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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_6 路内(当代)
“我又没有和老星谈恋爱,更没有答应和他一起去上海上班,管得着吗?”齐娜嗤之以鼻。
毫无计划可言,我体会到了警察在面对无头案时的棘手。靠我一个人的能力当然不可能去走访排查,福尔摩斯式的推理也只能是一堆梦话。我能做的就是把小白曾经告诉过我的几个去处重新走一遍,斜眼少年暂时找不到,剩下还有一个地方是那家介绍导游的公关公司。
我打了个电话到小白的宿舍,找拉面头,问她:“小白失踪之前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电话那边的拉面头似乎是回头问了问寝室里的同伴,得到答案之后,断然地告诉我,“都不知道,她不和我们说这个。”
我挂了电话。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破解小白的电子邮箱密码?
身为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大专生,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电脑的了解仅限于装配一般的软硬件、杀毒、初级编程等等。破解邮箱的事情,尽管我知道一些黑客操作技巧,但从没尝试过,估计成功率不高。再说我也没有电脑和网线,这事要去网吧干的话有点冒险了。我再打电话给亮亮,那边接电话的人说,亮亮出去了,接着便问我:“夏小凡吧?”是学长的声音。
“找你也行,帮我破一个邮箱,可以吗?”
“没问题。”
“我来找你。”
“邮箱地址报给我就可以了。”
“还是我来找你比较保险。”
我不想让他看邮箱里的内容,挂了电话,跑回宿舍换衣服,拿出通讯录,在空白页写上:
一、小广东,斜眼。
二、邮箱。
三、公关公司。
这他妈也算是一个大纲了。我出发去破案。
我在寝室里摊开T市的地图。
T市的轮廓,像一个涣散的荷包蛋,我在这个蛋的右侧,可以看到蛋的中心位置布满了黑线和红点,那是市区内密集的道路和标志性建筑,越是向外扩展,黑线和红点越是稀疏。到了蛋的外围,大面积的绿色,像飞机上俯瞰的农田,事实上这些都不是田,而是密集的居民区。破败的厂房、阴郁的仓库。这些都被忽略了。
要得到公关公司的地址很容易,我又跑下楼打电话,假装自己是顾客,那边还是个动听的女声,磁性十足,恍如电台里的通宵谈心节目。得手以后,我再回到楼上,觉得有点喘,来来回回地打电话真不是个事,看来我得为自己配一个手机了。
在地图上,公关公司离电脑公司不过两条街的距离,都在蛋的中心位置上。我可以一次跑齐两处地方。还没等我决定何时出发,楼下宿管阿姨在喇叭里喊道:“夏小凡,有你的电话!”
我再次跑下楼。电话那头咖啡女孩的声音:“可以到店里来一下吗?”
“什么事?”
“店没有了,来接我。”
倒闭、面试
我去到那里时,正有一辆卡车停在店门口,四个工人正在从里往外搬东西。破沙发,旧冰柜,灯具以及扫帚簸箕全部往卡车上扔。咖啡女孩一手捏着那张《OK computer》,另一只手挟着托洛茨基的自传。她告诉我,店没了,只捞出来这两样东西,唱片是她的,书归我。
托洛茨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我接过书,把它交给工人。也许他们会爱上他呢。
“老板果然没死,把店盘掉了。”她说,“猜猜看接下来是开什么店?”
“猜不出。”
“洗脚房。”
“难怪破沙发都不要了。”
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忽然收声,变得异常严肃。
我和咖啡女孩站在街头,这时她已经不再是咖啡女孩了,该叫她什么呢?没想明白。暂时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思路。[TXT小说下载:m]
“你打算去哪儿?”她问我。
“你是说现在还是以后?”
“当然是现在,我管你以后去哪儿干吗?”
“现在,去一个公司面试。”
“一起去。”
我想她心情应该很坏吧,表面上看不出来,相当淡定。这样也好,至少免除了安慰她的麻烦,我经常把人安慰得嚎啕大哭。
这是天气很好的一天,我怀疑在一年之中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加天高云淡的日子了,她走得轻快而安静,不经意地加快步伐,像茶叶在热水中逐渐泡开,浮起又沉落,茶香弥漫。我意识到她并没有心情很坏,她看起来好极了。
“打算去哪里?”这回轮到我问她。
“现在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后。”
“不知道。随便去哪儿都可以,我现在住的房子还租着,下个月才到期。”
“继续打工?”
“随便。”她又问我,“面试什么职务?”
“助理。”
“听上去不错。”
“其实很苦的啦,又枯燥,听说还要到流水线上去实习。”
“都说现在的大学生吃不起苦。”
“你这都是报纸上看来的风凉话。”我忿忿地说。
“那我应该怎么说?”她微笑着说,“我高中毕业就在做咖啡馆的女招待,对你们大学生实在缺乏了解。”
说实话,我也想不出应该如何评价自己。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往往也就是来自报纸电视,那玩意儿连镜子都算不上,充满了误读。我们说到自己也好,说到世界也好,就是基于这些错误的信息。
那家公司并不远,总部就在市中心的一个商务楼里。我在前台报了自己的名字,简历和照片什么的都没带,前台发了一张表给我填。看前台小姐的脸色就知道我会出局了。咖啡女孩也领到了一张表,坐在我身边假装也写着什么。
一起面试的还有好几个人,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胖子。我觉得面熟,他凑过来看我填的履历表,说:“啊,校友啊。我也是工学院的。”
“你来应聘什么?”我问他。
“还能应聘什么,当然助理喽。他们只招这个,先送到流水线上去干几个月,回来以后再继续折腾你,淘汰,淘汰,再淘汰。”他继续看我的履历表,说,“你学计算机的干吗来应聘这个?”
我说我随便应应,没什么特别的目标。胖子很同情地说:“你专业不对口啊,学过管理学吗?我是学企业管理的,将来升上去的可能性比你大。你学技术的人到这里来,估计适应不了办公室政治,弱肉强食的社会啊。”
我说:“那你觉得我干什么比较合适?”
“修电脑啊。”
我勃然大怒,又不便发作,只能说:“我无所谓的,到浴室里给人搓澡都行。”胖子显然很迟钝,继续说:“我们学校好几个去搓澡的了,都上了电视新闻了。”我说:“嗯,我说的就是这个。”
轮到胖子进去面试。咖啡女孩说:“你怎么了?”
“有点郁闷。”
“因为那个死胖子?”
“因为掉井里了。”我说。这已经是我和她之间的暗语了。
胖子的面试时间相当长,想不通就招几个小助理,为何要这么费劲。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胖子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成了。”说完用手里的塑料文件夹拍了拍我的头。我被他拍得莫名愤怒。胖子附在我耳边,不依不饶地说:“这回就看你的了,记住,一定要表现出对公司很忠诚的样子。他们就吃这套。”
轮到我进去,一张钢化玻璃台面的会议桌对面坐着个中年女人,显然是面试官,穿戴得相当整齐,还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眼镜。灰色职业装下面伸出两条修长的腿,用肉色丝袜包裹着,交叠欹倾,很有样子。她的上半身端坐如钟,下半身则像两根船桨,当然,是摆放在船的同一侧的,我期待着它分开,划动。我胡思乱想,递上履历表,她接过履历表看了看,脸色微微挂了一挂,问我:“你就填了这么一点东西?”
“履历平淡,没有什么人生经历可言。”我说。
“希望你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生涯,现在的大学生,很多都不明白这一点。”她适时地开始教育我。
“噢。”
“介绍一下你自己。”
“夏小凡,二十二岁,学电脑的。目前的目标是找一份工作。”我说。然后闭嘴停下,等着她发问。
她停顿了几秒钟,大概意识到我已经讲完了,又问道:“谈谈自己的性格?”
“看上去有点抑郁,其实还是很开朗的。”我说完又闭嘴。
“这样啊。”
她身上,理所当然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在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之后,她便做出要收场的样子。我见过的HR也有二三十个了,知道自己这回又没戏,我好像是HR的克星,只要坐在他们眼前,就必然会被踢出局。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不过,这一回我可没那么好对付。我说:“刚才那个胖子是我的同学。”
“我看到了,你们都是工学院的。”她说。
“我们一起来的。”
她用手扶了扶眼镜,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凑近她,低声说:“他刚才对我说,特别喜欢你玻璃台面下的小腿。他说你三十多岁了还能保持这种风韵,很让他想入非非——再见!”
祝胖子好运吧。
齐娜之一
齐娜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职场寓言。我们这些人除了听黄色笑话以外,就是听点职场故事,再背几句职场格言,以备不时之需。并不是这些故事特别有意思,而是如齐娜所说:将来有一天,主管总会把这些寓言讲给我们听的,就那么几个段子,到时候不要觉得新鲜乃至像个土鳖一样认为自己悟出了职场真理。职场。就是他妈的用寓言和鸡毛蒜皮糅合起来的玩意儿,就算你每天在削铅笔,你也得知道盖茨和巴菲特曾经说过些什么。
这个寓言说的是某个公司里,有个房间是不给任何人进去的,这是一条定律,任何人不得违背。有一天,一个女孩加班到很晚,她出于好奇,走进了那个房间。拉开门一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女孩拆开信,信上写着:恭喜你,你升职了,你打破了公司的陈规陋习。
这个故事如果由老星来说,一定是很有喜感的,但出自齐娜之口,怎么听都觉得吓人。我便不停地追问、抬杠:不许进去的房间真的可以进去吗?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暗道?走进去之后会不会消失掉,像掉进了异次元空间?齐娜就骂我是个神经病,被迫害妄想症。
我对齐娜说:“事实上根本不存在那一个进不去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都进不去,难道不是吗?”
五月份,附近开发区有一家工厂便发生了一场火灾,由于消防通道被锁住,有一部分工人只能砸开窗子往外逃,人们都听说过某某厂一下子烧死几十个女工的故事,所以逃得比兔子还快。
那只是一次很小的火灾,并不足以致人于死地,灭火器两下就解决了问题,但车间位于二楼,有一个女工在跳下来的时候摔断了腿,后面跳下来的人又恰好坐在了她的身上,肋骨也断了,像一块摔碎的苏打饼干一样送进了医院。这女孩就是工学院的实习生,和我同一届,想象不出她有多可怜。
不只是有进不去的房间,还有很多出不来的房间,跑出这个房间,或许也有一封信写在天上:恭喜你,自由了。
那年冬天在地下室装电脑时,我也问自己,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找不到答案,这是一个带病毒的文件,打开它,系统会陷于崩溃。地下室是个糟透了的地方,它和封锁了消防通道的厂房一样,都具有一种形式上的残酷感,我一直以为自己拒绝地下室、拒绝流水线是因为恐惧,我需要形式上的通融,就像你遇到的女孩都没心肝,那至少应该漂亮一点,对她的没心肝也就认了。
如果不是地下室呢?如果是在一幢有着中央空调、禁止吸烟、配备高速电梯的甲A级办公楼里,我是不是就比较能够接受装电脑的人生?我估摸着,也许会好一点吧,至少在一开始不会那么令人难受,因为那种清晰无误的可比性。病毒仍然存在,但系统却可以工作。我的任务就是维持系统的运作,尽可能地不让病毒发作——辨识,延缓,控制,备份,杀除。然后,等待好运来临。
我只需要证明自己不是个bug。
有一天齐娜从女浴室里没头没脑狂奔出来。
浴室在食堂后面,只有小小的一间,每周一三五归男生用,二四六归女生用,学校的教职员工也按性别类推。至于星期天,谁都不能用。浴室的外间是更衣室,里间有八个莲蓬头,莲蓬早就没了,只有挂得高高的水管,放水之后流出来的既非雨水也非瀑布,而是实实在在的水柱,抽打着身体,某种意义上也挺舒服的。由于长年失修,锈迹已然四处漶漫,连水泥墙壁都仿佛被氧化了的样子。
有一个老头看守着浴室,负责收钱,五块钱洗一次,下午不定时开放,视他的上班时间而定,到了晚上八点钟准时关门,老头自己在里面洗一把(无论单双日),然后便消失了。
齐娜没记错日子,她是晚上去的,浴室里没人,看门老头也不在。老头对齐娜的印象是最深刻的,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因为她曾经抱着猫进去洗澡,洗完了很嚣张地在老头的门房里用电吹风把猫吹干。后来保卫科追查这件事,她赖说是长毛绒玩具。
那天晚上她穿着沙滩鞋、挎着个塑料脸盆去浴室,一路上都没人,走到食堂后面只听见有猫的叫声,她没有理会,走到浴室门口发现老头不在,浴室门开着。按照以往的经验,在十分钟之内洗完了溜出来,老头往往都还没回来,就不用付五块钱浴资了。她就跑进去,飞快地脱自己的衣服,其速度简直就像身上着了火。
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齐娜脱下套头毛衣时,恰好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得亏有那件麻烦的套头毛衣,不然,按照她脱衣服的速度,那会儿就只剩下三角裤了。她从镜子里看到里间淋浴房里有一条人影,是黑色的。凭着日常的无意识,[517z小说网·m]齐娜觉察到了——在淋浴房的人不可能是黑色的,他(她)们通常都是白色的,光溜溜的。
也就是说有一个穿衣服的人在里面。
后面的事情,齐娜就说不清了,因为太恐慌,记忆出现了空白。她说她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又说她看见一个黑衣人躲在墙背后,又说她根本没回头,扔了毛衣和脸盆撒腿就跑。总之,她跑到男生宿舍楼下时,正遇着我和一伙人在讨论面试技巧问题,她结结巴巴地尖叫了一声,很快赢得了注意,一伙人听她说了,便捡了几十块砖头浩浩荡荡向浴室冲去。
我对齐娜说,但愿你没看错了,这么多人的荷尔蒙因你而爆发,不要让大家失望。
我一直陪着齐娜,走得慢了点,还没到浴室便听见浪潮般的叫好声,一伙男生从浴室里抬出一个赤裸裸的男子。我看不见他惊恐的表情,但我听到了他惊恐的尖叫,比齐娜的尖叫一点都不差。冲过来一个满面红光的男生,对齐娜说:“娜娜姐,这回你大发了,抓到一个变态!”我瞄了一眼,怀疑地说:“是洗澡搞错了日子吧?”男生说:“甭管搞没搞错,都是变态。刚才已经招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是隔壁Lon的装修工。”装修工大喊:“让我穿上衣服!”这伙人则说:“穿衣服?你的裸体就是你的赃物,懂不懂?”装修工喊:“我是来洗澡的!”这伙人说:“我们还想洗澡呢!”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齐娜眼前送,“娜娜姐,看一看,是不是他?”齐娜捂眼,假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作晕厥状说:“我不要看,你们给他遮住点。”有人就用板砖挡住装修工的关键部位,说:“没事了没事了,看吧。”齐娜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瞄了一眼,她看到的不是蓬头垢面,而是湿淋淋的蓬头垢面、带着噩梦般的倒霉相的一张脸,说实话,指认他是刺杀肯尼迪的凶手也不为过,反正一个人要是扒光了站在众人面前,他什么都像。
齐娜犹豫地说:“嗯,有点像……”忽然又明白过来,骂道,“还看个屁啊,都活提了,可不就是他吗?”并指着装修工说,“你丫等着被打成零件状态吧。”
装修工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毕竟是做装修的,听得懂零件的意思。他一言不发,甩胳膊就跑。一伙人大喊:“哎,逮住!逮住!”奈何他全身光着,大概还带着点肥皂,要抓住他很不容易。这时,外面已经围了好多人过来,只听有女生大喊:“哇快来看有人裸奔太刺激了!”
\5\装修工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不该往空旷处跑,在窄小的食堂夹弄里,几十个人要追他非常困难,跑不起来。但是在空旷之处,众人很快就形成了合围之势。我原谅他的失误,毕竟在这种场合下,能有勇气逃跑已然是可嘉可叹了。
\1\他在一块草坪上被围住,里圈是追捕他的男生,外圈是看热闹的无数人。我甚至还看见浴室的门房老头,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问身边的人:“怎么啦?”知情者说:“老头,你这回可能要失业了。”
\7\装修工捡起一块砖头,用不太像人的嗓门喊道:“不要过来!”外圈的人说:“哎,歇斯底里了,困兽犹斗了。”内圈的人个个冷笑着举起了砖头。裸体的装修工如同抹大拉的玛利亚,只是没有一个耶稣出现,对我们说一些“没罪的人才能砸死他”之类的话。像所有群殴中落单被围的倒霉蛋一样,他最终放弃了抵抗,扔下砖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最后时刻还来得及喊一声:“我真的是来洗澡的!”
\z\接下来的事情就古怪了,没有人打他,对付一个光溜溜的装修工,用什么办法处理他是个难题。众人商量了一下,有人提议,还是送到保卫科去比较好,保卫科那群变态最近很寂寞,也许会对裸体的装修工感兴趣。
\小\经过保卫科的审讯,结论如下:装修工是从隔壁创意园溜进来的,此行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洗澡,跑到浴室门口一看没人就闯了进去,恰好里面也没人。根据装修工的说法,他当时完全没想到学校的浴室是按照时间维度来区分男女性别的,走进淋浴房看了一下,觉得还可以,水温正合适,耳朵里好像听见有谁叫了一声,一阵杂沓的脚步,他跑出淋浴房,看见更衣室里多了一个塑料脸盆,脸盆里还有洗发水和香皂,觉得很不错,由于长达一个月没洗过澡。看见这些洗漱用品就觉得浑身发痒,非洗不可了。脱了衣服,洗到高兴时,还哼了小曲,忽然就冲进来一群男生,把曲子给打断了,他还以为是学生进来洗澡了,觉得自己是溜进来洗的,有点不好意思,对着学生们点头赔笑,没想到只笑了一小下,脖子就被叉住了,听见别人喊他强奸犯,以为是开玩笑,刚想辩白,全身上下的关节都被叉住了,赤条条地拖了出来,心里也知道这样很难看,但已经由不得自己。再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交待了,人人都看到了。
\说\审的时候总算给他披了件衣服,里外围了几百个人,比公审还可怕。保卫科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合法,因为装修工什么坏事都没干,他更像是个受害者,又不可能给他做笔录,没这个权力,最简单的办法是打电话把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叫来,把人领走。
\网\那是五月里最欢腾的夜晚,没有一个节日能比得了。押送装修工去保卫科的途中,夜空璀璨,仿佛看到有烟火升起,仿佛有流星雨,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达了保卫科,后头还在寝室里穿鞋子找照相机。广播台的人也凑趣,在大喇叭里播放着过气流行歌曲《让世界充满爱》。一切就像梦。后来警车开了过来,大家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像电影放完了的感觉,那伙抄砖头的全都跑得没了影子,警察要找齐娜,齐娜也混在人堆里溜回了宿舍。
我对齐娜说:“你觉得吗,你就像是荒诞核心的发动机。”一扭头发现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原来是小广东过来了,齐娜正挽着他的胳膊说话,越过小广东的肩膀,她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想,她和小广东已经熟到可以开他电脑的程度了。这个判断不会有错。
扫雷
电脑公司那边,我凑了一个黄道吉日才去。在商场地下室遇到学长,我问他亮亮去哪里了,学长说亮亮被分配到一个居民区附近,专门做社区维修,给菜鸟用户装机杀毒。这份工作比较自由,有点像水电维修工,干久了以后,根本就不屑于坐办公室。学长说着大笑起来。
学长和我是同乡,比我高两届,也是做社区维修出身的,其人智商极高,不知为什么有点倒运,读了工学院计算机专业,学历既不显赫,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也不至于在电脑公司做装机员。究其原因,还是倒运。桃花运倒是不错,工作第一年就在社区里找了个女朋友,得感谢那台病毒频发的电脑,很快便结婚了,老婆对于管理男人可比管理电脑在行,再也不许他去社区闲逛,调了岗位,从此就在地下室里给那些买电脑的人装软件。第二年避孕失败,匆忙结婚,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人生彻底定型,不管是健康的还是畸形的,再无其他花样可玩。
当初就是靠着同乡的关系,托学长把我搞进电脑公司实习,不料我干了几个礼拜便甩手离开。他十分不解,问我:“待遇太差吗?实习期间不要太在乎这个,骑驴找马,有一份工作经验以后跳槽容易些。”我说都不是,不为待遇,不为工作环境。
“那是为什么?”他托着眼镜问我。
“想回到学校里,比较完整地过完这段时间。”
“理解。”他严肃地说,“我就是缺乏完整的生活,你看,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小孩了。”
“某种意义上,你的生活已经完整了。”我说。
恰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学长捧着盒饭在电脑前面和我聊天,顺手打开在线围棋观战。学长的围棋大概是业余二段,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了,我问他为什么不下一盘,他说:“我老婆说下围棋浪费时间,不给我下,就戒了。”
“上班时间老婆又不会管着你。”
“不行,会心痒,回家比死还难受。”
我叹了口气,心想,回家陪着你这个老婆难道就不是一种煎熬吗?
学长从WINDOWS附件游戏栏中打开扫雷游戏,说:“我现在玩扫雷,这个游戏可以看作是反向的围棋。”
我说:“一样浪费时间啊。”
学长说:“但不会那么痒。”说着打开扫雷英雄榜给我看,“看,最高纪录九十四秒完成高级扫雷。没开启作弊哈。”
“厉害啊。”
学长吃着盒饭说:“玩了两个月才有的纪录,平时都在一百二十秒以上,忽然有一天打出了一个一百零二秒的纪录,非常惊讶,接着再玩,当天就打出来九十四秒,真是好运连连。不过,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进一百秒了。”
“好运消失了。”
“不,极限到了。”学长继续扒拉着盒饭,“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玩久了发现它隐藏着很多人生的真谛。”
“具体来说?”
“比如说,它是一个高度重复的游戏,只是其中的排列组合千变万化。新手玩扫雷,只是为了能够通关,胜利了就结束了,就失去了兴趣,但事实上寻找极限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目的。在玩的过程中还会发现一些排列组合的必然性,比如121的组合,一定是两个1旁边有雷,1221的组合一定是两个2旁边有雷,看上去是个小技巧,但在扫雷游戏中是改变命运的强力武器。”
“有意思。”
“扫雷游戏并不存在输赢,因为输的次数百倍于赢的次数,所以输掉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在临近胜利时挖爆了雷才会有一丝挫折感。失败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学长吐出一把带鱼骨头,继续说,“菜鸟们考虑的问题很简单,只是如何胜利一次,如果是入门级的玩家,考虑的就是寻找极限位置,这对鼠标和大脑计算能力的要求都很高,是所谓技术范畴的东西。”
“高手呢?”
“高手早已达到极限,寻找的是突破极限的机会。只是机会而已。这时你会发现,技术和运气都只是一个因素,突破极限是一切因素综合到最佳状态的结果。一旦突破了,那种感觉,既不是胜利的喜悦也不是人在高处的空虚。”
“是什么?”
“某种等待了你很久的东西,忽然出现了。注意,不是你等待的东西,而是等待你的东西。”
“这个体验恐怕很特殊吧?”
“一般的特殊,毕竟只是一个扫雷游戏而已。”
学长终于扒拉完了盒饭,泡沫塑料盒子里还剩一个完整的狮子头,我以为他会带回家去吃,不料他用一次性筷子戳着狮子头,举起来,细细地品尝。显然,这顿盒饭也暗藏着人生真谛。
他左手举着狮子头,右手点击鼠标,眼花缭乱地玩起了扫雷。这一局死于半途,在一个细微的地方出了错,点中了雷。他解释道:“鼠标没问题。刚才是我计算失误了。”接着第二局,点开了一片空地,不久就死了。他解释道:“太多的空地有两种可能,非常容易或者非常难,刚才那局我就是玩不下去了。”第三局一路顺风,结束于一百二十八秒,他放下鼠标,摇头道:“人生充满了平庸的胜利。”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当然,失败也是平庸的。”
等他吃完了饭,我让他破解小白的邮箱。他皱着眉头问:“破解?哪个网站的邮箱?”
“雅虎。”
“那就破不了了,雅虎的邮箱怎么可能破得了?”
“上次我打电话问你,你说可以的。”
“上次我以为你是要黑了哪个邮箱呢,爆邮箱很容易的。”
“废话,那个我也会,还用得着找你吗?我要破解邮箱。QQ号你以前不是经常偷的吗?”
“那是两码事。”学长说,“雅虎的邮箱是破不了的啦,如果我能破雅虎的邮箱,我还会在这里混吗?FBI早就请我去上班了。任何门户网的邮箱,除非你能进入后台,通过网络是没有办法破解的。话再说回来,要是雅虎的邮箱那么容易破掉,雅虎早就倒闭了。”
“好吧。”我摇头认输。
学长回去开工。电脑公司的生意出奇的好,沿着我的左侧一排坐着十二个装机员,学长也在其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穿着一种黑色的运动服,手臂上有橘黄色的条纹,从肩膀直到手腕,是某电脑品牌的纪念品,脚下无一例外都是运动鞋,脖子上无一例外都挂着身份牌。我坐着,长头发的接待小姐给我递上了一杯水,发现我并非顾客,而是曾经在这里实习的夏小凡,也没有生气,倒还对我笑了笑,说:“好久不来玩了。”
我曾经也坐在那十二个人之中,每天干到夜里九点,直到楼上的商场打烊,电脑公司的员工走得稀稀拉拉的,我便独自去茶水房那边抽烟,在下班离开之前我习惯于抽一根烟,在压抑的地方释放掉某种情绪。每晚的九点,长头发的接待小姐在茶水房打扫卫生,她背对着我,蹲下,站起,头发在跳动,裙子后面的拉链像是要被她丰满的臀部撑至裂开。我像个色情狂一样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她是浑然未觉呢,还是如芒刺在背?
深夜,我回到学校,老星从上海回来了,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坐着。我问他:“带了什么土特产回来吗?”老星说:“上海有什么土特产?五香豆,大前门。”我说:“中华烟。”老星说:“我已经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说罢很舒服地枕着后脑勺,躺在床上。我心想,你丫就乐吧,齐娜变心的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不料他随后就说:“听说齐娜和小广东搞在一起了。”
“咦?你好像并不伤心嘛。”
“我更多的是诧异,齐娜,多么地爱猫啊,她怎么会看中一个吃猫的家伙呢?”
我原想刺激他一下的,可他竟如此坦然,我反而要替齐娜开脱了。把德国公司人事部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星不屑地说:“这种事都能相信,这年头以介绍工作为名义骗财骗色的到处都是。”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小广东是在撒谎,我不觉得齐娜会愚蠢到上这个当,”我在适当的地方等着老星,“唯一的解释就是齐娜真的爱上小广东了。”
老星在床上打了个滚,“我忽然想起那只叫钾肥的猫,你还记得吗?”
“记得。”
“后来它去哪里了?送走了?”
“死了。”
“噢。”老星说,“上帝保佑钾肥的灵魂去天堂。”
老星去上海颇有斩获,在一家网站应聘,那公司正拉到一笔风投,像发了酵的馒头一样膨胀,原先紧巴巴的一团面粉变[文|]得又白又肥,松软可口[人|]并热气腾腾。与老星同去应[书|]聘的还有数百名IT学子,来自T市工学[屋|]院的老星本来被淘汰的几率极高,不料福星高照,公司负责招聘的一位总监竟然是T市人,纯粹是出于无意识,这位总监在面试时和老星多聊了几句,发现老星是个善于沟通、具有团队精神、能够讲几句经典格言的社会新鲜人。就一个社会新鲜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种表象更能蛊惑人的呢?
“下个月和你一起去上海,把你也弄进去。”老星说。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随便你,我带亮亮去也行。亮亮呢?”
“介绍他去我以前干过的电脑公司了,毕业就能转正的。”
“像开会那样坐成一排给人装机?”
“不,像擦窗户工人一样骑着自行车上门服务。还记得《布拉格之恋》吗?偶尔会有艳遇的。”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卖到泰国去。”
灵魂出窍
“和男人睡在一起,像现在这样,总觉得像是盲人过马路,有一个人搀着,也就这么走过去了。”
“你就说是盲目呗。”
“不,不是盲目,心里比什么都清楚,就是想走过马路呗。有一个人搀着走过去。没有人搀着,自己琢磨着也能走过去。”咖啡女孩说,“有人搀着最好,并不介意那个人是谁,说不定是另一个盲人呢。”
我无话可说,坐在床沿上抽她的七星烟。
从这儿向窗外望去,是整片的筒子楼,灰黑色的外墙,暗红色的斜坡屋顶。房子都是四层楼高,掉了漆的木制窗框,有些人家已将其改造成铝合金或是塑钢,无数根镀锌管焊就的晾衣杆水平地伸出,也有部分被改装成铝合金伸缩式的,局面活像阅兵式上不小心跑进了几个小丑。
她租的屋子就在其中,位于四楼朝北的一间,家具极其简单,夹板做成的柜子和床,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一个半人高的旅行箱,放在床边,分量很重,显示着她随时都要离开的状态。煤卫是与对面人家合用的,筒子楼的特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许还能体验到一丝独特的情调。
和她做爱完毕,我坐在床沿上看了一会儿风景,问:“T市像这样的筒子楼还有多少处?”
“问这个干吗?”她已经穿好了内衣,说,“都是六十年代造的房子,放在以前来说,比那些平房气派多了,现在是一钱不值了。市区还有一些,大概都在拆迁吧。很快这里也会被拆掉。”
和她做爱并没有感觉到她是个盲人,也许那只是她的比喻,也许我们只是作为黑暗的一部分来到他人身边,并没有带来光明,这种情况发生得多了,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是个盲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哪来的那么多热情洋溢,可以让黑夜变成白天?
在做爱换体位时,我要求她站起来,双手撑住墙壁,腿分开。她很顺从,那姿态像午后阳光下自然舒展的植物,她微微踮起脚尖,侧过头对我说:“喜欢这样?”
是的。
这是下午,光线透过白色窗帘很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体上,四周很静,但仍然能听到天空中鸽哨的声音和楼下自行车的铃声,我没有急于进入她,而是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腰臀。两年前在看台背后的那一幕再现于我眼前,当然,两者有着巨大的差别,黑夜中裙底绷成直线的内裤,和午后安静的房间里她的裸体。我像是一个在碉堡前面迷失了记忆的掷弹兵。妈的这感觉太糟糕了,一秒钟之后我便反应过来,凑过去,将脸深埋在她枯草般的头发里,闻到一股烟味。
聊过了筒子楼,她说烟没有了,我说我去买烟,但她已经套上了一件宽大的外衣,穿着拖鞋往外走。这确实比我的牛仔裤和球鞋方便。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都是些没名堂的事情,煤卫合用蟑螂横行的筒子楼,小白曾经对我说起过。斜眼少年的家就是这样的地方,如果是一部惊悚电影的话,这小子搞不好就住在我的隔壁,他就是煤卫的合用者。天知道,小白此刻又在哪里呢?
我套上牛仔裤和球鞋,裸着上身走出去,在筒子楼的走廊里逡巡。走廊如墓道般安静而幽暗,住户们在这个平常无奇的下午大概都在上班,楼道里一共有十来户人家,每一扇窗子都拒绝我的窥视,有些贴着窗纸,有些将隔年的挂历封在窗口,有些干脆就是毛玻璃。看不清内容,我打消了妄想的念头,回到她的房门口,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门就在我的眼前关上了。
这下真的成了墓道。
我站在门口,光着上身,自然不可能到处乱跑,便静等她回来。起初还好,后来觉得有点冷,毕竟还只是五月的天气,筒子楼里阴气森森的。很久之后,听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嚓嚓的,拖鞋沓过地面。那应该是她,也可能不是她,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楼道里,我才松了口气。她不但买了烟,还有两听啤酒和一圈卫生纸。
“门被风吹上了,我出来了。”我说,感觉这话的顺序反了,“带钥匙了吗?”
“没有。”她说,“我去找房东拿钥匙,不过会很久,你这样子挺得住吗?”
“倒也不冷,就是太难看了。”
她放下手里的塑料袋,推了推隔壁卫生间的门,那门没锁,她走进去,对我说:“有一次看到对面楼里的人家,大概也是忘记钥匙了,就是从卫生间爬过去的。”我也走到窗口看了看,筒子楼和我居住过的老式公寓不同,没有阳台,两扇窗户之间相隔约两米,她的窗口有一根晾衣架戳出去两三米远,中间有一根落水管和一台空调。大概是出于装饰的原因,外墙沿着楼板处有一条凸出的水泥条,不会超过三公分,也就是说,想到达隔壁的窗户,必须踩在三公分宽的水泥条上,迅速移动身体的重心,左手拉住落水管,右手再趁势搭上晾衣架即可。
我说:“可以试一下。”
“小心噢。”
“有绳子吗?给我弄根保险带。”
她从走廊里的一堆破烂里捡出一根尼龙绳,商场里绑货的那种。我看了看,长度恰好,强度则未必,没办法,将绳子绑在腰里,另一头交给了她。她看着我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既没有嘉许也没有反对,就这么看着。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醒醒,你这个状态,我就算装了保险绳也会摔下去。”她这才噢了一声,将尼龙绳缠在手臂上,两手拽住。
我在原地稍稍活动了一下,驱散一点屋子里的阴冷和做爱之后的倦怠,便爬上窗台,转身,面对着屋子,将身体挪下去,脚上踩到了水泥条,感觉放心了。我用双手扳住窗台,逐渐地将身体的重量落在脚上。水泥条很稳固,没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四楼的风很大,吹在我裸露的脊背上,很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凝固了。我吸了口气,向着身体右侧的晾衣架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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