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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公务员

_46 水叶子(当代)
且不说多莫奇行礼时的做派,还有他那吟诗时比唐成更标准的长安官话,单就他所吟的这首诗来说,还是唐成当日刚走出山村进入郧溪县学明经科时与柳随风斗气之下“借”来的作品,且不说彼时距离现在时间甚久,单是这首诗的流传范围本身就不广,多莫奇竟然能随口吟出,即便是他来前就下了功夫,那这番功夫也下的太大了。
单凭多莫奇能对他下这般大功夫来看,此人就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的人物会是好控制的?瞬时之间,唐成因酒意而有些放松的精神顿时紧绷,看来自己真是太大意竟被李诚忠那老匹夫给骗了,一念至此,唐成心下暗恨,打定主意只等着这次见面完后就找个茬口把李诚忠好生修理一番。
“好说”。随着心思的变化,唐成的神情也悄然起了变化,抬手略一邀礼让着多莫奇坐下之后便径直道:“前两天我命商队送去的军器及盐巴等物可收到了?”。
多莫奇浑然不知唐成怎么突然就有些冷淡下来,边在心中揣度,口中边用标准的长安官话答道:“收到了,多亏大人谴来这两支商队,本族不仅补充了半数军器及盐巴、陶器等物,也趁势出手了四成圈中存下的牲口,就此节省下大批牧草。这是关系到本族每一顶帐篷的大事,我合族上下同感司马大人恩情”。
多莫奇郑而重之的回答完后,居然又起身给唐成行了一礼。
多莫奇的表现大出唐成意料之外,这厮不是在讥讽我吧!莫非他真就不知道对多莫部的贸易禁令是自己下的?
紧盯着多莫奇,却见他一脸诚挚丝毫不似伪饰,唐成心中的警惕愈发深厚,这厮演戏的功夫这么强,还能如此隐忍,看来不仅是个人物,而且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李诚忠你个老匹夫真是好日子过够了!
“这是我本就许了你的事情,某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心中愈是凛惕,唐成面上愈是淡然从容,“多莫高近来表现如何?此外你我当日约定之事也该给个回音了吧?”。
“多莫族长近来未曾理事,终日只与醇酒美人为伴,昔日的豪雄之气已消磨尽矣”,多莫奇一句“多莫族长”的称呼听的唐成眉头猛然一皱,眼瞅着已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这厮还这般称呼多莫高,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心下尽自怒火急升,他脸色上还是稳稳压住耐着心听多莫奇把话说完。
“至于当日与司马大人约定之事……”。说到这个,多莫奇顿时吞吞吐吐起来,“他毕竟是一族之长,我与他又有兄弟之份,这……无论是以下弑上,还是以弟杀兄,都与纲常人伦相悖,我……”。
“没看出来呀,你竟是这般志诚君子”,至此,唐成胸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叱道:“多莫奇,你想毁约不成?”。
自出任龙门县令以来,有了主官自觉的唐成就很少发怒,但越是如此,他这怒火迸发时的气势就越是吓人,见状,多莫奇脸上先是一白,进而又通红起来,饶是如此,他仍是挺着腰抗声道:“某自幼因慕唐风而习唐教,九岁诵《论语》,十三学《礼记》。自十五成年以来日日三省吾身,以圣人之教自警。司马大人上国进士,圣人门徒,焉有如此身份而逼人以下弑上,以弟杀兄的?如此,则忠何在?悌何在?”。
饶是唐成正在盛怒的当口儿,也被多莫奇这番话说的一个愣怔,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一个奚胡嘴里说出的话竟比唐人还唐人了。
他固然是在后世的史书中早就知道唐朝对周边各族的文化浸润很深,而周边各族各蕃的上层贵族也以说汉话,服唐服。即接受唐朝文化为荣,此即为盛唐之“盛”的主要表现。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自见到眼前这个奚胡张口闭口圣人之教却又是另一回事,娘的,当日在山南金州曾见过痴迷于胡风的唐朝“慕胡女”,合着眼前这个多莫奇竟是个狂热的慕唐男!
但不管多莫奇是多狂热的慕唐男,也只是让唐成愣怔了一下,而没能消解其心中的怒气,根据李诚忠推荐的人选扶植多莫奇杀多莫高以掌控多莫部,这本就是早就定好的方略,也是唐成进一步介入饶乐草原事务最重要的支点。为此这段时间他可没少投入,比如刚才所言的给多莫奇族人的军器盐巴等物都是显例。
现在倒好,多莫奇把好处都给吃了,杀人的时候倒手软了。在他面前唐成活活就成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蛋,这对于向来不肯吃亏的唐成来说,还真是婶可忍,叔不可忍了!
自打干起唐朝公务员的第一天开始,老子就没做过赔本买卖。嘿嘿一声冷笑,唐成断声喝道:“来呀!把这出尔反尔的贼厮给我绑了”。
他这话音方落,帐外应声走进两个值守的天成军士,三下五去二便把多莫奇捆了个结实,不过这厮也真跟许多拗了筋的汉人读书人一样,此时不仅没求饶,反倒还在声嘶力竭的喊叫着什么经书言语,“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当日书信往还的时候你可是言之凿凿,现在好处吃完了嘴一抹就想翻脸,就你这号的背信弃义之徒还口口声声义我所欲,孟夫子都让你糟蹋尽了”,唐成这番满带不屑的言语一出,顿时让刚才还梗着脖子的多莫奇脸色涨红如血,“当日是我二弟背着我答应你的,某何曾背信?”。
“那信上你的印鉴莫非也是假的不成”,至此,唐成也知道前面对多莫奇的那些想法是全错了。这厮那是什么心思深沉隐忍之辈,根本就是个读孔孟书读傻了的狂生。一句堵回去之后,他也懒得跟这拗筋的混人再辩,“去,把他拖出去……”。
眼瞅着唐成的手突然高高扬起,脸蓄满杀气,一边站着的图也嗣心里咯噔就是一跳,当日龙门县中唐成平乱时的景象他可是亲历的,知道这位唐大人虽然人看着温文,但下手杀起人来却半点不含糊,眼下这多莫奇十有**怕是保不住命了。
正在图也嗣屏声等着司马大人杀人的命令下达时,却见唐成高扬起的手猛然顿在了空中,嘴里的话也是堪堪说到一半儿就停住了,良久之后才又听到“把他拖出去好好醒醒脑子”。
两个护兵刚把多莫奇顺地拖出去,唐成也已迈步向外,“走,跟我会会李诚忠这老匹夫”。
跟着唐成走出帐外,图也嗣略一沉吟后轻笑出声道:“饶乐奚人十停里就九停都是不知书的,能出多莫奇这等人物也实在是个异数,大人对他隐忍包容,这份度量实让人钦佩”。
闻言,唐成头也没回的顾自道:“多莫部此时就是秋后寒蝉惶惶难安,命脉都控制在我手里,杀他一个多莫奇跟碾死只蚂蚁有什么区别?若不是想着他兴许还能有用,我刚才就亲自剁了他。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李诚忠这老匹夫可恶,推荐这么个无用的狂生上来,一来一回得浪费我多长时间”。
“多莫奇并非一人独来,跟他一起的除了护卫之外,尚有三个衣锦之人”。
饶乐草原不产丝绸只能从大唐,其价格昂贵处绝非普通奚人所能染指,能穿得起锦缎这三人必定是多莫部的贵族无疑了。
“噢!这消息怎么不早说”,闻言停住步子的唐成转身开始往回走,“找人带他们来见我,再容李诚忠这老匹夫安生一会儿”。
回到帐篷时,图也嗣看着帐外捆的严严实实,就连嘴也塞住的多莫奇迟疑道:“大人,要不要先把他转个地方安置,那三人来了脸上需不好看”。
“不用”,说完这句,唐成径自进了帐篷。
看着捆的粽子般的多莫奇,图也嗣悄若不闻的一声轻叹后跟着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就听得帐外传来一阵儿羊羔子皮靴走动时的嚓嚓声,随即就听到一个年轻的激动声音,只不过因他说的是奚语,唐成听不懂具体内容。所幸旁边站的还有图也嗣可为翻译,“这人是多莫奇的弟弟”。
“嗯”,唐成点头时,帐篷也已被掀开,一个年轻的奚人风一般卷进来后还不等站稳便带着满脸怒气甩出一串奚语。
这人既是多莫奇的弟弟,即便听不懂他的话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唐成冷冷一笑,看了看图也嗣后索性微微闭上了眼睛。
图也嗣乃是龙门奚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当年不及弱冠便被图也卓放到龙门县中独自执掌一方天地,应付这样的场面自然轻松,唐成既有意让他应答,他便也上前一步用唐语冷声道:“我奚人俱是狼神子孙,自该,草原上容不得出尔反尔的背信弃义之人,多莫奇当日答应好好的事情,如今收了司马大人的好处后却又即刻反悔不认,对这样的人莫说只是捆绑,就是一刀杀了狼神也只是欢喜的”。
就此一句憋的那年轻奚人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片刻之后就见脸色涨红的他强忍着弯下腰去用生涩的唐语道:“当日是我见族中子民空耗牧草却卖不出牲口皮货,也换不来盐巴铁器,所以背着兄长与大人书信往来,此事与兄长无关,大人若要杀头,冲我来就是”。
他此话一出,唐成的脸色更冷了,正在图也嗣开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听一个生涩的唐语响起道:“多莫寿,不得对司马大人无礼”。
这奚人喝止了多莫寿,向唐成行了一个草原礼节后道:“少年人粗鲁莽撞,司马大人莫要跟他计较,此前大人跟多莫奇约定的事情我二人也已听说,今天跑这一趟就是想听大人亲口说说。”
“你是……”。
“多莫东,多莫部乃是由四族组成,我与身边的多莫中,还有帐外的多莫奇正是其中三族族长”。
端坐着的唐成睁开眼来,见眼前这奚人和他身边那个多莫中依稀正是当日在绕乐都督府露台上见过的两位,“说来咱们也是老相识了,都坐吧”。
待他两人坐定之后,唐成也不看依旧红着脸站在帐篷正中的多莫寿,直接说道:“既然多莫奇都跟你们说了,我这儿也就不弯弯绕,条件就是那些,第一,多莫高必须死,由多莫奇接任多莫部大族长”。
听到唐成这话,不仅是多莫东三人一愣,就连图也嗣也诧异的看了唐成一眼,怎么还是多莫奇任大族长?
唐成对此视而不见,继续着自己的话,“第二,在此次饶乐草原乱局结束之前,多莫部一应人员及骑兵调动必须遵从大唐饶乐司马府军令行事。第三,从即日起,多莫部族的骑兵循俙索部先例,每三百人中设置军法从吏一人,人员的派遣及统属管理由司马府负责”。
多莫东、多莫中及多莫寿早知这三个条件,该有的情绪早已经消化,前面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在听唐成说到最后一条时,几人才耸然一惊,“大人是说……司马府往俙索部也派遣了军法从吏?”。
唐成看了看进帐后第一次开口的多莫中,点点头道:“这般大事岂是能做假的?两位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察证”。
闻言,多莫中与多莫东相视之间,脸色又黯淡了几分,“我等若是应下这条件,不知大人又能给多莫部什么”。
“我能答应你们的同样是三条。首先,多莫部面临的商贾贸易禁运全面解禁,你等部族中紧缺的军器、盐巴等一应物品可在最短时间内补足,牲口皮货也可在同样的时限内全部售出。其次,多莫部在随后的商贾贸易中售出的牲口皮货按市价抬高一成,买入的军器盐巴等物则按市价减一成,这一反一正就是两成,其间涉及到多大的财富就不需某来帮诸位算账了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可保得多莫部安危无虞,任这草原上战火烧的再烈,多莫部的草场必不受刀兵蹂躏之苦。如此,你等答不答应”。
唐成一口气说完后,多莫东与多莫中眼神交流之间帐内陷入了沉默。见他俩如此,唐成也不催促,端起手边的茶盏小口呷着。
偷鸡不成反蚀米,此前饶乐局势变化中的多莫部就是典型的属于这种情况。在自身实力不济的情况下想要在鹬蚌相争中取利本就是冰火两重天的巨大冒险,成功了是火,失败就是冰,与可能获得的巨大利益相对的是同样巨大的风险,很不幸的是由多莫高引领的这次火中取栗行动显然已经失败,而失败的结果就是将整个多莫部拖进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艰难境地。
饶乐都督府外遭遇俙索与沙利联军攻伐的多莫部损兵折将,勉强逃出来的部族骑兵不到全盛时的三分之一,在当前的情势下连自保之力都不足。而长期的贸易禁运下来,部落里不仅缺乏作战的军器,子民们连过冬的盐巴陶器都缺,牲口卖不出去却又一天天消耗着本就不多的过冬牧草,可谓是怨声载道,此刻的多莫部军力急减,民心不稳,实在是虚弱到了极点,即便想要不答应也根本硬不起腰板子,更别说唐成为长远考虑给出的条件本就不低。
正在多莫东与多莫中迟疑思量之际,外边军士的请见声打破了帐内的平静。
唐成看着一头汗水疾步进来的军士沉声问道:“什么事?”。
“敌袭”,军士说出的是个爆炸性消息,“前方急报,一支约两千人的骑兵正向我营地急行而来,最迟三柱香后抵达”。
二百八十五章 一波三折
突如其来的消息。满帐皆惊。
唐成猛然惊起,“是谁?”。
“奚人骑兵,但因其并未掌旗,是以不知来自何方?”。
唐成紧随着又,“从哪个方向来?”。
“正前方,消息传回时陈校尉亲率之斥候已折损两人,陈校尉请大人速做决断”。
唐成扎营地就在多莫部草原,饶乐五部中的其它四部正在两边草原上拼死鏖斗,即便要来也是从两翼,而不会空耗马力的绕圈子兜到正前方后再冲过来,如此以来,眼前这支骑兵就只能是出自多莫部,而多莫部四族中的三族族长都在帐篷内外,情势已经明白的很了,唐成眼神儿刚溜到多莫东身上,旁边的多莫中已抢先说出了“多莫高”的名字。
看着帐中的多莫中,多莫东及多莫寿悉皆变色,唐成真是既恨又解气,此前他早就多莫奇尽快把多莫高解决掉,多莫奇既然跟他们通了招呼,他们自也该知道。可恨这些人犹豫迟疑不定,终究酿成今天的变故。
难怪他们此前无力与多莫高争斗部落大族长之位,遇事优柔寡断不说,连最起码的眼力价儿都没有,不过是每天多喝些酒,多玩几个女人,他们还就真就相信狼一般的多莫高居然真就意志消沉了,可笑!
自己作的孽自己吞,今晚多莫高瞅住空当上演这么一出好戏,他既然能从多莫东三族的监管中冲出来,其他的那些族人或许还不好说,多莫中等三人的亲眷十停里有九停怕是活不下来了,这些人可是多莫高这野狼最好的泄愤工具。
这也就该是多莫东等人脸色急变的真正原因吧,一群废物!
唐成是在龙门县城经过奚人作反阵仗的,两柱香时间外的敌人来势虽猛,还不至于就让他乱了分寸,他心里转着这些心思,口中已下令道:“图也嗣,立刻派人过河知会贾都尉及图也族长,集中弓箭手准备据河迎敌。传信完毕,你即刻组织所有人等后撤”。
图也嗣答应一声后快步出帐而去,唐成瞥过眼来看着多莫东三人冷声道:“遗虎为患,三位现在该干什么不用我再说了吧”,话一说完,他便当先向帐外走去。
等他掀开帐幕时,惊慌不定的多莫东三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惨白着脸色对视一眼后。蜂拥的跟着往出走。
出帐之后,唐成向看押着多莫奇的两个军士一摆手,“你俩速带他过浮桥撤回天成军大营,记住,务必保证他的安全”,吩咐完,也不理会帐中跟出来的多莫寿的叫嚷,脚下半点没停的回了自己的皮帐。
片刻之后,唐成这片小小的营地顿时沸腾般的忙碌起来,各色人等忙而不乱,各司其职的抓紧时间经浮桥后撤回界河另一边的龙门草原,唐成交代张相文带着七织先撤走后,亲自领着营地内剩余的军士看护住废奚王李诚忠过河。
踏上浮桥之前,唐成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将不及带走的帐篷等物就地焚烧,十多个军士一起动手,火头起的极快,当草原远处多莫高的骑兵隐隐出现时,迎接他们的就只有一片烟火。
浮桥这边的龙门草原上,贾子兴正站在界河边儿瞭望军情,图也卓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身整齐的甲胄。两人身侧及身后。许多头人及校尉正自呼喝连声的调动着军士及族人,等唐成走过浮桥时,除了桥头处留出一道可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空隙外,界河边已里三层外三层的排满了手持强弓的箭手。
见唐成过来,贾子兴放弃了望迎上来笑着道:“那营地就在我弓箭手射程之内,多莫高未必敢直接冲营,留在哪儿十有**是能保得住的,你一声令下说烧就给烧了,十多顶帐篷里有一半儿都属军器,这损失可不好跟大都督府上报,混是个又要扯皮的事儿”。
“请王爷到后方安置,你几人贴身保护好王爷”,唐成吩咐军士将李诚忠带下去后,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贾子兴,“多莫高就是头疯狼,不能以常理度之。别以为我没在军中呆过就不知道你们虚报军资的手段,几顶帐篷分摊到日常的军器损耗里值当什么,还值得一说?”。
贾子兴闻言大笑出声的时候,安顿完手下族军的图也卓也走了过来,“这多莫高真是疯了,区区两千人就敢来冲司马大人的营地?”。
“这厮不是冲我”,刚才的一段时间里,唐成一直在猜度多莫高的心思,“他是冲着多莫部几位族长来的。”
见二人面色不解,唐成笑着解释道:“多莫部四族中有三位族中刚才都在我帐中,此前多莫高占着大都督府想火中取栗,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部族军战败大损,也把俙索及沙利两部得罪的很了。如今不仅是族内的人蠢蠢欲动想要他的性命,外边他就是想逃也没个去处,正是进退绝路的时候,不动手早晚都是个死,现今瞅着机会拼死一搏,若能把三个族长都给屠个干净的话,至少还有一线机会重新掌控部族。多莫部前边的损失虽大,但万把人的骑兵总还是有的,就凭着这万多把弓刀和族中没受什么损失的牛羊牲口,将来不管是俙索部或者沙利谁先打进来,他都有了谈条件的本钱。至不济一条命总是保得住的”。
“司马大人说的有理,沙利与俙索虽然现在互不侵犯,但早晚必有一战,忌惮着对手的话,那谁都愿意保存实力,多莫高若真能重新掌握住部族,这想法十有**行得通”。
“多莫高想的还是利用沙利与俙索两强相争的形势”,唐成看着对面越来越近的兵锋浅浅声道:“死中求活,能忍能狠,这多莫高的确算是个人物”。
眼瞅着河对岸的骑兵前锋越冲越近,隐隐已到箭手射程范围内,贾子兴与图也卓不约而同的同时下令道:“举弓”。
一声令下,界河边前后展布了五层的箭手同时搭弓引箭。几千枚寒光闪闪的箭簇扬空高指,景象极其壮观。
下令完后,贾子兴才跟着问道:“多莫部那几个族长你安置在哪儿?”。
“放他们回去了”。
“放他们回去?”,说话的是图也卓,“多莫高决死而起,肯定是拼死也要取那三人性命而后快,这时候怎么能放他们回去”。
“一来嘛是这三人担心家人及部族,归心似箭,留只怕也留不住;二来,他们若不回去,我这仅有两队护军的光杆司马拿什么去平多莫高?”。说到这里,唐成淡淡的语声里带上了几分森冷,“其三,要不是这几人迟疑不定,首鼠两端,多莫高早就人头落地了,还闹得出今天这动静儿?一群废物要是再连这事都办不好,那就死去”。
贾子兴与唐成也交往了一段时间,知道他现在看着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能说出这样的话分明就是心里恼的很了,当下嘿嘿一笑道:“司马大人怎么就是光杆了?只要你一声令下,天成军愿为效力,要不,老哥我这就亲自领人冲杀过去,好歹把多莫高的人头给你取回来”。
贾子兴笑说着这话时,眼神有意无意的瞟在图也卓身上。
“短命的厮杀汉”,见他如此,图也卓心底暗骂不已,贾子兴一动那就是唐朝边军正式出动干涉饶乐事务,且不说这意外的变数会在草原上带来多大的影响,单是与朝廷“海内如一”的诏书相违背一条,行事沉稳的唐成也不会让他去。这厮叉着嘴说漂亮话,目的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言语挤兑自己的。
只不过龙门奚与唐成勾连在一起的利益实在太大,现如今被逼到这份上,他也不能不违心开口,“贾都尉就图个最快活,天成军还真能擅自行动?司马大人若看得上本部战力,我这就亲自带人走一趟”,嘴上虽然说的慷慨,但图也卓脸上的浅笑却实在苦涩,心里更是恨不得咬下贾子兴一块儿肉来。
“某肯定会有借重两位的时候,不过却不是现在”,对于两人间的勾心斗角唐成只当没看见,转身向身后的护兵吩咐道:“去,把多莫奇给我带过来”。
正在这时,河对岸的多莫高骑兵也有了异常。这一彪子人马堪堪冲到箭手射程边儿上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多莫高这是什么意思?”,嘀咕了一声后,贾子兴向身后站着的传令小校道:“去,派个人上瞭望台看看对面有多少人?”。
片刻之后便有人来报,聚集在对岸的多莫高部至多千余人,饶是如此,其后军中还在不断调出一支支小队向两侧哨探。
听到这个消息,唐成总算是真个笑出声来,“两千人只剩了一千,不用说另一千人肯定是撒在半路上准备堵截多莫东等人了。看其现在还在不断增添探查的人马,说明多莫东三人中至少还有一个是没被抓住的。在这一眼四展平的草原上还能躲过多莫高的堵截探查,不管这人做事有多蠢,至少在逃命上着实是把好手”。
这话把贾子兴两人都逗笑了,图也卓边笑边道:“逃了是好事,若是这三人都死了,多莫部的事情还真就不好弄了”。
“族长小瞧我了,兹事体大,某焉能不留后手儿”,唐成侧过身去看着被军士押着走进的多莫奇笑道:“前次大败再加上今天这举动,除了这些铁杆儿之外,多莫高已经尽失族人之心,即便那三人都死了,只要我手里还捏着多莫奇这杆大旗,他就别想纯凭武力压制多莫部”。
看着已经走近的多莫奇,图也卓干干一笑道:“司马大人好算计”。
闻言,唐成一笑而已,“给多莫族长松绑”。
被绑了许久的多莫奇终于回复了自由,这狂热的慕唐男被松开时再也忍不住的如释重负一叹,但瞅向唐成的眼神却依旧倔强,还带着几分羞怒的愤恨。
唐成对他这眼神儿直接无视,手指着河对岸道:“多莫族长怕是还不知道,对面就是多莫高统领的骑军,他能从你等三族的合围监视中狂奔至此,为的是什么就不需多说了吧。族长志诚君子能视人以兄长,奈何多莫高这兄长却视你如寇仇,必欲杀之而后快。这且不说,因你一时之固执导致多莫内乱再起,这回又不知要枉死多少族中百姓,而他们原本是可以不死的,此皆你之过也!”。
多莫奇的脸色如同开始的多莫东等人一样瞬间变的惨白,嘴里自我安慰般喃喃声道:“视君以忠,视兄以恭,此孔孟先圣之所教也,我没错!”。
“圣人之教没说错,但你把先圣之教往牛角尖儿里读就大错特错了。孟子还曾说过‘事急可从权’,这你怎么没记住?恭一人而杀千百人,惜小义而损大义,多莫高就如狼似虎的站在你面前,你还没错?”,在唐成毒蛇般的词锋下,多莫奇终于委顿下去。
旁边站着的图也卓及贾子兴听到两人的对话后,看向多莫奇时都是一脸的古怪,自称是狼神子孙的奚人里竟然能生出多莫奇这种活宝,真他娘是异数。
多莫高那边既然没了动静,贾子兴两人就命部下撤了弓,军士们一直举着弓保持临战状态可是很累人的。又看了一会儿没见对方有什么动静儿后,唐成也不愿意就站在河边吃风,叫上图也卓两人往后边的大帐走去。
人还没走到,就见旁边突然冲出两个穿着锦缎的奚人拦在了唐成面前,跟着的护卫见状,“唰”的就响起一片拔刀声。
“这两位是图先及平措部来的贵客,不得无礼”,对于突然而出的两人,唐成不仅半点没恼,反倒是笑眯眯客气的很。
图先与平措两部如今正被沙利与俙索穷追猛打,二部虽奋力抵抗,但一则战力本就不如,再则军器匮乏,这支撑的局面就显得岌岌可危,眼瞅着整个部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这两个使者跑来求见唐成所担负的责任实在是重大无比。
可怜见的两人颠散了骨头架子急如星火的跑过来后,唐成却是一次都没见过他们,不过见虽然没见,但好酒好肉好招待也半点没落下。
这一等就是十好几天,两个心里憋出的急火都快能把自个儿点着了,无奈见不着人急也是白急,眼下好容易逮着机会与唐成当面,还顾忌得了什么。
二人因时心思太急,已全然没了贵族的风度,嘴里哇啦哇啦就是一通说,面色含悲带泪之凄惶,语调声嘶力竭之惨淡就算是石头雕成的人看了也不落忍。
唐成不是石人,是铁人!虽然嘴里不断的和煦温言安抚两人也说了不少话,但这些话全都是对解决图先及平措困境毫无用处的废话,基跟没说一个鸟样。
两个使者实在是被逼的太狠,到最后时索性撒泼放赖的一口咬定唐成乃饶乐都督府司马,身为天可汗派到草原上的父母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子民们横遭杀戮而不管。
终于听到这句话时唐成双眼猛然一亮,不过他的口风却仍是半点都没松动,又是好一番愈发和煦的安慰后,这才靠着护卫的帮忙勉强从两个使者的撕扯中脱身出来。
贾子兴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快意都要笑出花儿来,自打他十五成丁后投了边军以来,几十年里这还是第一遭见到奚蛮子中的部落上层贵族对唐人如此卑躬屈膝,看这架势,只要唐成稍稍松点儿口,只怕要这两个奚蛮子喊爹他们都愿意。虽然他们哀求的对象不是自己,但同样身为唐人,心里的这份舒爽快意却是不差什么的。
等唐成把两个“牛皮糖”料理完,贾子兴偶一抬眼,目光所及处见到周遭的唐人军士个个都是一脸花的样子,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振奋劲儿不说也罢。
心情大好之下,贾子兴忍不住玩笑道:“唐老弟你这心也太硬,这两人好歹也是奚人中的显贵,如今连脸都抹下揣怀里的求你求成这样,老弟即便不肯毁约断了俙索部的军器供应,也不愿以此为要挟迫俙索退兵——实际上啊,俙索只要一退兵,一直盯着它的沙利一准儿得跟着退,图多及平措的困境也就不解自解了——那你好歹也给他们些军器,多的少的且不说,这两部还能白要你的不成,没听他们说嘛,只要给,市价加三成都行!别看他们被打的惨,手里握着的牛羊皮货也少不了,还能赖了你的帐?别怪哥哥没提醒你,要真把他们给急了,这两部索性腰刀一撂就地降了对方,那可真是鸡飞蛋打了”。
“图多、平措两部真要降了,俙索与沙利两部还能跟咱们中原一样,给归降的两部首领在京城里盖个王府住住?这地方可没这待遇,战败是被吞并,投降也是被吞并,草原上的部族首领既是子民的首领,也是子民的主子,主奴关系联的太紧太重,不管胜方怎么个吞并法,战败部落的老主子整个直系血族都得被屠干净以绝后患。既然降也是死,战也是死,那又何必要降?”,唐成毕竟来饶乐这么长时间了,贾子兴的话他还真不担心。
摆摆手示意跟着三人的护卫等人都远远退开后,唐成才又继续说道:“都尉大人放心,不管是图多还是平措我都派的有人盯着,照目前情势看,他们虽然被打的惨,但再坚持个十天半个月的还没问题”。
贾子兴对唐成的通盘规划隐隐约约的知道,“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出手?”。
“沙利我够不着就不说了,至于俙索这边总得他们好处捞的足够,而对手图多部的实力又被其灭的差不多能放心之后,我才好出手向俙索喊停,进而顺利把这两个残部接到手里”,唐成边说边摇着头苦笑道:“在这件事情的时机把握上轻不得重不得,累呀!现在的图多部可战之力至少还有四成,若是现在就冒然出手,俙索平会怎么看我?即便我能以军器供应胁迫他停手,但吃相一露,还露的这么难看,起了警惕之心的俙索平没准儿就能再来一出饶乐都督府前的好戏,跟沙利联军直接就奔我来了,所以呀,在这事上还就只能戒急用忍”。
“既然你什么都想到了,那老哥我也就放心了”,三人边说边走进了贾子兴的大帐。
此后并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里,界河两岸就保持这一种奇怪的平静局面,多莫高既不上前,也不撤走,混不知这厮究竟想干什么。
再沉的闷局也有被打破的时候,当瞭望台上的军士下来报说多莫高身后远处又有一群多达近万人的骑兵正急奔而来时,原本一直僵在河对岸的多莫高终于有了动静儿。
“什么,多莫高派人来请降?”,听到这校尉的报信,年来遇事愈加沉稳的唐成也忍不住猛然从座中站了起来。
“是,多莫高派出信使后,即自带着铜鼓上了浮桥,允不允其过来还请都尉大人决断”。
证实了这个消息后,唐成重新坐下时长出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小瞧多莫高了。敢情这厮反出老窝带兵一路急冲到这里后就再也不进不退,是早就预备好了眼前这步打算。
手握两千人若是能将多莫奇等三族族长都给顺利解决后,那就趁着族中反对势力群龙无首之机再谋掌控之权;若是失手不得不面对逃走之人纠集起的围剿大军时,就直接向近在咫尺的唐军投降,这哪里是自己此前所想的多莫高已入绝境,这厮分明是把进路和退路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唐成思量之时,就听旁边的贾子兴牙疼似的嘴角猛一吸溜,“自打武后神龙朝中大举北征松漠的契丹人以来,国朝边军里就再没有过一次接受两千以上胡人投奔的亮眼事,更别说这多莫高还附带着部落大族长的身份,狗日的这一手实在玩的让人眼热心动”。
二百八十六章 多莫部的事情总算是了结了
尽管龙门奚早在几十年前的太宗朝就已内附成为唐王朝的直属子民。跟其他唐人一样称呼天子为“皇帝”而不是饶乐奚们惯用的“天可汗”,但隶属关系的改变却不能改变世世代代传承下的血脉。
不管对唐天子的称呼是皇帝还是天可汗,都改变不了图也卓是个地地道道奚人的事实。
身为一个奚人,图也卓今天的心情很复杂,尤其是开始时见到图先、平措两部使者在唐成面前苦苦哀求,甚至到了摇尾乞怜的地步时,边的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心中的悲凉却如同汹涌的界河水一样涌出,将之从内到外浇了个透凉。
也许自己真是老了,所以很多时候心性越来越软,也越来越喜欢回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几十年前的旧光景,而这在他壮盛之年时可是从未有过的。也正是因为喜欢回忆过去,再对比起眼前看到的这一幕,那种浑厚而又深邃的悲凉就愈发来的深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雄霸饶乐,骄傲的狼神子孙竟然落魄到了这等地步?十年前,不,仅仅就是在两三年前,奚人中又有谁会把一个饶乐都督府司马放在眼里!就是最低等的奴隶娃子也知道那个呆在司马府里的唐官儿只是个泥菩萨的摆设。屁用都不顶的,出了事人们宁愿去求一个只有一百人的小族族长,也不会想到往司马面前跑。
但是现在……图多及平措这两部的使者图也卓其实也认识,他们一个是族长的弟弟,一个是族长的亲叔父,从奚人最看重的血缘上来说,在整个饶乐草原都是属于最尊贵的上等人。但就是这样的人现在却卑躬屈膝在了曾经连奴隶娃子都可以嗤之以鼻的唐人司马面前。
仅仅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前后对比何等强烈,身为一个奚人看到这一幕又怎能不万分悲凉!
但更让人悲凉的是眼前这一幕只不过是奚族整体滑向深渊中的一个小表现,强盛了许多年的饶乐奚在前任奚王李延吉猝死之后,就因为对权力的争夺开始了连绵不断的内斗与沉沦,最终走到了现在,走到了两千余奚人健儿主动向唐人边军将领请求归顺的地步。
贾子兴这短命的厮杀汉有一点是没说错的,不管是多莫高在多莫部内的处境多么危险与尴尬,如今他毕竟还是多莫部名义上的族长,尤其是他还捧着那面代表着多莫部最高权力象征的铜鼓。
如果不是一个真正的奚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大族长手中所掌握铜鼓的意义,经过无数代的传承,这种铜鼓对于奚人部族而言已经不仅仅只是族内最高权力的象征,它更是狼神对一个部族的眷顾,是整个部族无数代传承的凝聚,是……它承载的东西实在太多,对于饶乐五部任何一部来说,这面铜鼓的意义无论怎么衡量都不过分,但是现在,这面本该是值得整个部族所有人用生命护卫的珍贵圣物却作为一件归顺的“证据”被多莫高捧到了贾子兴的面前。
虽然图也卓不是多莫部的子民,但身为奚人。他同样感受到了深深的愤怒与屈辱。怀着这样的复杂感情,他根本不想看到多莫高归顺,这种背叛狼神,背叛祖宗的家伙就该被一刀砍死。
听着贾子兴牙疼似的念叨多莫高归顺所带来的巨大功勋,图也卓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无风激起盏内的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边坐着的唐成。
图也卓这些日子一直在后方看家,而将部族内与唐成相关的事务尽皆丢给了儿子图也嗣,所以他现在对唐成介入饶乐草原的一些具体做法并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也没关系,他知道如今凡是涉及到草原的事务,最终定调的依然会是唐成。
唐成虽然在平时的交往中很好接触,远没有以前见过的那些唐朝官儿们假模三道的做派,甚至就连涉及到利益之争时,也能主动考虑到对方的要求而做出适当的考量甚至是让步,但若要因此就认为他是个好说话的那可就错的天上地下离谱的很了。枝节上固然很宽容,但唐成在涉及到根本的问题上却是铁了心的强硬,一旦他在心里咬定什么事情时,这往往也就意味着此事最终就只能按他的意志来办,除非你能说服他,否则违背其心意的结果就是必将面对其肯定会带来惨重后果的报复与反制。
所以别看这是贾子兴的皮帐。别看多莫高要归顺的对象也是贾子兴,但只要这事涉及到对草原的介入,那多莫高是生是死,今后命运如何的决定权至少有五成就是在握在唐成手里的。
果不其然,贾子兴咧着嘴吸溜了一会儿后就扭过头看向了唐成,“老弟你看这事儿怎么着料理合适?”。
“朝廷要这两千人除了能长长脸面之外还能有什么用?交给我吧”,唐成的话倒也干脆,却让贾子兴脸上挂满了浓浓的遗憾,再次牙疼似的吸溜了一下嘴后,他才无精打采的向传话的校尉一摆手道:“去,把人带进来”。
见到这一幕,图也卓暗自会心一笑的同时,也是满腹的嘀咕,这两人背后莫非又做了什么交易不成?否则贾子兴怎会如此好说话,唐成仅仅一句他就肯把到嘴的大功给吐出来?
此时唐成心里也是暗自庆幸,庆幸于李隆基给贾子兴的那封信实在来的及时,否则的话眼下还真就不会这么顺利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双手捧着铜鼓的多莫高就在两名健壮小校的夹持下走了进来,自当日初到草原时在饶乐都督府露台见过一面后,这是唐成第二次见多莫高。跟上次见面时相比,现在的多莫高明显瘦了一圈儿,满布血丝眼晴里狼一般的狠厉之气也挫磨了不少。
甫一进帐就见到唐成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多莫高顿时身子一紧,不过这时节也容不得他再后悔,眼神儿从唐成身上一闪而过后手捧铜鼓拜倒在地,“饶乐奚族多莫部大族长多莫高携两千精壮族人请归唐邦天朝,自此世世忠顺,永不生叛,请都尉大人成全”。
“可惜呀。一个手拿把掐的四转军功就这样没了”,贾子兴坐正身子将多莫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是遗憾的叹息一声后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来呀,拿下!”。
多莫高既将此次归顺设为最后的死中求活之路,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在他想来任何一个唐朝边军将领也无法拒绝这般大功的诱惑,却没想到刚一走进贾子兴的皮帐就遇到这么一出儿,一时间心中猛然一冷,欲待暴起反抗,早在过桥时身上的弯刀就已被收走,赤手空拳能顶什么用,就是这心思一转的功夫,他已被贴身的两员小校按倒在了地上。而那面象征着多莫部最高权力的铜鼓则在落地后滴溜溜向唐成滚了过去。
唐成抬起脚一拨一踩,铜鼓便老老实实的垫在了脚底,“这位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猛士,小心着些,取绳子来,务必绑结实了”。
那两名按着人的小校闻言向贾子兴看去,都尉大人没好气的一瞪眼,“瞅我干嘛,按司马大人的吩咐办”。
就是这一愣神儿的功夫,刚才没做任何反抗任人按住的多莫高却突然暴身而起。两个小校竟没控住他,这厮暴起之后却没去找下令拿他的贾子兴,鼓铮起胳膊就直冲唐成而来,看他一脸癫狂暴戾的表情,浑似唐成与他有杀父夺妻的深仇大恨一般。
这突发的情况惊的贾子兴与图也卓猛然站了起来,两个小校更是脸色急变的想要补救,不过终究还是慢着一步,反倒是身为目标人物的唐成却没见什么惊慌,眼瞅着图也卓将要近身时一翻手腕,袖中那具小巧的弩弓发出“铮”的一声微微轻响,将一枚簇亮的弩箭**出去。
多莫高应声而倒。中指般长短的弩箭有一半都钉进了他的大腿。
唐成把玩着手中这支极其小巧的弩弓,脑海中油然想起他跟多莫高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原本想着是再没机会了,如今看来还真有天意在,该是你的总是你的,就是等的时间长了些”。
许是不想再受羞辱,倒强自忍疼的多莫高一句话都没说,这着实让唐成感觉有些扫兴。
多莫高再次被按倒在地,两个心中忐忑的小校恼他恼的很,趁着这机会只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其中更有一个心黑的手上来了个小动作,生生把露在外面的弩箭又推进去一截儿,引得多莫高全身抖颤的像条离水的鱼。
这边正在捆绑多莫高的时候,外边又有一个小校疾步进来,“禀都尉大人,界河对面打起来了”。
“看老弟刚才的从容竟是早知道这多莫高会发疯一样,倒让我白跟着受惊了一场”,贾子兴对来报消息的小校随意的挥了挥手,顾自微笑着向唐成道:“这是连袖弩吧,老哥我以前在都督府管军器的李长史嘴里听到过,遍天下就只有长安将作监能造出这东西,一年至多不过六七十具的产量,还全被宗人寺给把持了,老弟能弄到这种专供皇族防身用的利器,端的是好手段哪!”。
贾子兴的话语里把“皇族”二字咬的份外重。
唐成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却没解释这具弩弓本是来自郑凌意,既然他想往李隆基身上联想那就随他去吧,“我跟这厮早有过节,见了他多多少少有些提防。至于连袖弩,身处是非之地总得有点自保的小手段”。
“这手段可不小”,贾子兴从连袖弩上收回目光指了指帐外道,“对岸的事儿怎么料理?”。
“不管是谁逃回去领了人来,不让他发泄发泄也不合适,先就让他们打一阵子泄泄火”,唐成浅笑着说完后,侧身看向了一边坐着的图也卓,“图也族长。找你借几个得力的手下使使”。
图也卓心思还在贾子兴刚才的那句话里,难倒唐成的根子真就能深到长安宫城?直到唐成扭过头来对他说话,这才把发散的有些幽深的心思收回来,“好说,要多少人?”。
“有个七八个也就够了,对了,另请族长一并把那多莫奇带过来”。
图也卓起身要出帐时,分明是忍了一下之后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某也想请大人高抬贵脚,这铜鼓终究不是应该用来垫脚的物件儿”,嘴里说着,他人已到了唐成身前躬身从地上捧起铜鼓小心的拂了拂,又将之捧放到小几上摆好后,这才迈步出帐去了。
“这话里的味道有点不对呀”,贾子兴目睹图也卓出帐后,摸着下巴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成是从后世里穿越过来的,电视报纸里长期耳濡目染的也知道民族问题的复杂性,倒是对图也卓突兀举动背后的心理有几分了解,闻言只是一笑,“都尉大人想多了”。
“我这四千手下还不够你用的,何必要用他的人?”,贾子兴对唐成的态度很是不以为然,“另外,老弟你真准备扶植多莫奇?这厮自打七岁上就去了长安求学,这次回来运气好,正好赶上他哥死在饶乐都督府外的战事里,勉强循着‘兄终弟及’的例接了族长,不过他人运气虽然好,却是个读死了书的傻子,又对草原事务不熟,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唐朝繁荣发展的文化对周边大小国家及民族产生了极强的辐射作用,这时不仅是日本和新罗派来了大量遣唐使,就连草原及许多西域小蕃的掌权者也多有把子弟送往长安求学受教育的,这些人往往在长安一呆就是数年,十数年的,甚至还有部分直接以“宾贡生”身份参加唐朝礼部组织的科举进而在大唐做了官,多莫奇这个奚人眼中的“异数”也是属于这种情况。
“要不是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经历,许是都活不到现在,一个有着奚人外表唐人内心的人在这饶乐可不好找,浪费了可惜”,唐成边用手指轻轻的敲击着身边小几上的铜鼓边继续说道:“至于要用图也族长的人,那是让他们跟着多莫奇去收拾河对岸的乱局,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奚人去办最好,既然已经把整个多莫部都捏在手里了,又何必在这小事上碍人眼”。
这番话说完,唐成满是感慨的叹了一声,“不容易啊,花费偌大心思又等了这么长时间,多莫部的事情直到今天总算是了结了”。
……
二百八十七章 危险的担忧
图也卓刚从贾子兴的皮帐里走出来。隐隐就听到了远处的喊杀声,扭头望过去时就看到一片乱斗的景象,因这皮帐为保证安全设置的比较靠后,所以他也看不到界河对面厮杀的细节,但图也卓一点往前走走的心思都没有,他甚至有些害怕看到那你死我活,一地鲜血的景象。
远远的眺望着对岸,图也卓心里油然想起了图也嗣曾经给他说过的汉人的那个故事,手足相残,七步成诗,原本图也卓对儿子痴迷唐人的事情还很有些不以为意,他讲过的这个故事当日也是一听即忘,但此刻,这个本该是刻意去想都不一定能记起来的故事却莫名的浮现出来,还有那首仅仅只听过一遍,本该是一辈子也记不住的诗文也变得如此清晰,尤其是那后两句,简直清楚的扎心: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眼前的场面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皮帐中的那面铜鼓,以及踩着铜鼓的那只脚,那个人。
唐成!
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图也卓的心思就分外纷乱起来,说起来多莫乃至饶乐乱局的根子是在李延吉猝死引发的五部争权上,但草原局势在短短时间里恶化如此之快,唐成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推手,谋划了许久,也等了这么长时间,今天他终于张开了堪称是血盆般的巨口,只一嘴就把整个多莫部给吞了下去,以图也卓对唐成的了解,这是个只要给他机会,哪怕是一点点缝隙般的机会,他都敢想尽办法把整个天都给吞下去的人。
一个多莫部是不能让唐成满足的,图也卓也知道他下一嘴的目标会是如今已孱弱不堪的图多及平措两部,但让图也卓不明白的是唐成最终的目标究竟会是在哪里?
整个饶乐草原?
脑海里猛然蹦出的这个想法让图也卓心神陡然一颤,同时就有另一个声音蹦了出来:不可能!他即便有这个想法,也绝没有这个实力,即便他因势化机、借机成势的手段耍的再高明,高明到能将手中掌握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从而一举将虚弱不堪的多莫三部都控制在手里,俙索与沙利仍将会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即便是唐成控制着俙索部的军器供给,在这种涉及到草原控制权的争斗上也不足以让俙索低头,如果他在这方面用力太多的话,甚至极有可能会引起俙索部的反噬,在以前唐商与奚人交易的过程中,因为贪婪而被奚人斩杀的例子可是太多了。
图也卓同样也不担心俙索部与沙利的二虎相争会给唐成带来**的机会,草原自有草原的法则,当两头争夺食物的狼发现根本无法奈何对方时,它们会妥协着分享。而不是愚蠢的斗个你死我活,然后让旁边躲着的狐狸来捡便宜。
饶乐草原这么大,够俙索和沙利分的了。一旦他们停战,没有了存亡及对军器强烈需要的多莫三部还会甘心受一个唐人的控制?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直白,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花费哪怕的心思去想。
要解决俙索与沙利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实打实的武力和军队,而这正是唐成最缺乏的,图也卓知道唐朝廷前不久才重申了太宗兼爱如一的旧诏,明确表态不会主动插手饶乐纷争,在这种情势下就连贾子兴的天成军都不敢度过界河踏足草原一步,唐成又能到哪里去找军队?难倒去依靠已经控制在手中的多莫三部?且不说这三部愿不愿意遵照一个唐人的命令去对自己人下手,就是他们真这么做了,这些残兵败将又怎会是俙索与沙利的对手?
后无唐朝廷的支持,控制的三部在这件事情上注定发挥不了作用,即便唐成再聪明,手段再高明也变不出军队的。
极有可能唐成最终的结果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直到他被自以为牢牢控制在手中的三部反噬时才会真正认识到,狼神的子孙是不会让人任意搓弄的!
想到这里,图也卓一直郁闷着的心情好受了不少,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担忧却又不受控制的从心底涌现。
龙门奚该怎么办?他的部族与唐成联系的太紧,这种紧密联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龙门奚聚集起的财货越来越多,部族也越来越兴盛,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以前对他们这支归顺奚人打骨子里瞧不起的饶乐奚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就连此时强盛一时的俙索部大族长弟弟都亲自往他的帐篷里拜会,甚至还带来了俙索平的礼物,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自与唐成结盟以来都是利大于弊,龙门奚正昂首阔步在近七十年来最繁盛的道路上,但是,以后呢?
想以一人之力,仅凭着商贾手段就把整个饶乐草原吞下去,图也卓越想也就越发确定唐成这是在玩火,而玩火是会自残的!等其败亡之后,与他联系紧密的龙门奚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此前一直缠绕着图也卓的悲凉被这个疑问带来的恐惧彻底冲散了,草原上有多少部族就似最兴盛的顶点上突然坠入无底深渊的,至此图也卓已经没有心思去悲凉他草原上的同族,唯一想的就是该怎样才能避免自己的部族别在将来成为别人悲凉的对象。
图也卓的心境陡然振奋起来,以他这种年纪老人少有的刚健步伐快步向龙门奚的营地走去。
办好唐成刚才说的两件事情后,图也卓没心思再回去,径直到了自己的皮帐。
此时他的皮帐内却是闹哄哄的一片,族中几个大头人正围着图也嗣狂轰乱炸,他们是如此专注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他。
图也卓索性又退出了皮帐,向几个当值的心腹护卫做了个手势后退到帐门口旁边,静静听着里面传出的吵闹声。
图也嗣是在想各个大头人要人,要那种聪明伶俐,性子又能软能硬的人,他要这些人的目的是为完成唐成在多莫部里安插所谓“军法从吏”的任务。
唐成显然不想用边军,也不想用唐人。早就明言这些人会全部从龙门奚中挑选,能在饶乐奚中扩展本部族的影响力,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图也嗣自然是尽心尽力,就连这些大头人都看出了其中的好处,所以他们围绕着图也嗣争执的不是不愿派人,而是都想尽量多要几个名额。
图也卓听明白事情原委,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后再次走进了皮帐。
在多年积攒起的威望下,原本闹哄哄的大头人们一见到图也卓顿时就安静下来。
“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图也卓不动声色的走到皮帐中的主位坐定,一摆手道:“出去”。
众头人如同温顺的羊羔般乖乖的走了出去。
“父亲,我正在挑人……”,图也卓脸上凝重的神情丝毫没影响到图也嗣兴奋的心情,他将事情原委完完了一遍,“父亲,这是本族……”。
图也卓打断了图也嗣的话,“这件事的好处不用你再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可想到过此事不好的地方?”。
图也嗣这才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对,收拾起兴奋的心情,“不好的地方?”,疑惑的想了许久,仔细将这件事情本身及图也卓情绪异常的可能原因都考虑了一遍后,图也嗣还是一片茫然。这事还能有什么坏处?父亲又怎会突然如此?开始见面时分明还是好好的。
“儿子蠢笨。请父亲大人明言”。
图也嗣刚才思考时图也卓只是耐心的等着,现在却听到这么个答案,心底油然浮现出一阵失望,随后便是更深的忧惧。这可是他心底默定的继承人,竟然没看到半点危机,甚至在自己提示后还没想到半点儿……
唐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图也嗣还是太稚嫩!
“你就没想过,若是本部族现在跟唐成之间的关系还勉强能说是商贾贸易的话,等你这些‘军法从吏’一派出去后,不管是事实还是在别人眼里。咱们可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
“父亲的意思是说唐成那边会出问题?”,图也嗣终究没让图也卓太失望,敏锐的察觉出其话音里淡的不见影儿的弦外之音,不过他却对图也卓的心思难以接受,“草原大势如此,加上唐成从再小的机会中也能抠出三两油的手段……”。
眼见父亲不愿听这些,图也嗣果断的没再接着说,转换道:“即便父亲有别的担忧,眼下这件事情也没有停手的余地了。以唐成的精明,此事既然我已经应承,不说是不办,就是稍有敷衍也必然引他疑心,介时……咱们现在根本没有与他闹翻的本钱”。
图也卓对图也嗣的失望又淡了几分,能想到这一点上,这个儿子将来就有资格接任族长,他现在只是太年轻了些,年轻人又有几个能轻易看破眼前由巨大利益组成的迷障呢?
“嗯”,图也卓点了点头后没再多说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尽量做的让唐成满意”。
“当日主张与唐成紧密结盟就是父亲做出的决断,为此儿子还是到长安游历之后才明白父亲的苦心,以现在的结果来看这个决定更是带来了说不尽的好处,数十年来龙门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兴旺过,更别说还能向饶乐扩张咱们的实力和影响力。对部族来说,眼下可谓是情势一片大好,父亲究竟在担心什么?”。
“这些我现在跟你说了未必就好,心神不定你还怎么在唐成手下做事,更别说可能因此引起他的疑心了。你刚才那句话没说错,随着唐成拿到手里的东西越多,部族就越没有与他破脸的本钱,现在的情势就是如此,所以你那里万万不能让他起了疑心。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现在忙你自己的事情去”。
图也嗣没有再问,顿了一会儿后才又说了一句,“事涉唐成及整个部族,父亲身为族长,一举一动都至关重要。儿子只希望这担忧没错,否则……会很危险”,说完向图也卓行了一礼后,他便出帐而去。
这么多年在龙门奚人中从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但图也卓此刻不仅没有生气,嘴角反而露出了丝丝淡淡的笑容。
“小狼崽子”,微不可闻的骂了一句后,图也卓吩咐皮帐外的护卫将图多找来。
不一会儿图多就到了。
“我需要两个人去俙索和多利部传个口信儿,这些护卫都不能用,你去族中找两个生面孔的伶俐人来”,图也卓的声音压的很低很沉,“这事若是泄出一丝风声,我就亲自砍了你一家人的脑袋”。
“是”,图多强忍着着心中的震惊,头也没抬的转身去了。
一直到图多出帐走远到看不见的时候,图也卓才彻底放弃了几度想要把他叫回来的冲动,随即便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这是狼神的土地,这片草原我是不会看错的!”。
…………………………………………
多莫部的收尾事宜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实在没什么多说的必要。
张相文在当天就返回了龙门县衙,一并带走的还有唐成写好的两封书信。
阶段性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唐成将大多数琐碎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图也嗣,不得不说的是这家伙越来越能干了。
正是因为有了他,唐成才能有时间好好陪陪七织,旷男怨女一相逢,便燃起战火无数,这其中的风流行径实不足为外人道,只不过七织眼角天生的那一段婉媚如今简直是浓的能化成水滴出来。
每天接见一些穿着行商服饰的人——尽管图也嗣总觉得这些人有些不对,但这是唐成少数没交办给他的事情之一,他也不好探问。随后再看看安禄山的歌舞,晚上再与艳媚天成的七织行闺房之内,唐成在这些天里的日子真是好过的很。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图多及平措两部使者带来的聒噪了,自打上演了上次那出儿之后,这两人算是彻底把脸面抹下来揣进了怀里,天天跟猎狗一样追踪着唐成的去向,但凡得着一点靠近的机会,哪怕他们认为的这种机会已经远达几十步之外,都可以不管不顾的大声嘶喊,至于他们嘶喊的内容也无需赘言。
终于,唐成再也“耐不得”聒噪的走出了温柔乡,十二天之后,在派人送七织回转龙门,多莫部的善后事宜也已基本完毕的情况下,大唐正六品饶乐司马大人不情不愿的踏上了前往图多部的旅程。
………
二百八十八章 你来横的,我就来愣的
终于请动唐成这尊真神动身上路时。图多部的使者差点就泪流满面,草原上若是真有狼神的话也必定要被他无数次的念叨给烦死。
饶是马车里取暖用着的是上等银霜炭,在这小小的面积里也难免会积攒起一些令人沉闷的炭气,身上有些发燥的唐成伸手推开车窗,边呼吸着透窗而进的清新中带有寒烈的空气,边小口呷着烫酒听对面坐着的平措部使者说话。
等了这么些时候等来的却是如此结果,平措部使者脸色苦的真是让人不忍卒睹,不过让他现在就回去更是不可能,所以就这般不尴不尬的随在了唐成的车队里,“本部如今的形势实在是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现如今饶乐王位空悬,草原上除了受天可汗派遣而来的司马大人之外,本部还能找谁去?不管如何,我平措一部十万子民的安危就全交在大人手里了”。
自太宗皇帝以来,七十年间草原上派来过多少任司马,饶乐五部又有谁真正在乎过他们?现如今生死存亡了却又说出这般不讲道理的话,平措部这个使者显然是急火攻心后把撒泼耍赖的手段都给使上了。
但这个时候唐成自然不会跟他翻那些老底儿,人都惨成这样了,再用言语蹂躏也实在得不到什么快感,伸手过去帮平措部使者添满烫酒,“我这司马是怎么回事贵使心里还不清楚?要兵没兵要将没将的。谁还真能听我的不成?就连这次去图多也是尽人力听天命而已,依仗的不过是跟俙索族长的一点小交情罢了。至于贵部那边的沙利更是连这一点交情都没有,贵使大人却一下子把这么重的责任砸我肩上,某倒是想承担,可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现如今草原的局势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俙索与沙利相互牵制的局面再明白不过,要是心里没点底儿,平措部的使者何至于就求到唐成身上,还一耽搁就是这么长时候也不肯走,不过他也不是个笨的,也就没将话揭破,只是紧张的问了一句,“司马大人与俙索大族长有交情就好,依大人看,俙索这次停手儿的可能性有多大?”。
看来这厮真是急慌了,竟连这样的话都问的出来,唐成心底一笑,“这是俙索大族长才能决定的事情,让我怎么说?”。
“是我鲁莽了”,平措使者自失的一笑后依着唐人的礼节拱拱手后郑重说道:“我平措与图多部现在就是一根项绳下拴着的两头弱羊,要死都死,要活皆活,但是死是活就全捏在大人手里了。若是这次真就死了自然什么都不用说,要是能借着大人的庇佑转死回生的话,也是元气大伤,只怕连自保都乏力。介时不依靠着大人还能指靠谁去?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那句话,平措部十万子民的安危就全交在大人手里了”。
磨磨唧唧的。你早点把这话说出来不就完了嘛!该听的想听的话终于这么明白无误的亮出来之后,唐成也就没必要再弄那些个弯弯绕了,举觞将其中残存的温酒一饮而尽后道,“虽然决定权是在俙索平大族长手中,但某也必将尽力而为调停战事,要不然我白跑一趟算不得什么,实在是不忍见草原再流血了,毕竟这都是天可汗的子民,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呀”
平措使者直接无视了唐成表现出的对草原的“悲天悯人”情怀,依旧执着的问道:“那依大人看此行有几成成功的把握?”。
“贵使大人还真是执着”,唐成状极无奈的摇头一笑后道:“俙索平大族长也是重交情有雅量之人,此行五成把握某总还是有的”。
平措使者心急如焚的等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抛出底牌后才终于换回这么个确定答案,顿时就觉心口猛然一松,那股顶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闷气也终于悠悠吐了出来,“如此就好,此外,我部还有一事相请大人援手”。
“请讲”。
“沙利兵锋实盛,我部子民奋勇抵抗之志自不用说,无奈这军器上实在不凑手。腰刀已钝,箭壶也空,这要如何应暴抗敌?还请大人解了禁令,多谴几支商贾队伍过来,别的不说,这羽箭无论如何要多带些”,说到这里,平措使者顿住话头仔细瞅了瞅唐成的脸色后,咬牙亮出三根手指道:“只要东西能尽快送到,本部愿加价三成”。
“竟有此事!哎,这是我的疏忽”,唐成闻言抚额追悔不已,“某原是不忍见草原同室操戈杀戮太多,是以呈文河北道观察使府禁绝了往来的军器贸易,却没想到贵部乃是抗暴之义战,情况着实特殊,疏忽,太疏忽了!贵使放心,此事我即刻就命人去办,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军器送往贵部。至于价格嘛,贵使也知道,商贾重利,如今草原上情势既特别,贵部货又要的急,价格上涨些也实在难免,这样吧,也不说什么三成,某就强按牛喝水一回,代那些商贾应承贵使一句。凡是供应平措部的军器只比太平年月加价二成如何?”。
两军厮杀之中,仅仅一轮对射消耗的箭支便是数以千计,在如此巨大的用量面前,一成让利就不知能省下多少牲口皮货,平措使者闻言真是大喜过望,连连拱手,“如此就多谢大人了,此外沙利部那边还请大人严把门禁”。
对于此事唐成回答的真是一点都不犹豫含糊,“贵使放心,某定不让一刀一箭流入沙利”。
尽管唐成都已松口,平措使者还是不放心,诸事说完之后,他愣是亲盯着唐成写好手令,手令刚一到手,这厮就跟**下着了火似的带着从人离了马队飞跑折返,其速之快,实让人叹服不已。
想着天冷路远,唐成这次出行时特意带上了马车,本就是存着能轻松些的心思,无奈图多的这个使者实在是太不地道,每天跟犯了癫痫似的骑着马来回折腾,从早到晚最少八遍的催促赶路快行,这时代打造的再好的马车也没个减震设备。速度一起来舒适度可就直线下降,到最后颠的唐成实在是顶不住了,索性舍了马车裹着风氅策马而行,如此一来,行路的速度就愈发的快了,竟是比预期中少花了近三天时间就赶到了图多部皮帐。
残破的帐篷,遍地的伤兵,取水做杂事的老弱妇孺们脸上沉重到已经没有表情的表情……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在完美的诠释着一个“惨”字,饶是唐成早就对图多部的现状了解的清楚,但亲眼看到那一排九个达到后世三层楼高的焚尸堆后,还是忍不住心中猛然一阵惊寒。这得死多少人才能堆出如此瘆人的尸堆呀!
跟眼前这一比,当日甫抵任时他在龙门县城的平乱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了,也就到这尸堆之后,唐成才对“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了实实在在的概念。
与图多部大族长图多猛的见面没什么可多说的,从他及部族中长老们焦虑到近乎绝望的表情与言语上,再结合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唐成已明明白白看出图多部的坚持即便还没到最底线的话也不过就是寸厘之差了。
既然介入的时机已经成熟,这次的要价与谈判就份外来的快,在腰已经被打弯甚至是即将被打断的情况下,图多部已经没有了还价的空间,他们对于唐成提出的要求几乎是在仅仅做了个面子上的迟疑功夫后,便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就是催促,既催促军器也催促唐成尽快与俙索部展开接触。
可怜见的图多部这段时间实在是被打的绝望了,若非草原争霸残酷到上层贵族们一旦战败十有**都得合族被屠戮干净的话,只怕酷爱享受却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的图多猛等人早就匍匐到俙索平面前主动请降了。
这就是先进与落后的区别啊,奴隶社会形态下就连战争都比王朝时代的更质朴也更残酷。
谈完,感叹完,唐成也就再没耽搁的一边去信开放对多莫部的军器禁令,一边收拾起因前些日子接连赶路而疲乏不已的身体向兵锋接触处的俙索部赶去。
从最开始接触到俙索锋骑再到进入大营驻地,唐成的俙索部之行真是曲折的很,被人看押犯人般的他不止一次后悔,后悔干嘛不先派个人来联络就一头撞了进来,终于见到俙索海时,其脸色之精彩不用说也想得到的。
“俙索部好盛的兵威呀”,看着一脸笑走近的俙索海,唐成伸手摸上了身侧不远处监控着他的一柄弯刀,手指边在那新月般的冰冷刀锋上轻轻滑动边冷笑声道:“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弯刀还是某亲自督促着商队给贵部送来的吧。哼,贵部这待客之道真是让人见识了”。
“放肆,谁让你们对司马大人如此无礼的,还不赶紧收起来”,俙索海刚瞪起眼珠子向那些个军士吼出声,就被唐成冷冷打断了,“罢了,某刚一见面就亮明了身份,却依然没逃脱这等遭遇。当时盼望俙索大贵人之心真是如涸土之盼云霓,可是大贵人来之何迟,既然有心要在某面前显显军威,现在又何必做戏”。
此前的见面中唐成刻意表现出的都是一副急着想要升官发财的庸官嘴脸,尤其在劝说俙索部接受“军法从吏”时更是刻意将这副贪婪而又示弱的嘴脸表现的淋漓尽致,说起来这还是俙索海第一次感受到唐成毒蛇般的利嘴,反差太大之下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实在是误会,误会”。
也不管俙索海笑的如何尴尬,唐成迈步就向前面的营帐走去,边走边臭着一张死人脸继续冷嘲热讽道:“本官就是再不济那也是天子派来的六品司马,到这儿却被这些小卒子刀箭相向,呼来喝去。哼哼,看来图多部果然没说错,你俙索部真是跋扈过头了,不仅将本官瞧不在眼里,就连天可汗也都不放在眼里了”。
即便唐成说的本就是实话,但将来俙索部战事结束统一草原之后那怕是个心里再不以为然的天可汗诏书总还是得一份的,否则不知又要平添多少手尾,一念至此,饶是俙索海再尴尬也不得不迭声辩白解释。
谁知现在的唐成愣是活生生的化身成了一个混球儿,任俙索海解释了半天,他才冷着脸蹦出一句,“本官是奉天子之命而来,你俙索部对本官如此不恭,就是对天可汗的大不敬!”。
说完这句,本是正自向前走着的唐成一脸羞恼未尽的突然转过身来,抬袖一撩,便见一道乌光的弩箭电射而出,正好钉在方才提刀站在他最近处的奚兵大腿上。
那俙索部士兵惨叫一声滚跌,随即就听“刷”的一片拔刀声响,周遭亮起了几十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看着眼前这一幕,随行而来的郑三等人边拔刀护住唐成,心里还在不停的犯着嘀咕,“唐司马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哪,今天这是怎么了?”。
“哼,也不瞅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官呼来喝去,这次没射中胸口算是便宜你这贱材了”,耀武扬威的说完这句后,唐成转向俙索海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本官也累了,俙索大贵人,咱们这就进帐吧”。
俙索海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恢复了常色,向那些部族兵一挥手后,一言不发的引着唐成向前方的帐篷走去。
这厮虽然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赔笑却是半点也见不着了,领着唐成进帐安置好后便向不远处的俙索平皮帐走去。
目送着俙索海出帐之后,唐成也收了脸上的昏官跋扈表情微微一笑。
你来横的,那就别怪我就来愣的!
皮帐之中仅有俙索平一人,这厮正当壮盛,五官长相极其生猛,尤其是他的身量竟比本就魁梧的俙索海还要高出一个头来。这样的身量再配上如此长相及身为大族长的气势,实在是能给与他面对之人带来极大威压。
“他到了?”,见俙索海进来,俙索平并不曾停止手中擦拭弯刀的动作,随意问道:“怎么样,探出他这次来的目的了”。
二百八十九章 唐成的咆哮
俙索海走进皮帐。没急着回答俙索平的问话,拿过酒囊仰脖灌了一气儿后喷着浓浓的酒气道:这狗官就是个牛不亲羊不舔的狗货,若不是想着部族的军器供应,我刚才就一刀就活劈了他”。
崇拜着狼神的饶乐奚人最瞧不上眼的动物就是狗,能骂出这种话来足以说明俙索海心里憋着的火郁结到了什么程度。
“出了什么事?”。
俙索海拎着酒囊又灌了一口后,将事情的原委备细说了个明白,“我遵照大哥的意思晾晾那狗官,顺便也看看他的胆量,谁知……”。
听着听着,一脸专注的俙索平擦拭弯刀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噢!他这个反应倒的确是出人意料!说说吧,你对他究竟怎么看,毕竟族里一直与他接触的是你”。
“部族里每买一次军器少不得就要贿赂他一次,这狗官收钱的时候可着实利索;此外每次见面时他话里话外说的都是想什么办法捞功劳,什么样的功劳又能升什么样的官儿”,俙索海边回忆着边继续说道:“对了,他说的多的还有草原的苦寒,吃食的简陋以及长安、扬州的繁华,光扬州那个什么快活楼都不下说了十次,我原本还疑惑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最后听明白了才知道那竟是个婊子窝。据说他的一个小妾就是这个婊子窝当年的头牌”。
“爱官、爱财、还爱美色,按你的说法这唐成倒的确是个昏官。不过看他到草原以来做的那些事,这真是一个昏官能做出来的?”,俙索平将擦拭后光亮如新的弯刀**朴实无华的刀鞘后站起身向外走去,“这是个有意思的人,可惜本部族现在却忙,没时间跟他磨叽周旋,走,见见去”。
与俙索平的第一次见面唐成首先开口抱怨的却是茶,“这也能算茶?茶汤发黑,甚至还带着点霉味,喝在嘴里涩巴巴的。不说跟蒙顶石花这样的十大名茶比,就是在江南茶园里随便揪一把叶子冲出来都得比这个强”,抱怨着将茶水顺手泼,唐成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论说享受草原上还真是不行,这样的茶跟俙索大族长的身份可是全然不符。罢了,我这就去信让那些个运送军器的商贾捎带着弄些好茶送过来,就算给俙索大族长的见面礼”。
“来呀,给司马大人换酒。俙索部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再说喝惯的才是好茶,本族惯的就是这种”,俙索平对唐成的话混不在意,摆手吩咐了一句后径直道:“司马大人此来是为何事?”。
“就是因为忙,这些生活上的事情才更要经管仔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嘛,若是连这两样都注意不到。再拼再杀有什么意思?”,眼见俙索平对自己的话没半点兴趣,唐成甚是遗憾的摇了摇头后道:“我这话大族长再好生想想。至于我此来的目的嘛,实在是不耐烦图多部使者一天八遍,一连小半个月的纠缠,过来请俙索大族长停战的”。
“停战?”,俙索平与俙索海对望一眼,看着唐成玩味的笑道:“仗打到这个份儿上,眼瞅着就到最后收尾的时候了,要停战只怕是不容易”。
“啥容易不容易的,这还不就是俙索大族长一句话的事情”,唐成颇不在意的摆摆手,继续用松散的语调道:“再说唐人里也有一句话叫‘行百步者半九十’,正好说的就是俙索部如今的情况,正因为是打到了这个份儿上,图多部拼起来才越狠,从此之后每一天都是血战,得拿人命来填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战事再想像开始时那般顺利怕是不行了”。
这时有服侍的下人将温好的酒送进来,唐成接过手后边给俙索平斟着边继续道:“原本我也不想来。这天寒路远的实在是受罪,无奈图多部使者天天缠着让人消停不了,现如今草原上王位空悬,说起来除了我这个天可汗派来的司马之外就再没个正经官儿,好嘛,这下他可算是赖上我了,咱这官儿再怎么着不想管事,但现在想推都不知道往那儿推不是?我要是不管吧,他再闹腾到河北道观察使府,或者是幽州大都督府,不论这那一边轻轻巧巧上道折子到长安,单就一个在其位不谋其政,那本官的前途可就彻底砸毁在饶乐上了”。
眼见俙索平还只是微微眯缝起眼睛听着却不说话,唐成一脸苦色的叹了声后接茬儿又说,“自打第一次见到图多部使者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既然打不赢那就降了,昨个儿见到图多猛的时候我还是这话,一笔写不出两个奚字,左右都是自己人,降给自己人不丢脸!无奈图多部里从图多猛到那些长老都是铜头铁脑袋,死都不肯,我有啥办法?就只能转过来求到大族长面前了,打到现在图多部也残了,把他们的好草场也占的差不多了,至于那些牲口皮货就更不消说,也到能停手的时候了,要捞好处什么时候是个够?这还免得他们临死拼命,得不着什么好处不说白白损失了自己的兵马岂不是个亏?”。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唐成端起酒盏咕嘟大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后也不耐烦再说了。“怎么样,这个面子大族长卖还是不卖,给个痛快话”。
闻言,俙索平依旧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看了看身边,俙索海意会后粗声道:“眼瞅着就要全部得手的时候停兵,就算大族长同意,只怕部族里的军士们也不肯,本部若不肯停手,大人又将如何?”。
“军士们不肯?那他们总得有刀有箭才能打仗吧”,俙索海此言一出,唐成立时色变,一张脸跟口黑锅似的沉到了底,“自打阎二管家带着俙索大贵人与某见面以来,某对俙索部怎么样?军器供应源源不断,有的时候贵部一时钱物上不凑手,也是某压着那些商贾们赊着给你们送来,最重要的是知道你们跟图多部打仗,某硬挡着不让卖军器到图多部,要不是图多部缺刀少箭,俙索的战事能这么顺利?前前后后某为了贵部受了多少累又落了多少埋怨。好嘛,到某现在有事相求的时候,不说到这儿来一趟都要被人用刀架着脖子。说到正事又是刚一开口就被堵回来。贵部既然这样对某,那也需怪不得某不顾念朋友情分。就从今天开始,俙索部休想再买到一刀一箭,此外某也把话说在前面,图多部的武器禁令正式废除,要刀要箭敞开了供应,有钱都不知道赚,真把某当成傻子不成?”。
唐成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典型的一副小人嘴脸,且是一旦翻脸之后什么狠话都往出撂,只把个俙索海弄的面红耳赤。怒气上涌。
“混账话,俙索部究竟谁做主?”,两边互相威胁完,底儿也亮清楚了,一直没开口的俙索平侧身训斥了俙索海一句后,看着唐成说话了,“我这二弟是个莽撞人,还请司马大人息怒。大人对本部的好处至少我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唐成脸色一臭到底,“既然如此就请俙索大族长给个明白话儿,对图多部能不能停兵?某还是那句话,此事关系着我的前程,寒窗多年才混得这一个官身,现如今谁要断我的前程,那就怨不得某要跟他拼命,贵部今天若是不卖我这个面子,那某明天就把商队派到沙利部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图多对贵部来说就是个闹,真正的对手还是沙利”。
“好”,这一闷棍下去,俙索海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个字的,“司马大人别忘了自己是在哪里”。
唐成愣了一下之后,这才像是刚听明白话里的意思般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红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咆哮声道:“某就在俙索部营帐里,怎么?你还敢砍了某的脑袋不成?来来来,某让你砍,不怕明白告诉你,朝廷如今缺的就是名正言顺出兵饶乐的理由,你俙索部真要有这本事能独扛二十多万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尽管来砍!砍了某,就是你俙索部再厉害也别想得到朝廷的承认诏书,在草原上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哼,真没看出来你俙索海是这么个货,要早知道的话,别说是阎二管家,就是阎观察使当日亲自出面老子也不会卖你一刀一箭。恐吓我,告诉你,老子就是个愣人还真就不怕这个”。
浑似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这一刻唐成的咆哮声在帐篷里滚滚回荡。还好这地方没有熟人在,要不只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暴躁骄狂,满口污言秽语的人竟然会是唐成。
“老二,我自跟唐司马说话,那里轮到你随意插嘴,滚出去!”,俙索平黑着脸扭头吼了一嗓子后,站起身来向唐成正儿八经的做了个唐人的拱手礼,“我这弟弟就是个粗汉,得罪大人处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恕他这一遭,大人说的事情实在是大,且容我与族中长老们商议后再做回复,大人且宽心休息”。
眼见俙索平言语和煦,礼数也全乎,唐成的脸色终究是好了些,“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做事就跟做商贾贸易一样,总要有个相互照应,山不转水还转哪!俙索族长这次给了这个面子,某自然也有回报。难倒某就真是个不讲理的?族长尽可派人访访,那图多部使者到我那儿都多长时间了,我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还不就想着让贵部抓紧时间把能吃的能捞的好处都攥在手里!现如今该捞的油水也捞足了,图多部残也残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想报仇都没能力了,某掐在这个时候来求这么个情面不过分吧。好了,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某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就走,在这之前答应还是不答应族长大人给个准话儿就成”。
说完,唐成站起身向俙索平拱手还了一礼,“族长大人走好,某就不送了”。
俙索平走出唐成暂居的帐篷看了看前边不远处站着的俙索海,走上前去道:“就是做个戏罢了,怎么,还真生我气了”。
俙索海跟着俙索平的步子往前走,“大哥说的什么话!我是气不过那狗官,私底下不知收了咱们多少银钱,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大哥你看他霸道的样子,明摆着就是要硬吃咱们,合着那些钱都喂了狗了”。
静听俙索海说完,脚下不疾不徐的俙索平微微一笑,“这是好事,今天看他发这一通火,倒是把我心里最大的顾虑给解了”。
“大哥的意思是……”。
“他来草原之后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些,原本还担心着他心思深沉图谋太大,现在对这个担心虽不能说高枕无忧,但终究是安心了不少”。
“大哥是说他表现出的无赖鲁莽?这个兴许就是装出来的,轻信不得”。
“不在这个”,俙索平笑着摇摇头,“在于他的威胁,老二,我问你,若你要威胁一个人会选在什么时候出手?”。
“这个……总得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吧,这样的话就算是再不愿意也没了拒绝的本钱”。
“那我再问你,本部最虚弱的该是在什么时候?”。
“至少不是现在”,俙索海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后眼神猛的一亮,“大哥是说咱们跟沙利打起来的时候?”。
俙索平点点头,“对!那才是本部族最虚弱的时候,若这唐成真是心智够深又有大图谋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来这点。所以说,他若是今天对咱们的冷遇不急不恼,见了我连半句狠话都不敢说,那才真是可怕。现如今就只有咱们求着他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礼下于人,那就是必有所求。至于今天这摆在面上的威胁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了”。
“大哥见微知著,我是赶不上的。那……咱们该怎么回复?看这厮一逆着毛就发疯的狗脾气,只怕还真就说得出做得到。大哥若要拒绝的话,沙利那边就是个问题,我使人来来回回看过几次了,他们那边用的新罗军器使起来跟狗官给咱们的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后,就凭这一点上咱们就能占不少便宜。”
“拒绝,为什么要拒绝?”,俙索平笑的越发舒畅了,“这个唐成虽然混,但刚才的那些话却是没说错。咱们唯一的敌人就只有沙利,至于图多,打到现在已经够了,牲口皮货、最丰美的草场都已经到手,可以说能捞到的好处都已经捞尽了,再打下去不仅没了油水,把他们逼的彻底没了活路拼死反击之下咱们的损失也小不了。当然,若是没有沙利的话,即便是拼着再多的损耗本部也一定得把他吃下,但现在就不合适了,毕竟这一战咱们的目的就在于借图多积蓄力量以备与沙利之战。真要在图多身上消耗太多就违了原意”。
闻言,俙索海若有所悟,“难怪那边沙利在打平措的时候总是比咱们慢着一步,我原想着是他们的战力不济咱们,现在看来倒不像这么简单了”。
“二弟想的明白”,俙索平一声冷笑,“他们是在压着咱们的步子走,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怕是连咱们每一次战事的损耗沙利都派人算计着的”。
“那大哥的意思就是咱们撤军不打了?”。
“不打了,从出兵打到现在,图多部已经残了,若是没个十年八年等那些小崽子们长大就别想真正恢复元气,且容他再多活几天,等解决了沙利后再来收拾他不迟”。
“嗯”,俙索海一脸郁闷,“这下子那狗官该得意了,他该想着咱们真是怕了他”。
俙索平闻言哈哈一笑,“他要真这么想也是好事,你放心,我也没那么容易松口,总得再要些好处回来再说。对了,我嘱你储存下的军器有多少了?”。
“每次扣一点攒一点,积攒下的军器若按目前打图多这般消耗的话,即便不买一刀一箭,也够支应个十三四天的”。
“还是不够啊”,俙索平一声叹息,“沙利是劲敌,一旦跟他们打起来的话,弯刀还好些,每天的箭矢消耗至少要比现在多上三倍。此外若要防着我部与沙利开战的关节上唐成再跳出来捣乱,那就必须按这个用量攒够至少一月的军器存货。如此才不至于在要命的时候受制于人。这件事你就不要出面了,我另派人跟唐成扯去”。
俙索海点点头,“既然大哥有这要求,那我这两天就好生花些心思走走图也卓那边的线,龙门奚虽然是背宗离祖的狗货,但现如今既要避开唐成又能弄到军器的就只有他们了。按这厮上次派人来的说法,他给咱们弄的军器就只要个本钱”。
“噢!竟有此事?”,俙索平沉吟一下后笑的更加舒畅了,“龙门奚本是紧跟着唐成的,如今居然来本部如此示好。连个手下人都管不住,这就愈发说明唐成不足虑也”。
二百九十章 布置
唐成在图多部的停战问题上异常强硬,俙索部也另有打算,这种情况下俙索部中止对图多的进攻实已成必然之局。
最终的决定既已做出,后续事情结束的就很快,在答应了对俙索部每次的军器供应量增加三分之一,军器价格在当前基础上少许下调之后,俙索平爽快的向部族军下达了全线停战的命令。
在这次谈判中唐成对俙索部提出的这两个要求表现的很慷慨,同样他也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俙索部在今后的军器交易中必须坚持现货交易,不得赊欠。至于第二个则是俙索部在随后的战事中须尽量避开自己所在的多莫部旧有草场,即便是北半部不好控制,那靠着界河的南半部绝不能引入战火。对此刚刚在图多部身上发了大财的俙索平未再多做纠缠,双方各取所需,顺利达成了交易。
正因为后来谈的利索,过程也很顺心,所以开始叫嚣着一晚上也不在俙索多呆的唐成并没有真的当晚就走,甚至还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参加了俙索平当晚设下的大宴。
俙索部数十年来一直僻居饶乐西北,远不像南方三部那样与唐地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这一点的确有利于保持草原民族的狼性从而锻造出一支强军,但也使得他们在生活享受上实在有着不小的差距。其在今晚举办的这次所谓“大宴”在唐成看来,至多不过就是一个草莽英豪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原版罢了。
撇开吃喝这方面来看,唐成也看出今晚的这个大宴明显的承担着另两个功能,一则是俙索平对结束图多战事的一个总结,大把的奖赏被撒下去,金子、银器、女人、草场,甚至还有雄壮的健马都被拉到了大宴中间的空地上,随后再一一分发给在此次作战中勇武有功的头人们。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同时还能大秤分赃,而且明显可以看出的是俙索平这次刻意将分发奖赏的面撒的很宽,这就使得大宴中的气氛在短短时间里就达到了几乎爆棚的程度,在如此效果其佳的气氛之下,俙索平仅仅只是言语平淡的说了两句随后即将到来的沙利战事,顿时就激起一片狼嚎般的喊杀声。
因为对图多部战事的顺利,更因为与图多部一战中的这些财货刺激,此时俙索部上上下下的战意已经沸腾到了顶点。
一个是战事总结,另一个是为下场战事做动员,这两点唐成看的明白,不过他确实是没想到俙索平的魄力竟然会如此之大,白天刚刚结束对图多部的战事,晚上就在带有庆功兴致的大宴上开始调兵遣将对沙利下了先手。
东西分完,将手下统兵的众头人个个激的双眼充血后,俙索平端着酒觞发出了对沙利进军的命令,这一次被他死死盯住的目标是沙利部放在饶乐大都督府外的那一万人马。
当日,联手攻击了妄图火中取栗的多莫高之后,俙索与沙利按照约定谁也没有进入大都督府一步,而是各自南下,一取图多,一取平措,走之前双方均在大都督府外留有一万人马。
可以说这一万人马其实就是一个变相的临时盟约,这个盟约保证着双方在把南方三部扫清之前的和平,但是随着今晚俙索平命令的发出,标志着这个短命的盟约正式走向了终结。
这同时也标志着自李延吉死后绵延至今的饶乐奚王争夺战已经正式完成了所有的外围清扫工作,进入最后的两强厮杀。
俙索部的这次偷袭就是厮杀的开端。
看着双眼因充血都起了血丝却又在脸上故作平静的俙索平,唐成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冷笑在牛油灯的暗影中一闪而逝。
酒宴散后,唐成坚拒了俙索平送给他的十多个女奴,笑纳完近二十匹的上好战马回到歇宿的帐中后,即刻把郑三叫了过来。
“来福那边这两天有消息吗?”。
这就是让图也嗣好奇不已,唐成始终亲自操办而未交给他的事情。把猫蛋儿等家人在妫州州城怀戎安置好后,来福就收到了唐成的一封信,随后便辞别小桃一路北上,这中间他甚至连唐成的面都没见过。
当日唐成前往长安时随行的只有来福,而来福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了一手儿潜行跟踪及收集情报的手段,要说起这些老话,来福的师傅可是前刑部在潜行跟踪及收集情报方面的第一高手苏灿,当时唐成顶着万骑大将军的牌子犹自利诱威逼的废了不少功夫才请动这老头子。
受教于这样的师傅,来福这门手艺虽然自唐成离开长安后就没怎么真正施展过,但一等最初的生疏期过后,渐渐的便有稳定的消息定期送回,这让唐成不止一次的感叹过来福的际遇还真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老话。
闻问,郑三四下瞅了瞅,确定帐篷里伺候的下人都被遣退之后这才压低声音道:“自从上次来福说要亲自回来一趟后就再无信使往来,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
“情况有变,俙索平竟然连一天都不休整的就开始进军偷袭,他这一手儿来得太快,我得尽快知道那边的最新情况”,唐成说完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又开口,“明天一早你就动身赶回界河,若是见着来福即刻引他来见我。”
“姑爷小心安全”,郑三点点头后转身要走时又被唐成给叫住了,“慢着,你明早动身之前再来我这里一趟,有几封急信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罢了,见着来福就让他自己过来,你安心把信的事情办好,在此事上莫怕花钱,只要快捷稳当就行”。
“路程太远,若要既快又稳,那就只能用军中的急脚递,要不我去找贾都尉?”。
“不行,一般的家信没有用急脚的道理,而他一个统军将领有什么事竟然要绕过幽州大都督府往京城发急脚?更何况我这信的去处也敏感,遇着这样的事情那个上官不得心下嘀咕着弄开看看?管着急脚递的就是大都督府,若是以他贾子兴的名义,这些信十成十会在幽州大都督府漏光”。
“那……”。
“你先下去歇息吧,容我再仔细想想”,唐成沉思着摆了摆手。
当晚,唐成帐幕中的牛油灯一直亮到二更天之后才熄灭,到天明郑三来时,他的脸上依旧一脸倦意。
唐成将枕下已封好的五六封信笺拿出来,先取过上面的第一封递给郑三,“你回去后找贾子兴,把这封信经由他的渠道给急脚到长安”。
郑三接过信后一瞥之间见信笺封皮上的收信人居然写着“太子殿下”四字时,顿时一愣,愕然的看着唐成。
不是说借贾子兴急脚出的信笺会漏光嘛,怎么……
“按我吩咐的去办就是”,唐成没有多做解释,确认一遍后递过手中的另外几封信,“贾子兴的事情办完后你就快马赶往幽州,找到大都督府里的刘司马,我这里有给他的一封信,他见信之后自然明白,你按着他交代的办就是。记住了?嗯,那就去吧”。
郑三走后,唐成也没在重又陷入一团忙碌的俙索部多留,辞别俙索平后便踏上了回程。
就见到大队挎刀背弓的俙索部骑兵在头人的带领下收缩转战,来时尚是两军锋线的地方就只剩了图多部残军,这些图多部军士几乎个个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而唐成前几天经过时所感受到的浓郁的绝望也被新的生机代替。
图多猛等人虽说在无可指靠的情况下将劝说俙索部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唐成身上,但心里也未尝不是一直敲着小鼓,毕竟停战的事情太大,俙索部又全面占着上风,俙索平真就能答应?即便答应的话怕也没那么利索。
因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俙索部如此迅速的撤军对于图多猛等部族上层来说简直就是几乎不敢相信的巨大意外惊喜,而对于达成这一辉煌成就的唐成那份热情就更不用说。
简而言之,此次凯旋而归的唐成在图多部享受到的绝对是仅次于狼神的待遇,就连以前李延吉没死的时候也没享受过图多部如此接待。
也正是通过这件事,图多部对唐成能力的认识又有了新的评价,能让俙索平说撤军就撤军的人实在不是如今的图多部能得罪的,这一结果反过来更好的保证了唐成行前双方达成的约定。
在图多部又呆了几天,边感受着图多猛等人如火的热情,边敲定一些上次约定时不及细说的问题后,唐成再启车驾回归界河营帐。
堪堪等他走到半路时遇上了正一路疾行的来福三人。
一段时间不见,在龙门时已经微微有些发胖的来福明显的瘦了,黑了不少的脸上皮肤也粗糙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是被北地凛冽的朔风给吹出来的。
唐成仔细将来福打量了一番,亲取过车内红泥小炉上温着的酒瓯倒了一盏后递过去,“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来福跟着唐成的时间久了,自然听得出唐成这看似平淡的话里所蕴含的感情,当下心里一热,脸上却绷住了,笑说道:“少爷能孤身临险的从龙门到这里,我跑个腿又算得了什么”,因着以前的习惯,尽管唐成都已经有了女儿,来福还是习惯称他为少爷。
“好,不说这些”,唐成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跟我说说,北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二百九十一章 大目标的拐点
“松漠的契丹人已经开始集结人马了。不过他们做的非常隐蔽,现在集结的规模也很小,充其量还只是在准备阶段”,说到这里,来福重点提出了另一件事,“不过这段时间他们与新罗海商们的往来极其频密,我与柳无涯都先后仔细探问过,这段时间松漠与新罗海商们往来贸易的量约莫比往年这个时候大了近三倍,就这还在继续扩大,就因这股风潮带动,海外的扶桑、真腊等小国原本有不少专跑扬州的海船都进了勃海”。
“契丹与新罗交易的主要货物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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