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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_4 路内(当代)
那是二〇〇0年的秋天,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在公共汽车上小白靠在我肩上,有一扇关不上的车窗扯进来无数冷风,我们相互取暖,我替她挡风,她抱着我的腰。唯一的一次,我们像一对情侣那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到学校门口即刻分开,恍如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哀伤。
食猫人
“如果给小白写一个寻人启事,其中会不会写上‘该女D罩杯’呢?”小广东坐在电脑前面,眼睛望着屏幕,慢悠悠地问我。
小广东其实不是广东人,他是T市本地人,比我高好几届。之所以喊他小广东当然是有其原因的。
我很早就认识小广东,大约两年前在摇滚乐演出的现场,他搞了很多CD和T恤衫来卖,几次之后彼此脸熟了,不过我从来没和他打过招呼。后来他在学校边上办了一个中介所,家教中介,劳务中介,房产中介,什么都中介。小白就是通过他去斜眼家打工的。
我来问他小白的去向,小广东说他不知道。我说小白可能失踪了,小广东就对我讲了如上这句话。
我眯起眼睛打量小广东,他的眼镜片子上闪着电脑屏幕的光,微蓝,嘴角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双手不停地敲击键盘,在最初的寒暄中,他每说一句话都会凝视着电脑,停顿至少一秒钟,随着话语用眼角快速地瞟我一眼,仿佛是用目光的能量将他的声音传递到我耳中。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
“D罩杯怎么了?”我假装好奇地问。
“总觉得她有点平庸啊,漂亮归漂亮,漂亮得毫无特色。D罩杯虽然是个比较普遍的特征,总比什么特征都没有的好。”
“照你的说法,最好长个小耳朵什么的,或者脸上有条疤才行。”
“都长疤了肯定也不行,违反逻辑学的原则。”小广东继续打字。
“晤,人应该像猫一样,有品种和毛色之分,这样就好认了。”我说,“你现在还吃猫吗?”
他终于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睛,看着我说:“谁说我吃猫了?”真奇怪,他的微笑完全消失了,蓝光映着他的左脸。
“每个人都说你吃猫,否则你能有‘小广东’这个绰号吗?”
“谣言。”
“万一哪天你失踪了,寻人启事上很可能会写上‘此人吃猫’哟。这肯定比D罩杯更有代表性。”
小广东指着中介所的门,对我说:“出去!”
我点了根烟,我激怒了他,这显然是我失策了。我说:“出去可以,我要查一下,一月份小白是在哪户人家做家教的。我记得对方是个高中生,我要他的地址电话。”
“上个月电脑中毒了,资料全部格掉了。而且我也没有印象,小白在我这儿有过任何的业务记录。”小广东侧过脸,愤怒已经使他的右脸变得苍白失色,“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吗?”
在他还是摆摊卖CD的时候,他的货都是些很糟糕的刻录碟,用复印纸复上CD封面,放在纸箱里卖,价钱很贵,质量很差,听不了几个月就完蛋了。
别人告诉我,从前小广东有个女朋友,也是工学院的,总是一言不发在他身后打理着纸箱里的货品,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那女孩出国了,留了一只猫给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在寝室里把猫宰了,用电热炉煮了吃,然后赢得了“小广东”的称号。至于他到底吃过多少只猫。一只,还是十只,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后来他做起了中介生意,家教,职介,房产,把本校的很多学生送到了附近开发区的工厂里,全是做流水线的。锅仔曾经着过道,他为了还债,去小广东那里找工作,被介绍进一家鞋厂。锅仔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是个管理层,结果跑进去一看全是童工,他在一群做鞋的孩子中间感觉自己像个留级生。以锅仔的妄想精神病尚且受不了这种屈辱,第二天就逃了出来。我们嘲笑道,小广东这个奸商,介绍的工作也跟刻录碟差不多。
想起当年钾肥被送到他那里,我和齐娜冲过去找它,钾肥趴在小广东膝盖上,浑然不知自己可能被宰了。想起这个人在摇滚乐的现场,在高分贝的电声中,从半人高的舞台上往下跳,以飞翔的姿态,闭着双眼,落在喧哗的人群之上。这就是我对他全部的印象。
我再次用公用电话打小白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搁下电话,我独自走回寝室,雨仍然下得沉闷,但却是明亮的:温柔的,像一个木讷的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你。在寝室一隅我看到了数日前被自己踩烂的纸箱,我稍稍起了一点内疚之意,将纸箱捧到书桌上,埋头清理。雨一直在下。
下午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听见有人狂笑。我睁眼抬头,发现老星正站在我面前。
“笑什么?”
老星指着我的后背,“太厉害了,这妞太厉害了。”
我把外套脱下。我以为是寻常的恶作剧,背后被人贴了纸条什么的。一看才发现,竟然是被人用水笔写上了硕大的“SB”,血红血红的,很像街头涂鸦。整件衣服就此成为血衣。我问老星:“我得罪谁了?”老星说别怀疑谁了,刚才他上楼的时候,看到那个长头发的女生一溜烟地逃了下去。老星感叹道:“最近治安太差了。”
我大喊起来:“我就这么一件外套!”
我把衣服扔在凳子上,走到窗口。外面雨停了,正是黄昏时,天还是阴的。这个木讷的姑娘终因失望而离去了。我的心头也是茫然一片。
二〇〇一年这个讨厌的雨季从锅仔上吊开始,雨下了整整一个月,其间度过了三八妇女节,度过了消费者权益日,度过了齐娜的生日以及接踵而来的清明节。雨水绵密,下得人的脸都青了,以至于我们每个人都会背诵那句“四月是残忍的”。每个人都在祈祷雨季结束,冷冰冰潮唧唧的日子快点过去,尽管随之而来的阳光灿烂的五月也不是什么好过的日子,但照老星的说法,至少不用穿着一双沾满泥巴的皮鞋去参加面试了。
你好。五月。
敲头杀手再现!
劳动节那天很多人都回家去了,学校有点冷清,局部地区鬼影子都找不到一个。当天晚上,女生寝室传来一声尖叫。那已经是一点钟,尽管女生寝室经常有类似的尖叫,但发生在寂静的凌晨确实太惊人了,宿舍早已熄灯,大部分人都已睡下,被这声惨叫惊醒,纷纷跑到窗口去看,只听有个女生喊道:“杀人啦!抓强奸犯啊!”我还没来得及找到拖鞋,一楼寝室的男生早已跳窗而出,拿着各式棍棒朝对面跑去。冷清归冷清,抓强奸犯还是能凑到足够乃至过剩的人数,很快把女生宿舍堵了个水泄不通,一伙人往里面猛冲,其间夹杂着女生的连片惨叫。
宿舍来电了,照得透亮。我和老星跟过去看热闹,齐娜一跳一跳地趿着一只拖鞋在宿舍大门口迎接我们,另一只拖鞋早已被人踩得踪影皆无。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有一个强奸犯躲在女厕所里,半夜有女生上厕所,照着她后脑勺一榔头,把人打昏了要做坏事,恰好另一个女生也去上厕所,看见了就尖叫起来,强奸犯扔了榔头夺路而逃。我们问:“抓住了吗?”齐娜答道:“早就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片刻之后,人们从宿舍里抬出一个满脸是血的女生,人事不省地被急送出去,不久,110和120也都来了。
齐娜说:“我操他母亲的,你知道那把榔头有多大吗?”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完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尺寸,大号的茶缸的口径。老星想了想说:“噢,木榔头,用来敲白铁皮的。”齐娜忿忿地说:“操他母亲的用这么大号的家伙敲女生脑袋。”
过不多久,里面传出消息,那个率先尖叫的女生醒过神来,在痛哭流涕之余说出了凶手的相貌:穿一身脏了吧唧的衣服,二十来岁,小平头,胡子拉碴。工学院没有这等相貌的人,有人推测是附近的民工。这个说法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凌晨两点,都不睡了,宿舍像开庙会一样热闹。忽然听到有人大叫:“嗨!抓住他!”原来是凶手被人从某个树丛里搜了出来,拔腿向操场上跑去。黑黑的夜里,无数人呐喊着追过去,但他们显然遇到了一个头脑冷静的民工杀手(或者压根就是被吓破了胆子),他在第一时间便以最快的速度狂奔过宿舍区,狂奔过教学楼,狂奔过操场,然后翻墙消失在黑夜中。追得最近的一个男生离凶手只有两米之遥,被那个人回身一刀,三国演义之中经典的拖刀计,劈开了眼前的空气,发出呼的一声啸叫。该男生说,要不是自己刹车刹得快,那一家伙足够让他迫尾追到刀尖上去。直到凶手消失,后面的人看着围墙,像一群甲板上的水手凝视着夜幕中的大海,一把两尺长的砍刀遗落在草丛里,警察追过来将其作为证物收缴了去。
这就是发生在五月第一个夜晚的事。被敲了头的女生重伤,送医院急救。保卫科又该加班了。
“敲头党再次出现!”
齐娜说:“老星,老夏,你们怎么也不帮忙去抓坏人呢?”老星说:“我半夜里起来什么吃的都没有,我都快饿死了。”我说我很懒得去跟着别人凑热闹,一群男生拿着木棍铁锹管制刀具,还能搞出什么好事来?齐娜说:“你们这两个软蛋啊。”
天亮之前,校园里稍稍平息下来。宿舍里没有再熄灯,都灯火通明地躺在床上兀自害怕,兀自兴奋。我坐在窗口抽烟,老星要睡觉,让我把灯关了,我便在灯火映照的黑暗中想起了一九九八年的校花。
五月二日还是放假,我哪儿都没去,躺在床上读那本荒疏已久的《亚洲古兵器图说》,亮亮新染了一头金发闯了进来。我忙坐起来看,发现他左耳还打了个耳钉,换上了哈韩牛仔裤,整个人都变了样。这孩子是从乡下来的,长得极瘦,风都能吹走的样子,过去被诟病为搓板,但换了这身装束以后,缺点反而变成优点了。我悠悠地说:“亮亮,你这身打扮就别想找到工作了。是不是开始吃软饭了所以无所谓啊?”亮亮说:“老夏,我们组织了校内联防队,你也来参加吧。”说完这话,外面又拥进来几个,都是亮亮的同乡。这些人都来自T市下面的一个镇,叫做溪口镇,他们被称为溪口人,听上去和元谋人什么的有点像。溪口人都拿着两尺来长的镀锌管,看起来这就是他们联防队的武器了。也没什么出息,镀锌管明显是从附近的工地上捡来的。
“干吗都是你们溪口的啊?”我有点奇怪。
“昨天被敲坏的那个女孩就是我们老乡。”
“懂了。”我说。
有个长满青春痘的说:“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大学生好欺负。”
“大学生当然好欺负。”我说,“可是你说的‘他们’究竟是谁呢?”
青春痘说:“当然是敲头的民工。”
我说:“首先你没有证据说凶手是民工;其次,凶手只有一个人,并不存在‘他们’之说,你这种泛指是很不准确的;再次,人家就是刑事犯罪嘛,不存在欺负不欺负的,刑事犯罪由警察负责。”
青春痘根本没有听我在讲什么,振臂高呼道:“保家卫国!保护女生的利益不受侵犯!”
我想和他是没什么可多说的了,转头问亮亮:“你们拉了多少人?”
“不多,八个。”
“管饭吗?”
一群人面面相觑,由青春痘作答:“不管饭,志愿的。”
“如果管饭的话你可以拉到八十个人。”
青春痘忽然生气了,扬着镀锌管走到我床边,说:“你是在嘲笑我吗?”被亮亮他们拦住,倒拖了出去。亮亮解释道,被敲坏了的女生,以及被当场吓傻了的女生,都是青春痘暗恋的对象,现在一个被砸得生死不明,另一个被吓得精神失常,故此青春痘本人也有点不太正常,希望我原谅他。我只能说,让那个白痴离我远点。
亮亮说:“老夏,你现在太冷漠了,连齐娜都比你血性。”
我无精打采地说:“好像是尼采说过,冷漠的人最容易狂热,我也忘记是不是他说的了。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我狂热,而是说我还不够冷漠。好不好?让我睡一觉吧。”我又指指他的镀锌管说,“另外,这种空心管子对付敲头党根本不够使唤的,见过钉头锤吗?要是遇到拿钉头锤的坏人,你就死定了。”
“钉头锤是什么样子的?”
“和改椎差不多的,用石头打磨出来的,绑上一根木棍就是,制作非常简单。锤头一边是尖的,另一边是钝的,尖的那头用来敲死人,钝的那头用来敲昏人。看过古兵器研究你就知道了,历史悠久,新石器时代就有了。其实新石器时代并没有多少钉子可敲,可是钉头锤却到处都是,研究表明,钉头锤用来猎杀动物很不实用,远不如弓箭和长矛。知道它是用来干吗的吗?”
“敲人的?”
“聪明。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人类就是以敲头为残杀的方式。一锤子下去颅骨立刻粉碎,比你这镀锌管厉害多了。”我打开书,继续看下去,“你应该给自己也配备铁锤,再戴个安全帽,这样就保险了。”
“我也拿锤子的话,会被警察抓走的。”
“这倒也是,那就戴安全帽吧。可惜毁了你这一头金毛。”我说,“对啦,别忘了,凶手还带刀子,那玩意砍上来,什么帽子都挡不住。”
那晚上非常安静,寝室里只有我一个。快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从床上翻下来,侧耳听了一下,敲门的声音非常温柔,如果是老星和亮亮的话,早就把门给踢开了。这扇门自从我踹过之后,就再也锁不上了。
我拉开门,齐娜嗖地闪了进来,对我说:“关门。”
“老星不在。”
“他去上海面试了。亮亮呢?”
“带着那伙溪口的老乡去值勤啦。”
“我有点害怕,知道你在,借住在你们这里应该没问题吧?”
“请便。”我关上门说,“万一要上厕所,你可只能去男厕所,够脏的,吃得消吗?”
“我尽量憋着。”
我想了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寝室不是我一个人的,老星也有份,既然老星有份,齐娜当然也有份。睡吧。
齐娜说:“我睡亮亮的床。等他回来了,让他睡到老星床上去。”
真懂事,而且,难得这么懂事。我说:“你可以睡锅仔的床。”
“去你丫的。”
我回到床上,靠墙蜷腿而坐。她踢掉了鞋子,把蚊帐放下来,睡到亮亮的床上。我和她并头而卧,中间隔着一张书桌。我说:“等会儿万一有查宿舍的,你把脑袋缩进去一点,另外把你的鞋子放好。我可不想因为这个吃一个处分。”她嗯了一声,从蚊帐之下伸出一条手臂,在微光之中又细又白吓了我一跳。她摸索到自己的鞋子,往床底下一扔。白生生的手臂又缩了回去。
“老夏,你还记得九八年那次敲头案吗?”她躺下了找我闲聊天。
“记得一点点。”
一九九八年的连环敲头案,最后抓到的凶手,是一个仓库保管员,就在学校附近的仓库区里工作,离长发校花被害地点仅隔一公里。他干了七票,也许还不止。可悲的是那个家伙既不劫财也不劫色,他仅仅是敲头而已。典型的人格变态。
齐娜说:“有一件事,对谁都没说起过,今天告诉你。前年,有一天晚上我回学校,觉得背后有人在跟我,回头一看是个男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跟我,就斜穿过马路,他也跟着穿过马路。我再穿回去,他又跟着我穿了回去。”
“那就是跟踪你了。”
“没错,我再回头,看见这个人手臂那儿忽然滑下来一把榔头。他把榔头藏在袖子里的。”
“后来呢?”
“我就狂奔啊,跑到学校门口,躲在传达室里哭。”
“没喊人?”
“喊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非常害怕。”她说,“这件事令人恐惧,喊不出来的那种状态也令人恐惧。”
“那个变态已经被枪毙了,不会再出来害人了。至于昨天晚上那个,我想他再也不敢来学校了,你平时进出小心一点就可以了。”
“不不,我说的那个人,是仓库保管员被抓住以后的事情。是前年,一九九九年的秋天。”
“当时没报警吗?”
“回到宿舍躺下,又觉得像是幻觉,说也说不清,就没报警。”
“研究表明,人们在恐惧的时候会出现认知的偏差。把发生过的事情当成幻觉也是有可能的。”
齐娜说:“后来两年里,我一直等着再发生类似的案子,可以证明我当时不是幻觉。但是没有,没有任何敲头案发生,一直到昨天。”
我解释道:“那肯定不是你遇到的敲头杀手。你遇到的那个,他可能是劫道的,寻仇的,变态,模仿犯,幻觉,或根本就是个过路的木匠爱上了你。而昨天那个是标准的杀人强奸犯,作案的模式非常清晰。知道吗,在犯罪学中,有一种类型是通过伤害他人的身体而获得快感的,不为钱,没有口角,强奸就属于这个类型,虐待狂、连环杀人狂和习惯性的纵火犯也是。前阵子有几个中学生为了取乐殴打一个流浪儿,上了晚报新闻的,虽然打得不是很重,但也属于这种类型。这是需要特别对待的犯罪类型。”
“那小时候玩游戏,岂不是天天都在干这种事?”
“好吧。小孩都是潜在的杀人狂。”我无奈地说。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跟踪我的是个木匠。我靠!”
“研究表明,犯罪和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在特定的环境下,木匠也会变成杀人狂。反之,即使杀人狂也不是见人就杀的,所有的犯罪都是一种机会主义,罪犯会评估风险。这是连狗熊都会的思维模式嘛。”
“你丫的看了多少犯罪学的书?”
“美国人调查研究表明,全美至少还有五百个杀人狂逍遥法外,中国没有这个数据,按人口概率推算起码也有一千个吧。”我继续背书。
齐娜骂道:“闭嘴吧,本来想到你这儿来寻求安慰的,越说我越害怕。你最起码应该说,我长得不是很漂亮,比不上你们家小白,色狼就算要下手也不会找我。”
我心想未必噢。没敢说,说出来这一晚上就别想睡了。不久就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像很远地方传来的浪潮。要是所有的夜晚都是这样的潮声就好了,我喜欢宁静的夜晚,如果得不到宁静,死寂也可以,最好不要再听见女生的尖叫。我跟着潮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料半夜里梦见和齐娜做爱,我被她揪住了往床上按,在快要进入她的时候被自己吓醒了。那会儿天蒙蒙亮,我忍受着勃起,拉开蚊帐看了看,亮亮还没有回来,齐娜的半条腿伸在蚊帐外面,看得我心情恶劣,燥热难当。当即走过去把她的腿塞回蚊帐里,她嘴里嘟哝了一声,有点像呻吟。我回到蚊帐里去自慰,没打算惊醒她。
关于一生中最可怕的事
咖啡店的女孩和我聊起一件事,关于一生中遇到的最可怕的经历。说起一生,坐在咖啡店里好像已经度过了非常完整的时间,连同稀薄的未来,都被归入往昔的硬块中。
她说:“八岁那年夏天,我掉进了一口废井,不是普通的井,是抽地下水的深井,我被卡在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井就在我爸爸的厂里,当时就我和我姐姐在。”
“吓哭了吧?”
“不记得了,起初肯定是哭的,后来哭不出来了,怎么被人救上来的也忘了,听说是动用了施工队和消防队,把那整个一口井都掘开了。掉下去的时候是下午,出来时是深夜,聚光灯照着,所有的人都只剩下一团影子。”
这倒是个恐怖的经历。
她说:“知道我是怎么掉进去的吗?”
我抽烟,等她说下去。
“我姐姐推了我一把。”
“应该不是故意的吧,只是为了吓唬你。”
“你错了,她压根就不承认推过我。”她说,“可怕吗?”
“有点儿。你和你姐姐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十八岁以后就没再见过她,也从来不联系。”
“既然她这么可怕,离她远点是对的。”
“井更可怕。”她确定地说,“如果没有那口井,我姐姐又干吗要推我呢?”
“这个逻辑极具穿透力。”我说。作为交换,开始讲我的故事: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个乐队,喇叭啊,鼓啊,琴啊,反正都有,音乐老师是指挥。我在这个乐团里负责敲三角铁,这是一个最清闲的活,基本上不需要我劳动什么,到某个点上,叮的敲一下,过一会儿再敲一下就可以了。敲三角铁是站在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位置,也不需要对整个乐曲有什么理解,负责好那一声“叮”就万事大吉,当然也不能走神,要是连最简单的一声“叮”都忘记掉,事情就会很麻烦。
“这很恐怖吗?”她问我。
我能进乐队,并不是因为音乐老师喜欢我,而是班主任把我推荐过去的。音乐老师是个戴眼镜的胖女人,她是个阴郁的女人,她一点也不喜欢我,承蒙她的不喜欢,我就担任了敲三角铁的任务。我希望她能把我忘记,但是在“叮”的那一声时,她总是会把我记起来,阴郁而凌厉的目光穿过重重小脑袋,直接射在我的脸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被她的目光吓出了幻觉,哪怕我闭着眼睛敲三角铁,还是会感觉到她的目光刺透我的眼皮,直插瞳孔。
她说:“音乐老师好强的气场。”
“倒不如说我根本没有气场。”
“不,你气场很强。”她说,“但不是侵略型的,而是防守型的。很特别。”
防守型气场。难道我是一个如此密不透风的人?不,更多的时候我感到的是身体里面的Bug,某种缺陷,从编程之初就决定了的东西。Bug不会使我像锅仔一样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而是瘫痪,什么都做不了,即使程序背后的意志力也休想启动我。某种角度看来,意志力似乎是拿我无可奈何,但是,这绝非我个人在抗拒,仅仅是瘫痪。
我想我也有自己的井,假如没有井,又何必感到恐惧?
让我们听音乐吧。
“我现在的状态就像卡在了井里。”她说。
咖啡店的生意已经一塌糊涂。某一天索性连咖啡都没有了,只提供现成的瓶装饮料,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我本来就只喝罐装啤酒。
有一种溃败感正在生成,也许用不了多久这店就关张了,她也会消失。她告诉我,老板欠债逃掉了,现在她主持一切事务,朝九晚五地上班,成为整个咖啡店里无所事事的女招待。
“干吗不走?”我问。
“在这儿待久了,不知道去哪里好。换个地方就等于换种身份,有点适应不过来。”
“也对啊,你要是离开了这里,我就得从头认识你了。”
灰尘日渐明显,杯子都是脏的。我让她有空也打扫打扫,她说:“只会端茶送水,绝不铺床叠被。”接着伸了个懒腰,说,“哎,坐在这里快要发疯。我就等着有一天忽然来一群人,说,你可以走了,结工资回家吧。我拿着钱出门,回头一看,你猜怎么着?轰的一声,咖啡店不见了,消失了。”
“变成废墟了。”
“废墟都不是,是一个异次元空间。”
某天下午,附近有一所化工厂释放二氧化硫,这股气味使留在学校里的人活像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里。躺在床上的人犹如伤兵,到处都是呻吟,我要死了我要憋死了。我噼里啪啦地关窗,但已经晚了。齐娜曾经说过:“这种气味会使猫发疯的,猫觉得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条臭咸鱼。”猫的世界怎么样我不知道,人的世界立刻崩塌了,气体比一切物质更容易转换为情绪,对人来说,整个世界同样是一条臭咸鱼,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猫。
我背上包,夺路而逃,直跑到咖啡店门口,气味不那么浓烈了。我走进去,咖啡女孩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看报纸,活像退休老干部。她向我解释,看报纸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本地新闻,例如无名尸体之类的,那可能是店老板。
“这不太可能。”我说。
“两个月没发工资,人也不出现,最近一个礼拜连电话都打不通了。死掉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啊。”
“谁会去杀一个负债累累的咖啡店老板呢?疯了。”
说起咖啡店老板,我记得是一个长发、前秃的男人,一年四季戴一根很粗的金项链,粗得简直离谱。我一直期待着金粉脱落,看到里面是黄铜打底的,两年过去了,可以确认是纯金的。咖啡女孩恰好也想到了金项链,说:“就为那根项链,被人劫道,抢光了杀死在路边,有可能吧?”
“尸体很快就会被找到的。”
“晤,”她托着腮说,“可能被扔到河里去了呢。”
“一个礼拜了,也该漂起来了。”
“碎尸了?”
“就为一根金项链?”
“你对杀人还挺在行的。”
“我杀过人,哈哈。”我说,“放点音乐吧。”
“听什么?”
“继续你的《OK Computer》。”
“说实话,听腻了。”我从书包里拿出Lush乐队的《love life》,递给她。她翻看了一下,问我:“这就是你寒假跑到南京去淘来的?”
我说:“可不容易呢,跑到南京,在很冷的旅馆里一个人过春节,车票全都卖空了,想去哪儿都不成。大年初一搭了一辆长途汽车回到T市,唯一的收获就是这唱片,一次买了两张。”
她把唱片递还给我。
“很一般的乐队,绝不如Radiohead。”
“并不见得就必须钟爱最经典的那一个。”我说,“不放?”
“店里的规矩,不放客人提供的任何音乐。”
“以前的规矩,现在都快停业了,眼看就要改头换面。”
“规矩就是规矩,记住了,咖啡店女招待说的话,总有她自己的道理,类似隐蔽的真理。”
我无话可说,音乐也没有,走回沙发那儿,继续瘫坐着。她分给我一叠报纸,我看着本地新闻,问:“有没有关于敲头杀手的新闻?就是拿榔头敲人的那种。”
“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近又出现了,就在我们学校,有人半夜闯到女生宿舍,躲在女厕所里敲昏了一个女生,欲行非礼,结果被发现了。”
“抓住了吗?”
“没有,跑得那叫一个快啊,”我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个儿的木榔头,敲女生脑袋。”
“禽兽啊。”
“所以特别提醒你,没事早点打烊回家,最近这一带不太平。什么发财狂,露阴癖啦,恋物癖啦,尾行啦,我都见识过。有些比较温和,但敲头肯定是危险的。”
“这也有一个概率问题吧,不一定撞得上。”
“统计表明,只要你不够谨慎,撞上变态的概率就会以几何倍数增加。某种情况下简直是必然会遇到的。”
“具体来说?”
“这就说不清楚了,杀手各有各的习惯。不过,单身女性,无人的小巷,深夜,似乎是必要条件。有时候一些小举措会引起杀手的欲望,比如你正好穿了一双红鞋啊,戴了一条蓝围巾啊,这就是充分条件。”
“只要有那口井,就一定会有人推你到井里,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举着报纸,闲闲地说。
“正解。”我说。
直到黄昏,她说她得出去一会儿,让我在店里等她。我说没问题,等她。
她不在时,我往唱机里放进《Love life》,第一首歌“Lady killers”,欢快极了。依序听下去,我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喝茶,觉得这样也不坏。这张唱片我始终是用耳机听的,头一次在音箱中播放,在无人的咖啡店里,有点像裸奔于阳光下的孤岛,既安全又惬意。我从书架上抽出托洛茨基自传随手翻看,这本书已经被我翻了很多遍,因为足够厚,从来都没有按顺序阅读过,从来都是跳着看,看了两年多,有关托洛茨基的生平和他的个人感悟都是支离破碎的。
翻开一页。托洛茨基说,他可以预料到革命的走向却无法预料到自己会在冬天打野鸭的时候冻伤了脚。我有点发愣,扣上书,放回原处。又想是不是该把这本书偷回去,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托洛茨基的人生早就归于尘土,斯大林也归于尘土,连同整个苏联帝国,这其中已无任何可资学习的人生经验,甚至错误的部分也不能称之为教训,仅仅是一种错误而已。
就像一口井的存在。
仓库区
一九九八年,七起连环敲头案的凶手被擒。齐娜把各类传闻综合了一下得出如下结论:他先是在铁道附近敲昏了一个过路女工,在东边新村里敲了一个女中学生,又把工学院的校花活活敲死,之后的四次,敲的都是下中班回家的外来妹,都是重伤,据说有一个至今还躺在医院里,已经是植物人了。当然,这些都可能是冰山一角,连环杀手的作案次数常常无法得到准确的计算。
那一阵子风声鹤唳,天黑了根本没有人敢在街上单独行走,对凶手来说,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大概也挺煎熬的。有一天这个人又找到了猎物,举着锤子刚想下手,猎物回身给他脸上就来了一脚,空荡荡的街道上不知从哪儿扑过来十几个人把他按住。一件刑事大案就此水落石出。T市的报纸对此作过一次详细报道,作案动机是“仇视社会”,我国似乎没有定义“变态杀手”的惯例,大概是怕引起恐慌。
仔细想想会发现,变态,就像电脑病毒发作,病毒本身确实不是动机,病毒和病毒的发作都是客观事实。那么主观的东西是什么?仇视,还是快乐?新闻媒介似乎认定了,一个人去杀人必定是充满了仇恨的,预设了这个社会是值得仇恨的。事实上,他们都忘记了,杀人也可能是件愉快的事呢。
这些都搞不清楚了,人抓住了,判了,毙了,也就结束了。美国的变态杀手很多都是判了长期监禁,接受社会学家的研究,像标本一样地存在着。
记得在二〇〇0年的夏天,我们一伙人曾经在仓库区住过一晚。包括我,老星,亮亮,锅仔,齐娜,还有企业管理专业一个叫李珍蕙的女生,是老星当时的女朋友,和我们不太熟。那天我们是去师范学院看一场演出,整个过程中李珍蕙一直跟在老星身边,我们也没把她当一回事。演出结束后,就近吃了一顿并不丰盛的晚饭,菜很差,钱都用来点酒了。我们聊得很开心,惟独李珍蕙在旁边不说话,有点被冷落的样子。
那天锅仔和亮亮喝多了,已经不太能走路,我们六个人搭了一辆出租车回学校,路很远,司机故意绕了一圈,想从仓库区绕到学校,至少可以多走五公里路。到仓库区时,锅仔吐了,司机停了车子让我们滚下去。四个男的之中,神智清醒到还能打架的,只剩老星一人,而司机五大三粗,手里拎着铁杠,并不是老星能对付的。我们只能下车,李珍蕙付了车钱,还倒赔了几十块钱的清洁费。半夜十点钟,我们被扔在了仓库区。亮亮和我倚在电线杆上喘气,锅仔趴在地上,由齐娜照顾着继续吐。
深夜的仓库区连灯光都没有,唯一的路灯照着我们,只是很小的一片区域,走出这区域就是不可知的黑暗。李珍蕙指着黑暗中的某一处说,那儿就是校花出事的地方。她的音调非常冷静,我胳膊上起了一层寒栗。老星大声说:“说这个干什么!”周遭猛然一亮,雪白的闪电打开了黑暗中的世界,跟着又熄灭,雷声从头顶上滚过,暴雨就要来临。
想赶回学校是不可能了,除非把锅仔扔在原地,我们五个人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两公里,翻过学校墙头到达宿舍。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恐怖。雨开始下起来,一秒钟内铺天盖地,在路灯光照下看到的是像幕布一样坠落的雨水。
在深夜的大雨中,我们都慌了。这当口还有一辆三轮车经过,骑车人穿一件黑色雨衣,整个身体都包裹其中,只露出两条光腿,艰难地蹬着车子,经过我们,兀自进入暗处。三轮车后面装着一口旧五斗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天气运送五斗橱,诡异得让人发毛。
只有李珍蕙保持着冷静,她说:“我叔叔在这边仓库上班,去他那里躲雨吧。”我们都表示同意。冒雨跟着她走向某一处仓库,道路漆黑,我和老星架着锅仔。几次滑倒在地,找到李珍蕙叔叔的时候我们彻底变成了六把湿淋淋脏兮兮的墩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片仓库区很大,大雨和黑暗更令我迷失方向,只能是跟着李珍蕙往前走。后来看见了灯光,很暗,一条大狗在某处吠叫,不是狂吠,而是具有警告意义的吠声,带着低低的咆哮。我们向着那里走去。李珍蕙的叔叔就在屋里住着。他是一个中年秃顶男子,打着赤膊,坐在床沿上抠脚丫。屋子非常小,很破旧的榉木贴面家具,从下往上发霉,一台老式彩电,一口生锈的冰箱,剩下的空地大概只够点盘蚊香的。
李珍蕙说明了来意,秃头叔叔很冷淡地说:“这里容不下这么多人,你们去仓库避雨吧。”他从床上下来,举着把破伞,带我们来到某一间仓库门口。
打开仓库门,推上电闸,几盏灯泡同时亮起。这是一个囤放瓷砖的仓库,里面很大,近一半的地方堆着高高的纸箱,下面垫着栈板,其余部分都空着。屋子里很干燥,窗都关紧了,蚊子几乎没有,这对我们而言已经是块福地了。秃头叔叔说:“不要乱跑,雨停了就赶紧走。”说完举着破伞回屋子去了。
我们都湿透了,轮番到货堆后面去绞干衣服。男的都光着膀子,比较舒服,衣服晾在纸箱上。女的没办法了,只能把湿衣服套在身上吹干。锅仔终于不吐了,死猪般沉沉睡去,我们搬了一块空栈板,让他平躺在上面,其他人都坐在整箱的瓷砖上,围着他,样子十分古怪。
不到一个小时,雨势减弱,但那天我们都不太想回学校,觉得偶尔在仓库里说一个通宵的话也不错。老星从书包里掏出两副扑克牌,我们四个人打牌,李珍蕙说自己不会,就在旁边看着。这中间秃头叔叔过来了一次,说雨停了,意思是让我们走。李珍蕙过去和她叔叔嘀咕了几句,秃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们继续打牌,带赌钱的,赌得虽然不大,但气氛很热烈。那天晚上是齐娜一个人赢钱,老星一个人输钱,两个人都很兴奋,一边打牌一边斗嘴。我再看李珍蕙,她很无趣地坐在一边看书。仓库的灯光很暗,打牌犹可,看书则十分不着调。我想我们这伙人有点没心没肺的,刚才跟着李珍蕙向仓库区走来时,简直把她当成是个救星,这会儿就把她晾在一边了。但我也不可能去和她搭讪,毕竟是老星的女朋友。
齐娜忽然说:“我口渴了。”老星说:“我也口渴了。李珍蕙,帮忙去弄点热水。”李珍蕙便扣下书。快步走了出去。我说:“老星,你也稍微客气点,这好歹是人家的地盘,别以为你跑马圈地就能指使别人干这干那的,客气点。”老星说:“我怎么了?我很客气啊。”
过不多久,李珍蕙端来一个发黑的搪瓷茶缸进来,齐娜端过茶缸,说了声谢谢,朝茶缸里瞅了瞅,没敢下嘴,递给老星。老星也瞅了瞅,闷头喝了一口,摇摇头。剩下的全都被我和亮亮喝掉了。喝了才知道是一杯泡开的浓茶,而且是凉的,这么短的时间当然不可能泡出一杯凉茶,答案应该是:此乃秃头叔叔的茶。想到秃头叔叔在抠脚丫子的情状,不免有点恶心。
喝茶的时候很安静,雨停了,狗也不叫了。偶尔地传来火车开过的咔嚓咔嚓声,非常远,非常微弱。却异常清晰。李珍蕙吁了口气说:“刚才开过的是一辆货车。”
“听得出来?”
“货车的声音比较沉闷,节奏也缓慢。”
我们竖起耳朵听,但火车已去远,只能等下一辆车开过。齐娜一边摸牌一边说:“继续打牌,回头火车来了告诉我们一声。”我很识趣地放下手里的牌,说:“算了,不玩了,结账吧。”但是又觉得这么干坐着听火车有点傻,总得做点什么才不至于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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