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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_10 路内(当代)
“她构思小说的时候会剪指甲,那么她难道会站在我的窗口构思小说?你猜猜看她在构思什么?”
我想了想说:“谋杀也需要构思,对吗?”
“对。”
“推理无效,存在太多的假设。”我努力启动着头脑里的发动机,“比如,即使你是个精神分裂,即使你是在幻觉中被你姐姐推到了井里,她仍然可能来杀你,谋杀的动机各种各样,谋杀者也有各种可能性的。又比如,即使你姐姐曾经企图杀过你,但这堆指甲并不一定就是她的,可能也是你的,可能你仍然存在幻觉。你的推理链上有太多的必然性,却忘记了偶然性才是驱动宇宙运转的法则。”
她默然不语。我说:“其实,想知道你姐姐是不是来杀你,最简单的办法是打个电话回家,问问你爸爸,这两天她在不在家。她要是在家,当然就排除了嫌疑。”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就是T市人,那口井也在T市,我爸爸和姐姐现在离我只有三公里远。”她说,“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我开始出汗,发烧的沉重感消退下去,脑袋稍微清醒了些,但身体却有一种步入云中的感觉。我取过她手里的茶杯,到厨房去倒了点水,穿过走道,回到房间里。一杯喝完觉得还不够,又去倒了一杯。
“今晚上住在这里吧。”她说。
“你就是不请我住,我大概也走不回去了。不过很难说可以保护你,只能摆摆炮,做个标靶,一锤子敲死了我,你就可以逃掉了。这也不错。”我仰面朝天倒在她的床垫上,“偶然性万岁。我得睡会儿,我不行了。”
“睡吧睡吧,睡醒了再说。”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冷静的妄想症患者呐。”我说。
我的头挨在枕头上,在柔软的枕芯深处有一股力量将我的意识向下拖拽,灵魂出窍,但不是向上飞腾,而是被什么东西抱着,一股脑儿地沉入了海底。
Bug男变形记
我曾经去那家公关公司找过小白。那是五月中旬,我从学长那儿出来,带着无限的郁闷走进了附近的一幢楼。小白留给我的地址,公关公司就在这楼上。
二十八楼有五家公司,我找到了公关公司,有一个前台挡住了视线。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嗓音柔美的前台,非常诧异地发现,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长得矮墩墩的,皮肤也很糟糕。“找哪位?”她抬起头来对我微笑。
前台前面有两把红色皮椅,我挑了一把坐下。我不想站在那儿显出气势汹汹的架势,我知道这样只会使自己倒霉,还是坐着,显得比较正式。
“我是工学院的学生,有一个学妹叫做白晓薇的,曾经在你们公司做过……做过兼职。她叫shiry,拂晓的晓,蔷薇的薇。”
她打量了我一番,什么都没说,站起来给我倒了杯茶,里面飘着正儿八经的立顿红茶包。我有点想不明白,我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不可能是她心目中的金主,我怎么就能让她给我泡茶。她一语道破天机:“是shiry介绍你来的吧?欢迎你,看一下身份证和学生证可以吗?”我赶紧说:“我是大学生,不是你想的那种。”她说:“你们工学院有好几个男生在我们公司兼职,这是正规的公关公司,不是你想的那种。”我立刻好奇,问道:“我们学校还有谁?说不定我认识。”她忍俊不禁,“这可不能说,商业机密。”
好奇害死猫。我把学生证和身份证掏出来给她。她复印了一份,把原件交还给我,还说:“噢,你叫夏小凡,是麦乡人,shjry也是麦乡人。”
“没错,我们是同乡。她最近有来过吗?”
“好久联系不上她了,打她的手机也不通。我们需要相当多的大学生。”
“干这行有危险吧?”
“纯粹交友性质的,你可以陪别人逛逛街,喝喝酒。聊聊天。至于你们之间发生了个人的感情,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劳务费怎么计算?”
“有比较详细的时间计算法,通常来说,半天的收入一百到三百元不等,是由我们支付给你的。要是对方为你买了什么东西,或是请客吃饭呢,那就完全归你了。你可以带他去看电影,去酒吧,最好是去购物,记得一定要开发票,有些奢侈品是可以凭发票折价退款的。[517z小说网·m]当然,我们不主张你离开T市,或者是去对方家里,那会比较不安全。公共场所最好。”
“那就好,我希望是女字旁的她。”
“放心,不会强人所难。”
我心想,这下扯淡了,为了找小白我怎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学校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给开除掉?所幸还有没几天就要毕业。履历上我甚至可以写上自己在某公关公司实习呢。女的一边填表格一边问我:“手机号是多少?”我说我没手机。她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去买一个吧,否则联系不上你。现在手机便宜,这点钱很快就能挣回来的。”
填好了表格,她带我走进办公室。里面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不错。十来个格子间,一水儿的IBM手提电脑放在桌上,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再往里是会客室,她带我走进去,一圈米黄色真皮沙发,茶几上是七彩琉璃烟缸,墙上挂着仿制的马蒂斯人体画。我一看就明白了,小白的那张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我在沙发上坐定,她招呼了一个穿白衬衫脖子上挂着皮绳的小伙子过来,此人走路扭臀,显然是个屁精。屁精说给我拍张照,手里拿着一台富士数码机,瞄了我一眼,说:“不错,小帅哥。”女的说:“衣服有点糟糕。”屁精说不要紧,让我把衬衫脱下来,我照办了,里面还有一件汗衫。屁精托着腮思考着,并且把他的思考告诉了我:“我在想,应该让你单穿衬衫呢,还是单穿汗衫。”我说:“无所谓,随便。”他说:“哪一种更符合你的气质呢?”想了想,告诉我:“把汗衫也脱了吧,你不属于型男气质,还是用衬衫来塑造你邻家小弟的形象比较合拍。”
我把汗衫也脱了,拎着我的衬衫说:“料子不错的,可惜太皱了。”屁精把衬衫拿过去,用力绞了几把,这下皱成了玻璃糖纸一样。他说:“这就像了IsseyMiyake,相信我的搭配水平。”总之一通折腾,留影若干,看到一个扯开领子露出胸膛的我,嘴角带着嘲笑和哀怨,很不羁,很农村,虽然有着封面男星的元素但用光和造型完全就是到此一游式的照片,屁个邻家小弟,邻家马仔还差不多。
“我可以走了吗?”我被他折腾得哭笑不得,在整理我衬衫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戳着我的胸口,两根手指像冰棍一样冷。
女的从外面进来,说:“真巧,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有一位女士在明典咖啡馆,离这儿很近。她是我们的老主顾了,说要找一个男大学生陪聊,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尝试什么?”
“喝咖啡,聊天呗。”屁精说,“凡事总是有第一次的。”
“我这就算上岗了吗?”我莫名诧异地说。
屁精乐呵呵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不,只是开始游戏罢了。”我释然,作为回报,同时也乐呵呵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臀上。
在那家灯光昏沉的咖啡馆里我还是点了啤酒。对面坐着两个女人,出乎意料。不知道同时对付两个顾客是如何计价的,幸而我只是玩票罢了,不需要对职业操守或是行业规则做太多的计较。其一是打电话到公关公司的女主顾,四十来岁,微胖,脸颊两侧有浅浅的褐斑,穿着很考究的衬衫,很有深意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时不时摆弄一下手机,看来是个女大款。其二是个戴眼镜的女人,三十多岁,长得相当不错,颇有知识分子气息,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花钱买欢的——如果和我聊天也算是欢的话。
“你是大学生?”女知识分子问我。
“有学生证的。”
“给我看看。”她说,“你们这行里有相当多的人冒充大学生。”
我有点不悦,说:“学生证不能给你看,如果你需要有人聊天的话,我可以保证我比一般的大学生聊得更好。当然,我仍然是大学生。”
“一本还是二本?”
“大专……”我立刻泄气。
“什么专业?”
“计算机。”
“有意思,”她摸了摸下巴,说,“你们这行应该是学文科的或者学艺术的更多些吧,现在理科男生也做兼职三陪了。”
“生存压力太大了呗。”说实话我完全不了解所谓这行的内幕,只能胡编编了,虽然是第一次上岗,但不愿意让她看出我是个新手,也是为公司负责。“其实我觉得体育系的更适合些,你觉得呢?”
旁边的女大款噗地笑了出来。
女知识分子说:“你还挺有幽默感的,虽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IT男,但你是个例外。怎么称呼你?”
“夏小凡。”
“我叫王静。”她又指了指女大款,“这位是胡姐。”
我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举杯,“胡姐,幸会,幸会。”
胡姐的眼睛比王静毒,说:“你做兼职应该不是很久吧?”
“说实话,第一次。”
“看你的衣服就知道,说话也劲儿劲儿的。”胡姐淡淡地说。
“如果很介意的话,我可以退场。”我说。
王静说:“不用,你这样挺好的。”
聊天的过程比我想象中有趣,女知识分子很健谈,经常问些出乎意料的问题,比如我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找工作是不是很艰难,对社会问题怎么看,对交友中介是怎么看的。我一一作答,聊到一半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我在召开记者招待会。胡姐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中间她走开接了一个电话,回过来对我们说:“我有点事儿得先走,你们聊着。”王静说:“你忙你的去。”
剩下我和王静。我一厢情愿地想,她会不会带我去购物什么的,哪怕看一场电影呢。她好像并没有这个打算,这让我稍稍失望,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出演,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只要没演砸就算我大功告成。
轮到我问她了:“为什么不喜欢IT男?”
“乏味,固执,野心勃勃。”
“这个时代要是IT男还不具备野心的话,那就没天理了。朝阳产业啊,虽然有点泡沫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还是朝阳嘛,遇到下雨天算我倒霉。”
“动辄就说这个时代如何如何,是你们IT男的特点。内心觉得这个时代属于你?那为什么还出来做兼职呢?”
“你这叫偷换概念,你见过乏味固执野心勃勃的鸭子吗?都很聪明吧,都有点情趣吧,都知道哄你开心吧。难道这个时代属于鸭子?”
她乐了。“就行业论行业嘛。这个时代还真说不定就是属于鸭子的。”
“乳沟时代。”
“什么?”
“有个女孩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乳沟时代,乳沟只是一道阴影,连器官都算不上,但要是没有乳沟的话,那就连乳房都不存在了。”
“这个说法挺有意思。”
我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嘴,纸在她面前,拎起来发现下面还有一个黑色闪着红灯的小玩意。我学电脑的当然知道那是录音笔。我说:“喂,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像挨了烫一样把录音笔揣到小包里去了。
“你是公安局还是记者?”
“猜对了,记者,报社记者。”她索性递过来一张名片,T市晚报的王静,电话手机Email一应俱全。这份报纸我经常在报摊上蹭看,买一张《环球时报》蹭看五分钟的《T市晚报》,看看本地新闻有没有谁被榔头又敲死的消息。
“你是要做报道吗?关于T市的鸭子?”
“不,是关于T市的大学生的深度报道,鸭子是其中一个选题。我知道胡姐认识一些这样的人,就让她带我过来了,没想到你是第一次干这个,倒也挺好,更真实一些。”
“类似破处直播,对吗?”
“这个说法不太好,应该说,更容易使人们产生同情心,在猎奇方面则稍弱。”
“鸭子中间有大学生,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大学生中间有鸭子,就不太好了,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
“那可以写成报告文学给什么法制时代报的。”她故意寒碜我,“那种报纸最爱刊登这类故事。”
“可不可以不写我?”
“放心,用化名的。”
“有稿费吗?”
“当然没有,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顿像样的晚饭,想吃什么?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吃铁板牛扒。”
“那就海鲜吧,我要吃生蚝。”
我想我真是完蛋了,和那次广告公司的面试一样,我总是在做错之后还会再错一次,错到自己连后悔的心情都没有。
后来我们去了更多的地方,一次自助海鲜大餐,一段在市中心回旋的步行路程,一问冷清的酒吧。T市的中心地带显得平静而有序,所见所闻的事物像流水滑过我的身体,有一点陌生,有一点惊喜,瞬间就消失去了另一边。我以一个贫困大学生的典型、未来风月场所的隐形人,或者必须提前向时代道歉的IT行业Bug男,陪同着资深美女记者王静,似是而非地流连于夜色中。非常像异次元世界,我入戏了,在这样的场所中,我根本不是我自己,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找到自己呢。但这感觉非常不错,近似于幻觉,近似。在酒吧里我一下子跌到了很深的地方,那里只有我和她,但是灯光、音乐以及某些遗留下来的气味却仿佛这里有很多隐形的人存在。我从包里拿出那张《Love life》,让侍者塞进CD机中,音乐将我拉到我所熟悉的地方,我们不再谈任何事情,就着吧台喝了很多酒,所说的话像散落的珠子四处蹦跶。我想我要是能在所有的场所听这张唱片,不是通过耳机,而是用喇叭,但周围的人却都失聪,或根本不存在,那该有多爽。王静喝高了,身体随着音乐前后摇摆,她说那首“Last night”相当不错,我说这首歌常让我看到自己在空旷的地方奔走,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另一个人。她问:“是什么人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未能够知晓,却常常触摸到了他。她误解了,她说我可能有点孤独。我说不是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女孩什么爱人,是一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杀人狂。”她尽管有点醉,还是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显然更不安。我用手抚摸她的头发说:“你念大学的时候一定是校花吧?”她从高脚凳上滑下来,退到一边打手机,片刻之后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将她扶了出去。临走前她还记得买单,并且扔给我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说:“打车回去吧,你这个小男娼。”我笑了起来。
男人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沉默高大,即使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下仍然可以看到他脸上无数的坑坑洼洼。我看出来了,他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显然她对男娼并不放心。灰夹克男子很轻但很有力量地推开了我,我感受到了警惕和轻蔑,同时判断他应该是一位警务人员。就这样,他扶着王静走出酒吧,我独自听完了整张唱片,让酒意稍稍散去,这才拿回CD去街上找出租车。
出租车很快将我带离市区,穿过层层工地,穿过高架桥的阴影,又回到我徘徊兜转了三年的地方。水流消失了,硬得像石块一样的夜晚笼罩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王静说这些,我只知道自己被她拧过去了,所以必须要拧回来,哪怕是用一种错误的方式。
在我毕业的那天,T市晚报刊登了一篇关于大学生现状的报道,其中有一个做三陪的男性大学生,他的名字叫夏小凡,并且在文章很不起眼的位置注有:以上均为化名。
全校都看到了这张报纸,不过,我已经毕业了。留了个做鸭的名声在学校里。
后来我还去过那家公关公司,我去拿劳务费。前台看见我,脸色都变了,非常坚决地将我拦在了外面。我不知道自己哪儿露馅了,前台说:“上次的客人投诉你了,说你对她动手动脚。”
“我靠,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动手动脚不就是我的本分吗?”
前台说:“不,她投诉你是个变态,不适合干这行。对不起,你被淘汰了。”
这太伤自尊了,尽管我的本意不是来做鸭的,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被鸭店淘汰的结果。我说:“妈的,她自己是个记者,而且出言不逊。”前台说:“不,她是个很有钱的企业家。”我说:“她他妈的带了个记者来!”前台显然已经搞不清状况,不过她还是很坚决地将我拦在了外面,屁精也闻声出来,后面还有一个穿灰西装的光头,我估计再闹下去没好果子吃了。前台很同情地说:“你还是需要去补修一下个人素质,满口脏话的,女客人不会喜欢你的。我们要的是能够让客人解闷的小朋友,不是流氓和色狼。”我说:“好,抱歉,我想看看白晓薇的业务记录,可以吗?”
前台回头,对光头说:“把这个神经病给我叉出去。”
洗完澡说再见
那天晚上在咖啡女孩家里,是我守着她,还是她守着我?好像都有。我躺在床上出汗,她给我绞毛巾擦汗,用体温计量热度,上半夜她一直坐在我床边,有一种非常古老的气息,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除此以外,这屋里什么都没有。后半夜她熬不住了,和衣睡在我身边。我注意到她睡下去之前用旅行箱顶住了门,我想明天可以到楼下锁匠那里去买把插销装上,比较安全些。
窗开着,这是四楼,不太可能有人从下面爬进来,考虑到她姐姐是个女的,尤其不可能。风隔着窗帘微微地吹到我脸上,头顶上的灯泡静止不动,她侧着身子睡,把头深埋在臂弯里,我平躺着,觉得灯光耀眼,便起身把灯关了,坐在床垫上抽了根烟。我忽然睡不着了,倾听外面的动静,隔壁有人起来上厕所,楼道里有谁哐当哐当把自行车扛了上来,过了片刻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世界卡在寂静中,像一张唱片放完之后的瞬间意识停顿。
齐娜,她曾经说过,寂静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寂静可以让你躲避危险,在寂静中的绝大部分动静都能被听到,同时寂静也带来更大的恐怖,忽然打破寂静的某些,或者根本是在寂静中走向你的。她说,这一点和黑暗不同,黑暗是彻头彻尾的危险,别以为那些人在黑暗中找不到你,他们的嗅觉可灵敏呢。黑暗,是拿距离在赌博,而寂静是过度地信赖自己。与其说我们的内心黑暗,不如说它是寂静一片。
我预感到这是难熬的一夜。
后半夜烧又起来了,我用体温计测了一下,就着打火机的火光看,整三十九度。我从口袋里摸出退烧片,掰下来一粒含在嘴里,去厨房找水。出门时觉得头昏,四周一片黑,眼花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我轻轻踢开旅行箱,拉门出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一闪过去,看不见,但却几乎要触摸到了。我立刻紧张起来,伸手去摸走廊里的开关,我是第一次在这儿过夜,一应物件在黑暗中都是生疏的,摸了半天才摸到,昏黄的灯光亮起,照着我,仅仅只是照着我,在走廊的两头都还是黑漆漆的,想看清那里除非是走过去按下其余的开关。
我站在原地没动,寻思了一下,到底是有人走过呢还是我的错觉,最后还是无法确定。我穿过走道,推开厨房的门,给自己弄了点水,站在走廊里把药吞了下去,再回到屋子里,关门落锁,推上保险,顶上旅行箱。这一系列的动作在我喝水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好了。我没有关走廊里的灯,通过门缝可以看到外面有一丝光亮,有点像黑夜中的霓虹灯。我坐在床垫上,从厨房里拿来的菜刀正别在我的后腰,将菜刀放在手边之后,我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道光。
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假如回家时怀疑家里进了贼,第一件事不是去查看各个房间,而是去厨房找菜刀。因为贼进屋子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去厨房拿菜刀,如果厨房菜刀不见了,那就说明真的进了贼,那就赶紧出去报警;假如菜刀还在——请把它拿在手里再去查看房间,不是每一个贼都必然拿菜刀的,有人用榔头。
大约半分钟之后,那道光亮被门外的阴影挡住了。我的心脏收缩了一下,拿着菜刀摸到门边,被脚下的旅行箱绊了一下,动静不小,阴影立刻消失了。
确实有人。我没把握是不是该打开门再看一下,说不定打开门就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脑袋上了。片刻之后外面的灯光消失了,起初我以为是那人把灯关了,等我想打开屋子里的电灯时才发现整个没电了,估计是他把楼道里的电闸给拉了下来。
现在我相信咖啡女孩说的话了,她姐姐找上门来了。不过看上去不像是寻仇,倒像是恶作剧。我隔着门说:“喂,别闹了。这儿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空旷,楼里全是人,喊一声全都出来了。”门外没有人答应我,我当然也不敢冒险跑出去推电闸,心想还是捱到天亮再说吧。
我摸出打火机照了一下,咖啡女孩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没有被这一切惊醒。她换了一个睡姿,之前是趴着的,这会儿是平躺在床上,听到她睡梦中嘟嘟哝哝的声音,像什么夜鸟在叫。我就着火苗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四点钟时,外面的鸟真的叫了起来,天还是黑的,我的两边太阳穴像是不断有人用锤子在敲打,身上奇痒难耐,起初是脖子和手臂,后来痒成了一片,自己用打火机又照了一下,起了一排红疹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天一直黑着,五月的早晨到底是几点钟放亮,我强忍着继续坐在床垫上,给自己抓痒,任凭头颅被钟锤敲过来敲过去。仿佛是过了很久,听见楼道里有个男的说:“哎大清早的怎么停电了?”过了一会儿又是这个人的声音:“我操哪个缺德的把电闸给拉了?”房间里的灯倏忽亮起,与此同时,外面的天空也从墨黑变成灰蓝色,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从卡住的井里爬了上来。
她醒了。醒来第一句话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我问她梦见什么了,她说:“梦见那片草丛。”我心里一紧。她说:“先去吃早饭吧。”我拉开衬衫给她看身上的疹子,“这是怎么回事?”她只瞄了一眼,说:“大概是过敏,以前有过敏史吗?”我说好像没有,她说:“要不去医院里看看吧。”
我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熬了一个通宵,想睡睡不着,痒得发疯了,要是烧再起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算了。头一次体会到身体崩溃的感觉。”她说:“你先躺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出去吃饭洗澡看病。”我说:“出去洗澡?”她说:“对啊,我这儿怎么洗?没法洗。在离开之前我得洗个澡。”我说:“哪儿洗?”她说:“市区有不错的浴场。”说罢走下床垫。我一把抽走地板上的菜刀,递给她,“把这个带到厨房去。”她拎起菜刀看了看,只说了一句:“邻居的菜刀以后不要拿。”
我半躺在床上等她,听见门外刷牙洗脸的动静,趁这个工夫给自己抓痒,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进来,看看我的脸,说:“哦,还没睡着啊,我们出门吧。”我揉眼睛。足足揉了有半分钟,好让自己把即将崩溃的大脑给夯实了,然后从床上站起来,跟着她出门。
她带着她的旅行箱,我说:“被子不要了?”她说:“没错。”这就下楼去,旅行箱的滚轮在破碎的水泥道路上发出奇妙的节奏声,像某一首歌的开场。看她的样子,步履轻快,如在云中,我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说我被人敲过一锤子也不为过。
我们在新村一角的小摊上喝豆浆。隔壁的小学里,大喇叭放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越过围墙看到花团锦簇的教学楼,我问她:“今天什么日子?”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果然是儿童节。”
“好日子。”我说。
确实,天气像是被预约过的那么晴朗,出逃也好,庆祝也好,嬉戏也好,都是好日子。这种天气让我的身体稍微舒服了一点,想到这里身上又痒。她问:“好点了吗?”
“没好。”
“我的意思是,更厉害了吗?”
“也没有,老样子。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挠挠屁股可以吗?”
“随便你。”
我们猜硬币,到底是先去洗澡还是先去医院,最后我赢了,我主张先去洗澡。她说:“我是无所谓的,我巴不得先去洗澡呢,你挺得住吗?”我说我已经好几天没洗了,就算去医院,也不想冒着一身的汗臭味给医生看我的胴体,他会以为我是个农民工。她叹了口气说:“胡诌吧。真想带你一起逃亡。”
我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浴场,去的路上我没怎么说话,心里嘀咕着,到底为什么要洗澡呢?也太古怪了。她适时地解释道:“现在去的大浴场,以前是我爸爸的工厂,我就是在那儿被推下去的。”
“这倒是出乎意料。”我说。
出租车停在浴场门口,不必费神去描述了,什么浴场都是差不多的,无非堆砌一堆名词,雕塑立柱水池马赛克瓷砖等等。从外观来看,丝毫没有工厂的气息,一切已被推平、重建、粉饰。这个充斥着古罗马的哥特式巴洛克风格的包豪斯建筑怪物就耸立在我眼前,它的真实内在应该是一幢工厂的办公楼?
我走进男宾部,她走进女宾部,相约在餐厅见面。不料我刚脱完衣服就被一个服务生给堵住了。说我有烈性皮肤病,不能洗。我穿上和服和沙滩裤去餐厅,把香烟打火机揣在兜里。经理亲自在前面带路,大概深恐我瞅冷子扎到浴池里,变相地监视着我。他带着我上了三楼,这儿是商务区,有电子游戏网吧桌球录像,玩了一会儿,抬头看见经理还在,我故意说:“其实我是红斑狼疮,不传染的,就是卖相太难看了。”
于是连雅间都不给洗了,经理一直跟着我,随我吃随我玩,就是不给我下水。打了半个小时的电子游戏,我觉得有点不舒服,跑到休息厅里要了一杯白开水,躺在四十五度角的沙发躺椅上,吞下最后一粒退烧片。经理愁眉苦脸地注视着我,这药片显然让他联想得更多。我说:“像我这样你们应该一拳打出去才对啊。”经理说:“您别开玩笑了,我们毕竟不是黑社会,像您这样还敢大模大样出来招摇的,肯定是有来头的。您就别下水,也别上去找小姐,成吗?我叫你爷爷,成吗?”我说:“你太客气了!”
后来在休息厅里,咖啡女孩穿着近似的一套衣服走来,她说:“你好像没洗过嘛,头发怎么还是这么乱?”我说:“没洗,一身红斑狼疮,你看经理都陪着我呢。”经理转过头去看她,她嫌恶地说:“看个屁,我又没有红斑狼疮。”
我主张先去洗澡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在澡堂子里和她告别。任何告别,任何场所,大概都比澡堂子里强一些吧。我说:“洗完澡,应该亲亲热热地回家,而不是说再见。”她点头同意,于是拖着箱子去医院。显然,医院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但我们别无选择了。
我去皮肤科挂了号,被医生诊断为药物过敏,拿到了一马夹袋的药品,中药,西药,内服,外用,全是抗过敏的。到黄昏时,我和她喘着气,伸长舌头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把腿伸直了,她把腿架在旅行箱上。不久过来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勒令我将腿收回,因为有很多腿脚不便五官失灵的病人可能被我绊死。
我们两个,开始数马夹袋里的东西,接着又把所有的药品说明书看了一遍,我把所有的药按剂量吃了下去。时间仍然像一部闷片般的缓慢,来自发烧和瘙痒的两股力量快要把我撕裂了。后来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头破血流嚎啕大哭着被大人送进了急诊室,护士的动作慢了点,抱小孩的大人就照着护士的脸上打了过去。总算找到了一点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我拎着马夹袋跑去看热闹。
她说:“哎,好可怜,六一儿童节被打。”
“说小孩还是说护士?”
“都可怜。”
“在这个节日为了小孩去打大人,应该是合法合理的事情吧?”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这样的节日。”
“前提是你得先要头破血流。”
“那也值得。”
直到这出戏看完。
她跑到超市里去买了很多饮料。装在另一个马夹袋里。我说这么多喝不掉,她说:“留着车上喝。”
“什么时候走?”
“差不多就现在吧。”
“我就不送你了。”
“一身皮炎,好好回去睡觉吧。”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给我,“我那房子还有一个星期租约,你可以一直睡在那里,到时候房东会来找你的。把钥匙给他就可以了,另外还有水电煤我已经交了押金八百块,不会超过这个数字,退钱给你你就拿着自个儿去花吧。”
“我怕你姐姐进来把我给弄死。”
她打开一听可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也不一定是她。可能真的是我精神分裂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说:“刚才在浴场里,看着水流到排水孔里,觉的自己在缩小,缩小,整个儿被吸了进去。以前那个井可能还在那儿吧,一百多米深的井怎么可能填平?始终是存在的。”
我说:“别怀疑自己了,我确信昨天晚上有人在你家门口晃悠,不是幻觉。”
“真的?看到那人的样子了吗?”
“没有,”我说,“确实有人,这就够了。”
“昨天晚上,”她捧着头说,“昨天晚上我又梦见那个死去的女工了,我梦见她至少有一百次了,她就在我的梦里走过,我想我的幻觉可能和她有关吧。真不该和你去祭什么猫,我脑子好好的一下子又掉井里去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又一下子退去,像浪潮一样拍打着脑神经。“那个女工,”我说,“她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不记得了。这个幻觉太可怕了。”
“那不是幻觉,只是梦。”我说,“不要去想了,你很正常,看到尸体所以受了刺激,这没什么的,会过去的。我言辞贫乏,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我们内心的黑暗与世界的黑暗是隔离的,中间的屏障就是你自己。这两者,必须界限分明。”我握住她的手,“我会来找你的,还有最后一点事情办完了就来找你。”
“和我在一起?”
“没错。”
“不问问我去哪里?”
“这不还没到最后分手的时候嘛。”
“去南京,看有没有适合我的职业,大概还是会去做咖啡店女招待吧,不过也说不定。来找我就打我手机。”
“一定。”
“去给自己配个手机吧,不然找不到你。”
“一定。”
“还有一刻钟。”她说,“这是第一次和你度过完整的二十四小时,最后一刻钟怎么度过呢?”
“要不,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用一刻钟刚刚好。”
牌局
我回到学校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退烧片吃光了,不想再去买,吃下去的抗过敏药让我瞌睡连连,坐在公交车上几乎就要跌入混沌,不过我还是坚持住了我在食堂里买了二十个包子,装在放药的马夹袋里,又去小卖部买了几瓶纯水,打算去咖啡女孩的家里。至于是去坐禅还是打埋伏就完全看我的运气了。后来想想,什么娱乐都没有,可能会挺不过去,于是回到寝室去拿几张唱片。
老星在屋子里等着我。
“……去旅行?”他问我。“买这么多包子和水。”
“不,应该说是出去面壁。”我放下马夹袋,爬到床铺上收拾我的唱片,听见身后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老星已经抓着两个包子,嘴里还有半个。
“当心噎死。”我说。
他满嘴粮食含糊不清地说:“来,坐下,打牌。”
牌局是我大学时代永恒的主题,甚至超过了网吧,超过了摇滚,超过了我对长发校花的怀恋。只不过物是人非,锅仔疯了,亮亮去了地下室,齐娜被一锤子敲死,剩下我和老星两个人,世界已被海水淹没了大半,剩余的部分正在继续沉沦。我说我不想玩,他说:“你非玩不可。”
“两个人怎么玩?”
“玩跑得快。”
“那个没劲,小孩子玩的。”
“在最简单的游戏里有着最深刻的智慧。摈弃技术,只看运气。你觉得没劲只是因为赌得不够大而已,一张牌一根手指头怎么样?”
“我不喜欢运气游戏,那不是真正的输赢。”
“错!如果我和你,坐在这里玩一辈子的跑得快,最后出来的结果就是真正的输赢。”
我估计他脑子出问题了,齐娜的死对他影响不小。我放下包,坐在他对面。他开始洗牌,这时我注意到他的手上全是伤,那是用拳头砸在什么硬物上造成的。我没问他,静静地看着他发牌,三堆牌发在桌面上,他没摸,我也没摸。
“赌什么?”我问。
“输的人去面壁,赢的人去旅行。”
“挺好。”我伸手摸牌。
第一局我被他全关,一张都没跑掉。我洗牌,他点了根烟,说:“那天在公安局我还是去看了齐娜的尸体。手看了,脸也看了。”
“怎么想起来现在说这个?”
“之前不想说,是因为觉得,告诉你没有意义。”他说,“不过那个记忆无法洗掉,告诉了你,至少对我有一点意义吧。”
我发牌,没问他看到了些什么。
他说:“只有怀着巨大的仇恨,才会把人敲成那样。”
他把烟灰随意地弹在地上。第二局我再次被全关。
“之前我说是小广东干的,你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他说,“你喜欢讲究动机,对不对?”
“杀人都是有动机的,我看不出小广东有什么动机杀齐娜。我还是那句话,相比之下,你比他更有动机。这年头杀一个陌生人可以没有动机,但杀熟人那一定是有预谋的,不可能没有动机。而且,最重要的是证据,比如说凶器,作案时间,现场的脚印,衣服上的血迹,这些都掌握在警方手里。你能检测DNA吗?古典推理只存在于小说中,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境地,不会再有一个侦探运用推理法在我们中间挑出一个凶手,还能令其自己招认。没这回事。”
“你又错了。为什么排查法可以找到凶手?从几万人里找出一个敲头的,排查法简单来说就是排除法,是没有DNA证据的前提下做的概率计算,只要凶手被列入了嫌疑名单,他就一定会被审讯出来。DNA是后设的证明。”
“你有权保持沉默。”
“你外国电影看太多了。”
第三局,我输了一张牌,龙头没扳回来。我开始抽烟,给自己开了一瓶纯水,喝水。
老星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猜猜我有什么杀人动机?”
“猜不出。但你会留下证据,跑不掉。”
“如果排除掉所有证据的因素,通过动机你能把我列入嫌疑人名单吗?”
“不能,”我说。“看不出你杀人的动机,也看不出你有精神错乱的迹象。”
“我有动机。”
我扔下手里的牌说:“不玩了。”
“继续继续,我话还没说完。”
“有话就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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