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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共潮生

_4 清音墨影(当代)
  收到项链是那年情人节后的第二天。一个星期不到,便接到他的电话。从头到尾都在陈述一个主题,我不爱你,我们分手。
  多么讽刺。
  那样的情话绵绵,也能变成扎入胸口的尖刃。
  放下电话的那一霎那,我就开始告诉自己要忘记他,开始告诉自己,我并不爱他。
  提醒自己的次数越多,越是不能忘记,不能说服自己。
  这条项链我从来没有戴过,却常常拿出来看。越看越是恨自己。
  奇怪的是我并不恨他,忘不了,是因为我自己的无能。
  半夜梦里醒来,梦见他跟我去看一场演唱会,人太多,我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站在他的脚背上,他搂紧我,又忽然放开。我从高处一路摔落。
  我很恐慌。难道我要像梦见爸爸一样,连续15年的梦见他,甚至直到生命终结?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张亦越,你不能这样。
  第 15 章
  第二天下班前,袁非又来了。他果然感冒了,吸溜着鼻子,不停的冒眼泪。
  “感冒还跑出来干嘛?”我帮他冲了一袋速溶的姜茶,盯着他喝下去。
  “来找你……看电影……”他一边喝,一边打着喷嚏说。
  “好啊。”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他却错愕的看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他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若是能真正的再投入一次,也许,我就会忘记那个人。我知道自己自私,但是我只想给自己和他一个机会。
  刚准备出发,有个男人推门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风尘仆仆的样子。我认识他。
  “又来买琴弦?”我问他。
  “嗯。”他点点头,熟练的掏出信用卡。
  我拿出整套的古筝弦,21根,递给他。
  “你为什么总是买全套的古筝弦?”袁非睁大眼睛,好奇的问。
  “家里有人要用。”男人低着头,毫无表情的说。
  袁非转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看出他的嘴型,是在说“神经”。我忍住笑,等男人走了才跟袁非两个人大发感叹真是碰到怪人,一般人买琴弦,都是比较细易断的几根多买些,最后的几根老弦,家里有套备用的就可以了,从没见过每个月都要来买弦的人。
  袁非擤了擤鼻涕,摇头说:“他肯定是六指琴魔来的,用琴杀人。”
  我笑着关了店门,去看电影。
  买好电影票才发现已经没有时间吃饭。我们买了肯德基偷偷带进电影院。放映厅里暖气很足,刚吃了东西又觉得头昏,不知不觉我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靠在袁非的肩头。他小心翼翼的在擦鼻涕,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明明这样暧昧的场景,我却一点心跳的感觉都没有。
  刘黎早就想撮合我跟袁非,在我面前说了一车他的好话,听说我们去看了电影,她比我要兴奋得多。
  “可是我对他好像没感觉。”我苦恼的说。
  “感觉算什么,可以培养的。”
  “可我对那个人就第一眼就有感觉。”那样一个狂风暴雨的下午,那样一双碧水深潭般的双眼,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常常突然跳出来,就像现在。
  “你再想着那个人,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我早跟你说过,那种人靠不住……”刘黎又开始唠叨。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要开始神游。
  “越越,越越,帮我个忙。”刘黎见我不理她,换了个话题。
  “跟我还客气什么?什么事?”我收敛心神。
  “哎,别提了。今天排春江花月夜,结果古筝那个忽然高烧,送医院去吊盐水了。我被她害惨了。”她不胜烦恼的说。
  “没有替补的?”
  “她就已经是替补了。前一个飞回老家结婚去了。后天就演了,我上哪找一个跟我搭的人啊。”她一边抱怨一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你别看我,你知道我不再弹春江花月夜的。”我转身去整理桌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妹妹,我一向对你这么好,只是小小的慈善音乐会,露个脸就行……”她又贴上来,发着嗲说。
  “我不去。”我仍然坚持。
  “你跟那个人都分手那么久了,可以放下了吧?”刘黎恼了。“难道你一辈子就不碰这曲子,不碰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
  “我早就放下了,只是不想弹这曲子而已。”我也有些生气。
  “你就是放不下,那时候听说人家出车祸,魂都丢了……”刘黎愤愤的说。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仍继续说:“还跟袁非看电影,你就少害别人了吧。”
  她的激将法居然管用。我坐下,发了会呆,再站起来的时候,做了决定:“我去,还不成么。”刘黎兴奋的抱住我。
  刘黎回家了,剩下我傻傻的看着窗外,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整座城市到了晚上,反而比白天更加明亮,变成一个硕大的发光体。这座城市这么大,从两年前的情人节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除了那个分手的电话,也再没有过他的消息,而我鸵鸟般的躲进自己的世界,试图不再想他的一切。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张亦越,吃晚饭了吗?”有人推门而进,问我。
  是袁非。
  “没有。”我站起来,不再胡思乱想。
  “那一起出去吃?”他试探着问。
  “嗯。”我起身拿起外套。
  “太好了。”他掩饰不住的欣喜。我这大概是第一次单独跟他出去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韩国餐馆,铁板烤着牛肉,滋滋作响,一派欢天喜地的景象。
  他很擅长说冷笑话,左一个右一个的甩出来逗我开心。他脸色白净,戴着眼镜,丝毫没有艺术家张扬的气质,倒像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男,只是多了几分灵动。看着他奋力的样子,指手画脚,总是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开始跟着他笑,直笑的肚子疼。
  “要不要出去坐坐?”吃完晚饭,他问我。
  “不了,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回家休息。”
  “好,那你好好休息,后天我去琴行上课的时候我们再见。”他笑眯眯的说。
  “啊,后天我不在琴行。”我忽然想起来。“后天我得去帮刘黎救场。”
  “去哪里?我能去看吗?”他一下子来劲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上过舞台,他更是从来没见过。
  “应该可以,你打个电话问问刘黎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着急起来挺可爱的。
  回到家,正赶上最晚的一档新闻,我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静静的看。
  自从前年的万圣节无意当中在新闻里看到他,我便留下了看新闻的习惯。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看见他,看见的,是他的车,在高架上,变形的一塌糊涂。那时播音员冷冰冰的说:“车上一名男伤者已送往医院救治,暂无生命危险。”这一句听来再普通不过的话,对我来说,宛如天籁之音一般,让我全身瘫软,倒在椅子上。于是我明白,我爱他,比我想象中更爱,而他对我的伤害,比想象中更严重。而那幅画面,让我永远记住了万圣节那一个诡异的节日。
  看到一半,我忽然觉得心情烦躁。既然要忘记他,为什么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表里不一的死撑,要撑到什么时候?我关了电视,上床睡觉。
  第二天跟刘黎排练了一天,许久没有弹过春江花月夜,确实是有些生疏了。一天下来,我的手指火辣辣的。
  “花月夜,我还是跟你搭档最舒服。辛苦你啦,请你吃饭。”刘黎心情很不错。
  “明天演完再吃吧。我可不敢保证明天不怯场啊。”
  “对了,袁非说他要去看,你知道么?”
  “嗯,就是我让他给你打电话的。”我笑着说。
  “你怎么忽然对他态度一下子这么好?”刘黎不解。
  “不是你说的,让我该放下的就放下吗?”我说完,心里却一阵酸水冒上来,这样刻意的转移注意力,能管用吗?
  演出,是在波特曼酒店。从听到波特曼酒店的名字开始,我就一直不舒服,总觉得这一次一抬头,还是会看到他那双闪着光亮的眼睛。
  江海潮,你狠,你这样闯进我的世界,又这样离开,让我在隔了这么久以后,还能因为一点点跟你有关的事情而失神。我嘲笑自己。
  “越越,你没事吧?”刘黎看我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紧张的过来关心我。
  “没事。大概受凉了,有点头昏。”
  “还好我们是第一个,演完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刘黎递给我一张节目单。开场的时候大约有5分钟的企业家讲话,大约是给慈善晚会捐款的代表吧,接着就是我们了。
  化妆换衣服的时候我一直深呼吸,心绪总算平静了下来。心里有小小的不安,是每次演出前都会有的一点紧张情绪而已。
  第 16 章
  晚会开始了,我和刘黎站在舞台的左侧候场。台上一片漆黑,台下倒是灯火通明。
  这个时候,一向是我最喜欢的时刻。漆黑间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舞台,到灯光一亮时,眼前一片光明,像是在无尽的漫漫长路上,忽然耀起了明灯一般,让人心潮澎湃。
  舞台上的灯“啪”的一声全亮了。我低头两秒,适应一下突如其来的光明,再抬头看到对面,瞬间呼吸停滞。
  是他。
  他一身正装,就站在舞台的另一边,隐在黑暗里,台上的灯光有一丝泻在他的身上,照的他脸色有些惨白。他也看见了我,眼里闪过讶异,接着便是恍然,然后沉静,隔着舞台,我们就这样对望。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看不出什么情绪,我紧盯着,仿佛一错眼,他就会消失不见。台下的嘈杂,台上有主持人在报幕,可对我来说,这世界已经不存在,眼里只有几米外那个修长的身影,溶在漆黑的背景里,我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划过空气,一丝一缕的飘向我。
  我自以为筑就完美的心墙,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崩塌殆尽。
  有人走到他身边,跟他说着什么,他微微转过头,轻摇了一下,便开始往台上走。
  他走第一步,我的心上,就好似插入了寒冰,剧痛而且冰凉。
  他左手里,有一支细细的黑色的手杖,每走一步,全依赖它支撑半边的身体。他已经尽力走的平稳,仍掩饰不住身体明显的不平衡。
  他慢慢地走到台中央,对着话筒开始讲话。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场地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清亮,却每一声都像是在撕裂我的心。
  我要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才能控制住不要就这样冲上台去,揪住他问“你怎么了?”他的腿,明显不对,脸色也苍白的吓人。那一瞬间我仿佛有种错觉,我跟他日日夜夜守在一起,从未生疏过一分一秒,我只想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什么过去什么未来统统不去管他。
  他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说完话,开始往台下走,他的背影更加消瘦凄凉,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无比的艰辛。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后台的黑暗里,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的嚣叫着。
  “张亦越!上去啊!”刘黎在后面推我。已经到我们了,我却还愣在台下。
  我梦游一般的走上台去,脚步虚浮,膝盖僵硬,上了台扶着古筝,深呼吸了几次,恍然的看着下面的人群,灯光刺眼,台下已经开始有些喧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表演,又怎么走下台来的,似乎犯了点小错误,但居然把这曲子顺下来了。
  下了台,我便拎着裙子往外急奔,走到观众席的最前面,场地不大,我四处看了一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立刻转身,往剧场的外面跑。
  天气很冷,上海前两天刚诡异的下过一场雪,半融化的积雪结成冰渣,路上只听得见自己咔喳咔嚓的脚步声。我穿着无袖的上衣,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但却不觉得冷,脑子完全无法思考,带着我跑的,似乎是我的本能。
  酒店外面静静等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我看见他慢慢的坐进去,又伸手扳起自己的腿,放进车里。我只知道自己跑得很快,呼啸的风声从我的耳边掠过。终于在他要关车门的时候,我站在了他面前,气喘吁吁,只是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看我,不说话,眼神凌厉,我从未见过。
  “你……”我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什么事?”他竟像不认识我一般,冷冷的说。
  “你的腿……”我仍在喘气,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没事。”他丢下三个字便要关门。我一把扶住车门,盯着他的腿说:“你骗人。”
  “我不需要告诉你。”他推开我的手,伸长了胳膊去够车门,指尖触到门把手的一瞬,他转头又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寒光,竟比冬日的狂风更加刺骨,我失神的退后一步,看着他关上车门,只一瞬间,我竟然看见了他手腕上,有一只米奇手表,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米奇的大眼睛却如星辰般闪耀,我没来得及说话,他的车便绝尘而去。
  “张亦越,你没事吧。”第一个追着我出来的,是本来在台下看表演的袁非。他伸手拉住我,我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在风中飘荡。
  我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近在咫尺,而我脑子里想的,竟然全是另外一个人,全是他寒冰一般的眼神,全是他蹒跚的脚步,耳边轰鸣着,是他一声声的叫我“越越,越越”。
  等我再缓过神来,灵魂慢慢回壳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了,仍穿着演出时候的衣裙,披了件大衣。
  “你怎么样了?”眼前一张脸仍然是袁非。我隐约记得是他送我回来的。
  “我没事。”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杯热水。
  “你……”他在我身边坐下,挠挠头,嘴唇无声的开合了两次。
  “你先回去吧,我想睡觉。”纵然知道不妥,可无力再面对他。
  他拿着外套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转身,定定的看了我两眼。“好好休息。”
  关上门,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上。
  电话铃尖锐的响了又响,我却像浑身被人抽去了筋脉一般,无力走过去接。
  冷,锥心的寒意在每个毛孔里炸开。我爬起来走到洗手间,放了滚热的一浴缸水。水流汩汩,浴缸一寸一寸被填满,我的心底却一寸一寸空荡下去。
  我脱掉衣服泡进浴缸里,抱着手臂躺了很久,身体才一点点的回暖。
  洗完澡出来,门铃又响,是顾毅杰开车帮我把古筝送回来。
  “你没事吧?”他看见我就问。
  “没事。”不知道是不是热水的作用,我已经恢复了点元气。
  “你没事就好。”顾毅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刚才你太吓人了,就穿这么少跑到外面,我们以为你受刺激疯了呢。”
  我没说话,努力的理着头绪。
  “毅杰,帮我个忙。”
  “什么?”
  “刚才在台上讲话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他就是……”顾毅杰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就是他。”我知道,顾毅杰肯定从刘黎那里听说过,只是刘黎从来不让他在我面前提这个人而已。“帮我打听一下,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亦越,你……”顾毅杰斟酌了一下词句说:“你不是说要放下吗?”
  “我放不下。而且我今天刚知道,他其实也没有放下。”我的眼前,那只米奇手表烁烁的闪耀着,既然忘记我,既然不爱我,怎么会还戴着那块我送你的手表,即使是在那样隆重的场合?我的理智简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我要知道,知道一切一切。
  “好。我们公司跟他们有些业务上的联系,打听一下应该问题不大。”顾毅杰大约是被我吓怕了,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谢谢你。不过……”
  “我知道,别告诉刘黎。”他笑了起来。“他们团去外地交流演出了,刚把她送走,估计已经上飞机了。你放心。”
  我点点头,靠在沙发上。我是如此急切的想要知道真相,曾经受伤害的痛苦竟然不再那么强烈。
  顾毅杰的动作很快,第三天便在下午到琴行来找我。
  “这么快?”我有些惊讶。
  “我也只能打听到一些基本的消息,又不是私家侦探什么都能问到,当然快。”他搓着手说。
  “坐吧。”我拉了张椅子,跟他坐在琴行窗边的一张小桌子上。
  “从哪儿说起呢?”他开始整理思绪。
  “他现在在做什么?”我先挑些不重要的问。
  “以前他们家最赚钱最有实力的,是一家雪季酒店,很高档,现在他是总经理。”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有大哥吗?”我诧异,他原来问我的,是如果他变成了穷光蛋怎么办。
  “这个恐怕只有他家里人知道。也许是他爸留给他的吧。所以好像他大哥一直不满意,从他爸去世就一直闹到现在。”顾毅杰说。
  “怎么闹?”我想象不出。
  “他大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谣言说,前年的车祸有可能也是他做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种程度,已经完全超出我的预计。
  “他爸爸什么时候去世的?”
  “前年二月份的时候。”
  那就是我们分手的时候。电光石火间,我竟然一下子明白过来,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才跟我分手的?接着便开始后悔,自己只顾着恨他,竟然没有想到早一点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他的腿……”我的思路又开始混乱,问出来的问题也互相没有关系。
  “不清楚,只知道车祸出院以后就是这样,大概受伤比较严重,伤到了神经吧。我认识的只是他公司里的一般经理,对于他的私人生活,知道的不是很清楚。”顾毅杰也只能猜测。
  我愣了,靠在椅背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亦越,亦越?”顾毅杰看我又开始神游,赶紧叫我。
  “啊?”我对上他的眼神。
  “你……你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的?”
  “什么意思?”
  “他的手下都很怕他,说他很厉害,几乎从来没见他笑过,火气一大就暴跳如雷骂人,一点面子也不讲,接手酒店刚两年,几乎所有的经理都被他骂过,所以他住院的时候,很少有人去看他……”
  后面顾毅杰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记得他说,很少有人去看他。医院那样一个凄凉悲哀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躺在那里,惨白的墙壁映着更加惨白的脸色,这样的场景,已经彻底将我击垮。
  “亦越,你没事吧?”顾毅杰看我又没有反应,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没事。”可他,不会没事。原来心疼一个人,可以让呼吸都变得如此艰难。
  “你先回去吧,不然刘黎要打电话回家查岗了。”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他还是不放心。
  “我很好,让我一个人想想清楚。”
  顾毅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我坐在琴行里,一时间有些恍惚。
  “张亦越?”今天真是热闹,袁非又来了。“我们约好今天出去吃饭的。”他走到我面前,敲了敲桌子。
  “袁非。”我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今天不行了,今天我真的很累。”
  “那我送你回家。”他跟着我出门。
  天已经黑了,琴行离我家很近,只是要经过一条小路,路边长满梧桐,树上一片树叶也不剩,只有单薄的枝干,在风中无力的挣扎。
  “张亦越,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不过现在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袁非忽然停下来,拽住我的胳膊。
  “什么事?”
  他踌躇了一下,才说:“那天那个人,我见过。”。
  “哪个人?”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波特曼酒店,那个在台上讲话的人。”
  “你怎么会见过?”我不明白。
  “在琴行外面见过。那个每个月都来买全套古筝弦的人,应该是他的司机,我有次路过门口,看见他坐在车里,他的司机下车,买了套弦,又停了一会才走。”
  “怎么会?”我靠在路边的树上,今天的信息量太大,我无法接受。
  “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的车停的离琴行挺远的,可是他看着你的眼神……”
  “袁非,谢谢你告诉我,现在我要走了,我有急事。”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我从未如此坚定过。
  “路上当心。”他转身帮我拦到一辆出租车,要去的,是那个无比熟悉,却很久都不敢路过的地方。包包最里面的夹层里,静静的躺着一把银色的钥匙。我一直带在身边,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今天总算明白了。
  正值晚饭的时间,路上并不畅顺,我有时间在车里慢慢想清楚了一切,一路苦笑,我的人生,竟然比电视剧还要精彩。
  第 17 章
  他的家在顶层,24楼,电梯上升的飞快,我走到门前按了按门铃,没有人在家。
  翻出那把钥匙,刚要插进锁里,我却退却了。
  我捏着钥匙,不自觉地握紧,手心已经微微刺破,看见了一点点血迹,可我站在门口,就是不敢用这钥匙去开门,一遍遍的问自己,万一开不开怎么办?又或者,万一开开了,却不是他的家怎么办?又或者,他的家里都是别人留下的东西,怎么办?
  不知道犹豫了多久,电梯叮的一声停下。我转头看见他走了出来。
  看见我,他的脚步顿住,眉头微皱,竟然转身想走,我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胳膊,牢牢的不放。他终于低下头,只是盯着地板,仍然不说话。
  “江海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琼瑶小说男主角?”我穿了高跟鞋,仍要抬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他却直躲着我的眼神,像是恐惧似的,目光涣散。
  我拉着他的手臂晃,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披头散发像个女鬼。他几乎站不住,皱了皱眉头说:“你什么意思?”口气仍然生疏。
  “那你什么意思?”我忽然想起来,拎起他的衣袖,露出了手腕上的手表。
  他立刻后退一步,冷冷的说:“一块手表而已,不代表什么。”他脸上的疏离,让我觉得他已经彻头彻尾的是一个陌生人。
  “是么?”我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到他的门前,拿着已经被体温焐热的钥匙,去开一个晚上都没敢开的门。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只怕这钥匙不能打开这扇门。
  我颤抖着手,竟然毫不费力气的就听见门锁弹开的声音。
  进了门,我如同被附身一般,不带一丝犹豫的走进书房,看见了那架古筝,又走进卧室,拉开衣橱的门,看见了我穿过的睡衣,看见了那个hello kitty的纸巾盒,端端正正的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是那张我和他在海边的合影。
  一直悬着的心,忽然放松下来,回忆的气息,第一次变得不再沉重而苦涩,我走回门口,他站在玄关里,一动不动,走廊里的灯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而来,再一次让我觉得,他像是舞台上的男主角,看着他的脸,挺直的鼻梁,墨黑的眼眸,曾经我无比怨恨过的一张脸,就像梦里一样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用全身的力气抱住他,他终于不再躲开。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的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捶他的背:“你是个大坏蛋,你为什么不要我?”这一句话,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直到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干,嗓子已经哑了,才听见他低低的说:“越越,放开我,我快要站不住了。”
  我反应过来,自己竟把几乎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他身上。我松开了手臂,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来。他眉头紧皱,从门边拉过一张脚凳,撑着椅面,慢慢的坐下,才轻轻的叹了口气,手指仍牢牢的掐在椅子边上,指尖失血,渐渐转成了白色。
  我从抬头看他的姿势变成低头,眼泪像雨滴敲在屋檐上一般,砸在他的手背上。他任着手被眼泪慢慢洇湿,也没有想到擦一下,只是扭头,盯着地上不知名的远处。
  我蹲下,觉得还是抬头看他比较习惯。“你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无奈而痛苦。
  “我知道,你是怕我跟你在一起,会被人伤害对不对?从你爸爸去世开始,你就一直被你大哥纠缠,你怕他也会找上我,对不对?”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开始微笑,明明心刺痛到滴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别以为我是小丫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伟大很了不起?”我摇着他的手质问,
  他看着我,眼神胶着在我的脸上,深邃的眸子里泛起雾气,他抬手慢慢擦着我的眼泪。“越越,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以为你会很快就忘记我的。”说着叫我别哭,可他的眼眶,分明也红了。
  我索性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摇着头说:“我想忘的,可怎么也忘不掉。我想你,就是想。”
  “越越……”他叫我的名字,我的心尖上,像是被人轻轻的揪住。
  “越越……”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直叫我。
  “海潮……”两年了,没有人像他一样叫我的名字,我多怕这是我在做梦。
  他抽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见他的眼睛,还像记忆里那样明亮。这样的对视,仿佛穿越了时光一样,让我的心里,一片恍惚。
  “你的腿……”听见我说这句话,他的脸色一下子暗沉下来。
  “告诉我。”我没试过用这样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话,说完自己先一怔,又鼓起勇气接着说:“你不说,我自己看。”说着就要去掀他的裤腿。
  “我说。”他立刻弯腰抓住我的手。
  “好。”我乖乖的起身在沙发上坐下,怕自己听见了会站不住摔倒。
  “等一下。”他站起身来,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他出来了,坐着轮椅,穿着刚才的一身衣服,人,却不一样了。
  我曾经一遍遍的对自己说,他的腿上,肯定是有着狰狞的伤疤,可我已经见过一次了,这次也许更严重,但是我绝不会被吓到。
  我却没有想过,他的左腿,从膝盖的上面起,就只有一片空空荡荡。右腿,还好好的,修长健康,而左边,只有薄薄的裤子,从大腿上就塌陷了下去。
  他来到我的面前,我脱口而出的问了最傻最傻的一个问题:“你的腿呢?”声音颤抖,我却没有哭。
  他低着头,手扶在大腿上,平静的说:“没有了。”没有一丝情绪的陈述句,是我听过最可怕的一件事情,远远超过了他说“我不爱你”时的痛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了摇头,拼命的眨眼,又看了看,还是没看见想看到的左腿。
  “越越。”他拉着我的手叫我,声音嘶哑。
  我没有回答。
  如果可以,我宁愿受伤的那个是我。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也不见到他。
  只是,没有如果。
  他就在我的眼前,我却不敢相信这个是他,是跑跑跳跳爱彪车的他。
  在我发愣的时候,我看见他叹了叹气,推着轮椅去了阳台。传来打火机噼啪的声音,急促的响了很多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脆的金属声惊醒了我。我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阳台上,看见他在努力想点着火,只是手指不听话的颤抖着。他萧索的背影,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很多,变得不再熟悉。
  我拿过打火机,竟沉静无比的只一下子就打着了火,点着了他手里的烟。
  他拿在手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没有动。我不知道做什么好,耳边忽然响起他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说过:“我以后要变瘸子了……你会嫌弃我吗?”一句话,像划破长空的利箭一般尖锐,在耳边嘶鸣。
  我跪在地上,直着身体,勾住他的脖子,去吻他。他的唇齿之间,还是原来淡淡的味道,我闭上眼睛,这湿润温暖的感觉,像是从来没有一刻分别过一样。他开始回应着我,伸手环住了我的身体,舌尖在轻轻的悸动。
  我抱着他不肯放开,只想要把两年里错过的都补回来。
  “越越。”他忽然捧着我的脸,把我推开,脸上又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表情,不看我的眼睛。“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现在……”他没说完,就低下头。
  “你又来这一套?”我真的生气起来,站起身来走到阳台栏杆边,指着楼下说:“你再说一次试试,我就立刻跳下去。”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发现自己有多爱他,这一次,我绝不再做鸵鸟。
  “别……”他马上慌了,探身把我拉了回去。“越越你疯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你再逼我,我就死了算了。”我也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像自己,这辈子的疯狂和主动,都在这个晚上用完了。
  “进去吧,外面冷。”我看着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裤脚,心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听话的进了房间。我跟在后面,偷偷的擦干眼泪。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他就坐在我旁边。我卷起自己的袖子,给他看手腕上的手表。他捏着我的手,摇头叹气说:“傻丫头,这么旧了还戴。”
  “我喜欢。”我说话的时候全是鼻音。“不对,是爱。”
  “为什么?”这个问题,以前总是我问他,现在全乱了。
  “因为你先爱我的,所以现在只要你爱我,我就爱你。”我说的好像绕口令。“你敢说不爱我试试?”我今天特别蛮横不讲理,我自己都发现了。
  “爱。”他毫不犹豫的说。
  我站起来,轻轻的坐到他的腿上。“会不会疼?”我小声的问他。
  “不会。”他抱住我,总是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里,只有伤感。
  “海潮。”我低声的叫他。
  “越越。”他也叫我。
  “你是白痴。大白痴,我见过最大最大的白痴。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跟我分手,你不怕我伤心吗?你一个人不难过吗?”我又开始语无伦次。
  “越越,别哭了,别哭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也有找不到话说的时候。
  “你承认你是白痴我就不哭。”
  “好好,我是白痴还不行么。”他慌乱的擦我的眼泪。
  “你本来就是,你要跟我分手,干吗还戴着我送你的手表?干吗不换锁?干吗把我的东西都留着?你换了手机号码,让我找不到你,但是就不怕我冲到你家里来?”我觉得自己哭得快要喘不过气,但就是止不住。
  “我……我没想到你这么爱我,总是我喜欢你比较多一点……”他支支吾吾地说。
  “你……”我气结的说不出话来,似乎我确实不曾想过冲到他的家里来。
  “我是白痴,好了吧?”他赶快说。
  我不再说话,只是牢牢的抱紧他,生怕他又要忽然消失。
  “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不回家了。就赖在你家里。”原来我胡搅蛮缠起来,也有这样大的威力。
  “好,越越,好,你别走。”他终于扳过我的脸,开始吻我,他的舌尖有淡淡的甜味,我纠缠着,即使慢慢觉得缺氧头晕,也不肯放开。最后的一丝清明丧失之前,我感觉到他的腿抽动了一下,似乎不太舒服,赶紧站起来,紧张的问:“你不舒服?”
  他摇摇头,脸色煞白。
  “让我摸摸。”我蹲下来,想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不行。”他忽然紧紧捏住我的两个手腕,力气大的几乎要把我骨头捏碎。我抬头看他,他狠狠地瞪着我,又说了一句:“不行。”
  我忽然想到,以前他骨折的时候,连走路的样子都不肯让我看见。
  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经受得起任何打击,这一刻才发现,心痛到无法自已。
  “我去洗个脸。”再一次落荒而逃以后,我站在洗手间里,看着自己肿肿的眼睛,用力忍着眼泪。周围乍一看没有什么变化,仔细看过,才发现多了点扶手,金属的光泽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等我出来,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客房里,锁了门。
  “海潮,海潮?”我去敲门,他却不开。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句闷闷的回答:“不早了,你不走的话,就先睡吧。”
  我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没有觉得冷。“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的问。
  “我没事,你先去睡吧,乖。”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许还是要给他一点时间,才能面对我吧。
  “那……你有事情叫我。”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只好乖乖的爬上床,紧紧抱着他的被子。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像一对感情破裂的中年夫妻,各自入睡。可我已经非常非常的满意,我已经很久没有香香的睡上一觉了,也许他的床,他的被子,能让我做个好梦。
  我还是迷迷糊糊,一直没有睡熟,他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悠,连梦里我都觉得心疼得喘不上气来。
  半夜里醒来,口干舌燥。大约是晚上哭得太凶。我爬起来下床喝水,看见他的房间亮着灯。门是虚掩着的,柔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以前也是这样,他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从来不锁门,我却从没有想起进去过。
  我轻轻推开门,他靠在床头,拿着本书在看。床边一盏暖色的台灯,笼着他的脸,白皙,沉静,却陌生。
  “还不睡?”我走到床头。他放下书看我,脸上竟有一丝迷惘。
  “越越。”他的声音漂浮。
  “怎么了?睡不着?看什么呢?”我在他身边坐下,拉住他的手。
  他像是刚反应过来,又叫:“越越。”
  “嗯?”我看着他,夜里他似乎跟平时不一样,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他又愣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我想喝水。”嗓子有一点点哑。
  “好。”我立刻起身,倒了杯水走回房间里,下意识的只敢看他的脸,不敢往下面看,好在房间里昏暗,看不清楚。
  他坐直身体,喝了两口,又闭上眼睛靠回去。
  “你还记得我只喝冰水。”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还记得你不喝咖啡,只喝茶,不吃糖醋的东西,不爱看电视,衬衫要穿全棉的,领带不喜欢绑的太紧。”我一口气说着。
  “还记得什么?”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还记得你跟我吃芝士蛋糕,你最喜欢去看春江花月夜,你带我去黄浦江乘游轮,你的MSN头像是一只小猴子……我什么都记得。”
  “越越你变了。”他睁开眼睛,幽黑的眸子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
  “我怎么变了?”
  “你以前对我哪有这么主动。”
  “哪有。”只是我比以前更害怕失去而已。
  “不过还是我变得比较厉害。”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再次闭上眼睛。
  “嗯,你老了。再不睡皱纹都要出来了。”我看着他低落的情绪,他眉间的愁云,竟是如此的陌生。
  他听了,乖乖的躺下。
  我绕到床的右边,偷偷掀开被子,想钻进去,却感觉到他全身缩紧,往床边挪了挪。
  “我就在你旁边躺躺,保证不碰你。”看他警惕的动作,像只生怕被伤害的刺猬,我只好压低声音温柔的说,无奈的想着,这一下,什么都变了。
  黑暗里,感觉到他找到了我的手,紧紧地拉住。我也只能紧紧握回他的手。外面似乎开始下雨,雨不大,声音也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只是我一向耳朵灵敏,夜里又静,才听了出来。
  “海潮。”我又叫他。
  “嗯?”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今天不去上班了行不行?在家陪我。”我晃着他的手臂。
  “好。”他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了。
  我终于撑不住眼皮,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这样沉静的美好,再一次出现,我只能暗暗对自己说,这一次决不能放开。
  我仍然睡不好,做了很多很多梦,一会梦见以前,一会梦见自己一个人找不到他在哭,一会梦见他拉着我在爬山,梦一直没有停过。无可抑制的痛在心头萦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将我包围。
  第 18 章
  再醒过来,已经是十点了,我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姿势都没有变过。他就在我身边,呼吸平稳,睫毛安静的覆在眼睛上,嘴唇有一点点嘟起。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才确信他就在这里,我不是做梦。雨下的大了,外面是黑的,要不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大概还要睡下去。我下床找到手机,发现是刘黎。
  “越越,你跑哪去了?我刚回来,你怎么就失踪了?”她尖叫着。
  “我……我在江海潮家里。”我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你疯了?你跑到他家去做什么?”
  “我晚点再跟你解释。这两天琴行交给你了,我不管了。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一时间,我从哪里说起好呢,索性挂了电话,不再管。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关机,把手机放好,才再走回床边。
  他已经坐了起来,脸上有一股刚睡醒的疲惫。
  “我先去刷牙洗脸,你一个人没问题吧?”我知道他不肯让我看见自己为难的样子。
  “嗯。我不是一直一个人的嘛。”他点点头。
  奇怪,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刺痛我的神经。
  我在洗手间磨蹭很久,也没能把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抚平,听见他在打电话交待:“今天就不去公司了……明天也不去……下个星期好了……”
  洗完脸开门,他就撑着拐杖站在门口。
  “地那么滑,当心。”我抱住他的腰,低头把脸凑在他的胸口上。
  “你说我坐轮椅很难看的。”
  “什么时候?才没有。”我抬头怀疑的看他。
  “很久以前。”
  “你骗人。”
  “没有,真的。”
  “那我收回,我错了,你怎么样都好看。”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真的说过这样一句话,那还是第一次到他家里来的时候。
  “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他低头看着我。
  我不说话。如果拍马屁会让你开心,我就拍好了。
  “越越。”他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脑袋。
  “嗯?”
  “对不起。”
  “什么?”他的脸色那样沉静,我又有不好的预感。
  “让你伤心了那么久。”
  我拉着他的手,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斟酌着说:“不怪你。你比我更可怜。”眼光,还是落在他的腿上。
  “以后……”他说了两个字,便继续不下去。
  “以后如果开心,就我们两个一起开心,疼,就我们两个一起疼,你别再让我一个人就好。”我这句话说出来,惊人的顺畅。
  “越越……傻越越……”他长叹一口气,抱住我,他的气息,已经深深植入我的肺腑,溶不出,化不开,若再要分割,就是彻骨的痛。
  我站在门边,看着他一条腿站着刷牙洗脸,有些笨拙和勉强,却不肯让我扶,心里痛,但是也坦然了很多,跟夜夜梦见他,醒来又只有失望相比,眼前这样心疼,竟带着一丝丝的甜蜜。
  “看够了没有?”他拧着我的鼻子。
  我摇摇头。
  “今天要我陪你干吗?”
  “不知道。你说呢?”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阴着脸说:“今天大概不能出去了。”
  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我呆滞的表情,无奈的说:“下雨天会比较不舒服。”
  我紧张的抱住他:“腿疼?”
  “还好。”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硬撑了?以前都是爱撒娇的。
  “去床上躺着。”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命令他了?自己也想不通。
  我紧张的看着他慢慢挪回房间,上床躺好,帮他盖上被子,拿了两个靠枕垫在他背后,电视打开,遥控器递到他的手上,倒好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
  “越越。”他拉着我坐在床边。“我后悔死了。”
  我转过身看他,依旧是神情严肃的样子,心里打鼓:“怎么了?”
  “要是你一直陪着我,多开心。”他笑了。我笑不出来,但是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谢天谢地,他还会笑,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人。
  “现在发现还不晚。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感觉很像以前的周末,他总是难得吃得到家里的饭菜,每次都像个饿坏了的灾民。
  “别去。”他居然坐起来,一下拉住我的手,声音惶恐。
  “不去吃什么?”
  “叫外卖好了。反正你别出去就是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像个孩子,有些腼腆。
  “好好。我也不想出去。”
  这天,我就坐在他的床头,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天的话。天什么时候黑,什么时候亮,外面的雨什么时候停,都已经不重要。他很开心,可以一直靠在床上,有人跑前跑后的伺候着。我也开心,可以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以前从未发现,仅仅是看着他,就能让我这样幸福。晚上他还是固执的一个人溜回了客房。我躺在黑暗里,心疼,甜蜜,交替着从头到脚的向我袭来。
  第二天晚上我想了想,还是开了手机。一开机就闪进十几条刘黎的短信,每条都气急败坏的问我到底在想什么,还有一条袁非的:“你怎么样了?这两天都没来,大家很担心你。”我才想起来,昨天和今天天本来还有课的,也不知道刘黎怎么跟我的学生交待的。
  犹豫了一会,还是先打电话给刘黎,她立刻开始大吼:“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你听我说……”我要很大声音尖叫,才能让她停下来听我说。“我很好,我跟他在一起,这两天的课,帮我先通知下学生,我哪里也不想去。”
  刘黎大约也是一头雾水,沉默了很久,只问了一个问题:“他这次对你是认真的了?”
  我笑笑:“他一直都是认真的。”
  挂了电话,再发了条短信给袁非:“我很好。谢谢关心。”客气的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他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我心虚的溜到阳台上去接。
  “你怎么两天都没开机?没事吧?”他的声音还是有些焦急。
  “没什么,我挺好的,过两天见面再跟你们说。”
  “嗯,你没事就好。”他善解人意的不再追问。
  “袁非。”我捏着手机,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嗯?”
  “谢谢你。”
  他笑了笑说:“ 客气什么。”
  又寒暄了几句,我才挂了电话。
  “谢谁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爬起来,站在门边笑。
  “谢你啊,你买那么多古筝弦是不是想开店跟我抢生意?”
  他脸上一下子尴尬,伸手把我的头发拢到耳后:“怕你不会做生意,琴行倒闭啊。”
  “骗人。卖琴弦我能赚多少钱?”
  “我……”他语塞。
  “要是我早点看见是你就好了。”我懊悔不已。
  他低了头,手指轻轻抚着我的嘴唇,他的指尖修长却冰凉,没有温度。
  “越越,你不应该再来找我,我……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别说傻话。”他眼里的阴霾,已经深深刺痛我,那个总是一脸微笑的他,已经不在了。“我不想老说这个话题。”我踮起脚尖吻他,想用我的体温,给他一丝温暖。
  如果不是被门铃打断,我不知道这个吻是不是要持续到明天早上。
  听见门铃声,他皱起了眉头。
  “是谁?”我小声的问。
  他摇摇头说:“你开门,我去换衣服。”
  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孩,穿着套装,头发乱糟糟的我站在她面前,立刻矮了几分。
  她看见我,简直像看见鬼一样:“江、江总……”
  “他在家,你找他有事吗?”我故作镇定,像个看门的丫环。
  “我帮他送文件过来。需要他签字的。”女孩很快冷静下来,她的语气居高临下,还真的把我当丫环了?
  “好,我会交给他,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我扶着门,准备逐客的样子。
  “我……”她竟又开始踌躇,我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她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两天的行程都取消了吧?”一个声音传过来,我转头一看,他居然已经穿着衬衫西裤,站在我身后,脸上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绪。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伸手扶住他的腰。
  “都取消了。江总,你没事吧?”看见他,那个女人一下子来劲了。
  “我很好。谢谢你。明天我不去公司,文件也不用送来了,等我星期一去了再签。”他一口气说完。
  “好,那我走了。”她点头笑笑,转身离去。
  关了门,他立刻转身往房间走。他穿了假肢,但很不舒服的样子,一路上踉踉跄跄。
  扶他坐在床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早已经明白他的臭脾气,乖乖的退出去,关上门。
  等他再叫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换好衣服缩在被子里了。
  “那女人是谁呀?”我站在床边,义正词严的问。
  “秘书……”他说了两个字,就开始打岔:“让我抱抱。”
  “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坐下抱住他。
  “没什么,想抱你啊。”
  “海潮。”我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他:“公司里是不是没有人知道你的腿到底怎么了?”
  “嗯,除了几个最熟的人。其他人只以为我受了伤,有点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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