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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共潮生

_11 清音墨影(当代)
  “好吧。”她总算上钩了。我二话不说,拎着她就往回走。
  “怎么不玩了?雪人还没堆好呢。”海潮看我们走过去,一脸莫名。
  “妈妈累了,要回家睡觉。”糖糖义正词严地说。
  “噢,妈妈今天坐飞机呢,是很辛苦。”海潮看看我,心知肚明的点点头,配合地拉着我,站起来往家走。为了维护他的形象,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了。很多时候,我会奇怪地觉得,其实,是我和女儿两个人在宠着他,就好像他才是家里那个最小的孩子。也好,他这样表面看起来强势的人,心底里却脆弱的,让人都舍不得戳穿他。
  糖糖睡觉前,不断地念叨,明天要早点起床,去把雪人堆完。我只好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急着赶紧把她弄睡着了,去看海潮,他在雪地里坐了那么久,估计现在已经腿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吧。还好,疯了一个晚上,糖糖很快就睡着了。我把她的被子盖好,灯关了,拿了药,走进卧室里。
  “海潮,起来吃药吧。”我看着他已经钻进被窝里,蜷成一团,就知道,这药是非吃不可了。“来,吃了就没那么疼了。”
  他脸色苍白的坐起来,吃了药,无力地笑笑,然后张开双臂:“让我抱抱。”
  我关了灯上床,伸出胳膊,让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感觉他在微微地颤抖着。本来冬天对他来说就不那么好过,又偏爱逞强,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
  这种时候,我们向来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搂抱在一起,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默默等着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一点下来,便起床拧了热毛巾回来帮他擦汗。他的表情,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好点了没?是不是还很疼?帮你放热水泡泡好不好?”我看着他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很,额头上,还是有点细细的汗珠在渗出来,心疼得说话声音也发抖。
  “不用,我好多了,就是想睡了。”他吃了有镇定作用的药,当然要昏昏欲睡了。
  “那快睡吧。”我再一次关上灯,躺在他的怀抱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眼眶就热了起来。我的海潮,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他的心痛,并不比我少,却还要忍受身体上的折磨。
  “我没事了,不疼了。”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倒反过来安慰我。“下次我还是乖乖地呆在家里做饭好了,省得又惹老婆生气。”他故作轻松地说着,声音却有一点苦涩。
  “谁说我生气了。早知道要出去玩,我就帮你贴两个暖宝宝了,就会好点了,对吧?”我找到他的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握着。他想什么,又难过什么,我全知道,也明白,埋怨他逞强,怪他不知道照顾自己,都是没用的,换了我是他,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嗯。”他只是低低地答了一声,可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他弯起了嘴角的样子。我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摸着他的背,一圈又一圈,感觉他本来有些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哄糖糖睡觉,要讲很多故事,要唱歌,哄他睡觉,却一个字都不用说,身体的语言就足够了。
  “对了,有东西要送给你。”我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忽然说,接着,就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我开了灯看,是一个信封。
  “什么来的?”我拆开信封,原来是去马尔代夫的机票。“你终于肯跟我去海边晒太阳了?”我惊喜交加,我只曾经提过一次想去马尔代夫,只是想到去海边,穿泳衣对他来说要克服太大的心理障碍,想想还是作罢了,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肯去。
  “是啊。反正那边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不怕被人看到。”
  他那臭要面子的坏习惯,估计这辈子也改不掉,我早就放弃勉强他了。
  “你真的想清楚了?万一碰到你的粉丝,你可别落荒而逃啊。”我晃着手里的机票。
  “我哪有粉丝?”他好奇地问。
  “怎么没有,上次那本杂志上登了那么多页访问,把你夸的天花乱坠,拍得又那么帅,我们乐团不知道多少小姑娘流口水呢。”
  “那她们没看到我后面说老婆的话?我说了好多啊,是不是他们没给我写?”他立刻皱眉头。
  “写了写了,看得我恶心死了。你以后可千万别说这种话,你不知道,小姑娘最受不了又帅又深情的男人了。”
  “她们不知道我的本来面目啊。”他笑起来,伸手把我手里的机票拿走,扔到床头柜上,关灯抱紧了我。“只有你和糖糖知道我有多难看。”
  “我老公哪里难看?别人看到的,和我看到的都一样是大帅哥。”我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立刻找到我的嘴唇就开始吻。那熟悉的温暖,每次吻着,又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却都让我很快就全身无力,从脚底泛起一阵阵的酥麻。
  “你腿不疼了?”我抽空问他。
  “你不知道,做某些事是止疼最好的办法吗?”他狡辩,两只滚烫的手开始不安分的乱动。
  “海潮。”我离开他的嘴唇,又伸手摸着他的脸。
  “越越。”他也抚上了我的脸颊。黑暗里,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便让我觉得,这满世界的幸福,都在我的眼前,灼灼地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爱你。”
  “我爱你。”
  后记
  2008这一年,对我来说,发生了非常非常多的事情,也算是人生里,极度丰富的一年吧。
  而今年写的这两篇文,则都是意外,都是心血来潮开始,连自己也没想过能坚持下来的惊喜。
  尤其是这篇《明月共潮生》。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身边发生了很多事情,经历了非常多的挣扎,犹豫,彷徨,退缩,数次觉得非常痛苦,打算放弃,好在有你们鼓励我坚持下来。
  所以要真心地感谢大家,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一个完整的江海潮同学,虽然他就是完全彻底的YY出来的人物(汗一个先……),但只要有人喜欢,也就不枉我在写文的时候,为他伤心难过了,就好像真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还说什么BE啊,光是写写分手,我就快伤心的不支倒地而亡了,生活本来就有很多烦心事,我就还是别给大家添堵了……∶)
  更加意料之外的是,这文,也让我认识了很多朋友,还有相见恨晚的知己。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兴奋的心情。只能苍白地不断说,谢谢,谢谢所有点进来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打分评论也好,叫我“狗血墨”也好,看霸王文也好,我感激每一个人。想到以后会有你们的支持,我就热血澎湃……
  这一年,会是我永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一年,因为你们。
  祝大家新年快乐,幸福,美满。
BE part 1
  12月的德国,冰天雪地。
  我站在国王湖畔的度假小木屋前,看着老公海因茨带着儿子路易斯,把滑雪板放在车顶绑好。
  “妈咪,你真的不跟我们去滑雪?”路易斯拉着我的衣角。
  “你摸摸看妈咪的额头,还烫不烫?”我蹲下,拉着路易斯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认真的来回摸了半天,点点头说:“妈咪你在家里好好休息。要乖。我和爸爸下午会早点回来。”
  才六岁的他,俨然像个小大人。他的眼睛明亮,跟他的爸爸一样,眼里闪着因为要去滑雪的亢奋。
  “越,你一个人在家行吗?”海因茨还是不放心。他有着德国人的高大挺拔,心肠却柔软的像个孩子。
  “没问题。我睡一觉,起来做个蛋糕,你们就回来了。”我对着他笑笑,看着他带着路易斯上车开走。
  海因茨是律师,我是在他到中国,到严叔叔的学校留学时认识他的。他无比仰慕中国的文化,看到古筝,更是连叫美翻了,我们的感情,就在他学中文的时候开始,在我学德文,嫁到德国来的时候一步步的加深。只是,那只是亲情,离着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有很长一段路。
  我吃了退烧药,上床补眠,醒来的时候,热度已经退了。外面却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大雪。已经是下午三点,这个时候,估计海因茨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把答应做给路易斯的芝士蛋糕放进烤箱,看着窗外洁白的鹅毛大雪,心里一片澄静。
  我走到客厅角落里的古筝边,抚上很久没有碰过的琴弦。海因茨每次出来度假,都非要我把古筝带上,缠着我给他弹,为此还特地换了一辆七人座的旅行车,只为了能放下这个大家伙,这个人,真是有着奇怪的偏执。
  弹了半个钟头,门铃响起。我心叫不好,德国人对于安静有着狂热的近乎苛刻的要求,说不定我又吵着隔壁度假小屋里某个老太太的午休了。
  我扯了件披肩裹在肩上,走去开门。
  门外的积雪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世界变成了银白色,门一开,一股冷烈的寒风便挟着雪花,窜进温暖的室内,迅速消融。
  我准备好的笑容僵在脸上,耳边听见时间的沙漏希希索索流过的声音,很长时间以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股熟悉的温暖气息,这一瞬间才明白,原来它一直尘封在我的心底,只是不曾苏醒。
  我无法跟敲门的那个人对视,只能低头,盯着他左手里那根黑色的手杖。
  他没有说话,纷飞的雪花落在他的脚边,一片一片堆积起来,就像回忆一点一滴,毫不留情的淹没我的心房。
  呼啸的寒风吹起我的披肩,打在脸上,有些茸茸的温暖。只是我手足无措,无暇顾及寒冷或温暖。
  “真的是你。”风声从耳边掠过,带来他一句叹息,那声音,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清亮温润。
  “进来坐吧,外面冷。”我说完这句话,发现自己的嗓子干的像夏日里的土地,直冒轻烟。
  门口有三级台阶,他有些费力的撑着手杖上来,走到最后一级时,脚下湿滑,步履不稳。
  我下意识的一把扶住了他,才发现他只穿了件薄薄的羊毛衫,身体冰凉。
  碰到他的手臂的那一瞬间,我不禁抬头看了看他,他的眼神里,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惘然。
  他走路的姿势我极为熟悉,现在看来,更多了一丝勉强,大概,是因为这纷飞的大雪。
  我不再盯着他的背影看,只要再看一眼,我怕自己就会扑上去。
  我去了厨房,拿出中国带回来的龙井,沏茶,有条不紊。心底里有个声音不断在叫嚣着,想要脱口而出的喊,海潮,海潮。我捂住嘴唇,心慌害怕。
  我把茶杯递到他的手上,他欠身,轻轻说了声谢谢,客气而生疏。
  我在旁边的另外一张沙发上坐下,低头无意识的捧着茶杯。
  他也没有说话,我从眼角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抓紧了手里的手杖,指尖泛白。
  我们在温暖的室内对坐,听见岁月无情的嘲笑声。
  电话响起,我像听了特赦令一般过去接。
  “越,山上大雪,我们刚才耽搁了一会,现在回不来了。”
  “那怎么办?”
  “你放心,山上也有旅馆,我和路易斯在这里住一夜,没有问题。”海因茨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极为安心。
  “妈咪妈咪。”路易斯尖叫着抢过电话。“雪好大,爸爸的车陷在路上。”
  “路易斯,听爸爸的话,别到处乱跑。”
  “我知道。妈咪你也要乖。”路易斯也不知道像谁,一副老成持重的作派。
  “好,你和爸爸在山上好好睡一夜,明天回来吃妈咪做的蛋糕。”我笑。
  海因茨又交待了几句,挂了电话。
  我转身,看见沙发上的人蹙了眉头,看着我的深邃眼眸里,像是有无尽的感慨。
  “儿子还是女儿?”他忽然开口问,语气低落苍凉。
  “儿子。他叫路易斯。”我为什么要说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明明有无数的话堵在胸口。
  他点点头,似有一丝欣慰。
  我走回沙发上坐下,还是不敢抬头,只能对着地板,像是喃喃自语一样找话说:“我看见了新闻,雪季已经开遍全国,连香港也……”
  他忽然冷笑一声:“那又有什么用?我还不是一个人度假。”
  我心里一痛。是谁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却又让他如此孤单,在雪地里的德国小城,一人徘徊。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角眉梢,写着疲惫,爬上了淡淡的皱纹,只是那眉眼仍是熟悉的俊朗。他的样貌声音,已经深深烙在我的心上,我用了这么多年,以为可以冲淡,现在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
  他一直没有看过我一眼,手中的热茶渐渐没了热气,他还是那样坐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极度希望时间停止,或是大雪忽然盖满整个世界。
  只是终究没有。
  他撑着扶手起身。“我该回去了。”
  我想伸手抓住他,却无力控制自己的肢体。直勾勾的看着他走出门口,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脚印,通往隔壁那间木屋。
  我被人夺走了魂魄。
  在沙发上独坐到半夜。反复的回想跟他度过的每一个日夜,全部清晰如昨,让我痛不欲生。
  全身僵硬了许久,我站起来,走到门边,想看看雪下了一晚,到底已经有多厚。
  无意间,我看向隔壁的门廊,全身血液一下子凝固。
  那里有一个单薄的身影,隐在轮椅里,任狂风吹起他的裤脚。
  我脑子翁的一下,毫不犹豫的推开门出去,狂奔到他的身边。
  “海潮你疯了,外面那么冷……”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抬眼看我,眼里没有一丝光芒。“越越……”他像失神一般,轻声叫我。
  我的眼泪,好像决堤一般涌出来。
  “越越。”他拉着我的手,如同刚反应过来一般,又叫了一声,接着便用力一带,我重心不稳,立刻跌倒在他的腿上。
  我无法再控制自己喷薄而出的感情,不顾一切的埋头吻他。
  他的嘴唇被我咬破,血腥味扑面而来。
  鹅毛大雪依旧在不管不顾的飘着,我们只有紧紧的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才不至于冻僵。
  终于,我还是清醒过来,站了起来,抬手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
  狂风呼啸,他的嘴唇已经青紫,眼神依旧涣散,没有焦点。
  我开了门,推他走进温暖的室内,跪在他的面前,轻轻的摸着他嘴唇上刚才被我咬破的伤口。
  过了很久,他的手慢慢的恢复了温度,触上了我的额头,那轻柔的动作,一如从前。
  “越越。你好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微微的笑了一下。
  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你呢?”
  “我挺好的。”他的脸上,是那样熟悉的强颜欢笑。“只不过我老了。”
  “没有啊,你一点也没有变。”我想起上次在财经频道看到他的访问,他一直微微笑着,优雅得体,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你又拍马屁。”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别哭,你都是孩子的妈妈了,怎么还这么爱哭?”他的手指,慢慢擦干了我脸上的眼泪。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守在一起,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雪这么大,你的腿疼不疼?”忽然间,我像以前一样担心地问他,问完了,自己也觉得唐突。
  “没事。”他低声地说。“我早就习惯了。”
  我的五脏六腑,都像被人灌满了铅,沉重到无法抬头。那样的心疼,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
  “越越,就这个一晚上,好不好?”他忽然拉住我,目光灼灼,眼神坚定。
  我点点头。就这一个晚上,让我们回到过去。不去管所有所有的一切。
  窗外的鹅毛大雪整夜未停,我们也整夜没睡,发生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却像一个无比虚幻的梦境。他仍然喜欢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像是要确认,我们拥着的,确实是彼此那鲜活滚烫的身体。
  雪地上的阳光耀眼的刺目,我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外面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眼泪似乎永无止尽一般,汩汩而出。再过一个小时,海因茨他们就会回来。
  可我无法跟他告别,只能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越越,帮我把窗帘拉上,我还想再睡一会。”他闭上眼睛,转头把脸埋在枕头里,很快便传来沉稳而匀长的呼吸声。
  我明白,那是他给我机会,让我离开。
  转身关上大门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要在思念中恍惚多久,才能把自己从这过去的泥沼中拯救出来。
BE part 2
  返程之前,我闭门不出,没有再见过他。直到出发的那个早上,我忙着把古筝装上车的时候,路易斯拉我的衣角:“妈咪妈咪,那个叔叔为什么盯着我们?”
  我的心顿时一惊,转身看去,海潮站在门廊下,满脸的惊慌错愕。片刻,他提步走了过来,径直拎起我的手腕,几近疯狂般地,很快便捏出了我的眼泪。
  “他是……我的儿子?”
  我点点头。“那天在佘山,我没把药吞下去。”
  那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眉眼,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来,路易斯是他的儿子。
  “张亦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生平第一次对我大吼。
  “放开我妈咪。”路易斯很快站到我们之间,他仰起脸,说着字正腔圆的中文。
  他顿时放开了手,低头看着路易斯的眼神,惊喜而痛苦,像是刚意识到,他和他,有着浓得化不开的血缘。
  路易斯也愣住了,他也许不懂,这个人才是他的爸爸,可他也知道,紧紧地盯着他不放。
  我终于无法再理智,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江海潮,你不懂吗?只要你一句话,我,和他,都是你的。”我俯身抱起路易斯,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地看着他,等他一个回答。
  雪地里的寒风刺骨,却敌不过他的声音寒冷:“越越,我不能再做错事了……”
  我笑笑,毅然决然地转身,不去听他的解释。
  “妈咪,那个叔叔是谁?”
  “陌生人。你不用管,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回到科隆以后两个月,我收到一封邮件。看完以后,便开始收拾行李。
  “妈咪,你要去哪里?”路易斯站在门口,不安地扭着衣角。
  “宝贝,妈妈有点事情,要回中国。”
  “带我一起!”他立刻跳起来。
  “妈妈先回去,再来接你好不好?”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强忍眼泪。
  他不解地看着我。
  “妈妈有一个很亲很亲的人,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妈妈要去看他。等他好点了,妈妈就回来接你回中国好吗?”我搂着他说。
  “嗯。”他终于点头。
  我上了飞机,便开始哭。身边坐了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像我二十岁时那样单纯。她善良地递给我纸巾。我哭到错过用餐时间,空姐极为好心地给我送来蛋糕,芝士的。
  “姐姐,如果说出来的话,你会不会好过一点?”那个女孩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擦干眼泪,对着一个陌生人说:“我只爱过一个人,可是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病了?”
  我点点头。“脑癌。已经压迫了视神经。他一心要做手术,可是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他并不想活,只是想少受些痛苦。”
  “那你快去阻止他。”
  “嗯。我们也许还有半年的时间。”忽然间,我的眼泪便停住了。
  半年,比我想的生生世世永不再见,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我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中午了。
  病房里,有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映着他的脸,苍白而透明。
  他闭着眼睛,手放在胸口,一动不动。
  整个人,瘦的都已经快要脱型。薄薄的被子勾勒出他的轮廓,极其苍凉。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才静悄悄的走进去。
  他意识到有人进来了,手指轻轻的动了一下,便恢复平静,没有任何表情。
  我走到他的床前,低头看着他,只看了几秒,他就皱了眉头,似乎有些恐慌。
  “海潮,是我。”
  我拉住他冰凉的双手。
  他的手指,一下子捏紧,整个人颤抖起来。
  我扶着他的胳膊,让他摸上我的脸。额头,眼睛,脸颊,唇角。他的手指,最后落在我的嘴唇上,久久不愿放开。
  “越越。”他终于开口,只是气音,声音一下便飘散在空气中。
  “海潮。”我小心的坐在他的床边。
  他已经那样瘦,我从没想过,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会是这个样子,如此无助又脆弱,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过。
  我俯身去吻他的嘴唇,那双唇有些干燥,可温暖的感觉,划破漫长的时空,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里,我们紧紧相拥,难舍难分的亲吻。
  “越越,别哭,我没事,只是看不见了而已。”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脸颊。
  “你这白痴,上次一个人赶到德国,为什么见了我,什么都不说?”我抱着他问。
  “我……”我知道,他答不上来。
  “为什么要做手术?”我问他。
  他还是没有回答。
  “因为怕到了最后,你会听不见,说不出话,也不能动,对不对。”我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微凉。“可是现在我来了。医生说,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运气好的话,有六个月。把这些时间都留给我好不好?”
  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拉住我的手。很久很久,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我想回家。”他终于轻轻地说。
  “好,我们回家。”我帮他擦去泪水,吻着他。
  回去的路上,我靠在他的肩头。
  “让路易斯来见你好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算了,我希望他一直以为爸爸是个完美的人。”
  “好。”我点点头。
  “况且我也看不见他。”他黯然地说。
  我没法安慰他。只能换个话题。“我已经离婚了。就在上次见过你以后的一个月。”
  “越越……”他着急起来。
  “跟你无关。他是个同性恋来的,我跟他结婚,只是为了离开中国,他也只是为了不让父母生气。我们完全只是朋友。只是,他对路易斯很好,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路易斯……他的中文名字……”
  “他叫远帆,他姓江。”我挽着他的手臂,心底,竟然只有幸福,没有一丝难过。
  他不再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家里几乎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是我们的家。
  因为看不见,他很没有安全感。几乎每时每刻都不愿跟我分开,连我在厨房做饭,他也要陪我。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粘在一起。
  他的话变得很多,说了很多很多自己以前的事情。他小时候多么调皮,上学的时候怎样拼命学习,在法国的时候怎样一个人学会了做饭,通通说给我听。
  有阳光的下午,我会陪他在阳台上晒太阳,听他说话,我希望时间能就这样停住,但是天总是一点点的黑下来,从来不会因为我的祈祷而停留半分。
  我每天的心疼,只有在帮他洗澡的时候才敢偷偷的流两滴眼泪,借着水汽掩盖自己的泪水,而且不敢出声,因为他的耳朵已经非常灵敏,哪怕是有一点点鼻音,也要让他担心很久。
  他极瘦,硬硬的骨头有些硌手,有时候我倒庆幸他已经看不见,否则,看着镜子,他会更加难过。
  天气渐渐的热起来,起初,我还会数日子,后来已经不再介意,无所谓时间过的快慢,只要他在我身边,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即使中间错过了这么多年,即使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少,我仍然很感激上天,能让我认识他,爱上他,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这天我买了东西回来,他破天荒的没有在客厅里等我,而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海潮,今天的草莓很新鲜,很甜,要不要尝尝?帮你浇上酸奶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吃吗?”我把东西放进厨房,一边走向阳台一边问。
  他没有理我。
  我的心一下子抽紧,骨髓里泛起一股凉意,站在他的身后,又叫了两声,他仍然没有说话。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拉住他的手。
  他微笑着,轻声地说:“越越,我听不见了。”
  虽然早已经知道这天会到来,但我还是震惊的,几乎要坐在地上。
  “昨天夜里,没听到你的呼吸声,我还以为你走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你一直在我身边,是我自己……”
  我站起来吻他,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拉过他的手掌,在他的手心写字,海潮,我爱你。
  他笑:“你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后悔到极点,趁着做饭的时候,在厨房里大声地哭泣,再也压抑不住。
  后来的时间变得很快,我想跟他说话,需要花比原来多得多的时间,但一点也不觉得麻烦,恨不得24小时不停的在他手心写写画画,只怕时间过的太快,我来不及把该说的说完。
  “第一次见你那天,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有人,长的那么帅,声音又那么好听,还总是跟我说话,害我差点要得心脏病。”
  “你总是来找我,我快烦恼死了,喜欢你,又怕你只是跟我玩玩而已。”
  “后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都那么开心,可是一到下雨天,就要担心你是不是会腿疼。恨不得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常常会做梦梦见你,不管是不是在你身边。”
  许多许多话,我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说出来,不会对任何人说,现在却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
  他一直微微的笑着,翘起好看的嘴角。有时候疼痛会像魔鬼一样折磨着他,可他从来没有对我发过一次脾气。
  渐渐的,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在床上度过,小小的一些动作,也要耗费他很多力气,于是我开始喂他吃饭,每天帮他擦身,帮他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情。起初他沮丧的觉得自己已经一无用处,但很快就适应了,并且好像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越越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了?”他总是问我。
  “你是我最宝贝的大儿子。路易斯只是小儿子而已。”我告诉他。
  他开始问我,路易斯乖不乖,聪不聪明,顽不顽皮。
  我告诉他,这个孩子不光长的跟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极聪明,在学校里把一群德国小孩都比了下去。
  他很开心,问我有没有想路易斯。
  没有,我一点也没有,这些日子里,我的眼里只有他,连我们的儿子,都被抛到脑后。我还有很长的时间陪儿子,看着他成长,可是他留给我的时间,已经很少。
  夜里,他再一次无法入睡,我知道那一定是锥心的痛苦,才让他大汗淋漓,咬破了嘴唇,全身颤抖。除了抱着他,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终于安静下来,却不肯躺下,伸手去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他的抽屉,我没有打开过,不知道他要什么,想问他,手却一直被他推开。
  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拿出一样东西,是个淡蓝色的小盒子。
  他捏在手里,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呼吸,才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颗钻戒。简单的六爪铂金戒托,镶着一颗璀璨的钻石。
  他摸到我的手,捏在自己的手里,不住的颤抖。
  我已经泪流满面,在他的手里刚想写字,被他一把捏住。
  “越越,让我说完。”
  他把戒指拿在自己手里,酝酿了很久,才慢慢的说:“越越,我知道我晚了很久,我也不能再给你幸福,让我再自私一次,最后一次,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重重的点头,把手指伸入戒指里,大小刚好合适。
  “好。老公。”
  他虚弱的笑笑,躺下,一遍一遍的叫“老婆”,直到睡着。
  夏天过完的时候,我开始恨秋天的到来。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着,我知道,这会是他最后一个秋天。
  我们心照不宣,根本不提伤感的事情,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亲吻,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亲吻。
  我几乎是每天半夜醒来,开着台灯,看他的睡脸,每夜都看很长的时间。
  他很厉害,坚强的撑到了第七个月,十月。
  他的鼻梁依旧挺直,可薄薄的嘴唇失了血色,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深邃的眼睛再也不会看着我。
  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
  虽然他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我还是买了蛋糕,点着蜡烛,让他许愿。他很配合。
  我高兴的说:“海潮,我总算陪你过了一个生日。答应你的,我终于做到了。”
  只是,这也是我陪他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象征性的吃了点蛋糕,他已经撑不住要睡了。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小声地说:“越越,我许的愿,会实现吗?”
  “当然会。一定会的。”我轻轻的拍着他。
  “听说许的愿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会灵验了,可是我很想说。”
  “那你说吧,等我生日的时候,再许一遍,不说出来,就会灵验了。”
  “我希望时间能够倒流,让我不要犯那个错误,能一直跟你在一起。”他说完,我感觉自己的肩头慢慢的湿润了。
  “放心吧,你许的愿,肯定会实现的,我们是两个人嘛,可以许两次愿。”
  只是时间没有倒流,而是滴滴答答的,一步不停,毫不犹豫的往前,再往前。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醒过来。
  我没有伤心,这已经是我从上天那里抢来的时光,这一生,我再也没有遗憾,也不会再有幸福。
  那枚钻戒,跟着海潮一起躺在那个黑黑小小的空间里。
  因为我暂时还不能去陪他,我要等着我们的儿子长大。
  因为我确定,等我去找他的时候,那戒指,也还是我的。
  因为我要他拿着它,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一直,都能找到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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