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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屋》

_13 迈克尔(英)
“昨天有盘磁带被送到我家,录了党派会议期间我们在床上的整个过程。”
“你以为是我送去的?你怎么这么想我啊,你这该死的东西!”
“我倒希望是你,妮妮。”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带着嫌恶,大喊大叫起来。
他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关节都发白了。他向前看去,但眼神空洞。“我希望是你,妮妮。因为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完全不知道是谁在捣鬼。这事儿发生这么久了,这个时候才送到我手里肯定不是个巧合。他们不是要敲诈我的钱,是想让我退出领袖竞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耳语,“估计到下个星期二,我就完了。”
伍尔顿整个上午都在拼命思考和回忆。他毫不怀疑这盘磁带突然出现是因为领袖竞选。他想出了十几种幕后黑手的可能,甚至想到了俄罗斯人,但没有哪一种可能说得通。他走投无路了,只好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现在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接着他宣布要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
面对这样的难题,有的男人可能会决定悄悄隐退,祈祷颐养天年,不再有人来打扰。但伍尔顿可不是“有的男人”。他这种人宁可战死沙场,拼命抢救梦想的残骸。现在的他可以不计后果,拼死一战了。
午饭后不久,记者招待会顺利召开,他的心情非常坚决。时间紧迫,没法做什么正式的安排,他请媒体人士都到河南岸正对着下议院的艾伯特路堤去见他。他需要一个戏剧性的背景,所以金黄色的宫殿与大本钟正是理想的布景。摄影师准备就绪以后,他就开口了。
“下午好,我要发表一个简短的声明。事先道歉,我没时间回答问题。但我觉得你们不会失望的。”
他等着另一个摄制组匆匆赶到,将一切设备准备就绪。
“周二第一轮投票过后,好像只有三个候选人有望赢得最后的选举。事实上,我知道其他人都已经宣布他们不会参加第二轮投票。因此,就像你们所说的,这是一次‘三强争霸’。”
他停顿了一下。天真他妈的冷,还要宣布如此艰难的决定。他希望面前这群人也冻僵了。
“当然,我很高兴自己是三强之一,这让我万分荣幸。但‘三’可不是什么好数字。这场选举事实上并没有三个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党派继续坚持实践派的从政方法。这方法的成功已经得到了证实,并在十多年来让我们保持了执政党地位。要么就发展新的政策,有人将其称之为‘良心政治’,让政府更深入地参与——有人可能会说‘陷入’到世界上每一个问题的解决过程中。这就是所谓的‘老大哥’。大家众所周知,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每个人都知道党派内部存在这样的分歧,但很少有人这么公开拿出来说。
“不管出发点多么良好,我也不相信着重在‘良心政治’上会带来多大的好处。事实上,我认为这会给党派和国家带来灾难。我相信这也是党内大多数人的看法。但正因为如此,如果这大多数人在两个候选人之中举棋不定的话,我们的未来可能会更加悬而未决。支持实践政策的候选人是弗朗西斯·厄克特和我本人。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个人目标阻碍那些我一直坚信的政策的实现,但目前看来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
天气寒冷,他的字字句句却好像冒着火,在空中螺旋上升。
“那个地方,”——他指着身后的下议院大楼——“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大了。我希望由正确的人以正确的政策有效地统领和管理。因此,女士们、先生们”——他最后环视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摄像机和人群,抓住时机再吊吊他们的胃口——“我不愿意冒任何风险,现在有太多东西都处于‘覆巢之下,将无完卵’的状态。所以我宣布推出竞选,希望我的支持者们都会投票给弗朗西斯·厄克特。我衷心地希望他能成为我们的新首相。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淹没在数百声快门的“咔嚓”声中。他没有多停留,只是沿着河岸大步走向正等待着他的车。有几个人跑了过来,追着车跑了一截,但他的车已经远远开上了威斯敏斯特大桥,看不见他本人了。剩下的人站在原地陷入了迷乱与困惑。他没有留下任何提问的时间,没有机会想出什么理论或是刺探他这一席话背后的深意。他们手里有的就是他的这番声明,大家都只能直接登出来——这正中伍尔顿下怀。
他开车回了家,妻子正站在门廊上等着他,和那些记者们一样困惑。两人走进屋中,他伤感地微笑着。她允许他在自己脸颊上吻了一吻。他沏了茶。
“你决定多花点时间陪陪家人吗,帕特?”两人在餐桌的两边面对面坐下,她狐疑地问道。
“没什么坏处嘛,是不是?”
“但是呢?你总会有个‘但是’的。我明白你为什么必须退出,我觉得这样惩罚你应该已经够了。”
“你会对我不离不弃的吧,亲爱的。那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明白的。”
她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不想这么容易就放过他,“我会继续支持你的,就像过去一样。但是……”
“又他妈的‘但是’。”
“但你究竟为什么决定支持弗朗西斯·厄克特呢?我从不知道你们俩关系那么好。”
“那个特别有优越感的家伙?我们关系才不好呢。我甚至都不喜欢他。”
“那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五十五了,迈克尔·塞缪尔才四十八。也就是说他可能在唐宁街舒舒服服地做十二年首相,直到我死了入了土。而弗朗西斯·厄克特都快六十二了,他掌权应该超不过五年。所以选了厄克特,在我行将就木之前,很可能还有领袖竞选。同时,要是我能找到这盘磁带的幕后黑手,或者按我衷心希望的,他们在惨烈的事故中不幸丧生,那我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烟斗冒着蓝幽幽的浓烟,旋转着飞到天花板上。他继续着自己的逻辑分析。
“无论如何,我保持中立的话,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塞缪尔不可能让我进入他的内阁,所以,我就直接把选票拱手让给厄克特,他肯定要公开地表现点感激之情啊。”
他看着妻子,挤出一个笑容。从两人听到磁带内容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他妈的,事情还有可能更糟呢。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你觉得接下来几年做财政大臣的妻子怎么样?”
第四十四章
〔领导力的关键标志是夸大自己的力量,政治的核心内容是遮掩自己的错误。〕
【十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第二天早上的气温仍然是零度以下,但新的锋面过境,给首都带来透明高远的蓝天,比昨天乌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明媚了许多。看上去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厄克特从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好像看到了自己如同蓝天一样明亮的未来。在伍尔顿的支持下,他觉得自己已经坚不可摧,马上就要顺利当选了。
门突然开了,发出炸弹爆炸般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衣衫褴褛的罗杰·奥尼尔闯了进来。厄克特还没来得及问他到底为什么来这儿,他就开始张口胡言乱语。字字句句像机关枪的子弹一样乒乒乓乓地蹦了出来,直冲厄克特的脸庞,好像要打倒他,摧毁他。
“他们知道了,弗朗西斯。他们发现文件丢了。锁是弯的,一个秘书注意到了。主席把我们都召集起来了。我肯定他怀疑我。我们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办?”
厄克特猛烈摇晃着他,让他停止这无法理解的喋喋不休,“罗杰,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吧!”
他用力把他推进一把椅子,扇了他几个耳光。罗杰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
“好,别着急,罗杰,慢慢说。你要说什么?”
“文件,弗朗西斯。关于塞缪尔的秘密党内文件,就是你叫我发给日期日报纸的那些。”他气喘吁吁,仿佛身心俱疲,双眼的瞳孔扩散放大,眼睛周围好像暴露已久的伤口,面如死灰。
“我没费一点劲就用通行证进了地下室。所有的储藏室都在那儿,但文件都被锁在柜子里。我必须要用暴力打开锁,弗朗西斯。很抱歉,但我没有任何选择。没用多大力气,但锁弯了一点点。好多灰,好多蜘蛛网,看上去好像布尔战争之后就没有人碰过了。但昨天有个贱人秘书不知怎么的就去了,注意到弯曲的锁。现在他们已经清点了所有的文件,发现塞缪尔的不见了。”
“你把原件发给他们了?”厄克特惊讶地问道,“你没按照我说的,复印一下那些有趣的部分,就发那一点儿?”
“弗朗西斯,文件有我胳膊那么厚,要花上好几个小时去复印呢。我也不知道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所以——就把全部文件寄给他们了。本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发现文件丢失的,可能时隔多年发现以后也会以为是放错地方了。”
“你他妈的绝对是个蠢蛋,你……”
“弗朗西斯,别吼我!”奥尼尔尖叫起来,“是我替你冒了所有的风险,你舒舒服服坐享其成。主席正亲自审问每个有通行证的人,只有我们九个。他说今天下午要见我。我肯定他怀疑我。我可不会自己一个人背黑锅。凭什么啊?我只是按照你说的办事啊……”他抽泣起来,“弗朗西斯,这个谎我撒不下去了,我就是忍不了了。我要崩溃了!”
厄克特惊呆了,他意识到奥尼尔这些绝望的话后面隐藏的事实。面前这个筛糠一般颤抖着的男人已经没有任何抵抗力和判断力了。他已经像一面没有地基的老墙那样开始分崩离析了。别说一周了,单就这两天,奥尼尔也撑不下去,会失去理智。他正处在自己人生悲剧的边缘,即使轻轻的一点风也会卷着他坠入毁灭的深渊,而他会拉厄克特来垫背。
他开口了,用安抚而坚定的口吻,“罗杰,你太焦虑了。你没什么好怕的。没有人能证明任何事。你必须牢记,我是跟你站在一起的。这件事你不是一个人。听着,不要回办公室,请个病假,回家休息一下。主席可以等到周一。明天我希望你能来我汉普郡的家做客。来吃午饭,在我家过夜,我们俩好好把这事儿说清楚。就我们俩,你觉得怎么样?”
奥尼尔紧紧抓住厄克特的手,好像残疾人依赖拐杖,“就你和我,弗朗西斯……”他又开始抽泣,说不出话来。
“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要来我家。如果媒体发现领袖竞选投票前夕一个高级党内官员单独在我家做客,那可太尴尬了——我们俩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你的秘书都不能告诉。”
奥尼尔本想说些感激的话,但情不自禁地连打了三声巨大的喷嚏,让厄克特倍感恶心。奥尼尔根本没注意到,只是擦了擦脸,笑了笑,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落水狗。
“我一定会来的,弗朗西斯,相信我。”
“我能相信你吗,罗杰?”
“当然能了。就算杀了我,我也会去那儿。”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天还没亮,厄克特就起了床。他彻夜未眠,但一点也不累。他一个人在家,周末妻子又出去了。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但这是他的选择,请她给他点独处的时间。她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怀疑他是不是要会什么情人。男人有时候就是笨得不可理喻。当然,他绝不会如此愚蠢,特别在这样一个周末,下周有那么重大的事情。
“不是的,莫蒂玛,”他轻声说,明白她的担心和忧虑,“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反省反省,走一走,读读书。”
“不管怎样都好,弗朗西斯。”她回答道,接着就离开了。
天色还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有照射到新森林地区的上空。他穿上自己最喜欢的出猎外套,拉好皮靴的拉链,走进严寒的清晨,顺着贯穿埃默里顿村通向林德赫斯特的骑马专用道踽踽独行。地面的雾气缠绕在灌木篱墙之间,让鸟儿望而却步,也阻挡了所有的声音。这就像一个茧,将他和他的思想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他走了将近三英里,接着开始顺着一座小山的南路慢慢向上攀爬。渐渐的,雾气散去,太阳东升,穿透了湿润的空气。他从弥漫的雾气中直起身子,看见阳光普照的山那边正有一只牡鹿经过,在满含露珠的金雀花之间吃草。他轻手轻脚地躲到一丛低矮的灌木后面,静候时机。
他并不特别喜欢自省,但有时候他的确需要叩问自己的内心,挖掘自己的灵魂深处。他总会在那里遇到父亲,或是他的残骸。那也是在类似这样的一片荒野上,不过地方是苏格兰的高地,一丛丛黄灿灿的金雀花正在盛开,就在花丛之下,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身旁是最爱的二十响伯帝步枪,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只打空了一个弹药筒,这样就足以爆掉他半边的头。这个男人真蠢,真懦弱。让整个厄克特家族蒙羞,让他的儿子至今内心扭曲,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这只牡鹿年纪尚幼,高高地昂着头,嗅着清晨的空气。他有着船桨一般美丽壮观的鹿角,在初升的太阳下显得那样美丽。有着斑驳花纹的侧腹上留着一道深深的伤疤,说明它最近可能跟哪头雄鹿打过架,失败了。它还年轻,应该再多享受享受的。但厄克特知道自己没这么幸运,他正在参与的这场战斗将会是最后一场,这场失败了便再无风水轮转一说,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牡鹿没发现厄克特的存在,又靠近了一点,继续吃草。栗色的皮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短短的尾巴不断抽搐着。如果此时年纪还轻,厄克特可能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欣赏眼前这幅风景。但现在他不能悠闲地坐着,想着自己父亲死去的惨状。他站了起来,离这头美丽的野兽不到三十米。牡鹿看到他,困惑地惊呆了,感觉自己应该早就被打死了。等回过神来,他往旁边一跳,瞬间撒开四蹄消失了。厄克特的大笑随着逃窜的牡鹿飘进了薄雾当中。
回到家以后,他直接来到自己的书房,没换衣服,拿起了电话。他给四家最顶尖的星期日报纸打了电话,打听到两家在写社评。一家扬起了支持塞缪尔的大旗,另一家态度不太明朗。不过,四家报纸都从不同程度上认为厄克特有着明显的优势。《观察家报》的民意调查专家现在已经成功联系了大多数执政党的成员,他认为这个判断确凿无疑。调查预测,厄克特可能会以百分之六十的选票轻松得胜。
“看起来,现在只有发生地震,才能阻止你获胜了。”《观察家报》的编辑说道。
“还有真相大白。”厄克特放下电话听筒,小声说道。
厄克特一直坐在书房里,直到听到奥尼尔的车停在屋外面碎石铺就的车道上,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这个爱尔兰人漫不经心地停下车,疲倦地走了下来。他走进门厅的时候,厄克特不禁注意到,与不到六个月前和他去俱乐部吃午餐的那个男人相比,眼前这位客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本身上那种随意的优雅变成了完全的邋里邋遢。过去潇洒桀骜的头发现在乱成一团,衣服皱巴巴的,领子没扣好,也全是褶子。这位曾经温文尔雅,打扮入时的“宣传员”现在看上去跟街上的流浪汉别无二致。过去让女性和客户们无比着迷的深邃而闪亮的双眼不知去向何方,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疯狂的眼球,只知道紧盯着对方,还经常贼眉鼠眼地四下探寻,仿佛在寻找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
厄克特领着奥尼尔来到二楼的一间客房。两人走上台阶时,他几乎什么都没说。每一步都充满了奥尼尔上气不接下气的喋喋不休。这位来客对房间窗外新森林地区的美丽景色根本毫无兴趣。他把过夜的包往床上随意一扔。两人又沿着来路走下台阶,厄克特领着奥尼尔穿过一扇老旧磨损的橡木门,来到他摆满大部头的书房。
“弗朗西斯,这个太棒了,太棒了!”奥尼尔说,看着一系列带皮封套的书,还有满屋子主题各异的画,有海浪中扬帆全速前进的船舰,也有身着绿色格子呢的高山部族。桌上还摆着两个古色古香的地球仪。深色的木质书架上有个壁龛,上面摆着两个醒酒器,旁边围着透明的水晶酒杯。
“你请自便,罗杰,”厄克特发出邀请,“我这儿有很少见的斯卑赛威士忌,还有用煤炭和海草酿成的海岛威士忌,你随便选。”他像临床诊断的医生一样认真看着奥尼尔倒满一大杯威士忌,差点溢出来。他丝毫没注意到,拿起酒杯就牛饮起来。
“哦,要我给你倒一杯吗,弗朗西斯?”奥尼尔唾沫四溅地说,终于想起礼貌这回事。
“亲爱的罗杰,这个时候就算了。我需要头脑清醒,你明白的。但你随便喝就是了。”
奥尼尔又倒了一大杯酒,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两人的对话中,酒精开始逐渐侵蚀他身体里残留的健康与理智,眼中的怒气也渐渐不那么疯狂了。但他的舌头越来越厚,口齿越来越不清晰,说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镇静剂和兴奋剂的对抗从没有什么和平的结果,总是让他如临深渊,有种下一秒就要坠落的感觉。
“罗杰,”厄克特说,“看上去我们这周末就能进入唐宁街了。我之前一直在想自己需要什么。现在我觉得该谈谈你想要什么了。”
奥尼尔又喝了一大口,才开口回答。
“弗朗西斯,你这么想着我,我真是感激涕零啊。你绝对是一级棒的首相,弗朗西斯,真的。我之前也想过这些事情,我想你在唐宁街是不是用得上我这样的人——你懂的,顾问啊,或者甚至是你的新闻发言人。你将需要很多帮助。我们好像也合作得挺好。所以我在想……”
厄克特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罗杰,能担任那些职位的人有很多,有些人早就已经干得很熟了。我需要的是能管理政务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能够避免最近这几个月来党派犯下的所有令人苦恼的错误。我非常想让你继续待在党总部——当然会有一名新的主席了。”
奥尼尔眉头皱起,显出忧虑的神色。同样的毫无意义的工作,在场边做旁观者看着其他人粉墨登场?过去这些年来他不就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吗?
“但要有效率地开展那样的工作,弗朗西斯,我需要支持,需要特殊的地位。我想之前我们谈过贵族身份。”
“是的,的确是,罗杰。你的确当得起这样的身份。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但我一直在到处帮你询问和打听,封爵的事情可能性不太大,至少短期内是这样。首相退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开始排队等着封爵了,新首相上任后能够分发的爵位又很有限。恐怕给你封爵得等一等了……”
奥尼尔一直在椅子里缓慢下跌,滑溜溜的椅面让他坐不稳。但现在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困惑不解,愤愤不平,“弗朗西斯,我们讲好的可不是这样。”
厄克特下定决心要考验一下奥尼尔,要恐吓他,刺痛他,伸出手指挖他的眼球,戳他的屁眼,给他迎头泼一盆冷水,让他彻底灰心失望,让他提前承受一下接下来几个月里不可避免的压力。他想看看奥尼尔能够承受多少,极限在哪里。看起来,他好像不用再等了。
“不,我们之前可他妈不是这么说的,弗朗西斯。你向我保证过!这是我们说好的!你信誓旦旦,现在又告诉我不可能。没有新工作,没有新爵位。现在不行,以后不行,永远也不行!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了,现在你想除掉我了。哼,你三思吧!我撒了谎,我做了坏事,我造了假,我偷了东西,都是为了你!现在你把我像别人一样踢走。我不能再让人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我,看扁我,好像我是臭烘烘的爱尔兰农民。我当得起贵族的称号,而且我要定了!”
酒杯空了,奥尼尔情绪激动地颤抖着,把自己从椅子里拽起来,又去拿醒酒器。他拿了第二个醒酒器,根本没在意里面是什么,就把深麦芽色的液体倒进酒杯,一不小心又倒洒了。他大喝了一口,转向厄克特,继续声色俱厉地愤怒着。
“我俩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是一个团队,弗朗西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没有我你根本接近不了唐宁街。我们要么一起成功,要么一起失败。要是我的结局还跟丧家犬一样,弗朗西斯,那我肯定不会独自承受的。这代价你付不起!我知道那么多。你欠我的!”他颤抖着,弄洒了更多的威士忌。他双眼的瞳孔好像针刺过一样肿胀起来,眼泪、鼻涕甚至口水一起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话已出口,威胁的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清楚。厄克特故意挑衅了奥尼尔,好像给了他一副拳击手套。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吸就套在手上,直击厄克特的脸。很显然,奥尼尔会不会失去控制已经不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他多快会失去控制。答案是立刻马上,此时此地。继续考验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厄克特用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亲切的握手结束了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罗杰,我亲爱的朋友。你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那么说只是因为这一次很难办,可能不能把你挤进新年的封爵名单了。但春天马上就有另外一个,为了庆祝女王的生日。中间只相隔几周,真的。我只是请你等到那个时候。”他把手放在奥尼尔颤抖的肩膀上,“如果你想在唐宁街工作,那我们一定给你找个位置。我们的确是一个团队,你和我。你的确配得上任何奖赏。我以我的尊严和荣誉起誓,罗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应该得到的奖赏。”
奥尼尔本想张口回答,却发现自己除了含混地哼哼一声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激情已经用光,酒精悄无声息潜进他的身体,各种情绪分崩离析,又重新胡乱粘贴在一起。他瘫倒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筋疲力尽。
“听着,午饭前先好好睡一觉。关于你要求的细节我们稍后再谈。”厄克特柔声建议道,亲自帮奥尼尔又倒了一杯酒。
奥尼尔一个字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他睡眼朦胧地喝光了杯里的酒,几秒钟之内,他的呼吸就慢了下来。然而,就算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珠还在眼皮下不安分地随时转动。不管奥尼尔神游去了哪片梦乡,那里肯定不太平。
厄克特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的人。奥尼尔的鼻孔里不断滴落着鼻涕。这一幕再次让厄克特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一只忠心耿耿陪伴他多年,又做猎犬又当伙伴的拉布拉多。一天仆人对他说狗得了中风,必须了结了它。厄克特当时就崩溃了,他跑到拉布拉多平时睡觉的马厩,结果痛苦地看到一只失去控制的动物。狗的两条后腿瘫痪了,全身都沾满了粪便,鼻子和嘴巴上也全是脏东西,而且和奥尼尔一样,不受控制地流着鼻涕。看到主人,他能做的只是发出一声呜咽作为问候。老仆人眼含泪花地抚摸着它的耳朵。“你再也没法追着兔子满山跑了,老家伙。”他低声说,然后转身看着年轻的厄克特,“您该走了,弗朗西斯少爷。”
但厄克特拒绝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
因此两人一起在果园后面厚厚的紫杉树篱边挖了一个坟墓,抬着拉布拉多来到附近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让它感觉一下秋日暖阳的抚摸。接着厄克特开枪打死了它,结束了它的痛苦。现在,他盯着奥尼尔,想起自己当时流下的泪水,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去埋葬它的地方探望,心想,为什么有的人还不如蠢笨的动物值得可怜呢?
他把奥尼尔留在书房里,悄悄走向厨房。在水槽下面找到一双厨用橡胶手套,再拿起一个茶匙,一起塞进上衣口袋,然后从后门出去,走向外屋。木门年代久远,连接处已然生锈,一推开就吱吱呀呀地响。他来到这个小棚子里,对面的墙边立着一个高高的厨用壁橱,破得不成样子,很久以前就被弃置了。现在里面装的是用过的油漆桶和一罐罐的汽油,还有一群生机勃勃的蛀虫。把那些瓶瓶罐罐移开,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锡罐出现在眼前,他戴上橡胶手套,从架子上拿下锡罐,回到屋子中,像举着燃烧的火把一样举着手里的罐子。
进去之后,他就去书房看了看奥尼尔。他睡得很沉,鼾声如雷。他悄悄上了楼,来到客房,发现奥尼尔没有锁住自己拿来过夜的箱子,松了口气。他在装洗漱用品的袋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牙膏和刮胡刀旁边。那是一罐男士爽身粉,轻轻一拧瓶盖就松了。里面没有爽身粉,只有一个塑料自封袋,里面装着大概一大汤匙白色粉末。他拿着塑料袋来到飘窗旁抛过光的桃心木写字桌边上,从抽屉里拿出三大张蓝色信纸。他把一张信纸平放在桌面上,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上面,聚集成一座小山。第二张纸则摆在旁边,仍然戴着橡胶手套,打开了从棚屋里带来的罐子,用勺子舀出分量相当的白色粉末。他用勺子的另一头作为小铲子,万分小心地将两堆白色粉末各自分成差不多的两半,把两边各一半舀到第三张从中间折起来的信纸上。两种粉末的颜色与质地几乎没有差别,他混合得也很好,看上去好像从来就是一体的。他又在信纸中间折了一下,准备好把混合物倒回塑料袋里。
他盯着面前这张纸和自己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是因为紧张,还是年纪大了,抑或是举棋不定,或者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习惯?不,绝不是因为这个。不管是因为什么,绝不是因为这个!粉末毫无阻力地滑进了塑料袋里。他重新封好袋子。看上去好像从来没动过。
五分钟后,花园一角,垂柳旁边,他的园丁常在那儿堆积准备焚毁的垃圾。他也在那里燃起一堆火。锡罐现在已经空了,里面的东西也随着水冲走了。罐子则在这熊熊火焰中和蓝色信纸以及橡胶手套一起被烧毁了。厄克特看着闪闪耀眼的火焰,缓慢上升的青烟,接着一切复归寂静,那里只剩一堆灰烬。
他回到房间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几乎像奥尼尔一样贪婪地一饮而尽。这时候他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万事皆成。
第四十五章
〔惊涛骇浪的大海上那睿智的老水手,弗朗西斯·德雷克曾经说过,机会的双翼是用死亡的羽毛聚成的。当然,是别人的死亡。〕
奥尼尔睡了好几个小时,突然有人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肩膀,把他叫醒。他的双眼慢慢清晰起来,看到厄克特斜着身子看着他,让他起床。
“罗杰,计划有变。我刚接到BBC的一个电话,他们想派一个摄制组来这儿为星期二的报道拍点素材。塞缪尔显然已经答应了,所以我没有其他选择,也只能应承下来。他们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我们可不想这样,是吧。如果他们发现你在这儿,那就会谣言四起,说党派总部在干涉领袖选举。最好别让他们抓住把柄。对不起,但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离开。”
奥尼尔还没来得及说话,厄克特就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再抱歉说这个周末两人没法在一起过了,但他很高兴他们之前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记住,罗杰,下个圣灵降临节你就封爵了。下周我们再谈谈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我很高兴你能来。我真的特别感激。”厄克特边说边把奥尼尔送到他的车门口。
他看着奥尼尔相当老练和警惕地顺着车道开车出了门。
“别了,罗杰。”他悄声说道。
第四十六章
〔欲望会令人高瞻远瞩,盲目的爱则会让你目光短浅如井底之蛙。〕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美好的星期日伴随着清晨的鸟鸣,让党鞭长和他的支持者如沐美妙的音乐之中。
“厄克特遥遥领先”——《星期日泰晤士报》在头版登出醒目的标题,在社论版还表达了支持意见。《电讯报》和《每日快报》公开支持厄克特,《星期日邮报》则不太自在地保持观望态度。只有《观察家报》的社论表达了对塞缪尔的支持,但在新闻报道中还是如实说厄克特有明显的领先优势。
《星期日问询报》是一份更为激进的报纸,其报道真正让选举活动进入了高潮。这家报纸早些时候和塞缪尔做了一个专访,谈了谈“早些年”的经历,采访中他说自己过去曾经流连于很多大学俱乐部。在采访人的进一步追问下,他承认一直到二十岁之前,他都有些放浪形骸,支持一些前卫的组织和运动。如今,三十年以后,那时候的日子看起来那么幼稚和荒唐。报纸的记者坚持登出了书面证据,证明他所支持的运动中包括“核裁军运动”和共和政体思想。直到此时,塞缪尔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套。
“别拿以前那些事情来胡说八道了。”塞缪尔暴躁地回应道。他本以为二十年前第一次参加议员竞选时,自己就和那些疯狂激进的行为永别了。当时一个竞争者给党派总部寄了一封举报信,党派的候选人监察常务委员会进行了完整的调查,后来认定他是清白的。时隔多年,那些人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幽灵般地起死回生,时间也掐得好,恰恰在最终投票的前几天。
“在那个时候,我做的事情是任何十八岁的大学生都会去做的。我参加了两次核裁军运动的游行示威,甚至还接受别人的邀请,订阅了一份学生报纸,后来才发现幕后操纵的是共和党人。”回忆起那时的荒唐岁月,他试着自我解嘲地笑一笑,并决心展示给大家看,自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还是反种族隔离运动的积极支持者,直到今天,我也强烈反对种族隔离政策。”他告诉记者,“后悔吗?不,我对年轻时做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后悔。那些都是年轻时美丽的错误,也很好地历练了我,让我有了今天这些坚定的主张。我之所以知道核裁军运动有多么愚蠢,就是因为我曾经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我热爱并一心效忠女王!”
结果《问询报》并没有强调这些话,“塞缪尔是个共产党员!”这句尖叫般的标题占据了几乎半个版面。报道中不乏“惊天消息”,“独家探询”等哗众取宠的字眼,说塞缪尔大学时是个十分活跃的左翼分子。塞缪尔根本无法相信自己那番话被曲解到如此不堪的程度。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起诉这家媒体诽谤。然而他发现,头条报道之后的文章就更糟糕了。
“昨晚塞缪尔承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曾经作为一名核裁军运动成员,为俄罗斯人在伦敦的大街小巷进行示威游行。那时候这种反核武器的示威游行通常以暴力冲突和大肆破坏告终。”
“他同时也是一个好战反君主制集团的金主,每月定期付款给剑桥共和运动。该组织的某些领袖人物总是强烈表达对爱尔兰共和军的支持。”
“塞缪尔年轻时参加这些左翼运动的经历,长期以来都让党派领导人们忧心忡忡。一九七零年,二十七岁的他作为官方的党派候选人参与到大选中。党主席非常忧虑和戒备,甚至给他写了一封信,要求他就‘塞缪尔这个名字在大学里常常与那些反对我党的运动联系在一起’这件事情作出解释。他通过了那次考验,赢得了竞选。但昨晚塞缪尔仍然一副轻狂的样子。”
“‘我没有丝毫悔意。’他说,还说现在仍然强烈支持过去曾经参与过的某些左翼运动……”
接下来的一天都在慌张与混乱中度过。没有人真正相信他是个“地下共产党”,这又是那种哗众取宠的夸张报道,不讲丝毫公共良心道德,只想增加报纸的发行量。但既然白纸黑字报道出来,就得进行查证。这样一来,无可避免的,情况就乱了。塞缪尔一边不顾一切地向支持者们保证绝无此事,一边还要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竞选活动这些大事上来,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
中午时分,威廉姆斯爵士发表了对那家报纸的强烈谴责,指责他们使用了失窃的机密文件。《问询报》立刻做出回应,党派自身没有能力保护好机密文件是不可原谅的,报社非常高兴能够完成自己的公共义务,将手里的文件送回党派总部,物归原主。他们当天稍晚就履行了诺言,正好赶上电视直播,让全民又掀起了购买那份报纸的狂潮。
没人觉得这篇报道别有深意。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党派总部一贯的失职和无能,并没对塞缪尔本人有特别糟糕的看法。但从那以后,塞缪尔的竞选活动就处处碰壁。拿破仑每次出征都要用运气好的将军,大不列颠也是一样。站在巅峰的人可经不起一点晃荡颠簸,出征前的最后几小时发生如此乌龙的事件,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给玛蒂打电话,“我需要你,能过来吗?”
她当然忙不迭地跑去找他,就在剑桥路的家里。一关上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他就扑到她身上,抚摸她的全身,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他看上去有无穷的精力急待发泄,结束时他大喊一声,声音是那么孤独,有一瞬间她甚至误解为痛苦,抑或羞愧?对权力的追逐会召唤起很多的激情,有时候这些激情无法和平共处。她自己也深谙此理。
完事后她从他身上滚下来,两人沉默地在一起躺了一会儿,各自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弗朗西斯?”她终于开口问道。
“我需要你,玛蒂。我突然感到特别孤独。”
“你很快就要被全世界包围了。你不会再有独处的时间了。”
“我想这就是部分的原因。我有点害怕,我需要值得信赖的人。我可以信赖你,对吗,玛蒂?”
“你知道你可以的。”她给了他一个吻,“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我明白。但等你和我之间完了,我会对自己以及我感兴趣的一切都有更深入的理解。”
“你对什么感兴趣?”
“权力,权力带来的种种限制,追逐权力需要作出的牺牲,权力之中的各种欺骗和谎言。”
“我把你变得这么愤世嫉俗了?”
“我想成为最好的政治记者,全英国,也许全世界。”
“你是在利用我啊!”他笑了起来。
“我希望是。”
“我们在很多方面都截然不同,你和我,玛蒂。但我觉得对你特别放心,觉得你会很……”——他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忠诚。很快全世界都会跟随你的脚步。”
她用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双唇,“我觉得不仅仅是忠诚,弗朗西斯。”
“我们不能太过分了,玛蒂。全世界都不会允许。”
“但现在这里只有你我,弗朗西斯。”她滑溜溜的胴体又趴到他身上,这次他没有痛苦地叫出声。
第四十七章
〔有时我憎恨自己能力不足,并非完人。但我发现,憎恨别人要容易得多。〕
【十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这是个阴沉沉的凌晨时分,下了一场霜冻。在南安普敦外的若恩汉姆斯服务区,凌晨四点三十分,清洁工准时打卡上班。很快他就发现了尸体。当时他正在打扫厕所,发现其中一个隔间的门打不开。他已是将近六十八岁高龄,于是小声咒骂一句,不得不弯下老迈的筋骨,从下面的门缝看看里面出了什么状况。他弯腰弯得十分艰难,但最终还是看到了一双鞋。当然鞋上面还有袜子和脚,他也不需要其他什么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隔间里是个男人,不管他是烂醉如泥,突发急病还是奄奄一息,都会大大搅乱清洁安排。老清洁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晃晃悠悠地去找负责人。
负责人拿了把螺丝刀,想从外面把锁撬开。但里面那个男人的双膝好像紧紧顶着门。所以尽管他用了吃奶的力气去推,都只能开一道小缝。负责人把手塞进小缝里想把男人的双膝移开,结果碰到一只垂着的手,冰一样冷。他恐惧地缩回了手,颤抖着一丝不苟地洗了手,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出去报警和叫救护车。老清洁工一直在现场守着。
凌晨五点过不久,警察赶到了。自然,这种情况他们比清洁工和负责人都有经验得多,三下五除二就把隔间的门卸下来了。奥尼尔的尸体,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跌倒在墙边。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延展成一张鼻歪眼斜的死亡面具,白森森的牙齿露在外面。凸出来的眼睛夸张地圆睁着。警察在他的膝盖上发现空空如也的爽身粉罐和盖子,尸体身旁的地上有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剩了一点点白色粉末。还有一个公文包,装满了政治宣传的小册子。他们发现还有一些白色颗粒附着在公文包的皮质外壳上。很显然,奥尼尔曾经把这个包放在自己膝盖上作为一个平面方便办事。从尸体紧攥的拳头中他们费力抽出了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二十英镑钞票,之前应该是被卷成一根小吸管,之后被奥尼尔的垂死挣扎弄得面目全非。他的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好像是这龇牙咧嘴的尸体向人间做最后的狰狞告别。
“又是个瘾君子在最后的吞云吐雾中死去,”警司对年轻的同事嘀咕道,“一般都会在手臂上发现针头,不过这个人的最后享受好像就是吸食可卡因了。”
“从来不知道这还能要了命。”警员回答道。
“可能太多了,他心脏受不了。要不就是吸的东西不好,不纯。高速公路服务站上有很多偷偷卖这个的,这些人从不知道自己买的货怎么样。有时候就是运气不好。”他开始搜寻奥尼尔的口袋,想确认他的身份,“我们开工吧,小伙子们。给摄影师们打个电话,把这悲惨的一幕记录下来吧。我们站在这儿猜测也没什么用……罗杰·奥尼尔先生,”他找到一个装了几张信用卡的钱包,“不知道他是谁?或者曾经是谁?”
早上七点二十分,验尸官代表批准搬动尸体。救护车队的队员费了好大劲才把扭曲的尸体从厕所隔间搬出来,放到担架上。这时无线电对讲系统传来消息,这尸体不仅仅有个名字,而且还有头有脸。
“妈的,”警司对无线电控制台说道,“这下可有得忙了。刑事调查局、警局总管、就连警察局局长可能都要来看看了。”他挠了挠下巴,转身面对着满脸稚气的警员,“我们还真是中了个大奖啊。毯子下面这个人好像是个跟唐宁街关系不浅的高层政治人物。小伙子,你最好认真地写篇好点的报告。细节要做到位,别出什么岔子。我猜这下新闻有得报了,肯定轰动啊。”
玛蒂正在洗澡,把昨晚残留的蛛丝马迹洗去。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科拉杰维斯基从《每日纪事报》的办公室打来的。
“这他妈也太早了吧,约翰。”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但他打断了她。
“这事情你必须知道。又是你说的那些不可能的巧合。刚刚才爆出来的。南安普敦的警察几个小时前发现你的罗杰·奥尼尔死在一个公共厕所里。”
她赤身裸体地傻站着,水滴到地毯上,慢慢扩大成一摊小水洼,弄得一团糟,但她丝毫没有在意,“这不过是你为了说早上好开的一个烂玩笑吧,约翰。快告诉我是这样的。”
“看来我注定总是要让你失望了,玛蒂。这是真的。我已经派了个记者到现场,但好像当地警察叫了缉毒队来。传言他是因为吸毒过量致死的。”
一块拼图终于摆对了位置,好像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玛蒂筛糠般地抖了起来,“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瘾君子,吸毒过量?怪不得他状态那么糟糕。”
“反正在飞机上的紧急出口,你肯定不想和这么个人坐在一起。”他回答道,但与此同时听筒那边传来潮水般痛苦与沮丧的哀嚎。
“玛蒂,到底怎么……”
“他是我们的关键人物。我们唯一确知参与到所有阴谋中来的。只有他在所有事情上都留下了痕迹,他是我们解开谜团的钥匙啊。现在离新首相选举只有一天了,他居然消失了。我们又回到起点了。我们得了零分!零分!你还看不出来吗,约翰?”
“看出来什么?”
“这绝对不是巧合(文*冇*人-冇-书-屋-W-Γ-S-H-U),这他妈的是谋杀!”
玛蒂胡乱套上几件衣服,都没来得及吹干头发,就跑去找佩妮·盖伊了,但根本寻不见她的踪影。她站在佩妮住的大楼下面不断地按了几分钟门铃都没反应,直到一个年轻住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把门半开着,玛蒂才瞅准机会偷偷溜了进去。她坐着嘎吱嘎吱的电梯摇摇晃晃地来到三楼,找到佩妮的公寓。她又坚持不懈地敲了几分钟的门,才听到里面传来疲惫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放门闩的声音,门缓缓地打开了。一开始她没看见佩妮,走进去才发现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个地方出神。
“你已经知道了。”玛蒂轻声说。
佩妮脸上纠缠的痛苦已经回答了一切。
玛蒂坐在她身边,抱着她。佩妮的手指缓缓地握紧玛蒂的手,好像落水的人挣扎着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过了许久,佩妮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苍老了许多,里面全是痛苦和悲伤。“他不应该死的。他或许是个软弱的男人,但不是个坏人。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在南开普敦干什么?”
“和某个人一起过周末。没告诉我是谁。他经常有些愚蠢的秘密。”
“能猜出来是谁吗?”
佩妮轻轻摇摇头,脖子看上去很是僵硬。
“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吗?”玛蒂问道。
佩妮转头看着她,双眼喷涌着谴责的怒火,“你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不对?只是对他的死很好奇。”
“他死了我很抱歉,很遗憾,佩妮。我同时还为另一件事情抱歉,我曾经以为罗杰应该对最近发生的很多坏事负责。我觉得这不公平。”
佩妮慢慢地眨眨眼睛,好像一个傻子绞尽脑汁想弄懂高等物理难题,“但他们为什么要把责任推给罗杰呢?”
“我觉得他是被陷害的。有人一直在利用罗杰,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陷入到这场肮脏的政治小游戏当中——直到他猝然离世,玩不了了。”
佩妮思索了好一阵子。“被陷害的不止他一个。”她说。
“你什么意思。”
“帕特。有人给他送了盘磁带。他还以为是我寄过去的。”
“哪个帕特?”
“帕特里克·伍尔顿。他以为我把我们在床上的事情录了音,拿着磁带去敲诈他。但做这事儿的另有其人,不是我。”
“所以他才退出了竞选!”电光火石间,玛蒂恍然大悟,顿时惊叫起来,“但是……谁能录这么一盘磁带呢,佩妮?”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几乎每个参加党派会议的人都有嫌疑。只要在伯恩茅斯,只要在那个酒店,都有嫌疑。”
“佩妮,你说的不对。不管是谁去敲诈帕特里克·伍尔顿,他肯定事先知道你俩会上床啊。”
“罗杰知道。但他绝对不会……他会吗?”她哀求般地想得到玛蒂否定的答复,各种各样的疑问开始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也有人在敲诈罗杰。这个人肯定知道他有毒瘾。这个人强迫他泄露民调结果,修改电脑记录,做了其他所有的事情。这个人……”
【‘文】“杀了他?”
【‘人】“我想是的,佩妮。”她温柔地说。
【‘书】“为什么啊……?”佩妮痛哭流涕。
【‘屋】“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行。”
“你能帮我把这个人找出来吗,玛蒂?”
“我会努力的,”她说,“我只是暂时不知道从哪儿入手。”
天气已是严寒,但玛蒂好像浑然不觉。她的脑子好像变成了脏衣篮,全是些淘汰下来的想法,为了找到一条出路,她一整天都在折磨着自己。她去公园里跑了很久,把公寓的每个角落包括卫生死角都清理了一遍,甚至还熨烫了内裤。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奥尼尔之死让她心中每一个想法都大门紧锁。傍晚的时候,她给科拉杰维斯基打了个电话。
“过来见见我,约翰,求你了。”
“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我。”
她的沉默并没让他感觉好些。
“但外面他妈的在下雪啊。”他抗议道。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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