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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_3 於梨华(美)
他记忆中大学刚出来的女孩子除了擦口红之外,就是一副本来面目。
而意珊的眉眼都经过细心的化妆了的。
也许现在的女孩不同了,他对于记忆中梳长辫穿长裤骑车的女孩子们兴起一种相思似的怀念。
“也常来跳舞吗? ”“唔,童家哥哥他们常来找我玩。
除了他,没有和其他的人玩,牟伯母他们都晓得。”她带点解释地说。
他实在不是询问她厂而她这样说.使他很窘。
她比眉立老练多了,眉立一直很天真,那是一种他在出国的第二年就失落了的品质,那时他象意珊现在一般大,以男孩来说,也仅是个大孩子。
第一年暑假,夜里在山峦间开了卡车,第二年夏天,在南方的牧场为人看牛羊,一共六个月就把他从大孩子一下就提到成人的一级,而失落了年轻人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逍遥心情。
“当然应该出来玩玩,我不是那个意思。
童志远很会玩吗? ”“唔,他很会玩。
他说美国那些好玩的地方,什么那瓦达的赌城啊,佛罗里达的海滨,纽约、芝加哥、洛杉矶,他都去过了。”她的脸在暗红的灯下显得灿烂,而被眼膏衬得比平时更亮的瞳子里闪着羡慕的光采。
“你当然也去过这些地方的,是不是? ”“几乎都去过,那瓦达去过,在牧场里做工,纽约也去过多在山上端盘子,洛杉矶也去过,给人家开大卡车。
玩,除了要有钱,还要
有那份心情。”“你住在芝加哥,那里热闹吗? ”他环顾一下周围的人群。
“和这里差不多。”他带她回座,刚坐定,乐队象被千军万马追逐似的,急鼓响锣的敲打起采。
童志远立刻站起来,向意珊招了招手,意珊兴奋的向天磊望了一眼,天磊连忙站起来夕将她的椅子拉开,让她起来。
等她走了,才坐下来,天美看他这份十足得过份的礼貌,不禁抿着嘴笑夕天磊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正好给意珊的母亲看见,对天磊的母亲说:“我们的意珊哪,大学都已毕业了,还是一股孩子气,什么扭扭舞、恰恰……跳得十分起劲。
天磊其实也不比她大多少,就是一副老到的样子。”牟太太说:“你不知道,天磊出国之前,比什么人都野呢! 家里整天见不到他人影子。
高三那年……天磊夕现在说出来没有关系了吧? 高三那年,不知为了什么事夕和人家约了到萤桥底下的空场去打架,身体又不够壮,打不过人家,还挨了人家一刀,你们看。”她隔着桌子拿起天磊右手,把他大拇指边上一条象眉毛长短的刀疤让大家看。
“回来后还不敢给我知道,和天美两人在厨房冲洗包扎,没有弄干净,第二天就发炎了,在家整整养了一个礼拜呢!他刚出国时我日夜担心,不敢让他买车,他也答应了,后来有朋友到美国去看他,回来跟我们说,天磊完全变了样,象个大人似的,我才放下心来。”“我们意珊出去了,我想也会象个大人样子的。”陈太太说,然后深意的望着天磊说:“还得靠你好好薰陶。”天磊窘窘的笑了笑,转头去看意珊。
舞池里挤满了扭动的人群,有些女人的旗袍因为剧烈的摆动而缩到膝盖以上。
他们隔座两个穿水手服的美国人就望着她们光裸着的小腿和膝盖以上的大腿挤眉弄眼。
有的大裙飞着小小的圆圈,好象一个人对于平凡的生活模子的挣扎,要挣扎出那个圈子,但还是离不开那个圆圈。
意珊和童志远在人群的外围,意珊很有韵律的用臀部和两条手臂向相反的方向扭动,额上披着一绺短发,脸上因为兴奋和燥热发出红光,圆瞳子里装着光彩四射的笑,嘴唇好看的张着夕灯光下闪着一排细致的白牙。
他忽然觉得自己离意珊实在很远。
在他未回来之前,他觉得他们很近,大海洋上飘着他们来往的信,信纸接起来,将他们连在一起,可是这时候他觉得离她好远,因为他和
她之间隔着人群夕对他说来,人群虽是同胞夕事实上,却是十分陌生。
她在人群中间扭转,别人也在扭动多他们形成一致的旋律,而她就是这个旋律的一部分。
他却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客。
在美国时,参加美国人的宴会,或是和几个美国朋友在一起玩,他总觉得他自已是陌生人、局外人,不属于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团体、以及他们的欢笑的圈外人。
但是他并不觉得悲哀,因为他有个安慰自己的念头:我在这里不过是暂时的,暂时的圈外人,有一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和自己的人在一起,我就不再会有这个孤独的感觉了,因为我将是他们的一份子,和他们打成一片。
可是,现在坐在豪华的第一流旅馆的舞厅里,溶在自己国家的语言和欢笑中,坐在亲人中间,忽然有股难以解释的悲哀与落寞,将他整整裹着。
意珊在扭,天美在笑,他父母在得意的谈话,而他多他只觉得离这一切都好远,他仍象个圈外人一样的观看别人的欢乐而自己裹在落寞里,不是他不愿意溶进去,而是十年在海外的孤独生活已僵化了他,即使是家人的温暖与女朋友的柔情都不能将他溶开了。
他的一切想法,一切观念和他们脱了节,他们的快乐在他看来是不值得称为快乐。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快乐。
“嗳,小哥,是否该我请你跳? ”天美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
原来一曲疯狂的扭扭舞已完,而现在是温顺的“某一个星期日早晨”。
一支旧歌,勾起了许多旧时的回忆,中山北路同学家的舞会,眉立,夜里踩着水晶般的月色送她回女生宿舍,一路哼着“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他扶着天美下舞池箩恍恍惚惚的想着那些遥远的事,遥远的情,遥远的自己。
“小哥,你今晚怎么了? 童伯伯他们好意请你来玩,你总要敷衍人家一下,这样神情恍惚的! ”他愧咎地笑笑。
“大概是我不习惯这种生活。
小东西,跳得还是蛮好么!常和定亚去跳舞? ”她摇摇头。
“不常。
不然我这些新式的扭扭舞怎么不会? 意珊跳得真好看,你不觉得吗? ”“不错。
她说童志远夫妇常带她出来玩。”“我也听说了。
妈说现在你来了就好了。
童伯伯的儿子,虽然没有戴博士帽回来,却是很会侍候小姐的,好象意珊很欣赏他,你自己小心。”
“我小心? 那纯是意珊自己的事。
你不要和大家一样,以为我光是为了她回来的。
其实我每年想回来,每年拖着。
不单是想家,而是一个人在那个地方住着怕了。”“我知道。
我不过住在台南,还常想回家来,你当然更会。
嗳!我问你,你在美国那多些年,也换过不少地方,而你的样子又摆得出去,为什各这些年来没有交到一个女朋友,还要巴巴的到台湾来找呢? ”这个“为什么”,就可以写一本书来解释。
先是那几年忙读书连工作。
一个读文科的人,英文底子又不好,跑到一个英文就是他们本国语言的国家,和人家比他们的文字,已经占据他睡眠之外所有的时间,还要工作维持自己的生活。
怎么会有闲情,闲时,闲心,闲钱去交朋友? 女孩子们,尤其是出国之后的女孩子们,把所有的梦想与崇高的爱情都摔在海洋里了,找她们,先要有车,他没有,要知道到哪里去玩,他不知道,要花钱,他没有,要个可靠的前途,他前途茫茫多要有个博士帽在望,他只有一顶果园老板送他的鸭舌帽。
他什么都没有,于是什么人也不敢去找。
当然,也很可能会有女孩专门喜欢他文弱颀长的样子和早来的沉默,可是他实在没有时间去探索这种女孩。
出国才一两年,已经将他的“闯劲”化为乌有了。
在他拿到硕士之后,而还没有钻入研究院之前,他试过一次。
黄祖德给他找一个“瞎对” (Blind Date) 他们四个人一起出去玩。
那个女孩好象姓焦,他后来记不得了。
长得象中国旧小说里形容的“水葱儿”似的,很好看,却是矫揉造作得使人难受,吃饭的时候好象连筷子都扶不动似的。
吃了饭,他们到露天电影场去看电影,黄祖德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前面,两个人挤在一起,他和他的“瞎对”坐在后座,两人离得远远的。
露天电影场有许多好处,有家的人来,既看电影,又可让孩子们在后座睡觉,情人们来,既看电影,又谈情话。
男孩子们来,既看电影,又可以高谈阔论,更可以——如果附近的车子里坐了一大群女孩子的话——评头论脚的讨论。
如果运气好,也许和隔车的女郎们结交上了。
做个朋友,及其他。
姓焦的女孩,娇娇的问他:“祖德说你刚拿到学位? 预备到哪里去做事? ”“哦,我还要读下去,预备读个博士。”“什么? 你拿的不是博土学位吗? ”“不是。”
那个女孩忽然“花容失色”,呆坐着。
过了一晌,她推了一把前座的人说:“祖德,我头痛得厉害,劳驾你先送我回去,行不行? ”声音也失去先时的娇滴多干巴巴的。
“咦,小哥,你今天真有点不对劲,人家问你话也不答,跳舞也没精打采的,怎么哪? 一点也不象荣归故里的样子。”天美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无奈地笑笑,一心一意的带着她跳舞。
“就是因为你问了一个为什么,使我想起了许多事。”“可是还答不出来? ”“答是答得出来,不过这里不是地方,现在也不是时候,慢慢的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第 四 章
喝了太多咖啡,天磊回去之后无法入睡。
躺在床上,望着帐顶,望见的是千百张女人的脸,眉立的,天美的,意珊的以及佳利的。
笑的,哭的,怒的。
眉立的脸总是很迷糊恍惚。
十年实在是很长的日子,天美说她早已烫了头发,他记忆中的她总是那根粗大的、到处冲出零落短发的粗辫子,一件白衬衫,各色各样的裙子,一件深灰色的黑呢冬天大衣,一件褐色的、袖口都是墨汁的雨衣,还有那个细弱的身体。
天美说她胖了一点,他想象不出她胖的样子,不知胖在什么地方? 人家说生了孩子的女人如果一胖都胖在腰和肚子上,他想象不出来。
因为他想象不出来,她就显得遥远。
他下了床,从床下移出那只没有被他母亲理出去的小提箱。
提箱里有他重要的文件,信,他的记事本,几本他想看的书。
有一本是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集中有一张女人的照片。
他拿出米,把纱门移开,证明了全屋的人都在睡觉,才关好纱门,把台灯开了,将立在案头的意珊轻轻覆在玻璃垫上,然后把手里的照片放在灯下,静静的看着。
那是张和意珊的完全不同的脸。
意珊的脸象太阳,耀眼得亮,耀眼得令人注意,你知道它在哪里。
而这个女人的脸是一片石,你觉得它存在,但是你追随不了它:它是轻柔的,但又似沉重,它不给任何光亮,但你忍不住要去探索它:它的颜色,它的形状。
它给人一种美的感觉,
美在何处,可又无从分析。
太阳使人看到,而云片是只令人感到的。
那是一张矛盾得叫人不得不多看几眼的脸,她的眉毛是开朗的,而眼里充满了成熟之后,经过痛苦之后的忧愁。
她的鼻子是坚决的,而热情聚在那两片抿着的唇i 。
一个小圆的下巴带着一股抑压不住的任性往前微翘,唇边两条细细的纹路却说明了她是如何在抑压着自己的任性。
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甚至不是好看的,却是一个引入注意,令人探索,叫人回味的女人。
她巳不年轻,而有一股青春少女所没有的成熟的韵味。
照片是黑白的。
她穿了件黑旗袍,身上耳上没有一件饰物,却在左耳上方的头发上,别了一枚银亮的珍珠,把头发、旗袍及眼睛衬得更黑,而使嘴唇的线条更柔了。
他将照片平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脸贴上去。
他与眉立的爱情是少年期的一种纯罗曼蒂克的感情,他走后日夜思念她,她结婚时他曾偷偷哭过,将她的照片撕得稀烂,然后又边哭边将碎片拼起来。
那是他的第一个恋,那种恋爱,最甜的时候就在恋爱的时候。
他与意珊之间的爱情纯是人为的,为了要爱而爱,为了要结婚,也纯是建筑在纸上的。
她的信给了他一种生活的目的。
一种往前看的希望。
他从飞机上下来看见她时,立刻就觉得她很可爱。
他将来要对她很体贴。
要教她如何习惯于美国的生活,那纯是一种带点大哥对不解事的小妹所感到的疼爱。
他与佳利的那段事件,只是一个事件,而却是令他永生不忘,但又永生都不会再连接起来的事件而已。
那是一种情,可以把人的心烫焦,痊愈之后永远留着痕迹的情,不该有,但又阻挡不了的“偶尔的事件”。
他在南伊大读完硕士,因为奖学金的关系,就转到一个天主教的学校柏立德去读博士。
那个地方有几家在柏大教书的中国人。
他退缩的个性和忙碌的生活使他无法和他们接近。
偶尔,成了家的中国人找学生们去吃饭,也是一大批人,熟的本来熟,陌生的,到分手时候还是陌生的。
每次被请,他总抱着很大的希望去,希望吃到一顿很好的中国饭,希望遇到些新人,在新人中结交一两个谈得来的朋友,希望和那些已经有家的人熟起来,至少以后可以借着他们家庭的温暖,暖一下自己寂寞的独处的时光。
但每次回来,总是失望的。
有了家,有了地位的人似乎有他们的一套,谈的是政治、股票,或者是学校里的人事变更,或是某人写的工作报告。
太太们谈的则是普天下太太们谈的事,衣服、物价以及流长飞短。
几个和
他一样的研究生,和他一样的窘迫。
努力的想话说,努力的吃,走时努力的表示自己如何的感激。
但是肚子虽然满了,心里还是空的。
他很想和大家融洽点,很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但是他不能,好几年,他的影子就是孤独。
他写博士论文那年,佳利来了。
她的丈夫从东部一个学校转亲柏大教书。
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柏大中国同学的九月野餐会。
赵教授把新来的陆伯渊介绍给同学们,他和陆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出奇的修长柔软,尤其因为他自己的手在几年的苦工之后完全变成工人的手,结满了茧,手纹深而祖,因此显出陆伯渊的更加细致。
“牟先生在此地读什么? ”“新闻。”他说。
几年来接触的中国人很多,每次初见面的问题几乎可以用一个公式写下来,读什么? 那一年来的? 从前在哪—个学校?是台湾来的吗? 毕业之后是否预备回去? 有没有女朋友了呵?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有没有兄弟姊妹在美国呵? 等等。
千篇一律。
“牟先生来美国多少年了? ”他还没有答,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少妇领了一个孩子走来,如果她手里没有牵着孩子,他是不会看出来,她是结了婚的。
她的孩子跑开了,她却走到她丈夫身边,他没有正眼看她,—可是却很敏锐的感觉到她一来,身边的空气由凝住而变为急速的旋转了。
她丈夫转过头:“哦,这是我太太,佳利,这位是牟先生,在此地读书。”“牟天磊,”他说。
她伸出手来,他有点没有防到,但也就握了。
她的手反而没有她丈夫的细致,却也不是粗糙,而是很有决心的手。
“牟天磊? ”她侧着头想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他看到的并不是她脸上的五官,五官并没有出色之处,而是她的神情,那种揉合着少女的明朗和成人的解事的神情,使她的脸有股出奇的吸引力。
“我妹妹在二女中时有个同学叫牟天美,是你的亲戚吗? ”他突然的,象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啊,她是我妹妹——你妹妹是不是黄佳年? ”“是黄佳年。”她欣悦的说,眼睛里忽然注满了喜悦的明亮。
“对了,你当然是她哥哥,你们有共同的眼睛。
她好吗? 是不是在美国? ”
“她在台湾,已经结婚了,刚刚生了个小孩。”“真的吗? ”他慢慢知道她喜欢用的口头语“真的吗? ”带点孩气的惊讶以及成人的调侃,而且把眉毛那么一扬,充满了妩媚。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我记忆中她是个小孩子,梳着童化头,喜欢穿长裤,说话时喜欢把头发一甩,天地不怕的神情,居然也结婚了!”然后她那双眼睛,并不大,也不美,但是明亮得令人不敢迫视的眼睛对他周身溜了一转,说: “我妹妹和你妹妹是好朋友,我们也该做好朋友才对,有空常来玩!”“是,常来玩。”陆伯渊说, “我们在东部住时,常常有学生们来玩,很热闹,我就伯到这个小城来,我太太不大习惯。”仅仅几句话,天磊可以看出陆伯渊对他太太的感情,以及陆太太好客的个性。
“当然;我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天美呢。”这句话有些和上句连不起来,佳利朝他望望,几乎想笑,又抿住了。
“你们谈谈,我去看芒芒。
不要忘了把我们家的地址和电话给牟先生,伯渊。”聚餐会来了五六十个中国人。
在美国不管城有多小,几乎都有中国人。
而中国人就会象海藻一样连在一起,愈连愈大。
有一两个带着外国太太来,一个姓关的,天磊认识,缩头缩脑的一个人,却找到一个十分漂亮能干的德国太太,有德国人的苦干忍耐,却又染上了美国女人那种爽脆,而姓关的又挑了许多对自己有利的巾国的三从四德输入她的头脑,以致他就成了柏大几个中国研宄生的钦羡的对象。
另一个姓古的同学却找了个集存美国女孩所有短处的人结婚,除了标准的三围和一头金发之外,—。
既没有事业心,又厌倦家庭主妇的生活,既不愿和中国人打成一片,又不愿意她丈夫在美国人的集会中受到冷落,结果就变成了孤立的一对。
天磊曾到古家去过几次,古家不调协的气氛实在令他受不了。
古和他同在一个餐室打零工,…有时晚上古开车送他回他的地下室,总要坐上半天不回家。
好几次,他想问古为什么要和不是自己同胞的女人结婚? 他自己就不可能对中国女孩以外的女孩发生兴趣,不单单为了他们有不同的历史背景,也为了他们有不同的前途远景,一个中国人怎能在美国落户呢?而且对事,对物,对人,美国人常有非常偏激的因此未免天真的意见,总以为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洒着美金,因此,世界上海一个角落都
该洒着他们的思想。
有些美国同学的自高自满,他简直受不了,叫他和一个背着狂妄自大招牌的美国人结婚,他宁愿一世都不娶!野餐是烤牛肉、肉饼及热狗,十几个烤架,许多人围着看,帮忙以及加忙,十分热闹。
有些人在托排球,另有几个人架起了羽毛球架打羽毛球。
四个人打,两个教授,一个学生,另外一个女的是陆伯渊的太太。
天磊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了件无袖的白衫,底下一条小方格栗色百慕达裤子,除了没有美国女孩一双长的腿,其他的她都有,她拿羽毛球拍及跳跃拍打的姿势都很捷,充分显出了她会运动,而且喜欢。
天磊走到烤架上去帮忙可是不时从羽毛球架传来一阵响亮的笑,他远远看到她笑时仰头,放纵的样子。
那个姓古的朝着佳利那边看了好几眼,见近没有教授,才低着声音说:“这下应该会热闹了,看样子陆太太带着一股活力到这个城来,她好象与另一些太太不同一点,不那么拘谨。”另一个同学说: “我哥哥在纽约读书,常到陆家去玩的,不久他还写信来告诉我陆家要来的事。
他说陆太太也是台大的出国后在密大拿到硕士,毕业后嫁了陆先生,在家写小说。”“呵,女作家I 怪不得有点不同。”姓古的说, “写过么? ”“不太清楚,她用一个笔名,我哥哥好象提了一下,我了。”“女人写小说,还不是身边琐事。”姓关的笑着说,“她的天地就在一个房子里,还能写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来? ”天磊不知那来的一股气,多半还是因为他是学文的,对学的就忍不住要偏护。
“奥斯汀,凯塞琳,曼殊非尔,吴芙夫人乔治桑等都是女人!”姓古的说: “啊,对了,对了,你们可不要冒犯我们这位文学世界里做过四年梦的牟兄,现在虽然改学新闻,但是最崇的还是他自己做不成的作家呢!”“倒不是我崇拜什么人,我就觉得无论什么职业上面加了个‘女’字,一般人就用不屑的口吻,好象……”“嗳!这块肉赶快翻过来,不然什么人倒霉要吃煳焦牛了。”好容易几十块牛排都烤好了,太太们七手八脚的做了生菜,分了面包及蕃茄片,倒了冰茶,男的都席地而坐,把几张野餐桌子让给了女太太及孩子们,大家就边说边吃起来。
天磊在美国住了那么些年,对洋饭
的兴趣还是不高,平时,功课再忙,身体再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还是做中国饭吃,多半的时候开罐鸡汤下点面,或是星期日烧了一大锅红烧肉,吃上一个礼拜。
第一天吃饭,第二天红烧肉下面,第三天吃冻肉,第四天肉里加点菜,第五天加点水烧肉汤,第六天看见那碗剩下的肉,肚子就饱了。
纵使这佯,他也宁愿在家吃,不愿去馆子吃牛排,他不喜欢吃是主因,次之就是一个人在餐馆吃饭,那个凄凉的味道叫他受不了。
柏城有两家中国馆,纯是广东式而纯为了做美国人的生意的,对他这样会吃中国菜的学生,不甚欢迎。
有次他去吃,点了个豆豉蒸鱼,餐馆就嫌他只点一个菜,又是一个费时费事的菜。
让他等上一个小时才端出来,又咸又冷,侍者脸上的表情更冷,他已经饿过了头,同时又生气,没有吃两口就走了。
在桌上丢了一个铜板为小费。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去过。
另外一家,他和别人常去吃,每个菜都是一个味道,豆粉加糖,加味精。
粘在嘴上,粘在喉口、粘在胸口,十几杯茶才能将它冲淡。
但是这天的牛排特别好吃,太太们事先将它们浸在酱油葱胡椒粉和蒜末的卤子里,加上在烤架上烤的炭气,十分入味。
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情特别开朗,就吃得特别多。
吃完了以后他帮忙收拾,收拾完了他又参加大家去托排球。
平时从来不运动的,当然不行,可是他玩得很起劲,也很累。
玩得一身大汗之后的疲倦反而令他感到一种从来未有的轻松。
到傍晚时大家才散。
他特意去向陆家夫妇告别,陆太太叮咛他一定要去她家玩,他很肯定的答应了,才搭着姓古的车子回他的地下室。
这天他本来该给意珊写信的,但是回家之后,半是太累,半是集不中心思,就破例的没有写;第二天正式上课了,他拿的学校的助教金,要替教授改大学部学生的报告同考卷等,同时他的论文导师刚从中东遨游回来,找他讨论他的论文的进展,生活就突然的忙碌起来。
在台湾读大学时,最怕是忙。
有时上午三堂课,下午还要钻在图书馆里看参考书,晚上写报告,一天也见不到眉立。
那时他最喜欢星期二、四,他和眉立下午都没有课,骑着单车去碧潭玩。
那时候唯恐空闲不够,不能真正的体味大学生的逍遥生活。
出来之后,别的不怕,最怕是闲。
既没有地方去,屋子里又呆不住。
有时周末,把自己关在学校里他那间小办公室,一个字也不能看,但又不敢出去,周末的美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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