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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_11 路内(当代)
“那就陪我打牌。”
老星说:“你知道吗?有一种传说,两年前那个仓库管理员并不是真正的凶手,他只是被用来顶罪的。不过,自从他被枪毙以后,这儿确实太平了很长时间,说明真凶是被抓到了。”
“理论上没有一个司法机关会用顶罪的方式来处理连环杀人案。”
“是的。可是五月初我们学校有女生被装修工敲死在厕所里,一度成为敲头狂复活的证明,谣言满天飞。齐娜被杀那天,凶手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法,但装修工却几乎是同时被警察在异地抓获。这说明什么?难道敲头是很流行的杀人手法吗?为什么不用绳子勒死?”
“这一点和我设想的一样,凶手很可能是熟人,用锤子敲是因为想制造连环杀人的假象。”我想了想,补充道,“但也不排除是模仿犯。换句话说,即使是熟人干的,你难道能确定嫌疑人的范围?齐娜身边有多少熟人,有多少半生不熟的人,你清楚吗?”
“我刚才说过,只有怀着巨大的仇恨,才会把人敲成那样。”老星站起来,平举起左手,用右拳击打着手背,说:“还记得杞杞说过的吗,凶手是从后面摸过来,一锤敲在后脑,立刻逃跑。两年前所有的敲头案都是这样的模式,也因为这个模式,很多人是重伤,只有我们学校那个校花比较倒霉,一锤子就敲死了。”他转身面对着我,把右拳伸到我的眼前,“而齐娜,她是被敲了无数锤,后脑,太阳穴,脸,凶手是怎么敲的你用屁股都能想明白。她挨了一锤倒在地上,凶手像敲一个桩子一样把她敲成了肉泥。”
我默然不语。继续喝水。
老星说:“怎么会那么巧?她去祭猫,就撞上了凶手?这种概率低到什么程度?假如有变态狂存在,凭什么一个总是在晚上动手的家伙会选择在下午行凶?如果他见人就杀的话,为什么没有疯狂到跑去市中心随便敲人?你看过一些犯罪学的书,我也看过,不比你傻多少。简而言之,作案模式根本不一样,这是一起独立的案件。”
我打出了手里的最后一把牌,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谋杀,对吧?你输了,洗牌。”
第五局牌开始,我捏了一手好牌,一把顺子,四个尖,但还有三张杂牌,想关他不那么容易。
老星说:“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谁,知道她去那个鬼地方上班了?你知道?我知道?谁在她下班的路上伏击她?”
“小广东知道。”我说,“不一定是伏击。真有仇家的话,也不排除跟踪她的可能。”
“如果她只是随便被人敲死在街上,如果她是被人敲死在宿舍里,如果她像那个女生一样上厕所时候着了道……但你不觉得,死在那边树林后面,太像是有预谋了的吗?假设你要杀她,你怎么会知道她在那天下午会忽然想到去树林里祭猫?你有那么好的运气吗,让她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晾了一个晚上!”
第五局,关了他三十张。
他说:“你不喜欢玩运气游戏,对吗?我也不喜欢。”
“齐娜死了以后,我一直神志恍惚,发烧,皮疹,闹到今天。很多事情不能掰开了想。我手里没有任何刑侦方面的证据,想要也要不到,如果只是凭空想象的话,我大概会疯掉。”我说。
“所以你只能去地下室修电脑,你没有编程的天赋。”老星说,“二十二日那天她说要你陪她一起去祭猫,后来又说不和你去了。你觉得她会一个人去那里?”
“这个没有想过。”
“想象一下嘛。”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约了另一个人去祭猫,最有可能的是小广东。”我说,“你进入了纯推理的境界,可是证据呢?如果能证明她约了小广东一起去祭猫,那么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不管他有没有到过现场。”
“没有证据,但这个推论合理。”老星说,“如果由警方来做,完全可以通过血样、脚印这些确认他有没有去过。”
“首先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据,那天下午他在哪里。”
“他一个人去看电影了,有票根为证。”
“你去找过他了,对吗?”
“别急,我们牌还没打完。”
“很多时候,动机是由凶手自己说出来的,假如他不说,你就是想破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为钱,为债,为女人,为一次口角,杀人虽然是件严重的事,但杀人的动机却可以微小到让你发笑。杀人,本质上和自杀是一样的,自杀者会留下遗书,说明动机。在你看来,他们杀死自己的理由无论怎么样都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不在常理之内,好比你的电脑中了一个病毒,你认为它是病毒,其实它是一个很不错的程序,它只是违背了你的意志罢了。”
我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一切和破案没有什么关系。“你别卖关子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说。
“为什么要让齐娜去偷小广东的资料?”他摊开手里的牌,四个K,一对J,一个2。
第六局我再次输掉。
“因为想找到小白的打工记录,小白失踪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做家教是在小广东那儿挂着的。我去找小广东要,他不肯给我,正好齐娜在和他拍拖就利用这个机会了。”我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齐娜告诉你的?”
“齐娜要是告诉了我,我还用在这里问你为什么吗?”
我一下子陷入了另一种混乱中,“不可能,小广东不应该知道这件事,齐娜做得很隐蔽。”
“他知道了。”老星说,“事情就是这样,你让齐娜去偷资料,齐娜自以为没有被小广东发现,但他却发现了。你知道做家教中介房产中介职业中介还有卖淫中介,一切的中介,最忌讳的是什么吗?是客户资料被偷。这是他们的第一生产力。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齐娜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当时并没有觉得危险……”
“你知道那个人是个变态,对不对?你利用齐娜,结果却害死了她。”
我扣下了手里的牌,“如果要给我安这个罪名,你务必拿出铁证。”
他从床头拿过一支录音笔,“为了这件事特地去买的。”又搬过一台手提电脑。我问他:“电脑也是特地去买的?二手货啊。”
“二手的就够了,我没打算用太久。”他打开电脑,将录音笔里的声频文件导人进去,问我:“其实没什么好听的,我刚才说的就是小广东说的,不过可以让你顺便欣赏一下他的惨叫。”
“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把他四根手指掰了下来,用这个。”他从床头拿过一把血迹已干的尖嘴钳,放在一堆扑克牌之上。
“本来想去搞一台摄像机,把这个场面拍下来给你看的,一时搞不到,也买不起,要逮到他不容易。临时抱佛脚,只能用录音笔将就将就了。”老星说,“我向你担保这是真的,声音有点变形。”
“你是在哪里干的?”
“在他家里。”老星说,“你从来没有假扮过抄煤气的吧?”
“这么简单?”
“当然也是有风险的。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先从后面把他打翻了。”老星说,“记住了,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要与人保持距离。尤其不要把后脑勺对着陌生人,不然挨了棍子算你倒霉。”
“看来你下手很利索啊。”
“嗯,本来想把你拉去的,让你也见识见识的,结果没找到你,你好像有另一个窝啊。”
“我要是在边上,你未必能那么如意地动手杀人。”
“我没有杀他,杀人不是我的专长,我只是想尽快地找到答案。你也听到录音了,这家伙心理素质非常好,嘴硬,脸色不变,居然还反问我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凶手。我打他,打得自己手都快断了,他居然嘲笑我是个疯子。警察要是逮住他,都不一定能审得出来,当然,我不是警察,我用了这个。”老星指指桌上的尖嘴钳。
录音在第一段五分二十秒的时候发出了第一声闷叫。
“堵着嘴把他的手指铰下来第一根,惨叫太厉害的话会把人招来,所以你听到的就是这个不太充分的效果,毕竟不是广播剧,将就点吧。”
“我至少能说出五十种刑讯逼供的手段,可以让他生不如死但却看不到太多伤痕。”[TXT小说下载:m]
“不,我不要他生不如死,我要他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离开他,而且,还有那么多部分尚未离开,即将离开。”
“的确富有想象力。”我数了数,一共八个声频文件,中间是有断点的,“这活你干了多久?”
“一夜。”老星说,“很累。”
“现在小广东在哪里?”
“我放他走了。”
“为什么?”
“给你听这一段。”他打开其中一个声频文件,在一阵静默之后,里面的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嗓音说:“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杀了你们。”
接着是老星说:“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得把你的两根大拇指也掰下来。”
我洗牌。洗完了把扑克牌垒在一边,说:“这牌不能打了,有几张背面弄脏了,被你钳子上的血迹弄的。”
“你再去找一副。”
“还有必要再玩吗?”我说,“我以为游戏结束了,没想到才刚开始。”我给自己点了根烟,“一定会杀了‘你们’,指谁?还包括我在内吗?”
“应该是的吧。”老星微笑着说,“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再也不可能用榔头来敲你的脑袋了,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没了。”
毕业
老星走了,把手提电脑留给我。我在电脑前面把八个声频文件又依次听了一遍,很难想象当时的场面,那只有声音而缺乏画面的景象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类似宇宙黑洞的东西,存在,可以判断,可以描述,却无法真正进入其中。
电脑里还有其他文件,老星的毕业论文,简历,照片,大量的流行歌曲,还有一张完整拷贝进去的Radiohead精选集,我知道他不爱听摇滚,这张唱片最早是我推荐给齐娜的,齐娜视若至宝。我挑了一首“creep”,选了重复播放,插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浏览他文件夹里的照片。有一部分是数码相机拍的,还有一部分是胶卷冲印出来后扫描录入,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齐娜。
小广东杀死齐娜唯一的原因是,她开启了他的电脑,拷走了一套客户资料。她不是在事后被发觉的,而是当时就被发觉,他跟着她,看到她来到男生宿舍楼下把我叫了下来,并交付了一张软盘给我。
齐娜说过要和我一起去祭猫,最后不欢而散,她错误地选择了小广东。不过,这也许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错误,因为照小广东的说法他迟早都要杀她,他用了一个很古怪的词:背叛。与此同时老星在声频中嘲笑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前任女友了吧?听说她出国以后你把她的猫煮来吃了。”
小广东说,他很清楚齐娜并不爱他,只是为了一份好工作罢了,他不喜欢被女人利用的感觉,当然他也得到了补偿,他睡了她。但他不能容忍任何女人调走他的客户资料。
为了这句话,他失去了第二根手指。
MEC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给齐娜的,齐娜接受了,面试很顺利,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看上去还可以,至少,看上去没有被他白白地睡过。第一天去上班,她约了他下午去祭猫。那地方他去过,觉得还不错,周围是树林,没有人,一侧是铁道和荒草。他决定在那里动手,不过有一件事他没料到:齐娜竟然在旅馆里逗留了片刻。她告诉小广东,自己把衣服什么的放在旅馆里了,等会儿回去拿。小广东问她,旅馆那个朋友知不知道她约了他一起来这儿。她说不知道。于是他决定动手。她连喊都没喊出来就倒下了。
他说自己用的是一把很普通的榔头,木柄已经被磨得发亮,锤头部分都生锈了。选择锤子作为凶器,是因为学校里不久前刚发生过一起敲头案,看上去会更像是连环杀人案。干完之后他本来想把她的尸体再拖到别处,破坏现场,制造一些假象,但想到她在旅馆里的朋友有可能会出来找她,这让他担心,于是就抛下尸体走了。他去了市区,买了一张电影票,票根一直存在钱包里。
凶器,衣服,鞋子,包括齐娜的手机(这一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都扔到了河里。
老星说:“你他妈的就为了这点事情,竟然杀了她?”
小广东说:“我是个有点古怪的人。”
在老星离开之前,我问他:“你把小广东放走,就是为了让他来杀我吗?”
“也不完全是,”他说,“我说你缺乏编程的思维,不是没道理的。你想明白了吗?如果我杀了他,我就会因为谋杀而被捕,最起码死缓;如果我把他扭送公安机关,或者他投案自首,我就是故意伤害罪,而且是重伤,判十年是没有问题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放他走,然后,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你把你的疑点告诉警察,警察也能审出来。”
老星说:“我急于知道答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小广东干的,这不是你那种狗屁犯罪学知识能解决的问题,必须靠直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预判能力。”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是他干的,你这一钳子下去是什么后果?”
“那就当是为齐娜挽回一点名誉吧,毕竟她为了找一份工作而出卖了自己,最后竟然还没能如愿以偿。实话说,假如小广东不是凶手,那么昨天晚上他被掰下的绝不止四根手指。”老星微笑着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脑袋,“你太高估我的理智了,你难道看不出我也是个变态吗?”
我继续看照片。
电脑里存着齐娜大学时期的若干次留影,有她抱着钾肥坐在牌桌前的,有手上裹着纱布在操场上的,有生日那天在蛋糕前面吆五喝六的,像一部微型的电影,充满了伤感,充满了可以呼吸的空气。我像是途经宇宙黑洞的时空旅人又回到了地球,在这些照片中,一百年轻易地过去了。
该往何处去?我想那个梦是做反了。梦里的齐娜告诉我,追凶将是我后半生的命运,而现实是我被老星拖进了一个悖反的陷阱,我将被凶手追杀,后半辈子恐怕永无宁日。程序就是这么设计的,诚如老星所说,我不具备编程的思维,我是一个使用程序的人,某种程度上就是程序的奴隶罢了。
预见到这样的未来。是件可怕的事,正如你在用一副被血迹污染了的扑克牌赌博,某几张牌上的印记双方都知道了,一部分隐秘,一部分公开。公平,但无趣,它既违背了打牌的技巧原则,也不太像是一个用运气来赌输赢的游戏。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不停地嘲弄你的人生,假如你恰好拿到了那几张有印记的牌——在漫长的游戏中你又怎么可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你们出于什么样的困境,竟不能换一副干净的牌玩玩?
“唯一的办法,洗牌,你去公安局报警,警察只要能抓到小广东,就会把我也逮进去。你就解脱了。”老星在出门之前对我说。
“警察迟早会抓到他的,十年,也许十天。也许明天他就把你做掉了呢?”我说,“放心,我会让你玩得尽兴的。”
在“creep”的歌声和齐娜的注视下,我按下了Delete键,删除了那八个文件。
七天后,当我来到学校拿毕业证书时,第一件事是别人拿着报纸告诉我,有一个关于大学生做鸭的报道出现在T市晚报上,而那个鸭的名字叫做夏小凡;第二件事是小广东消失了,令这桩本来就疑点重重的凶杀案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我们来到教学楼前面拍毕业照,很多人都没来拿毕业证书。我看了看。我们寝室只有我一个人在,感觉有点孤独。过了片刻老星从旁边钻了出来,站在我身边。
老星低声问我:“这几天你在哪里?”
“窝着。”我说,“你呢?”
“和你一样,找了个地方等消息,要是把小广东给抓住了的话,我想我就去投案自首算了。他还挺争气的,带着两只残手都能逃掉。”
“现在你只能指望他逃得越远越好了。”我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做了个数学分析,发现你的损失比我惨重,我最多是被小广东干掉,而你呢,既要担心被小广东干掉,又要担心他被警察抓住了告你重伤,还得防着我去举报你。最无聊的是,小广东干掉你的几率比干掉我的大了至少十倍。我觉得你也不太像个程序设计者,你是一个把简单游戏玩复杂的人,怪物越多你越兴奋的自虐型玩家。”
“靠,竟然被你看出来了。”
摄影师半按快门。茄子。我们在齐声吟唱中结束了大学的生涯。
老星拖着他的旅行箱要走,我说送送他,我们穿过学校的操场,从边门那儿出去。六月的操场上已经长满了野草,我和老星在学校边门口抽了根烟。我说:“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老星说:“平时要联系吗?万一被干掉了,剩下的那个心里也有个数。”
“没必要,对你来说这算作弊。”
“也对。”老星说,“看来你这七天想明白了不少事情,真的是去面壁了。”
“输的人去面壁,赢的人去旅行,你自己说的。”
“万一我坐牢了,那就倒过来了。”
“也可能是我们都被小广东干掉。”我猛吸了一口烟,想了想说,“我曾经问过齐娜,是不是爱上了小广东。她说有可能爱上了他。假如我没有托她去偷那份资料,或许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吧。”
“如果觉得太内疚就自裁吧。”
“不会,”我说,“我会去找小广东,这个玩复杂的游戏应该有一个简单的结尾。不过,依着齐娜的性格,也许她就喜欢复杂呢。”
老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她会为我喝彩的。”
“我想也是。”我说,“接下来去哪里?”
“还是去上海谋职,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过。”老星说,“我也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那天在屋子里暴打小广东,有一段我来不及录下来了。他说,你拿到那张软盘以后,他一直跟着你去了网吧,等你下楼以后,他进去了,网吧里就只有一个女孩子。那是家黑网吧,你经常去的吧?”
“是的。”
“你忘记删文件了,他让网吧的女孩打开你先前用过的电脑,在桌面上就看到了自己的业务资料。这个让他无比愤怒,你就算偷了他的业务资料,也不能随便乱扔,对不对?”
“对的,我太缺乏职业素养了。”
“实际上,他在先杀你还是先杀齐娜的问题上还犹豫了一下,最后他选了齐娜。想知道为什么吗?”
“说吧。”
“他说,你充其量不过是只猫,他已经杀过一次猫了。这次他要杀的是背叛他的人。”
我再次觉得莫名悲哀,“你们这些变态的想法真是古怪。”
“你会像我一样,变成一个自虐型的玩家的。”老星说,“真有意思,你总是能想出一些很形象的概念,连自虐型玩家这种词都能想到。很准确,很虚无,好像它们可以升华你身上的罪孽。反正,小心点吧,要是你先被他干掉了,我会很孤独的。”
“我等着他拎着你的人头来找我。”
老星点点头,带着点嘉许的意思,接着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到底找到小白了吗?”
“没有。”
“还打算找?”
“除此以外没事可干啊。总得把事情做完。”
“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有用吗?”
“话虽如此,还是报警比较好点。”
“说来话长,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了。”我说到这里,有一辆出租车恰好从小路上开出来,是空车。老星举手拦车。我说:“走你的吧,屁也不要问了,成事败事都有余的东西!”
老星哈哈大笑,出租车停在我们身边,他把旅行箱扔进后备厢之后,回过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么疯狂的事情,在你嘴里说出来居然轻描淡写的,看来你是想通了。”
“我想通了,这件事倒还好,并不疯狂,只是有点怪异,有点残酷。但你的确是疯了。”他点点头,跳上出租车。就此无话,下辈子再嬉戏吧。
最后七天
那七天时间里我一直住在咖啡女孩的屋子里,本打算把自己关死在这里,但显然不可能,因为厕所和厨房都在外面,塑料袋里的包子也已被老星吃掉了一半,坚持不了七天之久,更做不到完全的禁断空间,也只能如此了。
勿需赘言我想到了些什么,无论神启抑或谵妄,那个思维的过程都是被隐蔽了的。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在屋子里躺着,抽烟,吃包子,喝凉水,插上耳机听音乐,打开窗户透气,偶尔出去一趟,像一个退休了的孤老,一切希望都已流逝,不存在梦想或理想只有一些呼啸而过的、噼啪作响的、嘤嘤低徊的记忆,既不度日如年,也不时光如梭。
我一天吃两次药,退烧片和抗过敏药一起吃下去,想看看两种药在肚子里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会不会产生软件冲突的效果把我直接黑屏了,可是没有,它们很默契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务,一天之后,烧退了,皮疹也不痒了,圣洁的光环笼罩着夏小凡,仅仅是消除了身体里的病痛我就有了一种超凡出尘的快感。我躺在床垫上,看着天花板上鳞片状脱落的泥灰,心想,到底是什么拯救了我。
我一直在等待着那个影子再次出现,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在我出神的片刻,在我入睡之后,在我插上耳机听音乐的时候,甚至是我出去上厕所的间歇。无论用什么方式,且让我印证一下咖啡女孩所说的究竟是幻觉还是事实,我会让那道影子进来,和它说话,说井,说猫,说加拿大一枝黄花,说死在夜路上的女孩,我所有的异色的记忆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零碎,如此凝固,像意识流的齿轮卡在了生锈的地方。说完这些,任其宰割也无所谓。
我等了又等,经历了数度无梦的睡眠,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这屋子里。有时白天,有时夜晚。影子没有出现,它可能是把我忘记了,但更像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微笑着看我烂下去。它信心十足,早已预见到了未来的事情。甚至在我插上耳机听歌的时候,世界在音乐中被抽空了,假如没有这些音乐我大概就会从窗口跳下去吧。你意识到自己是个面向深渊的人,但音乐把推我掉入深渊的力量转换成了抚摸,那道影子隔着门缝窥探我,发出嘲弄般的轻笑,很多指甲落在窗台上,静静地继续生长。我想起梦里看到的自己,苍老地站在某一部电梯中,在倒退的时光中逆向死亡。
某一天,门被叩响。
“我差点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女高中生大声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屋子里好臭!”
“我药吃多了。”我呆头呆脑地说。
“嗑什么药了?”
“退烧片,抗过敏药。”
“我还以为你抽了大麻呢。这两种药在一起能顶得上大麻?”
“请尊称它为叶子。”
她嗓门太大了,我怕她把邻居引出来投诉,再弄个警察来上门走访就太傻了。我让她进屋子。她说:“我是来看看你的,让你来找我的,你没来。哎,那个姐姐呢?”
“走了。”我说,“离开了,消失了。”
“也就是说你失恋了。”
“不,我只是一个人呆着。”
她怪同情地摇摇头。我发现她换了衣服,挺干净的白衬衫,身后的巨大背包也不见了。
“你还在流浪?”我问,“还是已经回家了?”
“回家了。我爸妈托了关系,学校给了我一个记大过处分,反正不会开除掉。最近我挺老实的,快要期末考试了,挂红灯是肯定的,不过我爸妈已经不在乎这个了,随便我听什么音乐,交什么男朋友,只要我不跑出去过夜就好。”她打了个呵欠说,“暑假一到,我就可以像美国的青少年一样自由了。”
“你要是在美国,早被爹妈送到寄宿学校去了。可惜啊,中国的寄宿学校都是贵族暴发户念的。”
她坐在床垫上抽起烟来。我说:“我唱片呢?上次被你拿走的那张Lush。”
“掉啦。”她说,“不小心弄丢了,觉得很过意不去,今天特地过来看看你的。不是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吧?是那个姐姐送给你的?”
“不,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我很喜欢而已,”我叹了口气,“掉了就掉了吧,我还有一张。”
她站起来,叼着烟说:“你这屋子里臭死了,上次来的时候觉得像病房,这次变成牢房了,看来家里没女人是不行。我来给你打扫屋子吧,就当我赔你一张唱片。”
“请便,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做女人。”我说。
女高中生给我买了面包和水,她走了以后,屋子里干净了不少。她说过几天再来看我,我说可以,并没有说我即将要退租离开的事情,就让她空跑一趟吧,我也需要消失在某个人的世界里,即使这个人无关紧要,即使我体会不到那种消失的快乐。
当天晚上我清醒了很多,半夜里睡到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在挠我,立刻就醒了过来,打开灯一看是个蟑螂在我身上爬,我再看屋子里,发现有无数个蟑螂正在四处爬行,咖啡女孩所谓的打开了地狱亡魂的封印就是这个场面。可能是被女高中生打扫过的缘故,惊扰了它们。我找了一圈,除了鞋子以外没有任何对付蟑螂的武器,恶心得睡不着,只能愁眉苦脸地坐在床垫上看热闹了。
那会儿是凌晨三点,已经后半夜,但离破晓还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饿,伸手去摸塑料袋里的面包,手上又是一阵麻痒,跟着听到秃噜噜的声音,蟑螂起飞了。
三点半,我穿上鞋子,在门外的走道里抽烟,打开属于我的那盏照明灯,走道两头仍然像洞穴一样黑。我去上厕所,看到废纸篓里有一堆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卫生巾,非常可怕地囤积在那儿,死亡亦不过如此。拉开门出来时,门口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吓得我整个人在原地跳了一下,她倒蛮镇定的,只是皱了皱眉头,迅速地钻进了卫生间。这应该就是煤卫合用的那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在走道里站着,心想,要是她出来了看见我还站在这里,八成会认为我是个变态,偷窥厕所的鼠辈。我回到了屋子里,又想是不是该把走道里的灯关了,关灯也不太好,她出来了一团漆黑的,我是不是该先回房间,等她上完了厕所再出来关灯?
合乎逻辑,但怎么着都觉得别扭。你越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你就越是会偏离正常的轨道。最后,这个关于合不合逻辑别不别扭的问题一下子卡住了我。
我听见敲门的声音,打开门,女孩站在我门口,头发大概稍微撸了撸,变得整齐些了。她弱弱地告诉我:“你忘记关灯了。”
我问:“有杀虫剂吗?”
“飞虫还是爬虫的?”
“蟑螂啦。”
她说:“你等会儿。”说完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拿了一罐雷达给我,并说:“这儿蟑螂真多。比学校里还多。”
“你也是工学院的?”
“嗯,和你一届的。我见过你,你在学校里很有名。”
“我怎么可能有名?”
“嗯,”她沉吟着,弱弱地说,“以前没有名,最近有名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杀人案的事,但这件事我已经不可能向任何第三个人说起了,除了老星以外。我接过雷达,很认真地对准地板、床底下、窗帘背后进行了一番喷射,为了减轻那种群魔乱舞的恐怖感,我把屋里的灯也关了,直喷到屋子里充斥着菊酯的气味,我拎了一瓶矿泉水,跑到走道里,带上门,喝水抽烟。
“半小时以后就尸横遍野了。”我说。
“到我屋里坐坐?”她说,“天快亮了。”我想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来例似都这么温和,平时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呢。她的租屋在我的斜对面,正对着厕所,我的屋子正对着厨房,形成了一个交叉对应的合用局面。那天我吃的冰箱里的方便面就是她的。
“在这里住了多久?”我问她。
“快一个月了。”
“找到工作了吗?”
“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助理,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见习工资,刚够租房子吃泡面的。我是外地人,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靠不上谁。也想去租两居室,哪怕跟人合租呢,太贵了,以后涨工资了我就搬走。”
我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继续说:“生活很枯燥,没什么特别不高兴的,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我必须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做助理是生活的一部分,租房子是生活的一部分,其他鸡零狗碎的事也是。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概念,用来捆绑你的,如果你真的获得了自由,你就不会一天到晚提醒自己这是生活。”
我说:“也是一种自我调节法。”
“糟糕的是,还没开始我就已经像个被折磨得半死的人,必须往自己身上涂防腐剂。”
“你这个比喻很不错。”我说。
“在平凡的生活中期待好运,同时祈祷坏运气不要出现,这就是我能做的。”她说,“你呢?你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晃着。”
“很自由啊。”
“不,一点也不。”我说,“我的问题是,即使祈祷也无济于事,坏运气已经来了。”
女孩起身给自己倒水,我掐了烟。她说:“没关系,你抽吧,就当我点蚊香了。我也睡不着,我很啰嗦是吗?”
“可以理解。”我说,“我饿得不行了,有东西吃吗?”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吃你冰箱里的东西吗。
她说:“我来给你下面条,我也饿了。”
天亮了,在天亮之前总能听到鸟叫,唧啾唧啾的,它像是从颤抖的梦中醒来,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存身的世界,所以叫得这么弱,这么缺乏现实性。我很想每个夜晚都和什么女孩聊天,聊到天亮,在太阳出来时沉入睡眠,而所有的夜晚,是不是都可以用来说话,哪怕说的是最无聊的事情呢。
我们稀里哗啦地吃面。
“我去看看,小强应该都死光了。”我站起来。
她说:“嗯,我也得睡会儿了,等会儿要去上班。以后常来坐坐,我冰箱里的东西你想吃都可以拿。”
“你真是个好姑娘。”
按咖啡女孩所说的,第七天,房东应该会过来收钥匙。我等着第七天到来像等待救世主降临。
某天下午我在床垫上躺着,地上全是死蟑螂,门被人用钥匙直接捅开了。
一个满脸沧桑的欧吉桑走进来,眼圈发黑,脸色青黄,一副纵欲无度的样子。看到一地的蟑螂他也愣了一下,眼神好像我是从一堆死人中间爬起来的。
“不好意思,把你的蟑螂都杀光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就是就是,你知道,这些蟑螂,闹饥荒那几年,我都抓来吃的。每当看见他们就勾起我童年的记忆。”欧吉桑也很有幽默感,“你全都杀光了,再闹饥荒,我只能去啃树皮。”
“早知道给你放冰箱里了。”
“就是就是,不过那台冰箱早就坏掉了。”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胖子,大概有两百多斤重,满脸青春痘,站在欧吉桑背后喝可乐,不停地打量着房间。我意识到他是新房客。
死胖子说:“怎么连床都没有,家具呢?电视机呢?有没有网线?”欧吉桑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配上,不过房租要加一百。”死胖子说:“坏掉的冰箱你也要给我修好,这个窗式空调噪音太大,我有神经衰弱,给我换台挂壁的。”我心想,你丫都胖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神经衰弱。欧吉桑说:“那再加一百吧?”死胖子说:“不能再加了,再加我就可以去租煤卫独用的房子了。”欧吉桑咬牙发狠道:“好!遂了你这个胖子的心愿!不过床我就不再另备了,你这个体重什么床架子撑得住你啊。”死胖子说:“我才两百多斤,你弄个双人床,上面睡两个人也得三百斤。”欧吉桑继续贫嘴:“万一你的女朋友也是个胖子呢?你知道什么叫共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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