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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於梨华(美)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於梨华著
第 一 章
靠着栏杆,一排人都在向他招手。
机场的阳光放肆的撒在他脸上,使他无法认清谁是谁。
一片雀跃的“天磊!”“天磊!”“表哥! ”“天磊哥!”的呼声越过火热的太阳向他喷采。
耳朵里塞着飞机降落时的空气压力,还在剧烈的痛着,令他听不出来谁是谁。
带点局促,他走下扶梯,走到太阳里;离国十年,他竟忘了台北的夏天如此炎热!站在太阳里,风一吹,一个人几乎可以燃烧起来。
走近他们站着的地方;他先看见了她,站在她母亲身旁。
小小的,浑圆的身段,圆圆脸而带个俏皮的下巴。
那双眼睛,不说话似在笑,而笑着时却在说话。
薄薄的嘴唇勾在两个上翘的嘴角之间。
穿了件浅绿的直统洋装,却由一条细窄绿腰带束出一个绝不是直统的身段来。
他不觉得她美,她不够颀长,不够白皙,不够丰满,在看了十年美国少女的他的眼光中,她够不上艳丽。
但是他并没有在人群里寻索而先看到了她。
可能是她的青春,或是那双眼睛,或是那身绿,或者,因为他一半是为了她而回来的缘故。
或者是因为她站的位置。
很难说。
反正,他最先看到她。
然后“爸!妈!”十年来也不是没有流过眼泪,但从不曾流得象现在这样毫无防备,或是这样毫无顾忌。
隔着栏杆,他两手紧紧抓着母亲削薄的肩;把头紧紧埋在她抽搐着的颈间,任由眼泪争前恐后的流下来。
父亲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
他抬起头,看见父亲的大喉节,为
了控制眼泪而艰难的滑动着。
母亲早巳哭得颤颤的,轻轻唤着:“天磊,天磊,哦,天磊!”“你到检查行李的房间去,我们从这边转过来。”他父亲说。
“先和大家招呼一声,这么多人来接你。”他在母亲肩上藏匿了眼泪,再抬起无泪的脸,向大家招了招手,急遽的转过身,就进行李室去了。
母亲从另一个门进来,后面跟着父亲。
他又被她紧紧抓住。
她摸他的膀子,肩、颊,未开口,又掉下泪来。
他在美十年,竟也没有学到洋举动,没有把他母亲拥在怀里,只是尴尬地立着,嘴里喃喃的说, “妈,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为什么还要难过,你该高兴才是。
对不对,爸? ”似在取得援助的哀求。
“严是嘛,德芳,天磊回来是件喜事,你老难过怎么行呢? ”天磊打开箱子,他父亲事先已经打过招呼,检查人员随意翻了翻,就过去了。
父子两人拎了箱子行李,天磊扶着母亲,一起出检查室,,广大群人早巳拥了过来,天磊先?q了年近九十,支着拐杖的外祖母,然后见他的舅父母,—小叔婶,和两个表兄两个堂兄和他们的妻室,都一一握过手,然后见意珊的父母,受了大家的“恭喜你学成归来”,最后才转到她的跟前。
“意珊,谢谢你来接。”对方微微低下头,笑着轻叫了声“天磊”。
他觉得刚剐飞机下降时轻飘飘昏晕晕的滋味又涌回来了。
迷糊中似乎看见对方的笑扩大了,而且漾到别人的脸上。
大家都把笑脸对着他,他这才定了神。
他父亲请大家一起回家坐坐,但亲友们纷纷说改天再来请教天磊,就各自坐了讨程车走了。
意珊的父亲又上来和天磊父子握手,说:“今天你们家人团聚,我们也不来了,明天我与你通电话联络吧,牟公!”天磊的父亲那里肯依: “你们当然与我们一起回家坐坐,然后我们在渝园给磊儿接风,请你们也赏光。”“恐怕不太方便吧I 你们十年没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的,我看还是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让天磊休息,我们傍晚再来,牟公你们千万不要客气,让我们来作东为天磊接风,七点钟,在国宾。”天磊的母亲还要说什么,意珊的父亲说: “就这样,一言为定。”就拉着意珊和她母亲走了。
信义路二段的小巷仍是那样狭窄,巷口那家山东面馆还开着,掌柜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了。
巷子太小,他们在巷口下了车,付了钱,提了行李进巷子。
太阳光下,巷边沟里一片污浊,零落的垃圾、果皮,纸片,烂了的香蕉,一球一球的甘蔗渣。
十多年的时间在小巷的污浊中是停顿的,一切如旧。
他的家在巷底,一转弯,两片红色的大门直刺他的眼睛。
鲜辣辣而没有深度的红。
拖着木屐的下女来开门,不是当年的夏嫂,他就楞在那里,好象是走错了人家。
“这是少爷,阿翠。”他母亲说。
阿翠忙咧嘴叫了声少爷。
十几年没有被人这样叫过了,感到陌生得刺耳。
少爷,如果她知道他曾在果园里捡过苹果,不但捡,而且一日两餐以苹果当饭,也在饭馆里端过盘子,洗过盘子,有一个时期曾经洗刷过女生宿舍的厕所,她是否还会叫他一声:少爷? 她将一双崭新的拖鞋在进门处摆好,接过行李,提进客厅去。
客厅仍旧是地板,但那套浅灰的沙发却不是他记忆中的。
墙上没有一张名人字画,挂满了的却是他的照片,按着次序,按着年代。
第一张是在出国的船上拍的,到檀香山前夕船上开联欢会时,他为中国节目唱”故乡”。
刚刚才离家,已经剧烈地怀念着家与家人了,唱到“我的母亲,我的家呢,哪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怀里,那一切是否能依然无惹”时,己经带着悲音,那张照片就是船上的朋友老高在他唱到最后一句时照的。
现在还看得见眼睛里有晃动的东西。
也许是海水的反映,也许是海上的月光,也许是镁光灯一闪时的光芒。
但他不敢在记忆中寻索,那是否是泪光了。
第二张是到旧金山之后,站在岸边和三个船友一起拍的。
远处是金门大桥,桥后的落日,桥前一只独雁,如他一般的寻索着。
他两手探插在口袋里,捏着两个拳头,拳头里捏的是两个希望,学成、业就。
脸上那么勉强的笑着,好象为自己壮胆。
第三张是在一辆车子里,好象是张胖子的别克。
他一手扶着驾驶盘,另一手架在窗口上,偏过脸来象煞有介事的望着,脸上虽然没有刚上岸时那种壮胆的笑,也已没有那份期望的光彩。
他记得,那是他的“痛苦的暑假”,眉立刚和别人结婚,”他才读了一年,己经戴上了近视跟镜,系主任还说他的英文太差,叫他少选几门课,起码要多读一年,而暑期工作还没有着落。
借了别人的车拍照寄回家,他要家里人为他高兴—— 即使是假的。
张胖子是他的中学同学,读工的,到了美国自然不用每个假期找事,学校的实验室有工作。
不象他先读英国文学,
再读新闻,平时在学校的公共关系室做点事,勉强付了自己的食宿,。
一到夏天,就象一条失去了窝的野狗,四处乱钻,找个栖身之处。
他现在记得那个夏天终于找到了事,每夜开运冰的大卡车来往于三藩市与卡美尔之间。
象一节火车那么长的卡车,从夜里十二点开到清晨五时。
世界在平安地熟睡时,他却绝望地醒着,睁着拉满红丝的眼,望着崎岖的山路,不是心脚下,罩在轻雾里蓝得叫人晕睡的海。
在他的背后,是几千斤令人僵直的冰,在他的身前,是几十层叫人心寒的峻岩,他心里烧着绝望损怒与不甘的火,慢慢的爬着,开着,行着人间最寂寞的挣扎的路。
戴着博士帽的那张最大。
手里的一卷纸裹的有多少泪,多少醒悟,只有他自己知道。
脸上的笑则是为了对家人,对朋友,对未来的出国者而笑的。
也许一切苦难,一切的独守寂寞部是值得的,有人会这样想。
但是到底值不值得抛弃一切而渡海到黄金回去呢? 他觉得不,但是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了也不见得有人听。
心里的话是说给自己听,人家只听嘴上的话。
毕业照边上两张小的都是做了事以后拍的。
不是学以致用,在报馆做事,当记者,象他当年想的那样,而是在汽车保险公司谋生,写保险单,某某人,几岁,妻子儿女几人,职业,一九XX雪佛来,一天写几十份类似的东西,同事都是高中毕业生,或大学读了一两年跟不上而出来做事的,他是唯一的顶呱呱的博士,因为是博士,一开始就是七千元千年,一个人在芝加哥生活着,当然很够。
台北那家他旧日做过一阵的报馆找他回去,给他很好的职位,被他拒绝了,不是为了美金与台币的差别,为了什么呢? 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不敢分析那是不是为了“衣锦荣归”这四个字而不愿回去。
那张照片就在保险公司大楼前照的,’巍峨的大楼,最新的螺旋形的建筑物,挺立在浩荡的密西根湖前。
在保险公司做了一年之后,平板无味的生活迫着他另寻出路,正好有一个不知名的学校找人教中文,他就去应征了。
新闻博士开始教小学程度的美国大学生如何发音,如何认最简单的中国字,象教牙牙学语的孩童如何说话一样的乏味!最后寄回家的那张就是他和九个美国学生坐在校园的草地上照的。
一件咖啡斜纹上装,一条西装裤,一只咖啡色弓背的莱国制烟斗,俨然是很有成就的样子,也仅是样子而已。
刚去国时的两个希望都实现了,学已成,业已就,但是这 删陀Ω萌绾稳ズ饬? 而采用什么去衡量呢?
“你妈这几年就靠着墙上这些照片活着,一天看上十几遍。”他父亲站在他身后说。
“你爸爸就说我一心一意只在你身上,把他撇在一边。”他转过身来,面对这世界上唯一对他没有计算,不会因他成功而爱他更多,也不会因他失败而爱他较少的两个人,悒然说不出话来。
离家太久太久,连最亲的情感都显得陌生了,他很想扑入他们的怀里放声痛哭一顿,但是他不敢,年暮的人什么梦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他们的子女是快乐的,他不能用眼泪冲碎这个梦,他说,“妈这样想我,那我就不回去了。”“那怎么可以!”他父亲忙说, “你在那边已经有了事业有了地位,怎么可以随便放弃? 我们虽然想念你,希望你长住下去,但我和你妈绝不会为了一点私情而妨害你的前途的。”前途? 他要的是亲情和爱情,为了这,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放弃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么远大的“前途”的,但是,他怎么能对他们这样说?他苦笑了一声, “爸,我是说着玩的。”“你看你,儿子刚回来,你就端出老子的架子来了。”“老子的架子当然要在儿子面前端出来,不然怎么会成老子呢? ”他父亲打了声哈哈说。
“阿翠,要什么? ”“少爷的洗澡水已经装好了。”“好。
你把少爷的东西拿到他房里去。”他母亲说, “你去洗个澡吧,天磊,我看你整件衬衫都湿透了。
你从前没有那么怕热的。”“从前好象没有那么热。
’“还不是一样,大概你在有冷气的国家呆久了,不习惯。”他父亲说: “美国的家庭,家家都有冷气吧? ”他诧异地反问:“你听谁说的? ”“我这样猜想。”“不,有冷气的家庭还是少数。
其实美国并不是象许多人想的那样天堂人间。
我从前看美国电影,总以为在那边,每家房子都象贝佛来(BEVRLY HILlS)区里的房子一样,风景都象日落大道一带一样。
一切都是电,每人都有钱,事实上才不是那样呢!芝加哥三十几街到四十几街一带的脏和穷,比我们这个巷子里还胜十倍。”“去洗澡吧,天磊,以后慢慢有的是时间跟我们谈美国。
洗了澡去
躺一下,意珊他们一家不久就来了。”说到意珊两字,夫妇俩不自觉的对看一眼,然后做母亲钓望着天磊的背影加了一句: “她本人和照片差不多吧? ”天磊转头看了看他父母。
’“唔。”就到他自己房里去取换身衣裤了。
还没有进去,却怔在门口!六个榻榻米大的小屋与他离去时一模一样,靠窗摆着他那张狭床,床架上钳着那只弯颈子的台灯,镱耷床上的凉席,靠枕头处有了堆褪了色但仍存痕迹的蓝墨水。
有一次眉立来他房间,两人坐在床沿上聊天,他要在她的的第一页上写:眉立c 牟天磊未来的太太。
眉立不依,去抢他的笔,不知怎么一拉扯,笔里的水都给挤了出来,流在席子上。
以后每夜睡在床上,他都把枕头推在一边,将脸贴在那一滩蓝印上,想着眉立生气时眼里闪着气恼而嘴角还挂着爱的样子。
现在一看到这张席子,几年来苦苦忘了的与眉立的一点一滴,四面八方的流到他眼前,他把头枕在纸门上,挡住脸,穿过门上的薄纸,他看到床边的小书桌,书桌上的玻璃板,板下压着的一张大四下下的课程表,课程表边上压着三张细长的纸条,上面写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以与人,已愈有”,以及“负笈去国,前程如锦”。
他抢上一步,踏进小房间,向案头仔细寻索,眉立那张张戴了草帽,穿了运动裤的照片已不在了,只有自己一张还在。
那是与她一同去关子岭时拍的。
细细的,不算高但不矮的文弱身子穿在一件与他气质迥异的套头运动衣裤里,戴了一顶鸭舌帽,松大得遮去了他长方形脸的三分之一,细致而稍显迟疑的五官,细白的手指执着桓 套殴刈恿肴 鲎值氖终取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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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械阆竺剂⒑缶鄙系钠し裟茄  帧K 偷陌咽终确趴 耍 ぴ谒 盖自谒 乩辞拔  禄坏牡匕迳希 ⒊雠槿灰簧 ?“天磊呀! 什么东西打坏啦? ”“没有,妈。”“拿件衣服怎么就出不来了呢? 水都快冷了! ”“来了,”他机械地蹲下去打开皮箱。
平放在最上层的是一张放大五彩的照片,意珊的,嘴角往上翘,眼角往下弯,没有露一颗牙,却满
脸是甜甜的笑。
他取出来,立在书桌上,凝望着。
说不出是那一点,不是五官,也不是脸的架子,就觉得她和他记忆中的眉立有点象,说不出是那一点。
所以他父亲在几年前将这相片寄给他,嘱他和意珊先通信,他就很急切地给她写信了。
他想起刚刚在机场她朝他笑,叫他“天磊”的事,显得那么自然。
而他在这几年内,反反覆覆地想这件事,总觉得不自然,一个是长得不难看而有博士学位的留美学生,一个是长得不难看而正青春的大学生,却需要靠这种不自然的方式来寻求爱情!现在他的回来,就是要证明这份爱情的确存在,也为了要给这份爱情一个圆满的解决,而一进这间旧日的小房,房里飘着的却尽是十年前眉立所留下来的回忆。
他将手杖扶起来靠在床后面的墙上,用帐子挡了起来。
然后把意珊的照片立在案上,挡住了“负笈去国,前程如锦”八个字。
洗澡房换了新式的白磁浴缸,浴缸边上的墙上也挖了一个大玻璃窗,窗外是邻家的侧面,晒着大大小小的衣裤。
隔着宙,传来隔壁的洗牌声,夹杂着女人的笑,男人的咳呛,,真正的回到了自己的地方的感觉,到这时才猛烈起来‘记得要问他母亲,隔壁住的是否还是十年前的姜家。
洗了澡,刚把身上擦干,又涌出一阵汗,他趿了阿翠为他装好的日式拖鞋回到小房间,拿了东西到客厅。
第一件事就把电扇打开。
她母亲端了一大碗绿豆汤来,立即把风扇关了,说:“刚洗完澡,毛孔都是开的,怎么可以吹风。
喏,这是你最喜欢的绿豆沙,妈一早就炖着,搁在冰箱里,你喝了就凉快了。”他选了个看’不到墙上照片的椅子坐了,对面就是后院,一块小草地,沿着低矮的屋檐排着许多盆玫瑰,那是父亲退休后的职业:种花养鱼。
这时他正衔了烟斗,带个斗笠似的帽子,在廊前浇花,干瘪的脸在帽涪的阴影里沉思,而嘴角却牵着不能自禁的笑容——一定是为了他的归来。
他埋头,在他母亲的注视下,喝完了一碗,为了使她高兴;,他说他还要,他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欢喜,叫道:阿翠,给少爷再盛一碗。”他喝完了之后,阿翠递过毛巾来,他擦了嘴,掏出香烟来点了,叼在嘴角,然后往后一靠,半躺在沙发上,—兴奋之后的疲倦与松弛,才象嘴上的烟雾慢慢的来了。
在北芝城,他住在一幢红砖四层楼的公寓
里,三间房加上一个宽敞的厨房,客厅里是宽敞的沙发及一千五百美金的收音机J 厨房里是新式的电气设备,但他却最怕回家,最怕醒在宽敞的卧室里,面对渐醒的早晨与满室的寂寞。
有时下班之后,他开车到郊区,在无人的夜市兜到街上的灯一个个熄了之后才回公寓。
现在他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感觉到爱与关注从母亲坐着的地方流过来,简直不能想象自己会在那个公寓消度过无数的日子。
他父亲进屋来,脱了帽子,洗了手,抹了脸,在他对面坐下。
他忙坐直了,拿起刚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
“妈,我不能多带行李,所以没有带什么东西。
这只钻戒送您,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买什么好,您戴戴看。”他妈把嘴张着,又是喜欢儿子的孝心,又心痛儿子的用钱。
“天磊,妈都老了,还戴这个? ”“那有什么关系,美国老太太年纪愈大,手上戴的愈多,好象把家当都戴在手上,才觉放心。
啊I 刚好,您喜欢吗? ”“喜欢,喜欢。
花了不少钱吧? 多少? ”“妈,问送礼的人花多少钱,是不礼貌的。
没多少。”“那来那么多洋规矩,”她喜孜孜的走到走廊,对着亮,把手反来覆去的去看钻戒的光。
天磊拿起一个电动修胡刀说:“爸,这是送你的,修胡子方便。
喏,这里还有些古巴雪茄,味道很好,我知道你最爱抽雪茄了。”他父亲把修胡刀仔细观察了一下,就放在一边,先点燃了一支雪茄,深深的吸了两口,点了点头: “唔!味道果然不同。
其实你何必花费,我几天也懒得修一次胡子,我们的生活愈来愈简单了;我就种点花,看看报,你妈三天两头给天美的孩子小蓉做衣服,编毛线,从前还出去看个电影,打个小牌,现在眼睛不太好,干脆不看不打了。”“呀,我简直高兴昏了头,天美怎么没来?”“她让我和你说一声不来接飞机了,小蓉蓉身体不舒服,她一两天就来看你。”他母亲说。
“我离开美国前收到她一封信,要我替她在日本买一串珠链。
她现在和定亚过得怎么样? 她信里不大提,我总念着。”“结了婚,两人脾气再合不来也只好互相容忍一下,何况他们也是自由恋爱,怨不得别人。”
他父亲说: “前两年她闹着要离婚,我们坚决不答应,离婚不是中国人闹的玩意儿,现在还不是过得很好了吗? ”“不过有时她来台北住,总是闷闷的,不象结婚前那么快活。”他母亲说。
“结婚前是女孩子家,结婚后是成人,那能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他父亲说,声音铿锵的。
天磊醯谜饩浠安缓下呒   撬 挥邢笠郧澳茄 退 盖妆纭?“我走的那年她梳了条扭粗的长辫子,逗她的时候她总说;我才不要什么男朋友呢I 跟在后面,象影子似的,让人觉得做什么都不方便 想不到她现在不但有一个影子,一大一小有两个,实在难以想象她做母亲的模样。
他父亲取下雪茄,望着他说: “你要是不那么挑三选四,现在还不是做了父亲了吗? 是不是,德芳? 我就不相信这些年你在美国没有遇见合意的人,准是你眼光太高,要不是就忘不了张眉立。”他母亲立刻接口说; “现在他回来了,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 陈太太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同意意珊可以立刻和天磊结婚,你要抱孙,不就在眼前吗? ”“倒不是我想抱孙,而是为了天磊着想,卅二,三岁的人,还是光棍一条,总不太好,知道你的人知道你眼光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本身有什么毛病呢!”他母亲看见天磊把烟蒂用力的在烟灰缸压熄,两条眉紧紧,的拉在一起,知道他心里不乐意,忙接口说: “我看你还是把衣服去穿好吧,陈家也快来了。”
第 二 章
意珊还是穿着绿衣,而不是在机场上看见的那件,没有领子的领口镶着细细的白边,没有袖子的手臂露着一个小圆的牛痘疤。
窄短的裙子露出膝盖的一半,短发的一边停着一只绿带的蝴蝶.她就坐在他旁边,而他觉得他们中间距离好大一节。
纯是年龄的,但也是别的。
美国的生活与美国的寂寞使他在二十几岁时就验到了哀乐中年的心情。
过得太孤独,象一张久压在案底的纸,还没有画什么字,就一片枯黄色了,和一
张白纸摆在一起,就经不起比较。
刚坐定,侍者递过手巾来,还没有擦,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
他擦了手,侍者者弓着身子接过去。
他看见侍者谦卑的笑,马上想起自己的:有一年暑假,他赶到纽泽西的避暑海滨阿斯柏累去做事,他在南伊大认识的朋友黄祖德在假期中结识了一个美国寡妇,闪电似的结了婚,黄打个电报给正在芝城找事的他,还寄了飞机票,他即去补了他的缺。
那是他到美国第二年,傻不几几的,以为端盘子写菜名是天下最容易的事情,第一天进餐馆,领班侍仆老嘴老脸的把馆里几条规搅章对他说了半天,他转身就忘记了。
晚上客人来时,他记不清自己该管那几张桌子,弄清楚了之后,又把两桌客人叫的菜端错了地方,有一桌上坐了一大堆爱尔兰的商人,见他碍手再脚的,就不耐的用叉子敲盘边,找领班的来,领班的向客人躬身道了歉,再向他一摆头,示意他到后面去。
到了厨下,对他绷着脸说:“不要把大学生这块牌子带到这里来,在这里,你仅仅是个侍者,记得!要不然,明天就请你走路!”他没有被打耳光,却觉得两颊红热得几乎疼痛。
依照他在大学里读书的脾气,他会抢上一步,抓住对方的衣襟,虽然打不过人家,却会先伸出拳头的.但是那天,他站在厨房的一角,站在那个人面前,第一次了解到“敢怒而不敢言”里所含的沉痛意味,他不但没有说什么,反而道了歉,然后端着盘子到餐室去,当客人们吞咽着食物的时候,他立在一旁吞咽着酸水,不是肚子饿丁,而是没有流出来的眼泪。
在海滨的餐室里做了三个月,他赚了将近一千五百元,不但再也不合把客人叫的菜端错,而更能用一只手托上七八个盘于,不但会托,也会在厨下切炒,可以做二厨。
但是拿到了钱,学到了手艺,失去的却全是天真的幻想美梦,以及美梦才能带来的陶醉,暑假得到的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给他的东西,而失去的,却永永远远的失去了。
“天磊,怎么啦!陈老伯在问你要喝什么酒? ”他父亲叫他一声,把他从异国的海滨叫回到台确良湾的国宾。
“哦!我不会喝什么。”“那有这种事,在美国住了十来年的人不会喝酒? ”陈老伯说,“我们这里也有什么玛丁尼,门哈顿这一类洋酒,还有很好的金门高梁,你要不要试试? ”“旅途累了,是要喝点酒的。”陈太太说。
他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侍者拿了酒及杯子来,意珊要了汽水,别人都是酒.陈老伯举起怀,别人也纷纷的,陈老伯望着他说:“第一为你接风,第二祝你学成归国,第三为了你们一家欢聚,第四,唔!希望一切一切都如意。”他喝了,一股辣辣的东西一直烧到他肚子。
他想起第一次喝酒的情形,他刚刚考完博士学位的口试出来,兢兢的站在罗勃院的门口。
虽然自己将所有的问题都答了,而且知道答得并不坏,心里却忍不住慌。
不知道是不是在美国独打天下几年之后,把大学时代那种“你会做,我做得比你更好”的气势完全磨光了? 过了一阵,矮而胖、胖而黑的系主任出来了,出来却热烈的握住他有手说:“恭喜,恭喜!牟博士。”一声博士,将他六七的所受的委屈、所做的苦工,所闷的寂寞都招回来了,而把“博士”所带来的荣耀和得到所求的东西之后的满足整个淹没。
他怔着,眼前晃过一个一个过去的自己,烈日下的果园,果园里的自己,黄错中的女厕所,厕所里的自己,海边的城市、以城边的餐馆、餐馆里的自己。
一个个的自己——为了达到博士目的的自己.系主任握着他的手,在握着的手中交给了他的就是他出日曲目的,但是喜悦在哪里呢?他惶顾四周,只觉得心里充塞着的仅是惶然,仅是是空茫。
系主任说晚上在他家里为他开了一中小型鸡尾酒会,为他庆祝,他穿了一套深蓝西装,他的第一套,到城里那家听了很久而始终没有胆量去的“凡尼”餐室去,局局促促站在门边,餐室的女领班穿了件黑色紧身衣裙到他面前,朝他那么轻迅而又无所不知道的打量了一眼,把他带到角上一张小桌上,桌上有个青蓝色的圆筒蜡烛,烛泪就滴在筒里,筒外却看不见一滴泪痕,他想起中国俗谚的“眼泪往肚里流“,想不竟在异国的餐室里悟到它的沉痛。
侍者来到他的桌前,微弯着身,稍带点笑问他要点什么,他一抬头,一下子他的胃里满是辛酸,一直冒到他的嘴里,他含糊点了牛排,含糊地吃了走出餐馆,开了车就到系主任家里去,系主任的家里他是第一个客人,从前也来过,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不仅是系主任和他握手时更有力量,也不是他太太笑时多露了两颗牙,而是他自己的不同,不是他被得意冲昏了头,而是被一种达到了目的之后的空洞填满了心。
就在那晚的鸡尾酒会里,他喝下第一杯酒,斯各区和冰块,他还记得,然后一杯又一杯地例,大家都庆祝他,他也庆祝自己。
不记得是怎
么样回到他的住处.记得的是他醒来时如何样要把心挖出来一样的呕吐,吐了一地,吐在地上的月光里。
然后他把头倒垂在床沿上,把一个拳头塞在嘴里,无声塞噎得恸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哭,只知道哭了才能将闷在胸腔里的委屈遭散一点。
从小他就是个倔强的孩子,被人欺侮了,宁愿把唇皮咬裂也不肯流眼泪的,在美国独自打了几年天地,天地是打下来了,但性格反而变得弱而易感,连本来值得高兴的事都用悲怆多于欣喜的心情去接受了。
“天磊,站起来敬敬陈伯伯陈伯母。”他父亲的嘱咐将他几年来的回忆挤回几年前的日子里。
“这些年你不在,我们多承陈伯伯他们照顾呢!”他站起来,把金门高梁端着.“牟公太客气了。”陈守掺和他太太也要站起来,被牟诚民按回去了。
“好,干了吧,天磊,不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说见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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