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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_16 於梨华(美)
他现在就去了陈家,他们一起去的。”“她听了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也说不上来,好象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你是否已经答应过她,你一定九月回去?”他答应过她吗? 他不记得了,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他只记得那是很快乐的一晚,却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或是他答应了什么,可能他已答应了她。
很可能。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天磊,我记得以前你答应过的事都做得到的,这次你回来,我发现你三反四复,有什么事都不能决定,决定了又没有意思要做到。
妈以前不是再三对你说过吗? 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随便答应,答应了一定要做到,不光是信用问题,也给自己的本领一种考验。
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有力量,你记得吗? 妈常对你这样说的! ”“记得的。”他说。
记得的! 记得的! 但是生活可以把人磨出力量来,生活也可以把原有的力量磨走。
十年里挣来的博士,挣来的职位,挣来的名誉,是用什么换宋的? 那股冲劲,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力量!啊!“我都记得的。”“你答应过意珊吗? ”他点头。
“另一方面,你也已经答应了吗? ”他点了头。
“而且我不会反悔。”他从地上起来。”我现在就去,我自己对她去解释。”“我看你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去,给她一个机会思考,何况你爸爸已经在陈家了。
哦!我差点忘了,刚刚我给天美挂了电话,告诉了她你的决定,她说她明天上来。”
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他父亲从陈家回来,脸色很沉,他鼓不起勇气问他父亲陈家的反应如何,他父亲也没有对他说什么,先把他母亲叫进房里去,说了半天话,后来他母亲出来,只叫他早点去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他象抱了只很想打开看看而打不开盖子的罐头回房一样,无沦如何睡不着。
等他父母都睡静了,悄悄起来,推了车子,锁了门,在街上乱骑,转来转去都在仁爱路,连云街和临沂街一带,绕着陈宅附近打转。
屋子全黑了,只剩意珊的房间有灯,好几次,他冲动地想丢个小石子进去,敲她的窗,到底不敢。
以前他和眉立在一起,常闹小别扭,闹完了各自嘟着嘴回家,之后他又睡不着,骑车绕到她家去。
她家的墙头不高,他把一只脚踩在垫上,纵身上来,可以看得到她房间的窗子。
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在一个同学家( 现在一点也记不得那同学姓什么,只记得他住在长安东路) 开舞会,眉立和法学院一个姓保的自称小白脸的同学多跳了几只舞,他就很生气,送眉立回家时车子骑得飞快,一句话也不和她说,把她送到了家,放她下来,她还没有站稳,他已纵身上车,骑着走了,还听见她啊呀一声,险些跌倒的惊呼。
他嘿嘿冷笑了两下,“活该,”他说。
不知她听见了没有。
回家之后,马上十分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在舞会中及在她家门口的行为,都不够君子风度,又不知道她真的跌了跤没有,跌倒哪里,有没有擦破皮,愈想愈不安,重新起来,溜出大门,骑得飞快的到她家的家门放了车,来回的踯躅。
最后忍不住,把车倚着墙,人就站在坐垫上,可以看到她房里还有灯,轻轻叫了两声眉立,她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没有理他。
他急不过,跳下车来,拾了两个小石块,站回坐垫上,朝她的窗子轻掷,她才来开窗,一见是他,先是一惊,继之更生气,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他在墙外踌躇半天,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冒着手被墙头碎玻璃划破的险,纵身爬进墙去,来到她窗前,弓着食指轻敲她的窗,她开了一丝缝,压着声音说,“你发疯了吗?”“眉立,让我进来。
” 他哀求着,“只一分钟,我要对你解释一下。”她不理他。
转身去换睡衣,大意的忘了关灯。
他在暗处,她脱了衣服之后的身段他都看见了,手心开始出汗,更没有走的意思,又去急促的敲窗,她对着那条开着的窗缝说t“你还不走,把眉群吵醒了怎么办? ”眉群是她的小妹,两人睡在一间。
“那么让我进来,我呆一秒钟就走。”“你发神经!”
“眉立,我求你。”“这怎么可以,有话明天学校里讲。”“不行,这些话不能等。”“为什么? ”他急中找不出任何理由,“万一我骑车回去给汽车撞死了呢!”“你不用吓我,我一点点都不伯。”但是她声音也没有那么决绝了。
他知道她是最迷信的。
“让我进来,眉立,我只讲几句话。”“那你就这样讲好了。”“这样反而会把眉群吵醒的,我求你,讲完了话就走,人格担保。”眉立终于让他进去了,而他讲的当然不止几句话,讲完了也没有立刻就走,但当时不知是他胆子还不够大,还是眉立特别的保守,除了抚摸她吻她之外,他们没有做别的事。
几年之后,当他得知了眉立结婚的消息之后,他时常想起那一夜,如果那次他坚持的不肯下床的话,事情会有怎么样的发展? 可能眉立会怀孕,即使不孕,他道义上也不能离开她,那么他很可能就不会出国,和眉立结了婚,象张平天一样,在报馆找个事,再生几个孩子,过一辈子平凡的,可能不是最坏的生活。
跨过一条线,人可以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那夜之后,他们每闹别扭,他都去了她家,不是为了向她道歉,而是想去她的床上,但眉立再也没有开过窗,任他怎么叫,怎么掷石子。
试过几次之后,他也就放弃了,虽然第二天在学校里看到她时,他总忍不住说:何必呢。
你迟早是要让我进来的。”如今在意珊家的墙外打转,虽然很想看到她,问问她,和她亲热,但他现在连用石子打她的窗的勇气都没有了。
意珊不是眉立,因此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和眉立在一起的爱完全是没有顾忌的狂热,可以吵,可以翻脸,然后可以放肆的和解。
和意珊,他多少带点成年人的含蓄以及成年人对少女那种迎合心理似的惯纵。
唯恐使对方生了气,不知该用什么手段使她不生气似的。
同样是爱,不同样的是出发点。
在她家门口转了半天,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却又全部的带了回去。
午夜后的东门町,只剩下油条摊的小风灯和按摩者的笛声,灯光给了黑蒙蒙的街路一丝光亮,笛子吹醒的却是说不尽的对逝去的年华的遗
憾,以及对许多不可弥救的旧事的悔恨。
没有比一盏孤寂的灯及一声声寂寞的笛声更令他觉得一切都是空的,无用的,没有意义的,而又找不到解答的了。
第二天他父亲一早就出去了,不给他一个询问的机会。
他母亲因为天美要来,吃过早饭就去买菜,嘱咐他十一点去接火车。
他一人百无聊赖的在家等时间过去,在他三十几岁的年龄里,他不知曾有多少次痛心过——真正的心痛—— 时间的无情逝去而自身尚无成就。
但事实上,有多少时间都在等待中——多数是无谓的等待——逝去的!他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吃早点、喝茶、看报。
中国报,在美国的十年象饿狼似的,到处去借报纸来看,坐在他的地下室,贪婪地读着副刊上每一个字。
为的是填满乡愁,往往读完后乡愁更深。
回来后才几天,他都可以闭着眼把报上登的大概内容背下来。
第一版总是那些可爱的,看了令人舒服的赞扬新闻。
第二版总是那些可恼的,看了令人不舒服的社会新闻:某人为几块钱而杀人,某人为酒家女而跳楼。
其实在美国报上天天登着更叫人毛发悚然的偷抢杀乱的消息,他看了就忘,到底不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同胞。
第三版永远是关于青春美貌的明星,用的永远是明艳而俗得不能再俗的形容字眼。
第四版,做学生时最爱看的文艺版,现在他从不肯花上五分钟去读它。
但是为了杀时间,为了等时间,他耐心的却一点也吸收不进的逐字读着。
忽然电话铃大响,他从沙发椅上眺起来把话筒抓在手里:“是意珊吗? ”“小哥,怎么回事? ”居然是天美,他眨眨眼:“咦!你在哪里? ”“当然在车站嘛,妈说你会来接的,我等了快二十分钟了。
算了,我自己叫车子回来。”吃中饭的时候,他父亲没有回来,他再也忍不住。
“妈,到底怎么回事,爸爸昨晚回来怎么说? ”他母亲一面将白切鸡往天美碗里挟,一面说:“他们当然很 失望,你能怪人家吗? ”“我一点也没有怪人家的意思。
不过他们怎么决定呢? ”“怎么决定? 他们也不能完全做主。
一切还要看意珊自己。”“那么意珊呢? 爸昨晚没有和她谈? ”
她母亲不响。
天美插嘴说:“刚刚妈对我说了,意珊和爸爸一起回家之后,立刻就出去了,姓荚的兄弟来找她去参加什么会。”他母亲很不高兴的白了她一眼:“你又来多嘴。
意珊也没有定给你哥哥,她当然可以和别人出去玩。”“我没有说她不该和别人出去啊!”天美带点笑说,“我只觉得有点凑巧,怎么正好昨天他们来找她呢? 也许她一直在和他们一起玩。
如果真的那样,对小哥有点不公平就是了,瞒着他。”“你小哥忙着别人的事,要我是意珊,我也不高兴。”“小哥忙的是正事,她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天磊插嘴问他母亲。
“我也不知道,你爸走时她还没有回来,不过陈家两老认为你的决定太突然,令他们没有防备,所以希望你暂时不要去找意珊,让她好好想想。”“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有现成的人巴不得她说一声好,立刻可以带她去黄金国。”他说,匆匆把碗里的饭吃了。
“我也不在乎。”他母亲不以为然的看了他一下,也没说什么,三个人吃完饭,天磊要天美陪他出去逛,两人就出了门,临走,他说:“妈帖子到底发了没有? ”“你为什么问? ”“如果没有发,就不要发,发了的话,要登一个报声明,或想其他的办法通知人家。”“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我和你爸爸会办好的”他们叫了辆车子一直开到阳明山去,天磊回来之后还没有去过。
上去之后觉得阳明山的景色与他记忆中的不同了,比他记忆中的成熟,葱茏,象从一个少女而进入少妇,但没有以前那么纯净了,鲜红刺眼的亭台楼阁象一件不合式的衣裳,罩在一个应该不穿任何衣裳的身上,破坏了公园里完整的气氛。
但宁静还在,也许这是周日的下午,没有很多游人之故,他们在茶室里对坐着,各人叫了杯茶,望着外面的喷水,喷水下没有了樱花的树,以及树下,毫无抵御的晒在烈阳里的草地。
有些游客,一家大小,坐在树荫里吃自己带来的便当。
肃静的下午可以听见他们饭盒子开关的声音。
有的站在小路边拍照,微微曲着腿,紧紧的挤着一只眼在对距离,挤得把脸扭成一个痛苦的样子。
有的用草帽遮着阳
光,站在草地的正当中,向上望着,喷水,红栏、茶馆,以及山坡乱草。
“你看见那人没有? 看得那么集中精力,好象从没看见过这个地方似的。”“恐怕是第一次来。
也不希奇,我知道台南有个老太太,已经七十多了,从来没有到过台北,信不信由你。”“信。
我在柏城读书时,就知道很多人从没去过芝加哥,开车廿分钟就可以到的地方,更不用说纽约了。”“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去? ”他摇摇头:“有的根本不想到任何地方去。
有的怕动。
有一个人说,如果他去纽约玩一次,回来一定不能过原来的生活,所以宁愿不动。
如果他什么地方都不去,他并不觉得生活欠缺了或遗漏了什么。”“有道理,”天美说,“我不想去美国,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自己从没分析过。”“但是人总该有好奇心的,到新地方去看看,到别处去走走,这是种最基本的欲望。”“那当然。
只是我现在强自把家和定亚和小蓉蓉摆在这个欲望和我这个人之间,看不见它,也就不想了。”然后她半试探半调侃地说:“所以意珊想去美国,也难怪她。”“我没有怪她的意思。”“那么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已经答应了系主任,所以,即使要把意珊牺牲掉,也只好那样了,何况她没有我,照样可以走。”“我倒不是想意珊,而是你,你不能这样接二连三的在这方面……”“那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总会有的,看你能不能说服她。”他沉思了半天,慢慢喝着茶。
“问题倒不在我能不能说服她,而是在她是否能自动的了解我。
”“我还以为你说过,人与人之间绝对不会互相了解的。”“我只要求她对这件事的了解就够了。”“那么,你并没有放弃她的意思? ”
他缓缓的摇着头:“问题不在我。”“当然在你。”天美忽然提高了声音,“问题就看你对这件事怎么处理,积极的话,你就不要顾忌一切,和她去谈,把你的立场说明了,表示你需要她的了解,你需要她。
这并不是值得不值得这样做的问题,你喜欢她,甚至于你不讨厌她,那么这个人就值得去争取。
是不是? 何必消极的把她送到姓莫的手里。”“如果她爱我,她怎么可能由我一送,就送给了别人? ”“小哥,你不要忘了,她也许爱你,这点我看得出来,但是她更爱去美国,这点你我都看得出来。”“所以……”“所以,如果你认为她想去美国是件坏事的话,当然,你不妨就借此算了,把她忘掉。
如果你觉得她想去美国这件事并不是她的毛病,而是属于目前这个时代的,那末,我认为你不该就此放弃她。”天磊忽然文不对题的问: “你呢? 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她而且觉得她不一定适合你。
但同时我又觉得,她不是个坏女孩子,而且适合不适合,只有你们两人才能决定的,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我看出来的一点,就是你不愿就此放弃她。”“那当然,我们通了那么些年的信。”“也不光是这一点。
你对她是有感情的,”天磊忽然把才抽了几口的烟按熄了,站起来说:“不谈了好不好?没法解决的问题,多谈有什么用? ”他们在山上绕了一圈,坐了公路局车到车站,天磊提议他们到青龙去坐坐,第一次和意珊单独出来她就带他来青龙的。
当时他一点不喜欢那派伪装的情调,但是在台湾呆了两个月之后,觉得青龙比起一般几乎带着污浊的黑咖啡室,实在要高明得多;里面没有什么人,楼上只有一个半老的男人坐在屋角的座上打盹,任Ravel 的Pavane For A DeadPrincess 从他耳边流去。
他连叫了两怀冰咖啡给自己,天美的汽水还没有来,他已把两杯都喝完了。
皱着眉,好象是在吃药。
天美想笑,又伯他生气,嘬着嘴喝汽水。
等她喝完了,他站起来要走,她也只好跟着。
两人去看了场电影,出来酷热稍稍减了一些,他又提议给家里打个电话,两人在外面吃了东西再回去。
电话是他父亲接的,他很想问问他父亲一早不在是否去了陈家,但父亲的声调很冷漠,使他马上自卫地也装出漠不关心的声调问: “有什么人打电话找我吗? ”他父亲说:“你等什么人的电话? ”“没有特别等什么人,也许学校里会有人找我,或是张平天,我答应过他,邱先生的事一完我们约个时间谈谈。”“哦,没有。”他父亲简洁的说。
他就窘在一头。
他父亲问天美在不在边上,要她听电话。
她一接,对方就连串的讲了许多话,天美就思思的答允着。
他在一边干着急,想知道父亲说的是不是陈家的事,她把电话挂断了,他马上问她是什么事。
“没什么,叫我挑干净的馆子吃,吃完了也不必急着回去,在西门町玩玩,你前一阵办事忙累,爸说也该散散心,他会等门的。”“没有啦? ”“你还要什么? ”她故意问,见他没有勇气问出来,微微一笑说:“走,我们去楼外楼吃,然后到隔壁新世界看场中国电影。”他连忙摆手摇头的说:“中国片谢了。
随便你骂,不爱国也好,假洋人也好,反正我不看。
在美国,我连好莱坞制片的电影都不大看,太差劲。”天美带他进了楼外楼,坐下来说:“不见得是片子差劲,大概是你心神不定吧?”天磊也不正面回答,拿了单子就点了许多小吃,小笼汤包、炒千丝、大卤面。
咸菜肉丝面等等一大堆,东西来了之后他每样都尝了点,却又吃得不多。
天美的胃口也不好,吃完了,还剩了满桌。
他们擦了脸,喝了茶,天美问他去哪里,他梢一犹豫之后说:“你陪我去陈家跑一趟,如何? ”她很快的摇了摇头:“我不去,你应该一个人去。”他把烟掏出来点燃了,把空的烟盒捏成小小的铁硬的一团,在桌上来回的滚着,滚了几回,纸团就松开而不圆而滚不动了,他又将它紧紧捏在手心里,变成一小团,又在桌上滚,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滚得烟盒纸张一点棱角都没有了,变成软软松松的一小堆。
天美将它拿过来,打开了,捺平了,取出里面的锡纸,在桌上摊平了,然后把那一小团纸放
在里面,再用锡纸仔细的包起。
锡纸有点粘性,紧紧的吸住了那一团纸,变成一个圆而亮的锡球,再放回他的手心里。
“现在很扎实,不会松开了。”她说。
“你就和我走到她家门口。”她有点不耐烦起来。
“你伯什么? ”见他回答不出来,干脆把所有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刚刚爸爸在电话里说,不知那姓莫的,怎么知道你不回美国的消息,也晓得了你们中间有点问题,今天一早就去约了意珊到野柳去玩,还向她求了婚。”那支烟一直烧到他食指。
还是天美看见了,替他拿下来,按熄在烟灰缸里。
“那她……”“爸爸刚从陈家回来,陈伯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陈伯母不太喜欢姓莫的人品,说他没有你持重可靠,样子也不如你大方,陈伯伯倒不在意这些,但他怕别人说闲话,说他为了女儿出国,将她硬塞给人家。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姓莫的所学的一行,要比你的有出息得多。
所以爸爸也有点气陈老,觉得他太现实,太不顾和他多年的交情,他说,他推手不管了。”“那么意珊怎么说呢? ”“谁知道。
爸爸没有提到她。”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高声叫堂倌拿热茶来,茶拿来了,他埋怨说:“你们这家做的东西好咸!”语调一点也不客气。
那侍者十分不高兴的嘀咕着走了。
天美连忙站起来,叫天磊去付了钱就走到街上来。
街上挤满了人,拖着木屐的,穿着又不象百慕达裤又不象内裤的短裤的男人,穿着薄绸开叉裙而忘了穿衬裙的女人,有的拎了衣包,有的领了孩子,有的挥着凉扇,有的推着单车,满街一片嗡嗡的声音,好象闭在帐子里的蚊子。
刚刚在馆子里凉爽下来的身体,又被行人的推挤和声音惹出了一身大汗来。
“那来这么多人呢!怎么,小孩子晚上不睡觉的? ”他愤愤的对走在他旁边,走得从容不迫的天美说。
“你不要这付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不好? ”她半笑半嗔的说,“有的人家,一家八口,挤在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卧房,这样热的天,你叫他们怎么去睡? 你才来两个月,当然看不惯,如果你住定了,自然对这一切都会习惯的。”
“看见这么多人,这么热的天,我倒宾又不想留下来了呢!”她就站定了,站在行人流里,好象在流动的溪水里一根不动的木条似的。
“小哥,如果是为了意珊,你又决定要走了,我倒觉得并不是不合情理的 但千万不要不敢承认真正的理由,而东拉西扯的去找点理由来搪塞自己,让自己舒服点。”然后抛不带一丝笑的瞪着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站在街口叫对街的三轮车。
一路回家,两人都没有交谈一句话。
他父母坐在客厅外面的走廊上乘凉,家里都没有开灯,只有墙外的一盏路灯的光,天上的几粒星光,忽来忽去的萤火虫光照着他们沉思的脸。
他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扇子,他父亲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雪茄,雪茄里出来的烟淡得几乎没有,恍恍的飘到玻璃窗外的夜空。
好象有什么虫在后园的角上叫,也有远处的吠声,更托出客厅里的悄静,他们进门,他父母同时抬起头来。
“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母亲说。
“小哥怕挤,又不要看电影。”天美说着就进她那个小斗室去换衣服了。
“吃了点什么? ”他说了几样,靠着他母亲这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想抽烟,烟又没了,没烟抽更令他精神紧张,他父亲偏偏不开口,最后他只好硬起头皮说:“爸,你今天见到意珊没有? ”见他父亲要否认,加上一句:“天美对我说了的。”“这东西,”他爸爸说,“就是藏不住话!”然后他抽了两口雪茄说:“你既然知道了,也好,我看样子你和意珊的事希望不大,刚刚我们还在谈,也难怪陈家,他们这几年的希望让你一下子戳破了,既然有一个现成的候选人,自然就顺手抓住。
我虽然没有和意珊谈,但陈家俩老的口气我听得出来的。”“他们的意见是不是就代表意珊的呢? ”“意珊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母亲说。
他有点气他母亲的一语双关。
“听话是一回事,终身大事又是一回事,她总不能为了要出国把自己丢给张三李四。
那个姓莫的,她对我说过,她根本没有兴趣,更谈不上感情了。”“但是她却和他出去了好几次呢! ”他母亲说。
“天磊,你留下来的事,我根本是不赞成的,但是你已经是上了卅
岁的人,这种事当然由你自己决定,那天我就问过你,万一你留下来而要牺牲了她,你说你也顾不得了,既然有这个存心,为什么还不能把这件事放开呢? 爸爸这两天为你跑陈家,想办法说服他们,如果他们还是不肯,又何必强求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也是你自己说的。”他爸爸的声音慢慢的高了。
“妈,”天美换了件直统的长衣出来,她和姓莫的一起出去,不见得就表示她要嫁给他,也许她只想激激小哥也不一定。”她也坐在地上,靠着她母亲。
“她是否向陈伯伯他们表示过? ”天磊说。
“那我怎么好问?”他父亲十分不耐的说。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让小哥自己去问意珊,把话说明了,如她不愿意,小哥也好死了这条心,何必坐在这里空猜测呢? ”“我看他还是不必去自讨没趣,她不来找天磊,就表示得很明白了。”“爸爸你这话就不通了……”天美说。
“你看你,说话总是这样没大没小的,”她母亲说,打了她一下头。
“我的意思是爸爸不懂女人的心理,你想,小哥忽然改变了主意,即使她肯依,仍旧愿意嫁给他,她也不能自动的表示,总要小哥形式上先征求了她的同意,得到了她的了解。
我认为小哥应该去,当面问个清楚。
我是女的,自然比较了解女的心理。
而且意珊的性格,我也知道得比你们多。”“天美的话也有道理,诚民,让他自己去跑一趟也好。”他父亲不响,而天磊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去嘛,小哥,我刚叫阿翠到门口去打了个电话给她,她在家里等你,快去吧! ”天磊又感激又惭愧,又害怕又高兴的,在她颊上拧了一把,“你这小东西,就是鬼主意多。”“就看在这一点上,你就不要再泄气了,走吧,快去,阿翠又把那架车子给你借来了。”一只萤火虫飞进走廊来了,一亮,照在天磊的脸上。
他徐徐的站了起来。
借着路灯的光,大家都把眼睛放在他脸上,他对他们顺序看了一
眼,就决然的走到玄关,套上鞋,带子也不结,就推着车出了大门,一纵身上车,带着天美从大门口抛出来的:“祝你好运呵!”飞快的骑向陈家的方向。
街上已凉了一点,仁爱路上高大的棕榈象一股挺直的力量,向他闪来,他一手扶把,吹着口哨,一手放在长裤袋里,口袋里有一粒圆而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就是天美帮他包得很结实的烟盒纸。
他将它紧紧捏在掌心里,向前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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