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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相知

_5 (当代)
闵家住的是四合院似的老宅子,长年疏于修护,木质结构的框架已是油漆斑驳,很多地方都被小孩用铅笔刀刻上了自认为很酷的留言。方好也这么干过,她在楼梯扶手的内侧把自己跟闵永吉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以为这样就可以真的一生一世不分离。
那座老宅的走廊狭窄幽深,站在入口处往里瞧,黑洞洞的,有点儿阴森。然而,她每次跑进去的时候,心里却都是亮堂堂的,因为马上就能见到那个从小就喜欢的人。
老房子到了夏天反而阴凉,尤其是底楼,空调都不用打。
蝉鸣的午后,坐在树影晃动的窗前,喝着闵奶奶煮的绿豆汤,听闵永吉温润的嗓音讲解二项式定理,方好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幸福可以与此时此刻相媲美……
绿豆汤凉凉的,可当他的唇贴上来的时候,却带着火热的滚烫,像沸腾的火焰,瞬间染红了方好的双颊!
只是那么唇对唇短而轻的一触,两人却都怦然心动,紧张不已,生怕被人撞见,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欢喜!
闵永吉含笑搂过她的脖颈,在她额上又落下一吻。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变得晶亮的双眸,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傻丫头。”她把头抵在他胸前,脸上的笑意一路荡漾开去,怎么也收敛不住,心里更是溢满了甜蜜!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他是那样可以倚靠。有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用愁,她就愿意当一个不折不扣的傻丫头!
隆隆的雷声在头顶滚过,天黑沉沉地压下来,真的要下雨了。
方好抽抽鼻子,强压下那一丝久违的酸楚,抛开纷乱的思绪,加快脚步向前走。
然而很快,黄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地砸落下来,砸在她松松挽起的鬓发上,砸在她簇新的套装上。她暗骂一声,顾不上体面地小跑起来。
可是那样高而尖的鞋子显然不是让淑女们用来跑的,她“哎呀”一声停下脚步:一只鞋跟给生生绊了下来。
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大雨如注,车站还要拐一个弯才能到,而她已经光荣“负伤”了。她一瘸一拐地没走多远,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鞋子里也灌满了水。
什么天哪,真是!
身旁的主干道上有汽车的鸣笛声,短促地一响再响,像在急切地问询。方好撩开沾在面颊上的发丝,在滂沱的大雨里费劲地转头去打量。
车窗很快摇下,有人探出头来对她喊:“好好,快上车!”如此难能可贵的救援,她却懵了似的杵着不动。
闵永吉见她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顾不了许多,推开车门冲下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拽进了车里,然后自己又绕车半圈,迅速地返回驾驶座。
方好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像刚刚溺水一般,连眼神都有些呆滞,搞不清楚状况。
“擦擦吧,别感冒了。”他给她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毛巾。
他永远都这么细心,可是现在,她不觉得享受,只觉得反感。
她没接毛巾,直眉瞪眼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先擦干了再说。”他的语气永远都是那么不温不火,他的身上也稍有淋湿。
他们分开已经整整四年,这是四年来两个人首次单独会面。以前,还可以隔着父母,隔着老人,作各种各样的猜测,带着朦胧的,或许还有点诗意的凄怆。
方好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他再次相遇,也没料到一旦重逢,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痛哭流涕,用眼泪去谴责他的负心。居然,她可以十分镇定地面对他,镇定得连自己都惊讶。时间,绝对是医治创伤的妙药,电视里那些别后重聚的煽情镜头,都骗鬼去吧!
她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很现实地伸手接过毛巾,擦着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雨水,其实有点徒劳。
闵永吉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整天就知道咧着嘴傻乐,对未来没有一丝担忧:此刻,他看着她比从前更加圆润光洁的脸,依旧纯净的双眸,十分清楚,在这些表象的下面,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改变了。她面对自己的时候,再也没有了从前那样信任、依恋的眼神。她竟能如此镇静、坦然地坐在他眼皮底下,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把目光转向车前方,雨依然下得很大,无边无际地浇灌下来,仿佛车里是唯一的庇护之处。
“我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每天都能看见你。”他幽幽地说。
方好擦着雨水的手缓慢下来,“你什么意思?”闵永吉没有回答,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才又扭头望向她,神色恢复了自如,“好好,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坐下来谈谈?”方好陡然间警惕起来,语气不免尖刻,“有这必要吗?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闵永吉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她的样子活像一只浑身竖起了刺的小刺猬,这跟从前是多么的不同。那时候,她在他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猫,终日迷迷糊糊的,不带一点攻击性。
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再指望她仰着脸,甜甜地叫自己“永吉哥”了。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虽然结婚后回国次数很少,对于她的消息,却并不匮乏。
方好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手上的毛巾仔仔细细地叠好,然后拿在右手上递还他,简洁地说:“很好。”这是关海波教她的第二条法则:面对“劲敌”的挑战,要沉着冷静,要微笑,要言简意赅——她都做到了!
车里一片寂静,唯有雨声沙沙作响,急一阵,缓一阵。方好太过用力地保持镇定,反而有点心神恍惚,思绪胡乱地东冲西撞。她甚至想,这雨季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闵永吉终于又低低地开了口,“为什么还是一个人?”方好蓦地直视他。他在她明晃晃的双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小,且卑微。
她的眼神很快就从愠怒中恢复过来,可是说话的声音却竭力压制住一丝细微的颤抖,但他还是听出来了。
“你别以为我还一直想着你呢,我只是没遇上合适的罢了。哦,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庆幸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是吗?”他凝视着她,眼眸如一泓清水,恍如昨日,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柔色。方好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赶紧转过脸去。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给她温暖的闵永吉了,相反的,他给她的伤,最狠、最深。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吐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这三个字分量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好想笑,可是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涌上来,视线终于模糊。她竭力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时间已经够久了,她不应该再为他哭泣。
“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望着窗外迷蒙的一片,她喃喃地补充。
“……是吗?”他又反问了一遍,有点儿迷惘,有点儿不信。
这样的语气突然激怒了方好,她猛地转头望着他,“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好不好,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别人?难道只有你才能给我幸福?你给过我吗?”她张牙舞爪的几乎要抓到他脸上去,可是,他却忽然间对她微笑起来。她总是这样喜怒溢于言表,这些年了,原来还是没有改变。
“那么,我应该恭喜你。”方好没好气地别过头,不睬他,心里很是沮丧,自己终究沉不住气!
也许,在他面前,她习惯了这样直接,这样任性,因为,他从来都娇惯着她。想到这里,她更觉得心酸。
他终于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我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看到你幸福。”三年了,他忍着不来见她,以为她可以慢慢恢复。然而,他没想到她也有执著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异乡,几年来,始终独来独往。
他明白,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的没有意义,可终于还是忍不住,靠近她,希望能找个机会,给她一个解释,让她打开心结,尽管他并没有把握。
车子开了一阵,雨渐渐停了,窗外的景物依次清晰,她才想起来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找个清净的地方,我们好好聊聊。”他握着方向盘,并不看她,缓缓地说。
“不要!艘去公司,我还有事!”她斩钉截铁地说。
“今天是周六,你还加班?”他很意外,她有多懒他是知道的。
她一再坚持,他只得妥协,调转了车头。
到了聚林楼下,他看着她解安全带,悠悠地道:“我下个月得回美国,走之前,请你……哦,还有你的男朋友,一起出来吃顿饭吧。”见她面呈不悦,闵永吉笑笑,又道:“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居然拿长辈的一套来压她,方好推门出去前冷冷地回道:“再说吧。”她实在不想拖着沈亮坐在闵永吉和闵太太对面精致地演戏,累!
“我会给你电话。”他在车里扬声对她道。
方好已经狠狠拍上车门,冲向楼内。
电梯缓缓地上升,方好的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坚持下去,可以满不在乎,却没想到,自己还是会那么难过!
他们曾经那样好,好得以为可以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可终究还是分开了……
关海波跟季杰候在电梯门口,两人正打着手势热烈地讨论。
“关键还是得查生产部,你一定要设法去现场看,不能光听他们嘴上讲,谁都不会主动把问题告诉你……”“那是,我这就给他们蒋经理挂个电话……”“不,不要事先通知,我们直接过去!”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拉开,里外三人同时愣住。
抽抽搭搭的方好努力控制住哽咽,还知道朝门口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点一点头,算作招呼,然后擦身过去,飞快地钻进了公司大门。
“小,小陈,这是怎么回事啊?”季杰张着嘴,望着方好的背影,难得结巴了一下,扭过头来又盯住关海波,“关总,您不会又……”关海波有些烦躁地打断他,“你别胡扯,我没骂她!”心里一下子又乱乱的。这丫头,怎么三天两头哭鼻子?浑身还湿透了,以为淋雨这么好玩吗?
第1卷 第二十一章
他犹豫了片刻,对季杰道:“你先过去了解情况,我等等就来。”季杰连连点头,知道他一定是不放心方好。要得,要得,如今的小姑娘都脆弱得很,为点儿小事就能想不开。
“估计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他忍不住热情地多嘴,完全忽略了老板的表情有短暂的僵滞。
方好用掉了整盒纸巾,总算把眼泪止住了,可身上还是黏糊糊的难受。
“又出什么事了?怎么淋成这样?”关海波走到她身边,皱眉问。
“没带伞。”她底气不足地回答。
“那你哭什么?”“……”关海波见她神色尚可,放下心来,没工夫与她啰唆,掏出一串钥匙丢在桌上,“我赶时间,马上就得走。你去我房间好好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小套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跟酒店差不多,公司里的阿姨比钟点工敬业多了。虽然近在咫尺,方好却不常有机会进来,今天难得可以好好观摩一下,可惜她根本没这个心情。
冲完澡,她换上了一件在储藏室里翻出来的搞活动剩下的广告衫,尺码很大,她晃荡着出来,坐在沙发里把自己那套可爱的粉绿套装给吹干了——下午约会还要用呢!
本来出门就晚了,这么一折腾,转眼已近中午。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懒得下楼,打电话叫了份外卖。
跟沈亮约在三点,下午茶时间。方好怕误了点儿,边吃饭边赶作业,终于在两点多处理完了所有事宜。
她一边匆匆忙忙锁门,一边给老板打电话汇报。
关海波似乎很忙,听着她絮叨,也只是短促地嗯啊几声,很快就挂了电话。
直到坐在车里,方好重新恍惚起来,刚才跟闵永吉的相遇太仓促,很多对话其实当时只是进了耳朵,却没有反应过来,此刻,终于又有了分析能力。
她一点点地回味他说过的那句话,“我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每天都能看见你。”他的语气仿佛有点怅然,可这事为什么呢?他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
方好想着想着,时而愤慨,时而凄楚,一时剪不断,理还乱。
沈亮点了一杯咖啡,但他一口也没喝,盯着杯子,终于艰难地开口道:“方好,我们……分手吧。”方好怔了一怔,旋即低头,努力地吃冰激凌。入口,化开,吞下,周而复始,有股子凉意顺着咽喉往下淌,直接灌进了心里。
沈亮虽然歉疚,可思路仍很清晰,用极谨慎温和的口吻向她娓娓地解释,“我要的是一个女朋友,而不是一个玩伴。我希望,我的女朋友将来可以成为我妻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方好仍是沉默,冰激凌却越吃越生猛。
“我觉得我们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对不起。”一天之中,有两个男人跟她说对不起:一个三年前就不要她了:这一个,下一秒也即将转身。方好此时的心情唯有四字可以形容——欲哭无泪!
可是,她也清楚,她跟沈亮之间,的确错在自己。
沈亮一直希望带她回去见父母,一直想把她当一个正式的女友看待,是她自己在悄悄地退缩,躲闪,不明白为了什么。
他的要求不算过分,换作是她自己,大概也会受不了。
她渐渐地抬起头来,对他强笑一笑,才轻声道:“我没问题。”沈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叹了口气,毕竟有些无奈。
买单之后,他主动提出来送她回去,好歹是最后一次了。
“不用,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方好拒绝,又向他笑笑,表示自己并非赌气。
沈亮犹豫了片刻,没有强求,终于还是先走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他们之间,的确只存在友谊,所以可以分得这么干脆,没有暧昧的不舍恨谓的纠缠,他们甚至没有“做不成情侣就做朋友”的约定,一切都是这么干净利落。
可方好心里还是堵得慌,也许是因为早上遇到闵永吉的余波尚未平息,也许因为沈亮这样毫无征兆地提出分手刺伤了她的自尊。
就这样自怨自艾之间,她已经浑浑噩噩地吃掉了三客冰激凌:接着就觉得渴,嗓子眼儿里像被胶水粘住了,于是又要了杯红茶解腻:中午吃得匆忙,没怎么饱,顺便又点了道蜂蜜烙饼。
心里很空,她急切地想用食物来填满。
等到肚子里稀里哗啦闹成一片时,方好才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好,然而已经晚了。
从出租车里下来,还没走进医院的大门,她就吐得气喘吁吁。肚子里绞痛得更加厉害,仿佛有把刀在里面狠力地剜来剜去,痛不可抑。她连腰都直不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医院大门。
挂完号,就去门诊,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自己,医生诊断是急性肠胃炎,要住院挂水。
她痛得不行,医生仁慈地同意她先去门诊挂水,住院费可以迟些来交。见她一个人,医生皱眉道:“怎么没有家人陪着一起来?”方好沉默。她可不想为了这事惊动妈妈,她一定会大惊小怪的。
忍着痛,她去注射室门口排队。一会儿工夫,方好就已经冷汗直流,渐渐地,她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舌头开始发麻、僵硬。平常总爱跟人开玩笑说自己痛苦得快“痉挛”了,可唯有此时,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才叫做“痉挛”——那种缓慢蔓延到全身的麻栗的感觉真是恐怖极了!
她禁不住害怕地哭出声来,以为自己会就此一命呜呼。
多亏有位好心的阿姨,见她情况不妙,赶紧过来搀着她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一针止痛针下去,方好才有所缓和,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躺在床上挂着点滴,肚子里依然痛得漫无边际,她在瞬间变得虚弱不堪。
护士跑过来告诉她,住院要交押金。
“多少?”她吃力地问着,一只手去翻包。
“先交两千吧。”方好的手顿住了,她哪来那么多现金?立刻去取吧,自己根本走动不了。
没奈何,还是先找熟人借吧!
在手机里已经搜到老板的号码了,刚要按下去,心里打了个咯噔,他下午好像很忙,自己这个样子把他招来,不是找挨骂嘛!
最终还是打给季杰,反正他有钱,而且也不会唠叨。
季杰嗯嗯啊啊地听着,身旁仿佛还有人在问着什么,他的声音时而飘远了,跟别人说上几句,又返回来心不在焉地听她讲。唉,都是忙人。
“好了,知道了,就来!”他终于答复她。
方好舒了口气,安心地躺好。空调温度很低,她忍不住拽过被子来盖。
病房里有两张床,另一张空着,床上被子胡乱堆成一团,好像有人刚走,还没来得及收拾,白色的被套上几处肮脏十分醒目。不用检查,她也知道自己睡的这床好不到哪儿去,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了,只要肚子能不疼,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在床上朦胧了一会儿,终于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方好心里一喜:救兵到了!
其实人在生病的时候最爱伤春悲秋,胡思乱想,尤其方好今天还经历了一连串对她来说不小的“打击”,这时候能看到一个对自己没有“危害”的熟人,不论是谁,她都会觉得很亲切的。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关海波!
他的身影在病床前刚站定,就引起方好一阵慌乱,挣扎着要起来。
关海波似乎没心思责问她,一脸的焦虑,俯身按住她,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沉声问:“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好多了。”她惨白着脸,努力淡化疼痛。
见她还说得出话来,他眉心略略舒展,“你先躺着,我去缴了住院费再过来。”关海波拿着缴完费的单子先去见了方好的主治医生。
医生瞧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只道是方好的男朋友。
“你得好好管管你女朋友,肠胃那么弱,还敢这么瞎吃东西,这不胡闹吗?”“……她都吃什么了?”医生翻开病历,照着上面的调查项给他读了一串,关海波的脸不由自主地铁青起来。
下午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猜着可能会有事,原本以为只是伤风感冒,没想到她竟能演绎得如此变本加厉!
回到病房,方好还是一脸怯怯的神色盯着他,他走到哪儿,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儿。他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抛给她一句,“好了,别盯着我了,不骂你,行了吧?”方好缩了缩身子,讪讪地收回了肆无忌惮的眼神。
他的电话很多,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坐在那里,根本没工夫搭理她。方好渐渐心安,又觉得愧疚,老板这么忙,还得为自己操心!
可是,她忽然回过神来,她明明是打给季杰的呀!然后,恍然大悟:她打电话时,跟季杰嘀嘀咕咕的人一定是老板。
方好心里不知怎么就暖和起来,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护士捏着一张单子进来的时候不觉打趣道:“哎呀,你看起来好多了嘛,都有血色了。”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刚才的化验报告张主任看了,说还要让你做一次胃镜。”仅仅这句话,就让方好脸上仅有的红晕退却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吃鼠药那一次,她被送进医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胃,两根又黑又粗的管子顺着鼻孔直插到胃里,因为哭泣和挣扎,还插了两遍。年纪小的时候,普通级别的恐怖也是能被放大数倍的,所以那种痛楚至今记忆犹新,一想到又要有东西扎进胃里她就怕得要命!
“可不可以不做?”她央求着护士。
第1卷 第二十二章
“这个要问张医生的,我可做不了主。不过,建议你还是做一次,彻底查一查,有病治病,没病也好放心。”小护士说着,仰头张望了一下点滴瓶,“等这瓶挂完我就过来领你去。”她放下单子转身离开了。
关海波走过来查看单子上的细目,却被方好一把拽住了胳膊,只听她带着泣音,不管不顾地嚷嚷:“关总,你能不能跟医生说说,我,我真的不想做,我觉得不疼了,真的。”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耍赖的口吻,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她眼里有莫大的恐惧,仿佛要上刑场,让他看着竟莫名其妙地心疼起来,迟疑了一会儿,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松了口,“……好吧,我去试试看。”方好只差感激涕零。
谁知关海波才刚开口,就被医生骂了一顿,“你女朋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这是为她好,又不是要害她!”关海波被数落得有些灰头土脸,走出来时拿手狠狠地拂了一拂脑后的发碴,惊异于自己一时的鬼迷心窍——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迟早连智商也要下降的。
方好终究还是哭哭啼啼地去做了。
插管的时候,她紧张得几乎抽筋,关海波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掌,从头至尾没有放开半分。她的眼里溢满了惊恐,满脸任人屠宰的无奈,然而他再也没有一点儿笑她的心思,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给她安慰,让她觉得安全。
做完胃镜结果当时就出来了,没什么大碍,但是要住院调养。关海波给方好办了单人病房,在住院部大楼,环境比门诊那边要干净许多,还有独立的盥洗室。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方好还没有从紧张中缓解过来。
关海波坐在她身边,俯下头,很近很近地凝视着她,柔声道:“已经没事了。”方好渐渐觉得心安,腮边还挂着几滴未干的眼泪。她知道自己的形象很差,贪吃鬼外加胆小鬼,她有些羞赧地问:“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关海波笑了笑,没回答。他脸上的神色柔和极了,让方好逐渐忘却了自己刚才丢人的言行举止,心里更是涌起排山倒海的感动:刚才连医生和护士都已经朝她那副熊样侧目了,一向刻薄的老板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嘲笑!
很快有护士过来,要给方好重新扎针挂水。
“哟,你们俩的手现在可以放开了吧,不然我这针往哪儿扎呀!”护士扬着唇角,善意地笑着这对恩爱“情侣”。
方好这才发现,她的手至今还被关海波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包拢着,从检查室一路握到现在,几乎没有分开过!
关海波蓦地清醒,立刻松开了手,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起身往窗边走去。方好自己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哪里还敢去打量他的神情!
小护士忙碌完又匆匆离去,病房里很快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方好眼睛盯着头部上方的点滴瓶,药水一滴一滴缓慢地落下,顺着细长透明的软管往她身体里输送,仿佛是很漫长的过程,可是她心里感觉不到以往的烦躁,有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崭新的情绪悄悄缠绕住了她。她在枕头上小心地转过一点角度,望向站在窗边的关海波,他又在接电话,闲着的那只手插在裤袋里,背影俊挺,说话声音低沉和缓,仿佛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
从前,方好一直当他是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且总是高高在上,然而刚才的那一幕,让她忽然觉得这个“神”其实也蛮有人情味儿的。
接完电话,关海波转过身来,方好心里蓦地一跳,赶紧调转目光,收敛心神凝视着点滴瓶。
关海波在她床边的方凳上坐下,脸上早已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神”色。他抬头望望吊杆上悬挂的几瓶药水,估算了一下,至少还需要三个多小时。
方好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主动提醒道:“关总,你要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这里应该没什么事了,反正就是挂水,睡觉。”关海波沉吟了一下,看看腕表,道:“我六点半走,约了人吃饭,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唔,你有东西要我带吗?比如……换洗衣服什么的?”方好琢磨着自己一时半会儿大概出不了院,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关海波,告诉他要拿哪几样东西,只是提到内衣内裤的时候,措辞有些艰涩。
关海波却神色自如,一一记下了。
其实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过一阵,对彼此生活的细节也颇为熟悉,只是那时候都是方好替他整理东西。
方好毕竟累了,歪着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关海波靠在一边,默默地守着她。
他想起刚才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柔软纤弱,时而因为害怕而蓦地揪紧,指甲深深嵌进他掌心。但他没有觉得疼,反而有种被信任的喜悦。
那一刻,他的心上涌起如此强烈的渴望,真想把这只手一直包在掌心,再也不放开。
他无端地叹了口气,方好在床上立刻一动,轻声问道:“怎么了?”关海波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你睡不着?”方好点了点头,她的作息一向很规律,此时正是晚餐前后,哪里会有睡意?但她的肠胃是彻底紊乱了,根本不觉得饿,医生也不让她吃东西。
太阳应该落下去了,窗外的天暗下来一点,但还是有光亮,方好不让他开灯,她喜欢这样的黄昏,柔和,静谧,有淡淡的欣悦在心上流过。
关海波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梗起嗓门,粗声问道:“你病成这样,怎么你男……朋友也不来看看你?”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竭力压制住一丝酸意。
如果不是他问起,方好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上的医院了。她咬着唇,吭哧了半天,终于嗫嚅道:“他跟我……分手了……就是今天下午。”方好觉得遗憾,此时此刻,如果能再配上几滴应景的眼泪,就更显凄美了,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被人遗弃的女孩在病房的床上痛不欲生,落下滚滚热泪,可惜她心里有着难以名状的欢快,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来。
关海波问她话的时候面朝着窗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脸来向着她道:“瞧你这点出息,分手了就跟自己的胃过不去啊?”方好瞟了瞟他的脸色,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人家都失恋了,他眉眼里居然还藏着笑,什么人呢!
可他的这句话却令她油然而生亲切之意,没有嘲讽,也没有探究,是一种怜惜的薄责。
医生说她目前只能进流质食物,所以关海波晚上过来时,特意给她带来一罐清粥,没几粒米,稠稠的粥汤。
方好仍然没有饥饿感,但还是很听话地尝了尝,温润的粥,带着一点淡淡的清香,一下子唤醒了她薄弱的食欲,她畅快地喝掉了大半。
“这粥哪儿买的?7+7吗?”方好满意地抹着嘴,随口问了一句。医院附近就有家餐饮连锁,里面的粥很有名。
关海波正翻着一本当季的人物周刊,也没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的观察能力一向差,盛粥的罐子明明是家用的。
“果然名不虚传啊,粥做得不错,就是没什么味道,要是能加点糖就好了。”方好咂嘴评论。
关海波闻言,抬头睨她一眼,“医生说你可以吃糖了?”方好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嘻嘻道:“一点点又没关系的咯!”很晚的时候,季杰打电话过来问候方好。这些人果真都是夜猫子,说话的口气,仿佛现在是上午十点,中气忒足。他无非是问问方好的病况,听说老板还在,他不由大乐着开起了玩笑,“小陈,你这回面子可大了去啦!关总待他女朋友都没这么上心啊!”方好紧张地偷眼瞄了瞄坐在对面一米开外,沉浸在杂志内容里的关海波。这么安静的病房,季杰的嗓门又大,也不知他听到没有,心里却不厚道地美滋滋起来。
夜深了,关海波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方好虽然也有些舍不得,但她素来晓得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他那么忙,被自己拖在这里多耽误事啊!
“你回去吧,我真没事了,再说还有护士在呢!”连提了几遍,关海波没奈何,想着自己留下来她也不好睡觉,确实不怎么方便,于是没再坚持就离开了。
方好认床,胃里还总隐隐地犯疼,颠来倒去,到了凌晨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可依然睡不很熟。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给自己掖被子,还用手轻轻试探她的额头,掌心微凉,十分舒服,可她太累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安心。
那种感觉,真好。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了,病房里空无一人,床边的柜子上有罐跟昨晚一样的清粥,勺子细心地用纸巾包着,搁在罐子盖上。
她在床上按铃,护士很快过来,先给她量体温。
“哟,终于下去了,昨晚上有点发烧呢,把你男朋友急得!”“嗯?”方好没反应过来。男朋友?难道沈亮来过?
“他一个晚上都守在房间外面,我看他在椅子里缩着难受,让他进来躺会儿他都不肯,怕影响你呢!这不,一早上又跑出去给你弄了吃的过来!”小护士继续唠叨着,末了又羡慕地加了一句,“你福气真好,现在这么细心的男人还真不多了!”方好等她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吃粥。
这粥拿来的时候想必还是很烫的,此时罐身尚有薄薄的余温。
她一勺一勺缓慢地舀着,塞到嘴里,喝下去,齿颊留香,带着一丝微甜。
一个上午,方好都有些怔忡,点滴还继续挂着,她半靠在床头,漫无边际地发呆。
关海波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他显然是先去医生处问过了来的,语气轻快地道:“张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顶多再有两天就能出院了。”他瞅了眼方好的脸色,过了片刻,忍不住又瞅一眼,“怎么了,还觉得疼?”“哦,没。”方好收回失神的目光,舔舔嘴唇,“那个,粥很甜,谢谢啊!”关海波看着她有些奇怪的面色,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谢。”“关总。”方好心里藏不住事儿,实在忍不住,艰难地开口,“我,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问吧。”他从容地在靠窗的椅子里坐下来,面对着她。
“刚才,护士跟我说……你昨晚上……一直在外面?”她不知为何,觉得异常紧张,既怕他说是,又怕他说不是,心里有根弦越绷越紧,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她有点承受不了。
关海波不由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悸动,他不禁猜想,如果自己说“是”,她会不会就此晕厥?
“她看错了。”他淡淡地回答,没有多少迟疑,语气自然。
方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所有的不适感在瞬间全部消失,狂烈跳动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她不觉哑然失笑,这小护士眼神真差,怎么可能呢?
不过,好像还是有一点点的失望,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吞噬着她原本轻松愉悦的心情。
人啊,真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
第1卷 第二十三章
他微笑着俯头凝视她,然后在她耳边慢声低语,“现在……明白了,嗯?”
“海波,最近忙什么呢,连个音儿都没有。”“我还能忙什么?就公司这点儿事呗!”关海波用手指捏捏鼻梁,对着电脑太久,眼睛有点酸涩。
“知不知道,有人找我投诉你!”秦志刚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关海波没表现出惊讶,仅是笑了一笑,“哦?投诉我什么?”“说你死板、没有情趣、不解风情,简直像个老朽!”秦志刚越说越恨铁不成钢,顿一顿才狠狠道,“你知道顾律师现在的身价是多少吗?难得有人入得了她的眼,你怎么就这么不上心呢!”关海波往椅背上一靠,呵呵笑了两声,缓缓说道:“我跟顾小姐的事儿,还是算了吧。”秦志刚在电话那头着实给噎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兄弟,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兜不得?”口气立刻软下来,“嗨,其实她也没怎么数落你……好吧,我承认,刚才那些话都是我瞎掰的。事实上是,前两天我碰巧遇上她,问起你们俩的事,她口气淡淡的,我一猜就是你不主动,你再不……”关海波打断他,很认真地说:“志刚,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他深吸了口气又道,“她人很好,只是,我们不怎么合适。”秦志刚沉默了一会儿,却嘿嘿笑起来,“你没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谁了,所以……嗯?”他们从前是上下铺,又一直谈得来,对彼此了如指掌。
关海波也笑了,“胡说什么,没有的事。”秦志刚一听他这口气,更加断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不依不饶地追问:“快说说,到底是谁?也不枉我替你操心一场。”有人敲门,关海波匆匆道:“不说了,我还有事,过两天找你喝酒。”方好抱着一摞文件笑吟吟地进来。
今天是她病后第三天上班,她在家休养了一周,脸上终于又有了红润。
这一周多亏公司的阿姨每天过来帮她煮东西,收拾家务,她才得以不惊动家里。如果让妈妈知道了,非杀过来不可,天天被她唠叨着可不是件好受的事儿。
来上班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家里常备的健康秤称一重。看着指针抖了几抖终于偏向从前那个固定数字的左边,方好心里着实感到高兴。不过镜子里那张圆嘟嘟的脸倒是变化不大,她不免有点沮丧,她是天生有点婴儿肥的脸蛋。
交完作业,方好磨磨蹭蹭地不走,涎着脸问:“关总,董哥说你们今天晚上跟'国源'正式签合同。那个,我能不能……”因为肠胃炎,关海波一下子“封杀”了她所有的应酬,不管她怎么恳求,他都不肯再带她出去。方好极其认真且严肃地向老板表示,她不是嘴馋,而是去学本事的,老板也同样认真且严肃地答复她,“我相信。”但是仍然拒绝带她去赴饭局。
可这回,关海波瞅着她一脸的馋色,忍着笑很干脆地说:“能!”方好惊喜过度,反而以为自己听岔了,愣着没敢动,“不好意思,我耳朵不好使,您刚才说的'能'字前面带'不'吗?”关海波啼笑皆非地睨着她,有些人是不能宠的,一宠就没上没下,可是,他却怎么也藏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
“'国源'的合同小董一个人去签就行,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呷了口咖啡淡淡地说道。这一阵她总是清汤米粥的对付,想必也憋坏了。
“这样啊!”方好有点怅然若失。不过,有的吃也不错,而且又不是自己买单,老板应该不会带她去吃大排档之类的吧。
她很快又两眼放光,“咱们上哪儿去吃?”关海波已经重新坐下来,对着电脑随口道:“你挑吧,你喜欢就好。”“哦!”方好重重地点头,果断地转身往外走——她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等等!”关海波蓦地叫住她,略一沉吟,道,“还是订清雅阁吧。”他有点不放心让她做主,天知道她会找个怎样稀奇古怪的地方。她的肠胃刚好没多久,可不能再吃坏了胃。而他自己也有个拧脾气:在哪里“跌倒”过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方好一边出门,一边吐舌头,又是清雅阁!也好,也好,这回自己怎么也得睁大眼睛,再不能错过这大好良机了!
她整个下午心情都很好,嘴里哼着小曲儿,干活也特别卖力。能遇上这么个老板还真是不错,虽然脾气差了点儿,可知道她这个老员工失恋了,居然如此关怀备至,实乃吾等小职员的福分啊!
偶尔也会泛上来一丝困惑,老板好歹是有女朋友的人,怎么也不见他匀出时间来去约会呢,倒是看他老在自己眼前晃荡。前一阵她生病,他天天往医院跑也就罢了,可出了院之后,每天再忙他都会抽时间光顾她的寒舍,陪着她聊会儿天……
虽然他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他这么做,多半是看在这几年的“阶级情分”上,可她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如果她是老板的女朋友,老被这么冷淡着,非受不了不可!
方好为这个想法蓦地红了红脸。当老板的女朋友,那得多深的道行才成啊,自己三脚猫一只,也就是一辈子给他拎包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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