,而且还带了齿轮。
  是的,这就是我。在酷爱烹调可囗的晚餐后,以一种末代贵族的优 雅独自进餐的生涯里,我的厨房笔记忠实地记录每一种食物与我的超友 谊关系。包括最家常的新竹米粉如何让我一面擒着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 半锅米粉,好似遇到烈火情人;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 睡不着时,独自进厨房,拉出砧板菜刀,从墙角篓子内摸出老姜,狠狠 一拍──像替寒窑里的王宝钏拍死薄情郎,煮一壶黑糖姜汤,灯下,嘘 嘘地喝出一身汗及泪花。那种暖和是农村时代的,彷佛老朋友坐牛车来 看你。笔记中,也不难发现改良品种,譬如「四神汤」如何变成只有芡 实、淮山,后来又如何专攻很难买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让我的身体宛如 触电的过程。
  当我年老时那必定在某温泉区的养老院,肉体质感与肉欲芬芳早已 消褪,我宛如一片新东阳辣味牛肉干,端庄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我但 愿还有气力擒着放大镜慢慢阅读厨房笔记,每日读一道菜,我会抚着自 己的胃像抚摸宠物的头一样,邀请它与我一起回忆那些秘密的欢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终止于对蹄膀的回忆,不管届时母亲与姑妈的亡魂 如何瞪视,我坚持用一瓶高粱炖它,炒一把大蒜大辣,并且发狂地散布 整株新鲜芫荽与骄傲的肉桂叶,犹似,我那毫无章法且不愿被宰割的人 生。
《红纽扣》 [作者:简媜]  
她收集红纽扣有一段时间了,原来有一个,后来给人一个,恰好。
  姐夫从马尼拉出差回来,送她贝壳做的六角形珠宝盒,挺小巧的,白色贝面闪着粉红色泽,象害羞的小姑娘脸蛋儿。起先,没打算搁什么,在电脑排版公司工作成天敲敲打打的,不方便穿金戴银,个性里也不爱首饰,除了姐姐打一只乾坤戒贺她满三十,再没别的了。有些东西搁在身边,耗时间而已。
  姐姐说:“你啊,一点打算没有,晃啊晃的,上班,吃便当,下班,也不会交男朋友。”她不笑也不愠,提着便当挤公车。交谁?成天打别人的故事,硕士论文,况且,还不见得敲全本呢。她觉得日子挺顺的嘛,姐姐干吗揉皱它。
  姐夫拐她。说什么今晚吃馆子,你姐带孩子直接去。到了饭馆,姐没来,忽然一个男的坐过来。姐夫忙着介绍,这我小姨子,这我同事小沈,这家菜挺精致的啊。
  穿红T恤的小沈接她下班,共进晚餐,吃饭时问:“今天做些什么?”“打字。”电影散场时又问:“今天做什么?”“打字。”她想他是不是有健忘症?
  几天后,小沈说:“我想送你礼物。喜欢什么?”她想起以前打过一本小说,男主角要甩女朋友前都回送礼物,小沈一定看过那本畅销书。
  她说:“纽扣,就你衣服上的红纽扣。”小沈扯给她。
  她把红纽扣放进贝壳珠宝盒,尘埃落定了。有时取出来擦一擦,含在嘴里玩,好象含一颗热烘烘的心。
  有一天,姐姐说:“你姐夫的衬衫掉了个扣子,你有没有红纽扣?”
  她把扣子给了姐姐,觉得缝在姐夫身上,满好的。
《落葵》
文/简贞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的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胶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一 只 等 人 的 猴 子》
坐在对街咖啡店看“国父纪念馆”这栋建筑物,真象拿破仑戴的帽子,广场上的游客拳师头虱。
 虽然此刻这顶大礼帽四周架起钢架,一群缝纫工企图恢复往日的光荣,可我不如他们乐观,似乎任何水泥平原上窜出来的建筑铜体都引不起我的快乐想象,也许是酷热的暑气令我恍惚,也许是潜意识早已抗拒现代都会制造出来的,那些带着强制意图的神话性建筑,它们被潜伏在每一条街道及拐角,猎犬般对每一个路人狂吠,直到无辜的小百姓成为信徒。
 大部分时间,我驯服地成为信徒甲、群众乙,或市民丁。但某些时刻,我依然固执地躲在多肉植物叶里,说着仙人掌语言,象猴子般对敌人丢掷香蕉。来对抗城市的一切。我善于用想象揶揄,朝它们吐舌头,却不知不觉,成为一只剔了半边毛的都市猴子。当我舔理所剩不多的尊贵兽毛时,竟发觉蓝舌头也分岔了。 
广场上的头虱们,节庆一般,放起多彩多姿的风筝,对已经失去蓝色操守的天空,人们的放筝行为,在我看来分外难堪,如果,人仍然保留了原民时代对大自然的信任。爱慕及种种舐犊行为,我愿意视放筝是一种远古拾起与众神交谈的遗迹,然而庞大的现代建筑取代了大自然权威,人对已经失势王朝的眷爱,除了增添悲哀,又能挽回什么?
 礼帽将恢复华丽的色彩,而人们仍然象头虱一样,放着风筝。我桌上的咖啡已经续过杯了,也很明白等待的人不可能来。我与他都没有错,这个约会的时间地点原不在着家咖啡馆。早上,当我提早赶到约会地点,那家馆子挂出“整修内部,暂停营业”的牌告,我既不愿意枯站街头等人也不肯在精神上做一个失约的人,遂走进这家咖啡馆,心想如果他也发现国父纪念馆象一定拿破仑帽,不难发现我正隔着落地玻璃窗朝这个城市吐舌头。
 令我哀伤的是,所有经过窗前的人除了抛来比看一只剥香蕉的猴子稍微温和的眼光之外,不能沿着我的光柱欣赏大礼帽,以及那群快乐的头虱,我有点孤单了。
 在戒备森严的水泥叶林里,象我这样失去半边兽毛的猴子,或许应该戒掉丢掷香蕉的坏习惯。我是否该慎重考虑剔去剩余的毛发,向多肉植物告别;然后时间回到今天早上,我乖乖站在“暂停营业”的牌告下等人,象我们常常看到的负责任的市民。
——《梦游书》
《空篮子》
简媜
她老是梦到丢东西。
确实地说,不是现实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在梦里遗失,是当夜梦里刚拥有的却立即在意外情节中丢了。
“见鬼!”她一面煮早餐咖啡一面嘀咕,甚至突然跑进盥洗室对镜中的自己说:“你干脆把我丢掉算了,我会感激你。”口气像对情人抱怨。
又来了,昨晚。梦见自己提一只很大的藤编篮子,藤的色泽非常雪亮。装的全是发光的宝石别针,有一支长得很象勋章菊,其他的因参差交叠无法辨识形貌。看来都是她的收藏,满满一篮。
她似乎在赶路,赶火车或轮船,仿佛要到遥远地方。她着急地提着篮子从人群中逆向穿过,由于只有她往反方向走,篮里的别针被某名陌生女人碰掉了几个。她弯腰捡,赫然发现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别针,不知谁的。她精确地捡起自己的,虽然混杂其中,亦能辨认自己的别针异于其他。正要走,忽然蹿出一名女人拦着她,责备她侵占。此时,刚才碰她篮子的陌生女人亦堵过来,邪邪地笑着。她同时明白两件事:铺在路上的别针是那名女人的,而邪笑的女人碰她的篮子是一桩阴谋。
她看了看脚下大大小小的别针,都是粗糙玩意儿。她向她解释:“我的别针跟你的不一样。”她们二人反问:“如何证明那是你的?”
她在梦中被问倒,怎么去证明原本不需证明的?她明知道两名女人恶意刁难,可是,虽然无法以强有力的证据道破它们的恶意,而对方可以严辞相逼,诘问她的清白。
梦中,她高高举起提蓝,像泼水一样,别针悉数掉到地上。她诡异地笑着:“那!都是你的了!”
她提着空篮子,消失在梦中。
《夏之绝句》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去关心蝉声。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卷声音!多惊讶!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砂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地,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近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乡,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拉拉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势,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已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几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象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或吊带褶群,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出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书上有蝉。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抓到了!抓到了!”有人在树上喊。下面有人赶快打开火柴盒把蝉关进去。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蝉、天牛、金龟子。有的用蝉换条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打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看一个小缝去瞄几眼。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盆”,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了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了一口,他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音乐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司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压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有时候我们也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著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讲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四最佳的音响设备。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幽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见,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段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惆、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雪夜,无尽的阅读》
简媜
1
我应该如何阅读一个旅人的故事才不会惊动早晨的阳光?
春天已经破冻了,当我这么想时,仿佛看到无边际的透明冰河上,一名瘦女子悠闲地散步,在她的步履起落之间,冰层脆声而裂,露出水,晃动云影天光。这样的想象当然超脱现实,但惟有如此才能形容今天早晨当我睁眼,看见玻璃窗被阳光髹成亮银色时的喜悦。好象人躺在巨大的时间转盘上,沿着刻度慢慢地转动,终于从冷东移至春分。被亮光穿透的感觉使我产生轻微的幸福感,小型齿动物轻咬的那;尤其空气中有一股干燥的香气,接近刚成熟的柳橙掉在新鲜的草地上的气味。我因此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因季节更移而有了新的身份与面目,甚至兀自揣想,如果仔细找,说不定可以从棉被底下拖出自己昨晚蝉蜕的淡灰色皮膜。换了个人的感觉着实美妙,虽然过去两天,认床的老毛病使我连睡在自己的新床上都会神经质地失眠起来。
是的,从起床到发现那篇旅人故事之前,我都在阅读阳光。
一天之中,人的情绪起伏是无法掌控的,就像测不准原理所揭示,永远有看不见的孽贼藏在欢愉时光的毛细孔内,司机发动偷袭,将你从峰顶推入谷底。如果,不是贪恋灿烂的阳光,我不会取消约会待在家里做点事,如果不待在家里,我当然不会上书房整理开箱上架但尚未归类的四五千本书,要不是得在书房耗很久,我就不会超量地煮上一杯咖啡端上来喝。如果不把咖啡壶放在柜子上,当然不会失手打翻。接下来的连锁反应若以慢动作重播是这样的: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壶自高处坠下,我本能地伸手承接,就在触地刹那,玻璃迸裂,碎片划过我的手指,咖啡飞溅到我的衣服、一摞书、米色新沙发,然后像鼠疫一样滑过地板濡湿一爹乱七八糟的文件。同时,我看见指头流血了。
我很好奇别人碰到这种意外时的反应,“该死”、“笨蛋”或咬牙切齿咒了声“干”,而我的反应上不了台面,居然发出卡通式的“欧—哦”并且急慌慌地摘下眼镜。我一面清理碎片一面骂自己“低能”,很奇怪,这一骂反而把气概逼出来,既然事情发生了,管它去死那就发生吧!手指还在流血,我恣意抹在浅蓝棉T恤上,咖啡渍加上血印形成诡异的华丽,如鬼裂的焦土高原忽然窜放红火鹤,飞向蓝天。我为这种离谱的念头感到好笑,干脆脱下T恤当抹布,试檫那叠湿答答的文件,并且决定待会儿就把新沙咖啡壶那出来再煮它一壶满满的咖啡端上来放在柜子上看事情会不会重演?我把文件、档案铺在楼梯上,让穿透半面玻璃墙面的阳光烘干它们,于是,那只被黑蟑螂啃得成体统的牛皮纸袋与我面对了,袋上用签字笔写这粗黑大字:“未完成稿,暂存,一九八九。”
没错是我的笔迹,但怎么也想不起七年前把没写完的文章装入牛皮纸的事。这完全违反我的习惯,稿子没写完,表示失去热情,当然丢如垃圾桶干吗费事保存?我是不是该怀疑自己提早得了阿兹海腔症,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这只牛皮纸袋像被别人栽赃般俞看俞糊涂?当然字迹是我的,那错不了。
我抽出里头的手稿,约莫三四十页,一股霉湿的气味冲入鼻孔,没写完的稿子像未瞑目的人,在时间的岸边磨磨蹭蹭,等着有人听他说罢遗言,才肯含笑离席。我神经质地捏着手稿一角用力抖松,赶蠹鱼;忽然一张纸片飘了下来,捡起一看,头没脑地写着:
“或者,就这么坐在树下喝茶,看一阵野风吹过,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滚到我是脚下。
或者,我就捡起最弱的那粒,举得高高地,跟天说:瞧,我落了这么久,你也不捡起我来!”

   我们对记忆了解多少?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自己与他人之间相互增删、蓄意霸占或秘密窥伺的记忆内容。我相信那是终年叆叇的云梦大泽,看起来像风景明信片般简单明了,当你试图跨越,却发现渺茫无边,而你贫穷得连半截浮木都没有。那么,我们终日在嘴边不断复述、宣扬的那套记忆,可能是基于自我防卫而自动删改、润饰过的,像风和日丽的景致,就算有瑕疵,也是小风小雨。我们躲在里面过日子,假装很幸福,久了,也变成真的。而真正的经验——那些以战栗手法逼迫我们见识生命疮孔的,却被我们赶到意识的最底层、最阴冷的角落去,那而杂树乱草,魑魅们四处漫游、相互斗殴。那些被埋入记忆坟场的经验,或许将永远不再骚扰我们的心灵,痛苦与惊惧就像别人家屋檐下晾晒的腊肉,下大雨没人收,也跟我们无关。
   我坐在楼梯上审视这叠手稿,阳光瘦了下来,但还是亮得很大方。不远处有一两只啼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把空间叫宽了。刚搬来没几天,还抽不出空认识附近环境,只顾安顿室内什物,这些将与我日日厮磨、共织未来的器物若不理出秩序,我是没心思住外逛的。然而,此刻显示得有点荒诞,我居然为一篇未完成稿而跌回住昔,试图钩沉记忆,阅读旧日。要命的是,溯洄的小径仿佛只随着鸟啼而短暂浮现,当我想跃入,路径又消逝天空中。莫名的怅惘令人无处着力,也因此,我入任自己的眼光从玻璃砖墙向外游走,院子边有两棵高大昂扬的木棉树,与生俱来的烈性容不下一点犹豫、怯懦,她混身着火似的颜色,本来就不是为了自怜自艾,面对自己的生命,她也不敢当刺客的。
   正因为如此漫思,我忽生灵感,拿起纸片又看一遍,“~~~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让我联想到眼前悬挂于高枝的木棉花,同样艳丽的颜色,同等粉身碎骨的气势。一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渐渐聚拢起来,在柿子与木棉花、旧日与现在之间,边界消融,意象相互渗透;我吃了一惊,那张纸片像是预言,过去的自己预言现在的自己会特定的情境里发现什么或获得体悟的。纸片上有一抹干血,那是不久前印上的,手指的血已经止了,刚才的小灾难仿佛没发生。我决定煮一壶咖啡,到院子晒太阳。
  一直到天暗下来,我几乎没离开院子,可者应该说,没离开那叠手稿。首页右上角,涂涂抹抹后写下两个字“雪夜~~~”,大概是构想中的题目,打算以“雪夜”做开头的吧。“我觉得有块墨在我雪白无垠的脑中磨开”,文章是这么开始的。

   我觉得有块墨在我雪白无垠的脑中磨开,黑汪汪的一池,来恶意的野猫在里头泡爪子,到处跳逗,那雪白活活地被玷污了。
   半夜了吧,只有一两辆疾驶而过,扰乱秋夜凉爽的气流,复归安静。我大约走了三小时,从东区某家旅馆开始,无目的行走,遇天桥则上,逢地下道则入,哪边绿灯就往那儿走,一切随缘。在城市混迹十年来年,难得像今晚这么放心大胆,完全不理会单身女子走夜路会招致危险。事实上,我虽然看起来像个夜游者,然而心里只有自己,好像这么走着走着,可以走进自己温热的体内,寻觅失落甚久的某样东西或只是放松下来好好地歇息。正因为如此专神,日光灯闪灭的地下道内一名亢奋的暴露狂并没有令我却步,天桥是邀我做爱的穿西装无聊男子也没有使我不悦,我甚至跨过倒卧街角的流浪汉并且让路给几只从坟域奔窜而来的老鼠,就这样走到新旧交杂、死生共处的南区边界。脚酸了,找把椅子坐下来,旁边是一棵倾斜的黄槐,被不远处的路灯照得鬼里鬼气。暗夜阒寂,眼前的黑暗因掺了路灯的幽光而显示出层次感,但一层比一层荒凉,像沉默的冢,新新旧旧躺的都是孤独人;声声虫唧、檫过树叶的风,把寂静拉得天宽地阔,使我倏然晕眩,恍如在海洋沉浮又被掷回陆地旋转。脚是真酸了,隐隐抽痛,凭着这一点知觉,我总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意识仍像孤魂野鬼又荡出去了,时而在海洋,时而在陆地,意识杂,断裂且零碎。蝴蝶跟风私奔。鱼在火炉上写传记。盯着地上的黄槐落花,“从街叶的败叶里/清道夫扫出去了/一张少女的小影”不知怎地,想起卞之琳的诗,一只脚晃啊黄,踢着椅边的杂草。也许我只配幻想死亡的甜蜜。
原来这么走会走到南区。我笑起来,好久没这么笑过,算是暗夜里唯一的肯定句,要是有人恰巧经过,一定以为我疯了;然而,什么叫痴疯?只要我自己不觉得,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笑下去。毕竟别人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好像小学时代试卷上有一道题不会做,闷了大半辈子,今晚终于想明白了,当然值得高兴。否则,我应该哭才对,又不知道从哪里哭起?要不是累倦到一定程度,我不会没头没脑地走三小时只为了得到“会走到哪里”的结论;然而,笑的纹路僵在脸上以至于更换表情,但我真是倦极了,把头埋如双掌,觉得无依无靠,而黑夜是惟一肯拥抱我、拍拍我肩膀的。
那人呢/我相信他已在旅馆了睡得滚瓜烂熟,做着梦。此刻,我坐在荒郊野外的黑夜里回想起他,一股奇异的感触慢慢涌升,仿佛人浮在空中,可以俯瞰他、窥视他,进而把两人乱麻私的事情理出个形状,这是过去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想,过去太耽溺在两人构筑的井里,虽然现实上分隔南北,自己的神魂却与他同占一个时间、空间,从来不想跳出深井,探头审视井内的景致。我并非不明白耽溺的危险,但放纵自己规避,并且几近狂暴地说服自己继续这个实验,证明圣洁的爱情跟体制无关。
对面马路上,散这一顶布帽子,不远处还有一只鞋,是男人的。隔一段距离看着被丢弃的帽子与鞋,仿佛看懂了流离世间种种不得已的事。这段路常出车祸,那些东西说不定是某位出事者遗下的;那么事后,他的亲人挚友到现场来也只能找到一帽一鞋而已。人呢?如果人走了 ,他最亲的人如何透过遗物重塑完整的他?我想世间的缱绻事情,是不是到最后也只能得到衣冠冢而已?无所谓不朽的誓言,无所谓完整的爱,无所谓三世一生。
一辆巡警车经过,顶灯像旋转的红花,没看见坐在路边的我。索性把鞋脱了,我盘腿坐在椅子上,如僧。秋夜的凉法想陌生人的搭讪,我觉得有个鬼搭在我背后,害羞地,想找人聊聊天。呼吸着秋夜清新的空气,谛听远远近近的天籁,我想,人也是可以走到跟神、人、鬼都无冤无仇的地步的。
现在,隔着距离,我可以阅读他的猛
一个中年男子的梦能跑多远?以前,我以为再怎么天高地厚,爱可以让人背上長出結实的翅膀,飞到无人能够追辑的国度,在山颠水湄砌筑两人的石屋。我靠着等这一天而撑下来,不断在等待中反刍內心世界的亮光——从幻想中一幢用坚固岩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来的。渐渐,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只剩做梦的欲望,丧失践梦的能力;一个中年男子就像厚海棉裁製的鸟,在池塘內泡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嘴巴说要御风而行,无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举步还涎着泥巴浆,注定是拖泥带水的。我到現在才愿意承认,这么多年来等着他风干,一起乘风遨遊,是平白无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实则,沒有人承诺我,是我对他的爱过量了,超过现实所能负荷的,以至于不得不造梦来储放;梦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诺,让梦得以穿透时间阻力继续往前绵延。现在,我看清这一点,更加哑口无言。
而此刻,在旅馆酣眠的他,如果有梦,也许只是梦回南部的家吧!我闭眼仿佛侵入他的梦境,站在他背后看着:宽敞的客厅、意大利蓝皮沙发、装饰用壁炉上挂一帧年轻时代参加摄影比赛获得冠军名为《端流》的作品,他对我描述过的——以前,我老喜欢叫他描述室内的摆设,尤其在做爱之后,我腻在他身上半清醒半虚脱地要他从大门说起,带我走一遍;空间、位置、光线、色彩、气味、声音......我记得很仔细,连哪里最后会长尘灰都知道,要随时修订实况,包括下茶几上一只花瓶打破之后换上一盏灯。在肉体极尽奔腾、神游梦幻之际,我随着他的声音“回家”脱离那张孽生病菌、无数尘世男女在上面分泌液体馆床,回到“我们”的家,一起在松木双人床入梦。是的,上楼左转第一道门就是卧室。
卧室门口墙上,挂一盏少女双手捧月似的灯,圆形灯罩流出黄黄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现在,我看着他进卧室。长期婚姻使人长出新本能,一个酩酊的男人闭着眼睛也能摸进卧室,姿势无误地挨着妻子躺下。他说过他缺乏安全感,那个家固然有种种瑕疵,但置身其中没有困惑不必狐疑自己是谁,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妻子的习惯、儿女的个性,虽然每天有不可预测的争执,但彼此交缠的根须已扎满尚未到来的时间。而我是什么?我是他一两个月北上出差时固定会晤的旅馆情人,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访客罢了。当我无数次尾随他的声音,自以为像希腊神话中,善弹七弦琴的奥费斯以撼动鬼神的音乐自冥府带回他的爱妻般,我尾随他的声音脱离狼狈且焦躁的现实,回到绿树浓荫的花园。现在我弄懂了,他不厌其烦地描述自己的家,并非为了在无限自由的精神曾面携我返家、视我为妻,只是只是一个创业有成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中年男子,在激越的官能活动后为了处置愧疚,乖乖地躺回妻子的身边而已。
夜凉了,仿佛百足蜈蚣在我脖子上散步不。我仓皇地从他的梦境推出,不能承受自己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依附在他的生活上,像一个躲在后面的乞丐,捡拾别人家厨房抛出的剩菜残羹,还沾沾自喜今日的菜色比昨日丰盛。我在这一刻被自己击溃,男人可以不懂我的心,不懂我何等企盼完整的爱,但我怎么可以蓄意自己吞咽破碎的爱是何等割喉,转而依照他所剩无几的生活空间,活生生削砍自己对的梦想,以便能够塞入他的生活。小腿的抽痛延伸到心脏来,隐隐绞着,我不禁放声吼啸,像暗夜里遗失幼雏的母兽,我遗失了尊严,在爱的圣坛原应被供奉起来的尊严。
而如今,少女老了,少女老了。
4
一口气读到这儿,的确不是一篇让人愉悦的文章。尤其,潜入一个女人的意识流域以侦测其心路转折,本来就不容易写得好,我猜当年一定写得很辛苦,手稿上涂改的痕迹不满每一页。
还是没有想起怎么会写它?一九八九,念了两遍,像闷在鼻孔了发痒但打不出的喷嚏。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咖啡冷了,大约已到了午餐时刻,肚子有点饿,但没什么食欲,不吃也是可以的。倒是阳光烈了些,把我的眼睛扎得不太舒服,干脆把躺椅挪到廊下,今天的太阳看样子可以把八辈子的恩怨情仇晒干似地。打电话叫了外送比萨,还是吃点东西尽人事吧。其实,比较想吃意大利肉酱面,还有蘑菇汤,当然,在来杯热咖啡就更完美了。挂了电话才这么觉得。
   “那就给我意大利酱肉面,蘑菇汤,加一杯卡布奇诺!”突然,这句话浮出脑海,“吧嗒”一声扣上刚才想吃的意大利肉酱面的念头,使得原本即将飘走的意念有了重量,具备不寻常的熟稔。我怔了几秒钟,那种感觉像碰到一个曾经很熟的人,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又相当自信没有忘记,只不过不知把那该死的三个字脑袋哪个该死的角落,以至于陷入短暂的痴呆状态。接着,一些零碎、模糊的视觉印象渐次显影,伴随着瓷盘钢叉相碰的哐啷声、嗡嗡然人语、热腾腾的食物气味、咖啡香,以及轰炸敌营般的磨豆机的巨响。
   是个餐厅,我想起来了。那天的情形立刻像沉在海底的陶罐被打捞起来:我到市区办事,路过那儿,干脆进去吃中餐。是个兼卖商业简餐的咖啡连锁店,里头坐满上班族。一个胖墩墩的女待把我塞到最角落最见不得人的位置,急猴猴问我吃什么?我要求换到另一张空着的四人桌,她说对不起哦没办法,我们中午生意很好;果然,她的话才说完,另一个女待带着四位饿鬼似的上班族填满那张空桌。我心里不太舒服,但生性懒散、怯懦又使我不愿另觅餐厅,所以连menu都没看,我怪腔怪调地说:“那就给我意大利肉酱面,蘑菇汤,加一杯卡布奇诺!”心里嘀咕:这种店有什么好吃的?生意好成这样,台北的上班族真是没地方混了!
   就在我用叉子很完美地把面条旋成一个小陀螺送进嘴了咀嚼时,一面吃东西一面乱瞟的坏习惯(通常是瞄别人盘子里的食物,怕自己错过什么精彩的)使我很快看到有人推门进来。叮铃铃,玻璃门上的铃铛响着;欢迎光临,恰巧经过的女待说。是个女人,我对穿着摩登的女人会多看几眼。她约莫四十出头,中等高度,身材保持很好。头发齐肩,烫成细卷,定性液喷得恰倒好处。淡妆,长得秀丽而含威,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固定上美容中心做脸、指压的,皮肤颇具光泽。她穿一件麻纱藕色短袖长西装,配黑色荷叶浪剪裁的丝质短裙,姿态雍容,就这么笔直地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一面品尝肉酱面的香味,一面盯牢在她胸前晃动的一块镶钻翡翠坠子,心里估算那种水幽幽的绿法大概十来万跑不掉时,忽然见她在左前方那桌停下。接着发生的事情,我非常不愿意再复习一遍。
   那时张双人桌,背对着我坐一位魁梧的男子,四十五岁左右,穿浅棕色水洗丝衬衫,像是上界人士;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小姐,没有看清楚长相,大概三十岁不到。跟所有的客人一样,他们正在用餐。那位端庄高雅的藕色女士走到桌旁,啥话也不说,打开宝特瓶——这时我才看到她拎了一只汽水瓶,以迅雷速度高高举起,朝那位小姐乱泼洒,黄色的液体四处喷落,那两个人被泼得一头一脸,那位小姐尤其湿透。当男人夺下宝特瓶,抓住藕色女人的左手腕时她的那只右手比训练有素的警犬还敏捷,“啪!啪!”左右两声,掴在那位正用餐巾擦拭衣服的小姐脸上。
“你这个妓女,想刨我的底啊!”藕色女人扯开嗓门骂:“休想,我不会离婚!”
我呆住了,嘴里含着的面条顿时像一大绺老鼠尾巴般令人作呕,我随即吐在餐巾上。
男人铁青着脸,潜行将女人拉出门外。所有的眼光像舔血的苍蝇盯着那位年轻小姐,她失了魂般站在那儿,双手机械式搓弄桃红色针织上衣,牛仔裤上一大块湿印子;她底着头,飘逸的长发自肩膀垂下,也是水淋淋地。
是的,她长得很清秀,没有经过什么大风浪的寻常人家女儿;青春仍在她身上闪烁着,所以还可以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钻进爱情的国度宣读自己一字一句珍藏的海誓山盟。当我们逐步走入枯槁年岁,眼睛除了布满世俗血丝已找不到无邪的水波;我们臃肿了,摊在床上大口咀嚼肉体的滋味,讥笑宛如百灵鸟般在高空鸣唱的恋歌;我们也变成精算家,懂得追求情感里的“利润”。
而她不是。也许谈过一两次失败恋爱,但在物欲面前,她绝不是恣意宽衣解带的玩家。像她这样的女子,说不定从校园时代开始便在月夜下秘密地编织情爱世界,她会这么想吧:好比在一棵有风有雨的面包树底下,两个人各骑一匹马,持方天大戟分道奔蹄;以戟画地,驰骋出自己的疆土。分开看各有各的绮丽山川,合并看,明明是完整的两人世界。平日各自砌筑王国,黄昏时高呼,也知道回到大树下厮守;无限宽广,却又窄得没有空隙让奸细藏身。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寻觅,睁着惺忪的眼睛走一躺世间,要找那个可以跟她天宽地阔又同命共体的伴侣。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脚踩入别人的家园。
一名女待过来清理桌面,另一名擒着拖把、嘟着嘴拖地。年轻小姐如梦初醒,提起皮包正要离去。咖啡店的音乐照常播放,众人的眼光像白刀子挑短年轻小姐的衣扣,剥光衣服,恣意强暴、讪笑。就在她往门口走的时候,那位发怒的藕色女士自门外冲进来,又是清脆的两巴掌甩在年轻小姐的脸上,继而对追上来的男士厉声宣告:“你打我,我就打她;你逼我死,我一样要她死!”
这绝不是爱情。爱情里怎么可以有伤害、残破、仇恨、罪恶与污蔑?如果爱情里有这些,寻觅它的人跟翻垃圾箱的饿鼠又有什么差別?
是的,藕色女士的宝特瓶里装的是尿。
比萨送来了。真的后悔想起这些不愉快的浮生俗事,搞得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咬了几口,即塞如冰箱。沏了一壶花果茶,回到廊下时,野风吹乱手稿,有几页飘到木棉树下。
仰首从两棵木棉纠缠不清的枝条间望天,觉得天空是没办法修复的破镜,仍也仍不掉的;你照着,每一片碎面都忠实地显影,却无法拼出完整的你。
记忆也是如此吧。七年前目睹那一出情爱荒谬剧,我想我一定潜入那位年轻女子的意识纤维,跟随她沉浮于那一笔千疮百孔的情债里,浮的时候以为熬出头了,沉的时候如在炼狱。或者,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那位年轻的女子将她的痛苦植入我的脑里;当餐厅的客人以观看免费工地透明秀的亢奋表情睥睨她,而她所付托的男子无法为她解围时,我不忍逃避地承接她当下的羞辱与痛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坐在她附近的我,怎么看都是一副懦弱相的。
存在于她与七年前的我之间的,或许可以称作意念的附身吧。我幻化成她,去她的无助与狼狈,去目睹原本纯洁如早春百合的爱,如何被粗暴的世间力量斩断,弃置与污秽的阴沟内。藕色女士自然是有伤的,可以大锅大铲地炒热她的伤,那男子也说得出一筐一箩的无奈,惟独她只能沉默,无处容身。
正因为心疼她走了艰险的路,七年前的我才会钻入他的运途,与他一起匍伏吧!难怪现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那年夏天以后,关于我自己的生活内容。
离开那家咖啡店后,那位穿桃红色针织衫女子到哪里去了?像通俗剧一样哭泣、割腕、住院吗?还是洗了澡后谁一觉?我知道在浮世荒漠里,有个路过的陌生女子在刹那间对她心生怜惜吗?而这种怜惜,在她那宿命纠葛、俗世课业里,或许不会有人愿意给她。
我猜,当年一定差点在她的意识湍流里灭顶,因为接下来十多页的手稿内容不仅晦涩、错乱,而且低调得简直像临终遗言。不过,这一大段后来用红笔划掉了,显然当时也极度挣扎,不知如何收尾,才会搁笔让它成为“未完成稿”吧!
手稿的最后几页,涂涂改改地,能辨认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5
我逼迫自己回想三小时以前的事。在这样孤寂的夜,如果生命要继续,就必须把自己弄痛、弄麻了,才有气力往下走。
三小时以前,我从旅馆出来时,他刚睡着。我站在床前看他,那张脸曾经是我唯一的风景;然而刹那间,我的体内仿佛充满浮冰,被遥远的冰河召唤着以至于颤动起来,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不是他,走吧,不是他!
如果能够拨回时间,我情愿回到三小时以前替他消掉那几句话。人,能自欺下去也是一桩小幸福,怕就怕走了泰半的路却被拆穿,回不了头,也没力气走下去。
我原以为我与他可以在无人叨扰的精神世界了偕老,纯粹且静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彼此的一生编织起来。我以为我已经完完整整地占据他的心、盈满他的记忆,如同他完完整整地盘绕在我的白昼与黑夜。只有如此,我才有方寸之地容身,站得稳稳地,继续跟现实战斗,无视周遭的嘲讽。
然而,三个小时以前,他在我面前打开记忆锦筐。我从他缓缓叙述、语调忧伤的声音中,仿佛看见这只锦筐一直埋在瀑布湍流下的深渊,用水草捆着、石头压着;而他无数次潜入渊底,摩挲它、审视它、深情地追忆往日年华。他看着我,实则,通过我望向遥远的过去;他只是借着我的体形——一个女人的体形作支撑,让锁在记忆锦筐的另一段恋情,另一名女子显影。像善乐的奥费斯坐在旷野,对着任何一个路人或任何一棵枯树弹奏七弦琴,吟唱他历尽艰辛自冥府带回亡妻,却在即将不如阳世时违反了与冥王的约定,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以至于永远失去妻子的悔恨。失妻的奥费斯沉浸在自己的情涛内,路过的妇女只是路过的妇女,枯也只是枯树,任凭他盯着它们百千遍,也是不相干的存在。
我才明白,现实里,那个时有争端的家是他泊靠的港;形而上,那只锦筐才是他藏身的秘所。我是什么?我是路过的妇人,是一棵无花无果的瘦树。
“你......你想她吗?”我存心这么问,也到了听真心话的时候。
“是。她是个让人难忘的女人,我永远没办法忘记她......”
此刻,如果他有梦中梦,是梦回南部的家躺在妻子的身旁而后安心地梦见难忘的情人吧!被抛弃在梦之外,我把自己拎到这荒郊野外来,觉得心被极地的冰岩封住了,仿佛有块墨在我的脑中磨开,黑汪汪的一池,浸污了我曾经信仰的雪白......
6
“未完”,文稿的最后一页标示着。
阅读这样的旧稿,真像死了几十年后,魂魄飘回葬岗,给自己的枯骨残骸做考古研究,时间不对,心境也不对,然而既然发现它,又不能假装没有这回事,“未完”的意思就是不管好坏,等你给它一个结论。
我想最擅长抽丝剥茧的人也没办法给人生一个结论吧!遇合之人、离散之事,同时是因也同时是果;人在其间走走停停,做个认真的旅行者罢了。把此地收获的好种子携至彼地播植,再吧彼地的好阳光剪几尺带在身边,要是走到天昏地暗的城镇,把那亮光舍了出去,如此而已。
当然文章还是得收尾的。阳光被黄昏收走了,我信步走到木棉树下,拾几朵完好的花打算放在陶盘里欣赏,顺便推敲文章的收法。
也许,这篇未完成稿定为《雪夜日出》,今晚就潜回七年前,带回那名在浮世红尘里寻觅完整的爱的年轻女子,及搁浅在她的意识流域内的我自己。
结尾就这么写吧:
“我知道穿过这座坟茔山峦就能看见回家的路,闪闪烁烁的不管是春天的草萤还是冥域鬼眼,至少回家之路不是漆黑。我也知道冰雪已在我体内积累,封锁原本百合盛放的原野,囚禁了季节。
我知道离日出的时间还很遥远,但这世间总有一次日出是为我而跃升的吧,为了不愿错过,这雪夜再怎么冷,我也必须现在就起程。”
《在密室看海》
姐妹
同时诞生的人,能同时看懂一副风景吗?
暮春与初夏接驳之夜,时间如空中爬行的蜗牛,沉寂、迟缓,兀自流淌透明涎液,她抱膝坐在床上,,头搭着膝盖,像洪荒时代遗留下的一方顽石,抗拒被风雨粉化以至于显出轻微的焦虑。此刻,她的视线穿过积尘的玻璃窗向外漂泊,首先是一棵枯瘦香树,以自身作为虫蚁盛宴的,在树背后是一堵倒插玻璃片的水泥墙,预防夜贼或蛇。当她学会以意念穿透黑暗冥游远处风景之后,玻璃墙反而有了破碎的美感,她常常刻意在上面逗留,想象参差的玻璃尖划过脚底时,那种带血的痉挛。
墙外几步,废弃场是热闹的,再繁盛的城市总有瘫痪角隅。只要有人抱着电视,模仿先知的口吻指出:“这是畸零者圣地!”那地便着魔似地涌进残败、畸零族裔。废冰箱、驼背沙发、沾血摩托、退潮服饰或结束床第关系的弹簧垫,好象流行病疫,突然那么多人发现生活里充满待弃事物,再也容不下残兵败将。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无数次从风吹草动、继续语声中窃听“丢弃”的意义,轻微或笨重,无法逃过她的听觉。她知道废弃的感觉会繁殖,那块圣地终将构筑残破者的王国。这些时间战场的伤兵在莽莽苍苍的莽草下反刍过往的荣华,分泌不能解体的孤独,此刻,她不必借用感官,即能嗅闻废弃王国飘来的猫骚,听见破败者数算未褪尽的颜色与尚存肢体,在暗夜里喃喃自语。
那时黑海她想,沉浮着记忆之尸。永无止境的浪潮喧腾着,越过忙丛、围墙,直接扑破玻璃窗涌入她的房间,以龙卷式转身卷走这房间,仿佛对着栋大屋而言,她的密室是令人憎恶的肉瘤,多余、丑陋,而浪潮将携带它归返畸零圣地。她无法根除这种臆念,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痛,只是让肢体长满尖牙似的匕首,当自己拥抱自己是听到金属与骨骼的奏鸣。
有人开大门,钥匙丢如铁盘,接着一阵劈啪,所有的灯亮起来。这女人曾经说,开关是屋子的纽扣,只有鬼才害怕裸裎,人住的屋子就得亮,所有的扣子都得剥开。她感到安全,最后一定进这房间开灯,那是她每日反家的仪式。她知道她,跟黑有仇。
“不是答应我开灯吗?”她一面褪耳环,绕过来连桌灯也按了:“乌漆抹黑的,有不是坟墓。”
“去哪里?这么晚。”
“你管。”
她一路剥除配件、衣服,随手松手,动物式的路径记录。服饰是女人的战备,如同化妆品与香水保留巫教时代的猎灵传统,一个穿上猎装、斜背弓箭,以朱膏涂臂伪饰伤口的少女不再是少女,她已捕攫猎人之灵,立即拥有勇猛能量,可以随时蹿入鬼魅森林追猎野猪。她相信这些,服饰唤醒女人体内冬眠状态的潜能,构筑陷阱,营造情境,征服倾向胜于乞怜式的取悦。她的征战理论不需要大衣橱像军医院一样妥善照顾伤兵,衣饰所在之处保留上一场战役的烽火硝烟;瓦斯炉旁一只K金镂花耳环,另一只可能在盥洗室漱口杯内,活在不得已的战场上,骨肉也得分离的。她像极了一天死一回的战士,次日醒来,配齐了项链、发饰、皮带、戒指或巴黎某名牌的神经性香气,又是一个绿油油的自己,活得饱饱地。人需要记忆吗?记忆是所有痛苦的储藏室,她的归类很简单,可抛与不可抛的记忆,然而因为每天死一回,不可抛的也在复印过程中渐次模糊。
等到她走到自己房间,差不多一身光溜了。穿衣镜影出年轻且丰盈的胴体,对女人而言,凝视自己的裸体就像翻阅日记簿一样,看时间这一匹快马如何呼唤山峦、踏地成河,自成一个神秘且灿烂的丛林世界。镜面如雾,在荡然的光影中,她的脸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天塌下来也能活出个形的。从镜面中,加个黑框,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差不多可以当溺毙者的遗照了。
“又有什么事?”她不耐烦了。
“你下班都去哪里?为什么这么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窜起乱火,烈焰围绕心脏似地,回身推她按到床上:“你没有资格管我,你不是妈妈,讲几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过各的行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急就呛,可以咳出一桶鱼似的。她替她捂拍,裸背渗汗夹杂微尘散出女体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后,青草喘出的气味,这香冲入鼻腔使得她的灵魂活络起来,又回到生命现场,扎扎实实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没有迷失与恐慌。她递给她水,低声说:“对不起……以后不问了。”
走出房间,一路将胸衣、窄群、皮带、衬衫、丝袜捡齐,搭在沙发背,这也是每晚的仪式,亲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向墙壁躺成一张弓。壁上挂钟,针脚移动,像两个瘦子偕伴从地狱走向天堂,正巧经过人间。
有人开灯。
“姐……”她爬上她的床,从背后搂她:“我想妈妈……”
“几点了?”
“两点十分。”她的眼光在墙上游荡。这房子潮了,天花板长壁癌,白色粉团悬在那儿像蜂窝,每隔一阵子,姐用扫帚捅它,死也不肯换个房间。
姐喜欢把记忆钉在墙上,机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里剪来的昆虫图,拼拼贴贴裱成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买像框的毛病,好象什么东西框起来就不朽,也真有本事搜罗那么多不同材质、形状殊异的框子。占据半面墙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后好象乱葬岗,大大小小大颇有族繁不及备栽的热闹,其实翻来覆去都是三条人影在时间舞台上分饰各个角色而已。戴红色草帽的妈妈年轻时候,夏日沙滩上妈妈的裸足印,那时妈妈生前时挂的。她在这房间咽了气,最后一句话讲得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这屋子特别潮跟妈妈有关,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头掉泪,死后会回到眷恋之地把泪还回来。姐搬入这房间后,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样,从姐妹俩挤在澡盆内的婴儿照,到一个穿水兵装行军礼、一个穿雷丝边洋装捧玫瑰花的六岁生日照……挂得比相馆还大队人马。这辈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时代的学生证、出社会后的郊游照,她当作宝贝一样把人头剪得齐齐整整的,配上自己的照片,写上日期框在一块儿,这倒不难,双胞胎的好处是时间刻度一样,拿对方年龄就行了。她骂过姐:“有毛病啊!你不觉得无聊吗?”姐瞧着她,眼睛流露无邪的:“怎么会?给妈妈看嘛!”她反驳说,要是妈妈的魂回来,看人不就得了,还需要照片干吗;姐的理由是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妈记得的是我们十八岁的样子,得让妈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两个三十岁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女儿。”
一派胡言,她想,姐不钉别面墙,密密麻麻挂满靠床这面,好象怕这墙跟屋子脱离关系,得用钢钉去刻骨铭心才行。或许,也为了睡梦时不至于飘到陌生地方迷惘。
“妈如果不当妈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她发现姐的领口有一条脱轨的线,凑嘴咬下,拎到姐的手臂上,用手指搓成小疙瘩:“妈好象什么事都能编成故事,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她买两条鱼,一条叫你的名字,一条我的,要我们闭上眼睛从鱼尾巴开始摸,她就说这条是鸟变的,那条是沉下去的船变的之类,我实在讨厌鱼摸起来的感觉,湿湿黏黏的……”
“还没摸到鱼头,你就哭了。”
她把小疙瘩弹至空中,重新搂着姐姐:“是啊,真丢脸。我记得妈说,摸到最后可以摸到鱼的……”
“眼泪。”

妈妈对着大海叫她的名字,是个暗夜,她记得。
连续豪雨,矮墙头的野蕨猖狂起来,那种长法接近挑衅,非把一整排碎玻璃嚼烂,朝天空吐净才甘心。一整天,她坐在窗前素描,笔下的蕨叶像浸过水的羽毛,没有半点野性。黄昏袭来,暗影笼罩着白纸上纠缠不清的线条,笔路怎么牵扯都没有出口,跟她的人生一般乱。
离职半年了,妹妹盯着,才勉强翻报纸圈几个人事广告打打电话,到处都在找人可又不缺人。她想,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圣诞树上的装饰吧,多一个不觉得炫丽,少了也无损节庆的欢腾。多年职场经验不断提醒她“回纹针形人物”的地位,不管包上什么颜色,一枚高挑的S极尽卑躬屈膝之后就成为咬不住什么的回纹针。她记得那件事情,明明用回纹针把重要文件别在一起放主管桌上,丢了一张,终于从桌底下找到那张盖满皮鞋印的文件时,她的主管如一捆骚动的炸药拿起钉书机在她的面前示范如何枪钉几张纸,然后要她重输一份干净的,下班前交。她附上辞呈,用回纹针别在那份被她上下各钉成一排虚线的重要文件上。
一向照准。像她这样的回纹针,在丛林似的办公室生态里到处都是,地上、垃圾桶内不知凡几。慰留与道别餐会显得矫揉造作且浪费时间,何况没有人想到为她做这些。她一向没有什么收拾的,更无需交接,她的职务内容在人力资源管理档案内,下一枚回纹针只要输入部门名称及自己的代号,电脑会告诉她所有的工作内容。她明白,不会有人在宝贵的记忆区里构筑专属巢穴保留她,她像西斜阳光照在刚哭过的流浪汉眼睛针尖般的反光,轻微得没有重量。踏出玻璃帷幕大楼,冷雨天空起了风,过客与风是孪生的,从杳无人烟的驿站到废船麋集的港口,如此一生。
也许,只有妈妈在险浪喧腾的心海里为她们姐妹筑一暖巢,用春季柔软的香草与候鸟落羽编成;她愈活愈贴近妈妈的心,追溯一个女人高高举着巢,独身涉海寻找陆地的艰难。当她与妹妹像只幼雏躺在巢中嗅问草香而酣眠时,她们无法想象一向如灿烂如星月的妈妈,是否在泅游途中被邪恶的水鬼抱住脚踝而兴起海灭的念头。
照片里,戴红草帽的妈妈原本有一双慧黠的眼睛,也许光线关系,却像渔港初雾;草帽太大了,整个人似一朵即将飞扬的酒红波斯菊。她推算拍这张照片时已怀了孕,腹中那位哥哥——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承认他,恐怕也无法预知七年之后因自己猝死导致妈妈第一次离婚,拎一口破皮箱离开粮食?闷农村。印象中,从未看过那顶红草帽。那年代,敢戴红草帽骑迷你脚踏车到镇上看文艺爱情片的女人,在邻里间大约得不到“良家妇女”的封赏。妈妈是那种过山开路,逢水搭桥的人,离家出走那一日——她直觉认为是个蝉嘶夏天,穿过竹树围拱的乡间百路,任阳光在身上洒下碎影的妈妈,脑海里盘算着的,绝不是一顶红草帽或失婚女人的面部表情,她相信擅长编造故事、剥除过期情感的妈妈,一路铿锵抛甩身上的记忆,终于把自己剥成一块面带微笑的冰。
第一次见识妈妈剥除记忆的暴力,大约六岁那年。半夜,她与妹妹被重物击地的声音惊醒。
她们住在高级区,二楼住家,楼下是妈妈开的精品店,服饰兼精致泊来品。在濒海的新兴商镇,没有人比妈妈更懂得疼爱女人的痴情与 绮梦,她在店内巧心布置拍照区,让换上流行服饰的女客免费享有自己的倩影,妈妈疼她们几近纵容,不买光留影也行。背景无非是两棵卿卿我我般的假椰树、蔚蓝海洋布画及一把沙滩躺椅,极简单的热带风情。妈妈移前移后选角度,哄她们回到最喜悦时光找到那朵笑容:神秘的、羞赧的或从未在男人面前流露过的一抹野性。女客买了服饰,又三天两头探问照片洗出来没?总得等照片洗出来才能洗呀,她们急得像孩子一样,嘴巴上有故作从容,天天提菜篮、带孩子聚在店里闲谈,聊久了也不新鲜,干脆热烘烘帮忙招揽生意,各自怂恿姐妹淘前来购买,店内生意好得不像话。妈妈说,再平凡的女人都要人疼,要不然糟蹋了。
那夜,她与妹妹躲在楼梯口,“哚哚”的声音从拍照区传来,没看见跑船回来几天的“爸爸”——她一直到现在仍无法祛除说出这两个字时所引起的海啸似的耳鸣。妹妹胆子大,踩过满地的服饰、倾倒的橱柜站在妈妈的背后喊着。抱着栏杆的她,闻到空气中散着酒臭,从男人口中溢出尸腥的气味;从栏杆缝往下看,她看见那两棵假数被推倒在地,妈妈正用菜刀砍成大段,背部起伏宛如豹奔。妹妹又喊一声,突然天地俱寂,铅矿似的肃静压在妈妈背上,她地轻轻放下刀,慢慢站起拢一拢头发,转身,在昏黄光晕中绽出一朵浅笑,抱起妹妹,用她们熟悉的、浸过蜜汁的小提琴般的声音昵昵地问:“怎么还没睡呢?我的小坏虫!”接着,妈妈仰头凝视她,微光晃漾,那眼神如瀑布中倏然蹿出的流星峡蝶,带着水淋淋的痴迷与诱惑,她被慑住。“嘿,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嘛!”她完全忘记刹那前的惊恐,妈妈仍是那个喜欢跟她们撒娇的妈妈,身上永远撒发让人渴慕的麝香味,引导她们穿越恐惧与流离回到她的怀里。那一夜,妈妈说到海边散散步吧,一只大坏虫跟两只小坏虫。
碎星与弦月,流荡的云,她只记得这些,其余是笼罩着陆地与海洋的无涯幽暗。这地方不陌生,妈妈曾带她们来野餐,假想父亲的船突然从海平面跃出的情景。那台照相机记录了灿亮阳光下,她们姐妹最欢愉的童年岁月,也保留一枚宛如几个女人头共用一具肉身的妈妈的脚印。多年之后,她无数次靠着那张脚印照片回到海滩现场拾掇妈妈的快乐时光,她相信她们三人而言,往后的流涉皆是命运之神对那段时光的诅咒。
那一夜,她听到夜间的海仿佛千万头狮吼,恫吓、蔑视,露出尖齿嘲弄渺小的猎物。妈妈抱着半路上睡的妹妹,一手牵她到往海滩走。她嗫嚅,低声叫——妈妈——好象牵她的是另个不相干的女人,她受不了手被握得太紧,试图挣脱,妈妈却愈走愈急。整座夜海似巨大的磁场,正向四面八方唤回迷走的矿砂,云依然流动,悄然遮住高空的月牙,潮浪亘古不变地翻腾着,不过问人间世事。她现在回想当时使尽全力扯住妈妈并不是基于痛楚而是无法承担恐惧,她才六岁,但足以辨别阳光与暗夜的不同、接收妈妈透过强劲手势传导给她的密码。虽然妈妈常有出人意料的作为,但她相信那晚的海滩之旅跟散步一点也没有关系。
就在她拒绝再往前走的时候,妈妈松了手,放下妹妹,独自朝辽阔的暗海走了几步,浪涛的声音轰然如雷。第一次,她听到妈妈对着海洋喊她的小名:沙沙——沙沙——沙——沙,回来!妈妈是这么喊的。像原野上的大树喊它心爱的叶子,一片榕树叶子跟错了,跟到苹果树那儿去了,所以要借风的声音喊它回来。她站在妈妈背后,拉她的衣角回应着,但掩面啜泣的妈妈竟怕惊动什么似地制止她:“嘘,不要吵!不要吵!”
海风吹拂,薄盐。她开始感知有一头饿坏了的猛狮冲出童话书悄然随着海风扑来,用利抓掰裂她的胸膛,捧出鲜嫩的心脏,吮吸童女之血。她不再感到惊恐,夜使她超越六岁孩子的视界,向上攀升、盘旋、俯瞰,看到成人世界凌乱不堪的景致;她的感官活络起来,攫住那种近乎绝望的黑、捕获令人有晕眩感的海吼,最后,鲜明地记住一个少妇与双胞胎女儿被不知名的力量扔在黑色海滩的处境。她后来隐约明白,接着发生的事是她自己触动宿命关键,遂使一生无法出脱暗海,注定独自仰望永夜的星空。她记得,她搂着刚睡醒的妹妹,粗沙扎疼妹妹的脚,她一面帮她揉,一面凝肃地看着十步之遥跌坐沙滩的失意妇人,明白她刚才呼唤的是一个与她同名的人,那是另一个故事,另一艘跟跟暴风雨有关的沉船。在忽远忽近的距离感中颠踬,使她无法确定自己与眼前那名少妇的关系,事实上她连自己是什么也无法确定了,只是用一个孩子本有的勇气——似乎可以跟一切恶灵对峙的勇气,走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不要怕,有我在!”
第二天,妈妈仍是喜欢穿时髦洋装、爱吃蜜饯的老板娘,只花一个下午就让老主顾们当作礼物带走店里的存货、委托代书出售房地产。半条街的女人随着妈妈的指挥陷入恋恋不舍与祝福的情绪里,有的甚至流下眼泪,但他们一致同意,男人经年在外跑船,不像个家,能下定决心回到陆地团圆是喜事。她们抢着挑选免费礼物,无心追问细节,甚至不曾质疑为什么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最后,庆贺与道谢的声浪使所有的人忘记“告别”原是跟丧礼一样纠缠不清的事。妈妈开开心心地吃她的蜜饯。
在另一个繁华城市,身世有了新版本,渐渐有人知道,这家开幕没多久、生意很好的咖啡厅,老板娘是个寡妇,带着双胞胎女儿到这儿闯活路,丈夫死于船难。
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正确地说,看到爸爸的背影,是在咖啡厅开张后的几个月的事。她和妹妹从隔壁巷的钢琴老师家回来,一路猜拳,输的得背对方十步路。妹妹眼尖,老远看见有个男人从家门出来,往前大踏步而去,妹妹追着喊,他没听见,招辆记程车,消失得干干净净。
家里看不出任何异样,空气中都是妈妈的香气。妹妹很容易满足,哪怕是一个有漏洞的答案。而她觑着妈妈的脸,试图读出蛛丝马迹,妈妈懂她,一把拉入怀里,亲她的小耳朵,说悄悄话:“不懂的就放口袋,左边放满了放右边,等长大喽再拿出来看,一下就懂了。”接着叹一口气,像操劳的家庭主妇抱怨腰酸背痛般不轻不重。她尚未理清楚,妈妈又变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催她们洗澡去,今天是大日子呢,有两只小坏虫要吃生日蛋糕罗。
那是六足岁生日,在咖啡厅举行,花与蛋糕、礼物堆叠出盛宴气氛,合理鼓噪永不褪色的欢愉。妈妈把妹妹打扮成粉色雷丝洋装小公主,而她穿着一套稍嫌大的蓝色水兵男装、领带象水鬼的舌头湿答答地垂下。衣服上,樟脑丸与麝香香精混杂的气味,令她十分难受。
“要永远相爱?,跟妈妈勾小指头!”
当她与妹妹面对镜头,在众人的起哄下露出缺牙的笑靥时,妈妈按下快门,镁光灯闪动,那一刻永远留下了。
沙沙——沙——沙——原野上一棵孤独的大树喊着,妈妈终于喊回那片遗失的叶子。

她怀疑自己容易呛及最近染上的皮肤发痒的毛病,都跟这间潮湿的老屋有关。
那真是每道理的事,好象喉头上方有个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动不动就趁呼吸与吞咽交接之际滑入气管。她一度听从专家建议,专心训练呼吸与吞咽的动作。可笑的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旦执意练习,反而弄得秩序大乱。她尽量不让自己处于急噪、发怒状态,为此还去气功班、禅坐营,学习放松与忘我之道,好象有效又好象无效。最近又来了新节目,没头没脑地身上发痒,像三更半夜前任屋主潜回来翻找什么东西似的,因为不是贼,所以不是撑开大布袋搜刮的那种,是嚼着泡泡糖、晃悠悠地踱到卧房觑两觑又进客厅开橱柜,一面找她的旧物一面欣赏新任屋主的摆设,就这样三房两厅双卫巡来巡去的那种死皮赖脸的痒法,她那搽三种指甲油的手指也就分外忙碌,一会儿挖Haagen Dazs的冰淇淋吃,一会儿随着那位无赖的步伐在大腿内侧、手肘肩胛、腰背挠抓起来,状甚猥琐。
有一回,她烦得发脾气,一吧朝落地窗扔正在看的房屋杂志,冲进浴室放满高温热水,整个人浸入浴缸。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用发烫的热水对付自己的身体,她烫得尖叫,眼泪也滚出来,咬牙切齿继续用莲蓬头冲洗。热烟使浴室一团白茫,她仿佛站在无边界刑地独自承受永世的鞭笞。
姐姐敲门,问她怎么了?她牙齿咬得死紧,因这声音猛然回神,那怒气也就找到栖所,“你给我滚远一点!”她吼着。一具肉身烫得发红发肿,渐次膨胀好象快冲破浴室墙壁,奇怪的是竟有轻盈的感觉,痒不见了,代之而起是亿万只煨过火的蜜蜂蛰着。又像沸水里的番茄自动绽皮,轻轻一揭,整张皮旋转而起,露出红通通的果肉。她的快意恩仇远没闹够,水淋淋冲进卧室,拿整瓶含酒精成分的收敛水朝身体乱洒乱抹,好似一具冰尸。等她晕眩而倒在床时,她终于感觉这具身体已不是以前那具,嘴角带笑,眼泪缓缓溢出,她知道,这泪从童年起就长途跋涉一直到现在才抵达海口,那种咸也因此像上古时代的盐。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叛逆期来得特别早,跟妈妈有关。
有一位高挑且漂亮的妈妈,她承认,从小带给她荣耀——应该说,带给她以及大她五分三十秒的姐姐极大到荣耀。她们走到那里都被一群无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愚夫愚妇包围,一面比对她们的身高、体重、眼睫毛几根、耳朵形状、头发粗细、手指长短、掌纹……一面发出粗俗不堪的笑声,最后毫不例外地赞美妈妈的生育功力,仿佛她们只是妈妈捏出来的可爱小玩偶。她从小习惯用“我们”,对妈妈、老师、煮饭的欧巴桑说:“我们肚子饿了,我们的膝盖破了……她记得有一回做梦以至于尿床,半夜摇醒妈妈:“我们尿尿在床上!”同卵双生是个艰深的实验,度过人人视为天使娃娃的童年阶段后,开始进入宿命习题;在乱草石砾地翻找“我”的踪迹,自布满尘垢的镜中辨认“我”的容颜,从别人的眼眸里拼凑“我”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条路的 坑洞特别多,不独别人老是认错她们、叫错名字,当她好不容易暂时忘记姐姐,像个独一无二的人偷偷想做什么时,却发现姐姐正巧也在那儿。她恨这种心有灵犀。如果说姐姐是妈妈的信徒,那她就是逆女。姐姐顺着妈妈指点的路径行走,她宁愿反方向,哪怕必须涉过沼泽。很早便发觉,妈妈看她的眼神是带探针的,不动声色地侦侧她的心眼到底多少个?她擅长伪饰,或者说她充分发扬从妈妈那儿得来的装饰艺术,当妈妈变魔术般从黑帽子里楸出漂亮的故事、最新版本的身世以满足饥渴的人群时,她也本能地躲入浓浓的睡眠,在妈妈窥伺的鼻息下,打起童鼾。
她相信妈妈说的一切,不,应该说她努力让妈妈相信她从未质疑过她说的故事。然而,伪装成果树并不代表也能在秋季结实,她不得不提早揭开两套记忆上的布幔做选择,一套是妈妈的版本,另一套是她窥伺得来的。
她从未告诉姐姐,背负两套记忆的痛苦,事实上,因着痛苦令她终于感到与姐姐不同,反而有了私酿之意。她很小的时候便警敏察觉,在妈妈巧手布置的家里,有一个幽灵男童存在,他——接着她知道是个哥哥,时而躲在衣橱底层那口绽皮皮箱内,时而叠影在某个跟随母亲到店里选购衣服的小男生身上,有时候单纯卷缩在妈妈的眼内,朝向遥远 且空茫的地方。
她没有兴趣追问他的故事,一则缺乏质料与耐性,二来也习于想象他像风一样掠过风铃从窗口飞出。如果不是那个决裂之夜,她不会警觉到那个幽灵哥哥不仅与她们同船公渡,而且只用一根小指头就戳破她们一家四口组成的那张天伦拼图。
姐姐始终不知道,是船长爸爸遗弃了她们。一个经年出海的行船人在已国神女的跨下尽情嬉戏时,忽然像获得什么启示般,质疑自己妻子的贞洁,连带地怀疑两个女儿的血缘。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很正常。或者,无所谓遗弃,如果真相站在她那边的话。不管怎么说,妈妈是个高傲的说故事能手,有头有尾地用海难埋葬了第二任丈夫。
当她揭开布幔审视两套记忆,仿佛独自在暗夜墓园颤抖;一套像穿着绣服、头戴鲜花的骷髅,瘦骨上还黏搭着腐肉,另一套是裸女囚,被恶意的力量驱干着,在秽地、兽群之间匍匐,寻觅一个可以帮她解开镣铐的爱人。
她想恨妈妈,匕首一刺,却刺到了怜悯。
也许,转捩就是从恨与怜悯交锋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吧。她渐渐拉开距离观看妈妈的转变——她想,那时候她与妈妈大概同时趴在地上寻找,一个解拷之钥,一个找出口,所以才心照不宣地仅交换眼神而不交换话语。不明就里的姐姐以为是冷战,数度规劝与妈妈和解。
在距离之外,她私密地追踪妈妈的情感航程,用翕张的鼻翼嗅闻空气中的男性气味,从妈妈带倦的眼神推测肉身缠动的速度;有时,她偷偷潜入妈妈的卧室,从那面梳妆镜上隐然浮现的各种印子中,在现云雨密布的航程里妈妈那蛇妖般的身影与想要撞崖的孤独心境。那些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腹丘的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妈妈反过来以他们的背为阶,一步步把她用蚕丝绕成的巢送上雪崖,巢内躺着她这一生的迷,放在高高的峰顶让阳光去阅读。
正因为这一层启示,她开始领悟人生并不一定要在脚踝系一条绳子,杂七杂八拖带姓名八字或锅碗瓢盆才能活下去。她丢弃那两本记忆,只撕下几张有用的。当她学会大篇幅遗忘,恣意在各个记忆符码间跳跃、串联、形塑时,她不仅原谅了妈妈,甚至深深迷恋起她来。
然而,快乐十分短暂,她忘了还有一个姐姐在前方等着,手中楸着一张网。
那网用钢丝编的,巨大的网。她无法参透她跟姐姐到底遭了什么符咒,以至于陷入永无止尽的纠缠。少女时期,最沮丧无助时,她梦见自己与姐姐被一名蒙面老妇剥光衣服,像雏鸡一样,硬是塞入一口黑幽幽的瓮,瓮口用红布封起来。恶梦令她怒不可遏,像只发狂的竭子在倒扣的铁鼎内挣扎,最后,一定得划痛自己,见了血,那股怒气才能平息。
她曾经用最恶毒的意念诅咒姐姐死,然而烙在背后的那张符篆起了法力,愈恨那爱就愈勒得紧,她根本无法想象若姐姐消逝,她除了一身躯壳还剩什么?
于是,日记、信件、抽屉里某位爱慕者赠送的照片、礼物,她已知道姐姐的眼睛已经读过每一处细节。不算偷窥,也不是分享,是共存共鸣。十八岁那年,当她们在雨季的最后一天把妈妈的骨灰依瞩洒海,回程的火车上,她凝视窗外雨雾飘渺的苍绿平原,辽阔的没有方向、失去时间,悲伤地觉到少女时期已永远消失,生命中华丽的、寒碜的谜也也随着妈妈化为尘埃,而她终于可以从一捧土、一担砖开始砌筑自己的屋。然而,也就在这一刻,从车窗映影中,她看到坐在旁边打瞌睡的姐姐,格子衬衫、牛仔裤,头发削得薄薄的,全身朝她身上靠过来,倏然惊觉,身材、打扮与她愈来愈见差异的姐姐,什么时候起穿越孪生姐妹的领地,一个人出门攀山涉水,如今雨水归来,摇身变成要终生守护的情偶?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妈妈没有走,她的魅影正随着火车穿雨而飞,频频回头,用潋滟痴迷的眼神俯视红尘中看起来像天生爱侣的两个女儿。那顶红草帽如一朵波斯菊,在空翻腾。

一切的转变在第一个台风登陆前已露出端倪。
事实上,从端午节过后她渐渐嗅闻出不寻常的氛围正在她们之间酝酿着。首先,妹妹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她的说法是加班;接着,陌生男人的电话愈来愈频繁,妹妹一接着立刻切到房里的分机,关起门讲了许久才出来,她的说法是客户讨论公事。在几次剧烈的争吵后,她更换方式,不再质询她的行踪,改用消极对抗,接到电话,告诉对方妹妹不在,若留话也不转告。她暗地构思了许久,有一天,躲在妹妹公司面对的红茶店内等她下班,一路跟踪,那天毫无折获,妹妹只不过像大多数上班族一样,趁百货公司大折去买几件衣服而已。
接着,她没大多时间注意妹妹的转变。那块被当作废弃物集散中心的空地围上围篱了,卡车、怪手、砂石车成天轰炸她的耳朵,告示牌上写着住宅兴建计划,是中型社区的规模。没多久,样品屋及接待中心花枝招展地杵在路旁。速成花圃上,一只灰褐色的杂毛猫斜卧在韩国草皮上,眼睛眨巴眨巴,冷冷地看热闹。
像墓地居民受了僵巳的启示也跃跃欲试般,几天后,两位西装笔挺的建商代表在附近老邻居的陪同下按了她家门铃。屋子有二三十年了,结婚生子、养儿育女都在老屋里,说起来很舍不得,再说也找不到像这样独门独院,还能种几棵大树的房子;但是,还能撑多久呢?台风、地震一来,一颗心像挂在老虎嘴边一样。她明白了,她明白了,显然附近几户老邻居初步都有兴趣跟建商合作,关于条件,双方也有诚意继续往下谈。他们邀请她出席说明会。
这事缠上了,往下就没完没了。妈妈生前上个精打细算的人,留下的财产够她们一悲子过小康日子。妈妈办事是抓牛头不抓牛尾的,连带地替她们部署值得信赖的代书、律师及投顾专家,只要顺着妈妈的棋谱走,是可以天下太平的。她接着一一拜访那几位顾问,在酷热的夏日街道上像迷途孩子,其中一位毫不意外地说:“你妈妈十多年前就料到,那块地迟早会盖大楼,你们赚到了!”
妈妈曾经推算她的运程吗?就像掐算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几幢破旧老屋有一天会有四线道大路划过,摇身变成新兴的住商混合区般,妈妈知道她会住哪儿走吗?
妹妹连续迟归,索性连理由也懒得编了。她对改建的事意兴阑珊,“随便怎么办都好,没意见!”仿佛跟一切无关。在气象局发布今年第一个台风警报那天,她看见茶几上妹妹留的纸条,度假去了,也许三五天后回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流失,仿佛她是沙塑人偶,浪潮扑来,吐出泡沫,回旋,倒退,带走她身上的沙。台风夜停电,她缩入软沙发内咬着椅垫一角,静静听台风推倒工地围篱、样品屋看板、扫破她房内玻璃窗的声响……她知道雨水已经进来了,像一群饥饿的白老鼠齿咬桌上的书籍,拖曳床单,爬上那面拥挤的墙……生命,有时会走到万籁俱静的地步,再怎么用力叫喊还是悄然无声,终于渐渐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哪里?也就无从同情自己。她凝睇落地窗外狂舞的树影,茶几上一截短烛忽明忽暗,意兴起一股毁灭也好的念头,好象屋塌了、人空了也是自然而然的风景。
大约破晓之际,她听到妹妹困在风雨里求救的喊声而惊醒,想来不是梦,是现实的声音搭在不相干的梦境内形成叠印。外头的风啸渐息,鱼还在下,她坐在沙发上浑浑噩噩,起身想喝杯水,猛然那声音有出现,像海面上突然刺出一把匕首。她听得仔细,是在外面,她打开窗户往外探,院内停了一部车,车灯把鱼势照得像幽灵之舞;车内顶灯也亮着,她没听错,是妹妹的声音,但她宁愿看错,宁愿永远不要被不可违逆的力量揪住头发、撑开眼睛,看她深爱的女子正在狭仄的车后座,一身赤裸地与陌生男子欢媾。
她没有走开,甚至没有移动视线,眼睛定定地放在宛如两条缠嬉的大蟒身上,听闻骤雨中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烈呻吟;她看到车窗被摇下一半,随即伸出一只婀娜脚丫,承受滂沱大雨的舔吻。她想走避,心里喊:够了,却无法挪动。那只白嫩的脚随着车身震动而前后游移,几乎朝她踢来……娇酣的女声渐次放纵,仿佛绮丽的生死边界,刺痛她的耳朵、喉咙,她感到有一把尖钻直挺挺刺中她的心脏,左右宛转;视线迷蒙中,她仿佛看见妈妈,提着破皮箱沿着铁轨离开燠闷小村的妈妈,被时间的种种挚爱遗弃,只有自己一个人,头戴红色草帽,走着走着,随着铁轨沉入海底,妈妈飘飘摇摇,一群小红鱼从她的脚缝间穿梭而过。
她不知道自己在角落箕坐多久。黎明时分,风雨似乎歇手。慢慢走到妹妹的房间,门虚掩,她看见他们裸裎而睡,鼾声起伏,像两片光滑的叶子在春水里悠悠荡荡。
“帮我把门带上。”她转身时,听到妹妹慵懒地说。
姐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