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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_3 路内(当代)
散场时,商厦已然打烊,从一道消防楼梯走下去,外面的雪果然下了起来。我们在公共汽车站头上等了很久,来了一辆塞满乘客的夜车,半小时后将我们连同半车人抛在夜晚映着雪光的道路上。她住在附近的新村,我送她回去,脚底踩着雪,感觉软绵绵的,其实积雪很薄,软绵绵的可能是我的心理暗示。
那段路有点长,气温很低,在路灯的弱光中可以看到她嘴里呼出的白气。也就是那时,她说她春节要去海边,我当时误以为是海南岛,也就没有接茬。海南岛并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在黑漆漆的门洞口,她按亮了照明灯,沉默地走上楼梯。
此刻透过咖啡店的大玻璃,看到细雨落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她问我:“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找工作难。过了五一想去上海碰碰运气。”我问她,“你呢?”
“就是这样啊。”她略微摊手,仿佛自己的一切都呈现在我眼前。
“换了发型。”
“换了很多东西呢。”
“接下来怎么打算呢?”
“继续这样啊。”
“再请你喝一杯咖啡吧。”
“可以。”
“放点音乐吧,怎么不放音乐呢?”我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她将《OK Computet》放人CD机,选了一首“LetDown”,最初的吉他声与外面的雨声融合得很好,随后,鼓声,歌声,起子呲的一声打开瓶盖。我喝了一口啤酒。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七星烟,抽出一根点上,我抽我自己的烟,两块五一包的福牌。她抽烟的姿势很特别,有一种十分生硬的东西横亘在她和香烟之间。
她拿起我的烟盒看了看,“抽这么差的烟?”
这烟确实没话说,一口下去,吸出来的既不是一氧化碳也不是尼古丁,而是滋滋的焦油,抽完了嘴巴就像久未清洗的油烟机。这也是一种类似清咖的癖好。
“发型好看吗?”
“好看,但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不太像你了。”
“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试图改变自己?”
“是扭转,而不是改变。改变这个词太容易了。”
我笑笑,我知道一个和我计较词语的女孩一定不简单。每一个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孩都有她们自己的道理。
“为了扭转,再请你喝杯咖啡吧,”我说,“反正今天也只有我和你,看这样子不会再有人来了。”
她想了想说,“我也喝啤酒吧。”说罢给自己也开了一瓶。
我说:“以后来这里喝啤酒的机会不多了。五月份去外地找工作,要是情况好,也就不会回来了。在这里混了三年,唯一觉得美好的就是这家咖啡店。”
她笑笑说:“其实好多人都这么说过,可是生意就是好不起来,都像你这么慷慨就好了。”
“会好起来的。”
“以后没春卷吃了,阿姨辞工回家了。”
我扶着啤酒瓶,看着雨中的景色长叹一声,“今天就是想过来吃春卷的,可惜了。”
“以后这个咖啡店就剩我一个人了。”她用指甲弹了弹酒瓶子,另一只捏着七星烟,注视着烟头。
想起来有一天在T市的市区,某个商厦后面的垃圾桶边,看到有一个和她差不多装束的女孩,腰里束着咖啡店的围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在那里抽烟。女孩的神态和姿势就像她一样,目光同样注视着烟头,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一看再看?
喝光了啤酒,两个空瓶子很孤独地立在柜台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忽然说:“既然那么想吃春卷,我去给你炸。”
“你也会?”
“炸春卷而已嘛。”说完走进吧台后面的库房里,十分钟不到,端着一碟香喷喷的春卷走了出来。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个干净,仿佛是把为数不多的记忆都消灭掉,义无反顾,绝无留恋。
吃完了,我站起来买单,穿上我的棉夹克。她伸手替我把一个塞在里面的领子翻了出来,掖好,说:“衣服没穿好。”
蓝屏了
遇见咖啡女孩并非幸运之事。那次去看电影和她告别之后我便迷了路,在三个新村里绕来绕去,走了半个小时,到宿舍差点冻死,第二天重感冒直到寒假。而这次回到宿舍,起先没什么异常感觉,看见齐娜他们在打牌,我把亮亮撵了下来,上手打了几副,连续拿到三对红桃Q,诡异得不得了,打牌的手都在抖。一个喷嚏之后,我顿觉头痛欲裂,关节深处隐隐犯酸,知道自己受了凉,情形恐怕不妙。我扔下牌,把自己裹一裹,爬到床铺上倒头就睡。熄灯以后他们点着蜡烛继续打牌,每一张纸牌扔下去都像是砸在我的神经上,我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热,神经像灯泡中的钨丝一样被烧得灼热发亮。后半夜我可能是做梦了,梦见自己走向操场,梦见女孩在门洞里等我,身体像快镜头里的花朵一样打开,高高的水杉树上有很多蝌蚪在游动,这时脑子里应该是一片乱码,而女孩是某种病毒。
在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半夜里我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是汗,老星说:“老夏,做春梦了?听见你在呻吟啊。”他们还在打牌,我像水泥柱子一样倒下,继续睡。
梦见父亲和母亲了。那是一辆开往黑夜的公共汽车,窗外没有景色,只有无穷无尽的黑。父亲和母亲坐在前排的位置上,背对着我,车内微暗的灯光正照在他们的头顶,他们一动不动,仿佛黑夜已注入血管。梦中的我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车身摇晃,告知我正在前行。我距离他们仅有那么一点距离,却站不起身,无能为力。童年的夏小凡正趴在母亲的肩头,他抬起头看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只是一个被他注视的对象。我想我身后的黑夜正在流逝。渐渐地,他们的身体变软,扭曲,像被加热过的巧克力,融化并坍塌,静静地沉入椅背。
灯灭了,再也看不见什么。无穷的孤独感像真空一样抽走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另一个梦接踵而来。
这样颠三倒四过了不知多少天,每次清醒一点了,睁开眼睛,总是看见那伙人在打牌,好像这牌局天荒地老,穿越了时空。某人来找我,他们就对别人说:“老夏蓝屏了。”某人走到我床前,一摸额头,啧啧赞叹道:“这都可以做电热炉了,烧个荷包蛋应该没问题吧?你们怎么不送他去医院?”那伙人说:“真有那么烫吗?”也凑上来摸了一把,终于决定送我去附近的诊所。
这一把救了我的命。
吊针扎进我手背时,感觉自己像沸腾的油锅里扔进了一勺冰块。
蓝屏之后的某一天,我处于重启阶段,也没有人来管我,打牌的那伙人不知去向。外面的雨停了,空气中还带着湿意,冷风从北窗吹进来,寝室里长久积攒的异味一扫而空。我从蚊帐里探出头去,只见一屋子的扑克牌,像某种巨大的飞蛾,吹得到处都是。
我起床,裹着被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觉得还不够,但热水瓶已经全空了,即便刚才喝下去的水也不知是隔了多少天的。重启阶段,烧空了的脑子只能指挥身体做一些最简单的动作,有点像一个人被吓呆了的感觉,只是没那么突然,而是缓慢的、挥之不去的呆。
我在裤兜里找烟,口袋里竟然还有半包福牌,我点起烟抽了一口,轻微的寒意透过棉被披上全身。我穿上衣服,手臂酸痛,膝盖发飘,还是坚持着走出寝室,在静悄悄的楼道口用力跳了几下,全身的关节咯吱咯吱作响。抬头看见隔壁寝室的人走过,我揪住他问:“今天为什么人烟稀少的?”那人告诉我,市里在开人才招聘大会,针对应届生的,提供两千多个岗位,四楼的人全都跑去凑热闹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去?”那人说:“我爸爸是公务员,我直接就能去税务局上班,我混张文凭就可以了,我怕个屎啊。”
懂了。
我一个人沿着小道往操场方向走,道路冷清,树木正在苏醒,冷而阴沉的天气里,鸟叫声,猫叫声,远处某个锅炉房的低频轰鸣听得真切起来。
一直走到操场看台后面。三五个新生模样的人在不远处踢足球。我拖着虚弱的腿沿着那堵峭壁走进去,看见四根树桩死在围墙下,迷你窑洞还是和以前一样,里面那扇铁门锁得紧紧的。
空荡荡一无所获。
翌日是齐娜的生日。在人才市场,这几个人除了被挤掉鞋子之外,还填了十来张招聘表,填完之后这些表格就汇入成千上万的表格中,像彩票一样等待着某公司的人事部将其抽取出来。老星说,这件事无所谓,还是齐娜的生日要紧,张罗着买蛋糕,带她出去血拚。
我独自去火车站,母亲给我寄来一个邮包,本应直接寄到学校,阴差阳错地滞留在了火车站货运处,得我自己去提。那是阴霾死寂的下午,正适合发生阴霾死寂的事,我在货运处等了很久,抽着烟,不时地有人插队,穿黄色背心的工人在阴影浓重的地方穿梭而行。
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这是父亲的一些遗物,她那儿不能放了,只能寄给我保存。考虑到我快要毕业了,找工作租房子,一个小小的邮包放在我这儿应该不是很麻烦的事。
可以,就这样。
邮包到手时,发现用封箱带绑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并不重。纸箱顶着我的锁骨,想起十六岁那年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去墓地的情景,骨灰盒也是顶着我的锁骨,也是有很多人在阴影浓重的地方站立着。一路上我用口哨吹着Radiohead的“cre印”,不成调门。
回到寝室里,老星和亮亮还没回来。我用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剖开纸箱,熟练简洁如屠夫。嚓的一声,往日岁月浓缩于一堆物件并以碎片的形式袒呈在我眼前。
父亲的眼镜盒子,一张带有镜框的全家合影,老式打火机,烟嘴,钢笔,一本已经遗落了很多藏品的集邮册,一张公交月票,父亲的各类奖状……最后是一本薄薄的影集。影集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首脑,埋伏在箱底,在故事高潮时忽然出现。我点起一根烟,伸手将影集取出来,一如从河中捞起片片浮萍。在这本影集中,三口之家所有的过往都容纳于此,活生生的日子崩解为图片,锁定在当时的某一个场景下。忘记是谁说过的,“惟有通过碎片,我才能无限地接近于死者。”正是这样。
我一边抽烟一边回忆往事,不料十分钟后,没等我看完影集,亮亮和老星开门进来。亮亮扛着两箱啤酒,老星抱着一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盒子,扎着粉红色的丝带,我知道这是要给齐娜过生日了,匆匆地将手里的物件收拢,放回纸箱里,又把纸箱放到床上。
齐娜穿着一件红色大衣,笑吟吟走进来。
“这就是你们去血拚的结果?”我歪在床上,指着大衣问老星。
老星说:“花了九百块!我已经破产啦。”
这时是五点半,天还没黑,齐娜嚷饿,并且迫不及待想看看生日蛋糕的款式。外面寝室也涌进来好多人,都嚷着要吃蛋糕。我说天黑了蛋糕上点蜡烛更浪漫一些,齐娜没这个耐心,从我床上拿起美工刀,把蛋糕盒上的粉红色丝带割断了。十几个男的围着齐娜一个女的,这种待遇绝非每个女生都能享受到的,大概只有齐娜才那么招人喜欢。盒子打开,齐娜看着蛋糕上裱着的字,彻底傻眼,剩下老星一个人在旁边诡笑,片刻之后是哄堂大笑。
那个提拉米苏六英寸蛋糕上裱着:天上人间,金碧辉煌。
齐娜揪住老星的领子问:“这他妈的什么意思?”
亮亮说:“他恭祝你毕业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快乐,从此你小姐荣升妈妈桑,又大了一岁,就是这个意思……”一群人七手八脚给她点蜡烛,外面还有人挤进来说要吃蛋糕,并且听见呲呲的开啤酒瓶的声音。齐娜又住老星的脖子一通乱打,他们开始唱生日歌:“猪你生日快乐——”
齐娜招呼我们:“吃蛋糕。”反手拿起塑料刀子,一刀插在蛋糕的正中央。
“蜡烛还没吹呢!”一群人大喊起来。
由于人太多,分到手里的蛋糕,其角度比埃菲尔铁塔的塔尖强不了多少。我偷偷挤开人群,拎着饭盆去食堂打饭,临走前让亮亮留几瓶啤酒给我。
外面竟然又下雨了。
一楼的宿管处排起长队,都是在等用电话的。仅有的那台电话机牵着一溜男生,个个都叼着烟,其中有几个都拿着手机在皱眉头。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说也没什么,下午开始移动信号全都没了。通话也好,短信也好,全都发不出去。问我怎么样,我说我没有手机。这世界上需要随时随地与我通话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外面的雨下得人的心都凉了,这是周末,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晴天,晚上又下雨。这无疑是充满困惑的一天。
我去食堂吃饭,独自在角落里坐着,尽管毫无食欲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小白从对面走来和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
“你心情不错嘛,”我说,“斜眼男生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这个人真是不说好话,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小白坐下,盘子里只有一点青菜和两片豆腐干,看上去很好养活的样子。“找到工作了吗?”她问我。
“没有。”我说,“前几天有个同学让我去跟他合伙做生意,你猜什么生意?”
“猜不出来,直接说嘛。”
“花鸟市场摆摊卖金花鼠。”我忍着笑说。
“你去了吗?”
“我不想天天看着金花鼠交配。那玩意儿一年能交配出好几十个。”
小白翻了个白眼说:“我在吃饭哪!说这个!”
每回我和她开玩笑的时候,心里都不好受,但我仍必须坚持着将玩笑开完,她也一样。我再次想到了斜眼男生,想提醒小白当心点,那天在杞人便利店前面遇到的男孩给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但我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说出来怕是会吓坏了她。下雨天的周末说些什么不好呢,哪怕虚情假意呢?
我说:“小白,晚上有空吗?”
小白说:“干吗?想约我?”
“空虚啊。”
“现在才想起我也迟了,我要出去了。”
“还在打工?做家教?”
“我去看电影。”
“带我吧,我一个人无聊死了。”
“你没诚意。”小白摇头说。
本来想给她讲一个马尔克斯的短篇,两个小孩图谋杀死他们的家庭教师,不料家庭教师被另一个人杀掉了,死状之惨冠绝马尔克斯的所有小说。不过还是算了吧。小白吃完了,站起来说:“我走了啊,你自己去找伴儿吧,夏大哥。”
“小心遇到变态啊。”
“呸啊。”
小白走了以后,我了无生趣,犹豫着到底是回宿舍跟老星他们胡闹呢,还是独自去咖啡店坐一会儿。天已经黑了,我难得有这种想找人说话的时候,不管是什么话题,讲什么都可以。但这一天显然不会有人搭理我了。
我顶着饭盆上路,在杞人便利买了一包烟,去新村网吧里上网,直到九点才离开。道路漆黑,经过杞人便利时发现杞杞很早就打烊了。天气糟透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回到宿舍,在走廊里看见亮亮,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凳角翘起,背靠在寝室门上,两根凳脚支撑在地上前后摇晃,手里拎着啤酒瓶。远处有人在弹吉他,忧伤地唱着:“毕业的那天,你泪流满面……”一派萧条。
寝室门关着,我还没来得及怀疑,亮亮便说:“两个都喝多了,在里面办事。把我赶出来了。”
“干多久了?这都快熄灯啦。”
“干了很久,很久,很久,”亮亮说,“现在大概睡着了。”
“妈的,赌友上床,以后没得玩了。”我说。
“原谅他们吧,想睡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过几个月就各奔东西了,也是最后的疯狂。”
“不知道锅仔会怎么想。”
“锅仔要是知道了,肯定这辈子都得关在医院里,天天挨电击。”亮亮说,“我们还是不要说锅仔了,我一想起他就寒。喝点啤酒吧,我还给你留了点。他们大概就快醒了。”
我从他身旁的纸箱里拎出啤酒,在凳子上拍掉了瓶盖,过去我可以用臼齿把瓶盖撬下来,但自从去年我不慎把臼齿撬下来半个之后就再也不肯这么干了。
我蹲着,靠在墙上,和亮亮用深情长吻的速度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老星和齐娜还是没动静。亮亮说老星会不会是得马上风死了,我说要是这样的话,齐娜不会没反应,这妞懂得可多呢,她会做人工呼吸,用拳头砸心脏,急了说不定拉根火线给老星做电击。亮亮有点喝糊涂了,思维跳跃,他继续翘在板凳上,说:“老夏,那天你发烧了,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说要拉我去医院。”
“是那个小白。”
我有点发愣,猛拍自己额头。
亮亮说:“那姑娘胸真大。”
我敷衍道:“是的。”
“她要是腿长点就完美了。”亮亮说,“对啦,老星说你小时候长得挺漂亮的。你那影集我们都看了。”
我跳起来一脚踢开房门,踢在亮亮的脑袋边上,要是我也喝多了的话,这一脚大概会把亮亮的脸给踢烂。哐哨一声巨响,门锁断开,亮亮连人带凳子仰天倒下。屋子里,老星和齐娜赤身裸体躺在我的娇梦床单上,被子盖在肚脐那儿,枕头在齐娜腰下——我那套卧具确实是整个宿舍里最舒服的,我能理解齐娜,我要是她,也会选择在娇梦床单上做爱,但是你们不可以让我撞见,你们更不可以打开我的邮包。
事情全乱了,事情像一手不成对子也不成顺子的扑克牌。老星和齐娜以一种缠绕着的姿势同时扭起头来向我看,如同交配时的眼镜蛇,齐娜半个乳房在老星的胳肢窝里,还有一个半暴露在我跟底。老星的一条腿架在床边的凳子上,另一条腿在被子里,正由齐娜的双腿紧紧地夹住。可恨的是。他的右手还夹着一根香烟,烟灰像斩落的人头般掉在我的床单上。
“FuCK!FuCK!”我跳过一张凳子,像捉奸的丈夫一样扑向老星,一瞬间看见他在笑。结果我一脚踩进了邮包里。那个邮包,本来在我床上,现在到了地上,封口敞开着。我听见了父亲的眼镜碎裂、钢笔折断的惨叫声。
“哇!”齐娜尖叫。
“啊!”亮亮在门口打滚。
“这不是真的,是你在做春梦!”老星嘻嘻哈哈地说,用力挡住我掐向他脖子的双手。
我扑在赤裸着的齐娜身上,发出一阵狂笑。齐娜也在大笑,她来不及躲开,哦,我忘记我的手放在哪里了,也许正放在她的乳房上,否则她为何拚命地打我的手?我顺势翻转身子,睡在老星和齐娜之中,他们两个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外面有人喊道:“快来看啊,群P啊!”
我想我不但毁了齐娜的生日,也毁了我自己的某一天,但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既然他们躺在我床上做爱,就得忍受着做一次殉葬品。
关于小白
星期天到星期二我们继续打牌。整个四楼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该找工作的找工作,该实习的实习,剩下几个像死猪一样躺床上的可以忽略不计。这中间有几次我想去咖啡店,但牌局逼人,难以走开半步。
唯一可以休息一下的是齐娜上厕所的时候,她得去女生宿舍,跑下楼,再跑到对面楼里。我们让她在男厕所将就一下,她不愿意,嫌脏。当牌局玩到昏天黑地的时候,这个宇宙的时间基准又变了,牌局自身的循环已经没有意义,取而代之的是齐娜的新陈代谢,水和小便之间的转换速率。我们三个男的当然也小便,但是来去如风,轮换不均,因此缺乏稳定的可参考性。
星期二上午,老星放下手里的牌说:“不玩了。”又幽怨地说,“为什么还没有面试通知啊?”
齐娜说:“那几千张简历,人事部今天还不定能看完呢。”
我觉得头昏,闭上眼睛,视网膜上全是红色与黑色的扑克牌在飞。我说我得去睡会儿了,正打算脱衣服睡觉,寝室里走进来一个长发垂膝的女生,大概有二十年没剪头发了,看上去并不温柔,相反,非常之剽悍,进门就把头发甩得像战旗一样。我们都看得有点发愣,女生反手带上了房门,皱眉头问道:“你们寝室怎么这么多烟屁?”
大概以为她是学生部查卫生的,老星恭恭敬敬地说:“打了两天的牌,烟屁是打牌时攒下来的。”
“两天抽了这么多?”
“足足一条烟。”
“少抽点儿。”长头发女生指着我说,“我找你呢,夏小凡。”
我揉着眼睛说:“我们认识?”
“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小白的同学,一个寝室的,我来找她。”说到这里老星插嘴道:“噢就是那个大胸妹啊,不错不错,你们寝室的人都挺有特色的。”女生骂道:“死贫嘴,一边去!”这架势连齐娜见了都皱眉头。
我强忍着眩晕和困意,告诉她,我不知道小白在哪里。女生态度很强硬,搞不清她的来路。工学院虽然是个破学校,在藏污纳垢之余也不免藏龙卧虎,有些学生是公务员的后代,有些是资本家的血脉,最牛的一个女生,她爸爸是收容所的,动辄帮忙从里面捞人出来,如果得罪了该女生则有可能被强拉人收容所,遣返回乡,非常的可怕。像这样口气硬得像石头的,既然摸不清她的底细,我们就该客气点,至少不能当面冲撞她。我说:“小白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去向呢,你去问问别人吧。”
长发女生说:“你别装糊涂了,小白欠了我的钱,现在她人不见了,我就来找你。你是她大哥。”后面齐娜和老星都在笑。我说:“你到底是来找人还是来找钱的?”长发女生显然不是很有逻辑,大声说:“找人!”
我说我真不知道小白去了哪里,话说回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负责小白的行踪。长发女生说:“你别装糊涂了。”我说:“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说我装糊涂了,其实我本来不糊涂,是被你搞糊涂了。”长发女生说:“全校就数你和小白关系最好,我跟她一个寝室的我能不知道吗?”老星马上说:“对的对的,这一点我们也都知道。”长发女生厉声道:“你闭嘴!”老星很夸张地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长发女生。
长发女生说,小白好几天没回宿舍了,尽管小白平时经常夜不归宿,但连续几天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当然,长发女生不是因为这个要找小白,主要是小白欠了她一点钱,她五一节指着这笔钱呢,不然没得过了。
我对长发女生说,学校不是部队,消失几十个小时算不上什么大事,有人消失了整整半个学期,最后又大模大样出现在学校里,小白很可能下一分钟就会出现在寝室里。她非常不理解,说:“我干吗要相信你啊?”天知道,这是我遇到的最不通情达理的长发女孩。我被她搞得十分不耐烦,我太困了,只想马上死过去,醒来也许就是下星期了,这样的时间就像抽了叶子般轻易度过。我说:“欠了你多少钱?要是不多,我替小白还给你。你太闹了,我要睡觉了。”
长发女生说:“七百!”
我拍拍亮亮,把他推到前面,“抱歉,爱莫能助,七百块是一笔巨款,在我们这儿可以把他包下来整整一个月了。”
亮亮说:“去你的。”一边说,一边解皮带脱裤子,“我要睡觉了!”
长发女生大骂道:“你们麦乡的人全是流氓!”
我也解皮带,牛仔裤的拉链咻的一声拉开,露出猩红色的短裤。旁边亮亮早已脱剩两条小毛腿,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赤脚踮足跳过无数烟蒂,连人带裤子飞向床铺,在落下的一瞬间,裤子脱手飞出,挂在椅背上,脑袋搁在枕头上立刻发出了电脑启动般的鼾声。
长发女生冷笑道:“好啊,不给钱我就报警去。失踪三天够报警的了吧?”我说:“理论上失踪一分钟你都可以报警。”长发女生说:“行,夏小凡,你有种,你不是罩着小白吗?我看你怎么收场。”说完摔门就走。我长叹一声仰天倒下,对老星和齐娜说:“我睡了,你们做爱动静小点,别做得太过分,节日快乐!”
我醒过来时,天黑了。至于是星期几的黑夜,我也搞不清。醒来是黑夜的感觉很古怪,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在,也或许是时差导致的心理不稳定。
再一次的,寝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不知道深更半夜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从床上下来,先狂奔到厕所里解决问题,再跑出来问时间。这是星期三的凌晨四点。我饿疯了,在各处寝室找吃的,除了发现几碗已经凉透的方便面残汤之外,一无所获。一个匮乏到快要腐烂的世界。索然无味地回到寝室,打着手电筒找到了齐娜过生日剩下的蛋糕盒子,打开,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些残存的渣子,用手指头蘸着吃光,躺下。这时我想起了小白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不应该戏弄那个长发女生。尽管当时很困,我还是应该想到小白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如此枯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抽烟,忍受着潮水般涌来的饥饿感,努力打消掉去喝方便面残汤的念头。六点多钟时,天亮了。四楼的寝室仍然像总攻之前的战壕般寂静,楼下隐约有说话声传来。我一跃而起,先跑到早点摊上弄了点吃的,再跑到小白的寝室门口,乒乒乓乓捶门,里面有人粗着嗓子问:“谁啊?”一听声音就是那个长发女生。我说我是夏小凡,我来问问白晓薇回来没有。听到至少三个女生同时吼道:“没有!”
在女生宿舍楼下,我摸出口袋里的小通讯录,一本只有半个巴掌大的人造革小本子,翻到一个电话号码。我先用公用电话拨了小白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再按照本子上的号码拨过去,那是一家公关公司。没有人接听,我意识到这是大清早,那边还没上班。
十点钟,我再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很好听的声音:“××公关公司,您好。”
“你好。”
“有什么需要的?”
“白晓薇来过吗?”我说,“她在你们这儿叫Shiry。”
女人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告诉我:“shiry早就辞职了。我们这里有一些新来的女大学生……”
我挂了电话。
小白的大学生涯即她的打工生涯。大一第一个月就在奶茶店找了份工作,非常勤奋,非常努力地要在世界上生存立足的意思。
奶茶店离咖啡店不远,与一家盗版光盘店合用一个门面,仅一米五的宽度,除了奶茶以外还卖一种色泽颇为可疑的烤香肠,吃起来味道倒还不错。小白就在店里打工,每天下午四点必然出现在店里,穿戴一身红黄相间的制服,一个人麻利地干活。同一时间点上,我经常坐在咖啡店里喝啤酒。我从来不去喝奶茶,不过我会去光盘店淘碟,顺便和小白聊几句。
当时的奶茶店里还有一个同乡,是个高中辍学的男孩,都叫他小鲁。他是来T市打工的,负责送外卖,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附近新村里绕来绕去。这人有点缺心眼,第一是不认路,常跑错了门号,第二是不认人,非常没有礼貌,惟独对小白是例外,他很喜欢小白,自诩为护花使者。有时我去找小白,看到小鲁斜坐在自行车横杠上,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我,非常不善。
小白在奶茶店成为一道风景,那身颜色扎眼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居然显得很好看,人长得也白,圆圆的脸蛋特别招人待见。附近新村有个老头是个露阴癖,天黑时,他会穿着一件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咔叽布风衣来到奶茶店门口,趴在一米五宽的门面上,像录像片里的露阴癖一样敞开风衣,用T市的方言对小白说出一连串的下流话。奶茶店的柜台大概有一米二高,正好到我腰间,为了让小白看见他的要害部位,老头每次都会带一个板凳垫在脚下。
最初两次,这个老头很幸运,没有人抓他。可是一个露阴癖的好日子又能持续多久?有一天被小鲁撞见了,一脚踢翻了板凳,老头像拖把一样倒在地上,钙质流失的一把老骨头敲得马路牙子乒乓作响,挨了一顿胖揍,咔叽布风衣剥了下来赤条条逃进了新村。带血的风衣犹如战利品,被小鲁挂在了奶茶店门前的树枝上。
我知道了这件事,想安慰一下小白,小白说不用。确实,在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遇到的变态不计其数,从小学开始,坐公交车就会有男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体育老师总爱借机在她身上摸一摸,上厕所被人偷窥。买个卫生巾都会有人跟踪。这种情况直到她大学,她都已经习惯了,无所谓。
【文、】“我大概就是这种人,身上带电的,除了引来色狼也没别的特长了。我操。”
【人、】“所以遇到露阴癖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吧?”我说。
【书、】“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屋、】“没办法。长得难看的人,缺少很多乐趣。长得好看的人,平添很多麻烦。人生何其公平。”我说,“幸好小鲁给你出了口气。”
小白说:“我看见小鲁才害怕。”
小鲁自从打过露阴癖以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小白的保护人,早接晚送,十分殷勤。小白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全和自由交给一个送外卖的来管,但这小子非常执着,上班就守在奶茶店旁边,小白下班他就骑车跟在后面,晚上的自修课他也敢蹲在教室门口,直到小白回寝室,熄灯,方才作罢。这类事情在大学里倒也常见,但发生在一个送外卖的人身上,令人难以接受。
我劝小白辞职,但我们学校地处偏远,打工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小白念大学,学杂费生活费一概都靠勤工俭学得来。这样,我只能叫上老星和亮亮,又再带上几个麦乡的同学,七八个人围住小鲁,连吓带哄一通,希望他罢手。这个小鲁非常难对付,知道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但死不放弃,坐在地上让我们打死他。没辙,我们只能撤了。过了几天小白打电话给我,让我躲躲,说小鲁叫了一伙同乡要砍我。我可不想因此惹起大学生和打工青年之间的群殴,打算去南京避风头,小白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小鲁被汽车撞死了。他去送奶茶,在一条复合道上被一辆宝马撞到了电线杆上,他明明是骑在自行车上,忽然轰的一下倒骑上了电线杆,头颅伸进宝马车的挡风玻璃,那样子好像是长了一条电线杆的腿,又多出来一个宝马车的脑袋,诡异极了,路人都吓得不敢动。后来把小鲁的上半身拔出来,下半身又摘下来,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有一天和小白一起吃饭,说起小鲁,小白说:“幸好是这个结局,否则我就该崩溃了。那几天小鲁都带着刀上班,太可怕了。我让他不要这样,他竟然义正词严地说,他是为了我好,不能再让我受到伤害。你能想象一个麦乡出来的高中辍学生说出这么高尚的话吗?”
我说:“按键人首先学会的就是高尚。”
“按键人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按键人”,他不谙控制之法,他只有能力做到表面的掌控,将某种看似正义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理由,充满形式感却对程序背后的意志力一窍不通。这可以看作是控制狂的一个流派,弱智界面往往就是为这种人设计的。
这些说给小白听,她也很难理解。我只说:“反正他已经消失了,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小白曾经在一家公关公司做过,当然。既非正规职员也非兼职礼仪小姐,而是导游。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因为传出去会被开除。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告诉我这件事,她把公关公司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说万一有什么意外,就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既然知道会有意外,干吗还去做这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公司里只是带着顾客去旅游,买买东西,别的事情不做的。我只是以防万一起见。”
可悲的T市竟然还有可供旅游的地方,我叹了口气。我丝毫没有歧视小白的意思,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女孩,勤奋地打工赚钱,勤奋地改变自己,像一台破旧的汽车逐步地更换零部件,最后变成一辆跑车,但愿我这个比喻不会让她生气。
“缺钱缺到这个地步?”我问她。
“不止缺钱,”小白说,“什么都缺,everything。”
我沉吟半晌,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事情到了我这儿就算是进保险柜了。”
小白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差不多是唯一信得过的。尽管有过那么不堪回首的从前。”
“好吧。想和我谈恋爱就说。”
“算了吧,不可能的事情。”小白说,“不用伤心,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没人能比。当然,做男朋友不太适合,我对你这种类型的已经不来电了。”
“为什么?”
“稍嫌无趣。”
“我是个很不错的人。”
“知道的啦。”
“我是creep。”
“我也是。”
事过之后,有一天我去市区一家公司面试,结束之后自感又是一场空,便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闲晃,很贴心地给自己买了个蛋筒,坐在深秋的树阴下发呆。忽然看见街对面的小白,她穿着很称头的衣服坐在商厦台阶上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说:“跑这儿来干吗?”
“找工作,面试。”
“什么公司?有戏吗?”
“一家卖方便面的什么师傅公司缺一个看仓库的,我往那儿一坐,靠,左边是个本科生,右边是个有十年看仓库经验的中专生。怎么看都没我什么事。”
“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改做物流了?”
“仓库也用计算机管理啊。”
“老天。”小白翻了个白眼,说,“嗨,我今天挣了很多,陪我去商场里退货吧。”
“退货?”
“客人给我买了个包,很贵的,我用不上,折价退掉。”小白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拎袋,说,“你别想歪了啊,我就是偶尔做做导游。”
“不想歪。”我说,“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好的。”
“谢谢你。”
我手里的蛋筒被她拿走了,一口吞进嘴里。我看到商厦前面有一个长相奇傻的男人,既黑且矮,胳肢窝里夹着金利来小包。他被Ctrl+c,Ctrl+v,无限复制,成千上百个他在这条街面上走来走去,我想小白大概就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在街上晃荡。有点像噩梦。那年月有很多这样的男人带走很多小白这样的女孩。
退完了包,小白说我们一起回学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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