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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_7 路内(当代)
差了一截,必须有一个跃的动作。
忽然想起了学长对扫雷游戏的评价:“某种等待了你很久的东西,忽然出现了。”极限的位置就在这里,我想我只能玩一次,不可重启,没有菜鸟或入门或高手的差别,尽管它仍然拥有平庸的胜利,但它的失败却可能是壮观的。
我对她说:“托洛茨基对革命也抱有相同的态度。”
“什么什么?”
“托洛茨基认为,革命成功了,只是一个过程中的一个细节,失败了,就够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我说完,不再看她的脸,伸出手抓住了落水管,企图借力搭上晾衣架。事实证明,并非一切元素都是必要条件,现实不是益智游戏,那根落水管骗了我,当我抓住它并松开另一只手时,它发出了沉闷的断裂声。我向后仰去,这一刻我几乎看到了她的瞳孔在收缩,脸上怎么会有一种兴奋的表情呢?
我闭上了眼睛,尽管尼龙绳的一头还被她握在手里,但凭直觉我就知道这玩意儿已经失去了作用,她抓不住绳子,或绳子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我将成为自由落体,抱着对革命的领悟掉落在地上。
三秒钟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半空,落水管的断点在我的头顶上方,下面还连着。这样,我就像抱着一根旗杆在空中晃悠,又像一个撑竿跳高的运动员定格在半空。我的脚死死地踩住水泥条,分散着身体的重量。我说:“把我拽回去!”她茫然地望着我,这时我发现她手中的尼龙绳已经掉落,垂挂在我的腰间。
我大喊:“救命!”落水管继续发出嘎嘎的声音,随时都会断裂。她还站在窗口,当我喊到第三声救命时,她如梦初醒般地向我伸出了手。
后来她说:“刚才那一瞬间我灵魂出窍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眼前是黑的。”
我喝着她买回来的啤酒,问:“你想告诉我什么?神秘现象?癫痫?”
“是幻觉吧。我是个经常会产生幻觉的人,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吸大麻时候有过。”我说,“也就那么一次。”
“和大麻不一样,大麻让你舒服,幻觉只是副产品。”她说,“就是在一瞬间意识停顿了,眼前的东西全部崩塌,变得像布景一样。”
“所谓呆若木鸡?”
“进入异次元空间。”她说,“以后还会有这种情况的,你得小心点。”
“没关系,五分钟之后我连心有余悸都过去了。”我说,“不过,你说对了,刚才那一瞬间,你身上确实有一种盲人过马路的气质。不仅仅是做爱时候。”
我喝空了啤酒罐,将其捏成不规则的哑铃状,瞄着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过了很久都没听到罐头落地的声音,不知道它飘到哪里去了。“还是到楼下去找锁匠吧。”我光着身子往外走。
终于有了一点进展
老星决定向齐娜求婚。不知道他们睡过多少次,睡过了要结婚总之是件好事,但他好像是吃错了药,竟拽着我去了小广东的中介公司,齐娜正在里面和小广东接吻呢。老星大概是妒火中烧,说:“锅仔让我来问候你。”齐娜勃然大怒道:“滚出去!”五秒钟之后老星和我一起踏上了回寝室的路,听到身后传来小广东和齐娜哈哈大笑的声音。
像是应景似的,在我们快要走到学校大门口时,下起了暴雨。雷声滚滚,天色暗得没有边际,随着雨水倾盆而下又一点点变亮。我和老星躲在杞人便利店的遮阳棚下,各要了一听可乐、一包烟。
杞杞仍然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很巧合,电视里在放一部莫名其妙的剧集,男主角将一个戒指奋力扔向大海,大概是失恋了。
老星说:“非得这么干吗?”
“你买戒指了?”
他像是掏零钱一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丝绒小盒子,里面有一枚黄澄澄的戒指,款式相当老土,但看上去分量很足,还带标签和发票的,看来是新鲜出炉。
我捏起戒指看了看,说:“现在都流行铂金带钻的。”
老星说:“带钻的我肯定舍不得扔了。”
我说:“你也是脑子进水了,求婚跑到小广东那儿去干吗?你不会把她叫出来吗?”
老星说:“第一,我叫了她三次她都说没空,只有我去找她,能找到的地方只有那家破公司。第二,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她的选择更具有说服力,将来不会后悔。当然,我没想到场面这么不堪,你说他们接吻为什么不关门呢?”
我长叹道:“因为这种场面才是真的有说服力。”
我们几乎是同时把烟蒂弹到了路边的水坑里,同时又点起一根烟。雨水不管不顾地从天而降,杞人便利的地基低于街道,大概比排水窨井还要低一点,水很快就漫了上来,杞杞站起来,脑袋伸出柜台看水势。我顺手撸了撸这孩子的后脑勺,这几年没见过他把脑袋伸出柜台。他的头发蓬乱,我把它撸得更乱了些。他被我撸过之后,人还是趴在柜台上,却缓缓地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缓缓地收回身体,又坐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不是那种喜欢撸人脑袋的家伙,这一下纯粹是出于手顺。撸完了我就知道不对头,他头顶上有一块是软的,像小孩的囟门没有合拢的手感。
我问:“杞杞,你头顶上怎么回事?”
杞杞看着电视机不说话。老星想问我,我示意他不要插嘴,用很慢的语速对杞杞说:“杞杞,我妈是做医生的,我知道一点医学知识,你这个情况最好去医院做一个修补手术,像补锅一样用金属材料把头顶补起来。这样比较安全。”
杞杞转过头,看着我:“太贵了,做不起。”
“怎么会搞成这样?”
“榔头敲的,头上的骨头都碎掉了,医生把碎骨头一块一块地夹了出来,留了这么大一个洞。”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有草鸡蛋那么大。“医生说不做修补也能活下去,可是人就变笨了,最好开个烟杂店,不用动脑子也不用东奔西跑的。”
“什么时候挨的榔头?”我问。与此同时老星问:“谁敲的你?”
“念初中时候。”杞杞看看我,又转头回答老星,“就是那个人干的,后来被枪毙了。”
“看到凶手了?”
“没有,从后面敲的,看不到。”
“应该就是这么挨了一下吧?”老星把我推到前面,让我背对着他,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我的后脑。我有意趔趄了一下,雨水漫到了我的鞋帮。
杞杞一直看着老星的手,过了很久,木着脸说:“太可怕了。”
“怎么确定是被枪毙的那个人干的呢?”我问。
杞杞思索了好一会儿,说:“他们都说是他。”
雨停时,我和老星往学校里去。
老星忽然说:“敲头的那个,他不是只敲女人的吗?杞杞是男的,对吧?”
“我也在想这个事。”
“有什么启发?”
“说实话,完全糊涂了。”
晚上我和老星躺在寝室里,都不说话,比我一个人在时还安静。后来有个男生推门喊我:“夏小凡楼下有人找。”我正想问谁那么大牌,敢把我喊下去说话,该男生已经走得没了影子。我从床上下来,天气已经热了,我趿了双拖鞋便走下楼去。
男生宿舍楼下光线晦暗,并没有我认识的人存在,我在门口绕了一圈,点了根烟,忽然齐娜从侧面闪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随即便消失在黑暗的树丛里。我跟了过去。
齐娜穿着一身很不错的职业装,看来是去参加面试了。我故意说:“哟,换季了,红色大衣穿不上了。这套衣服是谁给你买的?”
齐娜说:“甭跟我耍贫嘴,我拿到小广东的业务资料了,小白的记录就在这里面。”说完递给我一张软盘。
我捏着这张软盘,觉得事情出了差错。
“你和小广东那样热吻,到底是为了这张软盘呢,还是为了你德国公司的职位?”
“两者兼而有之。”齐娜说,“也可能是我爱上他了。”
“不爱老星?”
“也爱。”齐娜说,“最爱的是你。”
“我无言以对。”我说。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为了这张软盘和小广东激吻,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因素,都让我有一种负罪感。
“请你吃饭吧。”我说。
吃宵夜的时候聊起小广东。
“一直不喜欢这个人。”我说,“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和他不是很熟,总觉得他面容模糊,有一半脸隐藏在黑暗中,如果他杀了某个人,公安局来找我了解情况,我恐怕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描述不清楚。”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喜欢?”
“倒也不是。”
“直觉?”
“不是,我这个人直觉很差的,凡事做判断总有一点具体的原因。”
“因为他吃猫?”
“那恐怕又太片面了。吃猫的也不都是坏人。”
“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你咋会喜欢一个吃猫的人。”
“他没有谣传得那么残暴,谁没事天天吃猫啊?”
“吃过一个,最起码吧?”
“我从来不问他这种事情。”齐娜说,“我只管达到我的目的,德国公司,顺便拿到你要的数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德国公司的事情搞妥了吗?”
“什么时候我把他搞妥了,他就把工作的事情搞妥了。”齐娜说,“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去找小白吧。你肯定爱上小白了,没见你为谁这么卖力的。”
“没有爱上她。”我干巴巴地说。
“有些事情藏在你心里但你未必会知道。”
“我心里的事情我全知道,你要是像小白那样失踪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这算是甜言蜜语吗?”齐娜冷笑道。
“有点儿。”
“还有半个月就拿毕业证书,到时候一切赌咒发誓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得对,这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只剩下两周的时间。不管是小白还是其他什么人,两周之后,世界将颠倒过来,或者说,世界将恢复它本来的面貌。这有点像找工作时经常被提到的deadline,人们无法为自己的内心像电脑那样分区,因此只能设定一个又一个的deadline,让自己找到具体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我很突兀地说:“老星给你买了戒指。”
“戒指?”
“结婚戒指。错了错了,应该说是求婚戒指。”
“好看吗?”齐娜的语气不像是在问一枚指向于她的求婚戒指,倒像是一卷卫生纸、一双运动袜。
“有点老土,黄金的。”我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按说不该告诉你的,把你的惊喜都给毁了。”
“套得上我的无名指吗?”
“不知道。”
齐娜举起她的左手,那只手的四根手指沿着第二道关节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形,在打牌的时候我们都曾经看到过,两年前被校长的别克轿车压的。她阴郁地说:“你知道那家德国公司为什么没有录用我吗?因为我的手,打字速度不行,一分钟只能打二十个汉字,做不了文秘。这是小广东告诉我的。”
我看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近乎是得意地笑了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祭猫吧,你还记得我把它埋在哪儿了吗?”
“树林里。”
“具体的位置?”
“那得去了才知道。”我说,“它不一定会愿意见你,你这个和屠猫人接吻的家伙。”
“你真是个臭嘴!我不和你去了!”
依旧是那家位于六楼的网吧,我把软盘交给了账台后面的女孩,她在主机上替我把文件拷下来,传到我的电脑上。软盘里仅有一个EXCEL文件,我关了IE,打开EXCEL,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份客户资料大概足够让我去开一家相同的中介所了。第一部分是房地产中介,第二部分是劳务和职业中介,最后一页是家教中介。上家和下家的联系方式俱在,历史记录也清清楚楚,我暗赞齐娜,够可以的,基本上把小广东的公司都搬了出来。
我在第三页上找到了小白的名字,不过,她的纪录是残缺的。对应的地址是“第五街6弄1号楼”,没有详细的门牌号,也没有对方的姓名。有一个电话号码,我借了网吧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文件显示小白在那里做过四次家教,但没有具体的日期。
这个地址我用脑子就能记下来。我到账台上付钱。
女孩一边收钱,一边问我:“还以为你毕业了呢。”
“还得有几天。”我笑笑说,“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来打打游戏。”
“上星期接到拆迁通知书了。我这儿明天关张,机器都搬到亲戚家里去,本来想办一张网吧营业执照,可是太贵了。”女孩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啦。想要旧电脑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台。”
“我要出远门呢。”
“也对啊。”脸色苍白的女孩,目光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网吧。在那里,几台旧电脑、几把破烂不堪的椅子组成了令人心碎的风景。“祝你顺利。”她说。
“你也顺利。对了,第五街在什么地方?”
“从来没听说过,纽约吗?”
“纽约只有第五大道,没有第五街。”我接过她递来的软盘,天知道,T市怎么会有用数字来命名的街道?
楼道里照例是一片黑暗。我摸出打火机,时不时地打亮一下,借着微暗的火光,看着脚底的阶梯,半盲半猜地走了下去。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再次感到了有人在暗处,这感觉非常不好。我用打火机照了一圈,除了几辆旧自行车外,再无他物。外面下起雨来,我顺势给自己点了根烟,冒雨往学校走去。
猫的挽歌
给钾肥去上坟,我选了星期四的早晨。之所以要挑日子,纯粹是想显得庄重一点,但星期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具备任何纪念意义。被齐娜提醒了之后,我确实想去看看它,我没能找到齐娜,决定自己去,一个人未免太闷了,我对咖啡女孩说:“我去上坟,你陪我一起去吧。”
她眨眨眼睛,说:“清明节早过了。”
“五月才是上坟的好时光,天气不错,心情也好,”我说,“真奇怪,清明节为什么不安排在五月呢?”
“五月的节日太多了呗。”
我掰着手指头数:“劳动节,青年节,端午节……”她立刻纠正道:“端午是农历。”我继续数:“母亲节,还有世界无烟日。”好像还有很多,我记不得了。她说:“五月二十日是求婚节,520,‘我爱你’嘛。”我心想,老星听了这个不知道作何感想。
“去吧去吧,离这儿不远,而且是一只死去的猫。”我说。
她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刚死的?”
“死了快两年了。”
她拿了钥匙,随同我出去。空无一人的小街,在晴朗的天气里像一块碎碎的蛋卷,带着香甜,以及一丝小小的遗憾。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车子的踪迹,有纯黑的野猫横穿过马路,走过它身边时,她的鞋带开了,弯下腰系鞋带那当口,黑猫静静地看着她,看傻了似的。
我们绕开了仓库区,走了一条两侧都是平房的街。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铁道高高的路基,路旁种着很大很密的水杉树,看不清铁轨。两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改变都没有。走过那家曾经收养钾肥的旅馆,她说:“咦?这里还有旅社?真想不到。给谁住呢?”我说:“卡夫卡说过,旅社总在等待着旅客。具体原话不记得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舞厅总在等待着跳舞的人。”她说。
“鞋子在等待着脚。”
“手套在等待着手。”
这么说下去便索然无味了。我很不正经地想,避孕套在等待着阴茎。不不不,避孕套光等待着阴茎是不够的,孤独的阴茎不需要避孕套,所以避孕套还在等待着阴道。这么说的话,避孕套的人生比旅馆复杂得多。
我带着她向树林那儿走去。钾肥就葬在树林里。五月的草已经长高了,树荫在头顶上,晴空消失,有点压抑,细小的石蛾在明暗不匀的空间里飞行,像烧焦的纸屑。感觉上这片树林比当初更大了,本身就是人工林,可能拓展过,树也长得更高更密。
我失去了方位,站在原地点了根烟。
她问:“找不到了?”
“有点迷糊了。”我说,“毕竟快有两年过去了。”
“养了多少年的猫?”
“啊,忘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的猫,是一个同学养的。”
“看来你很喜欢它。”
“他?指猫还是指我同学?”
“当然是猫。”
“也不算很喜欢,这猫活着的时候死样怪气的,既不会抓老鼠也不会讨好主人,于人类而言没有任何贡献。就算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而且还是个阉猫。阉猫和阉人不一样,历史上的阉人都特别有干劲,能量超出正常人许多倍,司马迁,郑和,魏忠贤,都是这样,但是一只阉猫就完全相反了,能量被彻底封锁,又不可能通过精神和社会层面转移出来,于是就蔫了。”
“有意思。”
“胡诌的。”
“还是没说清楚嘛,为什么给猫来上坟?又不是你的猫,又不喜欢它。”
我想了想,事情太复杂了,而且没有什么逻辑。我把猫的故事大致地说了一下,它神奇的力量使女主人总能在牌局上赢钱,它痛痛快快地吃掉了金花鼠,被送到屠猫人那儿差点送命,之后又很蹊跷地死在了小旅馆的孤独时光中,被我们埋在了树林里。
可是猫的坟又在哪里呢?我在树林里走了一小圈,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找到猫坟了,当初就只有鞋盒大小的一个土丘,雨水和铁道边的风早已消磨了它,很多圆叶子的小草覆盖着泥土。我微感惘然。圆叶子的小草开了很多蓝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细细地铺洒在地面上。但愿钾肥能喜欢这些花。
我们一直走到铁丝网边,离铁道已经很近了。铁丝网锈得不成样子,类似爬山虎或者牵牛花的植物紧紧地附在上面。靠近铁道的树林完全是另一种气质,荒草丛生,白色泡沫塑料的快餐盒随处可见,风中有股异味。沿着铁丝网再往前走,看到大片的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根本走不进去。这种草叫做“加拿大一枝黄花”,名字很长,但很好记。关于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故事我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咖啡女孩。
“猫的女主人呢?”她忽然问我。
“呃,说出来你不信,和那个屠猫人在谈恋爱呢。”
“胡诌的吧?”
“真事。”
“你是来祭奠猫呢,还是来祭奠你和女主人的感情昵?”
“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与其说是祭奠,毋宁说是告别。向虚无说再见。”
猫的祭奠就到此结束了,有生之年,我大概不会再向人说起钾肥的故事。猫就让它安息吧,每说起它一次都像是打搅了它的灵魂。我们沿着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林线,斜向地绕过树林,向小路上走去。
走了十来步远,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沿着草丛的边缘看到一只花猫钻了出来,翘着尾巴,露出肛门和生殖器,大模大样地走了。
“不会是猫又重返人间了吧……”我说。
她拽住我,指向猫走出来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女式的坡跟皮鞋。极静的空气中微微传来凌乱的血腥感,与野草和树林格格不入的东西。在她指着的点上,也就是花猫离开的地方,是一只安静到惨白的脚,压着几根倒伏的草茎,身体的剩余部位在草丛深处,隔着草的缝隙,看到被杀的人呈现匪夷所思的姿势,既不像是在睡觉,也不像是在运动。那是一个人被抛向空中,随后由死神的照相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一个可怕的定格。
好日子也像一口井,有时候运气不好,掉进去,再好的天气都会成为一个噩梦。这是咖啡女孩说的。
她脸色煞白地退到树林里,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我用她的手机打110报警,声音很钝。在等待警车到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们默然无语,一起抽烟,抽完了把烟蒂掐灭,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免得误导了警察,也给自己省点麻烦。
五月末我忽然变成了学校的红人,先是保卫科干部把我叫去了解情况,接着,消息走漏出来,有很多人来找我,问我关于凶杀案的事。寝室成了信访办,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走进来,问一通之后便又消失掉,有些沉痛,有些狗仔,有些非常专业地指出连环杀人案再度出现,因为死者同样是被钝器击中后脑,其作案模式与五月初发生在女生宿舍的那起案子非常相似。
死者是一家合资电子元件厂的女工,在警察做笔录的时候,咖啡女孩就指出了这一点。死者的上衣正是那家工厂的厂服,非常好认,是紫色的,用紫色衣服来做厂服的大概很少很少吧。咖啡女孩又告诉我,这厂里的管理层穿紫的,工人按部门分别穿蓝的、黑的,粉红的。我问她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她说:“以前在那家厂里做过几个月,非常糟糕的地方。”
来问讯的人多了,我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有人问:“你怎么会想到去铁道边的?”我愈加回答不上来。老星就打圆场说:“别问了,老夏吓呆了,毕竟是第一次看见死人。”我说:“不是第一次。”老星纠正道:“第一次看见被杀的人。”我阴沉地说:“也不是。”
拉面头也来看了我一次,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和她上床,既不是中了彩票也不是倒了霉,而是偷错了东西的感觉,我需要一双球鞋结果却偷到了一双拖鞋,并且尺码还不合适。我想,和女孩上床总难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她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只能意思意思,在告别之前就相互怀念吧。
她说:“嗯,是很可怕,女宿舍出事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批冲进去的人,场面血腥,到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惨状。”
我双手握着装满开水的杯子不说话。
“还没找到小白?”她问。
“没有。你有消息吗?”
“也没有。”
“害怕吗?”
“什么意思?”
“敲头的杀手又出现了。”我说,“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经典场面,明明已经结束了,胜利了,逃脱了,却在影片的最后让尸体又重新坐了起来。”
她笑笑说:“你反正是要毕业了,对我来说,恐怖电影才刚拉开序幕呢。看来我得去找个固定的男朋友了,哪怕仅仅为了壮胆也行。”
“是个好主意。”
她站起来说:“那行,我先走了。”我说等一等,我从床头拿出T市的地图问她:“知道第五街在哪里吗?T市居然有一条街叫第五街。”
“地图上找不到?”
“没找。中国哪个城市有用数字命名的街道?”
拉面头说:“你这就无知了,这得要我本乡本土的人才知道。第五并不是fifth的意思,而是一个姓,就像张家巷王家弄杨家桥一样,‘第五’是一个复姓。好像是明朝有个当官的姓第五,街就叫第五街了。”
“也就是说,没有第一街第二街什么的,只有第五街。”
“T市是这样,其他城市我不知道,也许有人姓第一第二呢。”她用食指关节敲敲地图,略带嘲讽,“自己找吧,就在市区,很好找的。以你的智商,这不是什么难事。”
夜行少女和我
深夜我独自在校园外面走。
如果我有一辆汽车,此刻一定是听着Lush乐队的歌行驶在未完工的高架上,或者是摩托车,或者是自行车哪怕三轮车,但这个夜晚我只是用双腿在黑暗的街道上走,Discman里的电池耗尽能量,我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双手抄在裤兜里,用口哨吹出“Lady—killers”的曲调。那调门单薄、凌乱,像树叶漂浮在一池黑水上。
学校大门已经关了,门房大爷鼾声如雷,根本喊不醒。最近管得严,即便喊醒他,我也会因为迟于熄灯时间回宿舍而被学校警告,这是一个悖论,你可以第二天清早回来,也可以不回来,但你不能晚回来。我绕着墙走,想寻找一个翻墙进去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学校的墙头不知何时竟竖起了高高的铁丝网,大概是女生宿舍出事以后加装的,非常有效,至少我是没法翻进去了。
我绕了两圈,束手无策,香烟也抽完了,按照惯例,在严查时期最好的办法是去网吧里蹲一宿,但想起脸色苍白的女孩已经把网吧关掉了,若再让我换一家,又觉得麻烦。犹豫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嗨。”
我吓了一跳。在行走时,我一直处于一种半失神的状态,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我,回头看见一个头发遮住大半张脸的女孩,近在咫尺,悄无声息。我的呼吸停顿了五秒钟,才问:“你是谁?”
她说:“我迷路了。”
她穿着高中生才有的校服,宽宽大大,裤管挽起,露出很不错的小腿,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匡威,背着一个双肩书包,看上去非常沉重,把校服勒得紧紧的,以至于她只能略佝着腰和我说话。我试图看清她的脸,借着暗淡的路灯光,看到的是她嘴唇上打了一个银环。
从发型上看,像个女鬼,女鬼是不是穿校服打唇环脚踏匡威就不知道了。
“你是这个学校的吗?”她问我。我点点头。她抱怨地说:“我是来这边仓库听摇滚乐的,喝了点啤酒,散场以后在马路边睡了一觉,醒过来都深夜了,同伴不知道去哪儿了。想起以前有个学长在工学院念书,就过来想投靠一下,靠,没想到,大门紧闭,还有铁丝网。想离开这儿,可是绕不出去了,路都黑漆漆的。我头一次来这里。”
“跟着我干吗?”
“听见你在吹口哨,Lush的Ladykillers嘛,心里想跟着你走,总能走出这片的。没想到你绕着学校走了两圈。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我以为你鬼打墙了。”
我被她逗乐了,指指侧面的一条马路,说:“从这儿出去,见十字路口就右转,你就能找到大马路。”
“靠,”她很不满地说,“反正也半夜三更了,我没地方去了。”
“回家。”我说。
“回家等着挨打,我傻啊?”
“你是高中生?”
“嗯,快要辍学了。”
“听过Lush?”
“嗯,很不错的。”
“那么,我继续绕圈子,你呢?”
“我还是陪你绕圈子吧,我头一次遇到喜欢Lush的人呢。”
“我也是。”
夜晚很冷。女孩的校服里面就是一件汗衫,印着格瓦拉的头像。她的身材有点胖墩墩的,还是青春期的那种肥,格瓦拉被她的胸部撑起,很滑稽地咧着下颚。得是D罩杯吧,我不怀好意地想。
她觉得冷了,抱着胳膊搓了搓,接着把裤腿放了下来。
我说:“深更半夜在路上,还喝醉了睡觉,这很危险哟。”
她满不在乎地说:“每个人都这么说。你算客气的,我爸妈直接说我是不良少女。其实我也不是每回都喝醉的,又不认识什么流氓土匪,典型的良家少女。”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一根,又问我:“抽烟吗?”我说:“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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