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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相知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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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相知>
第1卷 第一章
关海波再帅也是他的事儿,跟方好一点也没关系。她是在他的呵斥声中成长起来的,他把她那点儿本就可怜的自信心早已破坏殆尽,要想让她对这样一个终日对自己铁青着面色的上司花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三八妇女节下午一点到三点,美罗百货服装部全场限时打对折!
冯春晓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方好的时候,那兴奋劲儿仿佛不是打折,根本就是那些衣服在等着她们免费去拿。
春晓和方好不在同一家公司,却在同一幢写字楼里,经常在楼下的经济餐厅碰到。年轻女孩对跟自己年龄、气质相仿的姑娘都会格外留意一些,加上她们所在的公司又是门对着门,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稔了。
方好歪着头,把电话听筒夹在耳朵跟肩膀之间,一边聊天,一边还能噼里啪啦打字如飞。
春晓盛情邀请她一同前往“厮杀”,方好虽然十分乐意,却有些为难。她的目光飞快地向左手的办公室溜了一眼:门微启着,但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她压低声音道:“下午啊?下午我手头还有一堆事儿呢,老板一定不会放人的。”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样娇脆可人。方好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皮肤细腻白皙,圆脸,尖下巴,一双杏仁眼总是似睡非睡,很有些慵懒的娇羞之态,虽不是明艳不可方物,但也颇有几分清丽秀美的味道。
春晓不觉在那头发出鄙夷的嗤声,“三八节女士放假半天,那是国家规定的。波哥要胆敢不放,你可以直接去妇联告他侵犯妇女权益!”这罪名大得有些唬人,而且根本不切实际,方好呵呵干笑了两声,没接茬。
告老板?!她还混不混了!
春晓忽然收起了女权的嘴脸,嘻嘻一笑道:“这事儿吧,也简单,按老规矩办,咱用美人计呗。中午你把波哥往二楼的企鹅茶餐厅引,我只要把他的行踪透露给林美人,保管叫他来个瓮中捉鳖,逮个正着儿,你要脱身不是易如反掌?”这招儿虽然俗不可耐,却绝对管用。春晓的顶头上司林玉清明恋盛嘉贸易的老板关海波在这栋楼里可不是什么新闻了,至于关海波对她有没有那层意思,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尽管对着林玉清,他也是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可是两年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
当初两家公司机缘巧合地凑了个门对门,也真叫绝配——和尚庙临着尼姑庵了。两家公司从上到下鲜有不眉来眼去的,然而竟没成得了一对。
春晓说:“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方好的同事孟庆华则道:“距离太近了,就缺乏美感。”方好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只是不知道关海波始终不接林美人的招,是因为不想吃这口“窝边草”,还是真的因为距离近到已失去感觉。“男人心,海底深”,这句话用在关海波身上,方好觉得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电话里,春晓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我们公司可是一早就发出通知来了,今天下午铁定要放的。”方好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不禁发起了牢骚。春晓所在的是一家日本知名化妆品公司的在华售后服务部,里面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多好办事,争取起权益来更是顺风顺水。哪像他们公司,除了前台跟方好,就再找不出第三个女的来。前台还是一实习生,每天只坐阵上午半天,帮着方好处理掉一些最低级的fice琐事,其余的后勤,全是方好一个人在打理,忙得像只小陀螺。她要是跟关海波说想申请三八节放假,他还指不定会拿多大的眼瞪自己呢。
春晓忽然神秘兮兮地道:“我们美人今天准有行动,一个上午补妆不下五次了都。哎,她刚才好像还去你们那里来着,说有个快递发错了,你没见着吗?”方好是真没什么印象,从上班开始就被老板使唤得团团转,余下的时间也只够埋头在文件堆里,哪有闲工夫注意别的动向。
关海波老骂方好笨、粗心,头两年从她手上出品的report都要他狠狠改过才能用,不是措辞太幼稚,就是标点点错了。光为这点儿事,她就挨过他不知多少呵斥,以至于后来只要一接触文字工作,她都会神经质地睁大双眼,像个侦察兵一样在字里行间揪敌对分子。
方好的案上常年备着《新华字典》和《牛津英汉双解词典》,没事也会翻出来研究研究。三年后的今天,她几乎可以自信地认为,把她放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当文字校对都绰绰有余,春晓老笑她是得了文字强迫症。
这边电话还没讲完,关海波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方好的视野里,目光犀利地掠过方好温暖如阳光的笑脸,犹如冬日里忽然刮过一阵寒风,让方好生生打了个哆嗦,赶紧识趣地把电话挂了。老占着线,竟然把老板从办公室里给招惹出来了,这还了得。
关海波是那种无论往哪里一站,都能惹女性回眸注目的角色。其实他长得算不上有多英俊,肤色微黑,很普通的四方脸,但面部线条极其硬朗,工作起来不苟言笑,一双不大的眼睛时刻敛着精光,再加上高大俊挺的身材,真可谓男子气十足。只一眼,他就瞧出方好是在跟人聊天,而且聊天对象一定是对门的冯某某,他用手上的一沓文件敲敲方好的桌子沿儿,简短地说:“进来一下。”“哦。”方好赶紧扔下手上的活儿,乖乖尾随其后。
关海波再帅也是他的事儿,跟方好一点儿也没关系。她是在他的呵斥声中成长起来的,他把她那点儿本就可怜的自信心早已破坏殆尽,要想让她对这样一个终日对自己铁青着面色的上司花痴简直是天方夜谭。
进了门,关海波径自走到办公桌边,在松软的黑皮椅里坐下,然后道:“'腾玖'三个月前被海外的一家实业公司收购了,目前正在资源重组,有几种原材料即将对外招标。”他把手上那沓厚厚的文件往方好面前一递,“这是我收集的资料,你去理一理,做个投标书,争取今天完成初稿。”方好答应着,上前两步,接了过来,随手翻阅了几页。其实关海波没必要跟她解释太多,她对商场的那一套基本没什么兴趣,工作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只要薪水合适,让她天天当小妹她也没意见。每次她一发表类似的论调,春晓就会痛心疾首地说她是被波哥长期压榨给摧残傻了。
但是方好能做出各种各样漂亮到让人倒吸一口气的报告,字体、颜色、背景搭配得无一不恰当,内容也十分严谨,论点合理,论据充分,论证严密。这当然得益于关海波孜孜不倦的长期“教诲”,还有方好日复一日的经验累积,正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么?
关海波又仔细地给方好讲述了一下标书的要求。腾玖是他关注许久的对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打入,这次的重整提供了良机,他通过多方面打通关节,终于获得了投标资格。如果真能拿下一两个货源代理,那今年盛嘉的业绩涨幅曲线将会呈陡上坡状,所以他丝毫不敢大意,从头至尾都打算亲自跟进。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毕,方好却还杵在那里不动,关海波不禁挑了挑眉问:“还有事吗?”方好觉得,与其下午偷偷溜走,不如主动请示为妙。再怎么说,这也是国家法定的假期,虽然盛嘉一直以来在管理上不怎么人性化,别说节日了,周六周日加班也是家常便饭,谁叫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人却还是那么几个呢!就这,关海波还隔三差五地跟员工强调规范的重要性。方好认为公司的规范是要以遵守国家法律法规为前提的,所以她挠了挠头后,还是很勇敢地开了口,“关总,唔,那个,今天是三……”关海波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打断她道:“'美艺'的报价单给他们发过去没有?”“啊?”方好脑子里正在紧张地组织语句,被他一打岔,不得不匀一些细胞出来回忆一下上午的工作细节,然后咽一口唾沫道,“发了,早上一来就发了。”“嗯。”关海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眯起眼睛看向她,“你刚才说什么?”“哦,那个,我是说,今天是妇女……”
咚咚,斜刺里传来两下敲门声,项目经理季杰一脸紧张地踏进来,吊着嗓门道:“关总,'长茂'那边又变卦了!我说怎么都一周了,合同还老悬着不签,原来是嫌咱们价定得高了。”关海波顿时俊眉一拧,“怎么回事?星期一跟高副总吃晚饭时还谈得好好的。”季杰很自觉地在关海波对面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面上挤着愁态道:“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李锋那家伙搞的鬼,上回给他们进口平衡块,我没按照他的意思给扣点,他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关海波手上擒着笔,来回转悠,沉吟道:“这个李锋胃口太大,不能由着他胡来……”“可不就是嘛!”季杰一拍桌子,做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很自然地转过脸来,余光正好扫到还站在身旁的方好,这才意识到自己抢了先,把她晾到一边了,“哟,小陈有事吗?有事你先说!”季杰跟关海波一样,都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他们面前,方好再要开口申请那个休假着实有点儿困难,于是抿了抿唇,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了,你们聊。”她扭身往门外走,关海波眸中带着一抹深意向她的背影望去,不期然她在门口又转过身来。他来不及收回深邃的目光,下意识地握拳靠在嘴边干咳了两声,好在方好压根儿没注意。
“关总,今天中午要不要给您在企鹅茶餐厅订个位子?听说他们新做的一道泰皇炒饭很有东南亚风味,挺不错的。”她的脸上一扫适才的沮丧,笑吟吟地请示。关海波自小在闽南长大,很吃得惯那些在方好看来相当奇怪的饭菜。
关海波用餐的地方只有两个,要么在办公室吃外卖,要么就去三楼那家环境优美的茶餐厅,没什么悬念。
方好想既然没法通过文明手段争取到合法权益,就只能伙同春晓一起搞阴谋诡计了。她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把关海波哄去茶餐厅就OK了。林玉清很健谈,在那样的场合跟自己心仪的男子聊个把小时简直是小菜一碟。
关海波当然不清楚她打的如意算盘,只是点了点头。他没有忽略方好脸上闪过的一丝欣喜,虽然不解,但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方好心情极佳地出得门来,在第一时间与春晓通好了气。两人在电话里像得志的小人那样偷笑了一阵,然后她就又热情饱满地投入了工作。
有了动力,效率也像插上了翅膀,飞得老高。午餐前,方好就把关海波要的初稿整理了出来。她的电脑里有太多的标书格式,随便拉一份,修修补补,再多美言几句就脱胎换骨成新的文案了。
关海波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方好大大松了口气——老板的用餐时间一向不定,今天能这么提前真是连老天也在帮她呢!
经过方好的桌子时,关海波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一起去?”方好正等他挪动尊驾出门呢,没成想他会向自己发出邀请,愣了两秒,慌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今天约了人。”关海波便没再勉强,站在原地莫名地顿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抬脚走了。
方好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外之后,立刻手脚麻利地把邮箱里早已准备好的那份标书初稿发了出去。她在邮件的最下方用蓝色魏碑体醒目地写道:“P.S.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按规定,所有女员工都应该放假半天!所以,明天见!”她默念了一遍,口气似乎有点过硬,于是又加了一句:“顺祝:节日快乐!”
街上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且都是女性,仿佛整个城市的女人都在这个下午被赶鸭子似的赶了出来,充斥了每条大街小巷。
方好跟着春晓和她们公司另外两名女孩一起蹒跚在人潮涌动的襄阳路上,开始后悔出来凑这趟热闹了。自从毕业以后,她就本能地避开一切热闹的场合。
春晓指着某个商场楼外悬挂的一帧巨幅广告笑得直打跌,“你们看那儿,看最后一行,居然还有人能掰出这种词儿来,脑袋一定让门给夹过了!”方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念念有词:“玩——转——妇——女——节!”她想了想,如果断句不当,还真能产生歧义,一时也呵呵笑起来。
这一笑,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既来之,则安之吧。
一行人终于杀到“美罗”,热切地挤在人堆里淘货。便宜是真便宜,可那么多衣服都像垃圾一样团在竹篾筐里,抖开来也是皱皱巴巴的,怎么看都不舒服。
春晓是逛商场的老手了,眼看方好的嘴越嘟越高,立刻热情地劝道:“这跟淘宝一样,要有耐心。我那件esprit的毛衣就是在打折的时候抢到的,才花了九十八,原价四百多呢。”一路都是伸长了脖子挤来挤去乱翻乱看,大家都累得够戗。幸亏有先见之明,每人都带了一瓶水,逛得身上微微起汗了,就找个角落先喝点儿水解解渴。
春晓的同事小林耳朵尖,头一个问道:“谁的手机在响?”大家凝神屏息听了一会儿,然后都看向方好。她低头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看了眼闪烁的屏幕,脸上顿时一呆:是关海波。
春晓啧了一声,然后面目严肃地对她道:“保持镇定!”电话一接起来,关海波就听到那一头欢快嘈杂的商场背景音乐。他蹙眉把听筒拉得离耳朵远一些,适应了一下才朗声问道:“你在哪儿?”方好在春晓鼓励的目光下扯直了嗓门放肆地喊:“在逛街!”反正商场闹,她这么嚷也不能算对领导不敬,一边还向捂着嘴大乐的春晓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关海波沉默了几秒,言简意赅地命令:“立刻回来!”“啊?!”方好再次呆住,他没看到她的邮件吗?她在邮件里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莫非她写在最后面,他没有留意到?难不成要她写在首行?那也忒那个什么了吧……
“为什么呀?”她又愤懑又委屈地反问。
“标书不合格!”他很干脆地解释完,根本不给她申诉的机会,就啪地挂了电话。
第1卷 第二章
方好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手里还不知所措地攥着手机。三个女孩都同情地望向她,春晓更是横眉怒目,“干脆,你辞职算了!这样可恶的老板,咱不伺候了!”方好原本悲愤的脸上立刻现出犹豫之色。虽然她偶尔也会自哀自怜在公司只是个小杂役,但关海波给她的薪水可不低。虽然没做过市场评估,但她也了解,自己现在每月拿到手里的票票在同行中应该算佼佼者了。她又不像春晓是本地人,摔了饭碗在家里歇个把月也可以安枕无忧。以方好的资历和工作经验,要想在这座人才济济的大城市里谋得一份与目前薪水持平的岗位,可能性极小。
金钱和自尊在心里斗争了数个回合后,方好瘪了瘪嘴,选择再一次妥协,“算了,我还是回去好了。”说毕,灰溜溜地整了整本就单薄的行囊,与同伴们告别了。
混迹在依旧拥挤的人行道上,她对关海波的控诉逐步由腹诽转为唇语:“独裁者!吸血鬼!吃人不吐渣!”越想越后悔当初怎么就上了他的贼船!
义愤填膺的方好似乎忘记了,那时的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大学刚毕业,方好就不顾家人的反对,形单影只地来到S市闯荡。她拒绝留在家乡,实在是因为不想面对家人关怀备至而又忧心忡忡的目光,以及邻居闵奶奶歉然的哀叹。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宁愿独自找个角落舔伤口,也好过把溃烂曝于人前,博取无谓的同情。
头一个月,方好还坚持只把简历投向外企。可像她这样一个三流学校毕业出来的应届生,专业又毫无特色,简历通常列于最先被筛下来的一批里。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次面试机会,她很努力地表现了,却杳无音信。
工作尚未落实,方好也懒得租房,找了一家很便宜也还算干净的学校招待所住下了。父母给的钱虽然还够方好接下来两个月的开销,可总是这样无限期地等待,她自己先坐不住了。
清醒下来,方好渐渐意识到对她这样一个新人来说,S市并不像学兄学姐们描述得那样遍地机会。连续吃了三天的方便面后,她赌气的情绪有所缓解,甚至开始后悔这样不管不顾从家里跑出来,可事已至此,她绝对没脸一事无成地打道回府:她陈方好也是有自尊心的!
没奈何,要工作就只能放低要求。于是,私有企业也开始尝试了,卖场招聘助理她也愿意将就了,甚至连招聘专栏夹缝里的信息她都格外留意起来。
此后,通知她面试的电话倒是络绎不绝,可依然是面试了一次后再无下文。每回应试完出来,看到走廊上坐了长长一排应征者,她的心头就控制不住地泛起沮丧。
二十一世纪什么最多?找不着工作的大学生!
在接到盛嘉面试电话的前一天,方好已经快绝望了。她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这周内再无转机,她只能不顾颜面地回家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出息!
方好对“盛嘉贸易”没有一点印象,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投过去的简历。而这家鬼公司也是异常难找,大热天,她倒了三班公交车,又徒步走了二十分钟才来到电话里那位男士交代的所在地。
这是一栋外观相当破旧的大楼,约十二层高,位于一片老新村的西南面。灰白的水泥外墙上,品牌杂乱的空调外机东一只,西一只地挂着,大半的窗户玻璃估计有些年头没擦过了。方好汗涔涔地在楼下站立了片刻。这样没有气势的大楼,里面的公司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转念一想,既然好不容易寻到了这里,不进去过过堂似乎对不起自己的这趟辛苦。
门房的老大爷十分尽职,让她做了详尽的登记,又盘问了一轮,方才放人。
电梯吱吱呀呀地叫唤着,缓缓上升。方好的心也老悬着,生怕突然间头顶的灯就灭了。门一打开,她立刻像兔子一样敏捷地蹿了出去,暗舒一口气。再回头,电梯门已经合上,正往下沉,她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胸口。
一路过去,走廊的两边全是房门紧闭的办公室,从东到西,密密匝匝地挨着,足有二十来间。几乎每间办公室外面的白墙上都订着破旧的公司名牌,口气却大得吓死人,动辄“XXX环球公司”、“国际XX在华分理处”……方好越看越觉得像进了骗子窝。
盛嘉在走廊朝西的尽头,她走上前仔细辨识,有机玻璃板上简简单单印着一行字:“盛嘉贸易有限公司”。方好匀了匀气,敲敲门,然后脚步轻盈地跨进去。
屋里没人。她左右环顾,近门处简单摆了几把旧椅子,围着一张圆形的玻璃桌:靠墙有张宽大的略微掉色的布艺沙发:临窗就是唯一的办公桌,笔记本和各类文件凌乱地叠放在一起:溜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电器产品,小到剃须刀,大到电饭煲,统统刻着同一个国产的不知名的品牌:紧挨办公桌的墙角堆了高高低低几摞纸箱,从箱子上印的介绍来看,方好猜测应该就是摆在台面上的这些产品了。
她清了清嗓子,怯声问:“有人吗?”“稍等一下。”一个沙哑的男音从桌子底下传来。方好吓了一跳,依稀还能辨识出这就是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人。
关海波终于把被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后就失效的电源插座成功修复了,心里不免泛起小小的得意。他到底是F大机电系毕业出来的骄子,还没什么电气问题是他搞不定的,伴随着这抹得意而来的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
直起腰来,他才看清面前站着的女孩,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带着点局促和警惕,一看就知道是刚踏出校门。
“陈……方好?”“是。”关海波低头从一堆白纸里准确地把方好的简历摸了出来,然后煞有介事地看着。
方好其实不紧张,这家公司如此简陋,简直对不起门口那块牌子上的称呼。与其说这里是公司,她觉得叫零售商批发部更合适些。
“坐下说吧。”关海波指了指门口的塑料椅子。
方好依言跟他过去,心里不免猜测起关海波的身份来。看他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六七的样子,穿着也朴素,一件白色的polo当季T恤,外加一条牛仔裤,面上也没太多世故,跟方好学校的那些师兄几乎没什么区别。两人面对面坐定的当儿,方好几乎可以肯定他和自己应聘的职位一样,是个办公室“小弟”。
“小弟”还算体贴,顺手从椅子旁的纸箱里捞出一瓶水来递给方好。她感激地接过,也没客气,旋开盖子就喝起来。在烈日下奔波了近两个小时,即使是仙人掌也有补水的必要了。
“你学的是市场营销?”“嗯。”“电脑玩得怎么样?”“唔,还行,fice软件都学过,哦,我的简历就是自己做的。”方好庆幸自己的灵活,同时有些好奇。“小弟”似乎缺乏微笑神经,一张脸始终很板正,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关海波扫了一眼方好的简历,背景花哨,字体用了不下五种。他不露声色地继续问:“英语呢?”方好有短暂的卡壳,“那个,也……还好。”她有些汗颜,她能背很生僻的单词,但口语却极差劲,如果对方像前几次面试那样直接用英语跟她交流,她非夺门而逃不可!幸哉,她坐的位置刚好临门。
关海波却仅仅点了点头就放过了她。
方好趁着他沉思的当儿又拼命喝水,其实已经不渴了,只是有点心虚。
关海波突然用比刚才快两倍的语速对她宣布,“工资八百块一个月,包两顿饭:上下班的公交车费可以报销。如果你没有疑义,明天可以来上班。”这突如其来的录取通知并没让方好欢呼雀跃,在五秒地愣神之后,她开始对这家公司产生了怀疑。定一定神,她放下手上的纯净水瓶子,抿起嘴角严肃地问:“你们……有营业执照吗?”关海波瞥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质疑。他没有因为方好的不信任而翻脸,眼下,他急需一位可以帮他看家的助理,而方好是迄今为止第二个有勇气走进来且到目前还没有逃走的应征者。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很配合地起身,长腿一迈,几步跨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档案袋,又很快走回来,把里面的证件逐一抽出来给方好展示。
方好其实看不懂,她只是对着工商局盖的那个戳瞪视良久,徒劳地想辨认出真伪。
关海波慢吞吞地道:“你照着这个登记号去网上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话说得这么透彻了,方好也不能太过分,于是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眼前的人怎么看都一身正气,以她那点社会经验来判断,哪里看得出真假。
“唔,那个……薪水好像少了点儿。我是外地人,最起码,住宿问题你们得给我解决吧。”方好舔了舔唇,开始进入薪资谈判阶段。话一出口,她陡然觉得自己成熟起来。在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妈妈在操心,何曾轮到过她?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有了长大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似乎还不赖。
关海波一掀眉,指了指左边一扇关着的房门道:“我就住那里,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同住?”方好愣住,白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小弟”的幽默感让她张口结舌,尴尬地道:“我不是那个,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你能不能跟你们领导反映一下?”关海波把手上的简历往桌上一搁,“对不起,住宿的事只能由你自己解决,我顶多每月再给你加一百块钱的房贴,这已经是上限了。”方好低头算了算,月薪九百,除去住房、水电、吃饭……哦,吃饭由公司提供……但如果伙食很差,吃不饱的话,自己还是需要在食物上拨出一部分款项的……
她越算越挣扎,一会儿想,先接受得了,譬如当跳板,等将来找到更好的再换也不迟:一会儿又觉得冤,她的大部分找到工作的同学薪水基本都在一千元以上,凭什么她起薪就这样低,这可是在高收入高消费的S市啊!
关海波眼里藏着紧张,目光灼灼地盯住方好阴晴不定的小脸儿。这是博弈,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然而——他无限失望地看着方好站起来,一脸遗憾的表情对他道:“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她转身朝门口走。
关海波怔了数秒,眼看方好的手已经搭到了门把手上,终于耐不住地冲口叫道:“等等!”方好在门口顿住脚步,却不回过头来,片刻,听到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说:“行,给你解决住宿。”她这才转过身来,一脸灿烂的甜笑,心里由衷地赞叹:大学时跟舍友出去逛夜市学到的还价本事还真管用!
第二天,方好如约前来上班,同时,也很快搞清楚了一件事:盛嘉的老板就是关海波,而她,则是唯一的员工!
方好赶到公司时已经快四点了,她以为关海波会对自己摆一张臭脸,孰料他只是心平气和地问:“这份标书是照着去年给'德兰工贸'的那篇改的吧?”方好顿时面庞热烫,老板居然已经练就火眼金睛,把脉把得那叫一个准。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关海波又接着往下道:“腾玖做的是汽车零部件,你可以参考我们给'鹏辉'的标书,另外,记得要把所有的公司名称都改过来。”他把打印出来的一摞纸递给方好,她一眼瞟见那上面用红蓝两色水笔作了好些修改和注脚,有几处用红笔赫然圈出“德工”的字样,这才恍悟:不是老板厉害,而是自己露了马脚,她一向习惯用WORD里的“替换”工具来统一修改名称,只是忘了“德兰”还有另一个行业内的简称“德工”。
乖乖领命出来,方好心头不免沮丧。本来还希望趁着这次机会跟关海波好好谈一谈员工权益呢,她在回来的路上可没闲着,慷慨激昂的措辞攒了一肚子。可关海波对她下午的“逃亡”只字未提,让她满腹经纶没了用武之地,平白憋着只觉得不爽。
手里掂着厚厚的文件,方好叹了口气。天大地大,工作为大,要她现在杀个回马枪再去跟关海波理论什么权益问题,她可没这个胆儿。
一边改着文稿,一边愤愤地嘟囔,方好郁闷的情绪始终无法得到缓解。她想自己原本没这么窝囊的,是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德性了?
第1卷 第三章
他振作旗鼓地打算向她示好,而人家根本就没那层意思!关海波感到备受打击。
其实,进盛嘉没几天,方好就后悔了。工资低自不必说,更悲惨的是公司给她解决住宿问题的代价竟是彻底把自己给“卖”了。
关海波的所谓解决住宿就是把他在公司的小窝腾出来给方好住,自己则搬回了大学城附近的一间小屋。那是他刚开始工作时用贷款买下来的一栋二手房,离学校很近。他跟施云洛曾经在那里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久就会结婚,可惜,世事难料。
关海波的大度多半是出于无奈,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价格低廉而又老实可靠的劳力帮他照看大本营,而方好,无疑是那种一眼就能被看穿的玻璃人。
尽管方好对住宿条件不甚满意,觉得这里连学校的集体宿舍都不如,可眼瞅着关海波每天早上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哐啷哐啷地穿越小半个城市赶来上班,她只能把什么埋怨都往肚子里咽了——谁让她鸠占鹊巢呢。
既然办公室就在住处隔壁,那电话来了不好不接吧,有访客上门也不能不应酬吧。关海波经常出差,一出差就好丢三落四,他打电话过来让方好给他找资料,找名片,找产品说明等等等等简直是家常便饭,且通常不分昼夜。方好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的接线员。
有时候,关海波出差回来已经很晚,精疲力竭之际,也就懒得踩车回家,通常就会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蜷一夜。方好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没什么担忧,可令她恼怒的是他会差她下楼跑老远买便当,还总是不主动给她钱。
可她的辛苦关海波并不领情,因为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其实没占多少便宜。方好完全是只职场菜鸟,办公室技巧外加人情世故,通通一窍不通,什么都得他手把手地教。他又忙,火起来难免声色俱厉,骂得方好灰头土脸,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在家的时候也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掌中宝,哪曾受过如此严厉的斥责。有一回,关海波实在是骂狠了,方好的眼泪就没能憋得住,当场啪啦啪啦地掉下来。这一掉不要紧,又牵扯出许多前尘旧事,一时间只觉得冤屈万分,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把关海波慌得乱了方寸,头一回意识到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威力。
此后,他刻意地嘴上积德。只要方好犯的错误不是愚不可及,他都尽量就事论事,避免人身攻击。即使她出现重大错误,他在开口前通常也会静默十秒,释放掉一些能量再开炮。日复一日,方好的腰在老板的训诫声中弯得越来越低,等她慢慢地把腰再直起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方好私下里还是把关海波恨得牙根痒痒。兜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在关海波眼里,人压根不是按照性别分的,只有客户和员工两种。对着客户,他笑容可掬,转过身来,又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
方好不止一次地想过跳槽,离开这个又破又烂的鬼地方。她最大的心愿是走之前把辞职书和新fer的录用通知单一并甩在关海波那张一成不变的阴脸上,然后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可惜,三年了,这样的场景只在她梦里出现过,她记得自己当时是笑醒的。
也不是没有过机会。有家也是做贸易的公司——规模比盛嘉大许多——招办公室文员,她偷偷去面试了,几天后那边就通知她被录取了,薪水比现在涨了三分之一。而那时,盛嘉处于空前的低迷状态,关海波进的一批产品推销不出去,全积压在手里了,他甚至还欠了方好四个月的薪水,连吃饭的钱都经常需要方好私人垫付。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那天下午,方好精神亢奋地拟好了辞职书,就等着关海波露面,把辞职书砸在他脸上,然后结账、走人。
关海波回来的时候,形容憔悴,下巴上的胡碴都隐约可见。他对方好的辞职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更没有情真意切的挽留。目光扫描完薄薄的纸张上方好很解气的离职宣言,他很简约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要走可以,但他拖欠的工资,方好肯定是拿不到了。
他的无赖言论摆明了是欺负她。方好打小就不太会跟人吵架,情急之下,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又在眼眶里转圈,呼之欲出。
关海波一眼瞥见,烦躁立刻涌上心头。他也知道自己逼得狠了点儿,更没理由拖着她一起沉船,只是见她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要走,心里难免生出些凄凉的意味来。
他在随身的公文包里掏了一会儿,揪出一沓红艳艳的票子,在方好的泪水到达胸襟之前及时递到她手上,那是他追了三天才拿到的一笔欠款。
对着方好挥挥手,他嗓音嘶哑地说了句:“别哭,赶紧走吧。”方好左手捏着钱,抬起右臂将泪水挤尽,视线一旦清晰,立刻奔进房里收拾东西。本来以为好歹还会耽搁几天,可眼下这副泪眼相执的场面令她意识到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十分钟不到,她就拖着行李箱出来了。
关海波坐在办公桌前抽烟,神情呆滞。方好知道他没有烟瘾,只在遇见难题的时候才会抽一两根缓解神经,可这么短短一会儿,他面前的烟缸里就堆积了多个烟蒂。
见东家如此落魄,方好心里突然不忍。打过招呼之后,脚往门口迈就再没有了适才的爽利。
她现在所会的本事都是关海波教的,这样一走了之算不算过河拆桥?
她走了,谁帮他接电话、找资料?他一个人又要守办公室,又要出去跑,怎么应付得过来?
也就是在此时,方好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其实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七个月的时间,虽然怨声载道,可真要走了,竟有些不舍起来。
她越琢磨脚下越滞重,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把行李搁在脚边,转过身来,正好撞见关海波望向她背影的忧郁眼神。
她挠了挠头发,结结巴巴地说:“嗯,那个,我,我想……还是不走了。”关海波的眸中先是怔忡,然后渐渐地明亮起来,方好兀自给自己圆场,“我觉得……那个,做生不如做熟嘛。”这一留就又是两年。
关海波是怎么掘来第一桶金的,方好不甚了了,只是依稀觉得自己的留下仿佛给公司带来了异常高涨的士气。
等他带着壮大的人马搬进在S市数一数二的聚林大厦时,方好彻底打消了叛逃的念头。这么气派的大厦,进出的人无不气质优雅,连门口的保安都比别处看着干净清爽。而此时她的工资也已经翻了几番,虽然赶不上其他几个项目经理,但方好也偷偷比较过,同一城市、同一职位,她的薪水绝对处于高端水平。关海波待她还是不薄的,从前她“请”他吃饭的钱如今都加倍得到偿还了。
而迟钝如她,也渐渐感觉出来,自从搬来这里,关海波对她的态度改善了许多,仿佛也沾染了文明的习气,虽然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朝她吼几句,但多数时候仅仅是用阴郁的眼神来表达他的不满,让方好自己琢磨去。
等方好改完标书,天已经完全黑了。
关海波审核之后也没说什么,事情似乎不像他先前描述得那么急迫。方好看了看时间,都七点了,难怪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
“你去收拾一下,一会儿一块儿出去吃晚饭。”关海波说着,开始关电脑。
跟老板吃饭这种事稀松平常,不平常的是,走出办公室门的关海波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却没有招呼仍在加班的季杰、董其昌他们同往。方好诧异之余,不觉追上去轻声问了一句:“其他人不一起去吗?”关海波已经按了下行的电梯按钮,头也不回地说:“疽们俩!”方好一下子又懵了!
包厢里飘着淡淡的背景音乐,桌台上还点了蜡烛,气氛真是暧昧极了。烛光摇曳中,方好越发地坐立不安。
她不是没跟关海波单独吃过饭,相反还吃过许多次,但通常的情况是两人在办公室里相对着扒盒饭,再高级点儿也不过是在肯德基一人叼一个汉堡,边啃边想各自的心事。
方好不常出来应酬。关海波对她期望不高,除了让她在办公室打打杂外,许多公司的商务活动都不需要她参加。尽管也有客户在盛嘉见到方好后很热情地向关海波提议:晚上happy时记得叫上那个可爱的办公室小妹,但关海波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总是找缘由推脱了。
可方好再没见过世面,S市名列高档餐厅前五位的清雅阁也是听说过的,以前还跟春晓笑言等发了奖金来这里开开荤呢。她实在搞不明白老板今天是哪根筋没搭对地方,会拉她来这里。
方好还没从诧异中恢复过来,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菜色之繁杂和数量之夸张又令方好吃了一惊。
印象里,关海波可不是这么讲究的人,某些时候,他简直相当吝啬。方好印象最深的就是没搬来聚林前,有次临时要来客户,两人火速奔出大楼就近买一些招待客户用的茶点。方好负责买水果,因为是路边摊,关海波再三嘱咐她要还价,于是方好谨记在心,五块钱一斤的香蕉,她还四块八,那小贩还老大地不情愿。方好急得一头汗,认死理地跟他软磨硬缠,直到身后传来关海波火烧火燎到略微变调的嗓音,“两毛就算了,还不快点!”即使到了今日,盛嘉终于以黑马的姿态在行业中破浪而出后,关海波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节俭。他的信条是,钱挣来不容易,只能花在关键处。所以无论是公司还是他个人,从来不铺张,不讲究虚华。
“老大,你点太多了吧。”方好惊愕之余,很久以前的口头禅又不经管束地冲出了喉咙。如果条件许可,她恨不能直接称呼他为“大王”。在她看来,自己在关海波手下的地位,跟《西游记》里鞍前马后替精怪们张罗唐僧肉的小喽啰没什么本质区别。
第1卷 第四章
关海波起初对这个称呼不觉得什么,直到他们搬进聚林,有一回她又在办公室里这样叫他,他就蹙眉道:“以后别再叫我'老大'.”方好当时一呆,本能地反问:“那该叫什么?”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称呼可以套用在他头上,难道要她直呼自己暗地里替他起的另外一个更为贴切的诨号——吸血鬼?
关海波却扭头横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回复:“叫关总。”他这样说着,脸上还是迅捷地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方好刚一嚷完,就意识到自己造次了,立刻以手掩口,懊悔不迭,她知道关海波最感冒员工老犯同一种错误。
不过他今天好像格外宽容,竟没当场指责,而是脸色温和地给她逐一介绍菜品,显然对这里已经很熟了。
方好满腹狐疑地听着,脸上也带了一丝尴尬的浅笑,小脑筋却转得飞快,总觉得今天这顿饭很像鸿门宴。那句老话不断在她脑子里飞旋,挥之不去——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而关海波的表现更是证实了方好的猜想,他一反常态地和蔼,且脸上隐隐透着不自然。
“尝尝这道鲍汁鹅掌,是这里的招牌菜。”关海波一边说,一边举起刀叉替她将食物分开。
方好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吃上,脑子里白光一闪,忽然忆起两个月前跟季杰等人在外头吃饭,听他们说过关海波辞退销售部邓凯时的“三部曲”:“……请他吃了顿饭,送了一份厚礼,最后还结了一笔优厚的辞退金。你们别说,关总省归省,在这方面出手还是挺大方的。毕竟邓凯替他效过力,如果不是泄露了客户资料,也不至于请他走人……”方好开始如坐针毡:今天这情形,怎么跟季杰描述的那么像呢?且不说非年非节的,请她来这种昂贵的餐厅吃饭,单单老板的态度就已经够令她心惊肉跳的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只习惯冷峻严厉的关海波。
菜过三巡,关海波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精致的纸袋,含着难以形容的笑递给方好,语气也是异常柔和,“我随便挑的,你看看,喜不喜欢。”方好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颗心登时瓦凉瓦凉的,脸上哪里还撑得住笑!
不错,她曾经很想离开公司,可那毕竟是从前。三年的历练,她从外表到内心,都已被他驯化成了一个标准的小劳模,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可关海波居然因为自己旷工三小时十二分五十一秒就要请她走人!简直是太岂有此理了!
方好化悲痛为愤怒,也不去接关海波递到半空中的礼物——即使里面是鸽蛋大的钻石,也打动不了她!
她伸出的左手直接将桌上的餐巾狠狠拽起,在湿润的眼眶处揉了两下。
关海波不明所以地怔住,一只伸着的手不知是该继续好还是缩回好。他想方好还没看到礼物呢,怎么就感动成这样了?
可是目光一接触到她眼里的愤懑,他就明白她是误会了。
关海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见方好始终不肯接,只得把纸袋轻轻搁在她手边,低头喝了口茶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半晌,他才仰起头来,却是平静地道:“今天不是妇女节么?这是我特意给女员工准备的礼物。”方好原本已微微哽咽的嗓音一下子寂静无声,目光死死瞪住面前被切割得有棱有角的鹅掌。过了良久,火烧云从耳朵根一点点地蔓延上来,最终爬满了面庞。
关海波瞅了瞅她的面色,蓦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要就算了吧。”他说着利索地伸手过去,要将纸袋取回来。
方好机敏地抢在头里,把礼物往身后的椅子上一藏,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却强挤着笑容道:“谁说我不要了?”关海波瞧着她那副孩子气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逐渐柔软下来。
“快吃吧,菜都要凉了。”他边说边往椅背上一靠,人也仿佛轻松了许多。
风波过后,方好对礼物又涌起了强烈的好奇,扭捏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拽过纸袋来。拆了一半,才想到要询问一下主人,抬头讪讪地问:“我能看看吗?”关海波边悠闲地往嘴里塞东西,边点了点头。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自己倒觉得有些饿了。
方好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又拆掉重重叠叠的包装,才发现礼物是一条施华洛世奇的炫彩项链,很适合年轻女孩子。她一看之下,就喜欢上了,心里顿时敞亮无比:难怪今天下午他巴巴地把自己招回来了!
没想到老板今年变得如此温情,还会在节日里送女员工礼物。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就是因为女员工不多,他才如此慷慨,要是公司的男女比例反一反,估计他就没这么大方了。
不过,管他这么多干吗,有总比没有好!她一边喜滋滋地欣赏,一边胡思乱想。
“咦,关总,去年三八妇女节为什么没有礼物呢?”方好显然是乐过了头,不知死活地突然冒出来一句。
关海波舀了一勺汤正往嘴边送,听她如此一问,勺子顿了一顿,又放了下来,脸色微微一沉,目光朝满脸喜气的方好瞪去,“你自己想想去年的这时候你干什么好事了?”方好听他口气不对,立刻收起嬉皮笑脸,凝神思考。
只需稍稍回忆,她就不难忆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一张脸又透出红晕,悔得恨不得嚼下自己的舌根。
那天她刚到公司就被关海波叫进办公室。他阴沉着脸递给她一份律师信,她看完后当场脸色煞白。
事情其实不复杂,关海波事业发展起来后就一直租住离公司很近的一栋公寓。去年年初,他终于看中了一个精装修的楼盘,交房后可以直接入住,很省心。
他很快买好房,二月底就搬进了新居,同时嘱咐方好将租房退掉。本以为一切都办妥了,孰料一周后房东竟然委托律师过来转达,要跟盛嘉打官司。
“到底怎么回事?”关海波皱着眉问。这种小事他通常不太过问,没想到方好还能给他惹来事端。
方好见瞒不过,只得老实交代了。
原来房子的主人许晴是个年轻女孩,这房子当初是父母掏钱给她买的。许晴最近交了个男友,却不被母亲认同,于是把房子往外一租,赌气跟着男友去了南方。许晴的母亲陶女士不知怎么打听到了租房者的信息,竟找到盛嘉来。
对着一团和气的方好,陶女士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控诉女儿的不孝和做父母的辛劳。方好是最见不得年长的人在自己面前哭的,当下又是递茶送水又是安慰,心里也直埋怨许晴如此不体谅父母。
陶女士当然不光是为了哭诉来的,既然女儿不仁,那么休怪她不义,她要收回这栋房子,所以要求方好把钥匙和相关资料等物都移交给她。
方好虽然同情她,但也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妥,毕竟签租约的是许晴,且房产证上也明明白白写着她的名字呢。可敌不住陶女士的泪水,方好最后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当时只是想,反正他们是一家人,父母替孩子办手续的事她以前也经手过。
事后,许晴自然很愤慨,打电话怒斥了方好一通,并扬言要去告她。方好在电话里好言相劝,又赶紧联络陶女士,陶女士要她放一百个心,许晴肯定告不成的。方好吃了定心丸,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许晴竟认了真,没过几天就请了律师来处理。
尽管方好在讲述的时候,刻意强调了对方是家庭内部矛盾,但关海波听完,还是很直接地抓住了要害,怒声道:“你以为自己是街道办事处的大妈?还负责调解别人的家事?!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不要感情用事,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方好自知理亏,这事儿说到底是她处理不当,于是嗫嚅地问:“那……咱们该怎么办?”关海波又扫了一眼信笺,对方虽然措辞严厉,但无非是揪住事端多要些赔偿,严重不到哪儿去,可他就是气方好做事糊涂,不给她点教训,她总是不长记性。
转过身来,他冷冷道:“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想办法。还有,违约金公司可以先付,但必须从你工资里扣。”方好的心着实抽搐了一下,心痛不已,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下没吭一声,灰溜溜地出了门。她当晚就主动约了许晴出来谈判,因为之前打过交道,方好又爽快地答应付钱,两人的沟通还算顺利。
方好想起陶女士的泪容,心痛之余,希望自己出的这钱能更好地发挥功效,于是趁着大好的形势又委婉地劝说了一番,把陶女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委屈和担忧转述给许晴听。许晴听了,先是冷笑着不屑:她跟母亲的积怨实在太深,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化解开的。但眼见方好不死心地循循善诱,又见那张脸虽然稚嫩,却异常诚挚,渐渐也陷入了沉默。
后来如何,方好自然不得而知。所幸许晴最终撤了诉,纠纷止于摇篮,而关海波也在接下来的那个月所发的奖金里变相地把方好赔出去的钱又补给了她,但这件事对方好来说始终是个不光彩的教训。
这顿饭终究吃了个不伦不类,草草收场。方好见关海波面色始终阴晴不定,仿佛天人交战一般,只道是被自己勾起了旧怒,哪里还敢多问别的,诸如“此饭为何而吃”云云。
结完账出来,时间尚早。灯火辉煌的大堂里,食客们还在纷纷涌进门。
关海波不知为何脚步凝滞了一下。方好本来走在他右手边稍后的位置,一不留神就超过了他,慌忙放慢脚步,偏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对面。
施云洛正陪着几个女客朝这边走来。一年不见,她越发的靓丽了。关海波回想起当年她离开时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怎么都无法跟眼前这位举止优雅从容的年轻太太联系起来。他将手往裤袋里一插,思忖着是就此避过,还是迎上去打个招呼。正踌躇间,施云洛却已经看见了他。
“海波!”她远远地微笑着唤了一声,同时侧首对身边的朋友耳语了几句。她们笑吟吟地点着头,先过去了,留下她停留在他面前。
第1卷 第五章
关海波扯了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很久不见了。”施云洛的眼里是说不清楚的复杂,却被浓烈的笑意遮掩住了。眼前的关海波今非昔比,他到底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眉宇间,昔日的风采依旧,又平添了几分镇定和沉稳。
两人再平常不过地说着场面上的话,一如经年不见的生疏同学。然而,当施云洛的目光掠过方好时,她的语调便夸张地扬高了几分,“哟,带了女朋友一起来,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她笑得眉眼眯起,方好却浑身一抖,只觉得那笑声酸得能滴出水来。
方好从他们交谈开始,精神就处于游离状态。她明白这样的场面——老板遇见老友,或是旧情人的时候,应该避着点嫌疑,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灵的,虽然之前从未见过施云洛,但方好一眼就猜出他们的关系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此时此刻,走开显然是不可能了,所以她始终挂着标准的笑容当陪衬,脸却微微转向走廊右墙上的招贴画,很努力地研究那幅抽象图片里所蕴含的意境。
闻听施云洛娇软的质问,方好着实吓了一跳,被老板的旧情人误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没等关海波开口,她就率先抢着澄清,连连摆手道:“不是啦,您搞错了,我不是关总的女朋友,我只是……”她的声音在关海波带着愠怒横过来的一眼中陡然低了下来,但还是坚持说完,“他的助理而已。”心里止不住的嘟囔,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老板怎么好像不高兴。
这场面真是叫尴尬!
坐在车里,关海波依旧沉着脸,方好心里也觉得委屈,两人于是都无话。车子开了一阵,又蓦地停在路边。
方好不清楚接下来还有什么节目,但看关海波的脸色,觉得还是赶紧回家为妙,于是酝酿了一番,开口道:“关总,谢谢您今天的晚饭和礼物。时间不早了,我想先回去了。”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折道送自己一程,可等了一会儿,他仍没动静。方好向来是识趣的,“您要是不方便,我自己回去好了。”说毕就开始动手解安全带。老板不送,自己打车走也是一样的。
关海波却用极其不悦的声音忽然道:“做我女朋友很丢人么?非要那么着急地否认?”“啊?”方好一心解着安全带,脑子完全没反应过来,等解开了,她却不敢立刻下车了。
原来如此!老板生气竟然是因为自己适才的言语伤到他的自尊了!
“当然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嘛!可我们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她又那个……所以我怕你们误会啊!”她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通,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情急之下,脸又憋得通红。
做他女朋友丢人?怎么可能,确切地说是恐怖才对!
关海波忽然兴味索然,对她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听,脚下一踩油门,车子忽地蹿了出去。方好赶紧重新系好安全带,胸口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到了租房楼下,她赶紧跌跌撞撞地下车。
咳,就知道跟老板单独出去没好事儿!
上楼梯的时候,手里掂了掂那个装项链的纸袋,心情很快又调整了回来。别扭归别扭,总算不是空手而归!
只是,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家向往已久的高档餐厅究竟有何特色,又有什么值得推荐的菜品。这令她颇为沮丧,这一趟算是白去了。
早早回到家中的关海波冲完了澡,裹着浴袍在客厅的沙发里仰面躺下,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一周前,他跟旧友秦志刚泡吧叙旧,秦志刚提到偶遇施云洛的事儿,感慨良多,最后由衷地劝他,“海波,你也找一个吧,年纪不小了,别再这么寄情于工作了。想当年,你那么伤心,又是何苦来,人家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人嘛,就那么回事,得替自己多打算啊。”关海波虽然当时没说什么,但不得不承认,这次的聊天的确给他不小的震撼。最近他也不断反思,自己这么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钱?
研究生毕业后,他听从导师的安排,留校任教。刚开始的日子虽然清贫了些,但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专业,身边又有相恋两年的女友施云洛伴着,他的内心是温暖而充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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