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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公务员

水叶子(当代)
《唐朝公务员》
作者:水叶子
正文
第一章 生活就是一场无意义的荒诞剧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唐缺绝对不会要求穿越;如果提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穿越的话,唐缺一定会改变自己大学时的专业选择,就算不学钢铁造船,不学经济学政治学,最起码学个造玻璃造纸,那怕是兽医也行啊。但遗憾的是穿越无法预测,也无法选择。
所以,当中文系毕业的唐缺在发觉自己被穿越到唐朝后,他终于深刻的理解了当年大学课堂上老师的那句话——中文系毕业生就是万金油,所谓万金油的意思就是说你不多,没你也不少,一言以蔽之就是,没用。
如果不是唐缺已经在这个房间中躺了整整两天,那么,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父母事业有成的他绝对想不到竟然还有人能穷到这个程度!
这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啊!四面夯土而建的墙上炸裂出一道道缝隙,因为建房时间太久的缘故,这些炸开的裂缝无论数量还是规模都触目惊心,至少唐缺就毫不怀疑自己的手能顺利的穿过墙右那道最宽的裂缝。
而遮盖着四面光土墙的,甚至连瓦都不是,而是传说中的茅草。因为茅草长时间没有翻旧换新,所以就使下边的屋子里有一股浓的刺鼻的沤草味。
在唐缺床对面的土墙上有一个掏土挖出的窗户,里面插着三根柴棍儿的窗户很小,这就使得能进入房子内的光线非常少,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唐缺现在住着的房子不仅霉味重,而且一天到晚都黑沉沉的,基本上感觉不到天光的变化和时间的流逝。
“要是把所有的穿越者排在一起比比的话,我就算不是最惨的,也绝对是最惨的之一”,唐缺穿越回来已经两天了,两天的时间不算长,但已经能够使他接受眼前的现实,并尽量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这样的事实。甚至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当唐缺借着那一小窗模糊的光线看着头顶上的茅草时,他还念诵了一遍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自嘲。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现在的时令是在初春,否则唐缺真不知道在没有空调和电暖器的情况下,就凭身上现在盖着的比纸厚不了多少的被子该怎么过冬?
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能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自嘲,这至少说明唐缺的性格够坚韧,而且也算得上乐观。乐观没什么,对他这样八零后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长大的孩子来说,乐观是一种共性。他们随着改革开放长大,家里条件又好,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而且坚信今后也不会吃什么苦。
性格乐观的确是没什么,但坚韧就显得很罕见了,毕竟顺风顺水的环境是很难造就出这样的个性的。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唐缺的父母了。
唐缺的父母是高知,真正的高级知识份子,两人是同一所“985”大学里的教授,附着在他们身上的名头及待遇有很多,比如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学科攻坚带头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等等,如果再加上他们在各种专业协会、理事会里的头衔儿,上面的那个单子就会变的更长,长到谁也没有兴趣去看。
但是,在这个光彩夺目的长单子里面,唯一最该有而又没有的就是:合格的父母。
之所以用合格而不是优秀这个词儿,是因为这对名满学界的夫妻在对待唯一的儿子时连合格都远远算不上,更别提优秀了。如果说的肉麻一点儿,他们或许属于学校,属于学生,属于各自的专业,但是,他们绝对不属于唐缺。
唐缺从小就是跟着小姨长大的,这个早年丧夫的女人实际上也是唐缺家的保姆。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唐缺从小成绩就很好,但是面对这样的好成绩,他几乎没有听到过父母对自己的夸奖,而他的同桌,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孩子仅仅因为数学考了一次九十五分就被其父母表扬了长达两个月的时间。
长大之后的唐缺自然知道,他当年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表扬,而是希望父母能从各自紧紧关闭的书房里走出来,能少去开点儿什么研讨会而多花点时间来关注他。
表现好了没什么表扬,那么表现差了呢?在唐缺上高一时,说不上什么被带坏,反倒是他主动的跟那些喜欢在街上混的同学走到了一起,逃课,打架,最后发展到一起跑别人店里偷东西。但是,当唐缺被双手反剪着铐在派出所院内的树上,满心期待父母会象同学的父母一样来领自己时,等待到依旧是小姨那张担忧的脸。
“他们为什么没来?”,走出派出所时,唐缺脸上没有半点愧悔,反而是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失望,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期待着今天,他已经在心里想了很多遍面对父母时的表情,那将是桀骜不驯下掩饰的委屈,他会在父母面前一点点仔细的说明自己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干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如果他们要责骂自己的话,他不惧于就在派出所里说出自己这么多年来受到的冷漠对待,对于唐缺来说,这是一个他耗费心思策划已久的壮举,但遗憾的是这场壮举没有结局——他的父母根本没来,一个都没来。
“你爸在北京那边有一个很重要的学术会议”,小姨隐隐知道唐缺的心思,对于没能劝说姐夫姐姐亲自来此,她也有着莫名的歉疚,以至于她说话时都有些不太敢看侄儿的眼睛,“至于你妈……她正在准备一个课题的立项报告,听说要是批下来的话,科研费用能上千万……所以……”。
“我知道了,小姨,咱们回吧!”,这似乎很难想像,但十七岁的唐缺在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的确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一直到三天后,他爸开完了学术会议,做好了本专业的学术前沿动态分析,他妈获得了课题立项成功的消息后,夫妻俩才想起他们还有一个“问题少年”的儿子需要关心。
这次堪称罕见的家庭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唐缺只是静静听着,等他们都说完之后,才吐出了唯一的一句话:“都说完了?说完我回房了,明天早上还有自习”。
按照学术会议的惯例表达方法来说,这是一次成果丰硕的家庭会议,就像唐缺“混坏”的过程很突然一样,他似乎又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坏毛病都改掉了。他又成了那个不让父母操心,不让老师操心的优等生。
时间就这么平淡如水的过去,在唐缺父母“客舍似家家似寄”的生活中,唐缺参加了高考,自己查分,自己填报了志愿,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他的父母才知道儿子要读的专业是中文系,而发来录取通知书的是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学校。
四年的时间里父母没来看过他,唐缺自己回去的也少,家里一周一次打来的电话中几乎都是小姨的声音。
唐缺始终觉得除了生活无虞之外,他跟没有父母的孤儿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成长中所有的问题都要自己扛着,正是这样的经历,造就了唐缺坚韧的性格。
如果说是前面的成长经历使唐缺的性格变的坚韧,那么金鱼的出现及离开就使唐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虚无主义者。
金鱼是一个长相八十分,但性格却是一百分的女孩儿,她是唐缺的初恋,相恋三年的时间里,她给予了唐缺很多很多的关爱。也正是她用自己的关爱和笑容融化了唐缺心中的坚冰。
一块坚冰融化后的爆发绝对惊人,金鱼的付出换来了唐缺全心全意的回报,实事求是的说,那三年真的很美,美的就象学校桃园中灼灼其华的灿烂桃花。
也正是为了金鱼,唐缺毕业后没有回家乡繁华的省会,而是留在了金鱼家所在的一个北方地级市,两人同在一个外资公司的分支机构中工作。
工作后的生活也是美好的,收入在这个地级市算是不错,两人也同居了,金鱼父母对于唐缺这么个毛脚女婿也挺满意,上班之余,两人在床上疯狂过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赤裸裸的搂在一起幻想结婚后的生活。
就在两人幻想着以后孩子上大学时该学什么专业时,生活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从发现金鱼神态有些不对到她突然的离开,这中间仅仅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一个星期前两人还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一个星期后金鱼就已远隔重洋,陪在她身边的人也由唐缺换成了一个微微有点狐臭的法国大鼻子。
唐缺始终没弄明白金鱼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以他对金鱼的了解,她并不是那种狂热爱慕钱,为了钱能放弃一切的女人。但如果不是为了钱,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在颇带歉疚的金鱼父母那里,唐缺也没有找到答案,这两位老人的眼中有的也是疑惑与不解的茫然。
金鱼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悄悄离去使唐缺成了一个标准的虚无主义者,所谓的虚无主义就是根本找不到意义所在。过往培养出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突然崩溃,二十多岁的唐缺再也找不到生活、事业乃至生命本身的意义。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唐缺一遍遍百思不得其解的向自己追问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
然后,唐缺就开始经常性的出入酒吧及不同的娱乐场所,跟不同的女人讨论并实践着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所谓爱情。然后又跟不同的女人上床,在这个过程中一次次验证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这样一个结论,再然后……再然后他就穿越了,准确的说是他的灵魂穿越了。
他的身体依旧留在二十一世纪那张沾满男女体液的床上,而他的灵魂却穿越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时空,以灵魂夺舍的方式占据了一个新的身体后得以重生。
“没错,生命就是一个无意义的荒诞闹剧”,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穿越做了一个总结后,唐缺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第二章 生活就是首先要能吃饱饭〈上〉
感觉到嘴角有些热热的,咸咸的,唐缺慢慢醒了过来,他知道又是那个满身补丁的妇人来给儿子喂饭了,她丝毫不知道就在三天前自己的儿子其实已经换了人。
唐缺依旧如前两天一样没有睁眼,前两天装昏迷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搞明白,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现在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则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妇人。也就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这鸡汤也不知道热多少遍了?”,今晚妇人喂的依旧是用鸡汤泡的米饭,鸡汤因为热的次数太多就显得很浓稠,至于米也没有半点后世吃的东北香米那种香味,反而散散的象是后世里最次的黄糙米。
唐缺配合着妇人的动作吃完饭,但妇人却没有象前两天那样喂完饭后就匆匆忙忙的离开,将手中的粗黑陶碗放在床边少了一条腿的原木桌子上后,妇人就这样看着唐缺发起愣来。
唐缺借着室内昏暗光线的遮挡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很细小的缝隙,这是个满脸皱纹的农妇,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让唐离心生好感的是,农妇的衣服虽然满是补丁,却浆洗的很干净,隐隐能闻到一股皂角豆的味道。
唐缺发现农妇的眼睛虽然落在自己身上,其实却飘忽的没有焦距,对了,她是在愣神儿。看着她愣神儿后最真实的面容与神情,唐缺竟莫名的想到了鲁迅《祝福》里的那个祥林嫂形象。
只是这农妇却没有喃喃的诉说什么,只是在愣神中任双眼的泪水慢慢的滑落下来,应该说,这样的场景的确很有触及人心的效果,以至于唐缺的心就再难保持旁观者的冷漠。
默默的愣神,默默的流泪,大约过了一柱香功夫,随着外面门上传来一阵“吱呀”的开门声,农妇猛然醒了过来,草草的抹了一把眼泪后,她又用手探了探唐缺的额头,随后端着碗转身出房去了。
这下子唐缺愈发觉得农妇象祥林嫂了,不仅是她刚才的神情,也包括这只满是茧子的手。
“当家儿的,回来了!”,隔着一堵满是裂缝的土墙,外面的声音很清晰的传了进来,农妇的声音满含着希冀,“怎么样,红参买回来了?”。
“成儿今天怎么样?”,这个男人的声音也显得苍老,带着很厚的疲惫。
“烧退了不少,就是还没醒过来。红参……买回来了?”。
“没”,硬硬的一声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药铺里的伙计说这个红参是海那边的新罗来的,比前几天成儿吃的白参高了六成多的价,我身上钱不够”。
“……六成多……那咱还差……差多少?”。
“要按张郎中说的买二两的话,就还差一百三十一文,不过我今天在集上打问过了,隔邻的房州红参便宜些,约莫能省下二十文”。
“一百三十一文……天爷爷,差这么多?咱那房子……”。
“请郎中,抓药,还有前面买白参给成儿吊命,卖老房子的钱早就花的差不多了”,苍老的男人声音说到这里又沉默了许久,“赶了一天路,腿确实是软了,等我歇歇再到宝成那里去看看”。
“宝成能有钱?你这不是让闺女兰花儿为难”,吱的一声响,坐下来的农妇也陷入了沉默,这样的沉默使屋内外的气氛非常沉重,连里边的唐缺都感受到了厚重的压抑。
许久之后,农妇打定主意的低声道:“当家儿的,你去一趟,把刘里正请来,让他把纸笔带上,顺便再把村里能识字的张华请来当个中人。刘里正家娘子好几回夸过我茶饭好,也说过她家还缺个灶头婆子,前两天我听刘三儿家的说过一耳朵,现今城里人市上茶饭好的灶头婆子能卖八吊钱,要是有好的人牙子居中说合,还能多卖一吊半吊的,咱就按八吊算,当家儿的你记好这个价”。
“卖你弄甚”,苍老的男声里又多了些瓮瓮的低沉,“咱在河滩上不还有一亩水田?”。
“水田不能卖……”,伴随着农妇激动声音的还有“哐”的一声脆响,显然是那个粗陶碗掉地上给摔碎了,“咱家可就只剩这一亩水田了……”。
听到这里,唐缺再也难以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现在住的房子这么破,为什么他吃的鸡汤是热了又热的。如果说前面卖房子是这家人为了给儿子治病还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话。那现在如果他再不醒过来,外面就要卖人卖地了,而这卖人卖地的钱可是要实实在在的花在他身上。
再者,从开始听到这里,明白前后事件因由的唐缺确实被这对贫寒的父母感动了,看着这样的父母继续受折磨的确是一种罪过。
“啊!”,唐缺一声轻呼刚刚出口,外面说话的声音顿时就停住了,随即就听“哐哐”两声乱响,屋子的门帘已被一阵风似的掀开,农妇两口子跑了进来。
“成,你醒过来了”,农妇问着话的同时眼泪就跟着出来了,他身后那个长相朴实的男人也是一脸的惊喜,想说的话又被老婆抢了先,光剩下嘴唇干扮着发不出声。
看着眼前两人惊喜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神情,唐缺心里突然感觉潮乎乎的,“我醒过来了,你……你们不许卖地,更不许卖人”,声音在嘴里转了转,唐缺终究还是没喊出“爹娘”这两个字儿来。
“不卖,咱啥都不卖,那一亩水田还要给你留着娶媳妇”,许是这段时间憋愁的太久,让儿子突然醒过来的事情一冲,农妇再也忍不住了,说话间用衣角擦着眼圈的她越擦泪水越多,到最后终于高兴的号啕出声。而那农人也红了眼睛,嘴里无意识的说着“不卖,不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已经醒过来了,唐缺为让他们更放心,索性就强支起身体下了床,他这具身体在床上躺的时间有些长了,走路就难免腿发软,那两夫妇虽然也担心儿子的身体,但见着他已经能下床走动,情绪渐渐平复后的他们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唐缺看着这样的笑容,直觉潮乎乎的心里暖暖的有些堵的慌。
段缺在两夫妇的搀扶下,走出满是裂缝的屋子来到了凹凸不平的场院上,先看了看村子里周遭的房子,再看了看环绕在村子周围连绵的大山后,轻轻对自己说了一句:“从此我就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了”。
既然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实,唐缺就没有再躺在床上,每天开始身体的恢复训练,这具身体莫名其妙的高烧在第二天就完全退了下去。大约用了十多天时间,重新恢复到十七岁年龄的唐缺就已经行走自如了。
也正是借由这段时间,唐缺搞清楚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大环境与地理小环境,虽然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根本分不清年号啥的,只知道原本住在隔州的庐陵王爷又回京重新当了皇帝,但唐缺却依据这段记忆知道他所处的该是则天武后朝结束不久的唐中宗时代。
明白这一点让他很庆幸,因为这时的唐朝是正由贞观初盛向开元极盛时代迈进的中间,也就是说,他有幸穿越到了大唐最具活力的承平盛世时期。
第三章 生活就是首先要能吃饱饭〈下〉
唐缺穿越到的小环境是位于山南东道金州郧溪县下辖的一个小山村,若依后世的行政区划换算,唐朝的“道”就类似于后世的省,而“州”则相当于地级市。山南共分东西两道,因其处于秦岭以南,所以以山南名之。这两道地处秦岭余脉与大巴山系的包围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山多,自古以来就有“地无三分平,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说法,好在山多水也多,百姓们能从茂密的山林及江河里捞些出产以补充粮食产量的不足。
再具体到他转生的这个家庭的话,只用一个字就能概括所有的情况,那就是穷,很穷。这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农家,三个儿女中两个大的姐姐已经出嫁,嫁的人家儿也是普通的农户。遭逢盛世,原本这家庭里的光景也过得,但独苗儿子的一场大病使得整个家庭一贫如洗。
从最初全身发软,再到持续二十多天的高烧昏迷,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唐成这一病长达大半年的时间,先是家里给他准备下的娶媳妇儿钱花光了,然后是卖坡地,卖大牲口,再然后是卖房,如果灵魂夺舍的唐缺再不醒过来的话,随之而来的就该卖人了。
如今家里借住的是一院三间被别人废置了三四年的老房子,这也是为什么屋里霉味那么重的原因。整个家里全部财产加起来就只有六百文铜钱,换算成后世人民币的话约等于一百八十块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一亩水田,存粮四石,分别是米一麦三,换算成后世计量单位的话就等于是有米一百斤出头,麦子三百多一点。
除了这些大件之外,家里还有谷糠、麸皮若干,这些东西不仅是喂家禽的饲料,若赶上荒年也是被村人们当作救命粮的,农村里自古就有“糠菜半年粮”的说法,所以有必要在盘点家底的时候把它也算上。
再有值得一提的就是家里养有六只鸡,而且全都是能下蛋的母鸡,其实唐张氏原本养的挺多,但这半年下来都被病儿子给吃光了。因为唐朝的时俗是北羊南鱼,民间没有吃猪肉的风俗,所以家里也就没有养猪。
最后要说的是佃田。既有赋税要交,一家人三张嘴也要吃饭,再加上这时候地里的产量远没有后世那么高,仅仅靠一亩水田根本不够,所以唐家又向方圆数十里最大的地主刘里正家佃了十五亩坡地。
弄清楚家底之后,唐缺油然而生出一股浓烈的危机感,钱的问题就不说,首先粮食就快撑不住了。现在是三月间,山里麦子熟的晚些,一家人要坚持到七月初割新麦收新粮,最起码还得近四个月时间。
平时油水少,干的又是重活,人吃粮自然就费些,这样算下来的话,四个月里三口人最少要准备四百斤左右的粮食,看起来家里的存粮本来是够的,但要算上割麦时请麦客的吃嚼,那就差了一截儿。但这麦客又不能不请,如果为省这些花费耽误了抢麦,一场雨下来一季里所有的收成都得泡汤,而朝廷的赋税及佃地的租子还不能少。至于机动的六百文钱也没法补这个窟窿,因为它得留着当工钱,根本没法乱用。
恢复身体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当唐缺把这些一一了解清楚,计算规划明白之后,对农夫夫妻道:“爹,娘,明天我想去一趟县城”,十几天下来,虽然喊出口时还有些磕巴,但这爹娘两字唐缺终究还是喊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唐缺怀揣着四十文铜钱踏上了前往县城的道路,至少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好歹后世里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大一时英语都过了六级的,现在回到这一千三百多年前还能过不上好日子?
在这样的自信心支配下,几十里山路唐缺几乎没怎么歇气儿就一路走到了,当然,这也得益于他继承下来的这副好身板,虽然病了一段时间,但从小就参加劳动打下的底子却很扎实。
一米七八九左右的身高在这个平均身高稍低的时代绝对称得上是玉树临风了,因为身高而显的有些纤细的身体上肌肉虬曲,看着文静却是扎扎实实的结实。另外值得一说的就是长相,浓眉大眼高鼻梁,虽然没了唐缺后世的清秀,却有最符合唐人审美观的阳刚。总而言之一句话,长的挺大气,走出去不磕碜。
一路上走的虽然急,却不妨碍唐缺的好心情,走马观花的看着两边的山景时也不免要赞叹一下现在的森林覆盖率真是高,空气真是好。但当他真正走进郧溪县城时,原本的好心情就彻底消失的一干二净。
唐缺被打击了,而且是接二连三的打击。
到真正开始找工作后,唐缺才发现臆想中的穿越者优越论简直就是狗屁,至少当一个穿越者身处他这样低起点的处境时就是如此。
原本在唐离想来,凭着后世接受的教育在这个时代谋个文字工作该是没什么问题,但等他真正身临其境时才发现他根本不会用毛笔写字,连大字都写不出来,更别说日常用的蝇头簪花小楷。而且即便他能写毛笔字,唐代的繁体字他也认不全,而他写出来的简体字却又没人认识。这情景就好比茶壶里煮饺子,他虽然肚子里的确有货,但就是没个口能倒出来。
毛笔不会用,基本的常用字都写不全,在别人的眼中自信昂扬进来求职的唐缺就变成了个笑话,活活是个来蒙事儿的二愣子,偏生这样的情况还没法反驳。
遇上这样的情况,纵然唐缺想将后世里背下的经典诗词念诵两篇出来震震人也是枉然,谁能相信一个连毛笔字都不会写的人能作出好诗词来?如此作为不过是徒自给自己再添一个诗贼的名头罢了,反正这年头的雅贼也多了,大家见怪不怪。
暂时绝了靠知识吃饭的心思,后世名牌大学毕业的唐缺只能退而求其次找找靠体力吃饭的活,其结果是他再次遭遇了无情的打击。
“就是你想到本酒楼谋事?恩,小伙子人长的挺敞亮,不给咱飘香楼丢脸,说说吧,你以前在那儿干过?干的是灶活儿还是跑堂?哦,想干跑堂,那行,你先报个雅阁里的大四喜席面出来我听听……不会?那散座的小三元席面也行……也不会!我说小伙子你成心来捣乱的吧,啥都不会你来这瞎耽误功夫干啥。阿福,别光知道傻笑,送他出去”。
……………………
“对,咱们药店是缺个伙计,你想干?进来吧,进来说话,小伙子你看看啊,这外面的药橱里就是本店常卖的一百三十七味草药,你能认出来多少?药性也不用太熟,知道寒温,知道那些药性相克就行……哎,小伙子,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急着走哇”。
对于药店老板的叫唤唐缺只当没听见,且他叫唤的声音越大唐缺走的越快,丢人,把他后世里所有的尴尬经历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丢的人多。在跨越了一千三百年的时空后,唐缺真正明白了在后世的大学课堂上就业指导老师为什么那么强调“工作经验”的重要性,简单点儿说,就是卖个菜也得先学会吆喝。
舞文弄墨的事干不了,服务业的活计没经验,唐缺情急之下甚至跑到了四海货栈,的确,力工他能干,但仔细考察了力工们的工作状态和收入情况后,唐缺断然打消主意,与其在这里当牛做马死扒苦做的挣这么点钱,还不如回家种地划算。
小小的县城本就不大,精疲力竭,失望透顶的唐缺拖着两条酸溜溜的腿在路边胡饼摊子上坐了下来,先是花三文钱买了三个胡饼,随后边歇脚儿边就着不要钱的面汤狼吞虎咽的将胡饼吞下肚去。
吃完之后看看天色,唐缺起身后头也不回的向城门走去,既然这个县城现在并不适合他,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打小的家庭经历就告诉他,面对着不如意的事情就算再多的抱怨也没用,还是先踏踏实实的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再说。
一路急赶着回家,只不过唐离这次路过村口时却没有象早晨那样匆匆忙忙的就走,反而特意多绕了几步远路到设在村口不远处的村学外仔细看了看。
第四章 克夫的毒寡妇〈上〉
村学建在村口处三面环围的空地里,是一圈低矮土墙围着的一栋三进三间的四合舍,夕阳西下的薄暮里,整个义学显得分外宁静,隔着院墙,隐隐的有童子稚嫩的诵书声随风传来: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以知鸟兽草木之名……”。
穿越之初唐缺没有想到,就是今天早晨上县城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将再次踏进学堂,而且是踏进这样一座类似于后世村小一般的学堂。
尽管这样的事情很匪夷所思,但唐缺却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他知道在当前所面临的情况下,他必须经过这样一场回炉再造的过程之后才能真正适应这个新的社会环境。他需要在这里练成一笔楷法遒正的毛笔字,他需要在这里学会熟练的辨认并书写所有常用的繁体字,他也需要重新学习并系统诵记唐朝规定的五经,唯其如此,他穿越前二十多年的学习成果才能真正释放并体现出来。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在这个诗歌的国度,在这个朝廷以诗作为选材标准的国度,在这个习惯性以作诗衡量文人才华的国度,唐缺并没有因为县城里的挫折就丧失信心,他始终自信着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但这个好日子的起点就是在眼前这所简陋的村学里。
“知识改变命运!俗是俗了点儿,但的确是句实在话”,低声自语的唐缺再次看了看笼罩在薄暮中的义学后,迈开步子向家里走去。
等唐缺从义学外走开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沿着村中的黄泥小道向自家借居的那院破房子走去。
拐过一个小弯儿,唐离远远的就见院门前有两个未老先衰的身影在依着柴扉向外探望,浓重的暮色里,这两道身影在初春的夜风中难免的有些瑟缩。
唐缺几乎是在看到这两道身影的同时就停住了脚步,心里也蓦然浮现出“依门盼归”这四个字来,在后世的二十多年里,这个词他早早学过,却始终没能感受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个完美的诠释出家庭亲情的词语就成了他心中最深的遗憾与渴望,只是他却不曾想到后世苦苦渴盼不来的东西竟在一千三百年前如此突如其来的呈现在面前。
唐缺在这栋房屋的暗影里站了良久,只是静静的看着远处那副温馨和谐的画面,直到隐隐听到后面路上的传来的人声后,他这才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一天里来回奔走了几十里路的腿再也感受不到疲累,唐缺脚下生风的迎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快。
“爹,娘”,与昨晚出于感激的称呼比起来,唐缺这次的称呼已没有了多少勉强与生涩。
见月前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儿子现在走了一天的路依旧生龙活虎,唐张氏眉眼间满是慈爱与欢喜,手上一边拿着旧手巾替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口中边絮絮叨叨个不停:“日头都落山了,想着你也该回来了,走累了吧,娘已经给你擀好了面,进去就能下锅”。
至于唐父,双手拢在袖中的他虽然也是满脸慈爱的看着儿子,嘴上却没说什么,直到唐张氏说完后这才念叨了两句:“下面,进去就下面”。
为了节省灯油,屋里的油灯中只用了一根灯草,本就是借住的破房子,农村里也没有太多的讲究,那口大灶就垒在堂屋里,唐张氏添火烧水,先给儿子弄了一陶盆洗脸水后,这才边烧火准备下面条,边问着唐缺去城里的事儿。
就着热水洗过手脸,唐缺顺手扯过一个老树根做的小杌子坐了下来,他自然没说上县城找工作吃瘪的事儿,只是捡着城中所见说了几样,即便如此,唐张氏两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出声来。
眼前这间房子既破且穷,与后世那套四室两厅的双教授楼不具任何可比性,但这栋穷房子里流动的欢笑与亲情却让唐缺无比沉醉,而这种感觉是在那冰冷的教授楼中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的。
唐张氏的确是一手的好茶饭,这面条擀的厚薄适度,筋道道的很有咬头,再就着一勺下面的酸汤水儿,的确是美味的农家饭。唐缺也确是饿了,端过碗来三两口就下去了一半儿,边吃边含糊的说着“好吃”。
唐张氏见儿子吃的高兴,笑的满脸皱纹都开了,她又拿出两只黑陶粗碗盛了饭后,从灶上吊着的小草篮里掏出了一个碗口大的蒸馍:“今个儿你大姐和姐夫都来看你了,这蒸馍就是她们拿来的,看这面多白!”。
就着酸汤水儿浇出的擀面吃蒸馍,味道很不错,唐缺正吃着时猛然注意到唐张氏两人手中不仅没有蒸馍,而且碗里面也是清汤寡水的挑不起几根面条。
唐缺注意到这一幕后,昏暗的灯光下脸上猛然一红,后世里习惯了在生活上跟忙碌的父母各人顾各人,眼前一不留神儿就表现了出来。
放下手中的碗和蒸馍,唐缺从草蓝子里掏出两个蒸馍后不由分说的塞到了唐张氏两人手中。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马上就要上床睡觉了,别糟践了好东西”,唐张氏接过男人递过来的蒸馍,边往灶边走边道:“你身体刚好,吃食上一定要经管仔细才行,这些留着给你慢慢添补”。
唐缺见两个老人连个蒸馍都不舍得吃,再看看唐父那双粗糙的象柴耙子似的手,心中真是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伸手接过唐张氏手中的蒸馍后,他不由分说的就按在了两人碗中,蒸馍经此一泡,就算再想收起来也不行了。
唐缺突然的表现让唐张氏又是心疼又是高兴,既心疼两个好面蒸馍沾了汤水后收不住,又高兴儿子的孝顺,“哎……你看这……”。
“你们赶紧吃吧,再等就泡散了”,唐缺说着就顾自坐回了小杌子吃起饭来。
唐缺吃完饭放下碗后,低声道:“爹,我明天跟你一起上地干活”,眼下家里第一缺的就是粮食,好歹要先保证这一季麦子能有个好收成,否则下半年秋冬两季就没饭吃了。至于上村学的事情也就只能暂时缓缓了。跟这个比起来,倒是眼下坚持到夏收的粮食缺口更愁人。
见唐缺大病之后休息时间不到一个月就要上坡种地,唐张氏正要劝他再养养时,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动,随后就见一个穿戴整齐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高……高家娘子……”,放下碗迎到门口的唐张氏显然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到自己家来,所以说话就有些不爽利,“你……怎么得闲到这儿来了?”,唐张氏嘴里虽是问着,但她堵在堂屋门前的身子却是半点没动,显然是不想让那妇人进屋。
见眼前的景象奇怪,唐缺侧了侧身子从门缝向外看去,见院子里站着的妇人最多不过三十岁上下,身上穿着一件净面的六褶洒脚裙,许是风寒的缘故又在肩膀上加了件同色的泥巾领子,时俗与中唐后衣尚宽肥不同,当下的女子裙装还循着北周与北齐的风俗,流行窄衣小袖,这妇人身形本就婀娜,这身杀腰裙装更把她撩人的身姿纤毫毕现的勾勒了出来。
第五章 克夫的毒寡妇〈下〉
借着月光与含糊的灯光,依稀可见妇人头上梳着高祖朝时宫中最流行的乐游髻,上面插着一只梅花形的金步摇簪子,簪子的吊饰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偶尔发出叮叮的轻微撞击声响。乐游髻下的画眉选择的是斜月式样,额头却不曾敷有额黄,只是在额心处点了一枚艳红欲滴的菱形花子,双颊微微敷粉,如此以来愈发衬得大红春的点唇式妖艳夺人。这般的衣饰与梳妆,使站在淡淡月光下的妇人实有一段天然的撩人风姿。但要说最引人的还是她动步之间露出的那双半月履,在她这个年纪还选用大红锦缎做鞋面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鞋面上绣着的还是一对儿绿颈红羽的交颈戏水鸳鸯。
妇人想是对唐张氏这般的举动见得多了,是以也不以为意,轻轻招了招手道:“唐嫂子借一步说话”,唐张氏身子一动,就将身后的唐缺显了出来。
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精细的戏水鸳鸯半月履,唐缺一时之间难免盯着多看了一会儿。
妇人是左近数十里有名的毒寡妇,因为生的风流早习惯了走到那儿别人盯着看,但象现在这样被唐缺这么个半大小子紧盯着脚还是有些微微脸热,尤其是这个半大小子还是村里少有的俊俏小伙子,“阿成的病都好了?”,妇人将脚往裙下缩了缩的同时,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儿飘忽忽的就向唐缺勾了一下儿。
“托大娘子的福,都好利索了”,唐张氏脸上笑着答话,眼中却满是戒备神色,说话之间更微微移动身子挡住了妇人的视线,“这么晚了,不知大娘子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我家那房子实在太老旧了些,近日就琢磨着要新修一院房子,我这趟来就是想请唐嫂子你去帮忙的,你一手的好茶饭,正好去做个总灶。一天包两顿伙食,外加五十文工钱。”,妇人说话间微微侧了侧头,正好跟唐缺的眼神儿对到一处,见自己收脚的时候唐缺的双眼也跟着一缩,重新站好的妇人嘴角微微抿着露出个轻笑来,“怎么样?要是唐嫂子应承下的话,明天一早就去上工”。
一天包两顿伙食,这怎么着也得合上十五六文,这样算起来的话整天的工价就有六十五六文,这的确是不算少了。唐家正是艰难的时候,唐张氏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但出乎唐缺意料的是,唐张氏竟是毫不犹疑的就拒绝了妇人,当然,找的借口就是儿子大病初愈需离不得人照料。
“噢!要是唐嫂子实在离不开那也就算了”,因唐张氏的身子在中间挡着,唐缺并不能看见妇人说话时的神态,却从她这话音里听到缕缕难以尽掩的落寞。
妇人说完后转身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袅袅去了,而素来待人热情的唐张氏不仅自己没送,也没让唐缺去帮着打打灯笼,送送妇人夜路。
能在这么个小山村里见到如此一个衣着梳妆考究,人物风流的妇人实在不容易,唐缺等唐张氏关了门后才收回眼光来,“娘,五十文一天的工钱虽然是个均价,但别处都不管饭的,要是把两顿吃食也算起来的话其实就等于一天六十六七文工钱,的确不少了,你怎么没答应?”。
“还不是为了你!”,唐张氏特特的又看了唐缺一眼,“成,娘可告诉你,以后遇见她得躲远着些”。
见唐缺脸带不解之色,唐张氏怕儿子不知道厉害,特意又细细将妇人的根底都说了一遍。
原来,这妇人本姓李,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俊俏人儿,但与她的长相比起来,妇人更出名的是“克夫”的名声。她原是郧溪城里老西街人,十五岁上订了第一门亲事,结果没等她过门,男人就病死了。由此,就已经有人说她克夫,家人担心此事传扬太开,也不忌讳她还在孝期就又给她在临县找了个人家儿,结果双方订婚不到两个月,那小男人在第一次随叔父出门学经济营生的时候在途中从船上落水后惊悸而死。由此,妇人克夫的名声是彻底坐实了。
从此,郧溪城中人家一听媒婆说到老西街李氏顿时就连连摇头,任她家许下多少陪嫁也不肯结亲。就此一晃四年过去,正在妇人彻底死了嫁人心思后,本村一位新死了老婆的乡下老财不肯信邪,贪恋着妇人美色派人来提亲,这时节李家也顾不得什么了,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李氏这次倒是进了门,可惜她前脚进门,乡下老财后脚就在酒席桌上突发眩晕栽倒在地,只把满堂宾客唬的不轻。如此强支了两个月,老财终于没能挺住的见了阎王。偏生这老财生前只有三女却没生下一个儿子,加之妇人本家又有强力亲戚在县衙做事,就此平白无故的得了老财积攒一生的财喜。
又是四年后,不知怎么动了春心的妇人突然宣布要坐地招夫,这个消息传出后直让方圆百里好一阵闹腾,最终山里边一个身子壮的如同腱子牛般的穷光棍中选,看着他那满身的腱子肉,倒也有不少人寻思这回怕是能顶过去,但结果却是就在成亲的前三天,壮汉上县城时被路边山上落下的滚石给砸死。此地山大林密,象这样凭空落山石的事情一百年也出不了一次。但这样百年不遇的事偏就找上了妇人看中的男人。也就是经过这次事情后,妇人有了黑寡妇的名号,这名号也随着四个男人不同的死法被不断口口传扬,以至于后来几乎满郧溪人都知道有这么个煞气冲天的美妇人专克男人,这话越传越邪乎,到后来就成了只要是没结婚的男人一旦靠近黑寡妇就得被克死,而家里有未婚男丁的人也都是见她就躲的远远,生怕沾染了煞气。
偏这妇人也是个骨头硬的,不仅独自一人把老财留下的产业经营的红红火火,而且一反当初的自怨自艾,从穿戴到打扮都是分外的娇艳与讲究,男人越是不敢靠近她,她若得着机会越是去撩拨,且那家女人背后说她越多,她越是要撩拨那家的男人,就为这,村里一年到头不知道多吵了多少架。也因着唐张氏是个不好搬弄是非的,所以这妇人今晚才颇是收敛,只不过飘了唐缺一眼而已。
听唐张氏说完,唐缺才明白她刚才断然拒绝的原因,对克夫之说他自然是不信的,心底感概世事太过巧合的同时,倒也觉得那妇人可怜。不过这些话唐缺却没有说出口,当下三人就着这话题闲扯了几句后就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唐缺就依稀听到隔壁有起床的声音,瞅了瞅小黑窗外朦胧的四方天,唐缺长长叹息了一声后翻身起了床。
第六章 流多少汗,吃多少饭〈上〉
等唐缺穿好衣服来到兼着灶房的堂屋时,唐张氏已经开始烧火了,“爹呢?”,唐缺扣着衣服上的布纽问道。
正低头烧火的唐张氏没说话,头往门外偏了偏。
唐缺出了房门看到老爹正一本正经的站在场院正中,举着手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之后才发现他举着的手指上沾着一根细细的头发丝。
唐缺很是好奇,“爹,你这是干啥?”。
“今天是春分,我占占风,再看看云气”,他见唐缺面露不解,特意放慢了语速,“成,你记住啊,春分日,风从坤方来,这年成啊就多寒,一般这样的年成种豆子收成好;风要从兑方来,庄稼就会多病,从离方来多旱,震方多霜伤物,从乾方来也是多霜害物,然后谷价就贵,至于从坎方来的话,准保会有倒春寒”。
唐缺知道这是在向他传授农业知识,虽然他根本搞不清楚八卦方位到底是在那里,也用心把这番话先记下来,父子说话间天光渐亮,就见空际腾起了一团青色的云气,“果然还是青云,跟立春那天倒是一样,看来咱们今年少种豆多种麦的确没错”。
“青云宜麦是吧?这是好事,该高兴才是”。
“青云宜麦是不假,但凡是这样的年景麦价就低,虽说多打了粮食却落不下几个,哎……”。
唐缺闻言,脑海中首先想起的就是当日中学时学过的那篇课文《多收了三五斗》,麦子丰收价格自然就低,但贫家小户用钱地方多又要缴税纳粮,也留不到麦价高的时候,所以就成了他老爹现下的模样,灾年固然是愁眉苦脸,丰年也未必能高兴的起来。
唐缺自然不愿自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贱卖出去,然后等贵的时候再花钱买粮吃,低价卖,高价买,根本就是个恶性循环的无底洞,但要想改变这种状况的话,手头就得有活络钱在麦价低的时候支撑住整个家庭的生活。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到唐缺现下面临的最大问题上来,那就是缺钱。
唐缺在没想到办法之前也没法就这个问题深说,压下心底的焦虑笑着道:“丰年总比灾年好,先吃饭吧,吃完饭还得上坡”。
早晨的饭食也简单,唐缺没再吃蒸馍,而是跟二老一样吃的面糊搅榆钱儿,后世里榆钱是个稀罕东西,城市里想吃一口的话还真得花不少钱。但这时节却几乎是穷家春上必备的吃食,这物件虽然鲜嫩,但没油少盐的话味道也实在好不到那儿去,为免二老担心,唐缺也只能若无其事的强咽了两碗。由此也更刺激他想要挣钱的心思。
春分的时候正好赶上麦苗刚长出寸把长,正是一遍锄的时候,十几亩坡地要锄草不是个轻省活,所以唐缺一家三口连唐张氏也带起农具一起上了坡。
因有唐成的身体打底,这些最基本的农活唐缺上手倒快,就算有生疏的地方,唐张氏也只当他病的太久后手生的缘故,反是连连劝他歇歇。
累呀,唐缺是真累,打小在城市高知家庭中长大的他那儿受过这苦?刚锄了两行他就觉得腰上僵僵的生出一股子酸疼来。
唐缺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就见到同样弯着腰的二老已经远远到了他前面,初升的太阳下老两口腰弯的几乎象张弓,尤其是晨风将唐张氏灰白的头发荡起,看来分外醒目,她今年不过才三十九岁,但人老的就像五六十一样,眼前的场面实实在在的刺激着唐缺,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总之就觉得肚子里有一股气在逆着往上冲。
唐缺将这股逆冲而上的气恶狠狠的吐出去的同时紧了紧手中的锄头把,随即弯腰下来就是一阵猛挖,看他恶狠狠的神态生似跟坡地有仇一样。
唐缺这次弯腰下去之后,直到唐张氏叫他,中间就再没抬起过头,一味对着坡地发狠。腰上先是坠着扯着的酸,然后就是疼,再然后的感觉就有些麻木了。过一会儿,整个轮回就重新出现一次,而他那双已经大半年没干过活的手也经不住这样猛劲儿的折腾,先是破皮,然后就一直不停的往外渗着血丝。
这时,唐缺骨子里的那股子韧劲就全然发作出来,他现在既是跟地里的杂草较劲,也是在跟自己较劲。一任腰上手上火辣辣的疼也不管,手下的锄头半点没落下,慢慢的竟然一点点追上了落下的进度。
听到唐张氏喊停休息,唐缺这才放松了手中的锄头把儿,正要抬腰起身时却感觉腰上跟坠了一块儿大磨盘一样,一动就扯着扯着疼,因为刚才的发狠伤了腰,他现在一时间竟是站不直了。
看到刚刚坐下的唐张氏满脸担忧的正要往自己这边走,唐缺咬牙做出个笑容,双手拄着锄把就这样弯腰站着,“娘,我挺好,你也好好歇歇”。
歇完之后接着再干,且不说腰,唐缺手中渗出的血丝始终都没停过,他也就学了农人们常用的法子从地上抓一把细细的土面子撒上去。干起这样的活来时间就过的份外的慢,一分一秒都拖着拽着一样艰难的不肯走,唐缺到后来是全凭性子里的那点韧劲在坚持,等终于熬到日上正中大歇工的时候,他已是双腿灌铅,面色苍白。
“成,你跟自己发什么狠,要是弄坏了身子怎么办?”,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唐张氏心疼的眼泪都出来了,上午干活的时候她几次要过来都被当家的给拦住了,现在心疼之下难免对男人就有满脸的抱怨之色。
“你歇歇就回家准备饭食去”,素来少言语的老唐对妻子的抱怨视而不见,“成,爹知道你上午苦,但咱们就是下苦人,下苦人吃不了苦还怎么熬日子?你今天发狠也好,先把身子熬透墒弄扎实了,后面适应的也快些。难受也就在这几天,后面习惯了就好。这法子虽然毒,但要比钝刀子割肉慢慢加力来的爽脆”。
“娘,我没事,爹说的在理”,见唐缺脸色虽然不好但毕竟还有笑模样,唐张氏也就放下心来,随后夫妻两人一个回家准备做饭,另一个要到河边看看水田,就前后相跟着顺田埂下了坡。
唐缺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后,这才弯着腰走到了坡地侧面的那块杂草地上,全身放倒平躺在地上的时候,他分明听到背后腰椎部位传出一阵儿炒豆般的咯吧脆响。
“呦……呦……”嘴里倒吸着冷气猛然躺在地上,唐缺觉得这副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被一抽而空,似乎连抬个小指尖都不行,额头更是出了一脑门子的细白毛汗。
歇到唐张氏送饭来时,唐缺肚子里饿得很,但嘴里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勉强喝了两碗糊糊汤,蒸馍却一口没吃。
下午接茬儿再干,上午是他跟坡地发狠,下午就变成了坡地冲他发狠,唐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到日头落山的。
顶着初升的月亮回到家勉强洗了洗手脸,唐缺衣服也没脱的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这时节屋里的霉味啥的都感觉不到了,等唐张氏熬好稀饭叫他去出时,就见到儿子早歪在床上睡着了。
第七章 流多少汗,吃多少饭〈下〉
贫家小户的农村人,纵然再心疼儿子,但地里的活总得有人干,何况以唐缺这样的年纪早就该是家里的壮劳力,所以第二天一早纵然身体疲乏欲死,唐缺依旧起来跟着二老一起上了地。
种地的日子很劳累,很枯燥,时间也过的很慢,一连两三个月紧张的农活干下来,唐缺脸上和胳膊上都黑了几分,高高挽起的裤腿下肌肉也浑实了不少,手上的茧子也薄薄的起了一层,与此同时,最初几天一直直不起来的腰如今却已挺拔如松,跟后世里久坐办公室的松松垮垮不同,现在体内似乎有一股气撑着一样。
不仅如此,这三个月夙兴夜寐的强体力劳动也给唐缺带来了另一个好处,他在后世里曾经很严重的失眠病竟然就此不药而愈了,想想也是,如今每天都累个臭死,上床后沾枕头就能睡着,还失眠个什么劲?去了这个毛病之后,唐缺眼神里若有若无的那丝颓废与飘忽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唐缺现在偶尔想到后世的虚无主义时,也实有恍如隔世之感,以今日的经历细想想,倒是颇有些感概后世的无病呻吟,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其实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哲学和玄奥,它就是踏踏实实的种地,实实在在的生活,对于今天的辛劳而言,明天的好收成就是意义。而要论及中期规划,其意义就是彻底改变整个家庭的贫困面貌,从现在这所破房子里搬出去,一家人吃好,穿好。至于更远的生活目标,对唐缺来说就有点模糊,但大体上让自己和家人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总该是不差的。
看看这些短,中,长期计划,那里还有一点虚无?桩桩件件都是实实在在,也是需要唐缺去努力实现的愿望和责任。
用劳动改造灵魂,以劳其皮肉的方式触及灵魂,天降大任必先饿其体肤,穷乏其身!不管怎么说吧,经过这三个月干的重,吃的省的生活之后,唐缺的人比之以前虽然粗糙了些,但骨子里的精气神儿却如遭炉火淬炼过一遍,少了后世年轻人中共性的轻狂浮躁,整个人都透着让人觉得安心可靠的平实,这种气质在与他十几年精英教育培养出的内在气质完美融合之后,虽然依旧穿着敝旧的衣衫,但唐缺整个人看去却怎么也不像个农家小伙子了,以至于很多见到唐缺的村人都啧啧称奇不已,这些村人虽然说不清楚气质这回事儿,却都不约而同的说唐家小子如今越看越像郧溪城里的大先生们了。
也正是在干活的间歇,唐缺顺势问清楚了村学里的情况,唐朝自高祖时候就开始建立完备的教育制度,经太宗、高宗及武后三朝,现在不仅科举取士制度已成永例,就连各级学校体系也已完备建成。官方教育机构在中央有国子监,另在宫中设有崇文及弘文二馆,专司收录王公亲贵子弟读书。而在地方除了各道的道学之外,州县也设有州县学,以上皆称官学,学子可在其中学习儒家经典及书学、算学、律学诸科。至于考试也是层层选拔,县学中成绩名列前茅的进入州学,随后再经考试选拔进道学,道学中每年也会有考试,以选拔品学兼优者作为本道贡生荐往长安礼部参加一年一度的伦才大典,求取功名。
至于唐缺惦记的村学却不属于官学体系,学校里的老师多是从州县学中告老还乡的老教谕们,以收附近村落的贫寒子弟为主。至于他们的收入补充也不是吃皇粮,而是由附近的村里共拨出一部分公田以资供养,如此以来贫家子弟就免了每年的束脩支出,虽然依旧有这个名目,也多是意思意思而已,学生家也实在拿不起贵重东西。因这村学浓浓的慈善性质,因此其又名之为义学。跟收埋无主尸身的义庄有些相似。
至于义学里的管理远远不如官学来的正规,到这里的学子想的更多的就是识点儿字,会算简单的账目就行,谁也没指望着从这里能考取功名。因此整个教学秩序就显得散乱,一遇农忙大多数学生就回家帮忙干活,先生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过去罢了。
“这条倒是很符合我的情况”,唐缺听完介绍后,心底暗自寻思道。以他如今的情况而言,对于别的学生而言最难的经义理解反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迫切要学的反而是最基础的东西,比如习练毛笔字,简繁体字的转换等等,而这样的学习过程私下在家里就能完成,实不用非得耗在学堂里描红及摇头晃脑的诵经。
暗自记下这些情况后,上下工时唐缺往村学附近转悠的时间更多了,但眼下家里难题未解,他也不便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扎扎实实忙了三个月后,坡地里的四遍草也已锄完,农活一时就清闲了下来,农人们都趁着这段时间好生歇歇身子骨,为即将到来的麦子成熟后繁忙的双抢做准备。
一口气不歇的苦干了三个月后,唐缺乍一闲下来还真有些不习惯,这天在家怎么呆着都不得劲,索性穿上了麻布做的半臂,“娘,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李婶,这都歇下了,您还忙着呢”。
“嘿,好大的鱼,还是桃花瓣,张哥好手气呀!今晚能好好喝两盏了”。
唐缺出了门,边随意跟遇着的村人打招呼,边迈步向村学走去。这些日子转悠下来,他闲着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到村学附近散散心。
到了村学附近,唐缺没怎么转悠就看到正门附近的土围墙上贴着一张纸,凑上前去看看才发现是个招账房的告示,上面写明要雇个能做账的先生,除了一天管三顿饭之外,另有工钱一百二十文。
这时候盖房负责吊线上夯板的大工匠一天工价才一百文,眼下这一百二十文的价格实在算得上是高薪了,何况主家一天里还管着三顿饭,伙食稍微好点的话一天一百五十文都差不离了,唐缺原本还奇怪这么好的条件怎么没人揭告示,等看到署名的“高门李氏”四字后才明白过来。
请账房的既然是毒寡妇,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那克夫的名声早就发展成了克男人,如今就连一字不识的庄稼汉们也不敢跟她多打交道,更何况这些识字讲避讳的读书人?
唐缺本就不信什么克男人之说,眼下又正是缺钱的时候,想想自己理个账该没什么问题,顺手把告示揭下后转身就往毒寡妇的庄子走去。
“好住四合舍,殷勤堂上妇”,这是唐人挂在嘴边的一句家常话。毒寡妇家就是村西头的一处四合舍,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正是风水堪舆上的金椅玉带之福地,自从毒寡妇在此克死了两个男人后,近十年来她附近的邻居都慢慢搬走了,独守此地的小庄园就显得份外清静。
见唐缺从石桥上过来,聚在庄子外大柳树下乘凉的庄汉们好奇的看着他,这些庄汉没一个是本村的,都是从西边深山里来的穷汉,为了混口饱饭吃也就顾不得太多了。
唐缺也没说话的意思,向那些庄汉们笑笑后直接到了门房。
第八章 回到唐朝去应聘〈上〉
“什么?你是来应聘账房的?”,正在打盹的门房满脸古怪的把唐缺上下打量了一遍后,这才不情不愿的往里面通报去了。
唐缺自然知道门房的意思,他上身穿着的这件半臂是一种无领、对襟的短外衣,夏天里穿着虽然凉快,却被时人视为不合礼法的服饰,普通百姓也就罢了,身为读书人的账房先生穿这个就的确有些不入眼,再加上下身的麻布裤子和脚上的七耳草鞋,这身打扮还真没个账房先生的样儿,难怪门房脸色古怪。
不多会儿的功夫,门房就陪着个十六七岁的大丫头走了出来,“兰姐儿,就是他要应聘账房”。
兰姐头上梳着代表未嫁之身的双丫髻,眉骨紧凑的的确是个处子,但是如此以来,她眼中若隐若现的那抹风情倒让人不好理解了,见她出来,闲着无事围在门房外看热闹的庄客们立时就躁动起来,当下就有人臊皮臊脸的起哄道:“兰姐儿,昨个下晌你让我去帮忙的时候可说好的要请我吃蒸馍,这话到底还算不算?”。
这庄汉嘴里说着蒸馍,双眼却直溜溜的盯在兰姐儿高高耸起的胸脯上,不仅是他,其余那些庄汉们几乎无一不是如此,唐缺也不是没经过***的雏儿,自然知道这汉子口中的“蒸馍”是另有所指,不过细瞅瞅眼前这丫头还真是长的很有几分姿色,整个身子又丰隆的很,难怪招得庄客们上火。
“呸,庞三,要吃蒸馍就赶紧家去,听说你小嫂子是刚嫁过来,刚出笼的正新鲜热乎的很”,兰姐儿一点也不像内院里的丫头,不仅不惧山汉们恶狼般的眼光,嘴里对骂时也半点不吃亏,偏生脸上还带着莹格格的笑,还别说,庄客们还真吃这一套,尤其是那庞三,被兰姐儿这一骂不仅不恼,看样子还受用的很。
她这一骂众人都笑,兰姐用汗巾子捂着嘴笑的同时已将唐缺全身都打量了一遍,虽然那身衣着很有些不伦不类的,但她显然对唐缺的长相和骨子里带着的斯文气颇为满意,扬了扬捏着汗巾子的手道:“跟我来”。
现下已是五六月间,天气既热,兰姐儿身上的青裙就很轻薄,虽不至于就走了光,但贴在身上却把他丰隆的身材显露无疑,尤其是背对着唐缺的高臀本就丰满,此时一走动起来更是带起微微的臀浪,煞是风情撩人。
唐缺跟在兰姐儿身后看着这样的景象,倒是油然想起后世公司里的一位同事来,那女同事是个少妇,长相虽算不上太出众,但身材却实在惹火的很,尤其是一副肥臀更是形状完美,惹人遐思。一到夏天穿了紧身的制式一步裙后更是勾人,惹得公司里的男同事们都愿意跟他一起出去,还都愿意稍稍落后两步走在后面,图的就是看那一波波微荡的臀浪。
那时唐缺有金鱼在身边,所以倒没象其他人那样。也正是如此,再加上他那时长相秀气极有欺骗性,所以少妇反倒跟他走的近。再后来出了金鱼远走法国的事儿后,心情颓废成虚无主义的唐缺在一次酒后将少妇哄上了床,也正是这晚让唐缺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同是女人,但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差别还是太大了,所谓熄灯后天下女人一个样的说法纯是扯淡。
三个月来沉重的农活使唐缺很少再有心思去想后世的那些事情,不成想今天却因为兰姐儿把一段尘封的往事给勾了起来。
看来人的确是不经念叨,许是唐缺失神之下盯着人家高臀的眼神儿太过明显的缘故,兰姐儿竟在迈步过二进月门的门槛时猛然被绊了一下儿,眼瞅着就要跌倒。
这还真是见了鬼了,后世里少妇早晨酒醒以后起来,也是因为心思太乱,出门的时候给绊了一下,还是唐缺手疾眼快的扶住,她的头这才没撞上门框。
唐缺心里这般想着,手下倒是半点不慢的扶住了身子已经歪倒的兰姐儿。
唐缺一手扶着兰姐的胳膊,另一支手伸出去引住她的腰肢,这丫头倒着实是一副好皮肉,碰着摸着都是一片滑腻腻能掐出水般的柔嫩,“小心脚下”。
因庄中没有得力男人支应外事,身为毒寡妇贴身丫头的兰姐儿免不得常与庄汉们打交道,早就不是那种见了男人就脸红的内宅人,但今天却不知怎么了,看着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唐缺,感受着他双手的温度,耳听着温言的嘱咐,兰姐儿竟莫名所以的脸上微微一红。
还不等说出感谢的话来,就听身前照壁后传来“吱呀”的门响声,兰姐闻声忙离了唐缺前走两步。
“夫人,就是他揭的告示”,照壁后正堂里走出的正是毒寡妇高门李氏,她的发髻式样与妆饰都与那晚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上换了一身更显富贵气的夏日银泥裙,“唐成……你什么时候学过算科?”。
唐缺微笑颔首为礼,“我什么时候学的算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夫人做账”。
“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见唐缺的眼神儿无意间又落在了她的鸳鸯缎鞋上,毒寡妇蓦然又想起那晚的事情来,三个月功夫不见,眼前这唐成怎么象变了个人一样,从刚才的颔首为礼,到说话时语气与言辞,再到身上透出的沉静自信的气度,总之眼前的这个唐成现在怎么看着也不像是个山农该有的样子,倒……倒是比郧溪县学里的学子们更像读书人。
“怎么?李夫人不愿请我做账?”。
“啊……走,去书房说话”,毒寡妇随口接了一句后,看到唐缺的微笑中略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再想想自己刚才的失神儿,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这几年来她是从骨子里对男人强硬惯了的,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还真有些别扭,更何况造成这感觉的还是个她眼中的半大孩子。
毒寡妇行走之间的腰肢蓦然软了三分,嘴角抿出一丝浅浅笑意时,双眼已荡起一抹流波向唐成勾了过去,见自家夫人祭出了勾引男人的杀招,后边跟着两人的兰姐儿颇有些担心的看了唐缺一眼。
实事求是的说,长相本就出众的毒寡妇摆出这副姿态来还真是撩人的很,再考虑到她所处的是这样一个偏远的山村,其效果基本就是通杀了,难怪她能在村里人家儿中搅出这么多的事儿来。
“唐成你就这么来了,也不怕我那唐嫂子掐着耳朵把你拖回去?”,毒寡妇嘴里较着劲儿,眼中的流波反而益发的浓了,声音也柔柔糯糯起来。
毒寡妇这套对于后世颇经历了一些办公室暧昧的唐缺来说基本可以无视,不仅脸上没露出什么色授魂销的表情,就连声音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微笑着的淡淡清朗,“李夫人出钱雇人,我来出力挣钱,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我娘为什么要掐我的耳朵?”。
他这一问倒让毒寡妇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自揭短处的说起克男人的事来。唐缺这一问让原本准备看他吃瘪的毒寡妇无言以对。但最初的郁闷之后,毒寡妇心底又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毕竟在唐缺刚才话里的意思是明白无误的在把她当一个正常女人看待,而不是其他人口中妖魔化的毒寡妇,再细想想刚才这段时间里唐缺的表现,毒寡妇心底竟猛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惊喜,眼前的这个唐缺从一开始见到她时就没有任何恐惧或者是厌恶的表示,不管言语和眼神都没有。
忽然之间意识到这个,对毒寡妇的震动只可以用海啸形容,被别人当了十多年的另类之后,突然有一个人完完全全的将她以正常人来看待,无论如何,这份感动都是巨大而又令人震撼的。
第九章 回到唐朝去应聘〈下〉
饱经世事坎坷的毒寡妇强抑制住了心底的震动,尽量保持着脸上的平静。
说话之间三人就已到了书房,看来那乡下老财生前也喜欢附庸风雅,虽然房中布置的有些不伦不类,但各式书籍倒着实不少,唐缺粗粗目测了一下三排书架,估其总量怕不下三百本之多。
“庄子里养的有鹅吧?”,接过兰姐儿递过的茶盏时,唐缺顺口问了一句。
这一问实在突兀,兰姐儿愣了一下后才道:“有哇,鸡鸭鹅都有”。
“那就劳烦兰姐儿辛苦一趟帮我找几支鹅羽来,要尾巴上的那种硬羽”,唐缺说完这句,看了看书架后扭头向毒寡妇道:“我想看看府中的藏书,夫人不介意吧?”。
“啊……你随意就是”。
“夫人……”,毒寡妇也猜不透唐缺的意思,索性挥挥手让兰草儿照办。
目送兰草走出书房后,收回目光的毒寡妇顺势就将眼神儿落到了在书架前转悠的唐缺身上,只是这眼神中却没了开始时的好奇,更多的是探究,隐隐的夹杂着几丝自然流露的感激。
看着唐缺双眼饶有兴趣的在书架上逡巡,看着他双臂抱于胸前支起一只手撑着下颌,看着他脚下悠悠然漫步……总之,在毒寡妇眼中,这个唐成的一切举动都是从没有在任何熟识的人身上看到过的,有些古怪,但这古怪之中却流露出一种让人说不清的气度,专注,沉稳,却又有几分传说中才子们不拘礼的飘逸洒脱。
唐缺自然没想到身后的毒寡妇在如此细致的观察他,现在的他就是后世时逛学校图书馆书库时的姿态,书架中的书不外乎四书五经之类,另有许多前代诗人的合集或是别集,偶尔也能发现几本类书,但这些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直到缓步走到第三横架前的最右侧时,刚才只看书目的唐缺蓦然眼前一亮,伸手将那本《说文解字》抽了出来。
《说文解字》简称《说文》,是东汉人许慎花费了21年时间著成的一部字书,它是中国语言史上第一部分析字形,说解字义,辨识声读的字典。当然,这本语言学史上划时代的书还有很多重要的意义,但那些都不是唐缺感兴趣的,他看中的就是这本书最基本的功能——字典。
等唐缺翻开书页用部首检字法顺利的将“唐”字查出来之后,心中的石头彻底的落了地。
理账时的计数自然没什么问题,唐缺好歹也得过全区心算竞赛冠军,日常里的应用绰绰有余。至于书写,这就是他为什么要鹅羽的原因,反正这又不是参加文会或科试,会对毛笔字有很高的要求。三项里反倒是写字最麻烦,但唐缺作为一名后世211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生,繁体字虽然认不全,但一些基本的总算没什么大问题,想来一个农村庄子里要做账该也不会有太生僻的字,正是综合考量了这三点,太过于缺钱的唐缺才揭的告示。但虽然想是这么想,心里毕竟还有些惴惴,现在有了这本字典,至少眼前这个活儿是没什么让他可担心的了。
将《说文解字》放在案头,当唐缺手执鹅羽,蘸着砚台里的浓墨一口气写完武后朝名诗人骆宾王的《咏鹅》诗后,毒寡妇主婢两人脸上惊诧莫名的表情依然没变过来。
要说唐缺不会写字吧,她们面前的这十八个字却是清清楚楚的就在眼前,而且单从表面上看去,这些字写的都还挺好看;但要说他会写字,谁……谁见过用鹅毛写字的?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呀?
但无论如何惊诧,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不管他用的是什么,但写出来的终归是字,记账不会有任何问题。
随后,唐缺又在主婢两人惊诧的眼光中显露了一把“神乎其技”的心算水平,往往是兰姐儿前面刚报出数儿来,唐缺已随口报出了答案,而此时一边儿的毒寡妇却连算盘珠子都没拨弄整齐。
这一手露出来,毒寡妇固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兰姐儿的眼神儿中几乎都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了,感受着这样的眼神儿,唐缺心情大好的同时也有些汗颜,一则刚才《咏鹅》里面的用字跟后世通用的简体是一模一样,毕竟那是骆冰王七岁时写的诗,自然没什么太生僻的。这就避免了他露丑去翻字典的尴尬。至于后面的计算更是简单,兰姐儿报出的题目中最难的也没超过两位数的乘法,即便是他没经过心算训练也能应付过来。
至此,毒寡妇再也不怀疑唐缺做账的能力,虽然她依旧在吃惊这个唐成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由此唐缺也知道了毒寡妇突然急着招募账房的原因,却是中宗皇帝重登皇帝位不久,便下诏要天下各道州重新清点田亩,人口及畜产情况,并核实地方档籍中租庸调税赋的征收数目,虽然户部也知道这项诏令后有明显的朝争背景,但越是如此,户部越是不敢有丝毫怠慢,除了连连行文地方督催此事外,更将本部四司中大批的员外郎及主事派往地方督阵,由此,新皇登基后布置下的第一项大政就这样在大唐境内轰轰烈烈的被推动起来。
原本象这种每隔十年二十年就会轮上一次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地方依着旧日法式应对就成,但这次的风色实在不对,就搞的地方无比紧张。且不说户部已严令将此事办结的时间定在一年以内,要知道象这种浩大的工程过去最少也得一年半以上,长则拖到两三年的都有;就看那些下来督管的户部官员嘴脸,也让各级官吏心里发寒。请酒不吃,请见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连各地变着法子孝敬的冰敬这些个穷京官们也不收了,这是什么意思还用多说?
户部搞的如此紧张,为了头上乌纱帽着想的地方官们就益发严苛,不仅将手下的书办和刀笔吏们催的要死,更下了通告给辖区内家大业大的主儿们,不仅要他们配合田亩丈量之事,更要一并交上本家最近四任八年以内的账目进出,至于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未雨绸缪,谁都看出来朝廷现在的政治气味有些不对,好歹要留个保身的本钱,至于追到前三任,自然是万一有了事好有说头,虽然官场有后任不追前任的传统,但真遇着这等严苛的形势,万一关涉到自己的乌纱乃至性命的时候,需也就顾不得了。
毒寡妇作为方圆百里之内产业最大的地主,整个郧溪县赫赫有名的富户,自然也躲不过去。也正因为她有娘家亲戚在县衙里做事,也就越发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但她这庄子里素来是没有读书先生愿来做账房的,以前倒也没什么,如今账目要交上县衙备案的时候就着了急,也就有了村学外的那张告示。
毒寡妇在给唐缺介绍着从亲戚处听来的这些背景时,兰姐儿已将这几年毒寡妇自己记的账册捧了进来,厚厚的一大摞堆在了唐缺身侧的书案上。
信手翻开最上面那本账册,待看到账册所记之后,楞了一下的唐缺脸上油然浮现出一片笑容,随着他这个笑容,毒寡妇脸上却起了一晕淡红的羞涩。
“夫人害羞了!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一边站着的兰姐儿如是想到。
第十章 上完大学上小学〈上〉
唐缺手底的与其说是账册,倒不如说是画册更为贴切,账册中记载的小麦就用画麦穗的方式表现,大豆就画一个小圆圈,雇佣的庄汉就是画的小人儿。至于时间是用画太阳来表示,时间的长短则是靠太阳外边的光芒来标记。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唐缺没法看出实际意义的符号,显然这也是出于毒寡妇自创,至于这些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只有她自己才能解读出来。
笑过之后唐缺又微微皱了皱眉头,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那就意味着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将要与毒寡妇朝夕相处,他倒不怕被克,只是如此以来他遇到不会写的字时查字典的窘态怕是也隐藏不住了。
不过倒有另一件事情值得唐缺高兴,看这一摞积攒了八年的账册的厚度,要想将之全部整理成能送交给县衙备案的式样,怎么着也得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这就意味着他最少能从这份差事里得到七贯多的收入。
七贯多!这就相当于后世里两千二百块钱,此时正逢大唐盛世,物价既低且稳定,升米不过七文,想想这七贯多能干多少事?想月前唐张氏准备卖了自个儿时也不过要价八贯而已。
虽然家里在随后的大忙中少了一个壮劳力,但有了这七贯钱雇两个人都没问题。家里少一个人吃饭,这七贯钱若是再用的谨细些,交完官家税钱后应该不用买新粮就能支持过去。这也就意味着一直坚持到秋收他家都不会有乏粮之虞,措置得当的话或许还能略有盈余。
心里想着这些,唐缺带着一份好心情走出了庄子,但随着离家越近,他又为说辞之事发起愁来。就凭唐张氏的性子肯定不会容他到毒寡妇那里去帮忙,更别说还是朝夕相处。道理是讲不通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好由头把这事瞒过去,好歹把钱挣到手上才是正经。
只是,这由头该怎么找呢?
……………………
唐缺回到家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他家现在也就只有这么个条件。
天气热的屋里呆不住,唐缺就在井边洗了手脸后,接过唐张氏递过来的一大碗菜叶子面糊糊喝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后,他才抬起头来,“爹,娘,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这些天正好是空闲时候,家里也没什么活计,我想到村学里学些识字计算的本事”。
听唐缺这么一说,老唐喝面糊糊的吸溜声猛然停住了,过了片刻后才又响起来,“儿子这是怎么了?他小时候家里条件正好,上头有两个姐姐帮着干活,那时候打着他都不肯去学堂,怎么今天突然说起这个?”,老唐心里想着这些,脸色就有些沉重下来。
虽说不用出束脩也就是学费钱,但既要去学堂的话,老师那里两个肉条和文房四宝的一套礼就断少不得,就算再谨细的制备,也少不了百二十文的花销,稍微手松一点的话,只怕一百五十文都打不住。这笔钱对于家中的现状来说实在算不上个小数。但面对家里唯一的独子,老唐真正心疼的其实不是钱,他怕的是儿子是因为受不下地里的苦才会想着要去学堂,若真是这样的话……想到这里,老唐竟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村里这样的先例他看的太多了,学堂里学不出来,地里的苦活又不愿干,时间久了就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混子,多少曾经兴旺的人家儿就是这么把家给败下来的。身为一个在地里刨食为生的种田人,吃苦是本份,也是立身支撑家业的根本,丢了这个根本还怎么活人?
只是儿子几个月前才大病痊愈,过去三个月干活也是稳稳扎扎没有半点虚头,没听满村子里都在赞吗?倒不像下不得苦的样子,如此以来,自己这劝诫的话倒不好说出口了。毕竟是十六七的人,若不是这病拖累着怕是早就结婚生子了,总要顾忌他的脸面不是。
当家的在想什么唐张氏自然明白,她心里也未尝没有担忧,但这担忧随即就被对儿子的心疼给取代了,想想儿子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常常累的饭都吃不下,话都不想说的情景,唐张氏就觉得一阵心酸。
前些年家里光景好,地里的农活尽可以请山客们帮着干,万一顾不过来的话还有两个女婿支应,她这个独苗儿子说起来从小也是没吃过什么苦的,那儿像前几个月累的手都磨烂了,儿子虽然故意瞒着他们,但当娘的还能不知道?就为这,她晚上不知道偷哭过多少回。现下儿子想松泛松泛,他们这没本事的爹娘断没有再拦着的道理。
连着咳嗽了几声见当家的还不说话,唐张氏就将手里的粗陶土碗一放,“成儿你想去学堂这是好事,不拘是学算账还是识字总有好处,最起码将来写个文书啥的就不用费酒菜再请中人,我们当爹娘的还能拦着你不让去?他爹,你说我说的是这个理儿不?”。
唐张氏这一开口,倒让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老唐松了一口气,儿子想歇歇就让他歇歇,毕竟过去三个月干的也太狠了。至于家里地里的活儿自己多下些苦也就是了。“恩,成你想去就先去个把月看看,去了就听先生的话好生下苦学。成他娘,你吃完饭后拿上百五十文钱去里正娘子那里,先割两溜儿各重三斤三两的肉案,再置办一套送先生的文房四宝,另外把‘福’字头儿四色点心也置办上一匣”,一个月的期限虽然说的是活话,但老唐在给先生备礼上却半点不怠慢,那怕儿子只是去一个月,也不能让村学里的先生们小瞧了他。
唐缺前些时细细打听过村学的情况,自然知道通行的都是送两条肉外加一份文房四宝,至于多加一份点心匣子,这在村学里就算拜师的重礼了。二老为什么这么做的目的他自然知道,尤其是再考虑到家里的现状,他就越发的感动。
吃完饭后,唐张氏连锅都没顾上刷,就带着钱跑到里正娘子开的店里置办东西,这是村里唯一的杂货铺子,村人们日常量油买盐啥的都在这里。
等唐张氏回来后,唐缺左手拎着两根六斤六两重的肉条子,右手提溜着点心匣子和文房四宝就出了门,在他身后,唐张氏两人站在柴扉处目送他顺着村路走远,倒不是他们不想去,只是唐缺坚决不肯,开玩笑,十七八岁了上学还要家长跟着给别人陪笑脸算怎么个事儿?
唐缺沿着村路走不多远就遇见几个村人,这些人看着他手上提着的东西满脸诧异,“唐成,你这是要去学堂?”。
“是啊!”,唐缺也没多说,答应一声后继续往前走。
“去学堂好,读书好,唐成你硬是有志气!”,身后这句话传来不多久,唐缺就听到一阵儿忍不住的窃笑声。
他知道这些是在笑他,说句不好听的,此时他要去的村学就类似于后世的小学,想想看,一个本该高中毕业的人再去上小学是个什么样子?这要是赶在后世怕都能上报纸了。尤其是再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男人普遍十五岁结婚的情况后,这种举动就愈发让人觉得可笑了。那些村人没骂他失心疯就算是不错的了。
“这就是代沟吧?”,这里的代可不是一代两代的代,而是时代的代,差着一千三百多年,他们怎会明白我的心思?想到这里,唐缺自也坦然,一路跟村人们打招呼时也是大大方方的没有半点别扭处,如此以来反倒让那些有心想笑话他两句的村人说不出口。
在这样封闭的村子里新鲜事本来就少,那家少只鸡都够满村人议论好几天的,唐家十几岁的独儿子上学堂的事几乎是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就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村子。
第十一章 上完大学上小学〈下〉
听到这个消息后,说什么的都有,但不消说的是大多都没什么好话,话轻点儿的还只说他是痰迷了心窍,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是啥命,话语难听的就直接说唐家小子忤逆不孝,老人为他卖房卖地的连家都败了,这悖晦小子还这样不管不顾的跑去清闲……总之,村人们过去三个月对唐缺积攒下的好印象随着这件事顿时荡然无存,他俨然之间就成了村里又一个游手好闲二混子的代表。
这些议论唐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此时的他正将手中的肉条子和礼盒放到桌子上,而无言看他做着这一切的是个年过六旬,须发斑白的老人。
老人面容清癯,大夏天里也穿着严整的团领长袍儒服,每一个布纽都扣的严严实实,第一眼看到他,唐缺心里浮现出的就是“师道尊严”四字。
这位严老夫子就是村学里公推的学正,从金州道学学谕位子上告老还乡的严清臣。
“你此前真不曾上过学?”,等唐缺放好东西,严老夫子又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后这才带着浓浓的疑惑问道。
也难怪严老夫子疑惑,上过学跟没上过学的人气质迥然不同,眼前的唐缺别说在这个小村子里面,就是放到州学里也没人能看出异常来,这样的人竟然一天学都没上过,那岂非是咄咄怪哉?
“我自小在村中长大,确实不曾念过书,因前些时听村学中的玩伴说及‘朝闻道,夕死可足’,遂就有了向学之心,还请夫子收录”。
唐缺这一开口应答,愈发的让严老夫子惊诧,不论从眉眼间及身上无形流露出的气度还是口中的言辞,眼前这年轻人显得温文有度,从没上过学就能有这番样子,那就是根子里带来的天赋,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严老夫子惊诧过后再一想及唐缺的年纪,却又不免在心里暗暗摇头连叹可惜,可惜他进学的时间实在太晚,实实辜负了一副好读书根骨。教谕做的久了之后,最见不得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念及这里,严老夫子就有些意兴阑珊,但口中依旧道:“古人贵朝闻夕死,况你前途尚可,且人之大患乃志之不立,只要你肯刻苦用功,天道酬勤,又何惧令名不彰?”。
严老夫子这段话的出处唐缺是知道的,说来这还是他后世初中时学过的课文,说的是晋朝名臣周处的事,这周处年少时凶强任气,被乡人视之为与山中白额虎、桥下混蛟龙并称的三大害,后来周处知道后心有悔改之意,乃入东吴寻名士陆机,陆云。此时严老夫子说的这番话就跟陆云当日对周处所说几乎是一模一样,倒也甚合眼前的情况,唯一不同的是周处是因为以前劣行太多,而唐缺自己却是年龄太大。
唐缺见严老夫子说这番话时满脸惋惜之色,也就知道老夫子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过他也不在意,完成了这道例行的训诫劝勉程序后,唐缺就谢过严学正后走了出来。
这时候的教育体系类分科挺多,象官学里就设有进士科,明经科,道科,律科,算科,书科等近十种,但眼下这个小小的村学里却只有明经及算科两种,而且跟官学迥然不同的是,这里读算科的学生反倒比明经科的要多。原因无他,还是村人们图实在而已。
听唐缺说要读明经科,村学中的老年杂役就领着他去了后院库房领教材,教材一共分三类。孔子嫡系孙,贞观朝大儒孔颖达亲自校注的《五经正义》乃是科举及官学规定的教材,也是明经科学子最主要的功课;除此之外还有一套《昭明文选》,《文选》自编定行世以后就成为古代士子们求学科举必备的教材之一。整套文选两千多页,分成三册印出,份量也颇为不轻。
除了上面的两套之外,因唐缺从来没进过学,是以又另领了《兔园册府》及《千字文》各一。《千字文》倒不陌生,至于《兔园册府》又称《兔园册》,原是贞观朝中蒋王李恽令其幕僚杜嗣先撰写的一部启蒙类教科书,因为这本书是在蒋王府中兔园编成,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古怪名字。这本书跟后来的《蒙求》,明清时的《幼学琼林》一样,都是学生发蒙识字时学的第一本书。
因这些书都是从县中富商处募化而来,并不收学生一分钱,所以无论纸张还是雕版印刷的效果都差的很,不过是勉强能看罢了。
村学里学生来的前前后后不整齐,所以就实行的是轮教制,就好比后世贫困山区里的学生们一样,一个教室里一二三年纪都有。唐时学生的发蒙时间跟后世颇有类似,早点六七岁,至迟也不过八九岁,像唐缺这样十六七上小学一年级的可谓是绝无仅有,见他抱着一堆书由杂役领进来,那些小屁孩们顿时都满脸好奇的盯着看,随后就有学生哄笑出声,就连正在授课的先生也是一脸愕然。
随后的课是没法上了,满屋的学生们不住的转过头来看坐在最后的唐缺,有窃笑不已的,有做鬼脸的,任是先生拿戒尺一连惩戒了四个学生也没弹压住。
这样的情形让唐缺也别扭,他趁着下课的间歇直接找到了先生,目的就是要他把《兔园册府》给自己单独讲一遍,然后自己回家自行研读,先生只需五日检查一次即可。
那先生也正在为此发愁,唐缺的提议可谓正合他心意,至于回家之后效果究竟如何?反正一个十六七岁才发蒙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没得为他一个人把其他人给耽误了。
随后先生给其他学子布置了课业之后,便将唐缺单领到简陋的书房中诵讲了一遍《兔园册府》,本是发蒙的书能难到那儿去?唐缺标注了句读,又将其中不认识的繁体字用后世所学的简体标注后,先生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当下他也不耽搁的起身告辞。
《兔园册府》就算再简单,好歹里面也掺杂着一些典故,虽然这些典故对于读书人而言都是耳熟能详之事,但先生却不认为刚刚发蒙的唐缺就能知道,原本还想等第一遍正音正字后再细讲这些典故,却被唐缺告辞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目送唐缺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去远,先生摇摇头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学生他算是彻底不抱希望了。
唐缺出了村学后却没回家,而是钻进后面的林子抄山路直接到了毒寡妇的庄子里。
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村中还有许多人佃着她的田,但自从旁边几户人家搬走后,毒寡妇的庄子几乎就是与村子隔绝了,除了每年交田租的时候外,村子里没人愿意来此,至于庄子里面,除了毒寡妇有时候忍不住听来的闲言碎语出去“勾引”男人外,其他人也不愿到村里招人白眼儿,以至于兰姐儿都来了三年,竟然还认不全村子里的人。
唐缺走进二进院子时兰姐儿正端着木盆出来倒水,见他捧着一大摞书,忙放下手中的木盆过来帮忙,“这是干啥,怎么买这么多书?”。
闻言,唐缺笑笑没说话,进书房放下手中的书后也顾不得身上一身的汗,就直奔到书架前,不一会儿,他就满脸笑容的抽出了《圣教虚》及《兰亭集序》这两本法帖。
这两本都是书圣王羲之的法帖,《兰亭集序》的名声自然大,但它的法度对于初学书法者却不容易掌握,反倒是结构谨严,用笔规范且又包容性强的《圣教序》更适合初学写毛笔字的唐缺。
眼下课本有了,字帖有了,笔墨纸砚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连书房都有了,万事俱备之后,唐缺也就下定心思在做账之余该好生用功学习了。他在后世里打小就一直是优等生,所以想到学习并不觉苦,反而像当年高考前一样有隐隐的期待。
第十二章 半工半读
等兰姐儿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时,放下手中法帖的唐缺才感觉到一身汗腻腻的不爽快,后世里的男人夏天打个赤膊算什么,一时高兴之下他也就随手脱了身上的半臂褂子,光着上身就着冰凉的井水痛痛快快的洗起来。
兰姐儿倒没想到他会这样,偏过头去的同时又忍不住偷眼过来瞥看,谁能想到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唐缺竟然端的是一身好筋骨,看着唐缺六块儿醒目虬曲的腹肌和匀称刚健的身子,素来与庄汉们从容对骂也不害羞的兰姐竟莫名红了脸。
唐缺洗完之后擦背却有些不方便,本来身上带点水也没什么,倒是一边的兰姐儿走上前来接过了手巾把子,“我来帮你”。
唐缺递过手巾后就站正了身子,任兰姐帮他揩抹肩下的水珠,刚没擦两下,却觉背后猛然靠上来两大团滑滑腻腻的绵软,伏天里本就穿的轻薄,唐缺又是个赤膊,如此以来竟是连那两团绵软上的红豆也清晰无比的感觉到了。
“这丫头倒是一副好本钱”,等唐缺转过身来时,猛然退回身去的兰姐儿已是满脸羞红,“伏天里太热,人一沾了暑气后头就容易犯晕,兰姐儿你要多注意了”,唐缺嘴里笑说着,手上已接过手巾,动作自自然然的帮她揩去了额头的一层细汗。
原本兰姐还正在自骂不该心思发飘的以至于脚下没站稳,唐缺这番动作却正好化解了她的尴尬,“就你嘴甜”,嘴里佯作嗔怪,她也就随手拿过手巾帮唐缺擦起来,浑似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见唐缺又转回了身子,兰姐却不免又心思联翩起来,“若是他刚才一下抱住了我该怎么办?”,这样想着她自己脸上又臊红起来,“没准儿就此把这事坐实了也说不定,我虽是个奴婢出身,但总算模样长的不错,也还有些私房,他家寒苦,总归不会嫌弃我吧!若是能嫁给这么个男人……”,心绪信马由缰的想到这里时,刚刚还觉害臊的兰姐心底竟又生出一股子莫名的遗憾来。
“好了,开始做账吧!”,唐缺穿上半臂后看到兰姐儿一脸春情的样子心下也是唏嘘,这要是放在后世里遇上这么个长相不错身材一流的小姑娘,他早就趁机撩拨上去了,又怎会像现在这样处理。说起来都是缺钱惹的祸,家里的光景凄惶成这样,他那儿有心思去干摘花的勾当?
“我这就去请夫人过来”,眼神复杂的看了唐缺一眼后,兰姐儿转身出房去了。
许是太长时间没与男人这般接近的缘故,当毒寡妇与唐缺共据一张书案做账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些不习惯,整个人的坐姿绷的紧紧的难受之极,好在唐缺从小就是个一做起事情来就心无旁骛,认真无比的人,他既扎扎实实做事,毒寡妇又是个经历世事多的,遂也就慢慢自然下来,两人一个报一个写,配合的倒甚是默契。
许是上学时的习惯养成,唐缺干起事来还真有些拼命三郎的劲头,一直到暮色四合时他才放下手中的鹅毛笔,算算时间恰也正好是村学下学的时候,草草吃完饭后,他便将笔墨纸砚及《兔园册府》、《圣教虚》卷在一个青布包里夹着回去了,自然这些都是经过毒寡妇同意的。
等他依旧绕着山路由村学回到家中时,唐张氏二人正在等他回来吃饭,想着自己晚上吃的好茶饭,再看看二老碗里的面糊,唐缺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他一边喝着面糊,一边生出“折现”的念头,一家人不能同甘,那最起码也要共苦,伙食费每天好歹也能折现出二三十文来,不差什么就能买四斗米了,四斗米听来不多,折合到后世不过五斤,但一天五斤,两个月下来可就是三百斤了。还真应了唐张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心里打定这个主意后,唐缺也就坦然了,喝完面糊放下碗之后,回到房中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翻开了《兔园策府》,一本发蒙的书自然不会难到那儿去,整本书都是押韵的四字句,用四字格的方式把“孟母三迁”,“秦灭六国”这些事情按着朝代顺序给穿起来,里面很少生僻的字,其体式非常像后世莲花落鼓词或者是顺口溜,不仅朗朗上口,而且因为有时代线索在里边,所以非常易于背诵。
听着儿子的房间里传出了朗朗读书声,唐张氏两口对望一眼后,又不约而同的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要是六七岁的时候就能这样该有多好?
以唐缺后世的经历和功底,背起这些东西来实在是没太大难度,仅仅半个时辰时间,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功夫,他已背下来七八页,这几乎就是整本书的七分之一量了。
背《兔园策府》固然容易,但学写起毛笔字来就着实不那么容易上手了,学习书法后期靠的是悟性灵气,但前期基本全靠勤练功夫,饶是唐缺身为穿越者,这一点也占不到什么优势,初摸笔墨写出来的照样是横不平,竖不直。
好在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人又是个坚韧性子,兼且前三个月种地的经历让他深刻的明白踏踏实实做事的道理,所以并不显得急躁,守着只有一根灯草的昏暗油灯从横竖撇捺一笔笔认真的练下去。
“成,该睡觉了,外边鸡都打二遍鸣儿了,你可别熬坏了眼睛”,唐张氏满是爱惜的声音惊醒了正在练习的唐缺,“娘,你怎么起来了!你这累了一天的,放心吧,我这就睡”。
“人眼里的水儿都有定数的,熬夜最耗这个,要不咋读书人多有眼神儿不好的,成,你可不敢那样啊”,唐张氏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后,这才回房睡去了。唐缺透过狭窄的小窗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后,遂也收了笔墨回身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唐缺起身后依旧沿着村路经由村学绕到了毒寡妇庄上,一路上他也没闲着,口中不断默诵昨天背下的《兔园策府》,沿途的村人们见他臂夹布包,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纷纷戏言“相公来了”,唐缺对此也不予理会,但之一笑而已。
有了昨天下午的经历之后,今天的毒寡妇表现的就自然多了,只是听到唐缺要将三餐饭食折现的要求时,她却不免微微一愣。
“倒不是庄里饭食不好,也不是我不喜欢吃好的,只是家里二老日日清苦,我这边却有鱼有鸡的实在不落忍,有这么个心结在,就算再好的东西也难吃出滋味来。一家人嘛,我这做儿子既没本事让他们跟我同甘,那我好歹也得跟他们同苦才好”,说到这里,毒寡妇和兰姐儿竟难得的看到了唐缺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原本三顿饭也算不得什么,提这折现之事倒显得我小家子气,只是家中委实清贫,我也不忍就为了面子让父母更添劳累,倒让你们笑话了”。
不管是说到自己不忍独享好食,还是说到家中窘状,唐缺的神态都是自自然然,毫无半分要刻意彰显或者是掩饰什么的表情,纯乎如邻里聊天坦坦荡荡,绝没有半分他口中小家子气的表现,直与世人多好夸富掩穷的常态迥然两异。
目睹如此,二女对他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兰姐儿自不必说,就连毒寡妇看向唐缺的眼神儿中也多了几抹熠熠的光彩。
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唐成果真还只是个农家的半大小子吗?
第十三章 课业检查〈上〉
当下双方约定就按唐缺说的办,他不在此吃饭,三餐折现为铜钱三十文,计入工价一起发放。
随后两天唐缺就过起了后世里类似上班族的生活,一天两次回家吃饭,上午下午在庄子里会同毒寡妇做账,至于其它的业余时间则全用来背诵《兔园策府》及练习毛笔字。
转眼之间已是四天过去,眼瞅着明天就到了跟村学先生约定的第一次检查日期。
这天早晨,唐缺起的比平日都早了一些,洗过之后草草喝了一碗稠粥就出门去了,走在路上的他刻意放慢脚步,边走边默诵《兔园策府》,这本莲花落般的启蒙读物他早在昨天中午就已背完,现在刻意再温习一遍,免得到了先生面前卡壳就不好看了。
到了村学,那先生也是到学未久,见了唐缺便径领着他到了书房。
因是知道他刚刚开蒙,先生也没问别的,直接提及《兔园策府》,“五日功夫也不短了,这本书你学的怎么样了?”。
“已背诵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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