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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_4 於梨华(美)
把独身的男女淆活逼疯,无论到哪里去,电影院、饭馆,公园,任何一个娱乐场所,都是成双的,唯有在酒吧间,缩着头痴坐着的才是单身人,失恋的,和太太失和的,死了妻子的,在别处出差的。
他们在酒柜前买醉,或买一宵的女人。
他不喝酒,也没有胆子去酒吧,也不好意思去有家的中国人处,又不愿和其他的单身中国同学在一起,因为那只有大家穷聊,穷发牢骚,再带着一肚子怨气回到地下室里将会更难以忍受。
所以他情愿过忙碌的生活,早上一起来就去学校,把学校的事做完之后就写自己的论文。
下午听听专题演讲,然后骑着车绕着学校近处一个小湖兜兜,一直到腿发酸而肚子大空时才回家。
吃了饭,连忙又骑车出去兜圈子,然后到学校做他的论文,深夜深夜才回寓所,累得不能想,只能沉沉睡。
不是他喜欢这样毫无调剂的生活,而是他找不到任何调剂生活的办法。
他一忙,就忘了答应过陆太太去她家里的事,而陆太太也没有来找他。
有一天,他上街为意珊买生日礼物,在史蒂芬女装公司碰见陆太太,她呀的一声说;“好久不见啦,怎么也不来我们家玩玩? 我自己忙着安顿家,也没有记得给你打电话去。
你跑来这里买什么? ”他突然的红了脸。
他的脸很白皙,颜色一变就马上被对方注意了。
“哦!是给女朋友买东西,是不是? 是什么样的女孩? 你形容给我听,我可以贡献你一点意见。
是否普通的女朋友,还是特别的?”他的脸色一时没有恢复正常,只窘迫地笑着。
陆太太很懂事的说: “这么秘密吗? 好,那我当然不参加意见。
有空来玩,带着她一起来。”他急巴巴的说: “她不能,她在台湾。”“真的吗? ”她又仔细打量着他,眼里闪着一种好意的嘲弄。
“太远一点,‘是不是? ”然后很亲切的说:“那么你更要来玩了,一个人,一定很寂寞,是不是? ”“唔,我会来的。”她走后他还怔怔的。
他实在很想请她帮忙买一样东西送意珊。
每次买东西送意珊,他总觉得比写一篇报告还要费事。
每次写信问她要什么? 她总说只要是美国东西,什么都好,穿的、吃的,化妆的,她都喜欢。
他不能给她买穿的,因为他不知道她身段,吃的也只能寄些巧克
力,他寄过两次,意珊对他说抽了很高的税,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就不敢再寄了。
化妆的,他是十足的外行,买来买去都是唇膏,自己都觉得太不会变通了。
陆太太应该知道买些什么的。
但他又不敢说,她那么爽朗的个性,也许会问他关于意珊的事,他怎么说呢? 只能老实告诉她是通信认识的,她会怎么想呢? 一定会觉得他不中用,在美国这么些年还找不到女朋友,反而和素不谋面隔着海的人这样恋爱起来。
他当然不是觉得意珊本人会使他失面子,他只觉得这种方式交来的女友到底有点说不出口似的。
店员走过来问他要买什么? 他木讷的说:“我随便看看。
“在店里转了半天,总算给他买到于两小瓶夜巴黎的香水,一盒新出来的变色唇膏,两条意大利出品的丝巾,又顺便给天美买了些化妆品,回家包扎了,准备寄了,才吁了口气。
可是他还是迟疑着不去陆家,尤其是陆太太讲了“你一定寂寞的。
是不是? ”之后,他觉得更不能冒冒然的跑去,证明己实在是太闷,太寂寞。
愈是寂寞的人,愈要守着它,藏着它免得引起人家的同情,因为给别人一同情,愈觉得自己的寂寞以忍受了。
有一天傍晚,他照例骑车到小湖边去兜,遇见陆太太带着芒芒在湖边散步。
那时已近深秋,她穿了条米色窄腿长裤,一件意大利出品的猩红套头直统毛衣,见了他,向他招手,他跳下车上去。
“陆太太,吃过饭了? ”“伯渊去西部演讲,我懒得做饭,带了孩子到金凤去吃的叉烧炒面,还不算太坏。
就是没有道理的贵。
纽约的中国餐馆不知比它高明了几十倍,反而公道得多。”“陆太太喜欢住在纽约? ”芒芒在草地上收集可口可乐的瓶盖,陆太太在那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纽约是个万花筒,五花十色的人种和人品,形形色色的事件,有些人也许会觉得它太烦,太吵、大使人紧张,我一始也不习惯,但住了一阵,就很喜欢了,不光是因为它供给各种享受,还供给了所谓‘思想的粮食’,有许多事,有许多人,使你想,使你探索,因此生活就没有那么单调呆板了。”夭磊说:“那是因为你是个女作家,住在纽约这样一个地方。
可以找到更多的材料。”
“真的吗? ”她笑了,把毛衣套头翻上来,围着颈子。
“女作家,好高雅的名字,还不是在家没事做随便涂涂,谈谈身边琐事,发发牢骚,杀时间而已。
芒芒,过来让妈妈看看你冷不冷。
呀!手冰冷的,我们该回去了。
到我家来坐坐,喝杯咖啡好吗? ”他扶着车子,犹迟着。
陆伯渊不在家,他去喝咖啡,在美国人也许不把当它一回事,但万一给中国人看见了,总是不太妥当。
但是,他实在闷得慌,到陆家去喝咖啡,和陆太太聊天,是他最想望的事。
佳利看出他的迟延,笑着说, “来吧,在纽约时,伯渊不在家,常有学生来玩。”两人都是学文的,加上佳利是个解事的女人,而天磊实在太寂寞。
他既然开始去她家,就再也止不住自己不继续去。
如果他对佳利并无好感,或者是没有什么感觉,常去也不可能有什么事,但是他不仅欣赏她这样一个女人,而且欣赏到了喜欢的程度。
但如果佳利是个并不喜欢探索,也不喜欢看小说,也不喜欢写小说,更不喜欢做白日梦的女人,她也就感觉不到他对她的欣赏,以及他的寂寞,也不会毫不思索地毫无自觉地给予他超过了同情或怜悯以及了解的感情。
从一开始,佳利就感到天磊对她过份的拘谨,以及拘谨的原因。
但她没有想到,她应该不找他来她家。
从一开始,天磊就发觉特别和她接近,以及想与她接近的原因,但他没有想到,他不应该去。
也许他们都想到了而无法做到。
也许感情的事,不是轻易能抵挡住的,从秋天到初冬,当他们想抵挡的时候,已经抵挡不住了,象潮涨时,先是看不到涨潮的痕迹,等到看见时,已经淹到自己站立着的地方了。
第五章
他熄了桌上的台灯,身子往后一靠,闭了眼睛,虽然一天的应酬下来很累了,可是一点也不倦。
以前晚上喝咖啡从不影响到他睡眠的。
也许喜临门的咖啡特别浓,还是回来才几天,还脱不了美国的时间? 在美国现在应该正是白天呢!远处传来笛子的声音,好象在巷口的街上。
啊,当然,是按摩人的笛声吧? 他记起他在台大读书,有时星期六晚上送眉立回宿舍之后回家,多半一两点左右,骑车从新生南路一段来到东门町,这时的东门町沉寂下来了,路边几个小面摊,几辆三轮车。
天冷
的时候车夫缩在篷里,炎夏时他们坐在脚踏上瞌睡,有的就蹲在车旁,也被疲倦带进了与世无争的梦乡。
这时他常看到按摩者,吹着凄楚的,但又带着诗意的笛子,缓慢的往前摸索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睛,一张稍稍往上仰的木然的脸,走在寂静的街上,寂静的夜里。
欢乐的人,辛苦的人都已休息了,而他却把那一声声寂寞的笛子吹进人家的梦里。
隔了这么些年,笛子的声音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唤回了多少大学时代的回忆,当时并不觉得特别好,现在却愿用一生幸福去换回那些无拘无忧的日子I 他站起来推开纱门蹑足走过走廊,穿过客厅,在玄关找到了鞋,夹在腋下,然后把玻璃门用力往上提起,再慢慢的移开。
出了门,才将鞋子穿好,把门栓移开,开了大门,反手把门掩上,马上快步的跑出寂寞无声的巷子,站在巷口,往左右一看,并没有按摩者,他走出巷口,才看见一个穿黑衫裤的夜行人,在信义路二段和杭州南路交叉处踽踽独行,他踏着大步赶上去,但快走近的时候又迟滞了下来。
他需要按摩吗? 不,他只需要和他说说话。
告诉他,他的口笛声引起了他多少感触;他听见这个声音才觉得他真正的回来了,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人群中。
但是那个按摩人怎么会懂呢? 他需要的是钱,养活他自己,养活他一家人的钱。
他会懂得一个有了钱有了学位有了职业以后的人所要的却是回到没有这一切的那种日子的欲望吗? 一个为生存挣扎的人,怎能懂得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的烦恼呢?他折转身,失落了似的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巷口,巷口旁边的油条摊上围了几个车夫模样的人,一股烧饼夹着油味的香气直往他冲来。
他在口袋里摸到些角子,就向油条摊走去。
那个正在炸油条的老板看见他来,忙忙的丢下勺子,把双手在油黑的围巾上一擦,堆下一脸的笑说:“牟少爷,还没睡? 吃副油条烧饼吧? ”他有点讶然。
回来之后还从未来光顾过,怎么人家知道他的姓? 老板看见了他的神色,忙说:“您的老太爷常来照顾我们这个小摊呢! 您还没回来,您老太爷就跟我们说哪,您在美国多少年,读了多少书,赚了多少美金,您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口呢! 他说您在美国教大学堂,那多不吞易呀! 中国人做美国人的老师! ”天磊被他说得十分窘迫,红着脸,几个车夫见老板这样说,朝他
望,满脸的钦羡。
老板又忙着让天磊在条凳上坐下,还把他面前一小方块的桌面抹了好几次,才把烧饼油条放在他面前,他见大家都站着吃,也不肯坐,更不愿意大家用那种眼光看他,只好学他们的样子,对着烧饼夹油条粗鲁的咬了一口,张着嘴嚼起米,含糊地说,“诸位辛苦了吧! 这样晚还在做生意? ”有一个车夫用手背一抹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看见天磊不由自主的皱眉,忙用脚将它揉入沙尘里。
“有什么办法,一家六口要吃饭哪,你先生有几位少爷小姐啊? ”那老板说:“人家牟少爷还没媳妇呢,这次回来就是来娶亲的,那位小姐我也瞧见过,长得可真标致呢I 结完婚就一起回到美国去,是不是这样的。
牟少爷? ”“哪里,哪里,”他说,心里恨他父亲多事! 巴巴的把家里大小事来报告绐油条摊的老板,也太过份了。
“我因为多年在外,特意回来看看家里的。”另一个车夫说,“好多留洋的人都回来探亲来了,包我车子那家巫太太,她大儿子也刚回来,给她带来一个钻戒有眼珠子那么大,啊I 巫太太说她儿子在美国一年赚的钱到台湾来用,可以过一辈子呢 ! 啧啧啧! 我的儿子,那怕我把这双腿蹬断,也要想法把他送到美国去赚大钱。”天磊再也吃不下手里的东西,他把口袋里所有的角子都掏出来放在桌上,窘迫地说: “不知够不够付大家的? 谢谢你,老板。”就忙忙的走了,也不回巷子,只往信义路三段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好象走得快就可以把那些话早点忘记似的。
当时自己出国的目的是什么呢? 还是没有目的,只因为大家毕了业都出国,出国就成了一种时髦? 大家嘴里嚷着找不到事,他倒很侥幸的一毕业就在一家英文报馆找到校对的工作,待遇当然不够好,但他住在家里,一个月的薪水除了给家里一点,自已零用也勉强够了。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急急的出去?出去后,和他同期毕业没有出国的同学,他偶尔还有联络,他们当然负着重重的生活担子,可是他们也过着平顺的生活呀 他们的烦恼也许正是和他相反的,为了没有出成国而烦恼,而他的,则实在比这和没有达到目的的烦恼深得多,那是一种达到目的之后,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的幻灭的烦恼。
也许那些同学们在心里羡慕
他锦荣归,他的博士及他的成就。
可是谁能猜测到这些是支付了全部的青春活力去换来,而活力与梦想支付出去之后,虽然换来了这些只能给与安全而不能给与快乐的荣耀,而他所感觉到的只是一个空字呢? 何况,十年来在国外所受到的不能避免的种族歧视,自己的辛苦,以及读文科所受的种种生活与学业的挫折以及无穷无尽,比雾还迷濛、比海还浩瀚、比冰还要寒心的寂寞! 这份空洞他是没有办法向人解释的,没有人能懂的,除非,是和他一样在海外努力了十载的留学生,而留学生与留学生之间,当然也无须解释这份空洞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以前读书的学校了,路灯下望过去,觉得和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操场的尽头,本是一片荒原,现在在黑夜里立着笔直的大厦,远远的,通到男生宿舍去的那块空地也竖立着一幢高楼。
他踯躅前走,看见了那排小木屋似的临时教室,居然还在,不免涌起一种见到旧友似的悲喜。
他象个夜游人似的,顺着一排排的教室走,从玻璃窗望进去,黑黑的,依稀看得到一排排的座位。
临时教室,带回他大学一年级的日子,似乎可以看见自己骑着车子从矮冬青的边门进来,吹着嘹亮的口哨,看见侧门女生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要看而不敢看,看了又不敢盯着看的那种憨态,多傻然而又是多好的年代—— 逝去了,逝去了! 比比他在南伊大读硕士那年的凄怆惶惶的心情,简直要对自己的愚蠢悲恸,然而一切都过去了,好的,坏的。
他顺着小石路走到大门口,再转回身来看那几棵高大挺直的棕榈树,在黑夜向天空毫不畏缩的伸展着,记得他离开台湾前,也独自来到学校门前道别,对着几棵棕榈许愿! 自己也要象它们的主干一样,挺直无畏而出人头地。
他默默的顺着来的路回去,低着头,十年来不但谈不上出人头地,反而变得畏缩胆小了。
畏缩胆小。
人要在遭到重要或紧急的事件时,才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的。
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勇气去阻挡,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勇气前行,这就是他——被留学生的生活夺去了大学生时代的冲劲的他。
他和佳利之间的事,就令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目。
那个初冬的傍晚,他在图书馆门口碰见佳利。
其实他已知道她常去借书而故意骑车到那里去转的。
他见到她抱着一大堆书,忙上去接过来,放在单车后面的书筐里。
“你喜欢他的东西吗? ”他看见她借的尽是亨利·詹姆斯的书。

现在已不称她为陆太太,但又不敢当面叫她佳利。
“我可不喜欢他,一句句子长到五六行,看到第六行,早巳忘了第一行说的是什么。”她微仰头笑笑。
“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感觉,认为他最累赘,我觉得他故意卖弄他的文句。
他形容一个女人,从不写她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只让读者感到她的样子,这点我以前也不喜欢,现在看惯了,觉得他是独特的,没有一个人能学到他的风格,也许只有依德丝·华顿的《暗礁》还有点他的味道。
我比较欣赏他的几个短的长篇,尤其是Aspen Papers ,你看过吗? ”“没有。”“有机会可以看看,把那个活在回忆里的老女人,整个写活了。
他后期的几个长篇,以前试着看过,不行,这次一定要把它们看完。
你来我家吃饭吧,伯渊不在。”她没有坚持,他也没有推却。
她先回家,他骑车到隔街的人家去接芒芒,接回来时,佳利已替他泡了一杯茶。
“我一个人在家除了早晨之外,从来想不起喝茶的, 家里寄来许多茶叶,下次带来送给你。”他说。
她边替芒芒脱外衣,边说:“喝茶要有空闲,大家坐在一起,慢慢品茶,才有味道。
不要说你没有时间,就连我这样一个家庭主妇,都没得半天闲,要是有人问我整天忙些什么? 我却一样都报不出来。
你陪芒芒玩玩他的电火车,我去烧几样好吃的。”晚餐的桌上是粉蒸肉、豆腐干炒榨菜肉丝,还有一大碗罗宋汤。
他雀跃地说:“啊! 豆腐干,好多好多年没有吃到了,在哪儿买的? ”她给芒芒的碗里搛了菜,说: “买? 除非到纽约去,或是让台湾航空寄涞,是我自己做的呢! 来美国这些年,别的没有学到,…却悟到了一个大道理:想吃什么,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做,否则不要去想它。
出国的时候,抱着多大的希望,好象要在美国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似的。
我那时的志愿,是要挤进美国的文坛。
但是,读完了书,发现再不结婚就有做老处女的危险,于是忙忙的结了婚。
结了婚之后,觉得该生个孩子,赶走一些两个人相对的空洞,于是忙忙的生了孩子,孩子生下来之后,起码交给他五年的时间,五年,这五年里自己的希望一个个破灭了,等到孩子上了学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时间,但是已没有当年打天下的雄心,怎么办呢? 只好把自己的牢骚和希望用笔写下来,好象泄
恨,又好象找个事情做做。”“……”其次就是试着做各种自己喜欢吃而吃不到的东西。
你知道,纽约有好几个太太,自己会炸油条!”天磊一面听一面津津有味的吃,吃了三碗饭,打破了几年来的纪录。
佳利望着他,眼里带着她望芒芒时闪动的纵容的光亮。
“不要吃得过饱,等下胃要不舒服的。
帮我去洗碗好吗? 我送芒芒上楼睡觉。”每次来吃饭,或是消磨一个夜晚,最可爱的时间,是从小芒芒上床之后才开始。
对天磊讲来,和佳利坐在一室,即使不交谈一句话,他还是快乐的。
他不知道她的感觉是否和他一样,但他知道她愿意也希望他和她在一起。
“哦!纽约的朋友寄来了一张中国唱片,都是些旧歌,要听吗? ”佳利让孩子睡了,下楼来,泡了两杯茶,然后把唱片放在转盘上。
刚开始,天磊就把人坐得笔直的,那是他熟悉得会背而又生疏得记不清的旧曲《万里长城》,那两句充满了相思、平顺又满是哀愁的“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的词字一声声敲进他被忙碌的生活封锢起来的心,而又掏出了那些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细碎的往事。
他突然抑不住,而猛地低下了头,把脸放在手掌里。
从指缝里又漏进来第二支歌《念故乡》,第三支《春夜洛城闻笛》,第四支古老遥远的《苏武牧羊》,这支歌使他尖锐的忆起他小时,他母亲在灯下一面缝衣服,一面哼“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边,一面听,一面做功课的情景。
突然,手指挡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泪匆促地奔流下来。
佳利已在他身边,她先轻轻拍两下他的肩,然后轻轻扳开他的手。
放了两张细软的纸在他手掌里。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也顾不及他脸上的泪,就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手掌里,深深的吻着她的掌心,混合着;流浪人思乡,游子思亲,失意的弟弟想获得姊姊的同情,男人对女人——不管是已婚或是未婚的——久藏的爱慕,以及多年的寂寞想得到的共鸣的复杂的感情。
唱片完了的时候,她才将手抽回去。
她没有再将它反过来唱下去,却去洗澡间,绞了一把手巾出来,交在他手里。
他觉得心里舒服得多,让情感流放了出来之后,所感到的和平与安静,以及说不出来的满足。
擦了脸,把手巾叠成一个小方块,然后他站起来说: “我该回去了,还没有写报告。”
佳利到走廊的衣柜里拿了他的上衣,见它并不厚实,又抽了一条伯渊的羊毛围巾一齐交在他的手里:“外面起风了,围着这个。”他对她凝望着,不是单身男孩对已婚女人那种视而不见的看,而是一个男的想探索一个女的心理的眼光: “我怎么还回来呢?”她没有躲避他的眼光,但也没有用同样的载负了许多复杂感情的眼光回看他,然后她却毫不犹疑的说:“你明天送回来就是了。”可是他不敢再去。
他知道。
如果再去一次,他就要完全被自已的真情征服。
那么佳利会怎么样呢?如果她拒绝他,他就要受伤。
如果她接受他,她伤害了她的丈夫和孩子。
他咬了牙到邮局、把围巾寄回去,咬了牙使自己不去看她。
但是他每晚失眠,失眠的夜里,他骑车在她家的四周兜圈子,有时到拂晓时才回地下室。
感恩节时,柏城一家中国人请吃饭,他知道佳利会在那儿,不敢去。
到十二月初,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还夜夜骑车去她家兜,终于圣诞节前一周,他受了寒,染了当时流行性的感冒,就病倒了。
那次的病,他永生忘不了。
放假第一天晚上,半夜醒来,觉得房里烧着火似的燥热,迷糊中以为房子着火了,想起来逃出房,但刚坐起来,觉得脑壳上压了个重锤似的动弹不了,慌乱中捻亮了床头的灯,一看,房里一粒火星都没有,这才知道,热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一摸额角,手指象被咬了一口似的弹开,额角烫得象烧焦了似的! 这才知道自己扎扎实实的病了。
来美国后最严重的病也不过是重伤风,没有时间没有金钱生病,病倒是真的没有生。
他慢慢的跨下床,在书桌的抽屉里拿了两粒阿斯匹灵,倒了冷水喝了才躺下,躺下后想量量自己的温度,也没有温度表,就算了。
下半夜,睡得很不安宁,阿斯匹灵的药效过了之后,他身上又烧得烫了,但是他也没有劲下床拿药,就迷糊到天亮。
他的地下室只有一扇门通到房子的后院,所以和房东一家人等于是隔绝的一样。
天亮之后,他想起来在房东处打个电话,但他身上软得一点没有力量,就无力的躺在床上。
下午勉强起来,上楼敲房东的门,也没有人应门,想必出去了,只好扶着栏杆,挨回自己的地下室,倒了一杯冷水,吃了阿斯匹灵再躺下。
等到一觉醒来,又是晚上了,知道小古他们放假的晚上不会到学校去,而一时又把他家里的电话忘了,也懒得再查而去打扰他们,就这样发着烧饿着肚子又过了一夜。
第三天,他挣扎着去房东处打电话给另一个中国
同学小关,房东看他那个样子,吓得脸色苍白,等到小古他们来了,大家马上叫了急救车将他送到医院里去。
圣诞节也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衣的护士,窗外白色的雪,他心里一片苍白,医院里充满了圣诞的气氛,圣诞歌,包着彩纸的礼物,探病亲友带进来的脸上的笑。
他心里没有一丝兴奋。
圣诞节的那天,他同房家里送来一棵树,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三个人围着树挂灯,灯下是耀眼的彩纸包着的礼物,对着他同房的病人,是他家人的耀眼的笑,他想不看他们,却没办法看不见,他想不听他们的谈笑,也一句没有遗漏的听进去了。
他一个访客都没有,有家的中国人,忙着过节。
没有家的,为了躲避圣诞节左右特别刺激异乡人的萧寥,早早的藏匿到朋友家的欢乐中去了。
他焦惶地等着,希望有人来看他,任何人,任何人,帮他抵制从邻床涌过来的别人的快乐。
他不敢希冀佳利会来看他,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病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来看他,那将是她生活正轨之外的行动。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人来。
护士送晚餐进来,火鸡,甜酱,面包团,青豆,和一大碟翠绿色薄荷冰淇淋。
邻床的病人兴高采烈的吃着,天磊怕他看出自己心情的黯淡,也勉强拿起刀叉,还没有入咽,眼泪莫其妙的流了下来。
连忙放了刀叉,披了衣服到走廊,走廊的角上放着一棵庞大的白色圣诞树,红绿小灯把整个走廊都照亮了。
他连忙踅入洗手间,那里总算象平时一样,没有那股迫人的喜气。
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想着自己飘落无定的前途,望着窗外空漠的世界,想着自己空漠的将来。
那种悲怆再也止不住。
反正没有人,就干脆由眼泪痛快地流下来。
晚上邻床的家人来时,他已经平静了一些,看他们兴奋地说笑高兴的拆礼物,他也能忍受一些了,他们还送了他一条领带,这使他很意外,因此,也使他很感激。
圣诞节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医生吩咐他要好好地在家休息两星期。
出院的下午,佳利来看他。
她带了些加州的大柑子,和一些中国小说和杂志。
她进了这间狭小、屋顶交叉地架着热气管、地下铺着冰冷的石板、只有小半个窗子露在地面上、仅靠电灯带来一丝光亮的地下室,她的心被怜悯割得节节粉碎。
当她看到他苍白削瘦的脸上,那双灌满了那么多复杂的感情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时,她由不得自己,坐在他狭小的床沿上,顺着他薄弱的力气,由他将她朝他脸的方向拉过去。
他从台大的大门口踅转,顺着新生南路走回家。
夜巳很深了,没有一个行人,偶尔有人骑自行车从他身边擦过,总忍不住回头回头看看这个深夜的独行人。
他乾脆转进一个公共汽车站,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些年一直不敢回忆的他和佳利事件的最后一段,他今天一定要重活一次,然后,然后为了意珊,他应该将它完全记忆却。
从佳利来探他病到拿到博士那几个月,他们经常在一起。
佳佳常到他的地下室来,和他聊天,替他烧一两个菜,或者就静静的坐在一边。
独身的留学生她遇见的太多太争了,有的在寂寞艰苦中成长成熟而变得坚强,有的变得麻木,有的在寂寞中萎谢,象天磊一样。
如果他向她要的,而且也是她能给的,是一份驱逐他的寂寞而能使他强壮起来的力量,她愿意给他。
何况,她也是寂寞的,丈夫忙于事业,孩子在玩伴中忘了她,她也需要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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